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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堂】孟鹤堂的专属色卡

现实向小甜饼,关注“祝孟安”tag看各位神仙写文!


祝我最爱的孟小神仙生日快乐!!!

———————————


    时光无色无味,附着各类物件才能留下些许痕迹,孟鹤堂摸摸眼角的笑纹,轻叹自己又虚长一轮年月。


    往年这个时候早应该天南海北地四处奔波了,今年却除去喜剧人再无行程。早些时候他的生日在小剧场过,近年来伴着满场星光在亮堂堂的大剧院里过,本属于零星几个人小确幸的日子被骤然放大,再收回原本的尺寸时让人觉得怅然若失,他一时空虚下来,有点迷茫地不知接下来该作何反应。...


现实向小甜饼,关注“祝孟安”tag看各位神仙写文!


祝我最爱的孟小神仙生日快乐!!!

———————————



    时光无色无味,附着各类物件才能留下些许痕迹,孟鹤堂摸摸眼角的笑纹,轻叹自己又虚长一轮年月。


    往年这个时候早应该天南海北地四处奔波了,今年却除去喜剧人再无行程。早些时候他的生日在小剧场过,近年来伴着满场星光在亮堂堂的大剧院里过,本属于零星几个人小确幸的日子被骤然放大,再收回原本的尺寸时让人觉得怅然若失,他一时空虚下来,有点迷茫地不知接下来该作何反应。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周九良暂时奔波在外,说好下午回来晚餐由他一手筹备,严禁他在自己生日这天下厨房。寿星手闲不得,打开衣柜决定细细整理一番,各色褂子铺了满床,颜色各异,入手质感也不尽相同,他坐在一床绚丽颜色之间,细细数着时光留给他的珍贵色卡,思绪丢失在十年光怪陆离的穿梭之中。






    手边的黑色大褂是这张色卡中年代最久远的一格,却并不显老旧,棉麻料子放在手心的触感略显粗糙,在肌肤上蹭出一段轻微痛感。做这身褂子时,还不时行五颜六色,那时候他才进德云社,又身兼数职帮干爹管着马场饭店,上台机会少,身边的搭档来来往往,都是“临时”的名头。学艺要把脸面抛下,他学着老先生的节奏,只得形而不得神。座儿们不是来听他的,对他说的好坏并不关心。进步退步都不入人眼,他倚着马背,擦着桌子,收拾着茶碗果盘,一遍遍把冗长贯口念给自己听。


    说时光轻描淡写带过那一笔,孟鹤堂不甘心却也甘愿,少有人关注籍籍无名的日子,那些记忆也零碎散落,放在今天来看不值一提。按说眼前一片坦途再回味过去的坎坷,多少有些矫情,可那段刀削斧凿的日子为他塑了一个温柔轮廓,企图抛弃未免忘恩负义。






    熨好玄黑色大褂挂回衣橱,孟鹤堂紧接着拿起那件湖蓝色的。这是他压箱底儿的宝贝大褂,出镜频率相当高,尤其是在小剧场演的时候。


    相新刚比完赛那会儿,他和周九良终于得空扎回小剧场。欣喜之下忘记商量明天的表演服装,说是凭着默契其实依着对方喜好挑了大褂颜色,周九良穿着一身湖蓝站在他对面时,孟鹤堂便隐隐约约想到,我穿这件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以至让孩子以为我最喜欢的颜色是湖蓝。


    他惯是什么新鲜颜色都爱尝试的,纠结在湖蓝里的情节起源于第一次以正式搭档的身份上台表演。那时候小周同学搬了小板凳坐在上场门旁边的阴影里,凝神屏气听着上一对儿的活,沉重影子为他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光。少年淹没在暗沉沉的海洋里,老僧入定似的,明明紧张地手足无措,偏生憋在心里不讲。孟鹤堂叹了一声,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紧张吗?”


    湖蓝光晕从周九良坐的高处流淌下来,同色衣摆拖曳在地,木质地板从缝隙中发出吱呀轻叹,捧起同样的温柔颜色。


    少年点点头,孟鹤堂笑起来握住他的手,附在他耳边神秘兮兮道:“告诉你个秘密吧。”


    “其实我也紧张。”


    帘幕拉开,前台的主持人念他们的名字,一个是刚得了字的鹤字科小师弟,一个是还用着原名的学员。


    他们肩并着肩,从影子走入光亮。






    做这件桃红时,周九良是闷闷不乐抗拒了好几天的。一方面穿在孟鹤堂身上确实值得欣赏,另一方面让他把这粉嫩颜色兜头套上他又觉着别扭。


    初试健身总算磨练出棱角的清瘦少年捏着衣角,别别扭扭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不肯给他看正脸。


    “不行不行,这颜色太娘了。”


    孟鹤堂拖着长音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把手机里保存的照片翻出来,画面里周九良套着粉红卫衣,和秦霄贤搂肩揽腰地贴在一起。


    “这时候没觉得娘呢?”


    孟鹤堂是没有吃醋的,周九良也清楚,可他还是借着机会腻乎乎地贴上去了。


    “你是不是吃醋了。”


    孟鹤堂把头一转,下巴一抬,将我生气但我不说的神态模仿了十成十。小先生个性执拗,喜欢上演霸道总裁的戏码,却少有兴致撒娇,今天突然需要他配合,自然要满足孩子心愿。


    “好嘛哥哥,我陪你穿好不好。”


    小桃红从周九良棱角分明穿到棱角圆润,赖账的小骗子和舌灿莲花的鞋铺先生手牵手从后台跑出来,拉拉扯扯中转头望向对方,如期收获眼底星光熠熠。






    墨绿色是孟鹤堂很喜欢的一件,只《相新》战袍一项,就足够它在衣柜里成为一个传奇了。


    不得不承认,相声有新人堪称他职业生涯中的分水岭,从剧场走进电视机也就意味着真正走向大众视野。


    这一战他赢得漂亮,又风度翩翩,熬尽了十年苦憾才捧出珠圆玉润的一个孟鹤堂。


    总决赛的前一天,他站在阳台上吹冷风,明天要穿的墨绿长褂早已挂好,酒店里暖融融的灯光透进来,点亮一方夜色囚笼。


    肩上骤然一暖,一件外套披上来,随后他被圈入一个温暖怀抱。


    周九良的声音贴在耳侧,如同夜幕中悄声作响的簌簌树影,轻且沙哑。


    “孟哥,你看头顶。”


    孟鹤堂依言抬头,鼻尖先磕上周九良嘴唇,他轻巧地偷了个香,却又不许孟鹤堂再计较,向他头顶那片天空圈点,引着他注意力转移到天幕上去。


    头顶这一片星子细碎明亮,像被谁任意抛洒下来一般,孟鹤堂只顾着远眺,倒错过近在咫尺的一方美景。他眯起眼睛想在其中理出个形状,周九良抢先一步,弹弦子弹出来的细长手指牵引着他的视线,一点点勾画。


    “像个奖杯吗?”


    孟鹤堂被他逗乐了,推了他脑袋一把笑道:“我怎么没看出是个奖杯来?”


    “只要孟鹤堂想,它就可以是。”周九良搂着他腰,另一只手在密集而璀璨的星群中划过,跨了四万八千光年,在从未谋面的星座择出几颗,连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奖杯。


    “因为孟鹤堂值得。”


    他们真的站在了舞台的正中央。奖杯入手冰凉,高高举起时盛了满盏光芒,又颤巍巍向外溢。孟鹤堂一瞬疑心这真是周九良从天上摘了星星给他做的,可此时同样一身墨绿的少年正扑在他怀里,笑与泪交织,被定格在彩屑纷飞,金碧辉煌的画面中。






    零零散散收拾了半天,床上只剩下两件枣红。孟鹤堂小心翼翼把它们拿起来,细细磨平褶皱,挂进衣柜里最宽敞的位置。


    他们曾经也做过鲜亮的银红和橘红,却始终不曾想过做这样一件庄重大气的深红色系。穿着这件枣红色上台,并肩的是陪伴了小半辈子的人,齐整整地深鞠躬,总是生出连理枝缠的错觉。


    他转过头,周九良半侧着身子,恰好撑着扇子懒懒散散笑起来,抬手牵过他无意中比划过来的手,做正经交谈模样,却悄然捏住指尖不肯放开。


    孟鹤堂做贼心虚地将手指抽出来,开了扇子扇风,错拿周九良的“冷漠捧哏”而不自知,只瞥见冷漠捧哏本人别有深意的笑容。


    相安无事到返场合照,孟鹤堂撩起大褂转身要蹲下,躬下身子晃过一片拖地衣角,他愣了个神脚下不自觉踩飘了,身边的周九良反应极快,胳膊从他腰际搂过来,替他提起衣角,又倒腾出另一只手扶他。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简直像在号令自己的手做事,周九良抬起下巴冲他挑挑眉,他这才发现两人肩膀贴的好近。


    这次他选择不躲不闪,靠着周九良肩膀看向高处镜头,一同扯出一个灿烂笑容。


    台上各色人物悲欢离合,台下总该轮到他们姻缘有份。

 





    门响落锁,他总算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周九良没等他出房间,提起行李箱冲进卧室。


    他身上带着春四月的好闻气息,发丝压在帽子里,半张脸挡在口罩后,由着他上前把装备一一脱下,终于如释重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飞机晚点了?怎么才到家?”


    周九良将藏在身后的盒子拎出来,造型可爱的蛋糕出现在他眼前。


    “以前那家蛋糕店没开业,我找了一圈才找到这家。”


    “我都多大人了还吃蛋糕。”孟鹤堂失笑,声音却不觉柔软起来。


    “没有生日蛋糕能叫过生日吗。”周九良反驳他,拥住先生肩头家的熟悉味道,转头看向敞开的衣柜。


    “怎么,又想做新大褂了?”


    孟鹤堂看向一对对同样颜色的大褂,整整齐齐挂满空间,一如十年以来走过的标尺,色块相接,是他的专属色卡。


    不,不仅是孟鹤堂的。


    生命的色彩交织相融,是属于孟鹤堂和周九良的专属色卡。


    他笑了笑,合起柜门,将每一种颜色细细珍藏,转身牵过周九良的手,吻上他思念良久的唇。


    呼吸相依间,爱人的声音与他耳鬓厮磨。


    “孟鹤堂,生日快乐。”


akai是不是阿凯

“高述他啊……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迟来的白色情人节快乐。

“高述他啊……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迟来的白色情人节快乐。

以涛之声

栾堂 何日君再来(续)

  “我常常这样想,你是因为一时没清明,糊里糊涂的被什么蒙住了心智,像夜幕间紧靠着月亮的云,只风来的极猛,将叠叠的混乱不清统统撵走,月亮出来了,你却没在意它的圆缺,我不晓得,你回过神来时,会不会后悔,会不会……”

  “只以为是食了梦,醒来就该忘记。”


  ——阿敏


  “多想是你的毛病,念旧也是。我叫你搬过来住,你却说房子太大,人多太吵,要住在那里一段时间,等彻底到了同它别离的时候,才肯搬来与我一起住,然而又在信里说是我糊涂。我断不信你是怕我糊涂而不肯搬来,否则你也不该万事都与我写信,你知道...



  “我常常这样想,你是因为一时没清明,糊里糊涂的被什么蒙住了心智,像夜幕间紧靠着月亮的云,只风来的极猛,将叠叠的混乱不清统统撵走,月亮出来了,你却没在意它的圆缺,我不晓得,你回过神来时,会不会后悔,会不会……”

  “只以为是食了梦,醒来就该忘记。”


  ——阿敏


  “多想是你的毛病,念旧也是。我叫你搬过来住,你却说房子太大,人多太吵,要住在那里一段时间,等彻底到了同它别离的时候,才肯搬来与我一起住,然而又在信里说是我糊涂。我断不信你是怕我糊涂而不肯搬来,否则你也不该万事都与我写信,你知道我走过去或是你走过来不过是两刻钟的事,可你宁愿我的下人跑腿,我真应该给他们加点工钱。”


  ——阴平


  “你就当我是在做小媳妇的姿态,总躲着思念,不敢见面,非要等个好天气,好日头,或是在书里读了一段情话,终要满心忍不住时,才半步半步的走去见你。若不是,那我怕是要与你写一辈子的信,隔着这两条长街,躲在深巷长廊里,心眼小的穿不过针线,看你敢不敢也如此。”


  ——阿敏


  “你有太多的事不与我说,而我的事你也不问。你要月牙投下光,却不让它溢满,照出你的身影,你明知我嘴上功夫并不如你,好多事羞于说出口,若不是用这一两张纸,我是连现在这样的话也不愿说,所以我只能在这屋子里,阴怯怯的看你嫌月儿过明,你不进来,还要在手笔里嘲我,如若不然,你干脆把我的感官都堵塞起来好了。”


  ——阴平


  “那我们说好,在我缄默凋零、你荫翳了然前,无论是我去见你,还是你来见我,我们并不留宿,只为见面,纵使你说,你早已手眼心明,我都不信,我能从你的眼里看出是浑浊或是明亮。我不是在使小性子,但愿你能答应。”


  ——阿敏


  栾云平接过今天在下人手里送来的信纸,展开来看时,下人在一旁喘着气,拈着衣袖擦汗,不明白信两头的人是为了什么而书信不断。

  他听见身侧坐着的少爷忽而笑声,斜斜的挑着眼睛好奇着偷看。

  “阿贵。”

  叫到的阿贵,正是那偷着看的下人。

   “少爷。”

  “今日可有客事?”

  下人答道:“今明两日都无他事,只有后日,钱老爷的公子从留洋回来,钱老爷为给他家公子领熟,提前派了人送请帖来约。”

  栾云平将看完的书信叠起来,点了头说:“等会儿我出趟门,晚上留个门就行,不用等我。”

  “另外,去包几份点心,我带着。”

  “是。”

  十月枝草渐衰,临了黄昏时,总是把树枝上那残留的一点绿也染上枯色。作物收尽,田野因为离城里远,还不清楚是荒没荒,而入了深夜,也不分是城里还是城外了,屋檐角和墙边花草都是要沾着霜,夜里往来的人,走路时忍不住便要往地上跺几脚,踩散地上的霜寒。

  栾云平就是在太阳落尽山头时出的门,天不至于入夜,寒冷才没钻进身体,只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丝或有或无的白气,不让人清楚是不是自己吐出来的。

  深院里的人们又一次见到了身着得体,浑身上下显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年轻男人,他们不清楚这人身上的一点事情,唯有一件事,那就是他来的目的,是为了寻那长廊尽头的人。

  揣测和谎论被他们散布,可那年轻男人不似第一次来时的那样把情绪摆在脸上,举止神行无一不是眼无其他,这般坦荡倒让院里的众人心虚了,虚弱了心里的猜测。

  栾云平踏着阔步迈进长廊里,没料想孟鹤堂正站在他那小小的院中,他出了廊子便看见了他,而孟鹤堂也跟着动静偏了眼神过去。

  栾云平不知他是有感还是无心,倒担心起他衣裳添够了没。

  “为何站在院子里?”

  他走近了便搭上他的肩,捏一捏衣厚,体贴的不像是刚交往的人。

  “上次你在书信里提到月亮,我想及此就出来候着。”

  他并没有说实话,在递出今日写完的信时,他就有猜测这人会来,为此才早早出来庭院。

  “太早了点,先回屋去吧。”

  屋中晦暗,孟鹤堂从怀里抽出火柴燃了灯,收拾了桌上散乱的书信,这些动作被栾云平看在眼里,想必他是常常将那些书信拿出来看的。

  “既然常看,为何不来?”

  “因你过于理想,说过什么,许过什么,不管是否真的喜爱也要坚持下去,所以不光是我,你也得弄清楚。”

  “我以为我来的这样早,该打消一些你的疑虑。常人不该认为不轻易许诺的人,作出的决定更令人信服吗?”

  “我是这样的敏感,爱好把事情想明白,有时候钻了进去,容易浪费太多时间,但我并不讨厌这样,你会讨厌吗?”

  栾云平摇着头,眼皮都没眨,他不擅长度量别人的心思长短,他只直观的反馈,接受便是接受,不理解便是不理解。

  “我还从没和谁这样频繁的写过信。”

  这说明他并不讨厌孟鹤堂的敏感。

  “来。”

  他招着手让孟鹤堂过去,坐在一处后,打开了带过来的糕点,一人捏了一块吃。

  “我想知道,你过去的事,如若你肯问我,我也将我的告诉你。”

  “过去的事……”

  孟鹤堂咀了口手里的糕点,又站起身来去倒水。

  “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家里请了算命先生,先生说我命煞,转世投胎时钻错了肚子,原本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是要被卖去做娼子的,因原本就是女命,为了顺应,取了个小名叫阿敏,但…到底是没躲过,一家人最后只剩了个我,像是对我的另一种讽刺。”

  天渐渐夜了下来,各处的热闹隔着街市悠扬透墙,栾云平听不出他话中有无悲凉,甚至连脸上的情绪也没几丝变化。

  “家道未曾中落前,家里曾给我订过娃娃亲,是陈吉安的表妹,那时候家里常和陈家往来,比起陈吉安的表妹,我更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玩耍,他总会给我带许多我没见过的新玩意儿,喜欢拉我的手跑,我越跟不上,他就越喜欢拉着我跑,我习惯了看他的背影,也习惯了被他拉着走。但…他大概叫我阿敏叫惯了,潜移默化的把我当成是个女孩儿……”

  后面的话,他没在讲,若是他没停下来,想必栾云平也会出口中断。

  栾云平看着那穿着和墙灰色差不多长衫的孟鹤堂,不知怎么作态,孟鹤堂是这样的敏感,想必说出这些话来,会很在意自己是什么模样。

  “我用儿时的名字做了笔名,是不想自己屈服于心软,不过…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是凭本能的就想答应你。”

  “我还以为我做的样子很难看,你应该接受不了那样偏执的我。”

  栾云平知晓他的应允不是妥协,更不是废然。

  外面的夜幕彻底黑了下来,幽幽的挂着一点蓝混合着,不知是否有人已经歇憩,做了梦的开端,刚见着幻想的一切,直至天色明亮时才醒来,这期间所梦见的一切,长久的让它们可以变化莫测,而未眠的人,仍用口鼻眼耳,探索未知。

  孟鹤堂没接栾云平的话,望着窗外的天边:“你知道天在将黑未黑的时候,会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蓝吗?像是幕布一样的蓝。”

  他没等栾云平回答:“可惜今天没看到。”

  “我们出去看月吧。”,栾云平提议。

  这原本是孟鹤堂站在院子里的借口,此时也不好打破,与栾云平这样理想的人赏月,左右是一件趣事,孟鹤堂不曾想栾云平会是一个浪漫的人,好比一头狮子,不会因为春意盎然而有兴致食草,诗情画意并不果腹,而栾云平的腹也不像是会被赏月这等事,抚慰饥饿,不消说外面捎风带寒。

  外面的月亮还算明,只是世间嘈杂,灯火与烟气活像是给它蒙上一层纱,不够遗世独立。

  “其实,我乐意呆在这儿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

  孟鹤堂拉着栾云平走到院中,感受到一阵风,他轻声道:“闭上眼。”

  他像是不信任栾云平似的,用指腹覆上栾云平的已然合上的眼皮,他指尖微凉,话语声却热腾如滚水:“你听,竹叶窸窣,声音像什么?” 

  栾云平想象力并不丰富,听孟鹤堂说了那是竹叶作响,脑子里只能想到竹叶,而孟鹤堂却说:“像不像沸腾的海水?”

  栾云平笑了笑并不语。

  没一会儿,孟鹤堂放下手,拉着栾云平到屋前,指着墙上,月光投射出不在茂盛的树影:“这像不像云的影子。”

  他兀自的说:“这片地方好似一块秘地,我乐于在这儿寻思一切,有迹可循的,无缘无故的,我都可以肆意点,任一切想法生长,看上去有些稚,但我也不和别人说。”

  栾云平确有这样想,但他更相信孟鹤堂是将感知的一切在放大,这有利有弊,利在于他能接收更多的光景,这些有助于他为自己升华,而弊则是太疲劳,精神难以与别人契合,所以寡。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偏执呢。

  可此刻,他又庆幸,他和孟鹤堂的交集,是两种偏执的交汇,有一种平衡乘载着他们。

  “更深夜冷,进去吧。”

  院里有风,却吹不到屋内,星星灯火甚至没有晃动,只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墙地之上,格外的大。

  “我记得我说,我没办法言听计从的毫无保留,可我想,我现在又是要翻悔了。如果是现在的我,那么你说什么,我大致都会听取了,除了让我现在就住进你家。”

  他毫不掩饰的笑,丝毫不为他这不坚持的样子羞怯。

  “为什么?”

  栾云平一句双问。

  “人这一生,有亲情、友情、爱情,还有没有其他的情,我不晓得,但我没有亲情和友情,所以我愿意为爱这种情所俘获,这听上去并不可取,但我并不惭愧。” 

  有时候栾云平总觉得孟鹤堂说的话很赤裸,容易害人羞燥,他自己太过规矩,讲究体面也维持着一点保守,说不出那样令人脸红心跳的话,和孟鹤堂一起,让他改变了许多,至少他以前不曾不计后果的纵容自己。

  “你知道,太阳正足的时候,人们是没法直视它的,可月亮出来时,人们不惧怕它的光,就大胆的观察它,而它的光也来自太阳。”

  “你是说,我是你的月亮?”孟鹤堂一如既往的不避讳,也管不得会不会使栾云平羞赧,倒是这份直接,正是栾云平还做不到的事。

  栾云平闭了口,没再答。

  而答案,两人心知肚明。

  “可有时候天气不好,天阴着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怎么办。”

  “你心思细腻,能猜测到乌云的背后。”

  孟鹤堂盯着栾云平的眼睛,不致一词,久久不能挪眼,良久之后,他取出一支烟来,支起身子凑近灯台,借了烛心的火,燃了烟头。他笑着回味刚才的话,栾云平也一语不发。

  “栾先生。”

  栾云平回头看向他,对这称呼感到新奇。

  “你该回家了。”

  他吐着烟缕说:“明天我去登门拜访。”

  栾云平对他的玩笑语气也不气:“你知道路吗?我叫人来接你?”

  “栾家大宅我还不知道?快回去吧,我送送你。”

  孟鹤堂夹着半支烟和栾云平一同走进廊子里,院子里的人多数已经睡下,若有人已经发了梦,不知道梦里会不会有三两声的脚步和几点碎语。

  “少抽点烟,我走了。”

  “栾云平。”

  “怎么了?”

  “明天见。”

  “明天见。”

  人啊,但凡有了一点什么心窍子被别人发现,就像是被抓住了命门,只要巧妙的把那点心窍打开,无论是谁,也剪不断和那人的关联。


  转过天,早晨含着一片淡淡的白霜,这是一天最吵闹的时候,早起做生意的人,尤其是摊卖早餐的,尤为闹腾,他们支个摊在路口或是自家铺子前,四周缭绕着一层白雾,活像是志异小说里的场景。

  孟鹤堂被这传来的阵阵叫卖声嚷醒了,和着这片声音开始盥洗,冷水冰凉,他也懒得烧,洗完之后人彻底精神了,他坐在书桌前,推开窗户,让光更多的洒进来,提着笔给栾云平写信。


  “昨天忘了告诉你,今日我写的小说要开始登载了,希望你有时间观读,书的主人公是有原型的,你一定想不到她是院子里的一个人,尽管她和书里的形象并不一致,但你了解我,我惯爱好虚构东西,哪怕是我没见过的东西,我也可以给它装上四肢,套上皮囊,我在它们身上埋下一颗种子,等到成熟那天,无论是什么样的奇形怪状,我都喜欢它们。”

  

  ——阿敏


  “我叫管事去帮我买了,说不定我能猜到你笔下的人物。我理解你所创造出来的世界,那会让你处事不惊,因为许多事你已经料想过了,好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吃惊于你对我的出现毫不讶异,也曾说过,你的精神世界不过是一片荒芜,但后来我明白,没有谁的主观意识是完全正确的。人们不能把一个坐在椅子上沉默的人看作是颓废的,或许他是在独自思考,思考自己与这个世界或是他所创造出的世界的联系,这是有益的,就好像有人说要剪掉辫子才能获得正真的自由,那些‘什么也不做’的人,何尝不是自由的呢。这些事情,是你告诉我的。” 

  

  ——阴平


  “你说这样的话,无端让我又要想你,好似能看到你写这封信的时候的样子,那张安静的脸,片刻不分神的眼睛,不知道你有没有顿笔,停下来组织言辞,然后继续下笔有神,即使还没见过那样的你,却总不甘的去试想,我大可以告诉你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咬着笔头,边想边写的,这是我的常态,因想着某个事物、某个人,就忍不住停下来想着更多,时常忘了上一句断句处原本是想写什么来着。” 


  ——阿敏


  “如果非要说的话,与你写信时,我才会拿起笔又停笔,我想起第一次收到你的信时,我很惊讶,似乎有一段时间没人正经给我写过信了,尽管我们写的东西都不多,但无疑你又一次抓住了我,我是喜欢与你通信的,平日不能说的话,可以写在信上,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例如南下的父母给我写的信,何况我们也没有什么神秘感,不用以见字如面来安慰自己。”


  ——阴平


  “所以我才不能早早搬去你那儿,我要守着我这一亩三分地,让你走上两刻钟来见我,或是反之。清楚的距离,这让我们既安全又舒适,我害怕我们同住一起后,我诸多的坏习惯会惹你厌,我只怕在你还没那么喜欢我之前,你早晚要将我赶出去,我还没有一个好伴侣的模样,至少我洗衣做饭比不上你的下人,况且我又不是一个真的妇人,没理由不生孩子就万事皆怠惰,享欢承乐。”


  ——阿敏


  “你想的可真多,我只怕我的下人日日夜夜跑腿,迟早腿要跑坏,你住进来,万事有下人打理,何得需要你做事。”


  “不与你多说了,这封信交到你手里时,我应该已经出发了,见面在与你说。”


  路过早摊时,他要了两个包子,咬了一口,汤油就渗进了纸袋上。等他到时,离中午也不远了。

  栾云平特意招呼过今日有人要来,午席还没到时间,下人便在厨房备着菜。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接客,下人心中各有猜测,想着少爷要等的这位客人,是文学泰斗,还是至亲好友。

  而见到来人那一刻,各人心中的想象都扑了空。管事领着孟鹤堂去书房,心下也不免猜起这人与自己少爷的关系。

  书房里楼顶很高,四面的天窗都开着,有一两束光打进来,尘灰就在里面飞舞,证明这不是一场被定格住的画面。

  刚看了故事开头的人,转手又把书籍合了起来,他的举止温雅,与他本人那样的刚烈性子不太相符,好像是他韬光养晦了起来,这别有一番趣味。

  “是在看我的小说吗?”

  “是的。”

  这会儿他得了答案,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

  他想起自己在小说里写:民申见了白小姐,只怕她丽珍鞋下的白袜沾灰,既害怕起天雨,又喜欢看她穿白色,他不是学了那些洋癖好,是不敢抬着头看她汪亮的眼睛,他甚至不敢听她唱歌,字调都不听清,他在白小姐面前只敢埋着头,看她高到小腿肚上的白袜子。

  “我一直想知道。”

  “知道什么?”

  “你看到我在跳舞时,心里在想什么,我直觉你是在看我,我也看过你,我们没有相视。你过来拉走我时,我以为你是为了她,可你带走了我,我不明了你的变化。”

  孟鹤堂的声音明朗,在楼里的半空中回响,直击人心,让人不得不直视他的问题,而那敞开的窗户将他的话音缓缓泻出去。

  栾云平起身在屋子里踱步,走了几步停在书桌前:“我不知道,我不怎么去歌舞厅,对他们擅长的东西并不多了解,但我看见你脚步不稳,像是要醉。明明你没有醉倒,我却在心间听见一声响壮的声音,那是万里苍波逐流成一帘瀑布,细碎的水珠卷成几点烟雨。我抱着,你也不免媚俗的偏见,却又害怕你真的倒下去,我下意识的不愿意你能这样随性,为什么你可以倒在一切之中,不顾现实的坠入你的精神世界。明明你就和他们同在一个台上,却不与他们有联系。”

  所以他卑劣的要让他清醒,亦或是让自己也沉睡进那样独属于自己的世界。他看见孟鹤堂在舞池里慢慢闭上了眼,音乐、人声、脚步声,一切那么嘈杂,唯孟鹤堂一点声响也不发出,他是存心要醉倒,醉倒在人面前。

  “你既然能相信竹叶窸窣是海沸,树影投墙是云影,那我在你的世界里,对你而言,杳霭流玉的迷恋上你,是不可接受的吗?”

  “如果你有这样的期愿,我自然可以。”

  孟鹤堂伸出手,将自己整个靠了过去:“可你实实的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那样做。”

  他的声音闷在栾云平的胸口,有一种令人怜惜的心情在油然而生,他说的话是如此令人信服。

  栾云平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手从桌上拿起一只手壶来,对怀里的人说:“这个给你。”

  孟鹤堂闻言抽出身来,看了栾云平所指的是个什么物什,面露不解,那看上去就不是什么便宜的玩意儿。

  栾云平握住了他的手,触感微凉,他看出孟鹤堂面上的迟疑:“你不肯住进来,如今又不要我的东西,你不怕我嫌你难伺候?”

  “这样的东西太昂贵了。”

  “谁教你它昂贵了,你手这样冷,时常写作会害冻的,你拿着当汤婆子使就好。”

  “那…你想要什么,我尽量回赠予你。”

  相处些时日,栾云平知道他的性子:“明天随我去赴会,怎么样?”

  “可我没有受邀。”

  “我有就行了。”

  “那我扮演你身边什么样的身份呢?”

  栾云平笑道:“邓生。”

  孟鹤堂是为了与他口径一致,才那样问的,却没想栾云平会如此回答,他也没忍住的笑了起来:“你倒不在意别人言说。”

  “我这样可以吗?”

  孟鹤堂问的是他陪同出席的身份,也问着他的衣着打扮。

  他不像个年轻时尚的人,不与多数人一样西装革履,也不与富贵老爷,褂裤齐套,常常一身长衫,横亘在中间,只因着年龄长相,才不显得格外老气。

  “可以。”

  “那你明日来接我就好了,我不出门。”

  “我要坐车的。”

  “那怎么了?”

  栾云平笑着唬他:“你不怕他们看见你上了我的车,说你的闲话?”

  “你都不怕带我招摇,我哪会在意别人的碎嘴子。”

  “怎么到你嘴里成了招摇?”

  “你不也说他们说我闲话吗?”

  “不是闲话是什么?”

  孟鹤堂拉长着尾音:“那是歆羡。”

  他总是在嘴上讨不到好处,却又喜欢听孟鹤堂说那些古灵精怪的话。嘴笨的时候,就当作是在迁就他。

  傍晚时分,未下山的太阳更足了些,晒在身上能微微感受到一丝暖意,又因为光线昏黄,那丝温暖显得不可思议,落日余晖像是炭火的灰烬,隔着层灰,蒙蒙的看见几点火星才知道它是灼热的。 

  离孟鹤堂回去已有快一个时辰了,栾云平仍然待在书房里,他继续看着孟鹤堂的小说,然后又写下些什么,想与他说。


  “你小说里的白小姐是谁,我始终没有猜到,她蕙质兰心又不过分古朴,学识过人还伶俐剔透,若非是我过于小人之心,那就根本不是院子里的人,她是完全由你虚构出来的人物?还有民申,我总不太愿意承认这样的人,脑子里想着欢和爱,却分不清楚谁做了主导,你该将他写的得不到白小姐的垂怜,让他为胆小而后悔。”


  ——阴平


  “其实她是院子里的那个单身母亲,她的儿子才六岁,她在一家富贵人家里做活计,回了家还要做缝补浆洗的工作,她被好几家辞退过,理由是她常翻动主人家的东西,偷偷拿了首饰,自己来戴,却不偷走,戴完又还回去,路过戏班子或是歌舞厅,无论是听到一句还是半句的唱词,她也要学来唱,三四不像的拼在一起,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的事,她的儿子却十分蛮横,别人因为她妈妈不和他玩,他就把那小孩儿揍上一顿,欺压着人陪他玩。至于民申,他才是我完全臆想出来的人。”


  ——阿敏


  “我完全不敢相信那是白小姐的原型,我该说你奇思妙想还是荒谬绝伦?我看到民申偷看白小姐书名,然后跑去读书馆充读同一本书时,竟又有些可怜他,他为自己的愚笨所困扰,分不清读到哪儿该流泪,读到哪儿该鄙弃,他不爱读书,却为了和白小姐能多说上几句话,活生生让自己成为一个读书人,他忘记了自己吸引白小姐的是他的憨态有趣,而一昧的让自己去靠近满口学识大论的人,有时候,甚至不分好坏的读书,那些好坏参半的知识,只会将他这样心智不坚的人把脑袋学坏。”  


  ——阴平


  “你的侧重点偏移了,我们在说白小姐呢。刚写这篇小说时,我有幻想过她以前说不定就是个大小姐,我是说那个单亲母亲,她和院子里的其他人不同,她身上有一种不同世俗的孤高,她深知什么是她的而什么不是,也从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待自己,包括她的儿子,我有告诉你她现在已经在新人家里工作了快三个月了吗?她仍没被辞退,我绝不认为她是改了偷偷穿戴主人家昂贵首饰的毛病,我更愿意相信她是没找到适配自己的。”


  ——阿敏


  栾府的下人已经来来回回跑过好几次了,这两条长街早晚有一天会被他踩出脚印子。

  阿贵吁着长气,本该是深秋寒夜,愣是被他跑出一身的汗来,他习惯的拈起袖子擦汗,在那小院子门口探头探脑,最近跑的多了,总有人打探着问他是来干嘛的,让他送信的人和那廊子里住的人是什么关系。他自己尚不清楚,哪敢将胡乱猜测的事情告诉他们。

  他捏着手里薄薄的信封,封条被吹开一个小角,他始终没有打开偷偷看过,他望了望院子里,没人待在寒冷的庭院中,他压着门声,悄悄走进去,再一次把信送给了那人。

  青石砖上,被踩的哒哒作响,月上梢头,阿贵双手揣进袖子里,想着白天少爷说他要是愿意常常跑腿,便给他加些工钱,他咯咯的偷笑,这比他每日劈柴挑水要来的轻松多了。

  为了怕他脚底受寒,少爷还给他买了一双木底的厚棉鞋,远远的就能听见他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近了,栾云平和孟鹤堂也就知道,有信要来。

  

  到了第二日,栾云平打理干净好后,叫了张叔开车,张叔一早去加油亭加好了油,回来后就在车上等着。

  栾云平慢慢悠悠的拖着时间,只怕孟鹤堂还没梳洗穿戴完,他来来回回看了几次表才出门上了车,另外嘱咐着张叔开慢一点。

  车子驶着同行人般的速度,张叔并不明白这样驾车的目的。等车子停在了一家院前时,要接的人却早早的站在了院门口。

  孟鹤堂倚在门框上,在栾云平同样注意到他时,他才立起身来。

  栾云平下了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色的长衫,介乎于泥土和栗子的颜色,稍长的袖口被他半挽起,孟鹤堂见了他下车,吊起半点嘴角。

  “怎么不在屋里等着,着凉了怎么办。”

  栾云平引着他上车。孟鹤堂没有同他一起坐在后座,反而坐到了副驾驶。

  “我怕他们闲话。”

  栾云平不知道他怎么犯了矜持,好笑的反问他:“上次不还说不怕吗?”

  孟鹤堂靠着座椅,眼睛斜斜的去看栾云平,视线转到半路又忍住了,他偷偷从后视镜子里瞥了一眼:“我是怕他们说你的闲话。”

  栾云平笑着没在做声,孟鹤堂的脑弯儿奇怪,他带他去聚会,就没打算隐晦,别人说什么,自然也无所谓,孟鹤堂既然答应,定不在意聚会上的人,却没想到他会在意深巷陋室里长嘴长舌的人,还是因为自己。

  “无关紧要的人,怕什么?”

  孟鹤堂没有回答,他知道栾云平不明白,这里的穷人天生带着一种仇富的心理,尽管面上不敢当面表现出来,可对他们而言,眼看着同在一个院子里的人,不应该“背叛”他们,搭上栾云平这样一个有钱人。

  而这些人编排出来的话,是最易传播开的,越是难听,越有人信。

  等到了聚会厅楼下时,栾云平先行下车给孟鹤堂开了门,张叔去交了请帖,他二人则直接进去了。

  钱家与栾家并不太熟,交送请帖,无非是因为钱家留洋回来的少爷要留在远庆发展,才将大多数的青年才俊都请来让他结识。

  一进大厅,就看见钱老爷在领着钱少爷和别人打招呼,栾云平侧着脑袋,轻轻问:“你要过去吗?”

  言下之意是征求孟鹤堂的意见,栾云平作为客人,肯定要去打个招呼,而孟鹤堂……

  “我没关系。”

  他存心要做出伏低姿态的样子来,即使不怎么光彩,他也要给足栾云平的面子。

  “钱老爷,钱公子。”

  栾云平带着孟鹤堂过去招呼。

  反应过来的钱老爷认出了来人,向着自己儿子介绍:“这是栾家的少爷,栾云平,可是年少有为的很啊。”

  栾云平伸出手和钱少爷握了握手:“言誉了。”

  又听对方说:“我叫钱子康。”

  互相示好后,钱老爷注意到了栾云平身边的人,向栾云平问道:“这位是…”

  孟鹤堂没打算自报名号,一副全凭栾云平言说的模样。

  栾云平看他如此的一点也不在意,倒忍不住笑了笑:“邓生。”

  钱老爷闻言愣了一瞬,转而又恢复如常,甚至也跟着笑了笑,对这些年轻人的喜爱,并不过多评说:“那这位小哥儿也请随意。”

  说罢,栾云平就和孟鹤堂找地方坐去了。钱子康没明白方才的意思,问着他爸:“爸,这邓生是谁啊?” 

  钱老爷微微皱了皱眉,不太愿意听自己儿子问,却也小声回答着:“邓生不是姓名,指的就是男子和男子……”,他解释的含蓄,钱子康还是听明白了。

  “这…男人和男人又不能生孩子。”

  说到这儿,钱老爷笑了笑,嫌自己儿子留个洋,见识也没长:“现在时兴男人喜欢男人,玩玩儿而已,又不是过日子。”

  钱子康不明白,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

  宴会厅里珠光宝气,来者都是非富即贵,这似乎与陈吉安举办的并无区别,也不知会不会在这里又遇到陈吉安,孟鹤堂胡想着。

  栾云平和孟鹤堂走到一处空沙发,他们站在一起,栾云平四处看了看,招呼他坐:“有几个和家父要好的长辈也在,我过去打个招呼,你在这等我可好?或者……”

  栾云平话还没说完,孟鹤堂就接了过去:“我确实不太喜欢,还是你自己去吧。”

  他并没有误会栾云平的意思,说着他从稍长的袖子里拿出一个手壶来,正是栾云平送他那个。

  栾云平嘴角扬起了笑意,刚刚在车上还以为孟鹤堂不太开心,这会儿又这般讨人喜。

  “带了它,倒是忘了带纸笔了。”

  栾云平摩挲了下他略长的头发:“回来时帮你带来。”

  孟鹤堂点点头,坐在沙发上,示意栾云平去办自己的事,而栾云平竟有些不舍。

  男人们挤在一处,谈着各种事务,随同而来的女眷却只需要围在一起打打麻将,讨论衣裳首饰。孟鹤堂介于两者之间。

  他独楞楞的坐在沙发上,习惯的翘着二郎腿,手里抚摩着砂壶,眼里一点儿人影也没有。

  栾云平好几次回望过去,他都没换过姿势,他一身黑衫,袖口和衣领露着一点白色的内衬,身处闹室,唯他一人安静,如一汪深潭。

  他看见孟鹤堂摸出一支烟来,他连吐烟都绝不张扬,栾云平似乎听见了燃烧的烟草焚着外面用来包裹的纸的声音,就在孟鹤堂一呼一吸之间。

  孟鹤堂眼前一片光明,慢慢的有人走近挡住了光线,他下意识的开口:“你回……”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就被他咽在了喉间。果然,这样的场合,怎么可能没有陈吉安呢。

  孟鹤堂不愿再说话,却管不住陈吉安:“我送你那么多东西,你都不要,他的东西,你却肯要。”

  “你们,在一处了?”

  孟鹤堂没有作声。

  “我比他差在了哪儿?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和他不过才认识了多久?”

  孟鹤堂不想与他多说,言简意赅的说:“你们并不能相比。”

  “为什么?” 

  “我没办法再像小时候一样跟在你后面了,你明白的。”

  “那他呢?你现在是喜欢跟在他后面了是吗?你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像对我一样对他?”

  孟鹤堂叹了口气,他只觉得陈吉安听不进去他的话,还有意曲解他的意思:“他和你不一样。”

  他轻轻的又说:“我顺从的是我自己,即使他什么也不给我,我也愿意的。”

  陈吉安嘴角咧开一条线,一条颓废又无力的线,即使孟鹤堂以前再怎么躲着他,他也能知道孟鹤堂就在那里,可现在,他们把话说尽了,他整个人变得阴郁起来,为何小时候爱叫他吉安哥哥的人,已经对他是这样的冷漠了。

  起先他只当孟鹤堂接受不了那场巨大的变故,可他提供的一切帮助,他都不愿接受,他以为这个世界只有自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所以他自认为理所当然的与他亲近。

  陈吉安不明白,究竟是孟鹤堂呆板还是守旧,他是因为喜欢他才牵他的手,想要亲吻他,那是莽撞的吗?也许是孟鹤堂还没能走出来,他这样替自己找着借口,甚至让与孟鹤堂定过娃娃亲的,自己的表妹和他多走动,因为他不相信孟鹤堂是因为他是男子而排斥他。

  果然,表妹也没能从他那儿讨到青睐,所以陈吉安更加确信他只是沉湎在悲伤之中。

  他竟从来没想过,孟鹤堂不喜欢他这种可能。

  

  “阿敏?”

  一道明亮的声音终止了这场会面。那声音在陈吉安身后传来,犹如一道惊雷,霹进他的心中,他急忙去看孟鹤堂的神色,却只看见孟鹤堂弯着眼将烟杵进了烟缸里。

  “谈完了?”

  孟鹤堂神情柔和的与栾云平说道。

  栾云平的眼神在陈吉安身上流转几番,不悦的皱了皱眉。

  孟鹤堂瞧了出来,便走近了栾云平身旁,眉眼弯弯的挽过他的手臂:“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

  栾云平任着孟鹤堂在外人面前娇气:“本来也不太相熟,你若想走,我们去和主人家招呼一声就行。”

  孟鹤堂点着头算作回答,亦步亦趋的跟着栾云平离开,走出几步时,孟鹤堂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回头,淡淡的朝陈吉安说了句:“再见。”

  他们之间,只剩下了客气,为了日后不争锋相对,还得维持面上的礼貌,陈吉安是败了,他到底不明白自己败给了谁,是整个孟家,还是栾云平,他想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在叫那个人“阿敏”了。

  离开了宴会,栾云平找到了在门外和别人聊天的张叔,张叔不清楚他们怎么这样快就出来了。只听着栾云平吩咐:“钥匙给我吧,我晚些回去。”

  栾云平给了他两块大洋,让他自己回去,随后就拉着孟鹤堂驾车离开了。

  仍坐在副驾驶的孟鹤堂,满眼是笑的、大大方方的歪着脑袋看栾云平,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是不是该解释下刚才的事?”

  栾云平见他欲要不打自招的样子,有些气笑:“那你最好解释清楚。”

  “说来的话太长,我怕嗓子说枯了,要不不说了?”孟鹤堂狡黠的说,又怕栾云平真生气:“好啦好啦,就是他来质问我,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栾云平确实听见了,打他交谈完后,就看见陈吉安在找孟鹤堂麻烦,他们也没有刻意压着声音,若不是周围没人,谁也能听见。

  “去哪儿?”

  栾云平不在纠结那件事,转口问道。

  孟鹤堂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笑着说:“开到哪儿就去哪儿。”

  于是他们一直开,沿着一条路一直往前,从灯火通明开到人烟罕至,天上的月亮孤高高的像是在为他们指路,直到四周不再有房屋,只有田间地垄,皆是一片枯败的景象,稀稀零零的承受着洒下来的月白。

  “唱支歌好吗?”

  栾云平驶进一片土地。

  “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

  他想起那日在送他回家的车上,他也听着孟鹤堂唱歌,那时候他只以为那是孟鹤堂半醉半醒间的“伎俩”,可如今,他是主动想听孟鹤堂唱一唱风月,然后再看他眼底的月。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


  颠簸的土地路,使得车里的人也跟着颠簸,那歌声在孟鹤堂的胸腔中震颤,唱的不甚动听。唱到后来,他改唱为哼。

  栾云平从来没问过他,他为何会唱这些歌,是不是也和“白小姐”一样,路过歌舞厅的时候学来的。

  今宵苦短,何必浪费时间去时时惦念着下次见面。

  等孟鹤堂哼完最后一句的时候,栾云平停了车,他率先开了车门下去,紧接着孟鹤堂也下了车。

  他拍了拍车前盖对孟鹤堂说:“坐这儿。”

  孟鹤堂乖顺的同栾云平一起坐下。

  “冷吗?”

  冰凉的车盖,是有些凉的,但他们都不太在意。

  “不冷。”

  栾云平从怀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纸来:“给。”

  孟鹤堂笑着接了过来:“会不会太小气了。”孟鹤堂拿着那一张纸比划。

  栾云平说:“不然,我们只看月亮?”

  孟鹤堂听完只笑,他环顾了四周,田间荒芜,枝条衰败,不远处有一方野塘,装着几片枯黄的荷叶,然后才抬头看着月亮。

  寒夜月明,孤星几点,远离了灯光,四下一片昏沉,那几颗闪着弱光的星子,仿佛是挂在天上的灯,风再吹几许,似乎就会灭了它的辉光。

  寂静是最寒凉的东西,唯一能听见的,就是彼此的呼吸。他闭上眼睛想象,好似坠入一片巨大的乐园,他喜欢去寻找隐藏起来的故事,比如此刻,他们因为寒冷,躲到了乐园里,孩童乘坐的木马,被他们烧了用来取暖。

  他摔倒木马,他擦燃火柴。他们失去了一个乐园,又重新获得了一个,一个属于他们的乐园。


  “我们在远庆流浪,而如远庆一样的,又有多少个地方。

  我们去荒野,作陪与野塘。

  如若你问我,有什么不一样,我只说,天蓝如幕,风也清香。”


  ——阿敏



  「完」


  写在后话:

  因为“孟鹤堂”写的东西都是给“栾云平”的,所以署名“阿敏”而不是笔名“每文”。

  

  (又一次打油。)


拥抱果酒

【良堂】缤纷乐园 Ⅵ

/拥抱果酒


6.“你要我哄你吗?”


/拥抱果酒



6.“你要我哄你吗?”



以涛之声

栾堂 何日君再来

“如果将所有文学分成明细的派别,那么已归类的写文章的人将会变得小心翼翼……”


 一座白墙黑顶的洋楼里,某处房间中,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正在诵读着早晨送来的报刊,来回的踱着碎步,时不时抖立起弯折下的纸张。

  同在屋里的还有两人。其中一人穿着一身灰色西服,暗里有灰白的条纹。裤腿长搭至鞋面,手工的圆头皮鞋因刷了油而乌亮。那人一手执着一支香烟,一手放在裤兜里,直直的站在窗前,眼神落在窗外的街上——步履不停的行人和往返不停的电车。

  另一人也是无差的打扮,坐在垫了软垫的椅子上,解开了两颗衣扣,露着里面黑色的马甲。那人左手枕着椅把托着脑袋...


“如果将所有文学分成明细的派别,那么已归类的写文章的人将会变得小心翼翼……”


 一座白墙黑顶的洋楼里,某处房间中,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正在诵读着早晨送来的报刊,来回的踱着碎步,时不时抖立起弯折下的纸张。

  同在屋里的还有两人。其中一人穿着一身灰色西服,暗里有灰白的条纹。裤腿长搭至鞋面,手工的圆头皮鞋因刷了油而乌亮。那人一手执着一支香烟,一手放在裤兜里,直直的站在窗前,眼神落在窗外的街上——步履不停的行人和往返不停的电车。

  另一人也是无差的打扮,坐在垫了软垫的椅子上,解开了两颗衣扣,露着里面黑色的马甲。那人左手枕着椅把托着脑袋,闭着眼听。


  等到那诵读的人,将早上送来的刊物读完时,那立在窗前的人转过身来说道:“念中,你一大早把我和云平叫来,就是来听你读报的?”


  说罢,吸了口烟,懒懒的靠在窗边,拿烟的手拄在一旁的桌上,朝烟缸里抖了抖。

  说话的人叫谭峭,而他口中的念中正是读报的人,另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叫栾云平,他们三人都是写文章的。写的最好的是栾云平,而方念中属于中规中矩,只是家中有些生意,可以供着他与各路人结识。

  谭峭是他们三人中家境最贫寒的,却总也穿得一丝不苟,纵使文章写的时好时坏,也在或大或小的刊物上刊登过许多。而至于为什么贫寒,旁人只知道他的父母常常找他要钱。


  方念中收捡起报纸,也不在意谭峭的语气好坏,煞有介事的说:“谭兄别急,这么早叫你和栾兄来,也是受人所托。”


  方念中看了二人都是一副在等他后话的模样,便继续说道:“那陈家的少东,托我请二位后日去大则栏赴约。”


  陈家的少东,并非什么正经的文人学士,但只要是在这块地界发表过文章的,没人不认识他。即使写的不好,仗着和他的关系,也能在二三流的文报上给你腾出一块来。

  谭峭投稿最多的《清新日报》、《杂选文报》也是陈家少东名下的。不过那也不算主流报刊,而是地方报刊。陈家世代经商,却出了个爱好从文的后人,虽非满腹经纶,但这陈家少东正经写点东西,也写得出严谨、不出错的文章来。

  不过,陈家的人,骨子里便是商人,这好文的陈家少东——陈吉安,也是为了给自己渡上一层腹饱万言的壳子,但这并不影响那些正经写文章的人巴结他。


  谭峭又吸了口烟,双手抱负在胸前,不再那么不耐:“他有何事约我们?”


  方念中撇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栾云平,见他兴致不高,才收回眼神回着谭峭的话:“也没什么事,就是请各路名家会面,聚个会什么的。”


  说辞倒算正经,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一场互相结识的盛会,朋友带着朋友参加,又结识新的朋友。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总有那么几个清高的人,不屑于这样的场面,所以才让类似于“方念中”这样的中间人拉皮条。


  方念中虽然学识不算出众,但察言观色的能力算是炉火纯青,他不担心谭峭,而是担心栾云平爽约。他已经答应了陈吉安,把这两人都请去,便添言说道:“据说远庆大学的周教授,也受邀了。”


  果然,栾云平听罢,为之所动。谭峭听到这里,也好整以暇的看着栾云平。

  栾云平眉头微蹙:“周教授?”


  其他两人都明白他的不解,以周教授的为人,是不会参加这样的活动。谁都知道周教授为人刚正,不出入声色场所,曾经还在文章里写过片言贬低为:乌烟瘴气之地。


  方念中解释道:“好像是为了学校印书,校长不肯,周教授便想自己来,后来这事儿陈少知道了,就让几个报社加紧印了出来,周教授也就不好不来了。”


  栾云平没在言语,他起身扣好了衣扣,莫名有些郁气。他起身朝门口走着:“知道了”。


  却又被方念中喊住:“哎哎哎…栾兄别急着走啊,还有一件事。”


  栾云平心里按着不耐烦,面上没有表现:“什么事?”


  方念中在房中又踱了几步:“还有一人,陈少托我请来”他溜了左右两眼:“但这事儿……我想劳烦栾兄帮忙。”


  未等栾云平开口,谭峭先替他问了:“什么人非得要栾兄请才行?”


  方念中被问的为难,开口结巴了两声:“也…也不是,主要是那人冷淡的很,少有与人交际,也没什么朋友,是栾兄曾经和那人的文章登在一起过,所以……”


  方念中不知自己这样说合不合适,他看了看栾云平的脸色,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谭峭问他:“你是说…孟鹤堂?”


  方念中含含糊糊的答应着:“是他…”


  这事儿,放在他们三人身上,倒还真只有栾云平和孟鹤堂稍微“熟一点”,事情起因是有一期的报刊,将他两人的文章登在了一起,原本是两篇文章,放在一起却意外的合适,颇有种相对相立的感觉,不是学术表达上的冲突,而是“性灵”的本质不合,以至于那一期的报刊卖的很好,而他俩的文章议论声也颇大。

  栾云平的学问是毋庸置疑的,他的文章像极了一个激进派,但行事上又是保守的,不同于封建落后,他的保守源自于对自己的确保。如同他写文章一样,宁愿不出彩,也不能出错。

  而孟鹤堂其人,若非那次的议论,只怕没人能想起他是曾经孟家的少爷,那个因销烟而落寞的大家。在禁烟之前,孟家是管整个远庆的大烟生意,没人见到孟老爷不叫一声孟爷的。而销烟之后,孟家开始中落,孟老爷走后,孟家不会做其他生意,除了年幼的孟鹤堂,父母也有烟瘾,又加入警局对他家严查,往来的商物不是诸多检查就是扣留。坐吃山空便是定局。

  偌大的一个孟家,最后只剩下了孟鹤堂一个人。

  生下他之前,他父母便吃烟了,所以他从小体弱,孟家落败后,他便在以前孟家留下的老宅子写写文章,维持生计。

  他写的随性,意识为主干的文章并不多讨喜,因为无人乐意花时间斟酌他所构造的意识。他也从不涉猎革命派,似乎国家忧患从来没出现过在他的文字里,他既无抒发感叹见解,也不鼓励激昂,他是纯粹的写着文字,而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他的文字于人前,无疑是难啃的“杂食”

  倒是机缘巧合,让他与栾云平之间,掀起了一阵声音,于是,各路学家面前,多了一号人物。

  因为声音大,所以栾云平也私下看过那篇报刊。那人的文字是无力的,像是个透彻真理的高人,所有隐含的都是清楚认知下的无奈。

  栾云平很厌恶,那样的文字过于不纯,通篇充斥着“无所谓”的态度,却又勾起人心最低陋的颓乏,不自觉的就顺着他塑造的,哀靡。


  方念中还在劝说:“栾兄,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请谁帮忙了…”


  栾云平不明白方念中为什么非要请孟鹤堂,哪怕他不请,谎言在陈吉安面前说一声自己被拒绝了,想必陈吉安也不会多在意一个三流作家会不会出场。


  谭峭的烟早已杵进烟缸里了,他看出来栾云平动摇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某些念头浮起:“孟家老宅离云平家也就一刻钟的路,云平不妨去试试,也不必埋低身份,就当好心通知他一声,他不来就算了。”


  方念中没想到谭峭会帮他劝栾云平,他自己这样费心费力不过是想帮陈吉安办好了事,以后得些便利,至于谭峭为什么这么卖力,他也没心思琢磨。

  他附和着说是,栾云平觉得头大只说了声:“走了。”便出了房门。


  晨时已过,快临近中午了,可天还不明,他混入一片乌压压的人群里,显得格外出挑,他愈加烦闷,也顾不上仔细挑选一个合适的黄包车,随手招了一辆,报了地址,整个人陷在座位里。拉车的是个年轻人,路上有心与他说话,而他只闭着眼,没有答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的一番谈话,此刻他不乐意回家,他去拜访了朋友,一个美丽的女子,没念过大学,但写了很多小说,甚至已经出过几本书了。

  她住的地方是老楼区,因为她的稿费颇丰,一个人就住了两层楼。栾云平不知她在不在家,车夫把他送到,拿了钱一刻也不愿多停留的去接下一趟活。

  他绕过前院,后面的门没关,他径直走进去像是个常来的客人。他从侧面的梯子走上去,他的皮鞋踩在木板上发出吱呀呀的声音。


  他在二楼的门外,敲了敲门。敲到第五下时,里面有个女子开了门,声音轻轻的问着他:“怎么突然来了?”


  说着,把门大打开,让他进去。那女子才梳洗完,让栾云平进来之后也没多招待,而是自己把洗过的衣裳拿出去晾起来。

  栾云平跟着她走到露台边。那女子身材苗条,贴身的旗袍将她的身线勾勒的好看,腰细臀圆。她举着手将衣服挂上去,衣服随着她的动作耸了起来,开衩的地方隐隐露出白皙的腿来。


  栾云平从身后环住了那女子的腰,把头枕在她肩上。那女子盈盈的笑了笑,靠过头去贴着栾云平的脸庞,手与自己腰上的另一双手相握:“怎么了?”


  那关心体贴的语气实在令人舒适,栾云平多温存了会儿,嗅着她颈后的香味,从她身上退开来,摇了摇头:“有吃的吗?我饿了。”


  那女子仍挂着笑,随后进屋替他端了碗糖水:“我托李姨帮我捎菜,还没回来,估计又去打牌了,你将就喝点。”


  栾云平见她只端了一碗:“那你呢?”


  女子把糖水端到桌上,转身去了书桌,埋头写写稿子:“我不饿,近两天厌食。”

  栾云平没在说话,那女子也没在说话,一时间,房里只有她笔走龙蛇的声音。


  也不知待了多久,栾云平起身走到那女子身边,看了看她写的东西,轻声说了句:“我走了。”


  语气平淡的一如往常,女子没有回头,甚至连笔也未停回了声:“嗯”,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才停下笔,转过身去:“下次来,从一楼进来,侧面的楼梯梯板受潮太严重了,有时间我叫人换换。”


  说罢,她又起身,打算送送栾云平。栾云平没有拒绝,那女子便一直送他下楼,在门口前替他理了理衣领。

  栾云平的衣领并没乱,那只是她的习惯动作,她目送栾云平出了自己的房门,好像自己扶在门边看他远去的样子,他们真的是一对情人。

  不过栾云平没有回过头来看她,她也知道,楼上那碗糖水,栾云平没有喝。

  栾云平没再招车,正午的天仍然没有放晴,亦没有下雨,而是阴沉沉的闷的人难受。

  他走过两条街道,在街口站了会儿,街口里面的尽头就是孟家的老宅,虽然他之前并不知道孟鹤堂其人,但孟家的事迹,在远庆,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时不时还能成为饭后谈资。

  他眉间积着阴郁,与天上的云一般沉,似乎下一刻就要电闪雷鸣起来。他没站多久,转身进了另一条街道,往自己家里去了。

  这事本与孟鹤堂无关,他郁闷的是陈吉安的行为,和周教授的应约,他自然不能评头论足什么,何况周教授是为了那些学生。但陈吉安并没有直接了当的提出要求,周教授便连拉下脸拒绝的话都没说。这是做学问的人的通病,且事后总能用文字替自己措辞辩驳。

  栾云平无法苟同,他是极端的,以至于他这种极端令他无法与任何人契合。

  孟鹤堂,是受牵连的,但孟鹤堂的文字,也同样令栾云平不喜。他讨厌那样目的不纯的文字。

  他回了家,家里只有几个下人和他住着,早两年父母南下了,他本来也要随父母一起的,但是他留下来了,他想在远庆做自己的事,父母尊重他的选择,他便留在了远庆。

  到了第二天方念中去了一趟栾云平的家中。他到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往后了,好在栾云平还未入睡,下人通报下去后,便领着方念中进去。

  他步伐不稳,带路的年轻长工,时不时的扶一扶,以免他摔倒。栾云平在正堂坐着,拿了一本书,神情不明看着方念中晃晃悠悠的被人搀扶进来。


  一阵穿堂风来,风中带着酒味,栾云平皱了皱眉。栾云平将手里的书倒转过来,压在桌上,吩咐着下人:“去给方少爷煮碗醒酒汤来。”


  长工好不容易把方念中扶到椅子上,尚未坐稳,他便连连摇起手来:“不必麻烦了…栾兄…我说完事…就走…”


  闻言,栾云平便挥了挥手,示意还在等着吩咐的下人,让他们下去,随后才问道:“有什么事,这么晚了,还要特意来说。”


  方念中晕乎乎的想了片刻,才说道:“就是…陈少今日告知我…说聚会定在明日晚上七点…我…我来告诉你一声……别…别迟了…”

  他说的慢慢吞吞,仿佛下一秒就指不定会吐在地板上。


  

  栾云平手拄着额,轻轻的捏了捏:“知道了”,一个正眼也没给他便又说道:“还有别的事吗?我让人帮你叫辆车。”


  饶是醉酒的方念中,也隐隐听出来他话下的逐客之意,他也就识趣的说道:“不必了…李叔停了车在外面等,我先…走了…”


  栾云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接着又挥手让下人搀着他出去。

  那先前搀他进来的长工立马过去扶他起来,往屋外走,还没踏出门槛,方念中想起了什么来,转过身来补充道:“对了…栾兄…别忘了带上…带上孟小公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意,嘴角也微微上扬着,丝毫没有昨天拜托栾云平帮忙时的样子。像是将一件不齿的事推给了别人,事后还要冷嘲热讽一番。

  或许那个样子的方念中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平日里的谦卑只不过是他才学不如人而装出来的。

  栾云平没有答话,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于是两人一句道别的礼貌话也未说。

  他重新拿起那本蓝色牛皮纸的书来,封面十分简单,只有一大一小两排烫金的字,写着书名和作者名。他看的入神,时而冷冷的从鼻中轻哼出声,时而口中呐呐,念出一两段来。

  他好像很久没有看的这般认真,倒不是因为写得多么惊绝,而是与他所想的存在反差,不能入他眼的,他仍然嗤之以鼻,但他不否认有那么几段,会令他陷入沉思,也就是说他是有在认真看这部作品。

  在他看来,不能引人思考的文字,是毫无营养的脂膏:难吃无用。

  下人劝说了好几次:更深露重,该休息了。栾云平垂眼在书上,提了提肩上的外衣,只浅浅应了几声:“无事”,下人们便不敢再多说。

  又不知道过去多久,栾云平没了心思看。大堂里时不时便出点动静打扰着他,大多是犯困的下人撑不住身子,站着站着便身子坠下去,半路中又醒过来,身子碰到桌子、椅子的那点声响,全打乱了他的思绪。


  他轻送出一口气,咳了两声:“阿云”


  被叫阿云的是个丫头,正犯着瞌睡。这一叫唤将她的瞌睡虫算是吓跑了,她捏了捏衣角,惶恐的走到他身边,声音颤抖着答应:“少…少爷,我在…”


  栾云平声音不大,却是将连阿云在内的众人都叫醒了,他把书递给阿云:“今日不看了,我去休息了。”


  阿云埋着头,伸出手将那书接了过去,说了声:“是”


  众人颇有些如释重负,看着栾云平回屋,被吊起来的精神又放松下来,皆是打着哈欠回屋睡去了。

  也不知是真的疲了,还是被那叫做“每文”所写的小说吸引住了。他这一夜,睡的极其安稳,一夜无梦。他只在临睡前的最后一刻想了想,孟鹤堂的笔名,为何叫做“每文”,思之无果,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

  到了赴约这日,栾云平悠悠闲闲的在家吃饭、看书、或是坐在院里冥想,下人从他身边路过,也不敢打扰他。

  他像是身体跟不上脑袋,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又好似在为什么事做着充足的准备,好下定决心。

  待到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落尽时,他眼睛跟着霞光,融成了一片的颜色,整个瞳子看起来都璨的很。他抬了抬有些麻的胳膊,看了看时间,家中下人煮好的晚饭在客堂桌上独自冒着热气。

  他便是如同踏着白昼最末的光亮,步入了黑夜。

  街上行人依旧,似乎每日都是这些人走着同样的路。

  青石砖的路上,可以通过行人的脚步声,分出不同样的人来。清脆响亮的脚步,是带跟的皮鞋,或男或女的都是衣冠楚楚,而沉闷无力的脚步,便是穿着草鞋、布鞋的平民百姓。

  但个中的真实,也各有不同。

  栾云平穿的一身灰色西装,微微有点垫肩,白色衬衫的领间系了一条黑色领带,带身被埋在黑色的马甲里,硬挺的黑色皮鞋在青石砖上踩的脆响。

  在行人中,他挺直的背,总给他平添了几分“雷厉风行”

  他在街角随便拿了一份报刊,从兜里掏出钱,看了看天边已经消弭的光,将钱扔在摊上,便拐进了街口。

  孟家的老宅位处在热闹中,这是孟家发家前的宅子,之前的住宅已经早就卖出去了。

  这老宅并非是一个独院,而是需要从正门进入,再拐过走廊,到最里面的一处院子。栾云平刚一进正门,前房的院子里正有小孩儿追逐打闹,几个大人坐在长凳上,打着毛线,聊着闲话,见有人进来,所有目光全聚在他身上。

  那些带着打量的目光令栾云平不适,似乎他身上光鲜的装束成了这些人将目光长久停留在他身上的原因,他只觉得与看猴无异,而无半分优越。

  “请问”栾云平小幅度的看了看左右:“孟鹤堂,是住在这儿吗?”

  直至他问完半晌,盯着他的那些人也没回答,有几个小孩似乎怕生,游戏也不做了,走到自家大人身边,躲在大人身后偷看着他。

  院子里一片无声,直到有几个妇人手里的家伙什又动作起来,也没人说话。

  一个看上去已过半百的妇人,端着一盆衣服隔着远远的朝他指了个方向,随后又走回了房。栾云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挂在墙上的灯不甚明亮,有几只飞蛾扑腾着势要撞破玻璃。

  栾云平朝她点了点头,也不知道那妇人回房之前,有没有看到。他走进走廊,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长长的拉满了整个走廊。

  仅容得下两人错身的走廊,像是把他这个外来者隔在一条阴冷逼仄的通道中。

  他听见前房的院子里渐渐起了声音,小孩儿咯咯的闹着你追我赶,大人们议论着什么。栾云平只觉得身后的那些声音尖锐刺耳。他顿了顿脚步,但没有停下来,他继续走在那条阴冷的走廊中,闻着不知道哪块潮湿墙角传来的土臭味。

  那是条很长的走廊,昏暗的四下是低等爬虫喜欢的庇护场所,它们求同排异的原则将栾云平这样的庞然大物归之于不速之客,在角落里碰着角的传递着戒备,因为它们不知道这庞大的异类,下一脚会不会故意碾碎它们脆弱的身体。

  栾云平将那些声音抛诸脑后,幽长的走道慢慢将声音远远的隔开来,整个长廊里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那是一条他独自行走的走道,他似乎是形单影只的,又或者有许多人与他一样,走在这样的阴暗中。

  出了那条长廊,是一方小院,口状的院子在无月的夜晚里,显得萧条落寞。夜风轻卷在院里,像是被困在其中。正中间传来吱吱的声音,引得栾云平侧目。

  房门未关,里面也不曾点灯,只有长廊这头的墙上挂着的灯,透过窗户,才投去一丝光亮。

  栾云平走了过去,正犹豫着要不要敲一敲那敞开的门,便听见里面有人在自语,低低的且不连贯,如同鬼魅的低语,像是要把人的心神拉到深域似的。

  他没出声打断,有一种好奇的心理在他胸腔里作祟,他慢迈出步子,踏进屋中,循着声音的源头,走进里屋。

  他站在里屋门口,只看到从窗外投进来沉沉的黄晕,延伸到床榻边,有人坐卧着,靠在床架上,整个人埋在黑暗中。他拿着书,借着那片光,嘴里念念有词,另一手夹着什么燃烧的东西,泛着一点红光,他将那手抬到嘴边时,那红光便明亮起来,微微照了照那人的模样。

  栾云平敲了敲门框,闷响的声音压过那喁喁之声。那人声音止了,栾云平看不清他是不是在看向自己,于是他自己走近了去。

  孟鹤堂只看见一团黑影走了过来,单手合上了书问道:“谁啊?”

  他的声音像猫一样,在黑暗中叫的低而细,却能很精准传到耳膜里。他似乎一点也不怕,哪怕他根本看不清这人是谁。

  栾云平没有立刻答话,他借着那点光,找到了床头的煤油灯,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来。他走到床头,准备掌灯,便闻到一阵烟草的味道,柔柔的辛辣不像是低劣的香烟。

  在火柴划燃的那一瞬,他们彼此看见了对方的面貌。床上的人,穿着长衫,头发颇长,盖住了耳朵,眉疏朗目,双眸里倒映着火光,又黑又亮。


  房间里,渐渐明亮起来后,栾云平才回应道:“栾云平,笔名阴平。”


  孟鹤堂从床榻上下来,踩进鞋里,嘴中咂咂的重复了一遍:“阴平…”,他眼神没落在栾云平身上,也没有打量他,只寻思着这个名号。


  栾云平没有在细说,他看着孟鹤堂那一身深翠的长衫,衣角有些长,将近贴着地面。

  “原来是你。”孟鹤堂想起了这个名号,但他并无惊讶。听上去像是他并不知道栾云平是谁。他又吸了口烟,然后扔在在地上踩灭了,随后又捡起来,扔到土筐里才问道:“有什么事吗?”


  孟鹤堂像是对他是何身份不一点也不在意,可能换了谁,他也是这般波澜不惊的模样。这让栾云平心中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他听惯了尊称和追捧,即使自己无意,暗意识中也渐渐觉得自己与方念中那样的人不一样,说不上是他自满,而是对于做学问而言,那些人算不上一心一意,他本以为孟鹤堂也是这样的人。

  但孟鹤堂这颇似“清高”的态度,让他有了一丝改观。他看着灯火在孟鹤堂的眸子里晃动了两下,随即挪开了眼神,他觉得自己有那样的想法很奇怪。


  栾云平把来之前在街口买的报刊递了出去:“陈吉安请你赴社,托我邀你一起。”


  孟鹤堂迟疑了片刻,接了过来,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玩笑着问道:“这难道是请帖吗?”


  栾云平也没顺着他的话说:“你若是去,我们便一起。”


  那份报刊,被孟鹤堂扔在一边:“我不爱看报”,说完他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又问道:“我要换身衣服吗?”


  栾云平跟着他的动作,也再次看了他一番:“随你”,他倏然又觉得没劲,“清高”的孟鹤堂似乎也没清高到哪儿去。


  孟鹤堂抬起头来,弯了弯眼,用手捋了捋垂下来的头发:“就这样吧,没什么正经模样。”


  栾云平分不出他在自嘲,还是懒得麻烦:“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现在赶过去也不急。”


  孟鹤堂晃了晃手里的书,封面干净的一字没有:“走吧。”


  栾云平下意识想问他看的是什么书,但脱口之前又把话收了回去,他出了里房,见孟鹤堂站在床前,弯下腰鼓着嘴,送了口风,将灯火吹灭。屋里又重回昏暗,孟鹤堂在那昏黄的一束光中走了出来。

  他们一前一后的走进长廊,孟鹤堂看着栾云平把背挺得很直,那有一点垫肩的西装将他整个人衬的挺拔直率,倒是与他想象的模样差不太多。

  他们出了长廊,前房的热闹已经结束,只有两三个人仍在院前停留,见了他们一同出来,如同炮制先前一样的呆愣了片刻,眼神在他俩身上来回扫视。

  栾云平受过一回,此刻倒也不那么在意了,他不知孟鹤堂是否会被困扰,他回过头去看了看,只看见孟鹤堂也满不在乎的朝前走着,意识到栾云平的目光他直直的对了上去。

  孟鹤堂似乎看出了栾云平的意思,扬了扬嘴角,像是在笑他。他什么也没说,而是扭过头去,径直的朝那些人还过去一记眼神,那盯着他们的几人便迅速的收回了目光。

  孟鹤堂又转回头来,对上栾云平,轻轻从鼻腔里嗤了一声。栾云平没有言语,转过头去提着步出了宅门。

  他咧了咧嘴,像是被孟鹤堂的行径逗笑,但他又很快的换上了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情。


  栾云平朝停在一边的黄包车招了招手,然后与孟鹤堂说:“你…自己先去,还是我们坐一辆车?”


  黄包车已经跑到了他们面前,孟鹤堂迟疑了片刻,然后伸出手作出“请”的姿势:“你不介意就行。”


  栾云平倒也没有扭捏,宽敞的后座容得下他们两人。

  但孟鹤堂只是不舍得独付一份车钱而已,于是他等栾云平坐上去之后也跟着坐了上去。

  栾云平报了地址,车夫便拉着他俩上了街。

  夜晚里的远庆,红红绿绿的比白天更多姿,他们穿行在其中,就像是组成热闹夜晚的一员。忙碌的行人没人在意一辆车上坐的是几个人,又是男是女。

  似乎所有的西装革履,身边都应该配衬着艳服华裙,像孟鹤堂那样的一袭长衫,与栾云平坐在一辆车上,是怪异的,但在夜晚里,又没人在意,好像人们都顾着自己欢愉,哪怕见怪,也都不怪了。

  车夫跑了近二十分钟,把他们拉到了大则栏,那是一处三岔路口,他们一下车,栾云平就看见候在门口的谭峭与方念中。


  栾云平付了钱准备过去,却被孟鹤堂叫住:“等等,我把钱给你。”


  栾云平见他在向怀里摸着,抬了抬手说:“不必了,过去吧。”


  孟鹤堂抽出了仍放在怀里的手,他想说什么,却又被一阵声音打断。


  “栾兄,你怎么才来。”


  说话的,正是方念中,他与谭峭看到了了他们,便走过来招呼。

  方念中还没等栾云平答话,便又对着孟鹤堂伸出手说道:“这位就是孟…孟先生吧。”


  孟鹤堂没有与他握手,他点了点头说:“叫我名字就好。”


  方念中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脸上仍堆着笑,与孟鹤堂介绍着另一个人:“这是谭峭谭大哥。”


  谭峭没有自讨没趣,而是与孟鹤堂相视的点了点头。客气完之后,方念中便引着他们进去。

  里面已经落座了许多人,皆是正装出行,孟鹤堂的行头像是他们中的异类。他们刚进前厅,一个仪表堂堂,一身富贵样的人便走到他们身前来。


  那人便是陈吉安,他先是与方念中说道:“把事拜托给念中果然没错。”说着又向栾云平与谭峭客气道:“谭兄和栾兄,在下还是第一次见,可是久仰已久啊。”


  栾云平与谭峭皆是以:“言重…”之词回说。陈吉安也没有与他二人再多说。


  他换了一副面貌,看上去不是一个有距离的东家,颇为亲近的对孟鹤堂说:“阿…”


  他刚开口,话没说完孟鹤堂便打断了他的话:“在下孟鹤堂。”,他拱了拱手,与陈吉安作了作礼。


  陈吉安的话没能说出来,他看了孟鹤堂那样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又换回那副十足的客气模样,招呼着他们入场。栾云平侧目看了看孟鹤堂,方才那一番对话,孟鹤堂有意的堵住了陈吉安的话。好像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事。

  陈吉安带着他们路过许多的人,并一一打了招呼,无一例外都是从事文学的人。只怕在远庆,也只有陈吉安才能将这么多学文的人聚在一起了。

  陈吉安介绍了一圈之后,便让他们随意,而自己又去前厅接待其他人了。他在酒台端了杯酒,朝他们举了举杯,饮了一口。

  栾云平看见他离开前目光停留在孟鹤堂身上,而直到陈吉安大步流星的走开之后,孟鹤堂也没有回一个眼神。

  他们挑了个位置坐下,没多久,会场里的人便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有写书的,有做研究的,还有唱歌跳舞的。

  似乎这并不是一个交流学术的诗社,而是一场娱乐晚会。

  男人们西装革履,一头油发,在胸前的口袋搭一条手帕,女人们则穿着带着花纹的旗袍,扭着纤细的腰肢,嘴上涂着红色的口红,黛青的柳叶眉画的利落,细腕上戴着小巧的女士手表,挎着珍珠小包,他们是来参加宴会的,流露出的气质也是光彩的。

  华灯已上,宴会开始,这里只有风情可言。

  有些人带着目的的与人交谈,也有些人是为了猎艳,混似个风月场。

  会厅里的留声机传着歌声,三两成堆的人们端着酒杯摇晃,将杯子里浊红的酒荡开,鞋跟踏在木板上都是好音。

  台上有陈吉安请来的歌女在唱歌:


  “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


  “我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春天~”


  “今天才伴在我的身边~”


  栾云平与孟鹤堂坐在台下,方念中和谭峭已经起身混入人群中了。


  孟鹤堂忽然起身,会厅里红的、绿的光洒在他身上,他问着栾云平:“你要喝酒吗?喝哪一种?”

  栾云平没有看他,冷冷的什么话也没答

  孟鹤堂见他兴致不高的样子,也就没在多问,他在前台要了盒火柴,又要了两杯酒。他那副装扮端着红酒,是个完全怪异的体态。

  栾云平以为孟鹤堂也会一去不返,但没有五分钟,孟鹤堂就回来了。


  孟鹤堂把酒放在桌上,从怀里拿出一盒香烟来,问道栾云平:“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来?”


  孟鹤堂取了支烟递给栾云平,栾云平没接:“我只是不喜欢冠冕堂皇。”


  孟鹤堂收回了手,用嘴叼着烟,拿出火柴擦燃点起来,没有追问,而是问着:“一杯波尔多,一杯勃艮第,你要哪杯?”


  这次栾云平没有回答,也没有端酒。孟鹤堂像是个风流的人,他抽着软装香烟,不需要足劲醒神,而造价不菲的香烟大致花费了他大半的稿费,他也熟知红酒,甚至和陈吉安可能还是认识的。

  可他穿着老套的长衫,穿着棉布白袜和圆口布鞋,随身带着一本小书。

  栾云平只觉孟鹤堂有太多秘密,他问着孟鹤堂:“你又为什么来?”


  孟鹤堂回答的很快:“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栾云平没听出来孟鹤堂是不是故意捉弄他:“是陈吉安叫的”,他坐起身子来:“你们既然认识,他怎么不自己请你?”


  孟鹤堂翘着二郎腿,拿烟的手拄在膝盖上。栾云平看向他的眼底,那眼里的精明与台上唱着歌的歌女好似同样的妩媚,烟气从那微张的唇缝里吐成一缕,浑然的一股子柔劲儿。


  “已不同路,何必多往来。”

  孟鹤堂说的轻松,并不是解释,而是简单阐述。


  “所以呢?”

  栾云平不依不饶的刨根问底。


  孟鹤堂笑了笑,也不觉烦,说话的声音甚至也带着点笑的上扬:“我不是说了吗?是你叫我来的啊。”


  那话颇有些暧意,可孟鹤堂笑的浅淡,那样有意无意的样子让栾云平很不受用,他不再接着这话问,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你的笔名,是什么意思?”

  

  良久,孟鹤堂也没有回话,那是他整个晚上以来,第一次长久的沉默。

  直到香烟燃了一段长长而半落不落的灰烬时,栾云平才听到孟鹤堂说:“儿时的小名,阿敏。”

  他话音刚落,那段灰烬无人抖弹,也散落在腿上。

  

  孟鹤堂掸了掸腿上的烟灰,垂了垂眉:“你的笔名倒是很衬你。”


  栾云平没听进去孟鹤堂的话,他忽然想起陈吉安叫孟鹤堂时,脱口而出的那半个字。若是孟鹤堂有心抛下过去,他又怎会继续用这样的笔名呢?

  从他看过孟鹤堂的文章,到亲眼见到孟鹤堂其人,哪怕此刻的他们相挨而坐,孟鹤堂对他而言,仍是荒诞的。


  孟鹤堂似乎也没有等他说话,便又说道:“平调寡淡”


  说完,他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像一本小书的册子,又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支被削的很短的铅笔出来,时不时的在那册子上写上几笔,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标注。

  栾云平端了那杯离得近的波尔多,黑红的酒水,漾荡不开,浓郁醇厚的口感并不难咽,像是溺死人的最后一口水,落水的人早已无力扑腾,于是那口水便不费劲的顺了下去。

  他们并未走动,但不乏有别人过来招呼,孟鹤堂只顾着埋头,栾云平便与那些人言上几句客气话,手里那杯波尔多,也慢慢饮尽了。

  ……

  若要说这场宴会唯一有点像诗社的地方,便是陈吉安会将各个报社最受欢迎的刊物,节选出头版来宣读。

  台上已经有人搬着报刊上来,无论是站着端酒笑谈的人,还是在台下某处坐着不曾挪动的人,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没多久,陈吉安上了台,他扫视了一圈,眼神在某处多停留了片刻,随后指着身边堆成一排的书报说:“各位,远庆最受欢迎的书报刊,都在这里,我们难得共聚一堂,若是哪一期报刊或是出版的书籍深受你的喜爱,不妨替大家诵读上一段……”

  或许陈吉安这样做是为了让这场宴会更像是一场文学宴,以至于做一点升华。

  只不过,漠然的孟鹤堂心无旁骛,而栾云平也兴致缺缺。台上已经有人开始上去诵些文章了,而若是写那篇文章的主人正好在台下时,陈吉安便会指着介绍一番。

  栾云平虽然不太喜欢陈吉安,但不得不佩服陈吉安的交际能力,即使不熟识,他也能在这么几十人中一一认出谁是谁来。

  陈吉安确实是个聪明人,无论是想表达仰慕,还是有心巴结,这都是个极好的方式,能快速的拉近距离。谁谁谁上去读上一段,表达一番喜爱,再经由陈吉安介绍,便完成了“搭桥牵线”。

  谁也不知道台上的人是不是单纯的喜爱那些文章,于是,在栾云平看来,这只是一场与幼儿学文时的让新学生朗诵课文无异的“课堂”,甚至还掺杂着功利心。

  台上换过许多的人了,可孟鹤堂与栾云平都没听几耳朵,只是每次诵完后的掌声避无可避。

  孟鹤堂仍旧懒懒的拿着他的册子,时不时的写上几个字。栾云平越发觉得那不是一本书,因为他不认为孟鹤堂能在这种场合下,看得进去。

  他忽然生出一种孟鹤堂很狡猾的感觉,或许那只是个空白的本子,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吸引着自己的注意力,让他余光都不能瞥过去一眼,因为他对孟鹤堂并无“兴趣”,至少他表现出的样子是那样的。

  为了让那“邪心思”不在作祟,栾云平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场相互夸奖的“盛会”。

  他看着一个刚读完一段节选的男人,在掌声之下浅浅的鞠了一躬下了台。没多久,就另有一女人朝台上走去,摇曳着腰肢,一头烫过的卷发晃荡着波动。

  栾云平看着她在那成排的刊物中,迅速的抽出一本来。他差点没认出来,那是他的朋友。栾云平与她结识也是在某个宴会上,她好学且聪明,也善解人意。

  栾云平与她的来往像是恋人,可他们都清楚之于他们的关系,不过是一时的互相欣赏,她从不索求,他也就没有应允,从而将这不定的“一时关系”维持到至今。若要试图更进一步,他们之间,大概也就结束了。

  使他们连系在一起的,正是各自的理智。

  他听见那个女人诵读着:


  遵与革

  ——阴平


  “我不知道该不该伸张,连裹着红袍的人们也在猖亡。”


  “我不知道该不该张扬,因为无声的嘶竭换不来回肠。”


  “我不知道该不该铿锵,我害怕乐园成为孩童的屠场。”


  “我不知道该不该酬唱,文字会被玷满欲望与污脏。”


  “我看到人们的心底有绿荫千丈,但烈阳始终泛着光芒。”


  “我看到比邻讴歌着他们的堂皇,那是自负满溢的溃想。”


  “我望有一日梦的无恙。”


  “我看到红霞将层云溶成同一片的金黄,我知道,那不是虚妄……”

  ……

  那停顿的抑挫,使另外一个声音挤了进来,又低又细的声音,如蝉吐丝般的道出末句:


  “  那拶拆的,是被颓役的摇床。”


  有人抢先一步念诵出了那最后一句,乃至于栾云平没听进台上的人所念的。

  藏在阴影里的孟鹤堂,眼珠中心泛着亮光,他像是妖物鬼魅一样,将那结语念的如咒语,拉拽着栾云平的心,坠往无间里去。

  孟鹤堂看着直直盯着自己的栾云平,露出一个大方又狡黠的笑。

  此时全场又响起掌声来,那篇诗歌在这样的场合显得十分不合时宜,他们本该念上一些更加浪漫的诗来助长风情,而非这样“扫兴”。

  陈吉安稳了稳场面,又按程序的想要介绍一番栾云平,他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某处的酒桌。栾云平正直直的看着他眼前的人,只留了个侧脸给陈吉安,他与孟鹤堂相视的旁若无人。

  陈吉安动了动了喉结,客套的发言却卡在喉间说不出来,那两人是扎眼的,或者说在他人面前喜颜于色的孟鹤堂,让他心里有一阵的不甘。

  他动了动口,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或许,那个叫他吉安哥哥的阿敏,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陈吉安没有介绍栾云平,在众人看来,大概也是觉得败兴,在多说只会毁了一锅汤。

  

  “你真的很令人讨厌”

  栾云平说的直白,甚至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失礼的。


  “为何?”

  孟鹤堂轻飘飘的说道。那语气像是对栾云平的答案毫不在意,只是顺着栾云平的话,直侃侃的说下去而已。


  孟鹤堂那副模样,彻底让栾云平不顾风度:“标新立异又无所谓的样子,和你的文章一样,表里不一”

  “字里行间的子虚乌有,充其量只是你的糊弄,故意而为的高深,不过是东拼西凑的幻想,而你营造的文学世界,只孤零零的关着你自己。你告诉世人那样的你乐得自在,却又拉着人们最脆弱的心理,将他们拽进你的世界,同你一起腐烂。”


  那样直言不讳又咄咄逼人的栾云平,是从未有过的。孟鹤堂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他还是那副满不在意的模样,对栾云平下的定言全然不恼怒。


  他移开了目光,无所汇聚的盯着某处回应道:“你所说的那些,并不会让你所认知的‘明白’得到印证,而却信其言的样子外人看来,实在没劲。”

  说着他又波澜不惊扭回头来,对上栾云平的目光:“就像你满心想着为国为民,写着那样警醒世人的诗,欲要革命。可你的所做,不过是让那些遵命的人革他们自己的‘命’来遵你所谓的‘命’。你的‘命’固然是必要的,既光鲜又伟大,但我们的‘命’也并不伤天害理。”

  “我愿意跟着你走,但你要我毫无保留的言听计从,那我只会成为明堂大道上的一具行尸走肉。那与‘颓役的摇床’又有何分别呢?”

  

  他们的争论不像是争论,因为孟鹤堂即使如此说道,也听不出他一丝的愤怒或是嘲讽,那是一种似有似无的轻视,极易激怒气傲之人。

  栾云平想从他眼里找出一丝得意来。他知道自己固执的,却不知道在这样一条路上走的久了,视线变得狭窄起来了。但他从未想到,那提出来的人,会是孟鹤堂。

  大致,正是因为说话的人少了,众人只会打着安全周到的马虎眼,以至人人都无法准确衡量。不曾想有一天破他那层窗户纸的,并不是他自己。

  孟鹤堂或许应该直视着栾云平的沉默,像个胜者一样的“临下”,但他没有后话,他移开目光,端起了那杯勃艮第。

  淡红的酒液,是低柔雅致的,口感单一,后劲却让人捉摸不出所以。

  那场争执就这样来的无缘由,去的无影踪。没有人是完全得理的一方,点到为止似乎是他们的默契,看上去孟鹤堂是得理的一方,堵的栾云平理屈词穷,但是非绝对,个人所信,并不是他人三两言能更改的。

  这时,有人过来了。

  他们并非路过,而是径直的朝这边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长的很斯文的男人,身后跟着一男一女,而那女人,正是刚刚上台的,栾云平的朋友。

  

  “栾先生,我是刘安。”

  为首的那人率先开口。

  

  栾云平撇了一眼他身后,那面容精致的女人耸了耸肩,便听见那叫刘安的人又说道:“刚刚妙令诵了栾先生的诗,我才知道你们认识,便让妙令带我来认识认识。”


  说着,刘安伸出手来:“不知道在下能否有幸与栾先生交个朋友?”


  如是柳妙令的朋友,想必也并非等闲。栾云平思忖一二还是与那人握了握手:“幸会。”


  松开之后,刘安看了看在栾云平旁边的人,有心询问:“这位是…?”


  栾云平随着刘安的眼神一齐看向了孟鹤堂,只见孟鹤堂气定神闲的盯着这一幕,漂亮的眼眉略带玩趣,似乎有意无意的看了两眼柳妙令。

  栾云平见他没有自我介绍的意图,便说道:“这是我的…”

  他说到这里,又突然不知如何措辞,他本欲说:这是我的朋友。可似乎他们算不上朋友。而他那未说完的话,已独成一句,让人听去,只以为孟鹤堂是他的所有物一般无二。


  栾云平也意识到了他那半句话的不妥,可他再补上后话更显的此地无银,他讪讪的闭了嘴,

  刘安在两人间来回看了看,便自以为是的说:“原来是邓生啊”

  他带着理解的眼光看了一眼孟鹤堂,像是为体现他的善解人意。


  栾云平没听过什么邓生,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孟鹤堂的另一个名字或是笔名。他疑惑的看了一眼孟鹤堂,只看见孟鹤堂愣了愣没说话。

  他放弃纠结,转回头来,却又正好对上柳妙令的目光,他从那目光里看到了期待与不解,这使他更加不明。


  刘安没看出栾云平的异样,甚至体贴的说:“既然栾兄佳人在侧,那我们便不多打扰了,下次再聚。”

  他那句“佳人在侧”,语出惊人,但栾云平发现,似乎只有他一人惊讶。他看着刘安三人转身离去,柳妙令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来,那笑容如某个故事里描写的笑一样,印示了结局。


  “邓生是什么意思?”

  栾云平脱口问出,直觉告诉他,这一定不是孟鹤堂的某个名字。


  孟鹤堂慢慢斜过眼去,反问道:“你真要知道?”

  

  孟鹤堂看出栾云平不想听他废话,他便无所谓的替他解释,他笑着与栾云平说:“他说,我是邓通,他还觉得你是汉文帝。”他看着栾云平的脸上微微带了点不可置信:“这样的读书人,是不说垆子的,而是用这么一句隐语,以彰显他们的善解人意。”


  栾云平越来越看不透孟鹤堂,他压着声音,沉恨的问了一句:“那你为何不解释?”


  孟鹤堂似乎被栾云平逗笑了,笑的愈发明显:“他说我是邓通,又没说非是汉文帝的邓通,难不成你觉得你该是汉文帝吗?”


  不知为何,那一刻孟鹤堂的模样,让栾云平的愤气转瞬消失了,他平平的问了一句:“那你是吗?”。

  他看着孟鹤堂的笑容凝了下来,他预感孟鹤堂的回答会是一个答案,而能解答什么问题,他自己也说不清。


  孟鹤堂没有直视栾云平的眼睛。他早已学会行若无事,对诸多的声音都视若无睹,但面对栾云平的刨根问底时,他像个受不住刑法的犯人,他听见自己说:“对我而言,去解释是与不是,早已没有意义了。”


  因为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对那些旁人的猜测,解释似乎是无用的,他们始终更相信自己,正如片刻前他们的那场“争论”,孟鹤堂的不在言说,只因他知道有些东西,栾云平并不会听进去,而多说,只是无益的。

  栾云平只觉有一股能量倾斜下来,分明那并不是什么令人悲恸的话,却让他无力。他并不能感同身受,可他有些后悔说了那些话。

  不知他人苦,莫劝人向善。

  他似乎明白为何孟鹤堂的字句中的那些使人丧志的空虚,或许那并不是他的本愿,可他被迫的接受着变化。

  生活给予了他什么,他便接着,生活带走什么,他只是看着。因为没有什么,是他所挂念的。在这浮尘中,他是孤零零的存在。

  栾云平看着孟鹤堂竟一时无话,他忽然惊讶自己从一开始所带有的偏见,竟在这一霎那不见了。

  他觉得这一切很荒唐。

  他没由来的想起昨夜看的那本蓝色牛皮封面的书里的某一段来:

   

  “年幼者爱慕年长者之由,或归于人言,或愿意信念。盲目且热忱的秉之成执念。

  而事实上,他们所爱的年长者,是衣着得体,才智过人,举手投足之间是成熟和煦,每一句的引经据典和侃侃而谈都如同罪恶总是从善人嘴里脱出,显著得如此一般。

  反之,若普通如沧桑奔波,劳碌生活,担负病理,不同昨日而言,大约是不会有爱慕之说。”


  栾云平不明为何会突然想起来,他想问孟鹤堂,是不是他曾经将谁当做过心里的念想,可他现在为何还是这样的,对一切都可有可无。

  他明白自己不是在可怜,而是对自己妄下定论的悔愧。

  是否曾经有许多人这样带着己见对待过孟鹤堂,他想说点什么,开口却只说了一个:“你……”

  他尚未说出旁的什么,厅台中便又有人念起了诗:


  岛

  ——每文


  “去岛上的路,逸趣弯隘,底下,是绿水,流的斜斜歪歪。

  去岛上的桥,石断溃败,垒露出来的绿苔,是水与桥的青睐。”


  “我夜宿岛舍,平不下心暧,夜半寻醉,便醉梦在清晨的雾霭。

  我问自己为何而来?是来潮时岛屿的幽深杳蔼,还是献纳于疏离的色彩。”


  “待到许多的河斜月落,我将离开,蜿蜑是来时的前载。

  我顺着缆线,将流岚理睬,充盈的孤俦庭实旅百。

  我到达路岸,等着你来,你是梦的青脉,慢涌上我的心怀。

  你趟着水,满心不迨,溪山在你身后,是初次傍观潮水时的儃佪。”


  那是浪漫的诗歌,但浪漫却是浮泛的存在,浪漫之下,究竟有无存在着其他什么,或许只有写它的人知道。


  不知何故,这念诵完后,陈吉安再一次的没有介绍作者。

  栾云平发现孟鹤堂丝毫没有理会厅台上的一切,好像刚刚念的诗,不是他所作的一般。

  他们相坐无言,有些话,被搁置在腹中片刻,就在难以说出口了。于是他们就那样坐着,直至这场念诵会结束。

  会厅里又载歌载舞的热闹起来。

  台上的诗诵变成了留声机中的歌曲,唱着男欢女爱。

  正在播放的,是李香兰的《何日君再来》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写这歌词的,定然读过晏几道的诗: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栾云平想。

  那首歌没放完,有人走了过来。栾云平抬头看了看,是刚才念孟鹤堂的诗的女人。有那么一瞬,栾云平是想那女人只是路过。

  可那女人直直走了过来,她与栾云平礼貌的点了点头,便走去了孟鹤堂面前。

  她长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人时显得特别真诚,看上去不过是与孟鹤堂相仿的年纪。

  她鼓着那双眼睛,怯生的与孟鹤堂说话:“孟先生…可以和我跳支舞吗…?”,活脱的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孟鹤堂抬了抬眼,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的站了起来,他错开栾云平,走了上去。他弯了弯手臂,那女人便挽了上去。

  栾云平看着他们走入舞池,心里别有滋味,好像他那身长衫与那样坠着花纹的旗袍,在舞池里比别的盛装更养眼。

  跳舞的人站在舞池中,留声机的歌声停止了。转而上来了一支乐队,奏起一支圆舞曲。舞池中的人跳起一支华尔兹。

  孟鹤堂在那样的正装中,格外显眼。他拉着那女人的手,搂着那细窄的腰,那女人脸愈发红起来。他踩着准确的步子,优雅胜过他人的舞动着。

  萨克斯与手风琴和谐的奏着。厅里谈话的人、赏舞的人,摇晃着杯中的红酒,好像那一刻无所作为的栾云平像个异类,他的眉目,只随着那身长衫在流转,若是孟鹤堂看过来,定然能望进栾云平的眸色中。

  可栾云平看了良久,也只是他独独的看着。

  众多的反差在孟鹤堂身上存在,但他不得不承认,孟鹤堂是夺目的。

  或许,他不该说孟鹤堂是标新立异,他该是独辟蹊径,他的那条小径上,也只有他一人。

  他该明白的,那样的小径,与他所走的正道,并没有高低。他是囚住了自己的目光而得不偿失,他却迁怒于孟鹤堂。


  舞池里的孟鹤堂仍在舞动,全场只有穿着布鞋的他,踩在木地板上,是没有声音的。

  他搂着那女人,目光却没看她,他在她耳边柔声说道:“以后别那么听陈吉安的话了,我已经不是那个孟家小少爷了。”


  那女人闻言像是受了委屈,圆溜的眼睛里含着淡淡水光:“可是…可是我们订过亲的…”

  

  孟鹤堂对她略带啜泣的声音毫不在意,冷冷的说:“小时候的事,作不得数,如今,我们早已门不当,户不对,你父母也不会同意的。”

  

  那女人瘪着嘴,与孟鹤堂相握的手也用了力,将他攥的更紧:“你现在已经小有名气了,只…只要吉安哥哥帮帮你,等你成名之后,我爸会同意的。”


  孟鹤堂冷冷笑了一声,那女人也听到了,像是如临冰窖,那是与她印象中的少年人完全不同的孟鹤堂了,她听见孟鹤堂说:“你该知道我们不可能的。”

  孟鹤堂垂下目光,意味深长的看了女人一眼:“陈吉安没告诉你吗?”


  那女人眼中露出一丝逃避,她急忙忙的躲开孟鹤堂的目光:“可是…我…”


  孟鹤堂停住了步伐,他停楞了片刻,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也顾不得那女人眼中的不可置信,他松开了手,往后退出一步:“别再来找我了。”

  说完,他头也没回的转身走了,独留那女人落寞的站在舞池中。他似个薄情客一般的绝情,但他离开的背影总让人觉得另有隐情。

  栾云平看着突然离场的孟鹤堂,心里突然升起一阵异样的滋味,是一种介乎于理所应当又不明就里的感觉。他直觉孟鹤堂与那女人认识,就像他与陈吉安之间一样。

  他看着孟鹤堂从远处朝这边走来,以为他是要回来,却看着他只绕过了舞池,去了前台。

  晃动的人群阻隔着视线,孟鹤堂好像坐在了台前,他要了杯酒,又点了支烟,这一切,栾云平只能通过模模糊糊的看着。

  人头攒动,孟鹤堂正吸了两口烟,慢条斯理的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酒。


  “先生,我可以坐这里吗?”

  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声音与孟鹤堂说道。


  孟鹤堂抬头,看见那一头卷发的女人,正是念了栾云平诗的柳妙令。她端了杯酒,面容姣好的站在孟鹤堂面前。

  孟鹤堂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头去,朝栾云平那处看了看,却只看到人群涌动。

  他扭回头,礼貌的也露出一个微笑:“请便。”


  柳妙令闻言便坐了下来,顺势搭起一条腿来,旗袍的开衩,露出了光洁的大腿:“先生和阴平是好友吗?”


  闻言,孟鹤堂思考了片刻,抬手将香烟抵在嘴前,猛吸了口烟:“我们……”,他一句话拉的很长,又将那没吸两口的烟掐灭了:“不是朋友。”

  他那样说道,既是否定了一些东西,又像是承认了旁的什么,模糊其词。


  柳妙令饮了一小口酒,对孟鹤堂的话没太多在意:“我和阴平倒是认识很久了。”

  

  柳妙令正眼看了看孟鹤堂,接着又说:“不过,我还从未听阴平提起过先生”

 

  孟鹤堂笑了笑,那番话倒没有挑衅的意思,于是他回的也干脆:“因为我们,确实不是朋友。”

  他狡猾的又把话说了回去。


  柳妙令被他噎了一下,便垂了目思考着什么。

  她摇了摇杯底的酒,眼底流过一丝光辉:“刚刚见先生舞跳的很好,不知…”,她朝孟鹤堂举了举杯:“先生肯不肯陪我跳一支舞?”


   孟鹤堂勾了勾嘴角,手指点了点桌台,将自己那杯酒也端了起来。他盯着杯里的酒,黑红的波尔多,浓郁像血。

  他没有与她碰杯,只是举了举:“荣幸。”,说罢他便将那杯酒全饮了下去。


  柳妙令没想到他答应的那么爽快,她以为他多少会顾虑。她跟着孟鹤堂将杯底那点酒饮尽。

  孟鹤堂与她走进舞池,孟鹤堂率先伸出手来,柳妙令盯着他伸出来的手,缓缓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孟鹤堂带着她随着音乐舞动,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很荒谬,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这会不会是个错误?她一时之间竟说不上来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脚下两人重叠的影子,音乐不断,腰上揽过来的手臂让她为之一震,她被动的随着孟鹤堂的脚步舞动着。

  她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有种臆想突然闯入她的脑中:那是她在与栾云平共舞。

  那一刻,她觉得时间是缓慢的,她眼前一片黑暗,可又好像看见了许多东西:议论纷纷的邻居搓洗着衣物;街道上的行人呼来唤去;还有电车和汽车的喇叭声鸣。

  她在二楼的房里,念了一段的诗给栾云平听,栾云平为她鼓了掌。

  而那诗声,传出窗外,好像包容了一切。

  

  ——有一天,当你走过蔓草荒烟,我便在那里向你轻声呼喊,以风声、以水响。


  或许她本不该与孟鹤堂那般显眼。

  栾云平再一次在舞池中看到了孟鹤堂的身影,也看到了柳妙令。他看着孟鹤堂脚步开始慢慢不稳,连带着柳妙令一起。

  可柳妙令闭着眼,无从所感似的任其摇摇欲坠。

  栾云平没顾得上理清自己是何心理,他脚下先快一步。

  他如同一个不速者,阻断了一对将要“坠入爱河”的男女。

  

  “孟鹤堂!”

  栾云平走近了,喊了一声。


  那是打破梦境的惊语。

  孟鹤堂停了脚步,柳妙令率先反应过来,她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人,她显得有些慌乱,挣脱了孟鹤堂与她相握和在她腰上的手。

  她上前了两步,想要说什么。

  可栾云平没有正眼看她,他眼里只有那个若无其事的孟鹤堂。

  孟鹤堂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一幕,仿佛他是个身外人。那杯波尔多与之前那杯勃艮第在他胃中交混在了一起。他直直的往后坠了两步,眼前好似有三五个栾云平。

  柳妙令离孟鹤堂近,她下意识扶住了孟鹤堂,她不知道栾云平会怎么看她,可这是她自己“预谋”的。


  她声音发紧的与孟鹤堂问了句:“先生,要我帮你叫车吗?”

  她是有些失态的,如一个招呼得当的青女。


  没等到孟鹤堂回答,栾云平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栾云平的手腕:“他醉了,我送他回去。”

  他是说给柳妙令听的,不容拒绝。


  孟鹤堂什么也没说出口,便被栾云平拉了过去。

  柳妙令想叫栾云平的名字,却哽在喉间,她掐着自己的虎口,急急的上前了两步,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两声断断续续的声音。

  栾云平把孟鹤堂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他似乎听见了那两声短音,他停了脚步,可他也什么都没说。他掠过柳妙令的身边,直直的离开了。

  或许他不应当这般绝情的,因为他明白绝不是柳妙令与孟鹤堂有什么,即使有,他也无从说起,可正因为他知道柳妙令为何这般,他们之间,大概也就越过了雷池。

  那个聪慧、有分寸的柳妙令,一开始便知道栾云平的态度,可她还是贪恋更多。

  她在找上孟鹤堂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是要输的,她不是输给了孟鹤堂,她是输给了栾云平。

  她看着栾云平揽着孟鹤堂渐渐远去,她双手相环成抱,她不知道:孟鹤堂,会不会在那人心里住的久一点。

  

  出了大则栏,外面有几辆车在等客。

  除了司机,经过的行人也不时的投来打探的目光,带着一点羡慕或是不屑。

  栾云平腾出一只手,招了一辆车,两三个司机争先的跑了过来。率先走近的是一个长得有些憨厚的男人,看上去三十来岁。


  他眼尖的看出是有人喝醉了,他好心的上前想从栾云平手中接过醉酒的孟鹤堂:“先生,我来吧。”


  那男人还没伸出手,便被栾云平打断:“不必了,把车开过来吧。”


  男人见他一脸严肃,也就没在坚持。他迅速的回到车上,把车开到了门口。他本想下车帮忙把那醉酒的人扶上车去,可等他下了车,想从栾云平手中再次接过人去时,栾云平只让他把车门打开。

  栾云平把孟鹤堂头压了压,揽着他的腰将他放到了后座。栾云平看着孟鹤堂将头偏向一方,双目无神的半睁着。

  司机乖立在车前,等着为他开前车门。

  栾云平伫立了片刻,却只报了个地名,然后自己也坐到了后座。司机颇有些尴尬的又急忙坐回驾驶位置,他瞥了一眼后视镜,心中猜测着他们的关系。

  司机替他们摇下了窗,他可不想那醉酒的人吐在他车上,以免他还车时,被老板讹上洗车的钱。

  车子发动,穿行在夜色中。

  远庆仍是荣华的,酒楼里有不断的碰着杯的声音,歌厅里的歌女还在唱着歌。似乎仅凭着声音,便能想象出那些场所里面的景象。

  舞鞋、旗袍、留声机、红灯绿酒,还有邀请与期许。

  夜风灌进车内,并不清爽,像是连风中,都混入了一阵黏腻。

  孟鹤堂颇长的发丝被吹的凌乱,他微眯着眼,阵阵霓虹从他乌亮的眼中隐隐划过。

  不知道孟鹤堂是不是想到了那副画面,亦或是他从旁边的楼房里,听到了一字半句的歌唱,他旁若无人的唱起歌来:

  “郎欲走,侬欲留”

  “万般痴情怎启口”

  “唉呀唉呀呀呀我的郎呀”

  “愿君莫如东流水”

  “一去从此不回头”

  “……”


  他浅浅的歌唱着,又迅速被风卷走。

  栾云平盯着车前的后视镜,只能看见孟鹤堂的半张脸。他不知从何生出一阵怀疑,怀疑那是孟鹤堂的有意而为。

  孟鹤堂唱了中间几句,又默默闭口不语。


  “这位先生唱的《侬本痴情》,还真是好听,与莺音也是无差几分呐。”

  

  司机主动搭着话,可车厢里一时只有风声。栾云平并没有回话,也不在意司机的尴尬境地。

  他只看着孟鹤堂懒懒的支起一只手来,靠在车窗上垫着脑袋,微眯着的眼缝中,泛着淡淡的亮光。他们中间几乎隔着能在融下一人的距离。

  似乎在这样的情况下,人总是爱自作多情的,例如栾云平。

  即使在几个小时前,他对坐在自己身侧的人还持有厌嫌的态度。可现在他又觉得孟鹤堂确实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好。

  他想起来,那个问题的答案,被孟鹤堂含糊的掩盖了过去。他究竟…是不是喜欢男人呢?这样的问题此刻横亘在了他的心间。以至于他觉得孟鹤堂挪出的一个身位,都是他的伎俩。

  可他立马又被自己的想法慑住了,他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呢?他突然不愿意去琢磨。

  他看着那玻璃片中的人,忽而觉得自己过于敏感,否则便是孟鹤堂太高明,令他思绪混乱。

  那辆车,像是一尾鱼,滑过许多如弯曲流水的街道。

  他们从一阵热闹驶入宁静中,周围的住宅只有少数几处还亮着灯。

  那辆车最终到了目的地,司机识了趣,下车后只替他们开了车门。


  栾云平低声问了问孟鹤堂:“想吐吗?”

  他的语气近乎温柔,连他自己都诧异。他为了阻止思考原因,便没等孟鹤堂回答,直接将孟鹤堂捞在臂弯中,一起下了车。


  他从兜里摸出两块大洋,递给了司机,便揽着孟鹤堂走了。

  月亮半隐在熙攘的云层中,夜风打得路边的枝叶窸窣作响,远处传来末班电车的鸣笛声。

  在这样一切都归于宁静时,身体的触感才显得格外明显。

  栾云平的手揽在孟鹤堂腰间,他才注意孟鹤堂的腰身是那么的瘦弱,大致有三分之一的衣料是空的。

  孟鹤堂时不时歪坠的脑袋左偏右移,偶尔歪向栾云平时,头顶的发丝蹭着栾云平的下巴,撩搔起一阵痒意。

  孟鹤堂的意识还算清醒,可他有意将意识搁浅,所有行动全交给肢体驱使。

  栾云平揽着孟鹤堂,一路走到街道深处。他们站在一处院前,那院门没锁,栾云平腾出一只手来将门推开。

  前院里的侧房还亮着灯,屋内有四五人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嘴里时不时说着什么,手下还有阵阵的麻将声。

  栾云平扶着孟鹤堂往里走,而一直颇为乖顺的孟鹤堂,突然挣开了栾云平。

  孟鹤堂晃晃悠悠的抵在围墙上,栾云平以为他要吐,下意识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掩一掩口鼻。

  但孟鹤堂什么都没吐,只是人有些晕。

  栾云平等着他慢慢好转,他转头看向了那长廊里,没有来人。整个长廊只有两头挂有灯,中间仍是一片昏黄幽暗。

  他目光回转,看见孟鹤堂翻转过身来,从怀里掏着什么。


  “你要拿什么?”

  栾云平压低了声音问了问。


  孟鹤堂听清了栾云平的话。他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直到他从怀里掏出那个他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来。

  他翻开册子,神秘莫测的说了句:“车费啊。”

  说着,他将其中一页撕了下来,递给栾云平。


  栾云平以为他醉糊涂了,拿了纸当纸钱,他堪堪接了过去,为了不让孟鹤堂执着。他刚一接过,孟鹤堂又转身跌跌撞撞的朝长廊里走去。

  栾云平见他的醉样便又要上去扶住,却看见纸页上有字。

  那果然不是一本书,因为那纸张上的字,是孟鹤堂写的,他想起来在大则栏里时,孟鹤堂拿着一支削的很短的铅笔,在他那小册子上写着什么。

  他定睛看着那只留下了浅浅痕迹的两三徘铅灰的字迹:


 

  “你在找寻,因为无人与你话阑尽,

  你凿破阴郁,孑行于风雨,若狂风不息,你就拉扯而盖天地。

  感望谓期许,我会整夜,为你低唱咏吟。”


  他透过长廊口的灯,将那纸张上的文字盯了良久。他捏着那页纸的边角,将那处捏的发皱。

  孟鹤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疑问涌上栾云平的心间。

  孟鹤堂说着:不愿成为“明堂正道”上的行尸走肉,他分明是不喜欢栾云平的“路”的,可他为何又写下这样的文字来。还是,他是为了那车费而作出的讨好之词。

  栾云平有一种孟鹤堂知他甚久的感觉,如他昨天去寻孟鹤堂时,孟鹤堂问他是谁,他报上了姓名,而孟鹤堂却丝毫不惊。

  他看向长廊里,孟鹤堂步伐凌乱交错,似乎下一步就会将自己绊倒。

  为什么总是他在受困?栾云平想不出是为什么。孟鹤堂对于他来说,如同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总是困扰着他。

  栾云平盯着孟鹤堂的背影,也步入了那条长廊。

  他像是走在答疑的路上,离疑惑本身越来越近。没几分钟,他便追上了孟鹤堂。

  孟鹤堂迷糊间,余光看见栾云平追了上来。孟鹤堂像是走累了,背靠着长廊的墙壁,长舒了一口气,又像是在可惜什么。


  栾云平见他停了下来,他几步上前,将那纸条攥的更紧:“你知道我是谁吗?”


  听了他的问话,孟鹤堂笑了笑,笑的身子歪斜,他嘴里嘟囔着:“栾云平啊…还…还能是谁。”,他似乎因为这是他的“地盘”,回答的毫无顾虑,也一点不含蓄。

  栾云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孟鹤堂歪着头,见栾云平沉思着,他问了一句:“栾云平…你会跳舞吗?”


  他说那话像是在邀请栾云平与他一起跳舞,可他似乎又没有,因为他既没伸出手,也没等上一分钟,便自己在那长廊里摇晃着回旋、跃动。


  嘴里念念有调:“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长廊中间的幽暗下,他舞的是优雅的,仿佛那些醉步都成了优雅的一部分。他摆动的衣角,像是层层的裙裾,他轻盈的步伐如同他是穿着轻便的舞鞋在跳舞。


  栾云平被那幽暗下的人影迷了理智,他自话的问了句:“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话音刚落,孟鹤堂的动作也停了,他越发的站不住了,又将整个人靠在墙上,他听见了栾云平的疑问。

  他弯了弯眼尾,语气带了点无所无谓:“你想我是什么样的,我就是什么样的,或是…”,他收敛了笑意,看上去有些疲了:“变成你希望的样子”


  栾云平觉得他说的“你”并不单指自己,可他还是吃惊于孟鹤堂的“赤裸”和直白,他仍是问道:“为什么是我?”


  孟鹤堂眄视过去:“因为……”,说到这儿,他复又卷了笑:“我常拿你取境啊。”


  栾云平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对他喝醉后便“口无遮拦”的样子,颇不喜欢,不禁让他设想他曾对许多人说过这些话。

  “你不像个人,你像个物件。”栾云平这样说道。他并非在嘲贬,甚至有一点惘然。


  大抵是那长廊太过安全,既无来人,也不明亮。孟鹤堂像是借由着这一切,而胆大妄为。这样的得天独厚,使得他可以随心所欲,连栾云平的存在,也丝毫不以为戒。

  他洒脱的如是说:“物件多好啊,旁的人还不一定能当你的物件。”


  他说的了然,却又好似词不达意,这样的话最易让人多情,他总是这般巧诈的,使旁人挖耳当招。害得旁人只害怕是自己一厢情愿,而不是怨恨他有意招惹。

  孟鹤堂扶着墙,慢慢的走着。他扶过的地方,有阵阵墙灰飘落。

  走着走着,他又唱起了歌: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唱到后来,他像是记不住词了,便从鼻腔里哼着调。

  

  他们穿行在那样一条幽静的甬道,时而能听见孟鹤堂哼的歌,还有他们的脚步声,以及前院隐隐传来的窸窸窣窣的麻将声。

  

  “孟鹤堂。”

  打破那宁静的,是落在孟鹤堂身后的栾云平。


  走在前面的孟鹤堂停了脚步,转过身去,看着栾云平没有说话。


  栾云平说: “你会是我的物件吗?”

  

  他们相对而视,却各自背着光,将神情藏在阴影中。

  栾云平只看见孟鹤堂愣住了,若非凑近了能闻见他身上的烟酒气,大概是分不出他醉没醉的。

  他们站在长廊的最中间,从长廊两头照射过来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至在一起。


  “我不是说了吗?你想我是,我就变成你所想。”


  那像是妥协所为,可说出这番话的,是孟鹤堂。于是栾云平明白,那孟鹤堂口中所有的“你”,都是他栾云平了。

  可孟鹤堂为何独对“栾云平”那样的任予任取,栾云平没在多想。

  他走近了孟鹤堂身边,两处影子都交叠在了一起。

  他是出格的,或者他们都是。

  栾云平本是无心之人,当初与别人讲好的:互相寻个开心。是他的初衷,可他此刻没有与孟鹤堂说。接触过的人,都爱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亦或是你爱过我吗?然后要求更多。他以为那些人听了他的话,就该不再多想,他始终信奉好聚便好散。

  可孟鹤堂,是荒诞的,以至于栾云平什么也没对他说。

  他事先不知道邓生是什么,更未想过,孟鹤堂会是他的邓生。

  那是独特的癖好吗?还是因为孟鹤堂太过离奇,让他忽略了孟鹤堂是个男子,也忽略了那几经辗转的印象。

  

  各人的主观意识是难以改变的,正如栾云平在不了解孟鹤堂时对他的厌嫌,所以栾云平从没想过,改变自己意识的,不全是孟鹤堂,更多的,是他自己。

  栾云平觉得孟鹤堂是狡猾的,像是他或说、或写、或唱的那些,总是令人多想的。可在栾云平对孟鹤堂的成见消失时,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那样的孟鹤堂。

  他确实是受困扰的,因为那些东西让栾云平心中悸动,他不喜欢那样的感觉,令人无所适从。


  在所有的前进中,率先提出意见的人,便容易被假定为阻止前进的敌人。

  可就孟鹤堂之于栾云平而言,并不是如此绝对。

  

  他隐隐觉得,孟鹤堂竟也成了他的境。

  如温山柔水下,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他在波光下思考,而粼粼的水光则是他的思绪。他捧起一手碎银,装入囊中,便是天边的霞虹,也不似这样的洒酽春浓。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完」



  写在后话:

  最近,一直没更文。在广州呆了大半个月了,大概下周回家。我是一个需要十分的安静才能写东西的人,何况我本不太愿意来广州,并非因为广州不好,只是我习惯了一个人的自由。所以这二十来天,我比较艰难的写出了这篇文。

  这篇文写的不知所谓。各位随意看看就好。

  

  背景为民国架空。地名、建筑名什么的都是乱编的。出现的诸多人,戏份都不多。

  我自己看是一点看不出来民国时期的样子,但我也写不出个什么样子了,还望各位见谅。


  栾云平的笔名——阴平。

  即汉语中的八个声调中的之一。


  文中提到的歌曲,按顺序分别是:

  《许我向你看》——周璇

  《何日君再来》——李香兰

  《侬本痴情》——吴莺音

  《何日君再来》——李香兰


  中间的两首诗(称不上诗)是我编的打油诗orz


   “有一天,当你走过蔓草荒烟,我便在那里向你轻声呼喊,以风声、以水响。”

  出自——《风荷举》张晓风

  是作者亲自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今近半个世纪所出版的十四本散文集中,精选八十余篇集结而成。时间线上有点漏洞,是我私心很喜欢这句。


  文中提到的——“我常拿你取境”

  “取境”:因客观事物的作用而产生某种意境。


  文名取自歌曲——《何日君再来》李香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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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花卿”/良堂】《我闻春风过苗疆》

时间:16:26

上一棒:@babyQ 《缘分一道桥》【良堂】

下一棒:@近堂者赤 《这一生关于你的风景》【良堂】

♡第一书记周✖️苗疆的汉人小伙孟

♡ooc!c!c!  (ੱ⍸ੱ)

♡扶贫知识与方法我全是从电视上看来的,地形与景色我也全部是从网上找来的,找不来的都是瞎编的,如与现实有不符,跪求见谅,求轻喷!【跪】

♡本故事纯纯纯纯纯纯属虚构,莫上升。

♡重点是爱情啦!⌯'ㅅ'⌯


“寨上甘泉清且凉,几许作家酿,借来好梦到天亮,莺飞又草长。”...


时间:16:26

上一棒:@babyQ 《缘分一道桥》【良堂】

下一棒:@近堂者赤 《这一生关于你的风景》【良堂】

♡第一书记周✖️苗疆的汉人小伙孟

♡ooc!c!c!  (ੱ⍸ੱ)

♡扶贫知识与方法我全是从电视上看来的,地形与景色我也全部是从网上找来的,找不来的都是瞎编的,如与现实有不符,跪求见谅,求轻喷!【跪】

♡本故事纯纯纯纯纯纯属虚构,莫上升。

♡重点是爱情啦!⌯'ㅅ'⌯


“寨上甘泉清且凉,几许作家酿,借来好梦到天亮,莺飞又草长。”

                                          ——《我闻春风过苗疆》    

【一】


        周九良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可能也是太累了,早上的时候他是被一群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闹醒的,还有一些细碎金属碰撞的声音,周九良知道这是什么,苗家人的身上,总是挂满了各种银饰,随着动作荡来荡去,丁零当啷的很是好听,周九良从到了苗疆,就一直被这种清脆的声音环绕着。

       他是在这草长莺飞的季节来到的苗疆,周九良不是作为游客到贵州去的,而是以一个更为沉甸甸的身份,他今年27岁,刚刚研究生毕业,响应上面号召,去黔东南地区,扶贫。他在大学读的就是马克思,后来研究生又学了中国化,于责任于机会,他都应该去进行这样的工作,将自己的知识转化为真实的果实,滋润一方水土。

        周九良闭着眼睛听着,在孩子们笑闹声中,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这道声音混在孩子呢的笑闹声里,显得有些低沉,但还是比较温和,他们好像在争论着什么,可周九良分明在这声线里听到了一丝明朗的笑音,周九良觉得很好听,可能是在逗乐吧。他听不清内容,有些好奇。

        周九良睁开眼睛,又眨巴了两下,闻了闻来自木屋的好闻味道,就起了身。他坐在床边揉着眼,昨天睡得急,没注意,今天再看,小吊楼里面真的格外的宽敞啊,清晨的阳光从吊楼的窗子里涌进来,周九良都能看清阳光中夹杂着的细小微尘,缓慢的在明亮中上下游动,周九良走过去,用自己打破了这份祥和,他切断了放肆的阳光,往堂屋走去。

        周九良越往前走视野越开阔,屋中也更加的明亮,突然,他眼前一亮!

        这间堂屋走出来,虚虚掩着的一层帘后,竟然直接连着一个小阳台,他迫不及待的跑了两步穿过堂屋,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将自己撞在阳台的木栏杆上,撞入了这苗寨的清晨之中!

        周九良心情开阔极了,他眼前就是一层掩着一层不断向天边蔓延的青山,眼下就是是一条如裙带一般的碧绿的江,裹着青山向远处平静地流淌,身后是朦胧在云里雾里的被山中水汽笼罩着的百十个小吊脚楼,它们傍山而起,依山而建,青山托着它们,它们缀进青山。一切都是如此的静谧且和谐。

        周九良远远的看见溪边姑娘们浣纱,近近的听着孩子们笑骂,中间掺进清脆的银铃声,宛如青绿色挥洒上去的,点了红砂的苗家画。

        他站在阳台上看着,引他梦醒的声音又渐渐回到他耳朵里,包括那个很好听的声音,周九良甚至又从那人的尾音里听出一丝与孩童无异的娇憨与灵俏,怕是逗孩子们逗嗨了。他顺着那声音找去,半个身子都伸出了栏杆,脑袋不停的探着,最后才在不远处找到了来源。

        那声音来自一个小竹廊,在他的的斜后方,周九良眯着眼睛看了看,看不大清,就从口袋里掏了副透明眼镜带上,才抱着膀子继续看过去。

        只见一个人,在竹廊间背对他站着,小竹廊的顶直接斜斜的盖住他大半个脑袋,周九良只能看见他靠着柱子,旁边就是可以歇脚的栏杆,他没坐,却一只脚踩了上去,一手放在膝盖上,满满当当的抓了一把不知道什么东西,握都握不紧,不过看着从他指缝里滋出来的像刺一样的五颜六色的小棍儿,周九良猜大概是糖。但让周九良很在意的是,那人手上宽宽大大的银镯子,那镯子花纹周九良看不大清,想来应该也很精致,上下两端还用银丝牵了好些碎银片,随着他动作“沙拉沙拉”的响,苗疆哪里都是这种声音,但他奇怪的是,这镯子,他只在女孩子手上才见过……

        那人站的方位不太好,阳光被一层一层的小楼砍了又砍最后竟然一点都没落在他身上,但面前围了的几个有大有小几个孩子倒是正处在阳光里,与那人一明一暗利落地隔开,在他跟前叽叽喳喳的吵闹,那人就用着让周九良印象深刻的声音不停的还嘴。周九良与他们隔的不近,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看他们动作神态,周九良倒能大概猜个八九不离十。

        估计就是拿糖逗孩子,最后,逗着逗着就上头了……

        周九良看着看着,突然又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阿祥。

        阿祥是昨天去接他的人,他到苗疆之后,见到的第一个苗人小伙。

        阿祥跑过来,挠着头冲他们笑,不一会,那人把腿放下来,一人分了一个糖,就带着孩子们走了。周九良看着这边也结束了,摘下了眼镜,放下了不知何时扬起的嘴角,转身回去了。

        周九良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不早了,村长安排今天开个会,让大家认识一下他这个新上任的第一书记,周九良从行李里翻出充电器,他昨天睡得急,没充电,月亮村不缺电,但没网,周九良拿出面包啃着,漫无目的地把手机桌面划了又划,他思索着:没网啊……

        有过多工作要做呢,周九良想着,脑海里回忆着阿祥在来的路上,给他讲的一些事情——

       

         阿祥是村长派去接他的,他带着下了火车的周九良一路转车,最后竟然坐在了一辆农车上。 

        阿祥看着坐在车斗里,跟他一起剧烈的晃荡着的周九良,后脑勺的头发被他抓了又抓,才出口:“对不起周书记,我们这条路实在太难走了,可是从县里到村里只有这么条路,公交车也进不去,只能委屈您跟我们一起颠簸……”周九良本来抱着书包发呆,这路是颠簸了点,可周九良心思完全没在这上面,也就没觉得怎样,直到阿祥提了这么一嘴,他才真觉出有些过于颠簸了。

        阿祥这么一说,倒引起周九良的兴趣,他问:“这么颠簸,怎么也不修条正经路出来啊?”

        他这么一问,阿祥表情又瘪了下去:“唉……之前有位书记要修来着,结果……唉。”

        周九良看他这唉声叹气的,不明所以:“怎么了呀?”

        阿祥说:“结果这位书记后来出车祸,夫妻俩都从这条路上摔了下去。”

        周九良听的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阿祥:“早了,我跟阿吉都没出生的时候。”

        周九良:“那不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阿祥叹了口气,说:“是啊。”

        这周九良就想不明白了,这都二十多年了,月亮村都没能修出一条像样的路来?他这问题没敢问阿祥,怕是会让人觉得自己有些傲慢了,但阿祥却自己叙述了起来:“其实不止那对夫妇,这条路本身就难走,经常出意外,从村子里出去的人,从村子外进来的人,已经……太多了”

        “可没办法,那之后又陆陆续续的来了一些向您这样的人,有年龄大的,也有年龄比您还小的,他们都想把这条路啃下来,可是,却都拿这路没办法,……不过他们大部分在我们村子干了一段时间就走了,尤其是那些比您还年轻的,最多呆不到两年,他们来的时候,我们比谁都兴奋,他们走的时候,我们比谁都难过,我们就盼着,能真的有一位书记,带我们走出这个村子,让村里那些娃娃们,真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我们也感谢他们,毕竟……他们来过这里,为我们辛劳过,陪我们度过了一些日子,也让我们更向往外面的世界。”

        周九良沉默的听他说着,阿祥扶着车斗的边缘,往下看,但天色已经沉了,路面并不大能看清,他的声音在颠簸里摇曳着:“周书记,您现在走的路,已经是他们很努力的结果了。我们知足的,所以周书记,您……您想在我们这儿待多少年都没关系,我们会永远记得您的!”

        阿祥的话已经结束了,但周九良却迟迟不知该如何发言,他扪心自问,他真的不敢跟阿祥保证什么,毕竟自己还年轻,家中有父母,这次来苗疆,在他心里也确实只是一个机会,他……

       他真的敢把自己死心塌地的交给这里么?他不敢答。        

       他不敢答,也就没有话来安慰阿祥,至少在此刻,他觉得,阿祥是比自己还要豁达的,阿祥已经见过太多的过客了,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都没有什么区别,毕竟这是美丽却又隐秘的苗疆,有些人,见一面,就够一辈子了……

        他只能抬眼看阿祥,嗓子里挤出一个:“嗯。”

        周九良一边回想,一边啃面包,不一会面包就啃完了,他拔了手机,正好,阿祥来敲门了:“周书记,您起了吗?”

        周九良赶紧应着:“诶诶诶,我来了我来了。”他一开门,阿祥那张憨笑着的脸就出现在眼前,他对周九良说:“嘿嘿,村长让我来找您!”周九良看他这样就开心,他也笑:“我好了,咱们走吧!”

        周九良又跟着阿祥走,他到寨子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虽也朦朦胧胧的感受了一下环境,但白天的苗寨跟晚上的苗寨感觉还是差很多的,周九良满眼都是云雾绕青山,他狠狠的吸了一口苗疆的空气,跟城市很不一样,但周九良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可喉间的湿润让他觉得无比通畅,阿祥看他独自一人玩儿的不亦乐乎,笑他:“您干什么呐?”周九良乐滋滋的:“不咋,得劲儿!”

        走到一处,周九良一扭头,诶!这不就是那个小竹廊么?他看了一眼快他两步的阿祥,一把把他搂了过来,问他:“诶,阿祥,今天早上我在这看见你了。”阿祥听了瞪着眼睛笑,有些惊喜的说:“周书记您看见我啦?!”说完他自己扭头一看,斜上方整好就能看见周九良楼上外接的阳台,“对啊,这里正好能看见周书记家呀,”然后低下头,对周九良说:“我跟孟叔说话呢,告诉他一会儿来开会。”

        周九良眯着眼睛笑了,少年,你重点抓的太精准了!他问:“孟叔?”

        阿祥:“对呀,孟鹤堂,我们都喊他孟叔,诶对了,待会儿开会,您就能见到他。”

        周九良听着纳闷,问:“姓孟?汉姓?”

        阿祥:“对啊,孟叔是汉人,但在我们苗家长大的,我记事儿起,孟叔就在了。”

        周九良:“哦哦哦,这样啊……”

        周九良不问了,阿祥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周书记还记不记得我说的那对夫妻,那就是孟叔的父母,孟书记跟他妻子,不过后来……”

        “发生了那种事,孟叔就一直留在这里了,被我阿婆养着。”

        周九良静静地听着,原来是那位书记的儿子啊……但听着听着又隐隐发觉有什么不对!既然是那位书记的儿子,说到底现在比阿祥也大不上几岁怎么就成叔叔辈儿了,而且一个汉人,在苗家哪有什么辈分可论啊,他问阿祥:“他多大了?”

        阿祥仰着脸,看着天,嘴里不断嘟嘟囔囔的算着岁数:“……三十出头?比我大九岁,我今年23……对,三十多了吧。”

        32,周九良内心早已给出了答案,他表情疑惑的看着还在傻傻的算着数的阿祥,心想:这小伙子不会被坑了吧……

        周九良问他:“那你为啥叫他叔?就比你大九岁而已。”

        阿祥挠挠头:“不知道哇,他让我这么叫的。”

        周九良拍拍他肩膀,得,是被坑了……

        阿祥说的没错,开会的时候,他果然又见到了这位孟鹤堂。

        这个会是在一片空地上开的,苗家的寨子依山而建,在近江边的地方,留出了一片广场大的空地,平时就做这些事情用,村长要宣布什么事情时,或者到苗族的一些传统节日时,都会在这里举办,周九良的欢迎会,依传统,也是在这里进行的。

        他们将孩子们的课桌摆成一排,周九良低头看了看,桌子上还刻了孩子的名字,是一个叫“筱筱”的。周九良坐中间,旁边坐了村长,跟村里派给他的助手,这助手周九良认识,就是阿祥,周九良扭头看他,回应他的又是那张憨憨的笑脸。

        乡亲们陆陆续续的来到了,他们有的自己带着小马扎,有的男人直接就坐在了石头上,还有些妇女们抱着手上没做完的衣裳活儿,直接靠在石墙上就听了起来。他们将这种事看做平常,以往各界书记来了,他们也都是这样的。只不过今日轮到了一个周九良。

        周九良往下看着,突然,石墙后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孟鹤堂。

        他穿着与早上见时一样的藏蓝色对襟短褂,苗家衣裳那宽宽的袖子与裤腿随着他的动作在手腕与脚踝边荡来荡去,袖边与裤脚处还镶绣着精致的银片与淡蓝色的花纹,胳膊一甩腿一迈,就隐隐的反着光,倒并不晃眼。

        他笑吟吟走过来,赶着一群孩子们,嘴角翘着一开一合,白牙在粉唇间若隐若现,不知道又跟孩子们说着什么玩笑话。这时周九良才注意到,这人一手一个坠了银片的宽手镯,举手间映在身上些细碎的光,倒有些不太符合男人的秀气。

         穿了精致的苗家衣裳的男孩女孩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他在中间走着,颇有些神仙遣童子那种醉生梦死的出世感。

        周九良目光在他身上放的有些久了,等回过神,村民们已经差不多到齐了,散落在小广场的各处,而孟鹤堂,赶着孩子们走到人群的边缘处就不再往里走了,站在石墙后面,将两肘放在石墙上,托着腮,眼睛睁的大大的,往自己这边瞧着。而在他两边,一边坐了一排小朋友。周九良低头实在忍不住的弯起嘴角,笑了。

        村长看人差不多都到了,就开始讲话了:“今天把大家聚到一起,大家估计也都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月亮村呢,新来了一位第一书记,开这个会就是让大家互相认识认识,这位呢,就是我们的第一书记,周九良。”

        村长给他开了篇,接下来就是周九良的时间了,他接过村长给引过的话头,开始自我介绍:“各位乡亲们,大家好,我叫周九良,是咱们月亮村的第一书记,以后我们月亮村的脱贫工作,就由我负责,接下来,我就跟大家生活在一起,一起让月亮村变得越来越好,让乡亲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共同努力!不断进步!”

他话音一落,乡亲们纷纷鼓掌。

        周九良这段话说的慷慨激昂,他以前只在实习期实践的时候,听前辈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他就觉得很激动,现在这些话由他自己讲出来,真的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剩下内容按照程序走完,会议差不多也就结束了,本来也就是让大家互相见个面,没什么很重大的问题,最后村长询问了周九良意见,就将会议结束了。

        村长:“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配合周书记的工作,一起建设我们月亮村,散会吧!”

        村长放完话,乡亲们就如同来时那样,又陆陆续续的散开了,周九良往下看着,诶?有人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他走来了,是孟鹤堂?他拍着孩子们的后背,像赶鸭子一样赶着孩子们,一串人往他们这边走过来。周九良身体往后仰了仰,惊奇的看着他们。

        不一会,孟鹤堂就走了过来,阿祥先迎了上去,叫了声:“孟叔。”之后就去揉孩子们了,孟鹤堂走上前,向周九良笑了笑,转头就去村长面前了。他喊村长:“完事儿了吧,阿春叔,我把桌子弄走了啊。”

        村长:“行了,搬走吧,阿祥,帮他搬搬。”

阿祥抱着一个小女孩应着:“嗳,好嘞。”说完又去捏小女孩的脸,直到孟鹤堂去搬桌子,他才把女孩放下,去帮孟鹤堂。

        周九良现在明白阿祥早上时找孟鹤堂是干嘛的了,原来这一排桌子是他俩一张一张搬过来的。周九良明白过来之后就想帮忙,他想叫住孟鹤堂,但是,“孟”字刚到嘴边,又突然截住,主要孟鹤堂这名字是他打听出来的,孟鹤堂本人并不知情,贸然叫出来实在是很不妥,况且,真喊的话,难不成也叫“孟叔”?周九良脑子转了一大圈,最后嘴上只说出两个字:“那个……”

        不幸的是,孟鹤堂跟阿祥一起回头了,更不幸的是,阿祥先说话了……

        阿祥:“周书记,怎么了?”

        周九良:“……”

        周九良看着孟鹤堂又把脑袋转了过去,独自往前走了……

        周九良呵呵两声,对阿祥说:“不咋……我来帮忙。”说着就搬起了那张自己用的,刻着“筱筱”的桌子。可阿祥却突然急了起来:“不用不用周书记,您不是还要跟村长一起去村里转转的么?您先回去歇会吧,我跟孟叔搬就行。”

        周九良脑门上仿佛生了一团杂线:“不用!这有啥好歇的,一起吧。”

        他们说话间,孟鹤堂停了下来,盯着这边的动静。正巧一回头就碰上阿祥有些为难的表情,向他询问,孟鹤堂眼神越过阿祥看了看周九良,笑了一下,最后一转身,抬起桌子就走了,腕上的银片被晃的“哗啦哗啦”的响,孟鹤堂短促的声音险些听不见,但周九良却敏感的捕捉到了两个字:“来呗!”


【二】


        周九良盘腿坐在自家阳台的边上,两只胳膊从栏杆的缝隙中伸出去,抱着栏杆,脸挤在缝隙中间,心情颇有些郁闷。

        他看着斜后方的小竹廊,清早时,他在那第一次见到了孟鹤堂,现在再看那个地方,与清早时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了,景还是那个景,就是人在他心里已经不是他想象时的人了。

        周九良回想着早些时候,会议结束之后——

        

        周九良帮着他们把桌子搬回去,路上他与阿祥走在一起,说着待会工作的事情,孟鹤堂就走在前面抱着张桌子还不忘跟孩子们说说闹闹,就这么来回走了得有三四趟,桌子搬完了,期间孟鹤堂是一句话也没跟他们说,而且让周九良更难以理解的是接下来,中间有个女孩子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围着他转了一圈,最后一垫脚,对他说:“哥哥,你搬得桌子是我的!”

        小姑娘穿着花花绿绿的苗家裙,一转圈,裙边挂的绣饰一条一条的拍打着花裙子,小脸蛋红红润润的,像一头活泼的小花鹿,可爱的很。

        周九良细声细气的说:“这张桌子是你的?那,你就是筱筱啦?”

        女孩子开心的点点头,咯咯咯直笑。周九良正准备再跟她说话,结果一直在前面走着的孟鹤堂突然喊了一声:“筱筱!”女孩听了“嗳”了一声,孟鹤堂接着说:“回来啦。”

        筱筱:“哦。”然后就又跑回孟鹤堂的孩子群里了。

周九良楞楞的看着女孩子跑走,内心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个孟鹤堂,是不是对他有意见。

        这个感觉立马就得到了证实。

        周九良把最后一张桌子给撂下,那个叫筱筱小姑娘又跑了过来,对着周九良甜甜的说了一句:“谢谢哥哥。”周九良也笑眯眯的,他蹲下来,捏了捏筱筱的脸蛋,说:“不客气。”不一会儿,一群孩子都朝他围了过来,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周九良就捏捏这个,揉揉那个,越看这群孩子越可爱,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孟鹤堂突然走过来,问他:“周书记准备待到什么时候?”这语气分明比清早时听见的,要冷淡刻薄许多,周九良茫然一抬头:“额,马上马上。”阿祥也拍拍他肩膀,说:“周书记,孟叔还要上课呢,我们先走吧。”周九良明白了,原来孟鹤堂还是他们的老师,自己有点耽误他们上课了,他跟孟鹤堂说了句“不好意思”,就打算走了。刚转身,就被孟鹤堂的话给截住了,他说:“我是问,周书记准备在月亮村待到什么时候?”

        周九良回过身,看着孟鹤堂,他不合时宜的发现,孟鹤堂左耳上竟然还挂了一个孔雀翎形状的银片,下端的三根细银管刚能碰着他肩膀,很好看,但周九良却觉得,充满攻击性。

        阿祥在旁边制止他:“孟叔!”

        孟鹤堂却并不作罢,他接着说:“周书记要走不如早些走,至少不要让孩子们记住你,不然……等你走了,他们会天天哭着来问我,周书记哪去了。”

        孟鹤堂这番话说的周九良内心撼动,他突然想起阿祥在车上时,跟他说的话“周书记不管待多久,我们会永远记得您的”,他那时还很感动,可现在看看孟鹤堂的眼神,跟天真的孩子们,他突然觉得,这对自己是感动,可对他们来说是什么呢?怕是永久的想念吧……

        周九良扒着栏杆,久久不能忘记孟鹤堂冷漠的眼神,那人明明能对着小朋友笑成一朵花,可却能对自己说出跟毒蛊一样的话。可是……周九良反思着自己,他说的也没错,要永远留在这里,周九良确实没那个打算,他郁闷的一头歪了下来,平躺在地上。清早的潮气退了一点,但雾还是没有散,清清透透的如同白纱一般遮住眼前的青山。苗疆真的很好,这里有山有水有云有雾,有花有树,有蝴蝶有小鸟,还有人和各种动物,这里有周九良的一切幻想,这里是周九良的旅途。

        害!他猛的起身,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干好了不就得了,他们这种人生来就是流浪的,哪里有需要,他们就要去哪里,他还得做很多事情,还得见很多的人,他还得继续他的流浪,但是大家都一样,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每一个地方,都会在他心中占据着分量。

        他不能忘了他的初心,那是这万水千山已经替他决定好的事项。



【三】


        周九良再次遇见孟鹤堂时,已经过了好些天了,这几日周九良把月亮村转了又转,大致了解了一番月亮村目前的情况,对接下来的工作方向有了一个估计。

        他是在回自己家的时候,路上遇见的孟鹤堂。他还是那般不客气,嘴角虽然笑着,但眼睛里就没什么善意了,跟与孩子们在一起时简直判若两人。周九良每次看他这样子就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发觉孟鹤堂好像只对自己这个样子,他就更觉得有趣。

        他在跟阿祥一起转村子时,避免不了的就了解到了孟鹤堂。

        孟鹤堂一家来到苗疆的时候,孟鹤堂才五岁,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这里很好看,哥哥姐姐们都穿着很漂亮的衣服,后来那些漂亮的哥哥姐姐们也给他穿了很漂亮的衣服,他还记得那两年过得很快乐,虽然他经常见不到爸爸妈妈,但是寨子里阿婆会让他到自己家里吃饭,还有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们跟他一起玩耍,日子久了,孟鹤堂觉得自己跟寨子里的人也没什么两样,每天跟着阿姐们一起唱苗家的歌,跟着阿哥一起到江里玩,他甚至都跟着阿婆学会了绣花,阿妹裙子上歪歪扭扭的紫色小丁香都是孟鹤堂戳上去的。

        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他终于可以跟妈妈天天见面了,孟鹤堂母亲在寨子里当老师,她总是在兜里揣满了糖,一下课,就有一群孩子围在她身边举着小手儿要糖吃,孟鹤堂也去,这时候,他妈妈就会拿着棒棒糖狠狠敲一下他脑袋,然后才“哈哈哈”的交给他。到一家人一起吃饭时,孟鹤堂跟爸爸告状,爸爸不但不帮他,反倒跟妈妈一起哈哈哈的笑他,然后狠狠地搓搓他脑袋,跟他说:“跟小朋友们好好玩知道吗,我们要永远生活在一起的。”孟鹤堂就捂着脑袋喊:“知道啦!”

        但有时候,孟鹤堂也会想爸爸,偶尔见一次面,他就问:“爸爸,你在干什么呀,为什么老不回家?”然后他父亲就会把孟鹤堂抱起来,用像刺一样得胡子去蹭孟鹤堂的小脸,孟鹤堂拿小手去推他下巴。等他父亲笑够了,才告诉他:“乖,爸爸在修路呢,等路修完了,你就能跟小朋友们经常出去玩儿了。”孟鹤堂听的晕乎乎的,但还是点点头说了句:“哦。”毕竟出去玩儿他还是很开心的,他还记得来的时候,他在爸爸腿上坐着,都能感觉到路的崎岖。而且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出去过了。

        后来有一次下课之后,孟鹤堂又跟着小朋友一起去找妈妈要糖,糖分完了,孟鹤堂却注意到一个小姑娘没有离开,站在那里扭扭捏捏的,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他拽了拽妈妈的衣角,指了指那个小姑娘。

        妈妈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问她:“怎么啦?阿禾?”

        阿禾脸蛋红红的,从背后伸出两只小手,一只小手攥了一个宽宽的银镯子,那镯子很好看,孟鹤堂经常见阿姐的手上会戴。阿禾捏着这两只比她小拳头还大的镯子,朝他妈妈脸前一举,说:“这个!送给老师的!”阿禾脸涨的红红的,腮帮子还鼓着,妈妈一看这可爱模样,连镯子都没接,直接把阿禾塞进怀里,揉了个过瘾。孟鹤堂在旁边看着,心里好一阵发酸。

        可那之后没过多久,孟鹤堂小小的世界就崩塌了,苗疆再奇妙,他的天没了,在年幼的孟鹤堂的心里,也都成了残酷的人间。

        人间是什么,是你必须要自己一步步走过的地方。

        八岁的孟鹤堂手里握着两个沾着血迹的银镯子,看着身后隐在雾中的苗寨,再一次踏上了那条,他来时的路。

        他在县城的医院看看爸爸妈妈的时候,内心有些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摸了摸妈妈的衣服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孟鹤堂知道,那里头是糖。他摸了摸爸爸的胡子,跟蹭他脸时一样扎疼的慌。一切都一样,一切却都变了。

        后来孟鹤堂家里有亲戚来要接他回去,可那时他只记得爸爸说要他跟寨子里的小朋友一起玩,说要跟他们永远生活在一起,再后来,来接他的人回去了,换成了经常留自己在家吃饭的阿婆。孟鹤堂看了看手中的银镯,又看了看阿婆脖子上挂的银饰,顺从的被阿婆抱在怀里,一睡就是两三天。

        之后,他就一直在阿婆家住着了,一直住到阿祥出生,再到阿吉出生。

        后来孟鹤堂去外面上学,有时候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就帮阿婆看着阿祥,抱着阿祥在村里瞎逛,那些跟孟鹤堂一起上过课的人好些都出去打工了,村子里像他这么大的男孩已经不多了,还有村子里的男人,包括阿祥跟阿吉的父亲。女孩子就在村子里做些活儿,日复一日的过日子,他倒是经常去找阿禾,那姑娘也长大了些,经常给阿婆家做些衣裳,待孟鹤堂来拿,还诓着孟鹤堂跟她一起扎了两个耳洞,只不过孟鹤堂后来长上了一个。

        孟鹤堂是村里唯一一个一直上学的,村长说,无论如何也得让孟鹤堂把书读下去,将来可以走出苗疆,回到自己家看看。孟鹤堂知道村长的意思,他们始终是觉得自己亏欠孟鹤堂父母的,亏欠孟鹤堂的。

        但孟鹤堂却不这么想,他五岁来到这里,他的童年少年时光都是流淌在这青山白雾与小吊楼间的,他听惯了苗银细碎的碰撞声,叫惯了阿姐与阿妹,他离不开阿婆也舍不得阿祥,更舍不得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苗疆。

        后来他上高中了,回寨子里的时间就更少了,尤其是高三的时候,孟鹤堂努力准备了三年,临近关头,阿婆却病倒了,本来村长还瞒着孟鹤堂,但孟鹤堂往村里打电话时,阿祥哭着说阿婆走了,吓得孟鹤堂挂了电话连夜就要往村里赶,村长不得已说了实话,孟鹤堂也在县城的医院里见到了阿婆,那晚,孟鹤堂直接就放弃了高考,气的村长抬起手掌就要打他。

        孟鹤堂却平静的说:“阿春叔,我哪里也不会去的,我家就在苗寨。阿婆就是我亲阿婆,以后把我的学费,都留给阿婆治病。还有,以后我就留在苗寨,你们在哪,我就在哪。”

        村长看着他倔强的样子,脸上是跟他父亲一样的神态,当时就留下了眼泪,把孟鹤堂抱在怀里,孟鹤堂听见村长哭着说:“孩子,我们对不起你啊……”

        可这又有谁对不起谁呢,人不就是只有互相牵绊,才算活着么,可能,这就是他与苗疆的缘分吧。

        这是多年后,孟鹤堂才想明白的事情,而不知从何时起,他手上就多了两个银镯了。

        孟鹤堂回来后,又当了老师,又一群像阿祥这么大的孩子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了,孟鹤堂就叫阿禾来跟他一起教孩子们,但孟鹤堂天天带着孩子们鬼混,也没人乐意叫他一声老师……

        孟鹤堂才不在意,他听着后面一群小鬼“孟叔孟叔”的叫着,就拿着棒棒糖,一人脑袋上敲一下,再发下去,觉得,苗寨还是初来时那个奇奇妙妙的苗寨,日子就这么过着,也算是人间的模样。

【四】

        周九良请了孟鹤堂去自己家坐坐,他去给孟鹤堂倒了一杯茶,回来后就看见孟鹤堂坐在阳台上了。周九良在这里添了张矮桌,没事就坐在蒲团上嘬着茶,往外看着苗疆,也很享受,不过他没什么时间就是了……

        “你之前就住这里。”周九良说,孟鹤堂听出来了,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他回答:“是啊,好多年前了,跟我爸妈住这里。”他把手从栏杆缝隙中伸出去,不知在感受什么,过了一会,把手拿回来,咂着嘴说了句:“跟以前一样。”

        周九良没管他在感慨什么,只管问他:“找我啥事儿?”

        “唔,”孟鹤堂坐的直了些,说:“是有事儿找你来着。”他往藏蓝色小褂的兜兜里掏了掏,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周九良,说:“这个,你帮我弄些来。”周九良看他一眼,才接过,他展开一看,小学教学用的课本,而且还是不同年级的?

        孟鹤堂喝了口水,说:“咱们村没学校,教科书都是我问以往的书记们要的,上一册已经读完了,该弄新的了。”

        周九良皱着眉,学校发的教科书都是按人头的,这上哪儿找去?孟鹤堂听后,眼神一下子鄙视起来:“啧啧啧,一看你小时候就没有书掉进茅房的经历,书店都有卖的呀,不过……都是黑白的,唉,不碍事,能看就成。”

        “或者您也可以去学校里借几本,自掏腰包去复印一下。”孟鹤堂一改往日里对他有些刻薄的态度,笑的一脸奸佞。可周九良不情不愿的,他瘪着嘴说:“你说的,那是盗版的吧……”他这么说孟鹤堂就不乐意了:“盗版怎么了!你就没看过盗版书么?盗版正版它不都是字儿么!”周九良斜眼瞟着他:“行吧,那我有什么好处?”孟鹤堂听这话,实在不敢相信,来他村里这么多的驻村书记里,没一个为人民服务还要好处的!孟鹤堂把茶杯磕在矮桌上:“你还要不要脸……”周九良说:“这事儿我肯定会办,毕竟为了孩子,可是……你好像对我有意见,还有那天你说的话实在伤了一个一心为民的第一书记的心,我跟你要点好处补偿,不过分吧。”孟鹤堂一时愣了,周九良这话说的虽有些玩笑,但孟鹤堂知道,他那天的话是说重了,唉,其实……周九良之上有四五个书记第一次见面时都被孟鹤堂这么刺激过……对孟鹤堂来说,也不算言重,可周九良竟然说他伤心了……孟鹤堂两手将小茶杯拖起,抿了一口,问周九良:“你很伤心么?”周九良说:“对,很伤心。”孟鹤堂突然整个人都放的软绵绵的,耳朵上挂的银管耷在肩上都显得有些蔫蔫的:“好吧,那你要什么好处?”周九良笑了,他把孟鹤堂手里的空茶杯拿过来,又给他续上,才搁回他面前,最后说:“以后让我跟孩子们玩儿,还有——”孟鹤堂听到这儿就几不可闻的“啧”了一声,结果周九良还有:“还有,我也要糖。”

        孟鹤堂表情越来越阴,他突然起身,手往口袋里猛的一戳,再伸出来时抓了满满一把糖,劈头盖脸的砸在周九良身上,转身就往外走,他气愤的下楼,踩木板的声音跟骂声一起传进周九良耳朵:“以后走的时候自己跟那群小鬼头说你要死外面了,别让他们一个个哭个不停的缠着我!”

        这话把周九良直接气笑了,自己怕不是中了苗疆的蛊毒了吧,怎么孟鹤堂一见他就骂呢!

        接下来两三天,周九良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说是两三天,那只是在孟鹤堂的印象里,其实他压根没注意周九良是什么时候就不在村子里了,他想起周九良只是之前的书实在是教完了,才发觉周九良还没把书送到他跟前。

        孟鹤堂去问了阿祥:“诶,阿祥,你老跟着周九良转,知道他去去哪儿了吗?”

        阿祥:“周书记去县城开会了,走一周。孟叔,有事儿吗?我给周书记打电话?”

        孟鹤堂:“不用……诶!打吧打吧,告诉他别忘了孟鹤堂。”

        阿祥:“啥?”

        孟鹤堂:“你就这么跟他说,他知道啥意思。”

        阿祥看着孟鹤堂赶鸭子似的背影,心说,这俩人什么时候有的联系……

        他心里喊着孟叔,孟鹤堂身边一群孩子也叽叽喳喳的喊“孟叔”,让阿祥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们这一群孩子也是叽叽喳喳的跟在孟鹤堂身后喊着“孟叔”,他记得周九良问过,孟鹤堂只比自己大九岁,为什么喊他叔。对啊,为什么呢……可仔细想想,那时只有十几岁的孟鹤堂真的很可靠啊,阿婆年纪大了,母亲生下阿吉就死了,父亲出去打工,孟鹤堂就照顾他,天天去阿禾家挤羊奶回来煮了喂他,再后来他长大了,孟鹤堂就教他读书识字,把自己在外面学的东西见的东西通通讲给他跟阿吉,孟鹤堂学习再忙也会抽时间回来陪他们玩,这样陪伴他的人,被称作什么阿祥其实无所谓,哥哥叔叔什么的都行,反正他是孟鹤堂。

        阿祥看着已经走远的孟鹤堂,走进了办公室,他拿着记事本往手上甩了甩,不过,他孟叔一个人,把月亮村的辈分全轮乱了……

        周九良回来的时候孟鹤堂已经带着孩子们在寨子里野浪了两天了。两天里,寨子的东头到西头的人都说见过孟鹤堂,他赶鸭子似的一串人东跑西跑,上蹿下跳。中间还去找阿禾,跟她说要郊游,学校都要郊游,他们也要郊游,结果阿禾推着孟鹤堂就把他推出去了,说自己在缝衣裳,没空搭理他。孟鹤堂就只好自己又带着孩子们,踏上了“旅途”。

        周九良抱着书去找孟鹤堂时,被他们一群人吓了一跳。月亮村的学校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吊脚楼,跟周九良家的构造差不多,也有个阳台,他到时,孟鹤堂就跟孩子们一起,坐在阳台的边儿上,胳膊腿都从栏杆的缝隙里伸出去,在空中,在周九良的头顶荡来荡去,一排人眼神幽怨的看着他。

        孟鹤堂:“周书记,才回来啊。”

        周九良:“呵呵,想我了?”

        孟鹤堂:“你上来。”

        周九良乖乖的上去了,孟鹤堂就把孩子一个一个的抱回来,等着他。等周九良上来后,一排孩子又吓他一跳,他不禁出声问道:“怎么了这是?”孟鹤堂呵呵一笑:“看见他们求知若渴的眼神了么。周书记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哼哼,不是骂人就是讽刺,孟鹤堂嘴里反正没好话,听着就行了。

        他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孟老师!回来晚了,给您看看我的成果!”

        周九良把怀里抱的一摞书“嘭”的往桌子上一摔,问他:“怎么样孟老师!”

        孟鹤堂不知道他在作什么,走上前一看,好家伙!正版课本带彩的!果真是宝贝!孟鹤堂兴奋无比,边翻边感叹:“哎哟我的周书记,你可太厉害了!上哪儿弄的啊,这可是正版课本儿诶,教育局骗来的还是出版社坑来的啊?”

        这话周九良听了很是受用,要知道,在他孟鹤堂嘴里,周九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始乱终弃”的名额早给他预定好了,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孟鹤堂能对他说出这么好听的话,周九良费这老鼻子劲也算值了。

        周九良说:“哪儿的话,这可是你周书记我自掏腰包,买来的。”

        孟鹤堂翻书的手一顿:“买来的?”

        周九良:“对啊,人谁这么好心送你啊?”

        孟鹤堂:“那得花老些钱了吧?”

        周九良眯着眼睛笑了笑:“抵你那一把糖了,我吃了一周,再给点儿呗。”

        孩子们一听要糖,伸着手朝孟鹤堂扒着,喊:“孟叔我也要!”

       孟鹤堂摸着新教科书滑滑的皮,指尖甚至还带着新书那好闻的香气,手伸进口袋里抓了一把,朝周九良尽数洒了过去,手上的镯子坠着银片一晃,直叫他看不清洒的是光还是糖,他条件反射的伸手胡乱一抓,只抓到两三块,剩下全掉了,糖块一颗一颗的坠在地上,眼前只剩下个笑地得逞又灿烂的孟鹤堂了。

        周九良赶紧低下头,他觉得脸上好像突然腾起了什么,掩饰似的慌忙蹲下,捡地上的糖,边捡边对孩子们说:“你们看看他,浪费食物呢怎么,不能学啊不能学!”

        孟鹤堂在头顶“切”了一声:“这么怂呢怎么,我拢共就扔了没几块。”

        呵,挺好一人,可惜长了嘴。



【五】


        周九良研究过,月亮村之所以贫困,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那条路。

        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周九良一直在研究怎么能改善路况,他来到这里之后在那条路上也走了不少次,不但颠簸,而且很窄。但凡来个顶头车,事儿就要变大。但周九良也想过了,这条路宽不了,它一边是山,一边是江,这条路是依着山自己形成的平面修的,如果想让他宽,只能凿山。这法子很危险,周九良否了。

        他正在办公室愁着,突然外面起了骚动。阿吉直接冲进来朝他对面的阿祥喊:“哥!阿婆昏倒了!你快来!”

        阿祥听了猛的站起来,准备往外跑,又突然回头看周九良:“周书记,我……”

        周九良也急了,他站起身,说:“快去快去,我也去!”

        阿祥得到了他的许可,扭脸箭一般的窜了出去,周九良只能在他身后跟着。

        他们准备去阿婆家里的时候,被告知孟鹤堂已经把阿婆背到村口了,他们得用农车把阿婆送到县城的医院。他们到的时候,阿婆已经被安置在车上了,正准备去医院。阿祥说:“我也去!”

        阿吉也说:“我也要去!”

        村长拦住阿吉:“阿吉,别捣乱,让你哥去!”

        阿吉一听就急了:“村长!我不捣乱!我也要去!我可以开车!”

        周九良心说那路那么难走,车上还有个病人,去那么多人实在是危险。

        在旁边一直听着的孟鹤堂突然开口:“阿吉,过来。”

        阿吉只好过去:“孟叔……”

        孟鹤堂摸摸他脑袋:“听话啊,在家等阿婆。”

        阿吉还想说什么,可是碍于孟鹤堂,他只能瘪着嘴,看着车上的阿婆,眼睛湿湿的。

        周九良看这孩子委屈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个事情,他喊:“阿吉,会开摩托吗?”

        阿吉在孟鹤堂手底下委屈的点点头:“会。”

        周九良立马跑去找村长,跟他说:“这样村长,现在天晚了,我跟阿吉开着你的摩托在前面走,探个路,如果有迎头车,好给他劝回去,毕竟万一真堵路上了,就麻烦了!”

        村长一听,也有道理,他想起许多年前,也是送阿婆去医院,一路上心惊胆战,不得不说周九良这法子非常可以!

        村长喊:“行!事不宜迟,阿吉,快点开摩托去!”

        阿吉一听,立马从孟鹤堂手底下跑开了:“诶!”

        孟鹤堂一人看着远去的一行人,身后是泉声叮当,他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转身,就着昏暗,脚步稳健的踩着泉水中冒着头的石头,往深山走去,身影渐渐隐进草木之间。

        阿婆是老毛病又犯了,最后医生说没事之后,阿祥他们才松口气,他们一松劲,阿吉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了。阿祥走过去,摸摸他脑袋,最后拉着他准备去向村长跟周九良道谢,却突然发现,阿吉脸上跟胳膊上赫然粘着一道道血痕。

        阿祥一吓,拽着他胳膊就问:“你怎么啦?”

        阿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以为阿祥问他为什么哭,他怯生生的答:“我害怕……”

        阿祥问不出答案,直接拎起他胳膊去找是哪里伤了,边找边问:“你怎么弄的啊?”

        阿吉反应过来,看着被阿祥拎起来的手,也被一道道的血痕也给吓到了,刚差不多止住的眼泪此刻又在眼眶里打转:“这是什么呀?!”

        周九良跟村长也注意到了,周九良直接叫来了医生,他寻思这俩孩子也是吓傻了,忘记自己就在医院,医生来之后,用了酒精给他擦了个遍,边擦边问:“疼不疼?”阿吉瞪着湿漉漉的眼睛不停的摇头,最后血迹都擦干净了,也没找出个破口,医生扭头对周九良说:“他没伤,怕是从哪里沾到的。”

        这下,他们才放心,可这血迹从哪里沾到的?阿婆昏倒后,只粘了一身的土,也没摔破哪里,周九良越想越不对,问他:“你今天都挨谁了?”

        阿吉想了想:“没有啊,我本来在田里,听到阿婆摔了我就跑回来了,然后孟叔就让我来找祥哥了,然后就来医院了,没有挨谁呀……”

        他混乱的说着,周九良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之前让他乖乖留在寨子里,一直按着他的人:“孟鹤堂呢?”

他这么一说阿吉就想起来了,孟鹤堂一直按着他来着,他怎么就忘了呢?

        阿祥跑过来问阿吉:“孟叔伤着了?”

        阿吉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周九良“啧”了一声:“我说怎么觉得他有点不对劲。”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平时一见周九良就要呛他两句,刚刚竟然安安静静的。阿祥跟出去叫住他:“周书记!你干嘛去?”

        周九良头也没回:“我回去一趟,村长,摩托车借我一下。”

        阿祥追到医院门口,他本想说他去,可是看着周九良急匆匆的背影,最后只喊了句:“周书记,小心点!”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周九良上次骑摩托车还是在大学的假期,时隔几年在摸车,他还真不敢骑太快,他心想孟鹤堂也真是的,受伤了也不说……他想着阿吉身上的血迹,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周九良回到村子里之后实在已经过了蛮久,他去了阿婆家里,转了一圈竟然没找到人,后来又去了学校,还是没有,周九良纳闷了,这人,哪去了……平时哪儿都能看见他,有事儿哪儿都找不到。

        

        后来他想到一个人,阿禾。

        

        阿禾:“孟鹤堂?不见了?”

        周九良:“嗯,我在寨子里找了一圈,没看见他。”

        阿禾:“哦,山上去了。”

        周九良表情疑惑:“山上?”

        阿禾低下头,然后抬眼看周九良:“对,阿婆又犯病了,他估计是害怕了。他一有不顺心,就爱往山上跑……”

        周九良看着阿禾的眼睛,阿禾年长几岁,但从她身上根本看不出年龄,甚至看起来比周九良还要年轻,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却经常看不出情绪,此刻正微微抬眼盯着周九良,眼神里淡淡的,阿禾说:“他爸妈就葬在山上。”

        周九良走在郁郁葱葱的林间小道,雏草的叶尖刮着他的胳膊,留下些晶莹的露珠,然后滑落,走了几步,周九良的衣服都沾了潮。

        他转了整个寨子,就是没往山上走过,不知道这里竟然还藏着一个灵巧玲珑的小吊楼,也藏了一个孟鹤堂。

        孟鹤堂没进去,就在吊楼旁的台阶上坐着,天太晚,这里又没有灯,周九良只能凭着月光跟点点萤火分辨出孟鹤堂的轮廓。

        周九良走过去:“孟鹤堂?”

        孟鹤堂听见了,早在他踏着草走过来时,孟鹤堂就听见了,他回答:“嗯。”

        周九良:“这里竟然有这么好的小楼。”他看孟鹤堂没事,悬了一路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孟鹤堂低下头,脸埋在双膝间,然后抬起来:“嗯,阿春叔盖起来的。”

        周九良走到他旁边,跟他一起坐在木台阶上,问:“哭啦?”

        他这么问已经做好孟鹤堂会骂他的准备,结果孟鹤堂一点动静没有,就静静地坐着抬头看月亮。

        他轻声笑了笑说:“没有,阿祥都没哭,我哭什么。”

        周九良看他难得这么平静,突然生出些小心思想逗逗他:“没有,阿祥哭了,哭的稀里哗啦的,在医院的时候,你是没见着。”

        可谁知孟鹤堂看着他,表情突然一僵,猛然起身就要走,他这样把周九良吓了一跳,起身就去拽他,可孟鹤堂脚步太快,周九良硬是跑了两步才拽住他胳膊,拽了一手黏糊糊。

        周九良一慌:“诶!你……”

        孟鹤堂不理他,还要走,周九良急了,他拉着孟鹤堂的胳膊往回狠狠一拽,拽回自己面前,孟鹤堂低着头走,他一拽,孟鹤堂猛一回头——

        弯月清辉少许,六月流萤摇曳,丛草晶珠轻浮,眼前人闪着泪光。

        皆是微弱的明亮。

        周九良眼睛直直的,嘴唇有些僵:“你……怎么了?”

        孟鹤堂倔强的用力抽走自己的手,他行为坚定,语言却很慌乱:“我要去医院!阿婆她一定……阿祥都哭了,阿婆她一定……我要去医院!”

        周九良内心一阵震动,他放开手,孟鹤堂立马转身就要走。周九良厉声喊住他:“孟鹤堂!你别动!”

        周九良从没这样说过话,孟鹤堂背对着他站住了。随后,背后突然感受到一阵湿气,潮潮的将他裹住,在月光旖旎中,陷进一个凉凉的怀抱。

        周九良声音在他耳后:“对不起孟鹤堂,对不起,阿婆没事,我骗你了,阿婆没事。”

        孟鹤堂还没从湿冷中反应过来,呆呆的问:“你说真的?”

        周九良说:“真的,阿婆没事。”

        孟鹤堂:“……”

        周九良抱着他,只能看清他微微泛红的耳廓,跟泛着青白的脖子,逐渐的,周九良听见怀里传来小声的抽泣。周九良突然慌了神,他放开孟鹤堂,绕到他面前。

孟鹤堂被他放开,蹲在地上就哭了起来,他把脸埋在膝盖上,一开始还是细细的哭声,渐渐地,就变成了“哇哇”大哭,脸也不在膝盖上埋着了,直接仰着头哭。

        这下可吓坏了周九良,他手一会在孟鹤堂肩膀上晃晃,一会在他头顶晃晃,又在他手边晃晃,他也不敢抱了,最后蹲在孟鹤堂面前,看着他哭。

        孟鹤堂哭着哭着,突然一伸手就怼在周九良胸口上,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你干嘛?!”孟鹤堂边哭边喊:“你有病啊!你骗我干嘛!你神经病啊!”他喊着,还要来打周九良,周九良心一虚,举着胳膊挡了两下,结果小看了这个有些瘦弱的汉子,孟鹤堂巴掌下来是真的挺疼!最后挡不住,故技重施,一手握他一只手腕,可一个没注意又被他镯子上的银片扎的手心疼,周九良眼疾手快,在孟鹤堂巴掌下来之前,一条腿往前一跪,身体前倾,直接把他箍在怀里,不能动弹。

        周九良伸着脖子喊:“停停停停停!!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周九良感受着怀里的动静逐渐安静下来,才小心翼翼的松了松胳膊,孟鹤堂不动了,扒在周九良肩膀上无声地掉着眼泪,周九良到底还是没能松开他,最后又抱住了,静静地听着他哭……

        等孟鹤堂不哭了气也消了,月亮已经往西走了很远了,正落在树梢头,在二人身上映下些树叶的影子,微微的摇动。

        孟鹤堂想想又要打他,这下周九良精准的挡住,让孟鹤堂的手,落在他手心里。他将孟鹤堂的手翻过去,手心朝上,果然看见他胳膊内侧有一道长长的血痕,血已经凝固了,粘在伤口边上,周九良小心地摸了摸,指尖就带走了一些红色。

        孟鹤堂把手翻回去,直接盖在了周九良的手心上,拉着他就往小楼上走。周九良被他拽着,在后面喊:“诶诶,小心点啊你!”孟鹤堂一扭头:“闭嘴吧,死骗子!”

        周九良就闭嘴了,乖乖被他拉着上了小楼,这小楼虽小,但是一应俱全,周九良眯着眼睛粗略的看了一眼,完全是可以住人的环境,除了没电。孟鹤堂把他拉到一处,就不管他了,自己走进黑暗里,找东西去了。周九良就自己转,他走出堂屋,这里也有外接的露天阳台,可这个阳台,面积出奇的大,与小楼的体积不成比例的大。他走过去,瞬间就被吸引了。

        这里被孟鹤堂打理的很好,凉台四周挨着栏杆的地方被孟鹤堂摆满了花,中间摆了块不知道从哪里捡的石板当桌子,周九良走到阳台边上,夜晚并不能看清什么,眼前只有一层一层青山的轮廓,所以,视野的右边,寨子里的温暖灯光在周九良眼里就格外的明亮。夜是静谧的,可周九良仿佛能听见处处的喧嚷声,灯火连着星光,周九良仿佛也听见了星星的喧嚷。

        突然,孟鹤堂举了一个木箱子走出来,问他在做什么,这时周九良才突然意识到,不是星星在喧嚷,是腕铃在轻轻摇晃。

        周九良收了收有些恍惚的心神,朝他走过去,问:“这是什么?”

        孟鹤堂将箱子放在石板上,打开,里面是一些简单的医疗用品。孟鹤堂翻了个创可贴就准备粘,周九良见了连忙给他夺过来,说:“你不要浪费创可贴了!”

        孟鹤堂:“啥?”

        周九良把创可贴扔回箱子里,又去里头刨了刨,月光有些弱,近视的人在晚上总会有些夜盲,周九良眼睛不太中用,从口袋里掏出那副透明眼镜戴上,才继续刨。他刨着,孟鹤堂突然新奇的问他:“周书记!你原来还戴眼镜啊?”

        周九良没抬头:“对啊,有些近视。”

        孟鹤堂:“哦~”

        周九良刨了半天,发现不是自己眼神不好,是真的找不见想要的东西。最后放弃,问孟鹤堂:“酒精有吗?”

        孟鹤堂:“有哇。”

        周九良:“哪儿呢?”

        孟鹤堂翻了翻,翻到了一个白色的小药瓶,拧开,给周九良,周九良伸头一看,还真是,酒精里泡着几块药棉。他接过来,捏出一块,一手举着药棉,一手伸向孟鹤堂:“手给我。”孟鹤堂见状咧着嘴“嘶”了两声:“这可疼啊。”周九良手指朝他勾了勾:“废话,我知道,不疼还不消毒呢。”孟鹤堂把手递过去,周九良握住,翻着面上下看了看:“这镯子真不错啊。”孟鹤堂说:“那是啊,我……啊啊啊啊啊!!!疼疼疼!!!”孟鹤堂正说着,没料到周九良突然就把那团药棉摁下来了,瞬间,凉凉的剧痛就直直的戳进孟鹤堂心窝里。他疼的一抖,猛的就把胳膊扥回来了,朝周九良喊:“周九良!你成心的吧!”周九良一抬眼,奸诈的笑:“对啊!”孟鹤堂伸着拳头又要打他,周九良也不躲,就笑着看他,透明的镜框泛着光,把周九良弯弯的眼角衬的格外温柔,他说:“快点,别闹,手给我。”孟鹤堂陷在他眼角里,有些发愣,竟真的乖乖把手递给他了,周九良又接着给他擦,擦着擦着,脸上的笑容就消了,换成了一副有些严肃的样子,小心翼翼的给他清着伤口。

        孟鹤堂就看着他这幅认真的样子,周九良微微蹙着眉,眼神透过镜片折射到孟鹤堂眼中,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周九良,着实有种与平时不同的感觉。

        

        微风缠着花香,天星坠落眼底,清朗化开穹苍,唇角青川迤逦。

        孟鹤堂喃喃的说:“你戴这眼镜,还蛮好看的……”

        周九良停了手,漫不经心回答:“是么……别动啊。”

        孟鹤堂:“哦。”

        周九良在箱子里又翻了两下,没翻到什么,然后直接停手,果断求助孟鹤堂:“纱布有吗?”

        孟鹤堂:“哦”

        他拿了一个大点的药瓶,递给周九良,周九良打开,嚯,还真是……

        周九良给他缠上,边缠边说:“你知道吗,你糊了阿吉一脸的血,这小子刚听说阿婆没事,不哭了,结果阿祥一说,他又吓哭了。”

        孟鹤堂笑了,他说:“阿吉就这样,还小呢?等过两年,也就不哭了。小时候阿祥也哭,现在就不哭了。”

        周九良抬了抬眼,笑的有些坏:“不一定吧,有的人三十多了还哭呢!”

        孟鹤堂:“周九良!还不是你说那鬼话!”

        周九良深觉抱歉的朝他嘿嘿一笑,用纱布在孟鹤堂胳膊上系了个蝴蝶结,拍拍他胳膊,示意好了,才问:“这怎么弄得?”

        孟鹤堂举起胳膊对着月光看了看那个蝴蝶结,说:“我忘了,我也没注意。”他转着胳膊看了一圈,手镯甩着银片轻轻的撞着胳膊,最后孟鹤堂把手放下来,说:“这镯子是不是很好看?”

        周九良说:“对。”

        孟鹤堂说:“这是我妈的。”

        周九良说:“我知道。”

        孟鹤堂愣了愣,随即又笑了,也是,阿祥天天跟他混在一起,可能早听说了。孟鹤堂开玩笑问他:“是不是觉得有些娘娘的才问的?”

        周九良一下子慌了:“没有!”

        孟鹤堂:“切!信你个鬼。”

        但孟鹤堂没接着逗他,而是站起身,走到栏杆旁边,转身对着周九良,问:“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周九良眼睛一直跟着他,孟鹤堂站定,他眼神就停住,孟鹤堂这么突然一问,周九良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说:“这里很好。”

        孟鹤堂说:“这里虽然贫穷,封闭,落后,但是,这里有我爬过的山,有我淌过的水,有抚养我长大的亲人,有一起玩耍的朋友,还有我教育的孩子,脚下葬的是我的父母,这就是我家……”

        “周书记,我能用这里的一切,留住你么?”

        周九良站起身,他没想到孟鹤堂会跟他说这样的话,孟鹤堂就那样清晰的站在他面前,表情温柔,眼神请求,说真的,周九良很想把这样的孟鹤堂抱在怀里,打破这份不敢触碰的易碎感。但他强忍住心中的巨大触动,问他:“孟鹤堂,你什么意思?”

        孟鹤堂微微皱起眉,他眼眉低垂,睫毛遮住眼睛,隐去了水雾,叹了口气,说:“周九良,你很好。”

        周九良看着他,孟鹤堂没有再说下去,却对他笑了。

        弯月低垂,清风无味。



【六】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那夜的孟鹤堂却只留在周九良记忆中了,后来再见,他还是那般跳脱,开展着“畜牧”事业,赶着一群“鸭子”东奔西跑,上蹿下跳。

       阿婆回来之后,阿祥跟他请了几天假,说要照顾阿婆,周九良也时不时的跟着阿祥过来,每次过来,都能碰见孟鹤堂,孟鹤堂也跟往常一样跟他打着招呼,喊着:“哟!周书记。”

        但如果周九良的直觉没错的话,孟鹤堂,在离他越来越远。

        即使两人坐在一起,周九良也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疏离。他问阿祥:“孟鹤堂最近怎么了?”

        阿祥洗着抹布:“没怎么啊?”

        周九良郁闷:“那他怎么这么奇怪?”

        阿祥说:“孟叔很奇怪吗?”

        周九良说:“对啊,很奇怪,他最近……总感觉,都不想搭理我了。”

        阿祥听了却笑了出来:“周书记,这你就想多了,孟叔不是最近,他一直不想搭理你。”

        周九良:“哦?”

        阿祥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他想了想措辞,才说:“不是,孟叔对驻村书记都是这样的,所以不只周书记,您的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跟孟叔关系都不好。周书记您就别难过了。”

        周九良听了这话并没有觉得好多少,他蔫蔫的问:“这是为什么?”

        阿祥放下抹布,转身看周九良,说:“孟叔以前不这样……我说了您别生气,他其实是觉得,跟您这种人处久了……会浪费感情。”

        周九良表情更瘪了:“我这种人?”

        阿祥说:“早晚会走的人。”

        这个周九良早就知道,只是觉得委屈,嘟嘟囔囔的说:“我知道这个,可是……他之前还说让我留下来……怎么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这一嘟囔不要紧,直接惊呆了阿祥:“孟叔说让你留下来?!”周九良不明所以:“啊,他自己说的啊。”

        阿祥抿着唇不说话了,周九良越发纳闷:“怎么了啊?!”

        阿祥看他一眼,才说:“孟叔很喜欢你。”

        周九良:“啊?”

        周九良又扒着栏杆,心情郁闷。

        孟鹤堂是喜欢他,才想留下他,而且阿祥告诉他,孟鹤堂之前从没对人说过这话,周九良想着孟鹤堂那种请求的眼神,心里有些难过……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除了生长在寨子里的人,其他的,谁最终会停留在这里呢?

        虽然这里很美,但不是他的最终落脚的地方。

        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个月亮,却也惹了太多牵肠。

        孟鹤堂对他这样冷淡,至少自己真的走时,孟鹤堂不会伤心。

        可周九良却有些贪心了,在他心里孟鹤堂也很好,他也很喜欢孟鹤堂,所以,他希望孟鹤堂能记住他。

他又想起那个夜晚,如今流萤已经没有了,那夜的孟鹤堂也再没见过了。

        草长莺飞时来到这里,如今盛夏已逝,周九良在这里呆了很久了,他站在那条路口,望着远方,身后是斜阳,照的那条路格外的长。

        他转身准备往回走,一回头,正巧碰上孟鹤堂赶着小朋友过来。

        孟鹤堂喊他:“哟!周书记!”

        筱筱一看到周九良,就喊着“哥哥”朝他跑了过来,周九良弯腰抱起她来,说:“叫叔叔。”

        筱筱乖巧的改口:“叔叔。”

        周九良:“嗳。”心里舒服多了。

        他看了眼孟鹤堂,问他:“干嘛呢?”

        孟鹤堂说:“送他们回家。”

        周九良说:“一起吧。”

        孟鹤堂半天没张嘴,最后才说:“嗯。”

        周九良抱着筱筱,看着与他同行的孟鹤堂的侧脸,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对不起。”

        孟鹤堂在他身边静静地走,听见后一抬眼,问:“什么?”

        周九良说:“那天……在山上。我没能答应你。”

        孟鹤堂笑了笑:“那不用道歉,是我冲动了。”

        周九良闭嘴了,但他越走越心焦,最后忍不住:“孟鹤堂!不是我不想留下来,是……”“嘘——!”孟鹤堂突然打断了他,然后,他把食指从唇边移开,说:“别当着他们的面,他们很喜欢你。”周九良闭上嘴。孟鹤堂转身往前走,边走边唱:“心底有梦想,远方是故乡,阡陌路迢迢,随月去流浪……”

        孟鹤堂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背过手,往前走去。

       

        晚风吹来你模样,世上谁不思故乡。

        他们一个一个把孩子送回了家去,最后一个孩子送回去后,天还没黑,孟鹤堂突然说:“要不要去山上坐坐?我种的小菊花开了。”

        周九良答应了,上次时是周九良自己上去的,这次他跟在孟鹤堂身后,觉得,这条山路,比上次要短一些。他们又上了那座小吊楼。孟鹤堂让周九良去凉台歇歇,自己去煮了水,待会泡茶喝,他把小水壶放在炉子上,就到阳台找周九良了。他让周九良坐下,才托着腮说:“你有话要对我说?”

        周九良想了想:“是有。”

        孟鹤堂说:“说吧。”

        周九良突然被他来这么一道,一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盯着想来想去,脑海里突然想起阿祥对他说的一句话,他有些慌忙的说:“我,我也很喜欢你!”

        孟鹤堂听完一愣,眼看着脸越来越红:“你说什么啊?!”

        周九良话一出口也觉得别扭:“不是,我是说……你说孩子们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们,我也喜欢你,喜欢阿祥,我也跟喜欢这里,所以……”

        “所以要走的话,我肯定也很舍不得,但是……但是……”

        孟鹤堂托着腮,听他说着,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他摆了摆手,带着镯子,发出些“哗啦啦”的声响,打断了周九良。

        孟鹤堂认真的看着周九良,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其实我也明白,你们都会走的,我一早就明白,我们都明白,所以我们也没有留过谁,也留不住谁。”孟鹤堂垂下眼睛笑了笑,接着说:“你们其实都很好,但……但就因为你们都很好,我们才会舍不得,孩子们才会舍不得,我也……”

        “所以才会讨厌你们,不许孩子们跟你们玩。因为这样,你们走的时候,才不会太想念……筱筱皓海他们还会时不时问我,王书记什么时候回来带他们一起玩。可王书记已经离开这里两年了。我能怎么办呢……”

        “但周九良,我突然想通了,今天见了你才相通的,不管怎样,你们都是来过这里的人,为这里变得更好而努力的人,我没有权利抹杀你在孩子们心中的记忆,所以周书记,不用向我道歉,我应该向你道歉,为了我的自私,跟贪心。”

        “你的世界很大,但我们会在苗疆,永远记得你的来过的痕迹。”

        孟鹤堂说完了,他煮的水也开了,孟鹤堂起身去泡茶,周九良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他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孟鹤堂,目光温柔的说要用这里的一切挽留他的孟鹤堂。他从没挽留过一个一定要走的人,除了自己,而且筹码还是他觉得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可是那夜,他没能给出任何承诺,也没敢把那份月光下冰凉脆弱如琉璃的印象抱进怀里……

        周九良起身,走进里屋,孟鹤堂正在泡着晒干的小菊花,他低着头,左耳上的细银管顺着他的肩滑下,碰撞中发出一些清脆的响声——

        “叮铃——”

        周九良终于抱住了那晚的孟鹤堂,那份清冷的易碎感也没有那么不可触碰,反而被他紧紧的圈在怀里,温热且柔软。

        他从背后握住孟鹤堂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手上的银镯,说:“我会在天南海北,永远想着你。”


【七】


        阿祥觉得周九良最近有些不对劲了,这不,又盯着资料时不时“嘿嘿”一下,时不时的“哈哈”一下。写个报告就这么幸福么?这表情他不是没见过,皓海的哥哥,之前看上阿霄的姐姐时,就是这表情。阿祥拿着资料给他递过去,问:“周书记,您最近是怎么了?”

        周九良从笔记本电脑后面一冒头,只露出两个闪着光的黑眼睛,问他:“你说什么?”

        阿祥摇摇头:“我说!您最近是怎么了?怎么比见着喜欢的姑娘了还开心啊?”

        周九良听了又“嘿嘿”一笑,说:“是比见了喜欢的姑娘开心,你孟叔终于愿意搭理我了。”

        阿祥说:“孟叔?”

        周九良笑嘻嘻地说:“对啊!”

        其实阿祥也早看出了孟鹤堂对周九良的态度跟对以往的书记都不太一样,虽然天天吵吵闹闹的,有时还会拌个嘴,可对于以往的书记,孟鹤堂是连搭理都不带搭理的。不过也不无道理,周书记这么可爱可敬,是跟以往的书记都不太一样,阿祥能看出来,周九良是真的喜欢他们苗疆,跟苗疆的人的。

        阿祥问他:“孟叔愿意搭理你就这么开心啊?”

        周九良扬着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了什么情蛊呢,他说:“对啊,很开心啊,跟脱贫攻坚一样开心。”

        阿祥想了想也是,就孟鹤堂对驻村书记那冷漠的样子,打赢孟鹤堂攻坚战不比打赢脱贫攻坚战要容易,不过打赢孟鹤堂攻坚战并不是任务,所以也没人在意,可周九良倒是一直打着这场没人在意的仗。现在看来,好像还胜利了。

        阿祥问他:“你就这么在意孟叔?”

        周九良说:“对啊,我们搞脱贫,说到底是为了人民,当然要做到大家满意了,有一个不满意,我就不算胜利。”

        阿祥觉得,是这么个理儿,他看着周九良高兴的样子,问他:“你怎么搞定的我孟叔?”

        周九良得意的一笑:“我跟他说我会永远想着他的,他就开心啦。”

        阿祥下巴都要惊掉了:“周书记!您跟我孟叔说什么呐?!”

        周九良不明所以:“怎么啦?”

        阿祥皱着眉头说:“这话他也听?”

        周九良气急败坏:“这话怎么啦?!”

        阿祥要急死了:“这话不是用来逗姑娘的吗!”

        周九良说:“是么?”

        他挠了挠头,仔细回味着自己说过的话,琢磨了半天,心想:是哦……是有点像哦,完事儿又“嘿嘿嘿”地笑。

        阿祥眼神格外鄙夷的看着周九良,心说,他孟叔怎么了,居然也听这种鬼话?

        之后的日子倒也没怎么变,他们一天能见面的机会倒也不怎么多,周九良经常呆在寨子的办公室里,孟鹤堂白天也要教课,而且龙雨跟腾阳阿四这些孩子年纪到了,该上初中了,孟鹤堂最近夜晚也会给孩子们补习些课,明年好顺利考进县里的中学,大家都在忙碌着,为了生活,为了希望,为了未来。

        苗疆也在这云海雾浪之下,静静地流淌着时光,江中的水越来越凉,山林的叶越来越黄,天上的星星来的越来越早,陪着月亮的时间越来越长。

        孟鹤堂裹的厚了点,长长的衣袖盖住了他的两只镯子,七八个孩子也换上了冬衣,像小鹿一样在他周围绕着,又是那种醉生梦死的感觉。

        他笑着朝周九良走来,说:“这树啊,吹阵风就秃了。”

        就是别说话,孟鹤堂一张嘴,周九良就能从云端上,摔跤现实的淤泥里……

        周九良嘴角抽了抽,说:“……是啊。”转头又问:“你干嘛呢?”

        孟鹤堂说:“带这群孩子上山玩,今天周六,我们跟城里可不一样,我们没补习班的。”

        周九良笑了说:“那可真幸福。”是啊,谁童年的时候还没个补课的记忆呢。

        孟鹤堂也笑了,问他:“你去吗?”

        周九良想了想,那之后他倒也上过好几次山,但不是傍晚就是夜里,从没见过白天的样子,去看看也无妨,就答应了,孟鹤堂一笑,说:“走吧。”

        他二人就一起赶着“鸭子”上山了。走着走着,周九良突然问:“龙雨他们是该上初中了吧?”

        孟鹤堂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周九良理所当然的说:“我当然知道。”

        孟鹤堂歪过头看他,看了好久,看到周九良都不好意思了,他猛拍了孟鹤堂一巴掌:“你老看我干嘛?!”

        孟鹤堂被他拍的一懵,本能的甩回一巴掌:“你有病啊!”

        周九良生气了:“你才有病,干嘛那么看我!”

        孟鹤堂拿白眼瞟他:“看你脸上有鸟屎!”

        周九良也骂他:“你放屁!”

        前面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后面两个人也叽叽喳喳,快“秃掉”的山林中,凋零着却又透出勃勃的生机。

        龙雨拽了拽腾阳跟阿四,三人凑在一起说着话。

        龙雨:“孟叔头回这么喜欢一个书记。”

        腾阳:“是啊,以前他都不准我们跟书记玩儿。”

        阿四:“是因为周书记好,他都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小升初。”

        腾阳:“是,我也喜欢周书记。”

        龙雨赶紧打断他:“诶诶,那可不行,周书记可是孟叔的。”

        腾阳满脸问号:“啊?为什么啊?”

        阿四叹了口气,走过来,拍拍腾阳肩膀:“唉,你这样将来上了初中是没有女孩喜欢的。”

        腾阳更加满脸问号:“啊?为什么啊?”

        他们边走边吵,突然,周九良“哎哟”一声,孟鹤堂忙问他:“怎么了?”周九良笑笑:“被树枝划着了。”

        他往周围看了看,他头一次上山是不停划着他的还是杂草,如今已经变成了光秃秃的树枝。冬天是要来了。他往前看了看,没了杂草互拥,连路都变得有些宽了,一直往前蔓延着,周九良知道,那小路可以通往孟鹤堂的小楼,但他却不知道,这小路的尽头在哪里。他出于好奇问了一嘴:“这小道能通到哪里?”

        孟鹤堂说:“一直走的话,能走到村外头。”

        周九良“哦”着,突然!他心中一惊:“能通往村外头?!”

        孟鹤堂说:“能,下面那条路没修之前,村里人都是从这里出去的。”

        周九良突然丢下孟鹤堂就往上跑,孟鹤堂一急,喊他:“诶!你干什么?”

        周九良边跑边喊:“我上去等你们!”

        孟鹤堂嘴里嘟囔了两句,赶着孩子们加快了些速度,往山上跑去。

        等他们到山上,周九良就站在凉台上,不停往下观望着,孟鹤堂叫他,他只“嗯嗯”的答,孟鹤堂好奇,就上去找他。

        孟鹤堂走到他身后,拍拍他肩膀:“别踩了我的花。”

        周九良:“哦。”

        孟鹤堂纳闷:“你看啥呢?”

        周九良没说话,他从栏杆的台阶上下来,转过身,面对孟鹤堂,最后,双手按住孟鹤堂的肩膀,说:“我……”

        孟鹤堂疑惑的挑着眉毛,说:“你怎么了?”

        可周九良一直按着他肩膀,微微的蹙着眉,就这么怔怔的看了他一会,最后突然一松手,说了句:“我有点事儿,先下去一趟,你们玩儿吧。”就走了,孟鹤堂朝着他的的背影喊了好几声,他也没回头。

        孟鹤堂就在原地站了好久,周围孩子们叽叽喳喳,而他只是盯着周九良离去的方向,不为所动。

        孟鹤堂又好几天没见到周九良。

        这天,孟鹤堂独自将孩子们送回家之后,在村口遇见了那个好几天没见的人,他抬头一看,周九良就在一截石墙上坐着,好像在等谁,模样看起来有些欣喜,咧着一嘴大白牙,远远的朝孟鹤堂招手。

        孟鹤堂背着夕阳,向他走过去,走一步,周九良洒满金辉的轮廓在他眼中就越清晰,他还带了眼镜,怪不得远远的就看见他了。孟鹤堂抬起双手捧住脸,银镯在耳边“哗啦哗啦”的,吵的他双颊有些发烫。

        孟鹤堂来到他身边,问:“在等人?”

        周九良坐在石墙上,低头看着孟鹤堂,眼睛被夕阳晃的眯了起来,他用手挡了挡,说:“对啊。”

        孟鹤堂问他:“等谁啊?”

        周九良眯着眼睛笑了笑,夕阳太晃眼,他纵身一跃,跳到孟鹤堂面前,说:“等你啊。”

        孟鹤堂拿下双手:“等我?”

        周九良歪着身子看着他,说:“对啊,等你——你脸怎么这么红?”

        孟鹤堂一惊,忙转身背对他,再张口时语气有些无措:“没没,没有,是这个阳光,阳光照的……”

        周九良直起身:“哦——”然后,他跳到孟鹤堂面前,拉住他的手就走,边走边说:“走,给你看个好东西。”孟鹤堂被他拽着浑浑噩噩的往前走,他问:“什,什么?”周九良推了推眼镜,回头看孟鹤堂,说:“等下就知道了。”孟鹤堂努力的回应着周九良的眼神,等他回过头,才实在忍不住,拿手腕掩住了眼睛。

        今天的夕阳怎么……这么刺眼。

        周九良拽着他走的是上山的路,孟鹤堂想不通这条路上有什么好东西。但他也忍着没问,任凭周九良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因为孟鹤堂腕子上总是圈着两只银镯,所以周九良习惯拉他的手。此刻他较孟鹤堂快两步在前面走着,只留给孟鹤堂一个消瘦的侧脸,跟遮住眼神的镜框。

        周九良就这么拉着他走上那座小吊楼,一同站在凉台上,扒在栏杆前。

        周九良看了一会,叫孟鹤堂:“你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吗?”

        孟鹤堂也跟着他看,眼前这景象他不知看了多少年,他回答:“……草。”

        周九良不知为何突然笑出声来:“哈哈哈,什么?”

        孟鹤堂看他莫名其妙取笑自己,有些不耐烦:“你要干啥啊?”

        周九良伸出手臂揽过他肩膀,把他揽在身前,压在怀里,孟鹤堂的后背就贴上他前胸,周九良环着孟鹤堂,手指在孟鹤堂的视野中,从左滑到右,然后低头在他耳边说:“你看见这条小道了吗?”

        孟鹤堂感受着他的声音,周九良的镜框还刮着他的耳廓,孟鹤堂觉得自己的脸又有些发烫,他声音有些不稳的说:“嗯……”

        周九良:“我之前一直想着,怎么才能把山下那条出村的路修的平稳安全一点,但是再怎么平稳,他都不能再宽了,上面是山,下面是水,那条路只能那样了……”

        “但我现在不想那样了,我想,把这条小道,开成大路,虽然远了一点,但是他比下面那条路能宽出一半来,会车也很安全,公交也能开进来,这样,村里的人好出去,外面的人好进来,你觉得呢?”

        孟鹤堂突然想起那天周九良突然跑走的时候,他说:“你是从那天就想到了?”

        周九良把揽着他的手收回来,扶上了栏杆,说:“对,但我没敢直接说,我下去问了村长,我们商量了好些天,最后确定了,才告诉你的。”

        孟鹤堂突然觉得心下一空,他看着周九良收回去的手,怔怔的说:“是么……”

        周九良觉察到有些不对,他看着有些失神的孟鹤堂,问:“你怎么了?不开心么?村长听了很兴奋呢!”

        孟鹤堂这才觉出自己有些失态,他躲过周九良的目光,说:“开心!怎么不开心!”说完沉默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什么,还没等周九良问,孟鹤堂突然伸出手去拉住他,说:“我有个地方想带你看。”周九良看着他下定决心似的眼神,问:“哪里?”孟鹤堂说:“你来。”然后放开周九良,转身走了。

        周九良看了看已经没有夕阳了的天,跟着孟鹤堂的背影走去。


【八】


        孟鹤堂带他绕到了小楼的后面,走出两步,眼前赫然出现两个墓碑!周九良心里一颤,墓碑上的名字已经告诉他这下面葬的谁,但他还是问了一句:“这是?”孟鹤堂回过头,将他拉的近了些,说:“我爸妈。”然后又转向墓碑,蹲了下去,用手拨走墓碑前干枯的落叶,说:“他们之前问我,把我爸妈送到哪儿去,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可是他们说我当时怎么也不离开苗疆,他们就把我爸妈留在这里了,留在这里陪我……”他这话说的有些像自言自语,周九良也只能是默默地听着。

        “可是当时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死活要留在苗疆,我听说我姨当时都哭着求我跟她回去……哈哈……”

        “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是在初中上课的时候,有一个老师,她上完课陪我们聊天的时候说,以后有了家庭,还会回到这里来,我们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喜欢这里,她不想再离开这里,她要在这里扎下根,把这里当成她的家。我当时就明白了,我爸之所以带着我们一起来苗疆,就是打算在这里扎根,一直把这里当做家。”

       “然后我就知道为什么我当初不愿走了,因为,我早就把这里当做家了。我也知道了我爸当初为什么那么努力,也是因为,他也已经把这里当做家了。”

        孟鹤堂站起来,拉起周九良的手,对他说:“你做到了他当年没做到的事情。”

        周九良听了这么久,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动了动嘴:“我……”

        孟鹤堂低下头,看着被自己握着的周九良的手,说:“他肯定是很感谢你的,就像我一样。”

        周九良呆呆的站着,内心早已被震撼与感动填满,他来之前只是兴奋的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孟鹤堂,但没想到,孟鹤堂会在双亲的墓前说这么深刻的话,但正是孟鹤堂的话,才更让他明白,他现在做的事情,对孟鹤堂,对寨子里的人,对苗疆来说,是意味着什么。

        而他,在对孟鹤堂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他回握住孟鹤堂的手,紧紧的攥在手心,说:“我会更努力的。”

       孟鹤堂笑了,他是想告诉周九良,他现在是在做着多么伟大的事情,自己是很开心很感激的,同时也在慰藉已故之人,可是周九良如此认真的模样,实在叫孟鹤堂看的心里喜欢。他觉得周九良这样子很可爱,寨子里的阿妹都没这么可爱。孟鹤堂突然把手从周九良手里抽出来,即将染上重色的天空将二人融进一片幽幽的靛蓝,孟鹤堂亮亮的眼睛代替了还没升起的碎星子,闪着狡黠的光,他说:“其实带你来他们面前,是想告诉他们一件事情的。”

        周九良看着这样的孟鹤堂,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发慌,他问:“什,什么?”

        孟鹤堂背着胳膊靠近了他两步,上身缓缓的前倾,不断挤压驱赶着二人之间无意义的空气,周九良只觉得孟鹤堂的脸庞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的鼻息,他的嘴唇……也离自己越来越近,周九良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直直的盯着孟鹤堂的唇不断的贴近自己,他甚至能看清孟鹤堂的根根睫毛,可最后,孟鹤堂眼神一挑,生生的将唇滑了过去,滑至他侧脸,在那上面轻轻的啄了一下。

        周九良浑身僵硬的看着孟鹤堂的下颌线,他以为真的能触到孟鹤堂的唇,那轻轻一啄实在让他失望,周九良剧烈的心跳敲着他的胸腔,他生怕孟鹤堂也能听到,伸手抚着孟鹤堂的下颌,将他轻轻推开,语气不稳的问他:“你,你这是干什么?”

        孟鹤堂眼神融着水光,抬眼看他,他轻笑一声,说:“我说过了周九良,你很好。”

        周九良忍不了这样的孟鹤堂,他皱起眉,问:“所以?”

        孟鹤堂说:“所以你还不明白吗?”

        周九良想说些什么,可是所有疑问所有情感所有猜想所有想说的话,堵得他一句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有些事情也太麻烦了,他干脆不去确认,直接伸手托起孟鹤堂的后脑勺,印证了刚刚所想象的触感。

        嗯?很甜啊?

        (剩下在评论)

清华落榜生

【0411全员恶人】胆小鬼

栾云平x孟鹤堂x周九良

大三角预警  6k+


dys 联文 05:20

同一时间画手@蒙奇·D·许一明 


00


他看着眼前人的身影逆着光背对自己,仿佛一场世纪烟火在自己眼前绚烂盛开,一如那个夏日。


胆小鬼也曾鼓起勇气,只是你始终没看到我为你勇敢。


01


“拿周老师来说吧,他十七岁就跟了我了。”


孟鹤堂笑盈盈地回过头去看桌子里的周航,眼...

栾云平x孟鹤堂x周九良

大三角预警  6k+


dys 联文 05:20

同一时间画手@蒙奇·D·许一明 


 

 

00

 

他看着眼前人的身影逆着光背对自己,仿佛一场世纪烟火在自己眼前绚烂盛开,一如那个夏日。

 

胆小鬼也曾鼓起勇气,只是你始终没看到我为你勇敢。

 

 

 

 

01

 

“拿周老师来说吧,他十七岁就跟了我了。”

 

孟鹤堂笑盈盈地回过头去看桌子里的周航,眼底盛着一汪多情水光似的柔和,晃晃悠悠地绕进周航的心里。

 

周航垂着眼盯着桌子上摆的满满的礼物,微微抿着唇应了一声,不用想都知道孟鹤堂接下来又要拿长兄为父的事占便宜,左右不过是返场,周航也懒得搭理,全当是哄着孟鹤堂开心了。谁料到手上趁着摆弄玩具的功夫愣了个神,恍惚间便听见台下观众意味深长的声音。

 

周航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孟鹤堂,拿眼神去问对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却只看见后者偏着头朝自己笑,那双顶漂亮的眉眼被柔和弯起,带着钩子似的钻进少年人心底,连心跳都被牵引。

 

周航全然忘了自己本来是要质问对方刚才在舞台上又作了什么妖,只避开孟鹤堂含笑的眼神,红着耳尖再度垂下眼去捏手里的狐狸玩偶,脑海里却都是孟鹤堂方才笑着的模样。

 

他想,妖精学什么相声。

 

孟鹤堂不知道小孩心里的弯弯绕绕,只当是周航又累了,无声抗议着想回家了。只能安抚地拍了拍周航的手,又开玩笑似的跟台下观众解释道:“这孩子又困了,天天跟睡不醒似的。我再给大家唱首歌吧,咱们唱完这首歌就结束了。”

 

周航松开玩偶,一边感受着手背上残留的余温,一边静待孟鹤堂唱完这首歌和他一起下台回家——他们的家。

 

周航早些年还是住在宿舍的,可孟鹤堂到底是心疼小孩。虽说对外称是搭档,可在孟鹤堂心里,周航不过是个性子有些老成的小男孩,仍需要被人照顾着的。

 

于是孟鹤堂一口一个周宝宝的叫着,打着对活方便的名头,顺理成章地把人接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和自己同住。

 

周航一向换衣服换的快些,孟鹤堂还在解扣子的功夫,周航都叠好了大褂刷着手机等孟鹤堂了,正巧在朋友圈刷到一条刘筱亭分享的广告,一行文案配了九张烟花背景的宣传图。

 

-“盛夏要和最爱的人看烟火,转发本条朋友圈即可免费入园并领取两根烟花。”

 

落款是某个新建的游乐园,开馆时间是今晚十点。

 

周航不动声色地拿余光扫了一眼正在叠大褂的孟鹤堂,装出一派不经意的模样,试探道:“孟哥,附近有个游乐园开业,可以免费领烟花。”

 

孟鹤堂笑着透过相框上反光的玻璃扫了一眼周航,一眼便看透小孩那些小心思,也不戳破,反倒配合着出演。

 

“我也想看烟花,咱们哪天去?”

 

周航盯着孟鹤堂的背影,黑亮的眸子里藏匿着星光般透亮。

 

“先生,今晚它就开业了。”

 

 

 

 

 

02

 

孟鹤堂最终没有来。

 

游乐园里的游客三三两两,不是好友就是恋人,周航举着一根未被点燃的烟花孑身一人在园里游荡,像是格格不入的异类。

 

人群突然聚集起来,耳边也传来齐声倒数的声音,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这场盛大烟花的降临。

 

周航站在人群中有些手足无措,他死死的攥着手里的烟花棍,抬头看向黑沉的天空,隐约能看见几颗星星却都不如孟鹤堂的眼睛明亮。

 

倒数到一的时候,周遭的情侣相拥热吻,天空上也识相地热烈绽开大片绚烂烟花,像是庆祝恋人们相爱,纵着他们在温柔乡留恋沉醉。

 

周遭的人笑着、喊着、闹着,只有周航孤零零地站在人群里。

 

烟花在头顶放肆的分裂成无数朵,照亮了半片夜空,彩色的光变幻着映在周航的脸上,却照的他的眸子格外黯淡。

 

他喃喃自语,孟哥,烟花真的很好看。

 

他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孟鹤堂,也许是一见钟情,也许是日久生情。

 

他只知道每次孟鹤堂笑着看向自己的眼睛,嗓音低沉着叫自己时,脑海里会闪现大片花火——他想让孟鹤堂看看自己的心。

 

可周航不自觉地又想起今晚在后台时,孟鹤堂那个略带歉意的笑,嗓音低沉又动听。

 

他问,明天行吗?

 

周航几乎要猜到孟鹤堂的下一句话,急忙说道:“没关系的孟哥,这个烟花有好几天,你有事的话我就约着二哥一起了。”

 

孟鹤堂还是笑着的,他说,航航,咱们明天再去吧,我这晚上约了栾哥一起吃饭。

 

周航不忍让孟鹤堂为难的,所以他只是扯出个笑意,在圆润的脸颊上显得有些喜庆。

 

“先生您和栾哥去吧,我先去找二哥了,没关系的。”

 

周航最终还是骗了孟鹤堂。

 

那场烟火仅此一次,勇气全借给了东风。

 

 

 

 

 

03

 

漫长岁月被上帝按下快进键,后来的周九良日复一日的独自重复着上班下班回家的生活,只有一点不同——他身边再也没有孟鹤堂。

 

那时候的孟鹤堂还年轻着,栾云平每每总在演出结束后变着花样的邀人吃饭、看电影,或是买上一包糖炒栗子去摩天轮上看城市夜景。

 

于是周九良借口搬了出去和朱鹤松一起住。

 

那段日子对于周九良而言变得无比漫长,他再没有一个夏夜如那夜一般,看着孟鹤堂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在路灯下被拉扯的无限长,再暧昧的交叠在一起。

 

再后来逐渐习惯了独自一人的小少年给了字又跟着孟鹤堂到了五队,朱云峰和曹鹤阳像是两个大家长,以至于大家心照不宣的定下一条规矩——工作上的事找饼哥,生活上的事找四哥。

 

那会儿连孟鹤堂这般通透的,都暗里找过饼四二人不知几次。只偏偏一个周九良,明明心里装着事,却也不肯告诉别人,只自己闷着不说,暗地里跟自己较劲。

 

于是在老五队的时候,四哥和饼哥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妈,轮流跟周九良谈心,防止这孩子哪天想不开突然自闭了。结果周九良嘴严的跟上了锁似的,硬说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可喜欢这事不过是当局者迷。

 

周九良以为自己瞒天过海,全然不知旁人早都看得清楚。

 

于是烧饼怀着一腔老父亲的心,趁着后台无人时,伸手拍了拍周九良的肩膀,没头没尾地轻声问道:“九良,这事你跟小孟儿说过吗?”

 

周九良装着不知情的无辜模样,“什么事儿啊饼哥?”

 

烧饼恨铁不成钢地一推周九良的额头,瞧着使劲,实际上没用几分力。语气里满是对栾云平天天当着他面,光明正大地拐走小孟儿的气愤。

 

“你就这么眼瞧着栾云平那个狼心狗肺黑心肠的把小孟儿勾跑了?”

 

周九良有时候觉得饼哥和栾哥并非是关系不好,而是一起度过的日子太久了,久到他们已经忘记了彼此对自己的重要性,但却依然看不得对方身边有另一人出现。

 

烧饼仍操着一口被栾云平称之为破锣嗓子的沙哑嗓音喋喋不休着,“那天栾云平还特意给我发一微信,你猜怎么着?这孙子给我发了张他和小孟儿的自拍气我……”

 

周九良似乎是终于装不下去,开口打断道:“孟哥喜欢。”

 

“什么?”

 

烧饼愣住,却看周九良抬起头,面上神色淡淡的,一如既往地老成着,却和烧饼头一天见他的时候不同。

 

那时候的周九良眼底仍清澈着,被逗急了会红着脸躲到孟鹤堂身后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腼腆笑意,而不是像现在一般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意一般淡淡的,抬眼看人的时候也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子冷。

 

周九良垂下眸子去整理大褂领口,又重复了一遍。

 

“先生喜欢栾哥。”周九良顿了顿,又道:“这是他的选择。”

 

烧饼揉了一把小卷毛,迫使周九良看着自己,问道:“九良,那你的选择呢?”

 

周九良眼底闪现出几分迷茫,他曾无数次站在选择的分岔路口,孟鹤堂是他选择正确的最终奖励。他不知道他的每一次选择是否正确,可那已经用尽他的全部勇气。

 

周九良恍惚间回到他和孟鹤堂刚来五队时,烧饼和四哥打头组了个接风的酒局。

 

孟鹤堂和周九良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

 

周九良出门没带钥匙,又懒得打搅朱鹤松,只好被孟鹤堂拉着回去暂住一宿。

 

周九良乖巧地跟在孟鹤堂的左手侧,指尖若有若无地碰着身边人的柔软衣料,听着他的先生兴高采烈地说着无关紧要的琐碎事,他只偶尔应和两声,眼睛却只直勾勾地盯着两人身前影子被路灯无限拉长后又回到身后,再一点点移回面前。

 

孟鹤堂终于停下步子,颊上泛着酒醉的红晕,像是晕染好的腮红,一向清澈又柔和着的眼眸里也浮起一层迷离的薄雾,伸手摸着周九良的小卷毛碎碎念,像是还把对方当成当初那个腼腆又需要自己照顾着的小孩。

 

“周宝宝,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不是喝多了?没事,孟哥回去给你冲蜂蜜水。喝完蜂蜜水咱们周宝宝就不难受了。”

 

周九良轻而易举地将孟鹤堂的手腕抓握在掌心,却不敢下滑半寸去碰对方的柔软指尖。

 

周九良只敢眸光晦暗不明地盯着后者泛着水光的红润双层,哑着嗓子唤他,“先生。”

 

孟鹤堂凑进一步,努力睁着懵懂无辜的水眸去看周九良的神色,分明醉的脚下不稳,却还耐着性子,嗓音柔和着哄自家年幼的搭档。

 

“航航,你是不是喝多了。”

 

周九良甚至能感受到孟鹤堂的气息近距离喷洒在自己的面上,潮气丝丝缕缕地顺着皮肤钻进心底又生根发芽。

 

周九良下意识用拇指去摩挲孟鹤堂的腕骨,后知后觉般觉得热气上头,偏着头想要凑近那双漂亮又多情的薄唇。

 

“先生,我可能是喝多了。”

 

唇瓣被孟鹤堂舔的红润又泛着水光,无声地引诱着少年品尝。

 

可他最后也没能吻上去。

 

他只是轻轻地把头埋在孟鹤堂的颈窝,像是一只撒娇犯懒的猫,借着酒劲闷闷地嘟囔出几个字。

 

夜风将周九良的话语吹散却没能送进孟鹤堂耳中,路灯也没能让周九良看清孟鹤堂眼底的清醒。

 

他们都曾经面对选择,却无一例外地选择错过。

 

周九良在那个夏夜里说,先生,我爱你。

 

孟鹤堂不知道。

 

孟鹤堂曾在那次返场说,咱们姻缘有份。

 

周九良不知道。

 

 

 

 

 

04

 

后来,孟鹤堂和周九良离开了老五队,创建了七队。再后来又公司被安排去参加了一档综艺节目,拿了冠军。

 

之后的那段日子,似乎是他们有史以来最劳累的一段日子。各种商演专场和大大小小的录制及采访几乎占据了他们的全部生活,连微信闲聊都是有关于工作,甚至栾云平这个名字也似乎逐渐消失在孟鹤堂的嘴里。

 

周九良也借着方便对活的名义再次搬进孟鹤堂的家里,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牙刷杯摆在孟鹤堂的杯具旁边,又拿了衣服放进衣柜里。

 

孟鹤堂端着刚出锅的热菜放在餐厅的桌子上,一边朝着周九良所在的屋子方向扬声喊了一嗓子,叫人出来吃饭。

 

周九良某个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穿越到某个平行空间,平行空间里的他们去国外结了婚。周九良像现在这样负责出完差回来收拾行李,孟鹤堂则去做饭,两人吃过饭后再轮流洗碗。

 

孟鹤堂看着周九良落座后才解了围裙,从衣挂上拿下外套,瞧着准备拿手机给菜品拍照的周九良解释道:“航航,我约了栾哥……”

 

周九良握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中,打断道:“还回来吗?我等你一起吃。”

 

“应该回不来了,你直接去剧场等我吧。我……有些事和栾哥说。”

 

周九良的脸色冷下来,侧过头去看神色复杂却欲言又止的孟鹤堂。

 

孟鹤堂有些讷讷地想要伸手去拍周九良的肩,后者却站起身躲开,留下一句我吃饱了,摔了门回卧室。

 

孟鹤堂朝着被周九良摔上的门叹了口气,却也没和对方解释自己是去和栾云平把话说开,直截了当的拒绝对方。

 

孟鹤堂只当周九良是犯了孩子家家的小脾气,怕对方越哄越来劲,又怕周九良跟自己较劲饿坏了身子。最终还是留了个纸条,贴在冰箱上。

 

“菜在锅里,记得热热再吃。晚上演出记得带那套绿的大褂。”

 

 

 

 

 

 

05

 

周九良也并非是故意摔了门发脾气,不过是听了刘筱亭的主意,借机试探孟鹤堂对他的容忍度,借此鼓起勇气,再为他最后一次勇敢。

 

周九良最终还是在临走前扒拉了两口菜,又比往常提早了半个小时出门,路过花店时买了束玫瑰,艳丽的像是那年孟鹤堂无缘见到的烟花。

 

只是很遗憾,再回不到那个盛夏。

 

他举着花走到后台门口的时候正准备打一打腹稿,正巧碰上孙九芳打里边出来,后边还跟着一脸无辜的刘筱亭和尚九熙。

 

孙九芳瞧见周九良时明显愣了愣,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周九良的腕骨,慌忙叫道:“九良。”

 

周九良敛了敛眉,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手中挣脱出来,问道:“怎么了?”

 

孙九芳强装着镇定神色去哄他,“你陪我去抽根烟吧,刚才后台抽烟的都不在,我只能拉这俩不会抽烟的陪我吸二手烟。”

 

周九良正因为告白的事情而紧张,没瞧见孙九芳的脸色,不疑有他,答应的倒是迅速。可周九良下一秒说出的话,又让孙九芳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悬起。

 

“那你等我进趟屋子放个包。”

 

刘筱亭眼瞧着周九良要朝门口方向去,急得声音都瞬间拔高,在破音的边缘游走。

 

“九良,你别进屋!”

 

饶是周九良再迟钝也反应出这几人的不对劲来,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花束,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使花束最外层的包装纸发出轻微的声响,却足以在安静下来的走廊里引人瞩目。

 

尚九熙盯着那束红的刺眼的玫瑰,微微一想便联想出前因后果,终于开口问道:“九良,你这花也是送孟哥的吗?”

 

周九良几乎是和尚九熙同时开口朝对面三人问道:“栾哥在里边是吗?”

 

三人沉默着,像是默认。

 

周九良刚想抬脚,却后知后觉地反应出尚九熙话里的古怪,舔着后牙槽的位置看了眼后台门口的方向,腮肉被舌尖顶出一个半圆的形状,显得痞里痞气的。

 

“栾哥也来送了玫瑰是吗?”

 

尚九熙不忍心地撇开眼,孙九芳也不做声。

 

周九良恍然间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他垂着头嗤笑一声,再度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刘筱亭问道:“二哥。”

 

刘筱亭从来不会撒谎,他避开周九良的视线,别无他法,不得不实话实说,“栾哥拿着花进去一会儿了。”。

 

周九良面色冷着推了推眼镜框,径自绕开三人迅速推门闯进后台,正碰见栾云平和孟鹤堂对面站着,孟鹤堂的怀里还捧着一束红玫瑰,连包装的款式都和周九良手里的花束一般无二。

 

孟鹤堂愣怔着扭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周九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手里的那束红玫瑰上,下意识地喊他,航航。

 

天蝎座仿佛是天生的演员,将无辜和惊讶演绎的淋漓尽致,甚至夸张的挑了挑眉毛。

 

“哟,栾哥也在,没打扰你们吧?”

 

栾云平还是端着那副一贯的温和模样,淡淡看他,仿佛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九良来了。”

 

“栾哥又来找孟哥啊。”周九良又扯出个笑模样来,镜片上划过反射的光线,语气平淡又自然地继续道:“嗐,没事儿,你俩不用管我。我就是进来扔个垃圾。”

 

孟鹤堂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呆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周九良拎着相同模样的花束,扔进墙角的垃圾桶,发出沉重声响,像是砸在他的心上。

 

孟鹤堂不会知道周九良在花店犹豫了多久才小心翼翼地写下那张藏着岁月秘密的卡片。卡片上的字很短,也不浪漫。仅仅是一个少年的全部勇气而已。

 

他说,孟鹤堂,我不想再和你错过。

 

而那张卡片这一刻被主人用鲜艳花瓣藏匿在桶底,狠心的像是决意退出一场无疾而终的旧梦。

 

那些年里周九良所有为孟鹤堂而小心翼翼鼓起的每一次勇敢,可惜他始终没能看到。

 

他错过了一场盛夏的绚烂烟花,也错过了一场盛大的隐晦浪漫。

 

他想,孟鹤堂,我们还是错过了。

 

 

 

 

 

06

 

周九良到底是空着手和孙九芳去后门抽了根烟解乏,刘筱亭和尚九熙被迫着站旁边吸二手烟。

 

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的一个采访。

 

女主持人看了看手卡,笑着问向周九良:“周老师的人生中有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事情呢?”

 

周九良恍惚间觉得女主持人的笑容有几分像孟鹤堂,尤其是眼睑的弧度。

 

他恍然间回到那些被遗漏在岁月中的记忆,仿佛每段时光都与孟鹤堂有关,每次遗憾也都与他相关。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孟鹤堂,想要说出那些不曾开过口的话,却被孟鹤堂笑着推了一下肩膀,嗔道,人家主持人问你呢。

 

于是他只敢在心里想。

 

“最遗憾的是那年盛夏没能和你一起看一场烟花。”

 

“最遗憾的是那年酒后没敢借着装醉的名义吻你。”

 

“最遗憾的是那年冬夜的巷子口始终不敢牵你的手。”

 

“最遗憾的是一直以来都没能告诉你我爱你。”

 

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敛着眸子去看那架老年间曾传言会勾魂摄魄的黑洞洞的镜头,仿佛又回到那年孟鹤堂在台上用漆黑眸子笑着看向自己的时光。

 

他垂着眸舔了舔唇,又笑着看向镜头,仿佛在朦胧中又看到那年盛夏烟火,绚丽又浪漫,像是一场盛大无果的暗恋。

 

他撒了谎。

 

“和孟老师合作说相声,我没有遗憾。”

 

 

 

 


07


周九良透过缥缈烟雾抬头看了看街边亮起的路灯,宛如那年盛夏。


他依稀能在光里瞥见那人背影。

 

他无声的轻笑,又想起主持人的那个问题,在心底暗自作答道。


孟鹤堂,最遗憾的是,你始终也没能看到我为你的勇敢。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