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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湿蘑菇人我们喜欢你

关于魔族都磕辛芙的那档子事

⚠️灵感来源群友

⚠️魔族OOC


修拉哈特最近有了心事,作为能够预知千年的魔族,他想明了的问题总会有答案,但唯独这件事,他细想了三天三夜也没得出结论。


那就是未来会打败魔王的勇者辛美尔,他到底为什么还不和魔法使芙莉莲告白?!


尽管魔族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但见识多了也能辨认,辛美尔对芙莉莲怀有爱意,甚至愿意为了她终身不娶,这在人类之中是极为罕见的深情,只是他们之间既没有家族的反对、世俗的偏见,为何死也不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


莫非勇者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第一次找上魔族的怪胎--索莉缇尔,说明来意后,索莉缇尔仔细打量了修拉哈特好几眼,这才开口问道:“你也对人类感兴趣?......

⚠️灵感来源群友

⚠️魔族OOC


修拉哈特最近有了心事,作为能够预知千年的魔族,他想明了的问题总会有答案,但唯独这件事,他细想了三天三夜也没得出结论。


那就是未来会打败魔王的勇者辛美尔,他到底为什么还不和魔法使芙莉莲告白?!


尽管魔族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但见识多了也能辨认,辛美尔对芙莉莲怀有爱意,甚至愿意为了她终身不娶,这在人类之中是极为罕见的深情,只是他们之间既没有家族的反对、世俗的偏见,为何死也不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


莫非勇者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第一次找上魔族的怪胎--索莉缇尔,说明来意后,索莉缇尔仔细打量了修拉哈特好几眼,这才开口问道:“你也对人类感兴趣?”


“这是为了魔族的未来,人类的很多勇者找到恋人后就回老家结婚了,如果辛美尔能和芙莉莲在一起,我们将省去很多麻烦。”此乃谎言,毕竟绝不能让其他魔族知道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原来如此,或许辛美尔是担心不能和芙莉莲同生共死,人类不是有句话叫‘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人类特有的浪漫,只有一起走向死亡才能感到幸福。”这也为谎言,毕竟绝不能让修拉哈特知道这是为了更好地研究人类的爱情。


“魔族之后的目标,就是让两人能够毫无顾虑心意相通地殉情。”经过讨论,不懂感情的魔族得出了荒谬但合理的结论。


这个消息立刻传遍魔族,由于魔族们对“殉情”的理解不同,一时间魔王军展开了极其诡异的研究。


古瓦尔更加起劲地研究杀人魔法,在他眼里殉情就是一起去死,一炮轰死两人自然是最快捷的方法。


阿乌拉倒是轻松拨弄着自己的天秤,这事不是简简单单?控制了两人之后命令他们自戕就好了,不过她记得殉情的前提是两人得相爱,于是吩咐手下琉古纳找两个年轻的魔族常伴身侧,说不定芙莉莲和辛美尔触景生情,就能很快在一起了。


马哈特在意的只有罪恶感一类的情感,对情情爱爱没什么想法,他只知道人类谈到爱情就会延生到婚姻罢了。


奇迹之格拉奥萨姆听说这个想法后,立马拉上终末圣女和染血军神对幻境进行研究,力图用幻境一举拿下辛美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索莉缇尔表示她也想参与其中。


于是四人就婚礼该是什么模样展开激烈讨论,染血军神非常中意新兴的室外婚礼,另外三人认为传统的教堂婚礼才更震撼,婚礼的细节以了解人类的索莉缇尔决定,一切都有序进行。可最后四人在婚礼主角的穿戴打扮上产生了极大分歧,终末圣女和索莉缇尔方坚持芙莉莲散发或编发,奇迹和染血军神执着平时的双马尾形象。


几位大魔族的吵闹甚至影响到了下层魔族和魔物,魔族之间掀起了一阵“辛芙”热潮,大家从如何高效杀死两人逐渐演变成如何创造回忆让两人能更加幸福地死去。作为婚礼幻境策划者的奇迹甚至熬夜写下一本婚礼指南供魔族们参考,书中还不露痕迹地指出双马尾形象最为适合婚纱。


索莉缇尔不甘落后,以最了解人类的魔族为名头四处分发自己写的人类恋爱指南,书中强调了在婚礼时刻女方不同于往常的形象更能令男方心动。


一直说着没兴趣的马哈特终究还是动了心,某次找到人类村庄要求投票,让人类自己抉择出最爱的婚纱形象,尽管对死亡充满恐惧,村子里的男性都一致遵从本心透给了不同往常的编发或散发。得知结论的奇迹大喊着“一群没品的东西”试图屠村,被索莉缇尔和终末圣女以及其他支持编发散发的魔族拦下。这么有品的人类村庄,就允许他们多活个几百年吧。


事态逐渐失控,修拉哈特因为还没找出两人终成眷属的未来逐渐摆烂,魔族之间甚至已经流传出辛芙同人志,因为修拉哈特只语言描述过两人的样貌,所以同人图甚少,实在可惜。


就在魔族上下为辛芙二人的终生大事操心时,看不下去的魔王下了一道死令,魔族之间决不能再讨论两人的爱情,这场风波才逐渐平息。


不过魔族们私底下还是偷偷在意两人的进展,比如琉古纳多年后找了个双马尾女魔族和短发男魔族,试图暗示两人,只可惜还没暗示成功辛美尔先一步老死;幻影鬼拼尽全力想让芙莉莲记住辛美尔,只是没想到因为太贴合人设自己被一炮轰死。看来魔族们还得再加把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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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富姐】月·婵娟


  “怎么不接电话?”


  

  “我靠,着急出门,手机都没拿。”,富姐本来是在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被武梦玉天这一问才发现没带手机。


  


  男人墨色的眼睛藏着日落黄昏,温柔与眷恋,让人过分心动,“急什么?”


  

  

  “还不是你说小安不见了!”,富姐愤怒,这都什么事儿啊,早上被叫来压力说服武梦安,晚上叛逆小少爷就跑不见了。


  

  

  这要是真出事了,她岂不是也是罪人?!


  

  

  武梦玉天哑然失笑,他后面半句'现在人已经回来了'都没来得及说电话就被挂断了,他能怎么办。


  

  

  再想拨回去,富姐那个...


  “怎么不接电话?”


  

  “我靠,着急出门,手机都没拿。”,富姐本来是在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被武梦玉天这一问才发现没带手机。


  


  男人墨色的眼睛藏着日落黄昏,温柔与眷恋,让人过分心动,“急什么?”


  

  

  “还不是你说小安不见了!”,富姐愤怒,这都什么事儿啊,早上被叫来压力说服武梦安,晚上叛逆小少爷就跑不见了。


  

  

  这要是真出事了,她岂不是也是罪人?!


  

  

  武梦玉天哑然失笑,他后面半句'现在人已经回来了'都没来得及说电话就被挂断了,他能怎么办。


  

  

  再想拨回去,富姐那个时候已经抛下手机跑来武梦家了。


  

  

  既然这样,“那,天哥要不……跟我一起走走?我知道一处赏月的好地方。”,女孩的月牙眼配上扬的尾音像小猫爪子似的一下又一下,挠的人心痒痒的。

  


    

  如果要形容武梦玉天现在的心情,大约就像摇摇晃晃的烛光,道不清它的形状,却有些驱散了他心里的阴霾。


  

  

  见对方兴致勃勃的样子,武梦玉天也就没忍心拒绝,谁知那人竟然自顾自的拉过自己的手,嘴里念叨着“哎呀,走啦走啦”。



  

    

  他愣了半响,也就接受了对方拽着自己狂奔起来的事实,是她,一切都显得很合理。


  

  

  “到了。”,富姐因为气息不紊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喘,可当她回过头来,映入武梦玉天眼帘的依旧是如朝阳般的笑容。



  

  手心里的温度消失了,他回过神来,富姐早已经坐在了山崖边缘,拍了拍身边挪出来的空位。


  

  

  武梦玉天想提醒她小心点,可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个“嗯”字,也不扭捏,三两步走过去坐下。

  

  

  

  

  富姐掩饰不住的骄傲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怎么样?这里不错吧,不但可以看到整片星空,而且…”


  

  

  “这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呢。”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克制住流连在身旁人脸庞上的眼神,他随意找了个话题:“你很喜欢月亮吗?”



  

  武梦玉天觉得她像太阳。


  

  

  “……嗯。”



  

  “为什么呢?”



  

  

  “这个嘛…大概是因为妈妈在那里吧。”


  

  

  

  武梦玉天心头一颤转头看向富姐,他没法看清那她的表情,只知道她莫名陷入了一种道不明的情绪中。

  

  


  少见的柔和与脆弱。  

  

  

  

  她,变成月亮了。

  

  

  

  “你知道吗,我今天被小安的一个女同学怼的话都说不出来。”



  

  

  “真的吗?”,富姐眼睛依旧亮晶晶的,她主动继续话题,“快给我仔细讲讲!”


  

  

  在对方期待的神色下武梦玉天带着笑意开口,“她说‘武梦安哪都不会去,反而应该看一下这种变化冲击会不会带来反噬………”



  

  

  “哇——嚯!”




    

  事情讲完了,两个人都默契的达到了自己的目标———让对方开心起来。



  

  

  “诶你知道吗,要是在小说里,武梦叔叔、阿姨还有奶奶都得求着那个姑娘嫁给小安,以此改善家族血脉遗传。”



  

  晚风不知又吹进了谁的心里。武梦玉天其实想让她少看点那些东西,只是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那,你呢?”


  

  

  

  “我?和小安?”,富姐沉思片刻,“差了两岁,但,也算门当户对……吧。”



  

  

  “我是说,你,和我。”



    

  ……………



  

  “在我妈面前天哥可不准开玩笑啊。”,富姐声音又软又糯,却又干净的如同清凉的泉水。

  

  

  

  

  秀丽的脸在月光加持下显得更乖巧,这时候也不搞什么恶作剧,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武梦玉天。


  

  

  “嗯,认真的。”



  武梦玉天自私的想同时拥有太阳和月亮,认真的想拥有她。







苍崎EMO论

【空之境界】(臙条巴x黑桐鲜花)不合时宜

悍不畏死地下手搞了空境的同人。

除了巴和鲜花,还提及其他人物。

顺手贴个之前剪的MAD→                

【空之境界MAD】【臙条巴 两仪式】鸽群(Голуби)

* 乱,渣,短,意识流。

*《矛盾螺旋》结束后的if展开

++++++++++

(一)

 

水中气泡的声响。惨白的光被厚重的玻璃扭曲,寒凉地透进眼球。

漂浮的头颅。

死了,却又活着。

过分轻盈。因为身体已经...

悍不畏死地下手搞了空境的同人。

除了巴和鲜花,还提及其他人物。

顺手贴个之前剪的MAD→                

【空之境界MAD】【臙条巴 两仪式】鸽群(Голуби)

* 乱,渣,短,意识流。

*《矛盾螺旋》结束后的if展开

++++++++++

(一)

 

水中气泡的声响。惨白的光被厚重的玻璃扭曲,寒凉地透进眼球。

漂浮的头颅。

死了,却又活着。

过分轻盈。因为身体已经不在。他习惯于对虚幻的肢体发出命令,作为昏沉中下意识的消遣。他也早已习惯奔流于神经间的微弱活力白白浪费在断裂的脖颈处……

……不对。

指节弯曲的感受。

切实的。

——他拥有肢体。

异常的体验激起混杂的强烈情感,将灵魂漫长的倦怠冲刷殆尽。他浑身起了微小的战栗。未知的变数,恐怖,暗含希望……

赌上全部的勇气,他睁开眼。

“喔,竟然还真醒了。”

眼睫快速眨动。昏暗的光线让渗出泪水的眼球很快恢复了视物能力。扎着红色马尾的女子转过身来,指间的香烟冒出细长的烟雾,亮橙色的甲油涂得一丝不苟。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她温和的眼神透过镜片渗出种慑人的魅力,这令他不得不张开了口。

干涩的音节在喉间颤抖,太久不曾运作的声带细微地刺痛着。

“臙条……巴。”

他艰难回答。

女子睁大了眼,凑到嘴边的烟卷差点从手中滑落,“自启动?”她露出不加掩饰的惊愕神情,“已经不能算作单纯的人偶了,这种程度的话……”*

“……”

她微微扬头,将过滤嘴含在嘴里,深吸一口,沉思着,向着天花板吐出微薄的烟雾。

“本来只抱着一试的念头……”

呢喃的话语微弱下去。安静持续了一瞬。

“啊,……总之。”艳色的双眸转向他,她的声音中含着笑意。

“祝贺你作为‘人’归来,臙条巴。”

 

(二)

 

小川公寓废墟中奇迹般完好无损的脑髓,冠位人偶师一时兴起提供的肢体。难得的要素在此凑齐。

于是“臙条巴”复活了。

但他的仇敌与他的日常已然崩塌殆尽。

两仪式安然无恙。

黑桐干也回来了。两仪式已经不再需要臙条巴。

那么。

他已经践行了为她去死的诺言。

他本不需要这第二次的生命。

“请……”他嗓子哑到如同干涩的沙粒互相摩擦,“请别告诉她……我醒了。”

“唔,理解理解。”女子会意地点头,没有多说一句。

“那么,我又该拿你怎么办呢?”她温和地询问,“放任你到处乱跑是不行的,被人发现可就糟糕了……拆了也不好,毕竟成形之物自有其意义,我也没有毁掉自己心血的癖好……”

“请就……让我呆在这吧。”

脑中冒出的逃避念头化为言语掷入空气。女子静静凝视着他。这造物主一般的存在将目光藏在香烟缥缈的白雾后,有些迷离,让他看不清楚。

“不合时宜的诞生吗……也好,你就在此等待真正的机会来临吧。”

 

(三)

 

认为自己并非“人类”之后,所需的消耗便理所应当地减少。

他呆在醒来时坐着的那张扶手椅中,不吃,不喝,不动。每隔两周女子会将魔术造出的片剂放进他的口中。他含着它,便与伽蓝堂无数无生命的人偶毫无区别。

——但他毕竟活着。

心脏的律动微弱而规律。脑中的念头生发又破灭。寂静中,发出惨白光芒的灯管嘶嘶作响。漫长的浑噩不是煎熬;他早已在玻璃罐中掌握了这种存在方式。他的目光长久固着在对面的人偶上:那人偶与“式”是多么像啊……

——即使再像,“她”也只是无生命的物体。

而他毕竟活着。

“所以师父到底把那东西塞哪去了……”

胡乱翻动惊起的细微尘埃让少女咳嗽起来。她嘟着嘴,踢了一脚地上的纸箱发泄挫败的情绪。

“成为弟子的结果就是被天天支使着干这种无聊的事……”

她嘟囔着,将滚烫的咖啡倒进带手柄的马克杯,小口啜饮,在一屋的人偶间随意走动。她被那具酷似两仪式的人偶吸引了目光,盯着她陷入沉思,手中的杯子歪斜,杯壁不经意抵上他的手背。

——疼痛。

逐渐强烈的,灼烧的疼痛。这刺激如此生动,足以将他从茫然的虚空中拖回现实。

他应该是叫出了声,因为少女吓得猛地向后跳去,把整杯咖啡都泼在了自己整洁的衣裙上。

“烫烫烫烫烫!!!”

他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手背。这莫名的插曲为什么会……念头刚刚产生,双肩便被人冒失地攥紧。

“你是活的?!”

身上的咖啡渍还冒着热气。少女用力摇晃着他,眼中全是发现新玩具的兴奋。

 

(四)

 

“黑桐鲜花。”

“……黑桐?”

“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你认识我哥哥?”

如此熟悉的敏锐。没错了,一样的发色和瞳色。她是黑桐干也的妹妹。

“你又是谁?有名字吗?”

“有的。”他慢慢回答,已然生涩的音节在舌尖滞留,最终还是吐露出来。

“臙条……巴。”

“臙条……那个臙条?”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师父造出的那个……?你是不是在式那家伙那住过?”她兴致勃勃地问,眼睛都亮了起来,“她是不是挺邋遢的?也不会做什么菜?她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弱点吗?”

“……”生锈的大脑吱呀作响,他被连珠炮般的问题逼到不知所措,“没有。……从我了解的情况看。”

“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她神色一变,恨恨地咬牙。

“夺回哥哥,实在任重道远……”

 

——那些失却时序的对话在他脑中混成一团。她时不时地会来找他,在他面前似乎抛下了一切防备。她说着,懊恼着一次又一次的挫败,而他死物一般静静聆听,胸中怀抱莫名的感慨。

他们追求的东西遥不可及。

他已经放弃,而她还在坚持。

 

(五)

 

“醒醒,醒醒。”

脸颊被粗鲁地拍击,他清醒过来。

伽蓝堂一成不变的光线让他难以分辨时间。面前的少女身着礼服,精致的妆容已经有些晕开了。

“今天是他们的婚礼。”她轻快地说,声音却在中途便开始颤抖,“……我是他们的伴娘。”

头昏目眩。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履行了妹妹的责任,我明白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那你又为何要来这里呢。

“我不甘心。”她的唇间零落出压抑的哽咽,“我不甘心。”

她终于不再掩饰,蹲下身,放声哭了起来。

响亮的哭声让他不知所措。第二次的诞生之后他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意识采取了行动。他弯下腰来,将手放在她耸动的肩膀上。而她抽泣着凑近上来,将沾满眼泪鼻涕的面孔埋在了他的胸前。

他安慰地抚摸少女的黑发。

啊,我早就知道了,这种事。

我们怀抱的,从一开始便是奢望。

我们追求的东西遥不可及。我已经放弃,而你也终于失去了坚持的理由。

他安静地陪着她。如同必然走向终结的一切事物,哭声渐渐减弱下去。她累了。

“……谢谢。”

“……没事。”

她似乎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目光躲闪着。

“今天我们都该做出些改变。”她轻声说,用哭哑的嗓子和欢快的语调。她抬手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站起身来。他的视线随之上移。

“不要一直闷在这里啦!”她一把把他扯起来,他踉跄着,双脚发软,几乎扑进她怀里,少女扶着肩强迫他站稳。“出去!用自己的腿走出去!活着就要有活着的样子!被别人发现的话……”她咬了咬嘴唇,“我会负起责任烧了你的!”

她握紧他的手,半拖半拽地向门口走去。

 

不合时宜的诞生吗……也好,你就在此等待真正的机会来临吧。”

 

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END

 

*《矛盾螺旋》里,脱离循环的人偶巴是在街上被人叫出名字后才开始正式运转的。所以这里采用了自己说出名字的方式来表示他已经并非“单纯的人偶”。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22)完结

22


我应该停笔了。


这些手稿承载的内容不是故事,不,远远不是。它们真实发生过,就在你们生活的世界上。而我只是调动我的回忆,然后以贫瘠的文字把它们复述出来。我希望我的记忆——关于盖茨比的记忆——最终不会成为我独有的东西。我想要你们尝试像我看待他一样看待他,带着我此刻留下的情感,以及你们自己的阅历。


我恳求你们丰富他,解读他,像我做了成千上万次的那样。唯有如此,他才能继续存在于时间之中,不被轻易遗忘。不仅仅是他的伪装,以及他为这些伪装所做出的努力,更多的是他的灵魂,他处理问题的方式。也许还有他的爱。


爱。记住他的爱。无论是对...

22

 

我应该停笔了。

 

这些手稿承载的内容不是故事,不,远远不是。它们真实发生过,就在你们生活的世界上。而我只是调动我的回忆,然后以贫瘠的文字把它们复述出来。我希望我的记忆——关于盖茨比的记忆——最终不会成为我独有的东西。我想要你们尝试像我看待他一样看待他,带着我此刻留下的情感,以及你们自己的阅历。

 

我恳求你们丰富他,解读他,像我做了成千上万次的那样。唯有如此,他才能继续存在于时间之中,不被轻易遗忘。不仅仅是他的伪装,以及他为这些伪装所做出的努力,更多的是他的灵魂,他处理问题的方式。也许还有他的爱。

 

爱。记住他的爱。无论是对黛西·布坎南,对他的父亲,对迈耶·沃尔夫山姆,还是对别的什么人。他以同等热诚的方式爱着这一切。哪怕这爱往往最终会反过来毁灭他,一次又一次。

 

我当然可以继续下去。作为这个纸上世界的造物主,我摆布盖茨比在我记述中的命运。我可以这么做,让他按照我的意愿说出更多,更深处的秘密。他可以如他所愿,像个王子一样周游四方,收集非洲的红宝石,赢得无数场战争。

 

我甚至可以给他黛西·布坎南。当他们第一次在路易斯维尔见到彼此时,我可以命令这一刻永远停滞下去。我可以抹消他的罪行。让他那天无所顾忌地走出金斯帕克州立医院的大门,心里想着该怎么对我说这件事。

 

当我们走在街上,我可以写出一场雨,然后我们会谈谈关于某段劫掠了花店的往事。也许在那个餐馆里,当他笑着承认我是个混蛋,而我请求他告诉我更多真相时,不会有任何安全问题束缚他的喉咙。我们会看向彼此,无休无止地延续这种注视,直到我们之间的空间消失,距离失去意义。我可以。

 

但那只是更多,更空茫的谎言。正如我们每天告诉自己的那些一样。当你放眼过去,似乎每一个选择都是错误的,而那些灰色的、未被实现的可能性,往往在你耳边低语它们的种种美好之处。

 

这也正是事实如此残忍的原因:一切关于盖茨比的记述,但凡你可以找到,没有一样是真的。他的宅邸,宴会甚至讣告,每一样都带着其他目的。我曾距离他那样近,而我如果也这样做,就像夺走了他的命一样可怕。

 

因此我只能将最后的,最无关紧要的真相写在这里。关于他如何从上帝的男孩变成了该隐。关于他如何成为一个杀人犯。

 

沃尔夫山姆从来不认为盖茨比有这种资质。这解释了为什么他在那一晚全无防备。也许他的男孩上过战场,但那与我们讨论的那种谋杀完全不同。士兵杀死的从来只有数字,他们本身也只是数字。在战争中从来没有人,只有数字互相倾轧。而当一个数字在你面前被还原成一个人,你意识到你们在法律中存在对等的权利,并且对方和你一样会思考,具有呼吸和心跳——你就无法再那样扣动扳机。这种谋杀逼迫你清楚你的确犯下了罪行,无论是法律上还是道德上,你用你的行为终结了对方本来可以更加漫长的生命。你夺走了一段时间。

 

有时这种夺取能够使人感到强大,但盖茨比绝非如此。仅仅他人的死亡都足以让他痛苦,他不会允许他自己这么做。沃尔夫山姆大概这么想道。他真的给了盖茨比超过任何人的时间和机会,而后者似乎根本没有好好利用它们,像他曾教给他的那样。

 

他们走进公寓。坐在某个房间里说话。沃尔夫山姆感到他在对盖茨比道别。这也是他计算之外的一件事——他从来没想过盖茨比会背叛他。当然,他清楚如何处理背叛的人,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盖茨比。

 

沃尔夫山姆没有孩子。他不信任家庭,更不信任血缘的力量。他只想要被他自己挑选过的,万无一失的选项们。他厌恶所有自作聪明,毫无根据地认定这个世界应当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年轻人。

 

但盖茨比是一个例外。沃尔夫山姆在身上看见了一种精巧细致的矛盾——自卑和自负,莽撞笨拙却又小心翼翼,惊人的敏感与浑然不觉的天真。他们在盖茨比身上自洽且毫无雕琢痕迹地存在着,于是沃尔夫山姆看到了机遇。他要利用这种矛盾,在世界毁灭盖茨比这样的年轻人之前,将这复杂的一切据为己有。

 

他信任盖茨比。像从未信任过其他人那样,信任他的男孩。因此最终的结局的确伤害到了沃尔夫山姆。他被自己给出的信任所伤,但直至此刻,他仍然不感到后悔。

 

你怎么会想要毁掉你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因此那些对盖茨比都不管用——沃尔夫山姆不能带着他出去吃饭,然后等着什么人叫后者出去,继而传来枪声。这会编成一个好故事,毋庸置疑,但他不能允许这么粗制滥造的方式进入他终结他作品的那一刻。

 

而具体沃尔夫山姆究竟打算怎么办,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他们那天似乎没有谈到什么重要的话题。因为直到女佣离开,房间里仍然没传来任何标志异常的声音。

 

盖茨比可能是在其中任何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中坐起身,做完了那件早就盘旋在他脑海中的事。

 

也许他做得很糟糕,以至于不得不补上第二次,第三次。或者说,沃尔夫山姆察觉到他打算做什么之后——当然,已经晚了——惊愕在这没有任何家人的犹太人脸上出现然后消失,并最后被一种隐约的自豪感所替代:他的作品不仅仅脱离了他的控制,它超越了他。沃尔夫山姆想道。我制造出了一个更加危险的人。

 

这大概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件事。

 

第二天早晨,沃尔夫山姆没有接任何电话,女佣过来送电报。她在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停下过脚步,那份电报被她一路攥到警察局,又攥回家,成为一团模糊的垃圾。这也是沃尔夫山姆的归宿。据说他的葬礼在芝加哥,但没人知道尸体最后到底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到底有没有人去他的葬礼。

 

至于做了这件事的人,他似乎与一切都失去了关联——有人说那是一个死去的人,某个来自过去的鬼魂,有人说那是一个无名小卒,仅仅只是犹太佬沃尔夫山姆的气数将尽,也有人表示自己曾见过他,和他通过电话,走过很长的一段街道。

 

对杀人犯的通缉持续了很久,即使实际上已经无人关心。世界为它自己而忙碌,无瑕停留在一场新鲜的死亡上。

 

那时我和威尔逊已经见了几周的面。我阅读盖茨比笔记的速度越来越慢,因为清楚它们只会越来越少,我很快就要失去最后一点能够接触到他的东西了。我不愿同盖茨比以这种方式道别——我不愿阅读一个杀人犯的自白,并且在之后的岁月里反复咀嚼它,好像我认为这其中存在着某种公义。

 

“他提到他的朋友了吗?”威尔逊在我某次阅读的间隙开口。“你知道,那个家伙。”

 

所以“那种人”指的是犹太人沃尔夫山姆。

 

“他来过。”我跟威尔逊确认。威尔逊点头。我于是又继续问下去,拖延自己继续把视线集中在笔记上的时间。“你觉得他怎么样?”

 

威尔逊回忆了一会。这对他来说似乎是某种难题。但他仍然搬开砖块与瓦砾,然后从废墟中寻找我需要的那段记忆。

 

“我说过了。那种人,他们永远靠不住。”他评价道。“所以他们总是只有他们自己。”

 

尔后,他好像很满意自己的评价,冲虚空中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微笑起来。

 

我继续看那本游戏簿册,实际上,几乎一页都不剩了。最后一页里夹着一张薄脆劣质的纸。四月十三日。那张纸用优美的印刷体这么说道。星期五。

 

是盖茨比和我见面那一天的日历纸。

 

他出现在我面前,有如神谕降临般,伸手撕下我的昨日,珍惜地保存至今,压在他所有秘密的最下方,期待我能在某个未来与他共享。

 

日历纸的背面也留了他的字。不同于之前,他写得更加歪扭潦草,有几处还被笔尖戳穿了纸面。大概是在那天我打电话时,走到我的办公室门外匆匆写下的。因为只有短短的几句话。这是他最后的交代。

 

那几句话是这样的:

 

“我打算在晚饭时告诉你这个。但防止临时忘词,所以先把这些写下。

“你还记得那个蓝胡子的故事吗?关于他选择爱人的方式是看她们的钥匙上是否沾血?

“我想告诉你,尼克,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的钥匙上没有血。

“而我从第一天就看到了这一点。”

 

 

尾声

 

明尼苏达的夏季比纽约好上很多,至少我不会在这里感到自己随时都要更换新的衬衣。

 

大约六月份的时候,医生搬走了。他感觉这么做好像对不起我似地,反复强调他会再打电话过来。我其实不介意——不是不在意,只是不介意。我很高兴他能找到新的想去的地方。这对他有好处。

 

我和新室友商议过夏天该去什么地方玩。科尼岛听起来不太现实。他在我否认他提议时露出极其受伤的神色,于是我只好表示我们可以等那里不那么挤满了人的时候再出发。他同意了。

 

他提到他的父亲在明尼苏达有一栋不错的房子,他在前几年高瞻远瞩地买下了那里。只不过可能和度假沾不到什么边。说到这里,他无不愧疚地看我一眼,告诉我他在独立日那天寄过去了一份贺卡,询问他和他的室友能不能在夏天的时候过去玩。

 

然后呢?我问,顺便把他丢到沙发上的衬衫捡起来挂好。

 

最后他父亲很快地回复了。这其实让我们两个人都很惊讶,他一时的冲动居然真的给我们带来了一场颇为正式的夏季旅行。也许我们都需要这个。我又开始重新写一些东西,最主要是我自己的某些经历,虽然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也许不会投稿到任何地方去。而他刚刚开始适应新的工作环境,并且在应对会计部女孩们的技巧上显然胜过我不少。

 

我们多多少少值得一次休息。

 

在火车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最终常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此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我们不再迫切地把所有能想到的话题都填塞到这段时间里,恰恰相反,这时没有任何东西在追赶我们。也许死亡算是一个,但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我发现我自己恢复了一种类似于童年时代的轻松感,世界变得简单而可琢磨起来。我把这一点告诉我的新室友。

 

在漫长的旅途中,有时候我们会互相捉弄。

 

“再做一次那个。”我会这么要求。“再重复一次你当时站在我背后说的话。”

 

起初他拒绝,因为他知道那件事的结局。但我要求第二次时,他会开始从座位上挪动起来,摆正姿态,不太情愿地准备开口。

 

“说啊。”我在小桌下踢了他一脚。“你是怎么说的?”

 

他脸红了。

 

“我说——”他清了清嗓子,最后抱着点希望看我一眼,期待我能收回要求。“我说……‘别哭了。’”

 

“不,不止这些。”我靠回座位上。“你记得的。”

 

他又坚持了几秒钟,最终屈服。

 

“‘别哭了,old sport。看看你的手,’”他不自然地挪开目光,“‘那上面的墨水都还没干呢。’——就这些。”

 

我看了他一会。“然后呢?”

 

他笑了。一个放松的笑容。他坐过来一些,把胳膊放在桌板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

 

“然后我的鼻子又破了一次。”他愉快地说,好像描述一件极幸运的事。

 

列车往前。我们被越过玻璃的太阳烤得发烫。我想到我仍然在撰写的这些手稿,它们如此庞杂,却又如此简单——因为那只是关于同一个人的故事。

 

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打算将它们尽数丢向任何地方,无论是出版社还是垃圾桶。也许我会选取其中最早,最脱离如今现状的那部分拜托什么人出版。而从他真正开始看向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将自己保留下来,直到什么人不巧又发现了它们为止。

 

也许一百年后吧。一百年后,我们的秘密都将安全无比。直到那时,人们才会得知这个故事剩下的部分,关于两个生命之间最美妙的那些可能性。

 

他们会惊叹于我们的无聊,从我的记述中找到新的谈资:两个互相试探的傻瓜,一场谋杀,一趟旅行。然后我们会被遗忘,就像所有的虚构角色一样,成为故事,而不是两个早就逝去的人。

 

但此刻我不愿意想这些。

 

车厢动荡,时间正疾驰而过,我们则忙着做某个夜晚在餐馆里没做完的事。

 






(全文完)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16)

16


我当即听从了大脑的第一个指令:绕过旁边那张空桌,然后从来时的门离开。


但盖茨比抓住了我。字面意义上地。他在察觉我打算逃跑时,提前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不容商议地把我整个扳了回去。外表看起来好像是他扶了我一把。


“尼克,听我说,尼克!”他在我耳边压低声音,不想被管理人员听见。“我就在这里,你明白吗?在你旁边。你能感觉到我抓着你,是不是?”


我微乎其微地点点头。


“记住这个感觉。”他说。“你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所以没人能对你做什么。”他不放心地又晃了晃我,直到我从喉咙里发出一点表示我听到了的声音为止。...

16

 

我当即听从了大脑的第一个指令:绕过旁边那张空桌,然后从来时的门离开。

 

但盖茨比抓住了我。字面意义上地。他在察觉我打算逃跑时,提前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不容商议地把我整个扳了回去。外表看起来好像是他扶了我一把。

 

“尼克,听我说,尼克!”他在我耳边压低声音,不想被管理人员听见。“我就在这里,你明白吗?在你旁边。你能感觉到我抓着你,是不是?”

 

我微乎其微地点点头。

 

“记住这个感觉。”他说。“你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所以没人能对你做什么。”他不放心地又晃了晃我,直到我从喉咙里发出一点表示我听到了的声音为止。

 

事实上,驱使我想要走开的,不是盖茨比以为的那种恐惧——至少和他想的那种完全不同。我根本不认为威尔逊会想对我做什么。他甚至可能都不记得我。

 

我感到害怕,是因为在那个时刻我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实:那颗子弹的发射者和承受者都活了下来。我本以为在1922年九月份就彻底结束的一切根本没有结束。

 

生命本身就是无限的可能性,而死亡是这些可能性的终结。因此只要他们还活着,会呼吸,有心跳,并且仍然注视着彼此,那么就存在这样的一种可能——在另一个时刻,他们再次见到彼此,这一个仍然要杀死那一个。

 

在盖茨比昏迷的那几个月里,我常常幻想的一件事是:如果当时我在场,当威尔逊和他那被亡妻蒙上了一层神圣感的杀人欲望在灌木从中出现,当那把枪举起,带着恐惧与恨意发出巨响,我会做什么?为了避免盖茨比被那颗子弹贯穿,为了之后说服他丢掉那辆车然后逃跑,我会做什么?

 

那时,与这些幻想一同占据我大脑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我清楚如果再来一次,我仍然不会留下和他一起使用泳池。我只能做到在最后告诉他,他比那些人都好,而至于好在哪里,当时我大概也不甚明晰。我羞愧于我仅仅只能做到这些,允许事情发生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而就连他的血,我都自始至终不曾碰到过一滴。

 

然而,在平安夜的早晨——就是管家决定放弃盖茨比的那一天——当他离开小岛,去预定一口看得过去的棺材时,我坐在盖茨比床边,发现我的答案改变了。

 

我看着他起伏的胸膛,那伤口如何一步步摧毁他,折磨他,玩弄他,不允许他太快被带走,直到这种折磨也降临到我头上为止。盖茨比曾让我质疑生命的意义,如果一个人只有呼吸和心跳,和看起来填塞着茫然的蓝眼珠,那么他是否可以算作死去?假如回答是肯定的,那么这个世界应该是死人的国度。

 

我们活在地狱里。电话听筒另一端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办公室不过是一个拥挤的坟场。埋葬梦想时,我们也埋葬了自己。是我们允许自己死去。而从来没那样背叛过自己的人却快要躺进棺材,身边只有一个不甚亲密的朋友。

 

在那个时刻,我的答案改变了。

 

任何事。我会做任何事。任何事来阻止他继续躲在树丛后面,窥视黛西与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一切。任何事来停下那颗子弹,或者让它射向别处。任何事来毁了那辆盖茨比津津乐道的跑车。任何事来抹消本来就不属于他的罪恶。任何事来让他回来。让他回来

 

当盖茨比后来在我的门廊里,提起关于他很高兴我没有留下使用泳池的事时,那已经被更新过的答案再次充斥我的大脑。我意识到我的祈祷已经成真,并且正和我说话。比起惊喜,一种冒犯感油然而生。那时我疑心盖茨比在冥冥中听见了我内心的尖叫与忏悔,乃至于要将这件事拿来羞辱我。

 

这完全不是任何理智的推断,是他提起这件事时的无辜使我恼火。我生气我不能够在他面前表明我的愿望——因为我的位置已经被确定,我是他在捡拾旧日遗梦时的旅伴,这个故事仍然是关于他而不是我。我面对他死亡时感到的恐惧,仅仅是涉及到他如何对过去饱含柔情时的陪衬。

 

而现在,盖茨比为我引荐了曾差点杀死他的凶手,并且试图说服我不要担心受到伤害。好像那颗子弹确实没有射向他,而是穿过了我的胸膛。并且他为此感到抱歉。

 

这是否意味着盖茨比的确那样看我?他认为我是因为担心受到牵连与伤害,才意图同他保持距离吗?

 

而最糟糕的是他接受了这一点,几乎没怎么眨眼睛地。不带鄙夷和轻视,好像接受一次坏天气。然后他遵照这个逻辑,抓住我的胳膊安抚我。

 

我们在威尔逊面前坐下。管理人员象征性地走开两步,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情愿呆在这里。我注意到威尔逊呼吸粗重,他一侧的脸颊完全裂开,纹理鲜嫩,似乎是为了展示他内心某种纯洁的切口。他呼吸时,裂口处也喘出一点气来。我意识到自己盯着看太久,以至于他开始不安。

 

“你说你见过卡拉威先生。”盖茨比用一种过分温和的声音说道。他将威尔逊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他身上。威尔逊于是往更靠近他的那一边坐了坐,盖茨比没有躲开。

 

我看着他们,意识到盖茨比不是第一次来。更确切地说,他应该已经来过好几次,足够让威尔逊从一个失败凶手的视角信任他。

 

这就是他消失后做的事吗?探望一个险些杀了自己的人?

 

“我看着你被抬走的。”我对威尔逊说。“我不明白。”

 

实际上,我听到的是更具体的传言,关于他的脑子被那一枪崩出去,破碎地铺陈在盖茨比的草地上。也许还有关一条警犬或者别的什么动物。总之,乔治·威尔逊的死亡似乎是不可辩驳的——哪怕他现在就坐在我对面。

 

盖茨比察觉到我语气中的敌意。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他应该给出更多解释。

 

“还记得我问过你关于医学奇迹的事吗,尼克?”他说。威尔逊于是又感激地望他一眼,我认为同样的目光曾被放在默特尔·威尔逊身上。

 

“我在同你见面的前几天看见这家医院的传单,在他们曾收治的特殊病例中找到了他。”他亲热地示意威尔逊,而后者显然因为被提及而有点高兴。“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当然——”

 

“他不记得。”威尔逊含混不清地重复道。

 

“——但我想我应该认识他。你怎么可能忘记这种事?”盖茨比自我调侃,没有人笑。“得知这里有长岛的专线铁路,于是我立刻动身去见他。”他看一眼威尔逊。“然后出了点意外,总之最后我们坐下来,我问他……”

 

“他的鼻子破了。”威尔逊无比自豪地补充。“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一个来。”

 

我盯着盖茨比看,他应该庆幸他做这种事的时候只被打破了鼻子。简直是疯了。我不认识任何人在传单上见到打算杀死自己的人之后,决定过去同后者见一面的。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盖茨比回应了我的目光。“我需要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干,毕竟我们从来没见过面,是吧?”

 

威尔逊肯定地点点头。“一点没错,帕克先生。”

 

当威尔逊提起那个名字时,盖茨比对我露出一个示意的眼神。他提醒我我知道这个名字从何而来,并且寄希望于我能从这个简单的假名迅速判断出他对我隐瞒的一切。关于他用假名、威尔逊受损的脸,与后者同样受损的记忆得到了他想要的。

 

我看着他们两个,看着他们在那段我以为盖茨比再次消失的日子里培养出的默契,并且他们以这种默契对我讲述一些事。当我在凌晨五点醒来,困惑于为什么盖茨比不再打来电话,继而猜测他是否已经出了什么意外时,盖茨比和他的凶手在这里培养默契。

 

我感到那股曾在二月份牢牢掌控过我的沮丧再次袭来。

 

盖茨比表示,他没费多少工夫就问清楚了关于车的问题。我听到这里,向他投去疑惑的一瞥。我想知道他是否提及了黛西的名字。他对她的失望是一回事,在威尔逊面前谈论真正杀死了他妻子的人又是另一回事。盖茨比注意到我的疑问,转而让威尔逊开口。

 

“说说当你对他开枪后,你是怎么做的。”他鼓励地说道。

 

威尔逊有点不好意思地迟疑了几秒。“我把枪塞进嘴里,然后再扣动一次扳机。”他想做个示范,但我注意到他身上仍然绑着拘束带。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乔治?”

 

威尔逊的表情立刻褪了色。“我爱她。我——我无法忍受在没有她的房子里醒来。”他悲切地看了一眼周围,好像确认他仍然在人间一样。

 

“但你们过得并不开心。”盖茨比提醒道。我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诱导的意味,这让我越来越不明白盖茨比究竟打算做什么。“你只是习惯了,对吗?”

 

修车工的脸上露出一种忘记了课文的小学生的表情。他无意识地大张着嘴巴,好像不知道该拿盖茨比的话怎么办。

 

“我们本来打算去西部,就我们两个。”他迟缓地说。“这座城市里有什么问题,先生。我知道它有问题,它对默特尔做了一些事,然后它杀死了她。它碾过她,而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啜泣起来。我无法不注意到他的眼泪顺着脸上的伤口再次流进他的口腔。那管理人员向这边扫了一眼,盖茨比做了一个一切正常的手势。

 

“他们一开始待他很不好。”他对我解释道。“那颗子弹毁了他的脸和一边的听觉,有时他记不住事情,往往需要提醒。”他边说边起身,拿出手帕替威尔逊擦拭眼泪和鼻涕。他站在威尔逊身后,显得高大挺拔,而威尔逊蓬乱的头发蹭在他的外套上,他低声对后者说了句什么,威尔逊点点头。最后他像拍打我的肩膀那样拍了拍哭泣的修车工,回到座位上。

 

“没有人来看他。他只有我。”盖茨比看着威尔逊,但我知道这句解释是为我准备的。

 

“你也应当小心。”威尔逊没头没脑地添了一句。“我知道他们那种人,帕克先生,他们谁也信不过。”

 

“现在,乔治,跟我们说说杰伊·盖茨比。”盖茨比打断威尔逊,要求道。“你认为他怎么样?”

 

我见了鬼似的盯着盖茨比。但他没有停下说话。

 

“他是最无聊的那种有钱人,你可能修过很多去他的宴会的车,他们都是一个样。你为他送去那么多,那么多的客人,乔治。你造就了那些灯火辉煌的夜晚。也许他应该感谢你。他应该感谢你而不自知。”

 

盖茨比的语气中透露着某种兴奋。他专注地看着威尔逊,连肩膀附近的肌肉都绷紧了。帕克先生温和地为病人乔治营造出一个全能的世界,在里面提供绝对永恒的安全。我注意到盖茨比在此时仍然是真诚的,在这一层玩闹似的伪装之下,他真心诚意地在和威尔逊道谢。

 

“他……应该……感谢我?”威尔逊不确定地看看盖茨比,又看看我。

 

“以十二万分的诚意。”盖茨比回答。

 

盖茨比在这里的表现使我感到如此陌生。他轻车熟路地摆放语言和字句,在恰当的时候露出凝重的表情。这不是任何我所熟悉的杰伊·盖茨比。但他确实存在,而且可能已经存在了很久。我猛然意识到,这正是那些在他宅邸中不断响起的电话里,关于芝加哥,关于费城,关于底特律……这正是盖茨比真正形象的一部分。他与他那些同行的差别就在于他仍然保存着完好的教养,他可以把同一句话更有说服力地说出来——只要它们不是关于他自己的。

 

“我们的时间快到了。”盖茨比抱歉地看了一眼威尔逊。“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乔治。你能像之前几次那样告诉我,是对你说,那辆倒霉的车属于盖茨比的吗?”

 

“当然,帕克先生。”威尔逊顺服地回答。“是汤姆·布坎南先生。他告诉我那个盖茨比住在哪儿。老天啊,我从没见过那样大的泳池。”

 

盖茨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这才是他想让我听的内容。为了这一句话,他花了一个月的功夫。他认定只要我见到威尔逊,从一个可能患了失心疯的男人嘴里听到某种真相,就足以让我原谅他的缺席。

 

我没说什么。管理人员走过来,我和盖茨比起身准备离开。这时,威尔逊突然开口。

 

“你是汤姆的朋友,对吧?”

 

这下他们俩一起看向我。盖茨比表情平静。

 

“我认识他。”我只好回答。

 

“那你能不能帮我告诉他一声,让他别卖他的那辆车给别人。”威尔逊努力想显得礼貌一些,脸上完好的部分变红了。“我很快就会回去取的。”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15)

15


整个三月,住所里的电话几乎没有再响起过。


无论我会不会在礼拜六的清晨提早醒来,对着天花板发一阵愣,然后试着重新入睡。


我不明白这个。证券交易所的工作从来没让我养成过太绝对的作息习惯——我当然知道要什么时候去上班,但无法想象没有闹钟的日子。而在两通盖茨比的清晨来电之后,我在二月份的第三个周末提早醒来,坐在电话边等候。这将起夜的医生吓个够呛。


“你别让它响太久就行,尼基。”他在洗手间里说。“没必要弄成这副样子。我的睡眠状态比你见过的所有婚姻都坚固。”


“我只是醒了。”我简单地回答。


他边往外走边在睡衣上擦手上的水珠,听到我的说法后怀疑地看过来。对一些事情的...

15


整个三月,住所里的电话几乎没有再响起过。


无论我会不会在礼拜六的清晨提早醒来,对着天花板发一阵愣,然后试着重新入睡。


我不明白这个。证券交易所的工作从来没让我养成过太绝对的作息习惯——我当然知道要什么时候去上班,但无法想象没有闹钟的日子。而在两通盖茨比的清晨来电之后,我在二月份的第三个周末提早醒来,坐在电话边等候。这将起夜的医生吓个够呛。


“你别让它响太久就行,尼基。”他在洗手间里说。“没必要弄成这副样子。我的睡眠状态比你见过的所有婚姻都坚固。”


“我只是醒了。”我简单地回答。


他边往外走边在睡衣上擦手上的水珠,听到我的说法后怀疑地看过来。对一些事情的好奇慢慢压过了医生对回笼觉的渴望。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橱柜里翻找饼干,拿了足够他吃一刻钟的量之后坐到我对面。“周末不是为了让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起床出门而发明的。”


我也拿了一块,尽管根本没什么食欲。能和医生一起做些什么使我放松。作为对这种感觉的报答,我觉得应该多少给出一个能让他信服的答案。


“我们说话。”我说。“说一整天。”


这是实话。但显然不属于医生相信的范畴之内。他边咀嚼饼干和我的答案,边怀疑地盯着我看,脸颊鼓起不太规则的形状。最后露出一个放弃的表情——我发现这表情在他脸上很常见,仿佛他生来就是那样无可奈何,为了让自己轻松一些而不停地对这个世界妥协。


“行吧。”医生吃完了剩下的饼干,见我没动我的,就直接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走它塞进嘴里。接着他站起身来,有点犹豫地补充道。“如果你们要玩,别玩太大的数目。这是为了你好,尼克,看看它对我的弟弟做了什么。”


我会意地点点头。他认为我和盖茨比在地下赌场里找乐子,而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太阳下的街道上行走或者歇息,直到傍晚,这颗星球的影子盖过我们自己的。


第四个周末——就是我决定要跟踪盖茨比,查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的那个周末——电话没有响。我等到中午的时候,干脆出了门。


我们往常见面的餐馆里坐满了人,有几个我在其他地方见过。我站在窗外,估量这里有几个人曾听说过盖茨比和他的宴会,又有几个参与过他那辉煌的夏季。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人都已经或者正在忘了他。


包括我。如果他仍然不出现的话。


太阳猛烈,晒得玻璃都泛起白光。沮丧在我胸腔里迅速膨胀,无论我如何努力地用呼吸来抑制它。那天我站在餐馆外,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任何方式能找到盖茨比。他从来没给过我任何稳定的电话号码,我也压根没有去要过。并且我猜测他那几通电话可能是从不同的地方打来的。


午后天阴,我沿着街道慢慢前行。他察觉到我打算对他做什么了吗?这是他谨慎权衡之后的选择吗?可我甚至不知道在他面前的另一个选项到底是什么,或者,谁。我感到被抛下了,毫无征兆地。我曾经渴望回归的生活方式正反过来唾弃我——一个年轻的推销员,在周末的午后,除了站在街头怅然若失之外居然无事可做。


我一直呆到前几次回去的时间,才开始往回走。乔丹·贝克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我讨厌粗心的人,”她说,“所以我喜欢你。”我不知道她当时那么说是为了什么——大概是想看看她是否可以凭借一句话扭转真相,或者邀请我参与进她的谎言里。


两种都差不多。粗心与否只是个借口,这一点在此刻愈加明显起来。如果我真有足够使乔丹乐意对我说半句实话的那种细心,盖茨比从一开始就不会以那样的一种姿态走出我的小屋。而当他自说自话地出现又消失时,我不会把时间花费在和他说那些没意义的话题上,我应该能巧妙地问出他究竟在哪里,从事什么,是否有危险。


如果,我痛苦地想道,如果我态度更坚决一些,他会说的。哪怕不是全部。但他不可能吝啬到不肯给我一个说法。他会设法让我安下心来,哪怕没有他宫殿般的房子和所有的一切。即使我们在沙漠的中央遇见彼此,盖茨比也会本能地想办法平复我的情绪。


这可能是我在盖茨比面前最大的特权:他一直对我保持着那种主人之谊。而我没有好好利用这一点。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此后工作之外的时间,我再次游离在书本和闲逛上。没有什么紧迫感。在盖茨比出现之前,我不需要死死攥住任何标准也能活得拮据而轻松。而他使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匮乏——不全是物质上的,我对院子大小和房屋规模都算是毫无追求。他面向未来那种近乎执拗的信念曾使我惊奇,我在这惊奇中靠近了他,阴差阳错地留了下来,然后因为不堪忍受他的注视,又将他驱逐出去。


在没有他的寂静中,我试图回到往日的生活里。但不论怎么做,我都在重复自己前一天做的事。这种重复除了填补时间之外别无它用。而当时间需要被填补,就意味着我的生活中出现了某种缺失——意味着我永远不可能再回去。


我已经接受了杰伊·盖茨比成为我生活中的常理。他不需要天天出现在我面前,或者再重新打来只为了问好的电话。他只需要存在。我需要知道他仍然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行走和呼吸。就像人们对太阳,月亮,以及云和雨的需求一样。


但人们总会习惯失去一种天文现象的。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种说法,几千年前的人类同现在的我们看见的不全是同一片星空。这个星球的夜晚曾像一桌闪耀的宴席,上帝拉扯着深灰的丝绒桌布,将它一点点带离我们的视野。


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人们会感到好像不知不觉中失去了什么。那是一种基因和血液里的渴望。也许几千年前的夜空过于美丽,以至于人类要用除了语言和图画之外的方式记下它——人们把对于这种美的震撼记录成为本能。哪怕从他们第一次见到那片璀璨星群时,他们就已经开始失去它了。


对于失去的东西,我们永远在做填补和替代的努力。从火焰到灯光,从一个吻到一封信,我们把对逝去之物的渴望转向身边的一切,譬如将对一片星空的期许凝聚、浓缩,直到它刚好能放进一个一贫如洗的富豪的笑容里。


四月十四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在公司加班,电话接得头晕脑胀,以至于忘记了撕掉桌上的日历。四月十三日,黑色星期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把两天合并成了一天。挂断电话后,我一瞬间很想把头撞向桌面,希望脑子可以借此出来透透气。


有什么阻止了我。


那应该是一句话。但这样说完全不准确。我相信我在来人开口之前就意识到了他是谁。也许从他自走廊尽头的电梯门里走出来时我就知道,或者还要更早,在他从本不存在的一切中,向我迈出第一步时,我就应该察觉到有什么变了。并且还将继续变化下去。


当时我将额角贴在桌面上,等待着耳鸣放过我,转而去折磨其他的人,我好再接着打第二个电话。我的座位正对着一扇百叶窗,每到正午的时候,太阳都透过玻璃直射过来。因此我一直将窗叶拉得很死。那一天,因为角度问题,我仍然被缝隙里的阳光捕捉到了。但我没有力气起身处理这个,只能任由太阳在我身上做它想做的事。


一个影子覆盖了这种炙烤。他向我伸出手来,动作中的庄严几乎让我怀疑我是否看见了什么宗教幻象。那只手略过我,抓住我桌上日历的一角,又轻又快地把它撕了下来。那影子将撕下的纸拿到他自己面前查看一番,然后开口。


“你对你自己很不注意,尼克。”


我那时候应该很想跳起来。不过也许是恐惧太大的动作会摧毁这个白日梦一样的瞬间,我没有。上一次幻听还是在疑心盖茨比会死去时,虽然没有去看任何精神科医生,但前者活着的事实使我的病症不治而愈。最终我只是勉强坐起身,好更清楚地看看他。


“你上哪儿去了?”我问。内心又感到一阵空虚——长久以来反复挤压着我心脏的那个问题终于找到了归宿,它在那里撑开的区域于是空了下来。在那漫长无比的一个月中,我只想把这句话对着他说出口,能不能得到答案似乎已经不太重要。


盖茨比在我旁边一个同事的空位上坐下,然后让转椅更靠近我一些。他看起来消瘦了一点,身上有一种忙碌的气质。之前我看到的那种兴奋似乎沉寂下来,成为更严肃的东西。


“我总有工作啊。”他模仿我过去的语气说。很快又有自知之明地拍了一把我的肩膀。“我很抱歉,但这是最好的办法。尼克,听我说。我需要你陪我去见一个人。非你不可。”


我看着他,惊讶于他这番搪塞为什么没在我内心激起什么愤怒的情绪。


“让我再打一个电话。”我说。他点头同意,然后识趣地坐得远了一些,最后干脆直接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外靠在玻璃橱窗边等。我边打那通电话,边看着他的外套布料在玻璃上挤压出扁平的褶皱。那口袋上的凸起还在原处。


一直没有人告诉他该把打火机放在内袋里。这个事实使我安心。


我们直接去了火车站。在那里,盖茨比买了两张去长岛的车票。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他笑了。


“我们不去西卵。”他说。“到站之后不用走太久,别担心。”


车厢里很挤。我记起我好像和汤姆·布坎南一起坐过这样的火车,不过方向完全相反。还是说那次我们是开车?关于去年夏天的记忆正在淡去,唯有其中的主角正坐在我对面。


“我记得我们的约定。”盖茨比一上车就开始解释道。“那时候该给你个预警之类的,这是我的问题。但事发突然,我不能相信……”他苦恼地寻找措辞。“……我本来不想这样。一方面是安全问题,另一方面——”


“什么安全问题?”


“你的安全问题。”他的回答出奇直接。“可能还有我的。”


我看着他。“是你的药店吗?”


盖茨比掐住了刚准备说出口的话,震惊地望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有那么几秒钟,他涨红了脸,迫切地想要和我解释什么,但最终忍住了。


“不是。”他有点疲惫地说。“另一方面,我需要做好万全准备。我要确保今天你能见到他,不能再拖了。”


“谁?”


盖茨比看向车窗外略过的风景。“我可以告诉你,尼克。但我相信你还是自己去看比较好。你会明白的。”他嘟囔着重复,想说服他自己。“你会明白的。”


他在我的目光下陷入沉思。


“我很担心你。”我用很轻的声音说。


他愣了一下,好像在消化这句话里的意思。然后他抬起头,对我短促地笑了笑。


“别这样,尼克。”他温和地回答。“别担心我。永远都不要。”


我分不清那是一个要求,还是他在做某种新的安慰尝试。


此后他试图开启一个新话题。我看着他,似乎已经被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耗干精力,但仍然努力说话来换取我们之间安心的氛围。这让我没能用更多他几乎一个都没回答的问题打断他。在他说到一半时,我们到站了。


他站起身,看起来不知为什么有点难过。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叫金斯帕克州立医院的地方。我注意到它外墙有两层崭新的铁丝网,盖茨比在门卫处表示他登记过。我们耐心地等了一会,很快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管理人员出来接我们。他和盖茨比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带着我们穿过广阔而空无一人的草地,向分不清是宿舍还是医院主楼的建筑走去。这里的红砖砌得很新,窗户都小而窄,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景象。那管理人员领着我们走进主楼,走过一段格外安静的走廊。


在他推开一扇白门之前,盖茨比拽住我的胳膊,似乎在暗示我,那里面存在可能会让我害怕的东西。或者是他自己突然感到害怕,于是拉住我,好寻求一点平衡。


“记住,我哪里都不会去。”他低声说。


门在我们面前打开,一个几乎完全雪白的房间呈现在我的视野里。桌椅是金属的,固定在地面上。一些穿着病服的人坐在几张圆桌边,低头做他们自己的事,不远处站着一两个警卫样的人。


这是我回忆出来的内容。当时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些上——对于我来说,那间屋子里只有一个人。


他面色苍白地坐在最角落的那张桌边,头发长长了很多,遮住一部分脸颊,看起来迟钝而脆弱。时不时地,他向门口投来一束不安的视线。当他看见盖茨比时,那种不安消退了一点。


接着,乔治·威尔逊抬起头,露出一张残破的脸,冲我们勉强微笑起来。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12)

12


我还记得盖茨比提出把那座房子送给我时,他脸上的神情。


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期待,他认定他已经给出了最不可能得到轻视的条件。与最终对方是否答应他无关,仅仅只是确保他不会被轻视,或者说,“显得寒酸”。仿佛他这边的责任已经全部结束,因此露出轻松的表情。


他确保这一点之后就不会再关心话题本身,我相信那次我的拒绝之所以招致了他那样大的反应,是因为他多少察觉到了我的鄙夷——他似乎忧心我拒绝他不是因为我不能收此大礼,而是因为我瞧不上他的房子,和那几句他一窍不通的诗。


事实上,两者都有一点。


而当他坐在餐馆里,在一连串蹩脚的暗示后,于仿佛命运般响起的玻璃碎裂声中,对我吐露他的...

12


我还记得盖茨比提出把那座房子送给我时,他脸上的神情。


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期待,他认定他已经给出了最不可能得到轻视的条件。与最终对方是否答应他无关,仅仅只是确保他不会被轻视,或者说,“显得寒酸”。仿佛他这边的责任已经全部结束,因此露出轻松的表情。


他确保这一点之后就不会再关心话题本身,我相信那次我的拒绝之所以招致了他那样大的反应,是因为他多少察觉到了我的鄙夷——他似乎忧心我拒绝他不是因为我不能收此大礼,而是因为我瞧不上他的房子,和那几句他一窍不通的诗。


事实上,两者都有一点。


而当他坐在餐馆里,在一连串蹩脚的暗示后,于仿佛命运般响起的玻璃碎裂声中,对我吐露他的真相——那时,他脸上完全没有这种神情。


恰恰相反,盖茨比说完之后,便全心全意地去看他面前早就该被收走的盘子。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坠重地堆叠在盘子里,像一碟无人问津的前菜,在空气里迅速僵硬、发酸。


他对此全无把握。我这样断定。他不敢像之前那样把他自己的期待耀武扬威地摆在我面前,直到我打算理睬并且接受他的安排为止。


他不敢看我。因为无论我对此发出什么评价,都将是给杰伊·盖茨比的致命一击——我的回答将见证他袒露在空气中的真相,作为他无法收回的凭据。而假如我在这里复述一遍汤姆·布坎南说过的那番话,关于私酒贩子和证券公司(它们能被我很好地复述出来,因为汤姆措辞的方式如此简单直接),我相信他能真正被我杀死在他的座位上。


而这是他的选择。他决定对我展示他很可能从未示人的东西。就像在一个人人绝对健康,不老不死的世界里,对我坦言他得了一种什么可怕的恶疾,或者告诉我他身体里长了肿瘤。宣布他自己的世界末日。


他会期待什么样的回答?不远处服务员还在收拾那一地碎片,噪音为我们之间的沉默找到了绝佳理由。礼节性地,我应该继续追问关于他父亲的事,观察他到底打算说到何种程度,然后在我们都满意的地方转移话题,鸣金收兵。如果再亲密一些,我应该对他父亲的生活状况表示担忧,继而表明不论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我都将全力支持他,因为我们是如此不可多得的一对朋友。


但我一样都他妈的不在乎。


我只想走。直接站起身然后离开。把盖茨比、他技巧糟糕的隐喻和强塞到我面前的坦诚全都丢在身后。我不想在乎他对此有什么感受,他是否会被伤害,这种伤害又能上升到何种程度。我想走。我的腿关节被这种冲动灌满,肌肉痛苦地绷紧。我想


我知道如果我这么做,我将彻底摆脱他。他不剩下任何自尊足够让他站起身来追我,乃至于在我逃离之后——哪怕我哪里都不去,只是回到那个他知道电话号码的地方继续生活,他也必定一通问好的电话都不敢打。


我的离开将成为这个世界抛弃他的最后一样证据。这不是什么码头上的绿光,也不是什么更年轻时触不可及的罗曼史,这是灵魂层面上的完全寂灭。他投注过情感的一切人和事都离他而去,而他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被掏空,继而被时间或者自己摧毁。


他打算把这个选择交给我,即使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要。因为我是他仅剩的选择。当多年以后,他的宅邸和宴会都被彻底遗忘,他还可以报出我的名字,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拥有一位这样的朋友,见过关于他的一切。


那时他会恢复那种自信的神色。我和我所代表的,关于他的记忆,成为可被调阅的传奇。


他会携带我就像携带他的军章。


我看着盖茨比,他正在我的沉默中逐渐窒息。没得到我的回应,他无法说出更多。


有几次,我感到他抬起视线,想向我投来一点恳求的目光,但最终都没有实施。中间服务员走过来,收走了盛放他目光的盘子,他只能盯着桌面,直到它在他的想象中塌陷下去,一直塌陷到他精神的最深处,也许是丹·科迪的那艘小艇上。


他周围的世界急剧收缩,空气纷纷逃往太空,就像海水在启示录式的末日中退下,露出赤裸丑陋的海床。他不得不看见他一直在噩梦的正上方航行。


这幅画面给我带来了一些感受。直到我写下这些时,仍然没能完全明白那感受到底是什么。但有一点很明确:它坚决地阻止了我的离开。它也只做了这么一件事。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最终说。


盖茨比猛然抬起头,那一刹那,他眼睛里燃烧的希望几乎能隔着海湾点燃那座房子。他大概在希冀一种柔情,试图把我的冷漠解读成某种永恒的承诺。但当他看见我脸上的表情,我注视着有什么在他的瞳孔深处动摇,继而犹疑着缓慢坍塌。


这很好。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声音很轻,因为那一番与自己的搏斗几乎耗尽了我的力气。


“我不需要知道这个。我不……”我看着他,轮到我斟字酌句了。“我不好奇。”


他看着我,好像我们不在说同一种语言。随后他意识到这种目光里包含的冒犯,于是垂下了视线。


“这不是关于好不好奇,尼克。”他想做出一种耐心的语气,但失败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忍不住。”


但你该忍住的。我在心里说。


“因为我也看见了吗?”我不想让我自己听起来太过刻意,但虚假情绪仍然浮现在字里行间。“你不欠我任何解释,你知道的。”


盖茨比几乎称得上是绝望地看了我一眼。


“不,我想……分享我的感受。”他低声说。“当我看见他站在那里……我没办法再继续想任何事。我很害怕,尼克。我很害怕。”


我想对他怒吼:我也一样。我一直如此。而且我将一直这样恐惧下去。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分享过我的恐惧,唯一接近的只有乔丹·贝克。我们能看见彼此的恐惧,就像看见博物馆里一样原始又好笑的展品,但也不过如此了。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巨大的、混乱的、没有任何幻想余地的世界里,整日担惊受怕。其他人也一样。所有人都一样。只有,世界在你眼中是完全的另一个样子,所以我们忍不住想要在你面前将它的美好之处扯下,撕碎,最好也将你一起毁灭掉。这是本能,盖茨比。这是本能。我们无法控制地想要毁了你。因为你的不协调——不是你选错了西装,说错了客套话,更不是你对什么人照顾不周,甚至不是因为你和汤姆·布坎南的妻子出轨——仅仅因为我们在你身上看不见对等的恐惧。你像是从未被这个世界所背叛过,或者哪怕遭到重创也没留下任何愤世嫉俗的血液。是让我们害怕。让我害怕。


而你永远都不能明白这一点。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他过去的伤口在我面前接连展开,而我凝视着它们,对他报以不至于为我自己招致麻烦的同情。


盖茨比真的不懂得分辨这个吗?他真的被他自己溺爱得完全无法看出真诚与虚伪,以至于能够面对着几乎完全封闭的前路继续前行吗?他需要被砸碎到什么程度才能停止这么做?


我麻木地看着他,意识到一个事实:我不是无法摆脱他,这个刚刚看见世界的可怕之处的人,我只是无法在他身边停留太久。因为我也是他见到的,那世界的一部分。


我如此努力地躲避他,哪怕我对我的生活压根没有那么强烈的掌控欲望,这样我就不会在他面前最终展露出那种本能——我不承认他,永远不会。他仍然是异端,我们之间远隔着比海面更骇人的距离。如果一切顺利,他不会发现我也想过该如何对他施加伤害,我对他的言行是如何嘲弄,而对他的爱情又抱着怎样的一种态度。


我不想当那个最终毁了他的人,哪怕世界已经选择了我,并且把我推到他的面前。


“我们应该换个地方谈这些。”我将我一口未动的果汁推出去一点距离,他看都没看就喝了下去。眼下做任何确切的事似乎都能让他减少一些焦虑。


“事实上,我们应该回去。”我说。“你想躺一会吗?”


他迟疑地消化了一会我的话。似乎正在心里把我此刻的发言,与之前的冷淡态度放在一起反复比较,但无论他得出设么结论,最终他都会照我说的做。像我说的那样,他没得选。


“你知道,尼克。”他好像打算起身,但是又坐了回去。也许冥冥中有什么告诉了他,假如我们一起走出这家餐馆,有东西就会被永远地改变。


“如果你不想听——这毕竟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甚至骗不过他自己。


世界的重担在他脆弱的谎言里重新落到我身上。


“这对你很重要。”我说。


但对你不。他的目光这样说道。


我看着愧疚爬上他的脸,它们破坏那上面原有的纹路和肌理,呈现出一副几乎不真实的愁苦表情。它不属于杰伊·盖茨比,而属于一个我即将认识的人。


你不能回到过去。我想道。但他仍在这么做。试图回到一个我们互相不熟识的时间,只因为他终于察觉到我似乎更喜欢和他以那种方式相处。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用这几分钟的时间,接受了我花费半年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不可逆的事,我猜,毕竟他已经逆转了他自己的死亡。


我曾以为这种信念随着黛西的离去也一并消失,然而在这个中午,我见证了它的复苏——更温和也更强大,甚至少了一些少年式的盲目。它带来一种有温度的注视,这也正是盖茨比看向我的方式。我不明白它凭借什么避免了被摧毁。但在那一刻,我为之震慑。


“我们回去后,”我听见自己说。“我留了一些不错的咖啡在那里。只是我们要找一会咖啡壶,我知道它就在屋子的某个角落。然后我们可以去沙发上坐下来,好好谈谈你父亲的事。”


这一次,盖茨比没有任何迟疑。我们结账然后起身离开。我怀疑他在嘴里反复嘟囔我说的这段话,就像什么正式的日程安排。回去的路比来时的路短了很多,一方面因为我已经吃过教训,不再绕路——不论我实际上有多么想。


我但愿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在我们的归途上,有什么从天上直冲而下,将一切夷为平地,把生命送还给它虚无的状态。我可以在接触到更多真相之前彻底消失,而盖茨比的坦白也成了正式的临终告解。谁也不用毁了谁。


回到房子里之后,我们机械地遵照我自己的那段话,做完了咖啡的部分。然后他坐在他睡下的那张沙发上,而我和那天晚上一样坐在扶手椅上。我心里隐约感觉我们的位置应该调换一下,毕竟急需讲述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盖茨比开始叙述,以一种很可能是准备良久的方式。他说话显得缓慢而有条理,每到他担心我跟不上的地方,就投来征询的目光。有时候他边说话边专注地盯着我看,好像我脸上的神色能提醒他更多他遗漏的细节。


他提到一个北达科他的小镇,冷到连门窗都冻住的冬天,以及足够晒焦人的头发的夏日。然后是一个粗鲁而无远见的家庭,以及荒漠般的日子。在他的描述中,仿佛有一个精致的雪花球,那里装着他关于这个的所有秘密。他小心地递给我,鼓励我摇一摇它。


“你回去过吗?”我在他两段话的中间问道。


他呈现出一种羞愧的神色。这羞愧不是因为他即将回答他不怎么这么做或者干脆就没有——而是他发现不管他自己说得多全面,总免不了要遭受询问。他不得不跳脱出他准备好的模板,用更即兴的方式想出回答。在这个过程中,他描述的那些事情都不得不再次成为事实。


“唔,回去过。”他含混地说。“大概两年前左右——现在是三年了。我总得回去的,尼克。我离开了他们。”


他把后两句说得像一对因果关系。因为他当时离开了那里,所以他总得回去。就像这是连他都承认的一种命运之必然。或者说,他知道他离开的事实伤害了他们,而他的偶尔回归是对这种伤害的一次补偿。


我不知道他对他自己回到人世间这件事是不是也抱有这种看法。他活下来,作为对世界的补偿。


“你当时都做了什么?”我帮他倒好咖啡,然后是我自己的。他低声道谢。


这两杯咖啡直到夜色低沉也没人碰过一下。


“没做很多。”他简单地表明,换了个坐姿。“我给我的父亲买了套房子,然后是一笔钱——他可以选择分给其他人,或者自己留着。”他在提到“其他人”时不悦地动了动。“之前我试图告诉他……我试图……”


盖茨比从他准备好的演说中,不可避免地坠入到那段回忆里。他说话的语气变得不确定,神色也黯淡下去。我感到我们周围的世界在他眼里被拆解、分割,直到露出他家乡的景象。而那几乎已经成了他难以逃脱的一个梦魇。


“……我试图告诉他他我在做什么,尼克。当然不是我具体在做的事。”


他试探地看我一眼,我无动于衷。


“关于我为什么要离开,以及我之后打算去做什么。我大致对他说了一遍。让我惊讶的是他相信了我的每一个字——打我从车上下来,走进他家门的那一刻。他对我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就像我能看见我说的话被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盖茨比做了个奇怪的比喻。“他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一切。”


“那不是很好吗?”我打算听他再说说关于他那时的失望。


“也许吧。”他回答。“但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在每一件事上都不协调。我们……互相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而当我告诉他,就像把球砸向一面墙,再看着它弹回来。”


“你离开了很久。”我说。“事情总会改变的。”


一瞬间,他好像打算反驳我。但他没有。


“我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他最终说。“不是我的哪句话说服了他,我想。是他看见我的车和衣服,当然,还有——”


“钱。”我替他补充。


钱。”他肯定道。“我意识到我永远无法用语言和思想对他阐明任何事。”他无不悲凉地停顿了一下。“他没变,尼克。一点都没有。那个地方不可能让人改变。哪怕是我离开的事实也撼动不了任何东西。我无法凭借我自己而让他自豪。”


他每说一个否定词,就在沙发里陷得更深一些。


“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让他揍我一顿,就像小时候那样。”他笑了笑。“我对他说,他吃饭的方式像头牲口。你猜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摇摇头。


“他立刻挺直了背,然后就那么看着我,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盖茨比把目光投向餐桌,好像他的父亲正坐在另一端。“从前他可不是这样。他会站起来然后掀翻桌子揍我一顿。”


我没说话。盖茨比自己沉思了一会。“也许他上了年纪,而我没注意到这一点。”他总结道。“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午后天气转阴,我起身去关窗户。在我身后,盖茨比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看着他不存在于此处的父亲。


北达科他现在应该很冷。我想道,接着拉上了窗帘。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11)

11


我们在西卵一个不太景气的餐馆里吃饭。


离开那间房子时我甚至没有锁门,盖茨比注意到了这个,但他也没做任何提醒。冬天的路不太好走,而我原本住在这里的时候并不是一个远足爱好者,因此最终到达时,发现自己绕了不少冤枉路。


我们已经走了那么远,是吧?我在心里用盖茨比的话开玩笑。


盖茨比等到我坐下后才在小圆桌的另一端落座。


“我没来过这里。”他四下环顾,好像不确定是因为稀少的食客让他感到陌生,还是因为这地方本身确实不在他外出的范围之内。


“你租用过这儿的桌椅。”我提示他。“有一次来的客人太多,你就让仆人去最近的餐馆租了一些。桌椅被一辆辆车运到门口,然后大家上去哄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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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西卵一个不太景气的餐馆里吃饭。


离开那间房子时我甚至没有锁门,盖茨比注意到了这个,但他也没做任何提醒。冬天的路不太好走,而我原本住在这里的时候并不是一个远足爱好者,因此最终到达时,发现自己绕了不少冤枉路。


我们已经走了那么远,是吧?我在心里用盖茨比的话开玩笑。


盖茨比等到我坐下后才在小圆桌的另一端落座。


“我没来过这里。”他四下环顾,好像不确定是因为稀少的食客让他感到陌生,还是因为这地方本身确实不在他外出的范围之内。


“你租用过这儿的桌椅。”我提示他。“有一次来的客人太多,你就让仆人去最近的餐馆租了一些。桌椅被一辆辆车运到门口,然后大家上去哄抢——哪怕根本不是没地方坐的那些人也一样。”


盖茨比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他说。“那时我可能在书房。管家会做这样的决定,然后说这是主人的意愿。”


我点头表示理解,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翻篇,谁知他又急迫地补了一句。


“你是在接到邀请之后才过来的,对吗?”他没动他餐盘里的东西,只用手推了推旁边的叉子,把它从那个对这些早就没所谓的服务员的摆放方式中解脱出来。“在之前,你一次都没来过?”


“那有点无礼。”我回答。“而且我总得工作啊。”


盖茨比看上去放下心来。“是这样一回事——我在那之前都没怎么关注过宴会的内容。假如说你来过,然后看见了什么荒唐的画面,我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个误解我。”


我可能没忍住我的笑容。之前在门廊里的那番对话差点让我忘了他是谁。在只有两个人的私密场景中,盖茨比能够将他自己那一点点爱情幻梦层层掩藏,以比效忠于宗教力量还强大的毅力守口如瓶,直到被逼迫得忍无可忍时才吐露一点真相。而一旦回到真正的日光之下,回到漠不关心的人群里,再次穿行于根本没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中,他立刻又开始了他的老本行。


在之前的手稿中,我大约对他的这个特点冷嘲热讽了很多次。偶尔同情他并不知道他的行径和习惯为什么会引起某些特定人群的反感,在他费劲气力的矫饰中,处处显露着焦虑和不安。我既被他的焦躁感染,又对他这种可笑的伪装很是看不上。


然而在这个上午,见证了盖茨比亲口向我承认那些我已经见惯了的事实之后,他的故作矜持在我这里便只剩下报纸漫画式的趣味。他困惑地看着我的笑容,最后大概是当做我在走神,于是不再追问。我们安静地吃了一会。


“你的房子每个月租金是多少?”他用完正餐,突然提问。


“那时候是八十美金。”我压根没打算跟他要钱,于是模糊地回答。“你的事之后就跌了下去。我搬到城里以后干脆把它用来装书和不用的东西。”


这一句是谎话,我只是不敢回去。


盖茨比点点头。但在这之后他开始陷入类似于那天晚上在海边时的沉思,像有什么摆脱不开的麻烦事纠缠着他,而近在咫尺的我恰好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没有主动跟人们就他们的自己的问题攀谈的习惯。往往是他们和我开口,我需要小心控制我的态度,以免对方发现他们暴露得比他们想象中的多之后,对这个选择感到后悔,进而从情绪的角度再责怪到我的头上。


我用一种接近无礼的突兀态度应对了不少次这种情况。但当对方是杰伊·盖茨比时,我发现这一套是最无效的。因为构成那种无礼的无知和漠不关心,正是让他感到安全的东西。他巴不得对方心不在焉地听他掰扯他在牛津的事,然后和别人提到他时只记得几个模模糊糊的形象。


另一方面,当察觉他大约在编造,或者说如此用力地想在我面前证明他没有撒谎时,我就开始认真听他说的那些东西了。这很诡异,他的谎言比我听到的大多数真话都真诚很多。出于对这种真诚的尊重,以及更多的是好奇,我从来没有对盖茨比呈现过那种态度。


但现在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盖茨比也开始像其他人一样对我倾倒关于他自己的真相,而我清楚这是一个不可能主观终止的过程。一旦他们开始说,就绝不可能戛然而止。最终,我得知的事情越多,平白遭受的依赖也就越多。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不认为我准备好接受来自盖茨比的这种依赖。它同那些交情不同,因为他为了维持一个与他自己脱节的形象已经花费太多,或者说,“已经走了那么远”,那么我需要接受的,就不仅仅是盖茨比那可以被作为巨大谈资的真相本身,而且还有他走过的这段距离。


这其中的责任太过沉重。更糟糕的是,当我去仔细想我和盖茨比之间的交情,哪怕仅仅从他被重创之后算起——他彻夜未眠站在窗口时直射下来的目光,那通没被我接到的问好电话,以及对他可能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的恐慌,还有之后关于他那座房子的处理——似乎都暗示着他正竭力留住我,几乎比得上他之前竭力维持自我形象一样。


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他想真正开展一段类似于合作人之间的信任关系。我想到沃尔夫山姆,以及后者在盖茨比重伤乃至死亡的消息之下是如何行动的——他什么都没做,压根不曾出现过。


这是盖茨比那天断定我不会再出现的依据吗?因为在上一个享受他信任的人身上的前车之鉴?


现在连最后的筹码都已经被他放在了桌上——黛西,或者说,他已经无法使自己继续对她怀有期待的事实。我原以为会对我们之间所谓“勾结”产生阻碍的最大因素,反而成了他将军的一手。


就这样,盖茨比兴致勃勃地往我面前堆叠他认为能够促进关系,收获真诚的东西,殊不知这只让我越来越看不清楚,他到底想从这种已经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关系中收获什么报偿,又甘冒什么样的风险。


像这样无解的问题,除了困扰我之外别无它用。


之后我整理这些文字时,发现其中的重复现象愈发严重:我似乎在反复强调我不明白盖茨比到底想干什么。他维持我们之间这种关系的目的在何处。每一次都得出结论然后又推翻,周而复始。


这样的内容显然会为阅读造成不小的困扰。但我无意改动这一点。因为正和看见重复内容时的困惑和烦躁类似,当我每一次与盖茨比接触,然后在脑中产生这些无法被迅速解答的疑问时,它们带来的疲乏感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很不愿意把空闲时间花在思考这种问题上,但它反复出现,直到我不得不承认,我对此毫无办法。


我暂时无法逃离盖茨比。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那就是随着盖茨比的愈加坦诚,我对于关系中的公平性也就愈加在意。换言之,我并没有任何让我“走了那么远”的秘密可以吐露,恰恰相反,我的经历匮乏且无趣,即便我开始叙述,也只会是我所见到的,别人的故事。比如和汤姆一起出去见默特尔·威尔逊的那次,如果盖茨比有那么想听,我可以勉强提一嘴麦基先生的事,但这又会牵涉到没必要的八卦和闲谈,所以我往往干脆不谈论自己,或者只叙述一遍我的家乡和大学是什么,以及我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没有任何与盖茨比告诉我的那些对等的真相。没有可以对他开口的。


另一边,盖茨比似乎结束了他的沉思。


“你中学时看报纸吗?”他问。我发现在早上之后他寻找话题的方式越来越不在乎礼节。“这件事有段时间了……老天,大约过去十几年啦。总之,大概在08年左右的时候很轰动。”


“报纸的内容很多。”我回答。


“我以为男孩子们都会喜欢这种报道。”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这件事很古怪一样。“你不知道布奇·卡西迪的事?”


这个名字带来一点模糊的印象,但当我试图在盖茨比的暗示下抓住它时,记忆又溜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认为我会记住我十六岁时看过的报纸。


“好吧。”他等了一会之后妥协道。“布奇·卡西迪和圣丹斯·基德(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两个很有名的火车劫匪。基德是卡西迪最信任的副手。”盖茨比压低了声音,哪怕周围根本没有人在乎他说了什么。“他从抢银行开始,被逮到几回之后才开始劫火车,那时他已经有一整个团伙了。他们最后一票是在玻利维亚的南部图皮萨干的。在那之前卡西迪、基德以及基德的女友一起在巴塔哥尼亚买了座牧场,打算金盆洗手。”


“所以他们在金盆洗手这件事上干得不太漂亮。”我评价道。


“那是因为阿根廷警方查到他了。大概是有个他信任的警察背叛了他。”盖茨比回答。“他得重新逃跑,为了筹钱所以才干的那一票。”


我好像有点想起来了。“他是那个号称不伤人只劫财的罪犯吗?”


“对!”盖茨比很兴奋。我丝毫不怀疑这个故事为他那时本应该结束的青春期带来了多么大的向往。“据说他很有礼貌,而且信守诺言。手下有一大帮人。”


“因为他的原则很有趣。”我说。“在他手下干事不用背负杀人的罪责。”


察觉到我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盖茨比收敛了一些。“那篇报道还写了他是怎么成为布奇·卡西迪的。这是个假名,你知道。”他煞有介事地强调。


我喝了一口这里供应的果汁,做出等待的姿态。于是他受了鼓励,继续说下去。


“那上面说,他原来叫罗伯特·勒罗伊·帕克,出生在犹他州的一个摩门教教徒家庭。听上去完全和抢劫之类的毫无关联,对吧?他年轻时在附近的牧场打工,从那里认识了一个叫迈克·卡西迪的人。后者是一个真正的西部牛仔,跟他说了不少那里的事。”


盖茨比停顿了一下。


“总之,罗伯特对迈克十分敬畏,以至于后来直接更改了自己的名字。他受到了启示,尼克,启示和指引。想象如果他什么都没做,也许他直到现在还活着,只不过更老一些,可能还在牧场里看门。你不觉得那很让人难过吗?”


“你是说他活着的可能性?”


“当然不!如果他没蒙受启示,对他自己没有什么认知,也许迈克·卡西迪对他来说就只是一个过客而已。想想看那种不知道你自己错过了什么的那种感觉。”他敲敲桌子。“如果他没有抓住机会,就不会拥有他自己的传奇。”


我想了一会。“布奇·卡西迪认为他自己是被选中的吗?”


盖茨比严肃地点了点头。“他必须这么想,否则就什么都没有。”


我仔细地盯着他瞧,开始感觉这个话题好像已经渐渐显现出一个明确的方向——盖茨比正在处心积虑地用这个故事暗示着什么。他做得不是特别好,因此被我察觉。我决定暂时不说话,看看他能把这艘隐喻之船开到哪股洋流中。


“我对这个报道感兴趣是因为……我一开始以为它指的是别的事。”盖茨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前看过一些冒险小说,主角也叫这个。你应该听说过吧?”


他小心地看看我,想从我脸上读出一点回应。“霍帕隆·卡西迪(Hopalong Cassidy)?或者说,瘸腿卡西迪(Hop-along Cassidy)?”


我没有,实际上我的儿童时代都在寄宿学校里度过。但我点点头。


“在书里他是个嚼烟叶的红头发牛仔。”他说。“有段时间我和其他男孩都很迷恋他——当然,之后就不这样了。”


我很想告诉他他的强调毫无必要,然而我也知道这强调很可能与我无关,而与他自己会和自己描述的版本有关,于是我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在提到“其他男孩”时瞥了我一眼,这让我知道他在撒谎。


“所以当我看到这篇报道时,还以为是小时候的虚构英雄成真了。”


“但布奇·卡西迪也是虚构英雄。”我指出。“你说过,他用了假名,哪怕他本人是真的。”


“但这是必要的。”盖茨比维护道。“他怎么可能用罗伯特·帕克的名字抢劫火车?那会让他听起来像个——”


“债券推销员。”我说。“他会听起来像个债券推销员。”


我们都笑了。但这之下的那种警惕并未消退,相反,在这句玩笑话中,它反而更加明显。盖茨比粗糙的试探几乎让我不忍心去再作解读,而他在这试探之后可能要对我展示的东西也只让我害怕。


事实上,我怕得要命。


像我之前所说,袒露真相是一个不可逆的进程。对于那些惯常撒谎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成瘾。我害怕的正是盖茨比会这么做——在第一个真相之后,紧接着忍不住对我抛出第二个、第三个。不管我是否愿意或者能够承受他们。


他会在我这里卸下重负,而我将孤独地看守这一连串的秘密。


为了避免这个,我已经做了诸多努力。我从不过问盖茨比的大部分行为,对他突然陷入沉思的样子视而不见,他的反常也只会得到我礼节性的关心。我努力把谈话往浅薄与世俗的方向引,这样多少能够减缓他自我暴露的速度。但现在我的努力似乎即将付诸东流,我没准备好应对这个。


“你提到最后一票,”我徒劳地说。“他们最后怎么了,布奇和圣丹斯?”


“哦,他们。”盖茨比犹豫地看了看我,好像原本不打算把这个故事讲得那么绝对。“两天之后,他们住的地方被玻利维亚警察包围。卡西迪在屋内开枪打死了基德,然后自杀。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没发出声音,甚至没做任何听到了他这番话的表示。于是沉默再次出现在我们上方的空气里。


过了大概足足有两分钟,盖茨比开口。


“我说过的,对吧?关于我留下来不是因为黛西。”他前倾他的身体,胳膊肘放在小桌上,好让他自己凑得离我更近一些。“那天,在你的草地上,我看到了给我买过《瘸腿卡西迪》的人。”


我抬起头,无动于衷地看着他,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都放弃抵抗。


“我看到了我父亲。”


柜台附近,那个粗心的服务员弄翻了一整个托盘的玻璃杯。在铺天盖地的碎裂声中,盖茨比注视着我,以及他无法收回的真相。


对这一切,我只觉得疲惫不堪。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10)

10


“关于什么?”


我坐在地上,不能也不想太快地站起来。盖茨比看起来好像犹豫过要不要走过来扶我一把,但最后我们谁都没动。他点燃烟却没有吸,烟雾从门廊里飘进屋内,填塞一点我们之间的距离之后便消散了。


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我想得还算周全:如果他打算就他那座岛屿和上面的房子做文章,说一些虽然我们无法相处但他的馈赠仍然有效之类的话——我料定他会这么说——我将直接起身,从他旁边挤过去,也不再拿什么书就直接离开。


盖茨比站在那儿。烟灰飘落进他自己的影子里,烧出一点不明显的火星。我看着那几点火光熄灭在他脚下,就像被更大的黑暗吞没。


我突然感到这里少了点什么。从盖茨比放下拳头,...

10


“关于什么?”


我坐在地上,不能也不想太快地站起来。盖茨比看起来好像犹豫过要不要走过来扶我一把,但最后我们谁都没动。他点燃烟却没有吸,烟雾从门廊里飘进屋内,填塞一点我们之间的距离之后便消散了。


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我想得还算周全:如果他打算就他那座岛屿和上面的房子做文章,说一些虽然我们无法相处但他的馈赠仍然有效之类的话——我料定他会这么说——我将直接起身,从他旁边挤过去,也不再拿什么书就直接离开。


盖茨比站在那儿。烟灰飘落进他自己的影子里,烧出一点不明显的火星。我看着那几点火光熄灭在他脚下,就像被更大的黑暗吞没。


我突然感到这里少了点什么。从盖茨比放下拳头,到我那一连串关于他二次死亡的模拟,到这时——我们分开,各自喘着气,外头阳光依旧大好——有什么明显地缺失了。


是盖茨比。更具体一点地说,是他一直以来惯于用作遮羞布的礼节。


我想起那个夏天午后他对黛西连篇累牍的纠缠和解释。而现在他没有道歉,或者做点别的什么假装刚才的场面没存在过。那种斟酌行为的表情迟迟没出现在他的脸上。


像我说过的,这里只有我和他。没有人群和第三个人可供他微笑着退缩进去,找东西洗净他身上还新鲜的暴力。但这也不是一回事。他这次甚至没有试图去寻找这样的一种可能性。他没有表露出对他自己失态这件事的悔意。


这是他除去那些军章之外的袒露。


我相信这是某种出于策略的考虑,而并非盖茨比失去理智,然后忘记了把他自己重新塞回到人类的外表下。后者是他后天给自己训练出来的本能,我怀疑。


我话语里并没有对他的挑衅,引起争端也根本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受够了,于是说出似乎一直以来一直都由我独自一人保管的事实而已。我本以为我们曾一起承担过这些原来不应该称之为秘密的东西。这是我愿意忍受的勾结。之后我打算停止它,于是将原本就属于盖茨比的那些又悉数丢在了他面前。


这和他对我态度如何无关,我一旦说出口,他就不得不面对它们。真相是不会给人留任何退路的。


我打算放弃了。盖茨比知道这一点。这让他决定把自己的袒露作为筹码,向我交换一次“谈谈”的时间。


现在想想,也许这个结论过于主观。毕竟他似乎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坦诚对我来说价值在何处。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原因能让他在那个早上放弃他的掩饰,在一个差点被他打一顿的信托公司职员面前。


这和之前那种笑话一样的“信任”有关吗?


有时我想起那通管家的电话,心里总是不甚高兴——我认为那通电话反过来破坏,乃至于摧毁了我和盖茨比之间的信任。它使我花了越来越多的精力思考我该怎样摆脱他。并且这正在越变越难,既然现在盖茨比已经察觉到我正在试图做的事。


他沉默了很久。纯粹的沉默。不是为了故作深沉,或者找到刚好能展开新话题的契机。他只是有好一会看起来似乎无话可说。就在我把注意力重新转回那个起身然后离开的方案上时,盖茨比开口了。


“谈谈黛西。”他用一种不太自然的、妥协的口吻说。我发现他在发出她名字的那两个音节时,喉咙附近的皮肤紧绷着。察觉到我在看,他勉强地吞咽一下,好像要把此刻巨大的不适感压回去。“我们就谈谈黛西。”


他舌头因为太久没为这个名字的发音服务过而生疏了。


像是不能继续承受我无言的注视,盖茨比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坐在了门廊的台阶上。接着他往左边挪了挪,留出一个空位,表示等待。我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因为他好像在模仿我昨晚的行为。


我爬起来,后背还是很疼。当我走到他身边并重新坐下时,他递过来一只香槟色的烟盒,里面排列的烟只有一个空缺,就是他点燃的那根。我摆手拒绝,注意到他仍然一口都没吸。


我意识到他可能根本就不抽烟,可能是出于道德上的自洁。但他拿着烟的方式好像只是忘记自己点燃过它一样。


“你知道我对她怎样看。”他收回烟盒,又过了几秒才开口。“我那时第一次见到她——像她这样的人。”他找了个更准确的补充。


“但她又不一样,尼克。她不作要求。倒不是说她乐意去过什么苦日子,她没有这样的经验,也不会有人忍心让她有。”他看了我一眼。“哪怕是你,我相信。”


意识到如果我不作回应,他不会继续。我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她之所以那样受欢迎,那样被……爱着,是因为她让人觉得,他们不必为了得到走进她目光的机会而做什么特别的努力。”盖茨比说得很慢,仿佛怕我理解错任何一个词。“但这与那种轻浮又不同。她绝对不是。她只是不像那些贵族小姐,为自己的未来设置一道又一道的屏障。”他用手掌摆出护栏的形状。“因此我们在她面前永远能得到一个平等的机会。”


“这是你想要的吗,一个平等的机会?”我重复道,没有怎么打算掩饰这一行为里的暗讽。


他犹豫了。


“不全是。”他最终说道。“她对什么都感兴趣,认为什么都好玩。很少有人能在她那个年纪还保存那样的好奇心。有时她像个孩子。”他转向我,好像在等着我找出更恰当的词语来补充他的说法。“你不会想要去维护这个吗——她的天真,如果你可以的话?”


我想起有个夜晚,黛西对我说的那番关于漂亮的小傻瓜的话来。当时我很笃定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种哀伤的语气也像是从小说里看来的。现在这一点仍然没有改变。只是我意识到,如果她对盖茨比说出这番话,后者会对此深信不疑,并且笃定这个世界给她吃了什么她不应得的苦头。而她也会因为重新得到爱护而雀跃起来,很快若无其事地谈起其他的东西。


我惊讶于这段根本没发生过的对话是多么空虚——他们谁都没明白对方的意思,但都在最后得到了各自的心安。并且很可能正是在这样的对话中,他们遇到,乃至于爱上了彼此。


当然,我相信黛西并不至于对所谓“成人的世界”一无所知。她毕竟还是一个母亲,对自己的责任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也许还在挣扎着区分过家家和带孩子的区别。


况且她面对的不是任何人,而是汤姆·布坎南。后者身上当然也有盖茨比提到的那种保护欲望,但那前提是他感受到来自她的脆弱,并且这脆弱最好是来自于他本人所施加的打击。


之前我把汤姆拈花惹草的行为解释为那种体育场上常见的好胜心,现在看来可能还欠缺了一些别的。


他的出轨是一种伤害,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主动伤害他的婚姻,这样他的生活中,就连最令人不快的部分,也能被他牢牢掌握在手里。况且借此他能够从黛西的脆弱上汲取能量,来填补他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空白认知。


当黛西与一个这样的人相处,她那些属于孩童的特点自然而然会被贬斥与嘲弄,但它们不可能消失——因为它们构筑了她的全部精神。“漂亮的小傻瓜”也不过是权衡之计。她不会允许自己明白更加赤裸的真相,但她至少可以假装她明白,免得有人主动把它在她面前撕开,就像我对盖茨比做的那样。


“也许吧。”我这样回答盖茨比。看着他因为我不太认真的附和而长吁一口气。“我想你是在怜爱她。”


“什么意思?”


“人们不会爱上一个孩子,这是常识。”我说。“人们只会怜爱他们,想要时不时抱抱他们,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全心信任与依赖。”


“她也爱我。”盖茨比几乎粗鲁地打断了我,他再次用那种斩钉截铁的态度强调道,把那根空燃的烟碾灭在台阶上。“她也爱我。你看到了的。她承认过,哪怕那混蛋那样逼迫她。”他胜利般地停顿了一下。“孩子可没有能力做到这个。”


我看着他因为谈论起她而焕发出的精神,明白这是他认知中不容打击的地方。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在那场混乱的讯问中,黛西的“我也爱你”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正是由于这种明显的错漏与忽视,使我更难再对他强调一遍事实在我眼中的样貌。我也最终没有这么做。


“那么她也爱你。”我说。“但这与她会不会来毫无关系。”


盖茨比没有说话。我感到他其实明白我想表达的,但他仍然抱有希望,期待我说出口的是另一种。


“她的爱不足以让她在那天给你打电话。”我尽量温和地说。“也不足以让她过来为你的死哀悼。”就在他打算反驳时,我继续说。“对你承认她的确爱你,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多。”


“最多?”他重复道,挪开了目光。


“因为你像你说的,保护了她的天真。”我有点想拍拍他的肩膀,因为那里松垮下去。但我最终没动。“你做得太好,以至于她完全不用自己面对任何事。这是她的问题。”


“但布坎南——”


“她逃向他。”我安抚道。“她也只能逃向他。”


盖茨比不说话了。他没有对我的其他观点再作反驳,哪怕其实现在我的耐心已经复苏,并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一个装模作样的手势而起身离开。他有几次看向我,然后又飞快地转开目光,像想起什么尚未确认的事,但最后决定不来向我求证。


“她没有给我打电话。”他说。“但那一天还没结束。所以我继续等。不知怎么,尼克,我在游泳池里的时候,忽然想到我刚认识她那会的事。那时我希望她能把我给甩了,在一切都变得太……无可救药之前。但她没有。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这件事,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不那么干。”


“她爱你。”我说。


“是。我也这么想。”他抱歉地笑笑,好像找了个很偷懒的理由。“所以我应该等到最后。而如果最终还是没有……和他在一起让她很害怕。吓到了她的不是我,尼克。是他的说法。她没有什么选择。”


这些话他从前通通都说过。我知道盖茨比此时的重复不是为了告诉我,而是为了帮助他自己确认这些。我不置可否地沉默着,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可以等他在精神世界中重新搭建好他的积木再回到现实。


“我很高兴你那天没有答应和我一起使用泳池。”他突然毫无关联地说道。“当时好像有第二声枪响。”


“那是给那人自己准备的。”我说。“他似乎只有两颗子弹。”


盖茨比似乎有点失望地应了一声,重新陷入沉默。我们并排坐着,枯黄的草在我们脚下一团团地被空气抚摸。


“她逃向我。”他的声音太轻,以至于我几乎怀疑是我在幻听。“从布坎南手上。从……”


盖茨比扭头看了一眼隔壁他自己曾拥有的宅邸,尔后又把视线转向虚空中的另一个方向。


“从最开始。她周围的人让她感到无聊,她说过。”他吐字时小心翼翼。“所以她那时就逃向我。这是你想告诉我的吗,尼克?”他想为这个结论找一个负责人。


“我没那么说过。”我答道。


盖茨比点了点头,没再做坚持。“我知道这个。她看到的东西太……乏味。我们都需要一点新的期待,所以看到了彼此。”他像在承认偷窃一般低下头去。“我以为她永远都会逃向我。”


“只有她的罪行逃向了你。”


他谴责地看了我一眼。不是因为我话中哪一点说得不准确。似乎觉得我看待这个问题的态度过于片面,但他自己也想不到更好的说法。


“我已经走了那么远。”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当我意识到我和你一样不相信她会给我打电话时,尼克,这就是我想到的全部——我已经走了那么……那么远。”


我看着他。这就是我所期待的时刻。那些除了让他疲累以外毫无用处的掩饰尽数消失,没有任何被反复练习过的笑容与说辞。只是他那层空壳内部龟裂的痕迹。他选择暴露出这些,多少是因为信任,多少是为了让我再留一会,多少是仅仅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欺骗任何人。我不打算量化这些问题。


第一次,我只想把自己浸没在此时此刻,注视着这个因为他的袒露而鸦雀无声的世界。


“她在我的很多未来里。”他说。“在那之后,这些未来都……消失了。你能理解吗?就像有人离开时,他们不是带走他们自己,而是带走了你的一整段时间。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掏空了你,这很可怕。”


我把手放在他的背上。他好像毫无知觉。


“那么她留下的空缺呢?”我问。“现在那里摆着什么?”


盖茨比停顿片刻,好像在自我检视。我想象他从现实世界暂时离开,进入他的精神深处,在那些空荡的区域走了一圈,然后回来报告他看到的。就像执行一次任务——我没怎么见过他穿军装,所以只能靠猜测。


“我不知道。”他说。“可能什么都没有。”


“你会去填补它吗?”


他思考的时间很短。


“如果那个位置一开始就是为她而留,尼克,之后放进去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塞进那个有着她形体的记忆的坑洞里。”他说。“这样的填补不能带来任何东西。”


他说话的语气像是打算和他的匮乏感交个朋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过来吗?”他站起身,拍打身上的灰尘,接着对我伸出手。


“我想确认我的感觉。关于那天下午,我对她失去期待的感觉。我想知道那是不是一时混乱的产物。然后我才能继续下去。而当我站在你的窗边,就像那天一样——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


借助他的力量,我把自己拉了起来。


“所以你刚才弄错了一件事,尼克。”他说。“我没在等她。”他好像踟蹰了一下。“总之,那都不是因为她。”


盖茨比盯着地面看了一会,然后把目光转向我。他看起来很平静,在这一通坦白之后,那种时不时表露出来的焦虑情绪似乎暂时离开了他。


他花几秒钟用目光确认了我不会像之前打算的那样一走了之,尔后便露出放松的神色,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指节收紧,轻轻晃了晃。


“我有点饿了。”他柔声说。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9)

9


与眼泪无关,盖茨比脸上的神色是完全陌生的。


我想起在夏季的某场晚宴上,一个微醺的女宾凑在我这桌人的耳边,让我们趁盖茨比不注意时,看看他的样子。她敢打赌他杀过人。


我不知道她最后究竟拿什么下了注,但其中的荒诞使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形容。并且在那个盖茨比彻底失去黛西的下午,当面对汤姆时,我的确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表情——“杀过人似的”。


他转向我时的神情和那时一样骇人,但又完全不同于那个午后。这里没有任何试图揭穿他、羞辱他的人,因而那股令人胆颤的怒气没有出现。他吓到我是因为这两种表情似乎归属于同一个领域,而那个领域之前被他严格地...

9

 

与眼泪无关,盖茨比脸上的神色是完全陌生的。

 

我想起在夏季的某场晚宴上,一个微醺的女宾凑在我这桌人的耳边,让我们趁盖茨比不注意时,看看他的样子。她敢打赌他杀过人。

 

我不知道她最后究竟拿什么下了注,但其中的荒诞使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形容。并且在那个盖茨比彻底失去黛西的下午,当面对汤姆时,我的确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表情——“杀过人似的”。

 

他转向我时的神情和那时一样骇人,但又完全不同于那个午后。这里没有任何试图揭穿他、羞辱他的人,因而那股令人胆颤的怒气没有出现。他吓到我是因为这两种表情似乎归属于同一个领域,而那个领域之前被他严格地层层设防,竭尽所能地封锁起来。彼时汤姆用他招牌式的粗野和傲慢撕开了它们,而此刻他却是自发地把这些暴露了出来。

 

我又一次感到我在打扰一件什么事,在属于他一个人的时刻里不讨巧地出现,而他则容忍着我,或者说,他接受我在这种时刻的存在。如果我再把情形估计得糟糕一点——他承认我在这样的时刻里的必要性。

 

所以又回到了信任的问题。

 

盖茨比的策略是先过早地袒露他自己,袒露那些可以被求证的细节,让你以为他对你倾尽真相,无话不谈。然后你就不得不开启一段能与这种袒露相匹敌的,关于你自己的对话。他会专注地听,在关于你家族和工作的方面提更多的问题。有那么几秒钟,你们两个都会感到自己交上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但如果你惯于旁观这些,你就能发现,盖茨比永远只提到同样的几件事。他甚至随身带着那几枚军章,只为了在恰当的时候拿出来。假如你知晓这些,因为你想知道他天衣无缝之下的东西是什么,然后丢到他的脸上,那么他就会在面对你时露出那副杀过人似的表情。而假如是他自己把这点技巧和技巧之外的遭遇拱手摆在你面前,那么你就被迫在那个尚未成形的阴谋中与他成为共犯。

 

这之后过去很久,我仍然在疑惑,那天他的眼泪究竟是面对我时的展览品,还是真的属于他原本不打算面世的部分。

 

因为如果说他的确有什么目的,在很短的一刹那里,那些泪水足够让我暂停所有嘲笑,送他去任何地方。

 

他看着我,好像不知道他自己正在流泪。我意识到他在等着我作出回应,哪怕他根本没说出什么有反驳余地的话。

 

“住多久?”我艰难地问。

 

他想了一会。“一段时间。”他重复道,接着犹豫了一下。“不会很久。”

 

这就是我们直到第二天早上唯一的对话。之后我们回到房子里,无言地一起收拾东西。他的伤几乎快要好全了,出于应当有的歉意,他努力想做好他手头的事。我没有阻止他,或者提任何关于伤口和疗养的事。所幸在启程之前我们在城里吃过两顿,因此天黑下来之后,我就直接开始铺床。

 

我只开了两盏灯,在昏暗的光线里,他坐在我那张卖相可怜的沙发上,出于礼貌尽量不怎么变姿势。最后他发现我对此毫无反应,只是把打包好的书本又从箱子里拿出来摆回书架上,于是在我身后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等我收拾完,选出一本我打算在下礼拜上班之前看完的书,坐到沙发旁边的扶手椅里面时,盖茨比正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两手交握着放在胸前,目光盯着天花板。

 

这样活像一具尸体。我在心里说。

 

可能这才是对的。我把视线埋在书里,继续想这件事。成为一具尸体。我会为他哀悼,像我已经做过的那样,成为他留下的唯一的朋友。我甚至可能重新拿起笔,用大学毕业之后四不像的写作水平记下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我会在那里面对他不厌其烦地表露一次又一次的好感和敬意,给他他从我本人口中从来没得到过的赞誉。只要他确实已经死去。

 

而现在他活着,一天比一天更健康,更有力。他胸膛起伏,脸颊上还有血色。因此他什么都得不到。

 

我在其他葬礼上见过一些尸体,它们的眼球干瘪下去,仿佛生前见过的一切都随之消散褪色。有一次儿科医生对我谈起他看见过一具流泪的尸体,那是某个罪犯,杀死了一个下班的女人。

 

“他就躺在那里,”医生说,“不知为什么从闭着的眼睛里淌出泪水来。我们这些实习医生全都吓坏了。”

 

“他在忏悔吗?”我当时感到很新鲜,于是问道。

 

“我也这么想。”医生兴致勃勃地回答。“然后主任走过来,告诉我们那是因为催化酶溶解了死人的眼球,于是他的眼睛像阳光下的雪一样融化,流了出来。”

 

说完,他大笑起来。

 

面对盖茨比时,我又一次想起这段对话。可能因为它里面也经历了一个幻象,或者说简单常理被粉碎的过程。想象他已经死去远比面对一个活着的盖茨比要让我安心,这个事实已经在我脑中徘徊了好一阵,早就已经脱离了道德与法律的谴责范畴。

 

这里最大的问题仍然在于他苏醒之后的不坦诚。

 

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接近有两个月的时间,盖茨比一次都没有在我面前说起过黛西,我也默契地从来没提及过她的名字,因为我以为这代表他最终决定对那东卵码头上的绿光放手,把目光一点一点地挪到这个世界的其他领域上去。这是我乐意协助他做到的。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事实完全相反,并且他借助这块我们交流中的禁区,一而再,再而三地摆布我对我自己的安排,为了他能够更加秘密地继续他对她的尝试。

 

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打算任由他这么做。

 

做好决定后,我静下心来,又看了一会书。盖茨比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我感到有趣,在同一片屋檐下,我们如此默契地保持沉默,并且在这沉默之下,满心都是如何应对彼此的诡计。至少在这一点上盖茨比不再有所遮掩,或者说他忙着想其他事情,可能已经忘记了我正坐在他的对面。

 

我知道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一旦开口说话,那么这安静中关于我们确实在互相编排的坦诚就会烟消云散。我想他多少也知道这个。

 

最终出于对那张沙发卖相的愧怍,我只睡在了床的一侧,没有做任何口头或肢体上的邀请。他注意到我关了灯,接着把目光落在我身边空出的位置上,逗留了几秒钟。

 

我不想在睡前还要面对他选择的全过程,于是翻了个身,不再看他。

 

第二天早上,盖茨比仍然好好地躺在沙发上。我身边的位置连一道褶皱都没有。对此,我在心里出声地喷出一股气。

 

他好像已经恢复了状态,心情颇佳地用我在洗手间放好的新用具洗漱,然后出门在一团糟的草地上站了一会。我在门里看着他,他立刻察觉到我的目光,向我回过头来。

 

“已经是早上了。”他说。“你不打算出来走走吗?”

 

我没动。

 

“我都没来得及对你说谢谢,尼克。”他没受到什么打击地继续,声音比平时大一些,和我之间隔着一个早晨的太阳。“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同意这个。我以为我们——”

 

黛西不会过来的。

 

就这样,我说出了口。没有我想象中的满腔怒意,也没有故意装出来的礼貌。我只是很平静地对盖茨比说了这句话,就像一句无关紧要的问好。

 

盖茨比肩头上的布料被阳光照得发亮。我盯着这块区域,看见它下方的肌肉猛然收紧又放松。

 

“什么?”他用我听过最接近纸张质地的声音问道。

 

“她不会过来的。”我走向他,仍然没有迈出门去。我一只手扶着门框,希望从中得到更多勇气,我自己的房子不会背叛我。

 

“她昨天没有来。今天也不会来。明天同理。她从来就没有来过。”我说。“她永远都不会来。她走了。”

 

出于紧张,我说了一连串的短句。即使在现在,我还是不希望盖茨比对我露出他曾对汤姆露出的表情。但随着长久以来的愤怒开始被释放,我难以顾忌更多。

 

而且,盖茨比脸上突然出现的那种被刺伤的神色,以及他为了掩盖这个而做的努力,都在清晨的阳光下一览无余。

 

他感到惊恐,我想,然后才是被冒犯。前者远远大于后者,导致他一时想不出任何能够回应我的体面话语。这其实没什么所谓,因为我的发言距离体面大约有一整个足球场的距离。他那么用力地看着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他掩藏良好的秘密,突然被从那个他自认安全的地方,给拉扯到了太阳之下。

 

而他不能发怒。因为我不是汤姆·布坎南。因为他已经自认与我勾结。因为我们之间存在他一厢情愿地认定为友谊的东西。这东西绊住了他的脚步,正如它在那天之前绊住了我的。现在我打算摆脱它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提这个。”他轻声说。纸张开始破裂。

 

“你可以住在这里。”我说。“如果你想,你可以一直住下去。我不会退掉它。事实上,我不介意你在这里住到世界尽头,因为直到那时,你也不会看到她。”

 

他往我的方向走了两步,从阳光下离开,站在我的门廊里。我看着光线就像被解下的披风一样从他肩头消失。我发现他的身材仍然高大,伤痛没能从他身上夺走什么东西,屈辱和怒气在他的皮肤下涌动,把他撑得更满。他额角的血管跳动着,我知道他的心跳在加速。

 

“你最好别这样说,尼克。”他说得很慢,仿佛在展示某种仁慈。

 

我注视着他。阳光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无所事事地试着点燃这个世界。

 

“她杀了人。”我清晰地说道。“她在你面前杀了人。你就在那里,你感觉到了撞击。”我知道他的拳头攥紧了,因为那些骨节正发出声音。“她哭泣,她害怕你,她不怎么开车,她只是想静一静——但她杀了人。黛西杀了人。你清楚这个。”

 

他呼吸中的薄荷气味散发在我们之间空气里。

 

为了逃离你,”我说。“她愿意杀人。

 

接下来,我的胸口一闷,背非常响亮地撞上了地板,然后是后脑勺。当我抬起头时,他的脸在我的上方很近的地方,一只手揪着我胸前的衬衫,另一只拳头高高举起。

 

我猜测盖茨比像原始人壁画上那些身上插满长矛的野兽一样向我扑来,如果他有那样的利爪和獠牙,它们应该正悬在我的喉咙附近,滴下有毒的涎水。

 

我失败了。这是我从这怒气中读出来的唯一信息。我能在他的脸上看到我和他之间的那点勾结是如何被他用刚才的动作扯断,我本人又是如何被重新归结到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当中的。

 

在承认关于黛西的真相,与把我和汤姆·布坎南归为同一种人之间,他几乎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我知道他会这么选。因为在每一次无声的对抗中,盖茨比永远只看向这一个方向。他一次次往对岸那点微弱的灯火伸出手去,哪怕太阳就在他身后爆炸,光焰吞没这颗星球,他的指尖也不会颤抖一下。如果可以,我不介意引爆一个太阳来证明我的猜测。

 

我对他的估量准确无误。但当我躺在自己房子的地板上,身上压着他的狂怒时,仍然感到难过。

 

盖茨比的拳头没有落下来。而我已经失去耐心,不想再玩关于面子和隐喻的游戏。

 

“打我,杰伊。然后看看这个事实会不会改变。”我对他吼道。“打我!你在等我道歉吗?”

 

他揪扯着我衬衫的手指突然松开,我又一次砸在地面上。然后他放下拳头,从我身上离开,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要走了。我躺在地上想。他会就此离开,因为我已经砍断他最后的锚索。他会走出我的房子,踏过我的草坪,从我们来时的路离开。他会回到他自己的房子里去,从屋顶上跳下来。点燃上次的那块窗帘。扯下一条合适的领带去浴室里上吊。从床头柜拿出枪,把枪管对准威尔逊在他胸口制造出的那个洞,完成前者没完成的事。从沙滩上一路走进海里,走到他能走的最远,然后更远一些。

 

我平静地想象着它们同时发生。这些都和我毫无关联。我没有任何码头上的灯光需要追随,也没有任何需要维护的杀人犯。在这场与盖茨比的,莫名其妙的共谋之中,我已经参与了太久。直到我发现它仍然通往她。它永远都通往她。

 

有什么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半坐起身来,浑身散了架一样疼。

 

完好无缺的盖茨比站在门廊里,他刚刚用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他哪里都没去。

 

“我们得谈谈。”他说。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7)

7


宣布完这个决定之后,盖茨比热切地注视着我的脸。


这种热切让我觉得他在有意等待着什么,而他的等待引起了我的警觉。因此,对于他慷慨赠礼的惊诧没有在我的思维中逗留太久。相反,那股烦躁再度袭来。


我发觉我可能知道他在期待我做出什么样的回应——我应该瞪大眼睛,断断续续地说一些谦辞,最好再往后退一些,给他进一步游说我留出物理空间。我会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手足无措地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馈赠,然后在泰山压顶的狂喜中语无伦次。这是应该发生的事,但还不是盖茨比等待的全部。


盖茨比等待的是一种勉强可以等价的替换。他一旦认定这里是他为什么人准备的一份礼物,那么这一点就不会改变。他每落一子就将棋焊...

7


宣布完这个决定之后,盖茨比热切地注视着我的脸。


这种热切让我觉得他在有意等待着什么,而他的等待引起了我的警觉。因此,对于他慷慨赠礼的惊诧没有在我的思维中逗留太久。相反,那股烦躁再度袭来。


我发觉我可能知道他在期待我做出什么样的回应——我应该瞪大眼睛,断断续续地说一些谦辞,最好再往后退一些,给他进一步游说我留出物理空间。我会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手足无措地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馈赠,然后在泰山压顶的狂喜中语无伦次。这是应该发生的事,但还不是盖茨比等待的全部。


盖茨比等待的是一种勉强可以等价的替换。他一旦认定这里是他为什么人准备的一份礼物,那么这一点就不会改变。他每落一子就将棋焊在棋盘上。而黛西的离去迫使这份礼物涵盖了一份他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抹去的空缺,就像手持一支暴跌的股票,他急着把它抛出去。如果原先那些凑在他耳边低语的感激之词,那些挂在他粉红色西装肩膀上的白嫩胳膊注定不会出现,那么一个每天朝九晚五的邻居的脸总也可以对付着看过去。


他想用我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愧怍去替换他没得到的,黛西的那一份。


就这一点,我不会让他如愿。


“你不能这样做。”我开口时还是顾忌了礼节,无论被他那种期待的目光冒犯得多厉害。我的态度过于平静,因此盖茨比视线中的热度也随之降温。我努力将语气调整到一个更合适的态度上,就像叙述某件常理一样继续说。


“我不需要——我不想要它。”


盖茨比像中弹一样瑟缩了一下。疑惑取代了他还没来得及表现出的不满。


“为什么?你刚才还认为这里很美。”


我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发现他受伤的表情名副其实。


“我现在也仍然这么想。”我安抚道。“但我不需要它,哪怕它是我见过最美的房子。”我没有撒谎。


盖茨比的疑惑转成了不可思议。“最美的房子?”他看看我,又转过去看看他自己的房子。“别太早这么讲,卡拉威先生。你看,我后来陆陆续续买了其他几栋,这是离纽约最近的。如果你打算之后辞掉工作,或者不想被打扰,我可以打几个电话问问——你对苹果园有什么看法?”


我又一次想笑出来。这段对话如果提早几个月,如果他在他西卵的那座宅邸里问起这个,那么一整桌的人都会躲避爆炸一般往四面八方仰去。人们逃开好事的能力就像避开坏事的能力一样强。但如果他们不打算深究盖茨比的行为,那么当机立断地点头是更好的选择。他们会接受这个礼物,就像那些女宾们接受他寄去的裙子。


“你自己说过了,盖茨比先生。”我说。“关于这座岛的用处。它不全是为你自己准备的,对吧?”


我发觉我说话的语气像一个疲惫的儿童护工,这也许是我那位新室友的潜移默化。


“那么它更不是为了我,或者随便什么人而准备的。”我放慢了语速告诉他。“你把它丢给我,就像把它丢给你的打火机一样蠢。”


在盖茨比的脸上,我能清晰地看见我这番话对他产生的效果。一时间,他显得有点尴尬。不是被拒绝的那一种,而是我似乎说中了什么他原本没想到,但一直存在的东西。


“你在说……”他仔细地梳理起来,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确认他自己的话。“我应该留着它?”


“那是你自己的决定。”


他在我身边沉默了。就像舞台魔术常用的那块方巾一样,它所遮盖的那样物品在观众的视野中缓慢消失,于是那雪白的布料也就一起干瘪下去,瘫软在桌面上。


一阵风不大地刮起来,盖茨比又打了个寒战,我打算扶着他起身,但他使出比之前大许多的力气,将我给拽了回去。


“但我已经决定好了。”他蛮横地说道。我感到一阵有趣,因为我在这蛮横中多多少少看到了一些汤姆·布坎南的影子。难说这态度和语气是不是真的来自他。盖茨比自己大概也注意不到。


“你不应该这样怀疑我,尼克。你认为我只是不想要这里了,是吗?我打算‘丢’了它,不管是丢向火还是丢向你。”他激动起来,连着做了几个加强语气的手势。“你认为这两者是一样的吗?当然不!我一定哪里弄错了,才给你这样的印象。我挑选礼物,不是挑选垃圾。我在意我会把它送给谁,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而当我打算把它送给你——”


他在石凳上费劲地半转过身来,一只手臂搭在冰冷的靠背上。“——那就说明我认为你值得这个。你可以认为它不够美,卡拉威先生,这一点我可以做点什么去改变,但你不能说我在扔一样我自己不想要的东西给你,只因为它没按照我计划的那样运行。”


我被他这串连珠炮一样的流利发言震得目瞪口呆。盖茨比说完以后,有点脱力地喘着气。我坐过去一些,好让他把一部分体重靠到我身上。他推拒地挪开目光,我只好作罢。


“花园可以修整一下。”我妥协地开口。“也许修整一下草坪。”


盖茨比读懂了我话中包含的那件事,他没花多久就重新露出一个笑容。“我觉得草坪很好。”他用鞋尖踢了踢地面,那里一片荒芜,只有枯草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如果我还是拒绝呢?”我不死心地问道。


“那我就只好烧了它。”盖茨比回答,我看不出他是不是认真的。似乎是为了让我放宽心,他补充道。“毕竟我连衣服都已经穿好了。”


夜晚更冷了一些,我们总算从石凳上起身。我搀扶着他往外走,感到他的脚步更平稳了一些。


“你为什么要解雇他?”我忍不住开口。


盖茨比明白过来我在说谁。“他是怎么和你说的?”他扭过头来,专注地看着我。


“你不想被打扰。”我简单地回答。


他笑了一下。“是这样没错。不过我说的是,他做得足够多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继续说。


“我们没办法预料到这样的意外,卡拉威先生。而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应该要求任何……”他又露出那种斟字酌句的表情,我发现我几乎要习惯他这样了。“……任何偏袒。来自任何人的,尤其是你。我以为你也这么想,所以你才……”


他中止了没说完的话,带着点不确定的情绪,匆匆看我一眼。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再回来了。”我想起他在那个隔间里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来。


盖茨比窘迫地点了点头。


我没办法对这个感到愤怒。因为他是对的。哪怕他之前所有的决策都像浮云一样落不到地面上,这句话中的每个字都是正确的。我也许不至于从此不再去盖茨比所在的这个小岛,但长期拜访绝对不是我当时的想法。


我当然有我的工作,和以前一样,空闲的时间里被黛西和汤姆,后来更多的是乔丹所打断,充满。在这件事之后我的打算是慢慢疏远他们,避免被他们的某种共同气质所影响。而在盖茨比身上,我也看到了与他们不同的人在这个群体中的归宿。这归宿使我害怕。在此时,当我同盖茨比一起散步时,那种恐惧仍然笼罩着我。


除此之外,我其实不用太多地拉开距离,因为他们会比我逃得更快,更彻底。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见不到黛西了。这个认知没对我的思维产生什么震动。


而麻烦的事就在于这里。盖茨比难得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判断,但他此刻将这件事告诉我的目的在于——他希望我可以否认这个可能性。他希望我对他说我从没有这样打算过,我从没想过一走了之,和整个世界一起,把他和他的小岛忘个一干二净。


我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也许那通管家打给我的电话是他雇主的最后一个要求。盖茨比用他的死亡引诱我过来,然后再将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整个塞给我。目的是确保当我再次离开这里时,我无法从此真正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他知道我和那些人微妙的不同之处——我会因为愧疚而不断回头。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扭头望他一眼。这计划当中透露出的那种孩童般的坦诚和偏执,让人很难产生任何恶感和恨意。因此,我没有否认他的说法,而是抱以沉默——我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


我们走到花园的入口处,站在那几行诗句面前。


“在那里,岁月会以遗忘我们,而悲哀不再来临。”他咕哝着念了一句。我想起在之前我曾幻听过他的声音读这首诗,惊讶地发现两者之间的不同。也许那声音属于夏日,而此刻的盖茨比只是看见了这些,然后念出来而已。很难说哪一种更加真实一些。


“你为什么选了这个?”我指指那块牌子。“我不认识任何人会在花园门口雕刻情诗。”


“有什么问题吗?”盖茨比紧张起来。“我让人选的,你知道。我雇了一些工程师,其中一个表示他可以找人做一块这样的牌子。很多人都读诗,对吧?”


看来这些人不包括你自己。我心想。


“它很恰当。”我说。“我以为这是你选的。”


“我选了很多。”他走上前去,伸手拂去那块牌子上湿黏的落叶。“这只是其中一块,old sport。”他用手指沿着前面几个字母的刻痕展示性地走了一圈。“这其实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想过吗?关于当你将你的客人邀请过来时,你希望他们看见的是什么。这个问题让我苦恼了很久。”盖茨比突兀地顿了一下,他的喉结滚动,好像咽下去了几个单词。“……总之,我那时认为几乎所有的诗句被念出来时都是美的。而后来我又意识到,这个选择似乎不应该由我来做。”


我安静地听着。这是盖茨比鲜少的多话时刻。我不需要插话的原因之一,也是我知道他刻意省略掉的部分是什么。我知道他是怎样选择这些诗句的——他本人并不具有相应的审美情趣,而把这个交给工程师则显得他对这件事极不重视,那对于一件礼物来说,远比一切都致命。


所以他唯一剩下的原则只有一条,那就是他想象黛西用她的声音读出每一个单词,然后用脑中她的朗读来衡量眼前的一切。而对于盖茨比来说,最大的问题在于,当黛西开始说话,任何语言都成为诗句,而诗句本身则失去意义。


“应该把它交给客人。”盖茨比还在继续。“也许每个人都有他们最喜欢的那句,然后我们会把它们编好号放在地下室里,等到新的客人到来,我们就换上他们的那一句。”


“就像他们自己的广告牌。”我心不在焉地回应道。


“完全正确。”他心情不错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如果有那一天,我会让你先选的。”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能住在这里了,是吗?”我停下了脚步,他也被迫停了下来。


“当然。”盖茨比确认道。“我说过,我不能呆在这里。一个人。”他强调了最后一个词,又开始露出期待的目光。


哦,不可能。我干巴巴地想道,决定假装听不懂他一时兴起的暗示。


“你打算搬到哪里去?”


果然,盖茨比愣了一下,接着我看见热情在他脸上以很不情愿的速度退了下去。


“我可以再打几个电话。”他勉强说道。


“你可以问问苹果园的事。”我残忍地补充。


盖茨比难堪地挪开了视线。我发觉他额角湿润,已经出了一点冷汗。在屋外待太久显然对他不利,在我明知故问的躲闪中也是。于是我试图把他往门口的方向引,但他坚持要去海滩。


我告诉他那只会更难走,他表示这里的沙滩很洁净。在这完全搭不上边的对话之后,我们都各自安静了下来。


那晚没有雾,月光照得沙滩一片惨白。盖茨比在我身边嘴唇紧抿,好像在忍受着什么秘密而私人的考验。我看了他几眼后,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你的管家说你不太打电话了。”


盖茨比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被拉扯回来。“什么?——哦,是这样一回事。”他故意只望着海面,露出估量的目光。“有点不方便。”


于是,我就这样知道,没有什么苹果园,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房产。管家还在这里的时候所提到的是真正的事实——盖茨比把它们全送给了黛西·布坎南。我怀疑他那时只是享受用笔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她的名字,直到她的姓氏也变得可爱起来为止。


他走在我身边,步履蹒跚,名下空无一物。


而他永远不会对我承认这一点。


有时我感到我仿佛勾结了整个世界的力量去背叛他——我收集或者被动接受了那些关于盖茨比的真相,关于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关于他精雕细琢的口音,他仿佛雕塑一样的站立方式,他的财政状况与早于这一切死去的爱情。他对我知晓这些一无所知,因此种种努力在我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


再冷漠一些的看法是,汤姆与黛西·布坎南从来没有毁了他,无论他们是不是一群混蛋。能毁了他的只有真相。那些盖茨比苦心掩藏的真相。不是因为它们本身对于他来说有多么致命,而是他如此竭力地去埋葬与粉饰它们的过程会因此消解,那才是他的地狱。


也许正因为我了解这些,所以才无法在他身上找到任何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但不代表我不能反过来给他点什么别的。哪怕只是出于怜悯。在薄脆的真相之下,杰伊·盖茨比处处都是弱点。


“我有个想法。”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是说,你可以到我城里住的地方看看。”


我们站在浅滩上,月亮恰好被一片吹过来的云遮住,于是黑暗以风的速度笼罩了我和盖茨比。他松开搀着我的手指,整个人向我转过来。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无法形容他脸上的笑容。它远比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更加让人难忘。


在阴影中,盖茨比的笑容剔透地闪耀着。那是一种放松的笑容,他知道他不必紧急建筑任何防御工事,挂上任何承诺和保证,他和他的真相都无比安全地锁在宇宙的另一端。


一个事实击中了我:这是黛西从未见过的笑容。


“那就这么定了。”他克制地说。


我们又沿着海滩走了一段,月光再也没有照亮过任何东西。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6)

6


那时圣诞节的假期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这意味着我理应在以我磨洋工能力的极限范围之内,想办法回到办公室继续扮演我的角色。


我应该继续用那台电话打磨我的腮帮子和颧骨,直到它们和其他做这一行的年轻人们一样发亮。食堂里那个偏远但干净的位置总会被别人抢走,哪怕我每次看到它,都觉得它是在等我走过去占有那片空间,期待我在它那里安置我的体重和一脑袋的债券推销词。


会计部的年轻姑娘们倒是不用再怎么躲避,距离那次短暂的恋情已经过去很久,而我听说她已经找了个新目标,也许也是做这一行的。有一些年轻女孩在休息室里说,她们永远只找做同一种工作的男人做丈夫,无论那种工作是什么。因为即使恋情告吹,也总是能积...

6


那时圣诞节的假期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这意味着我理应在以我磨洋工能力的极限范围之内,想办法回到办公室继续扮演我的角色。


我应该继续用那台电话打磨我的腮帮子和颧骨,直到它们和其他做这一行的年轻人们一样发亮。食堂里那个偏远但干净的位置总会被别人抢走,哪怕我每次看到它,都觉得它是在等我走过去占有那片空间,期待我在它那里安置我的体重和一脑袋的债券推销词。


会计部的年轻姑娘们倒是不用再怎么躲避,距离那次短暂的恋情已经过去很久,而我听说她已经找了个新目标,也许也是做这一行的。有一些年轻女孩在休息室里说,她们永远只找做同一种工作的男人做丈夫,无论那种工作是什么。因为即使恋情告吹,也总是能积攒更多经验,而如果面对换了一种工作的男人,一切就又要从头开始。


而在这个标准下,我无疑已经在办公室里那张桌子后面以外的地方浪费了太多时间。即便如此,我还是又拖延了一个晚上,亲眼看着盖茨比睡下后,连夜乘着一艘小艇离开了那个小岛。


不过离开前我和他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在晚餐之后,我告诉他我必须回去工作。


盖茨比很惊讶地看了我一会。“我以为你特地请了假。”他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紧接着意识到这么讲似乎有点无礼。“我是说,否则你不可能在这里逗留那么久。”


管家把我们面前的盘子挪走,这给了我一点思考的时间。盖茨比醒来后恢复得很快,第二天就下了床,我在楼下听见他在地板上拖曳沉重的脚步声。从床边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然后再一点点挪回来。


家具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充当一个个学步的扶手。我又想起那天看到他即将醒来时颤动的眼皮,他的眼珠在被遮盖的黑暗中迷茫地来回滚动,这如何让我想起一个新生儿的反应。


也许这真的是一种复生,盖茨比在这栋他从未送出去的巨大礼物中蹒跚学步,他过去的幻想和妄念将他层层包裹,直到他自己成为这礼物的一部分,而收件人也由原来那个特定的、女性的名字,改为“未来”或者“时间”。


但此时引发我思索的并不是这些浑然天成的隐喻。上天作证,我早就不写社论了。让我惊讶的是,我发现盖茨比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更长久地陪伴他,更准确地说,他似乎有点别无选择地依靠了我,而以为我也会对他做同样的事。仿佛我们之间的几次对话已经将我们勾结在一起,哪怕那个共谋的具体内容还不明确,这样的关系已经被建立了起来。


而我无疑让他失望了。因为紧接着他开始谈起纽约南部的天气,绞尽脑汁地为我推荐了几家他“有点关系”的俱乐部。我十分怀疑我在下班后是否还有精力往这些地方跑,但还是要了支笔,把它们写在了纸巾上。


盖茨比满意地看着我做这些,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请不请假的事。


我特地离开得很早,大概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就只身前往小岛的码头。因为时间充裕,我就绕得远了一些,经过廊侧的那个小花园,从那几行诗句中走过。之前看到这些文字的震撼似乎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远比我的一切记忆都要遥远。花园很久没有被任何人修整过,又正值隆冬,尽是枯枝败叶,空气里有一股潮湿寒冷的味道。


盖茨比应该会后悔他建造了这个地方,我想。他在带着黛西踏进他家的大门后就开始后悔——不是为这些付出本身,当然。他做这些,每一砖每一瓦都心甘情愿。盖茨比会为他自己走错了方向而后悔。因为这些景色,我目及的一切,不会比其他的任何东西更让黛西感到开心。它们只是另一场宴会,另一柜衬衫。她会以我们所公认的,最美的方式发出赞叹,然后再无其他。


但盖茨比不这样看待这里。这不仅仅是讨得任何人欢心的几块木板堆叠而成的产物。他在这里曾经悄悄地、小心地安放下了他的未来,而她也在他的未来里。实际上,她一直都在,只是直到那时他才万分谨慎地把她从自己脑中那个辉煌的角落里请出来,然后安置在这几行诗句里。而这样的错位总是一而再,再而三。最终等盖茨比发现黛西完全不属于这一切——包括他的未来——时,这里就成了一个关于人生幻梦的坟场。


我穿过小径,转弯拐上石子路时,发现有人站在房子的窗口,往我的方向看。


盖茨比穿着晨袍站在那里。我猜测他大概一夜没睡,因为头发和晚餐时一样整齐。他不能长久地站立,两只手用力撑在窗台上,肤色比大理石好不了太多。


我确定他注视着我,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看到我察觉了他的目光,他放松地笑了笑。我看到他的嘴唇张开,吐露出一个什么词。他重复了好几遍,确保我能够听见。


“再见。”他说。“再见。”


我冲他点点头,然后拐过弯离开。有什么告诉我他仍然在看,但我没有回头确认。


在船上,我想起我见到盖茨比的第一个晚上。他独自站在那里,似乎等待着什么,而在我犹豫我是否应该过去打个招呼的时候,他伸出手去,触摸对岸的绿色光点。这动作让我决定不再打扰那一刻。


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场景总在我眼前以近乎平行的方式出现,盖茨比的目光成为其中唯一串联的共性。他永远看向一样固定的东西,让视线成为他自己的锚索,哪怕黑沉的水面从未真正引起他的恐惧。


这是他第一次看向我。我边穿行在清晨的高楼之间边想道。报刊亭还没有开门,这几天在岛上我什么报纸都没读。休息时恐怕一句话都接不上。工作的环境已经吞下了我,而我总时不时想起盖茨比站在窗台后面的样子。就像一种小小的逃避。


当然,盖茨比并未对我伸出手,也和我没有任何广义层面里称得上深入的交际。只是我恰好在很多事情发生时,距离他近一些而已。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认为。我是他患难时留下的一个不太熟的朋友,很快就会被其他的声音淹没、冲淡。坐在办公室里让我的脑筋重新转动起来,能够用分析数据的态度去面对盖茨比的目光。


他袒露出的那点有限的脆弱,不足以建立一段真正称得上完全稳固的友谊。盖茨比无法控制这样的事,也可能完全不能理解——他之前从来没有在意过维护生意之外的友谊关系。毕竟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同一个女人。而在周围的一切如同退潮一样消失,留下嶙峋的海滩和礁石,他将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我认为这是他对我的那点感情的全部——迷茫。我们之间没有金钱。而他在这层关系之外唯一了解的只有几乎算不上真实的爱情。那天晚上那番关于他没有雇我的话似乎对盖茨比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冲击。


他到底拿不准该对我怎么办了,我猜。


像我最开始说过的那样,他确实是我鄙夷的那类人。得到这个结论之后,我喝了点咖啡,开始工作。


那栋西卵的房子我确实没有退掉,但也没有再住在那里。临近冬天的一两个月,我和一个儿科医生在离正诚信托公司更近的地方合租了一套公寓。早起对我来说不是一件难事,但只要能逃离西卵,我不介意听我的室友谈论他的手被哪个小孩咬了一口。


大约是在我离开小岛后的一个星期,一天我回到公寓时,那医生告诉我有个电话曾找过我。“我好像在哪里听过那个名字。”他这么说。我立刻明白过来电话那一头是谁。


“不用想起来他的名字。”我安抚地说,“他找我什么事?”


医生困惑地看了一眼沉默的电话,好像盖茨比还在那头听似的。“他说他向你问好。”他顿了一下,好像觉得这个回答有点贫瘠,但最后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啦。”


这通电话让我有点不安。但我最终没有再拨回去,像这样的电话很难让人想出回拨的理由,更多是因为我第一次开始烦躁我并非独处的事实。我不想在医生在的场合给盖茨比打电话。


第二天傍晚临近下班的时候,我刚吃完饭回到桌前,想整理完今天的行情再回公寓。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清洁工听到铃声时向我的方向看了看。我接通电话。


“卡拉威先生。”是盖茨比的管家。他听起来似乎不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我要离开了,我想您会希望知道这个。”


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我要离开了。”他重复道。“盖茨比先生解雇了我。”


“什么时候的事?”我不知为什么踢了一下桌角,转椅滑出去一小段距离,电话线绷紧了。


“今天上午。”我突然发现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老。


我没忍住发问。“为什么?”


管家好像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他在那头沉默了一会。“这是盖茨比先生的选择。”就在我又要追问的时候,他补充道。“他恢复得不错,可以慢慢地出门走走了。”


“他没有仆人。”


“哦,他只是没有我。”管家笑了。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跟着笑。“盖茨比先生不认为自己需要更多照顾。他希望,”他停顿了一下,“他希望能独处一段时间,不被打扰。”


曾经在盖茨比的卧室中感觉到的那种怪异再次升腾起来,聚集在我的胃部。“他给我打过电话。”我艰难地说。


“他不怎么打电话。”管家说道。“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况且,电话在楼下。”


“我想也是。”我不打算告诉管家我没接到盖茨比的电话的事。


他沉默了一会。就在我开始想怎么挂电话的时候,管家开口了。“但他仍然信任您,卡拉威先生。以前也是这样。”


“我很感激。”我低声说。


“您现在是他最信任的人,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管家的语气有点急促。“尽管他希望不被打扰。”


他将最后几个词说得很慢。在那几秒之内,这句话中仿佛有一道惨白的闪电击中了我。它让我从座位上弹起来,没挂断的电话悬在桌沿,抓起外套和帽子就冲进了电梯。


我不记得上次在城里疯跑是在什么时候了。不是在儿童时代就是大学时的马拉松。空气在我远不如机械装置功效的肺里进进出出。人群以及碰撞。我大概撞到了什么人,但当你用触觉而不是视觉去看这个世界,一切都变得古怪和亲近起来。我不认为我需要为我那晚任何的鲁莽行为道歉。我也的确没有这么做。当我几乎把自己摔在那座小岛的简易码头上,紧接着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盖茨比的房子时,我心中毫无歉意。


房子外看不见里面的光,但现在远远还没有到睡觉的时候。海的另一边仍然可以看见铺叠在水面上的城市灯光。它们无声地包拢了这片黑暗。我没有敲门就直接撞了进去——门也并未上锁,这让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你不能这么干。我听见我自己不出声地说。你不能在死亡那里得到特权然后又把它丢到一边,你不能妄想去做死神没对你做过的事。你不能。你不能为了她去做这个。你和你这样的人,唯独不能为了她那样的人去做这个。


我当时应该说了更多,说话让我能在那样的黑暗中行走,并且打开一扇扇房门检查。但到了最后我已经不记得我嘴里究竟在说什么,我只是发出一些声音,把完全不相关的内容贴在一起,希望能被另一个人打断。


我在二楼一间窄小的隔间里找到了有呼吸有心跳的盖茨比。他一脸被撞破了什么事的表情看着我。我猛然打开电灯,发现他穿得很整齐。


“啊,你。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用玩笑的语气说。


盖茨比伸手挡了一下突然充满室内的光,那只手里捏着一只漂亮的打火机。“晚上好,你从哪里过来的?”


“城里。”我四下打量,相信自己看起来一定很糟糕。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不至于直接叫喊起来。“你在干嘛?”


“我在——”他为难地看看我,像是希望我能把这个问题收回去。但我盯着他。最终盖茨比只好妥协。


“我在做一些考虑。”他含混地回答。


“什么样的考虑?”我提问的声音变大了。


盖茨比向我走过来,他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和他换一个房间讨论这个问题。但我没有理睬。也许我态度中过于明显的怒气吓到了他,他又退了回去,靠在墙上。


“是这栋房子的问题。”他艰涩地开口。“我想……处理掉它。用不太平常的方式。”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窗帘上有几个烧出来的洞。其中一个还在冒烟,我走过去扑灭它,盖茨比也来帮忙,我们险些把整块窗帘都扯下来。


“连带着你自己一起?”我喘着气问道。


盖茨比怔了一会才明白我的意思。“不,当然不。”他轻快迅速地回答,向我递来一个希望得到信任的眼神。“我没有那么长远的打算,卡拉威先生。况且我还没有好全。”他指指自己的胸口。


“但你穿了正装。”我指出。


他摸了摸他自己的领结。“告别是应该正式一点。”他说。“我买下这里有段日子了。”


盖茨比走过我身边将门打开得更大,这次我没有无视他的暗示。我们在走廊上无声地走了一段之后,他终于想好了说辞。


“我原本买下这里不是为了做这些。”他说。“当然,无论什么情况下,尼克,我欢迎你。但这不是这座岛的用处。”


它的用处是黛西。我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本来想……投资一些别的东西。”他选了个模棱两可的词。“我想在这里停止,你明白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会搬到这里,然后是其他地方。日子会和现在完全不同。”


“养老。”我总结道。


盖茨比没有回应,他再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们走下楼,走进那座花园。他时不时需要搀扶着我。


“我没有理由留下它,old sport。”他悲伤地表示。“它不能被我——我一个人所拥有。我不想每天躺在这里,然后……”


“接不到任何电话。”出于同情,我帮他想了个好听的补充。“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当时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哦,关于那个。”他不太用力地笑了一下。“我想起其中一家俱乐部被我记错了。我不希望你去的时候闹笑话,尼克。”


我又一次说不出话来。我们在石凳上坐下,静静呼吸夜晚的空气。盖茨比搀扶着我胳膊的手仍然没有松开,我能感受到隔着布料传来虚弱的力度。


“但这里很美。你挑选了很久。”我最终说道。“它的价值不应该由那些事决定。你想怎么对待它都可以。”


他仔细看了我一会。“你觉得它很美吗?”他低声确认道。


我点了点头。


“每一方面?你看过花园后面的池塘吗?我让人种了一批东西,现在应该全死了。”他面露惭色。


“每一方面。”


“不错。”他好像突然高兴起来。紧接着他抓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


“那么它是你的了。”他说。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5)

5


我在楼下呆了很久才重新走上楼梯。


香烟没办法缓解我大脑里冒出来的任何想法。桌上的酒——管家先前拿出来打算用在小小的埋葬仪式之后的一瓶——被我弄开之后又放了回去。


我不想喝酒,或者说这时喝酒仿佛是一种微妙的僭越。既然盖茨比确实从鬼门关那里闲庭信步地走了回来,那么此时饮用为他下葬所准备的酒,就像是突然站在了死神的那一边。


一阵烦躁干扰着我的一切判断。这样说不准确,我像是从由所有的事所组成的水面下突然探出头,时间从我剧烈呼吸的脸上流淌而下,这座小岛上的无垠夜空冲杀进我的眼里。仿佛有什么一直以来都蛮横地灌满了我,撑开了我,像对待一个没什么热情的气球一样,我感到充盈,以及充盈...

5


我在楼下呆了很久才重新走上楼梯。


香烟没办法缓解我大脑里冒出来的任何想法。桌上的酒——管家先前拿出来打算用在小小的埋葬仪式之后的一瓶——被我弄开之后又放了回去。


我不想喝酒,或者说这时喝酒仿佛是一种微妙的僭越。既然盖茨比确实从鬼门关那里闲庭信步地走了回来,那么此时饮用为他下葬所准备的酒,就像是突然站在了死神的那一边。


一阵烦躁干扰着我的一切判断。这样说不准确,我像是从由所有的事所组成的水面下突然探出头,时间从我剧烈呼吸的脸上流淌而下,这座小岛上的无垠夜空冲杀进我的眼里。仿佛有什么一直以来都蛮横地灌满了我,撑开了我,像对待一个没什么热情的气球一样,我感到充盈,以及充盈之后那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样的感觉,在我的人生中,似乎仅仅出现过有盖茨比的这么一小段——或者说,在我想到他以及与他有关的事的时候。


这可能就是盖茨比的秘密,关于为什么人们对他趋之若鹜。他可以用他的宴会充盈那些夜晚,用他的花和修剪草坪的工人充盈我的花园。这些都是我们可以切实看到的内容,如果你去翻找西卵村的当地报纸,总能找到一些言辞模糊且激动的报道。


但他成功用他的目光充盈了黛西,那甚至还远远达不到在他眼中对“爱”的标准,我想。他自己可能也无法理解这其中的缘由:你怎么可能仅仅注视着一个姑娘,就能让她陷入不可知的动摇与犹豫之中,并且阻止她往原本既定的那条道路继续行走呢?


乔丹看出了这个,但她也仅仅是说“他望着她的样子,让我一下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他甚至充盈了汤姆·布坎南。也许不那么明显,但他的存在让汤姆远比后者表现出来的要担心很多。汤姆身上还留存着他从大学时代,很可能是更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惯用的一套看待他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模式,这种模式很难改变,因为对于汤姆来说它们往往是十分有效的。而当我第一次去他们在东卵的宅邸做客时,汤姆谈起有色人种的威胁,他的担忧被层层包裹在他的态度和故作认真的语气之下。那不是关于任何真正其他种族的威胁,我可以肯定这一点。那是关于这个世界反过来对汤姆·布坎南那套模式的威胁。他不能忍受当他坐在自己家的餐厅里时,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正在脱离他思维中的掌控,哪怕他对于那变化毫无了解。


盖茨比就是那个变化。他迫使汤姆更频繁地查看黛西,即使是满腔怒火、极度不耐烦的情况下。我从不认为他真正嫉妒过盖茨比,在黛西的问题上。盖茨比对他而言,似乎就像一阵因为太久不小心所以得上的风寒,他的婚姻与生活不会被这种小小的疾病影响健康,甚至这疾病本身就只是为了引起他的关注——从更虚无,更遥远的东西,比如有色人种,比如这个世界究竟是否按照他的理解在运行与旋转,到更切实,更近在眼前的,比如他的妻子。汤姆的注意力如他所愿地被转移了,也许盖茨比之后,他再也不会往那片让他恐惧过的深空投去一瞥。


我坐在楼梯上,试图想象汤姆·布坎南的世界。在一层薄薄的天花板之上,躺着杰伊·盖茨比,一位正在或者已经被忘记了的人。那人身上有一种令人惧怕的原始气息,这气息让汤姆从第一面就断定,盖茨比身上必定有什么问题。在他那套模式中的问题。而汤姆当然是对的,他的模式不允许他把自己放在任何一个与错误搭边的地方。黛西大概也已经被这个模式所收纳进去,就像一块花纹雅致的小方巾被收进装饰粗野的特大抽屉里。


盖茨比在呼吸,被他的管家像对待一个活人一样照料,他很快就能吃进去更多日常的食物,他将可以下床行走,他的伤口会愈合成一个新的故事,他会走出这栋房子,曾经向我压下来的夜空也会向他压下来,而他实在不是那种会哭泣的类型。然后他会走得更远,因为他可以这么做。他会走得更远,远到——


“卡拉威先生!”


管家从楼梯顶上的栏杆后面探出头,示意我上去。让我惊奇的是他看起来完全没什么变化,似乎盖茨比是死是活,他都有一套完备的方案等着去实施。也许在他的世界里,埋葬雇主和照顾复生的雇主是同一回事。一个并不比另一个困难多少。


就在我即将被关于耶稣基督的联想占据思维时,盖茨比不太大的声音像滚落的儿童玩具一样,从管家身后传来。


“卡拉威先生。”他呼唤道,紧接着几乎可见地犹豫了一下。“尼克,你方便上来一下吗?”


我边上楼边感到一阵好笑。他话语中被刻意强调过的礼貌几乎毫无损耗地再次出现,就像他从未生疏过——这倒是也十分准确,那些措辞一直存在于他紧皱的眉头之后,被他的昏迷冻在冰柜里。此刻他正用他的思维敲碎那些薄脆的冰壳,将那些繁文缛节悉数取出,捧在手心吹一口气,再一样样递交给我。


并且,我怀疑,那“尼克”的把戏,是跟黛西学的。


盖茨比正在用一块餐巾擦嘴,而显然他似乎只是喝了几口水。管家引我上去后就重新下了楼,于是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窗户重新开了一条妥当的小缝,没有窗帘被扯出去,也没有寒风挤进来。我坐在盖茨比床边的那把椅子上,越来越为我不久之前夺门而出的行径感到羞愧。但盖茨比打破了沉默,以一种东道主的语气。


“我需要和你谈谈。”他开口道。“关于很多事,尼克。首先,我在西卵的那处房产,刚才我已经询问过,在那件事之后你们就和我一块搬了过来,是这样吗?”


他说这些的时候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缕头发垂到额前,他歉意地笑笑,用拇指把它别了回去。


那种幻觉般的因素在我眼中只再次明显起来,不是我的错觉,是盖茨比在试图将不属于这个季节,这个时间的东西散发到空气里,并且希望我能够接受它。当他说起“那件事”,说起“和我一块搬了过来”时,语气庄重而轻快,就好像真的只是那么回事,不存在什么仆人连夜逃了个精光,什么生死边缘的挣扎,什么被媒体包围到不得不秘密转移的过程。


他想营造出一种心知肚明的亲密气氛。


我咬钩了。


“是的。”我说。“我没有完全陪着你,你知道。”这句补充看起来有点多余,我一出口就后悔了。但盖茨比用同样郑重其事的态度点了点头,于是我咽下一句还没想出来的俏皮话。


“有点麻烦。”他最终总结道。“房产和生意,啊,还有我的几支股票……”他抬起一只手,在句末向我示意,表示他还记得我做的是债券生意。“需要安排的事情太多了,old sport,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他略微低下头,有点生硬地恳求道。


在他瞳仁里的深色区域,我看见自己举起双手,表示听凭调遣。


“电话在楼下。”我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管家接线上来。到处走动对现在的你来说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不,别。”他急促地打断了我。然后好像因为这个举动而不小心暴露了什么他所恐惧的东西,紧接着解释。“事情很多,尼克。但那都只是……我自己的一点麻烦事。会有更好的时机处理他们的,你肯定明白这个。”盖茨比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说辞。“更好的时机——坐下来吧,把椅子挪近一些。”


我照做了。并且有些担心他的神智。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说,“我可以给你读报纸。”


盖茨比不赞同地看了我一眼。“你不能总是这样。”他说,配合着摇了摇头。“你不该总是问我想做什么,卡拉威先生。我知道这个因为我专门雇了人来问我这些问题,而你不是其中之一。”


很难说你现在能不能继续雇下去了。我在心里回答。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我们春天的时候上哪里度假。”他来了兴致,夏日晒痕褪去的手拍拍床垫。“你有什么想法吗?我记得你在市中心工作,所以郊外是更好的选择,当然,我们应该避开像西卵那样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我想你都已经看够那里了,是吗?”


“看够什么?”我紧张了起来。


“风景。”他理所当然地答道。“你看够那里的风景了,对吧?”


我看着他,好一会没说出话来。眼下的场景中好像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和谐的因素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搏动着生长,我感到一股怪异,可一时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可能吧,我想。”我含糊地答道。“但我没有退掉那里的房子。和你比邻的那栋。”还能有哪栋?


盖茨比坐直了身体。“没有人来找你的麻烦吧?”他忧心地问道,好像很懊悔刚刚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后来我病了。”我简单地回答。“如果这能算麻烦的话。”我意识到我好像在向他邀功。瞧,你几乎死去,而我也病了,我们还算有点共同话题。我不喜欢我自己这么做。


“天很冷。”他表示理解。


然后我们都沉默下来,直到他重新开口。我不知道盖茨比的想法究竟如何,但我自己并不为这样的沉默而烦躁。这与他昏迷时我所面对的那种沉默不同,这沉默中包含了两个活人,且安静是更加自由的选择,而不是单一的安静本身。


“告诉我一些你自己的事。”他要求道。“生意怎么样?”


我看着他,之前的那种怪异感在房间的空旷区域里膨胀着,我感受到这些,心里窝火起来。


“你也不能这样。”我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不能……复活然后假装这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停了下来,想在更失礼之前刹住车,但盖茨比仍然看着我,不像有任何被激怒的样子,于是我继续。


“你没有雇我。”我说。“而我也没有受邀参加这里的任何东西。”我比划了一下这个房间。“你不用试图让我觉得舒适。我只是——在这里。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小声重复一遍我的话。


“就是这样。”


我说完话,发现自己呼吸的声音很明显,脸上也发烫,但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在那个气温更高的夜晚,我对站在花园里的盖茨比说过一句类似的。他们都是一群混蛋。我想我是这么说的。他们那帮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你。


我希望那是一句赞美,但我本可以说得更漂亮一些。如果盖茨比没有醒来,那么那就是我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偏袒的话了。我甚至没意识到这违背了父亲告诉我的原则,只想着如何才能将这句话说得更好。此刻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可惜我的说法总是差强人意。所幸我相信盖茨比完全能理解这个。


“唔,我明白。”他沉吟片刻,又露出那种亲密的神色来。“事实上,我只是想看看你,卡拉威先生。我的管家说你很在意我的健康。”他庄严地伸出一只手。“我想告诉你我很感谢这个,如果以后——”


我握住他的手,掐断他剩下的话。刚才那番发言使我在盖茨比面前愈发胆大。他有点意外地看了一眼我握住他的手,而我只觉得我握住了几根酥软脆弱的东西,那是他的手指。


“叫我的管家上来吧,尼克。”他说。在我转身时又补充道。“谢谢你。”


他们在楼上压低声音谈了很久,我开始喝那瓶酒。一种欢欣的放松感告诉我盖茨比不会介意这个,而且当他可以下床走动,他也会劝我喝下更多——他自己则一如既往,滴酒不沾。


“我会好起来的。”我隐约听到盖茨比再三强调,但管家似乎反驳了什么。酒精使我关心的东西变少。再后来,我打算去沙发上睡一会,然后就直接睡着了。那可能是我睡得最香的一觉。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4)

4


你知道有这样的一种时刻,当一切静止而唯有你继续运转。如果你去过那些大工厂,或者看过一些摄影师为那些机器拍摄的纪录片,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银色的仪器们,巨大地堆叠在一起,每一个轴承都必不可缺,电线盘根错节,它们趾高气扬地占领空间,为不在这件房屋里的人提供种种便利。如果你在银幕面前看得更久一些,你会发现那是一团一团的冰冷内脏。在一个巨大怪物的体内,你仰起头观赏它生命的秘密。你们凝视着彼此,一片血肉望向另一片,彼此互不熟悉,但遵循礼节的打量对方。


有个导演拍摄过关于一个疯癫博士爱上他所制造的机器的故事,或者这其实也是另一个我在什么地方听到的小道消息——这样传出去的故事往往不会...

4


你知道有这样的一种时刻,当一切静止而唯有你继续运转。如果你去过那些大工厂,或者看过一些摄影师为那些机器拍摄的纪录片,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银色的仪器们,巨大地堆叠在一起,每一个轴承都必不可缺,电线盘根错节,它们趾高气扬地占领空间,为不在这件房屋里的人提供种种便利。如果你在银幕面前看得更久一些,你会发现那是一团一团的冰冷内脏。在一个巨大怪物的体内,你仰起头观赏它生命的秘密。你们凝视着彼此,一片血肉望向另一片,彼此互不熟悉,但遵循礼节的打量对方。


有个导演拍摄过关于一个疯癫博士爱上他所制造的机器的故事,或者这其实也是另一个我在什么地方听到的小道消息——这样传出去的故事往往不会被真的搬上银幕,很有趣,因为渐渐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已经看过了这部很可能尚未出世的电影,哪怕它只出现在耳语和酒醉后不知所云地讨论当中,它被不清醒的词语润色了一遍又一遍,在呕吐和晕眩中完成拍摄与剪辑,最后以千万个不同的版本存在于千万个不同的大脑内。


你如果去问这些人,他们会煞有介事地描述情节,甚至说出一份令人信服的演职人员名单。人们把自己最不受隐藏的幻想投注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们将在观赏这部电影时巧遇自己的初恋女友,她抱着一只丑陋的斑点狗,耳朵上的钻石在昏暗的放映厅内闪烁出艰涩的不协调光芒;或者他们会发誓看到自己死去的父亲靠在走廊的拐角抽烟,一个带着口音的放映员助理从后方冲出来激动地同他攀谈;甚至会有人看见盖茨比,我相信这样的情况是存在的。那些去过他宴会的人们,那些从未来探望过他的临时忙碌者,在最原始的道德心中,会有东西促使他们看见盖茨比。也许是他的车停在影院门外——不是“那一辆”,但车漆颜色的选择带着一模一样的气质。也许他最终还是住在那艘传说中绕着长岛航行的船上,而他的屋子从来不属于他自己。也许他想当新的酒神,已经联系过货真价实的巫医,因此不会被真正杀死……诸如此类。


那些在他们生命中失去的人,无论以死亡还是别的什么方式,都在这个莫须有的舞台上得以重生,编织出原本不存在的结局。这部关于爱上机器的电影不存在。然而我意识到,在这之前,盖茨比本人所扮演的,正是这部电影的角色。


人们谈论他,谈论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带着新的猜测。想倒卖的说盖茨比是个倒卖贩子,想赌博的说盖茨比惯会出老千,不愿出席他可能会出现的葬礼的,说盖茨比的尸体按他的遗愿火化丢进海里,海浪时而还能冲上来一点他受潮的骨灰。关于盖茨比捡回一条命的传言似乎只出现了那一个下午,在那之后,他与死亡漫长的拉锯战,除了管家和那几个语言不通,无法传播更多消息的仆人,以及我之外无人知晓。


盖茨比已死。在那个世界里,这一点取代真相成为常理。这不是那种被登上报纸的死亡——那不是真正的死亡。那种死亡带着黑框和油墨,有肃穆的电报和电话铃声一遍遍来回碾压,有冗长的送葬队伍,甚至有香槟酒。更重要的是那种死亡有眼泪,无论是谁的。那种死亡是一种正统的宣告,一次完整的交代,像演讲中一次等待鼓掌的停顿,让你知道你应该在此处做什么。你有带着黑色手套的女人手指可以握住、拍打。你有哭泣和所有其他的义务。


而盖茨比的死亡则是完全的另一种。它更原始,更寂静,也更孤立无援。他中了弹,因为与一个修车铺的疯子和疯子的老婆扯上关系,没人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可以问的人不是走了就是死了。他接近疯癫的朋友在那天下午对记者除了一段极度失态的逐客令之外什么都没说。


当一件事从每个角度都无法说得通时,它要么继续被研究,要么直接消失。盖茨比显然是后一种。人的大脑无法承受太久不确定的东西,我在杂志上看到过这样的一篇文章,因为猜测与估量一件事也算是一种累人的权衡,除非你对此毫不在意,仅仅作为谈资去提起它们。于是盖茨比这个名字跟着各种各样的谋杀与私情的其他消息转了几圈,最后消失在游泳池的排水孔里。他也许没有被遗忘,但他的名字和他整个人的意义都被完全抽空,压扁,成为破碎的只言片语,在一次次的重复中失去它们原本代表的、可视可触摸的东西。也许有人会说起他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一台巧妙的榨汁机器,只要有人在同一个按钮上按两百下,就有两百个橙子心甘情愿地爆炸成一杯饮料。但也仅此而已。


我对这样的发展感到一种无力的愤怒。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可能性,关于盖茨比的生或者死。我希望他头顶的那片星空可以给出一个更加偏爱他的回答,因为他并未受到过其他人或者事的偏爱。我不偏爱他,这一点我可以确定。我只是希望在我所有的事情中能够多看他一会,尤其在他如此逼近死亡边缘时。我不知道这样的心态是否能够被称得上是一种卑劣,我是不是我所说的那群混蛋中的一个。但我留了下来,这才是最让我心安的。无论如何,我留了下来,我为他祈祷过。在这场莫名其妙的竞赛中,我似乎不知不觉走上了接近赢家的位置。即使我原先并无此意。


我想表达的那种情感,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呈现在我面前的这张纸上。它不是那场电影的结局,更不是盖茨比的结局。我应当在欺骗这件事情上更加妥当地约束自己,哪怕这对象是我自己。我的病早已痊愈,身上无法找到任何一种不健康的预兆,也许在很久以后这些荒诞的愿望将得以被岁月实现,但挡在我面前的是一段我完全无力扭转和控制的时间。我——盖茨比——这一切。我预备好接纳他的死亡,哪一种都可以,我预备好了悲伤的情绪,它们曾失控地笼罩过我,在刚刚到达这座小岛上,看见那段关于白鸟的诗句时。我甚至哭了,因为完全的不知所措。世界像一个完全陌生的巨物向我压来,我那时坚信我和盖茨比都会被这样碾碎。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当我为盖茨比祈祷时,我已经不会再为那种恐惧而颤抖。不代表它就此消失,只是我开始习惯,甚至是认同与赞赏它的存在。关于被碾碎的恐惧是一种免费的提醒,像父亲的教诲一样,提醒我注意世界的真相,人们的真相,即使做到后一点已经愈发艰难。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允许我自己接受盖茨比的死亡。我可以做到望着他惨白的皮肤,看着他曾经苦心晒黑的部分如何在病榻上褪色,看他脸上的纹路像年久失修的艺术品一样枯萎下去,我看他越久,越无法记忆起来他从前用同一张脸微笑的样子,他的声音也早已被我抛诸脑后,同更多陌生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对于这些我全盘接受。我相信假以时日,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我将爱上他的死亡。用远比在他活着时,我所抱有的那种满腹疑窦的好奇要纯粹的诚意。


当时我可以做到凝视那巨大而冰冷的机器内脏而不至于两股战战,我在他的死亡面前无坚不摧,满心虔诚。所以当我在盖茨比的床边起身时,一股前所未有的轻盈降落在我身上。它不同于我和会计部那个女孩的短暂恋情,更与我传闻中的订婚事件扯不上任何关系。它是完全神性的。不需要任何新的许诺和见证,这是我个人的选择——杰伊·盖茨比死去,而我得以完全放松下来,允许我拥抱、品尝然后依恋这个事实。真正的盖茨比将对此一无所知,死亡为他谅解了一切,这也恰好是我所需要的那种宽容。


直到连他死亡的事实也被一并毁坏。


我意识到我几乎照原样地跪了回去,膝盖在地板上撞了一下,但感觉不到疼。我死死地盯着床上的躯体,如果没有更多的声音从那里发出来,我将松一口气。但这个期待再次落空,他的眼皮颤动着想要睁开,这让我觉得他像一个婴儿,需要学习从头做一切事情。


我保持沉默,以及我能做到的极致的安静。此刻是静止的,我也应当是静止的一部分,唯有盖茨比,同死神攀谈一阵股票行情后,看看他的表,认定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开始往回走。这个时刻是关于他,而不是关于我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用呼吸,这样他那急促的喘气声就能更清晰地传进我的耳内,与他那沙哑的请求一起,撞碎之前所有关于死亡,关于爱与偏爱的空中楼阁。他此刻的挣扎让我的一切准备都变得可笑起来。当我重新站起身,走近床边时,我几乎要开始恨他。


但我最终还是没有。


“现在几点了?”他问。声音里多出一种金属的刮擦感。他自己也对此有所察觉,于是想伸出手去触摸自己的喉咙,紧接着发现这个动作有点困难。但盖茨比好歹睁开了眼睛,极其用力地眨了两下,好像要确认它们确实存在一样。我看着他将视线对焦,盯着天花板不满意地看了几秒钟,随后才转到我身上。眼睛里的血丝让他看起来越来越接近一个活人。“医生走了吗?”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我,似乎花了一会功夫从脑子里找出我是谁。我感谢他此时的缓慢,与他从前那种十分明显的斟字酌句不同,他的迟缓是完全真实的。他来不及掩盖任何东西,甚至于他脱口而出的那两个问题,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问。在我的注视下,盖茨比的迷茫逐渐褪去,礼仪和教养,或者它们的临时替代品,在他的眼睛后方被重新悬挂起来,就像许久未用的窗帘。生命在窗帘的缝隙中泄漏到空气里,他的心跳搏动,而我不需要凑得足够近也开始相信这个事实。


“已经很晚了。”我最终这样说道。盖茨比听起来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费力地扭头看了一眼窗户,试图探究什么地皱起眉头。我发现我盯着他这个动作迟迟不肯挪开视线——我想念看见那片皮肤再次被下方的肌肉调动着挤紧的样子。


他试图起身,发现这样会牵动伤口时有点新奇地叫了一声,不是关于疼痛的那种。“我没想到。”他对着自己还裹着纱布的胸口发愣,但话语却是为我而服务的——我意识到他在为我解释发生了什么,即使他自己知道得根本没有我知道得多。我把其他的枕头塞到他身后,我们一起艰难地把他挪了起来,让他能坐着说话。他做了个表示感谢的手势,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然后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各自整理自己的认知。


他打了个寒战,我立刻跳起来关上窗户。盖茨比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做这件事,在我困窘地坐回去后,他开口了。


“我睡了很久,是吗?”他小心地说,似乎怕打破什么东西。让我难受的是我清楚这样东西是我,或者说是我的理智。这些话应当由我而不是他来说——关于他的昏迷,他西卵宅邸的下场,他电话另一头的人们,以及我们为他的死亡所做的一切准备。我总认为他在看见天花板时就察觉到了这些,他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大致能猜出来他为什么会躺在这栋房子里的这张床上。他能看到我疲倦至极的神色,然后推断出我在这里是否也度过了一段绝望的时间。盖茨比在为自己的缺席而愧疚,否则我无法解释他语气中那几乎让我发疯的歉意。那颗子弹为他带来的不仅仅是与死亡的短暂会面,它似乎在他嘴里成了一种麻烦的不便,一种小而不容忽视的阻碍,导致他无法像他往常那样行动,以至于对我照顾不周。


我实在没办法在盖茨比略带抱歉的神色下自如呼吸,所以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毫无预兆地重新站起来,扭头跑下楼梯,去做我一开始就应该做的事——告诉管家他不必再寻找蜡烛,以及取消下葬用的防水布的订单。


就这样,我把盖茨比丢在原地。在我的视野之外,他的死亡和火焰的阴影一样跳动着熄灭,而他本人的存在和他歉意的笑容则大声嘲弄着我。


Sergeant Owl

【了不起的盖茨比】CUT AND RUN/起锚开航 (1)

简介

故事从威尔逊枪击盖茨比开始,让我们大胆假设:如果杰伊.盖茨比侥幸逃过一劫......

算是圆满我自己的一些猜测和想法,文字肯定带有一些个人风格,请见谅。


=================


CUT AND RUN


0


无论他拥有多么以假乱真的伪装,你总能从一个人熟睡时的神情看出他真实的样子。盖茨比被我们抬上泳池边的台阶时,脸上正显现出这样一种无防备的安静轮廓。


他的脸色比平常更白一些,我第一次离他这样近,看到他鼻翼左右因那种惯常的、有魅力的笑容而早早浮现的纹路。我们身后,泳池里的水闪烁着粼粼的白光,原先大概还扩散着一些这儿主人的血,此...

简介

故事从威尔逊枪击盖茨比开始,让我们大胆假设:如果杰伊.盖茨比侥幸逃过一劫......

算是圆满我自己的一些猜测和想法,文字肯定带有一些个人风格,请见谅。


=================


CUT AND RUN


0


无论他拥有多么以假乱真的伪装,你总能从一个人熟睡时的神情看出他真实的样子。盖茨比被我们抬上泳池边的台阶时,脸上正显现出这样一种无防备的安静轮廓。


他的脸色比平常更白一些,我第一次离他这样近,看到他鼻翼左右因那种惯常的、有魅力的笑容而早早浮现的纹路。我们身后,泳池里的水闪烁着粼粼的白光,原先大概还扩散着一些这儿主人的血,此时它又化作一个沉默的瓦蓝色深渊,杰伊.盖茨比的血液,他的生命,他最后的期盼,以及我们这些后来者讶异的聒噪声,都在它面前化为乌有。


在几次仓皇的回首中,我发觉这深渊是透明的,它忠实而温顺地映出我们的面目。我的目光在那水中扭曲地望向盖茨比——他的手臂悬空在泳池上方,食指像他长廊上那些名画里的先知一样,宿命般指向那片倒置的、摇摆不定的秋日晴空。


我的身边,一名肤色黝黑的仆人冲向泳池边那部神圣的电话,管家大声嚷嚷道:“Comment!”他撕扯着盖茨比的泳衣,“Ça, alors!”我意识到这时候我不应该发笑,因为我整个夏日的老友正躺在我膝盖上走向死亡,但他——这管家看上去仿佛刻意对他的主子展现出焦急与哀痛似的,并且他演得很糟糕。


我应该做些什么,但他们已经将我,在这个情境中,同他们各自的行为割裂开来。盖茨比的头发贴在他的半个面颊上,它们教养良好地洇湿了我的长裤。我这才察觉到,这种自然的割裂使我们,我和盖茨比,成了古怪的一体。“拍打他的脸!先生!”有人尖叫道,我便顺从地将手半抬起来。


一阵无比寒冷的风,裹着盖茨比庄园里的枯叶吹过。泳池的水面浮动起来,像一面冷酷的魔镜,忽然冲我们发出无声的狞笑。我再次注意到盖茨比皮肤上的细纹,他曾多么认真地对着一切——他浴室的大理石洗手台,他豪车的后视镜,爵士俱乐部的橱窗,宾客们麻木的脸,黛西.布坎南温柔而湿润的美目——练习过他的笑容啊。这些纹路每一条都恰到好处,在他的脸上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他就要这样笑起来,然后向你介绍一位赏光来他晚宴的名流......


“他的脸!卡拉威先生!”


我的手击打在盖茨比冰冷、潮湿的皮肤上之前,曾犹豫过几秒。我说过,这时他的神情带着一种不祥的、宗教意味的寂静。那神情让我相信,他正陷入不容打扰的沉睡,并且他短期内不愿再醒来。那张脸上没有笑容,惨白的嘴唇抿着,我甚至注意到他眉间几处陈旧的纹路。盖茨比从不在人前紧皱眉头,但如今这几处纹路让他显得像是专注于什么似的。


显然,这是一个人的睡颜,而不是遗容。


因此当那位号称长岛最好的医生气急败坏地摘下他副考究的金丝眼镜,宣布西卵区的富豪杰伊.盖茨比捡回一条小命时,我一点儿也没表露出任何惊讶的样子。


1


我们不可能将盖茨比留在他西卵区的宅邸里。


枪击发生后,小报记者和好事的人们像泥鳅般从他的大门和墙缝里钻进来。我曾有幸在大学时期参观过河坝泄洪,大致就是如此——无数嘴唇和牙齿在盖茨比的大厅里磕碰着,想要从一个从后院慌慌张张跑出来的男人——我——嘴里,探听到可供加工的只言片语。


我已经精疲力尽。我双手扶着栏杆,冲下方无数黑洞洞的、等待被喂食的嘴巴咆哮。我让他们滚开,但他们熟稔地用更嘈杂的声音盖过了我的。我被迫拔高的声音像一艘孤立无援的小船,被声浪打翻后便消失在潮水中。有一位记者拍下了我当时的样子,活像一条被捞上岸的大鱼,愚蠢而愤怒地大张着嘴,指责渔夫的骗局。他们最终还是被我和警察喝退了,雪白的水流从河里反着退回坝的另一边。


很快,整个前厅就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就像它任何一个无人的时候:一片死寂,满地狼藉。


几个战栗不已的仆人:两个白人,一个棕褐皮肤,一个黑人,在管家的指挥下将盖茨比从后院的小门里抬向他的卧室。他半裸着,破碎的泳衣在地上划过一道粉红色的水迹。那医生已经粗略处置了他的伤口,此刻正用酒精擦着手,他的助手端着一个搭着手巾的托盘跟在后面。他们永远看上去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这些医生,仿佛全世界都是蠢蛋,而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拜他们所赐。


管家和司机站在泳池边同那几名警察谈话,十几米外,乔治.威尔逊被盖了一层白布,很快就有人过来把他抬走。他们说,警犬在不远处的树丛中找到了这家伙的头盖骨,它大概以为那是一团破碎的乳酪。又有人说是附近的野猫,还有人说是一个孩子发现的。


我也被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他们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答案似地,飞快地合上记事本,颇有深意地冲着庭院瞥上几眼,随后匆匆离去。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压抑,没人愿意在这里久呆——在没有乐队,没有酒,没有奇珍异宝,没有灯光与欢愉的时候,这座宅邸立刻阴冷无比。我站在舞厅中央,那些经过精心挑选设计出来的几何花纹中央,想象着在另一场宴会开始前,盖茨比如何站在这里,漫不经心的地望向半敞开的门和门外修剪整齐的花园,仆人们在他身旁忙忙碌碌。


我想上楼去看望盖茨比,一个模样精明的仆人告诉我那坏脾气的医生正在手术,卧室门外闲散地站着几个下人,管家不在。他们低声地交谈着,看到我便短暂地停下了,随即继续下去。我走向长廊的另一侧,在拐弯处,下人们的声音就彻底从我的听觉中消失了。几扇窗户被粗心地敞开着,长而轻的窗帘从一个窗台被刮向另一个。我走在它们温柔而持续的爱抚里,风从我的领口入侵,又从裤管里逃脱。膝盖上盖茨比头发留下的湿迹还在,与那块布料相贴的皮肤隐隐作痛。在这发凉的触碰中,我猛然想起了黛西。


我跑向图书室,那个猫头鹰样的男人也不在。电话那头的仆人告诉我,布坎南一家突然决定远行,已经出门了。


同样,这里没有迈耶.沃尔夫山姆的联系方式。


走廊尽头的挂钟发出鸣叫,一阵迷茫击中了我。我偏头用肩膀夹着盖茨比那精致古朴的话筒,将他的抽屉翻得一团糟。可能扯坏了一两个锁。他的电话簿像一本庄严的书,每个名字都用精美的字体描画一遍,我也能认出其中仿佛闪着金光的几位,但当我试图控制我的手指,在拨号盘上呈现出它们的踪迹时,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任何一个应该被这么对待的名字。


我走出图书室,开始漫无目的地在他的宅邸里行走。尽管我的脑子混乱得找不出我这么做的动机,但是尚能辨识出这是无理的举动,并且圆滑地想好了同撞上的什么人:管家,仆人,医生,甚至盖茨比本人,解释的理由。但那天我什么人都没有遇到,就好比我走进一个巨大的迷宫,而其他探索者都紧缩在迷宫的另一头。我凭借信念认为他们全都存在,并且没有对这个游戏感到厌烦。


最终,我疲乏的旅程把我带回了泳池边。


我绕着那汪溶着血的、苟延残喘的死水,向草地上走去。露水在一丛旺盛的草叶上四散分开,我想起盖茨比胸膛上的血珠,它们探头探脑地从伤口钻出来,挣脱血管与脉搏的束缚,欢畅地将自己释放在他胸前肌肉的凹陷处,汇成细密的溪流,在阳光下容光焕发地映出屋顶的装饰。我没有因为这一连串幻想而感到任何恶心,反而在心中赞叹那血的颜色。它们很纯正,我听见有人这么说,像评论一杯葡萄酒一般。


因此我判断,我大概处于崩溃的边缘,并已度过了狂躁的时期,陷入一种无可救药的冷静中。这冷静不同于我父亲曾教导我的那种,它拥有自己的温度,且让我对于特定的物件和细节格外敏感。我相信我有几次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健康肢体拍打在水面上的声音,或者还有杰伊.盖茨比那精确控制的笑声,但这里空无一人。


“那仆人说得没错,old sport,”盖茨比的声音无不苦恼地说道,“枯叶的确开始堵住下水道了。”


我极度恐惧地后退几步,死亡的知觉似乎在我身上重生了。我看见不远处草坪上一片被压坏的草茎,那是威尔逊的尸体曾经倒下的地方。在白布被盖上之前,我记得有人说他脑袋里的内容物洁白无瑕,血丝似乎只是点缀。我的胃部在痛楚中缩紧,但我还是分外敏捷地爬上了门廊的台阶,大口呼吸着。


紧接着,我突然注意到:左边廊柱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一处放射状的裂纹,中心是一个圆形的小洞。


这是威尔逊的子弹留下的。


弹头已经被取走,那些警察们最终还是尽了职责。我盯着这处裂纹,放弃了理智,想要听它像方才的几次幻觉狂想一样,对我倾诉些什么。但弹孔沉默着,它是这世界上最后一样真实的东西了。


那颗子弹,它也许被威尔逊在绝望中反复擦拭过几次,用的大概是他那件油渍遍布的衬衫的衣角。他可能在那些酒馆里,从丧妻的哀痛和仇恨中偶尔抬起头来仰望过它,以及它可能夺取的生命。最后它无辜地躺在枪膛里,在轰鸣声中穿透盖茨比的胸膛,镶嵌在后者价值不菲的廊柱上。


我倚靠着这根受伤的廊柱,再走不动了。我就这么靠到深夜——我猜测是深夜,尽管这猜测毫无根据。但当那医生怒气冲冲地推开卧室的窗户,宣告盖茨比的幸运时,太阳恰好重新升了起来。这意向也似乎在重演着什么,好像很久以前,在我的小屋里,盖茨比对着黛西自豪地宣称雨停了,太阳如何刺眼。这两者应该也是他的一处财产。


对着这个好消息,我疲惫地大喊一声,大概是“哦!”或者别的什么。然后机械地迈动我已经僵硬了几个小时的腿,栽倒在地上。


kellay

はやしの/logolo

魔法使之夜 苍崎青子、槻司鸢丸中心


四则两人仅是在对话的短篇故事。


无授权自汉化,能力有限,如有不妥请联系删除


该同人本在p站有全篇再录,还请多多支持作者

只上传了第一个故事,后续请评论区见

はやしの/logolo

魔法使之夜 苍崎青子、槻司鸢丸中心


四则两人仅是在对话的短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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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上传了第一个故事,后续请评论区见

徐馜霙

【槻司鸢丸个人向】捡一只猫



三咲町的夜晚并不宁静,尤其是商店街一带。多彩的霓虹灯制作光怪陆离的世界,三三两两结群的醉汉倾倒含糊不清的言语,打工结束的学生勾肩搭背回家,电线上歇息的鸟成群飞向绿地——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有自己的伴侣,形单影只的人在此情此景下却只会显得更加茕茕孑立。

槻司鸢丸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他对自己离开学生会室之后的行动一概不知。他只记得自己又和苍崎青子吵了一架,为了维持基本的形象只好隐忍不发强撑着结束会议,胡乱把要带走的东西塞进书包里然后冷着脸跑出校门,正要往那个冷冰冰的家里走,却恍然想起今天似乎有亲戚聚会,只觉得更加气闷,于是凭着一股闷气走上街头,一边走路一边思考如何改良方案,时不时掺......



三咲町的夜晚并不宁静,尤其是商店街一带。多彩的霓虹灯制作光怪陆离的世界,三三两两结群的醉汉倾倒含糊不清的言语,打工结束的学生勾肩搭背回家,电线上歇息的鸟成群飞向绿地——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有自己的伴侣,形单影只的人在此情此景下却只会显得更加茕茕孑立。

槻司鸢丸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他对自己离开学生会室之后的行动一概不知。他只记得自己又和苍崎青子吵了一架,为了维持基本的形象只好隐忍不发强撑着结束会议,胡乱把要带走的东西塞进书包里然后冷着脸跑出校门,正要往那个冷冰冰的家里走,却恍然想起今天似乎有亲戚聚会,只觉得更加气闷,于是凭着一股闷气走上街头,一边走路一边思考如何改良方案,时不时掺入一些与那群五花八门的亲戚实在不怀好意的谈话的模拟——

回过神来的时候,华灯初上,自己已经处身在热闹繁华的商店街。眼前的街景是如此陌生,如果不是看到门牌上的而且确的“三咲町”三个字,恐怕他真的会觉得自己凭着一股蛮劲直接走到了外市去了。抬起手表一看,时针竟然已经指向了数字“8”。

现在正是初秋季节,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跑出校门的时候天可还亮着,太阳西斜却远未到要落下的时候,顶多也就六点多吧。这么说来,他竟然一边任由思绪飞散一边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游荡了两个小时,到现在才在商店街上停下来。

出于各方面综合考虑,当务之急当然是赶紧回家,但槻司鸢丸却知道,这一定是目前的他最不情愿的事情。重申一遍,槻司鸢丸是一个极其理性的人——大多数时候,目前为止还只有苍崎青子成功逼得他失态过,顶多加上某些时候实在是天然过了头的草十郎。理性的人理应作出顺理成章的选择。

退一万步来讲,夜不归宿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这也是一个上至百岁老翁下至三岁小儿都认可的共识。回家是正确的选择,槻司鸢丸的理性如此反复劝说自己。

想害人的话不管自己在家还是在外都可以。久违地阴谋论一下的话,在家里因为彼此相熟没那么好下手,在学校又会因为害怕波及他那群同学要善后处理而束手束脚,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倒是哪怕突然窜出来一个暴徒持刀伤人也并不反常——

真是够了,自己到底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神经太过敏感了吗,搞不好“不想回家”这种有悖常识的欲望是自己的本能反应哦?青年颇为自嘲地摇了摇头,随意寻了张长椅瘫倒。

晚饭还没吃,就算可以在便利店凑合,过一会儿肯定还是要回家的;回家太晚了没法用学生会事务忙碌的话真真假假的嘘寒问暖肯定又会缠上来——今天遭遇了什么也好明日也一定会按时到来,到那时要做的事情依旧堆积如山。

啊啊,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干脆给自己放一天假吧。青年轻轻苦笑,或许有生以来头一次当一个夜不归宿的坏孩子也会是一段数年之后可供咀嚼的回忆呢。如果半路回家了的话也许也算是对“在外通宵”的一次不光彩的溃逃——听说木乃美经常这么和家里鬼扯,倒真是有些让人羡慕呢。

虽然有在尽力欺骗自己,没人会比他更清楚,名为槻司鸢丸的大少爷今晚也会好好地回到家,一丝不苟地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他所能给予的,他所能容许的,他所被允许的,能够放纵一人的,只有一段短得不能再短的时间。这样想着,青年放空自我,躺在长椅上一动不动。

很显然连轴转了好几天的槻司鸢丸并不记得及时查看有关天气状况的新闻,而平日里不怎么有机会涉足夜间市井的大少爷显然也不会认为打工的学生们早早下班商店早早关门是一种异象——简而言之,假如此时槻司鸢丸有幸被一份被风卷过来的晚报打上照面,他就会知道,今晚会有一个小型台风掠过该县,一言以蔽之就是会有持续时间大约两个小时或者更长的狂风暴雨。

仓皇逃窜的槻司鸢丸在一家日前倒闭已经张贴了旺铺招租的烘焙坊门前被一只高傲的三花猫嘲笑了,尽管不管怎么看后者的境况都实在狼狈得多——残破的项圈、断口参差不齐的牵引绳、因伤而蜷起的左脚,紧闭的右眼和贯穿右眼上下的三条爪痕,当然还有被骤然倾倒的暴雨淋得湿透了的皮毛,还有被它挡住的,汩汩渗血的某处伤口。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只形容凄惨的流浪猫在槻司鸢丸终于寻得避雨屋檐的时候用仅剩的眼睛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不顾自己行动不便,颇为艰难而嫌弃似地转了过去,只在石凳上留下几个鲜红的爪印。

“真是的,这算是怎么回事啊?拜托你,千万不要死掉哦,不然明天我就要很遗憾地以‘震惊!某校学生会副会长雨夜虐猫’这种标题见报了喔。”青年颇为头疼似地抓乱了被大雨打的头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够了,难得有点自己的时间居然又碰上这种麻烦事……喂,我说你啊,该不会原来就是想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死掉的吧?那样可不行哟。”

像是受不了青年没完没了的碎碎念,三花猫尽全力“喵喵”了几声——也许在它眼里它仍有王者风范,这可惜在青年眼里那就是虚弱得不能再虚弱的生灵临死前的哀叹。

搞不好自己也已经畸形了哦。青年想,看到这只猫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它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而不是心急如焚地替它找宠物医院——如果是草十郎的话,大概就会这么做,只不过会在前往宠物医院的路上剑走偏锋,翌日以更加奇怪的方式见报。

“话说回来,救助站或者宠物医院啊……”

说起来,好像有个三族开外的远房表叔还是表叔的妻侄在这附近有一家宠物医院吧?虽然只是亲戚聚会时宴席上觥筹交错间听来的鸡肋一般的消息 ,说不定派上用场了哦?只不过,要将小猫搬运到那里去——

槻司鸢丸脱下自己的毛衣,用力捋了几下,皱着眉头甩了甩因此弄湿的手,不太讲究地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脱下了自己并不太湿的衬衣,看着那只三花猫,一时怔愣,不知怎么开口。

想了想,他先把毛衣给套上,然后将衬衣托到三花猫面前,仿佛这样就能通过某种共鸣传达他的想法。

“拜托你了啊,说不定会得救的。”青年恳求似地说。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大概是想哭了——他上一次有这种反应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他还没被爷爷直接暗示为继承人的时候。

三花猫勉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打算反抗。于是青年将它抱在怀里,跑向他从记忆边缘搜刮出来的地址。

偶尔几个商店门前跑出来了临危受命的员工,他们将防洪用的麻袋叠在门口,又匆匆跑回去寻求庇护。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倒是天边出现白色闪电的频率愈来愈高,随之而来的雷声亦愈来愈响,愈来愈悠长。密密的雨将他的视野染白,自然也会将旁人的视觉剥夺;又或者其实其他人都在慌忙地寻找着避雨的地方,也许真的没有人注意到他——和他几乎快要被染红的身前。

但愿那个远房亲族的宠物医院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那种。也许真的有要救活这只猫的必要性——至少这只猫比那群亲戚会听人话,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理由。雨中奔跑的槻司鸢丸很不是时候地想。

也许是因为平日里这位大少爷实在太过倒霉,因而在这种时候才又有几分奇怪的幸运;那个宠物医院竟然尚未打烊,而且值守的正是那位和他仅有几面之缘的亲戚也就是宠物医院的院长;不仅如此,那个瘦削的中年男性还将槻司鸢丸当成了离家出走偶遇流浪猫的迷茫青年,而不是那个全身上下都写满“有利可图”的少爷。

不过一个胸前带血的青年确实把值班的staff们吓得不轻,也是事后槻司鸢丸才知道护士里还有以为是来找茬的不良正准备报警的。

院长检查小猫的时候没让鸢丸回避,还是护士觉得让人家一直湿着也不成样子,翻箱倒柜翻出来一件预备宣传活动用的POLO衫让他换上,又找出来一个塑料袋,把染了小猫血的衬衣装好。

“呀……这是流浪猫呀,小伙子,该不会是你从哪个虐猫的家伙手上救下来的吧?”

“如果我有这种级别的勇气和体术的话我会很高兴的,不过很可惜,这只是在躲雨的地方偶遇的。”

“啊,偶遇的流浪猫吗?真是个善良的小帅哥呢。”值守的护士接腔道,“想必出手也很阔绰吧!”

“了解了,待会儿我就回家……不,待会儿我就打个电话给家里吧。”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护士立刻笑靥如花。

院长一边动手一边念叨着这样恐怖的笑容不要对客人展露啦之类的话,反倒是直接承受攻击的槻司鸢丸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

“不过小伙子,话说回来,你带来的这小家伙可真是坚强呢。”

“这样啊。”

“闲聊而已,别用那种敷衍的语气说话,太伤人了。”院长用手背抬了抬眼镜,“你应该也长了眼睛吧?”

“嗯……是?”

“牵引绳的断口应该是这小家伙自己咬的,所以说它是自己逃生的喔?”

“原来如此。”

“牵引绳看着还新,也许才脱身没几天喔?但前肢骨折不是新伤——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难想象,它从前的生活恐怕也不太好吧。”

“所以说叫你说话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啦,直接一点不好吗,那么多弯弯绕绕,真的很烦人啊。”

“院长?请您也遏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哦。真是的,这样待人接物,简直糟蹋了您那种对人脸过目不忘的特技,如果各位同事都跟您一样直来直往,咱们这医院大概只会过得比小咪咪还惨哦。”值守护士无情地打断了中年人的话,“简而言之就是小咪咪是从虐待狂那里夜以继日地撕咬着束缚自己的绳子,如此一生悬命地逃出来的。”

“说起来,为什么养猫会用上牵引绳呢?”鸢丸此时恰到好处地开口询问。

“这就是你见得太少了!”院长一边清理着三花猫的口腔一边洋洋自得地说,“八成是那个虐待狂搞来了这只猫之后为了防止它逃跑硬给它套上的。”

“‘搞来’这只猫?您的意思是说,虐待它的应该不是它的主人?”

“你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哦,年轻人。”院长放下染血的棉球,短暂地歇息,“设想一下,假设你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被虐待,一直被束缚,从来没有见识过正常生活的话,你会有逃跑的欲望吗?所以说小猫肯定不是被束缚了很长时间的……”

“用客人打比方太失礼了啦,麻烦下次换一种说明方式呢。”值守护士当即打断院长的话。

“有什么问题吗?”

“您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吗?”值守护士趁机和院长拌起嘴来。被两人忽视的鸢丸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找了个地方歇着去了。

没有见识过平常生活的话,就不会讨厌现在的生活,所以也不会想逃跑吗?这下可真是心有戚戚了。槻司鸢丸靠在墙上,颇为怅然地长叹一口气。

“叹气会变老的,年轻人。”这样说着的院长在托起三花猫蜷缩的前肢之后又叹了一口气,“这个骨折暂时恐怕无能为力了……真难为它跑得出来呢。”

槻司鸢丸闻言又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那种处境下,也没有比逃跑更好的选择了吧?

“可惜就算逃离了魔窟小家伙的遭遇也很糟糕呢。”值守护士凑过来说,“脸上的爪印,快要化脓的眼睛,还有腋下那个刚刚还在流血的伤口,大概是被附近的流浪猫群合伙欺负了吧?”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啊,世界那么宽阔,谁会想到逃跑之后也会有灾难等在前面呢?至少,它逃跑之后受伤受冻不再是被动的选择了嘛。”院长抬头瞟了鸢丸一眼,“你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小伙子?离家出走之后就算突然被暴雨袭击了也挺淡然自若的嘛。”

骤然被点到的鸢丸条件反射似地站直了,听完全文之后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离家出走……那部分的说明暂且不谈,这算是年长者的忠告吗?”

“随你便啦,不过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哦,不然你就在这没命地打两年的工吧。”

“真是冷血的成年人——别看我,我可不打算垫付哦。”值守护士接腔道。

“明白了,离家出走的不良青年会好好给家里去电并且诚挚道歉最后请家里人送来救急款项的啦。”品学兼优的学生会副会长认命般地回答。其实他的背包里姑且还是有一张信用卡的,额度上应该也足够——不过就这么拿出来的话肯定会被当成偷盗家中财物被教训的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错就错也不错嘛。

那之后三人持续沉默着,直到院长放下所有器械,分门别类地塞进留待清洁的容器里,值守护士才对着鸢丸说,“现在赶紧打个电话回家吧。哦,对了,记得跟家里征求一下养猫许可哦。”

“养猫?你的意思是说……”鸢丸皱了皱眉,摇头道,“还是别了,到我家去的话……生活质量或许有所保障,只不过突发事件也许也会有点频繁哦。”

“或者你能现在立刻找来原主或者一个领养人也不是不行。”拆下手套的院长抢白道。

“明白了,那就借电话一用——呃。”槻司鸢丸颇不情愿地走向固定电话,却突然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打给谁才好。

院长狐疑地盯着鸢丸看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脖子上的项链,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然后搭着鸢丸的肩膀快活地说:“好啦好啦,小猫反正还要观察一阵子,尽快找到负责任的领养人就好啦。如果家里真的有点吃紧的话倒也不是不能给你分期——我看你穿的还挺好的,应该不存在这种问题吧?”

“我可正在离家出走喔。”鸢丸没好气地回答。

院长搭在鸢丸肩膀上的手一僵,却又很快恢复原样;沉吟半晌,院长才颇为感慨似地说,“老实说,我还挺希望亲戚家的孩子有这种勇气的。讨厌的话,逃跑也没关系,流浪也是种人生啊。”

“是吗,真不错的期望,但是我对别人家的隐私不感兴趣哦。”

“不,这时候不应该问一下我说的是谁吗……那孩子是三咲有名的望族的私生子。”无视了青年的挖苦,院长自顾自地说着,“却不知为何被当家掌舵的老爷子寄予厚望,虽然表面上过得很好,给人的感觉却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那种枷锁似的责任和权柄呢。”

“会有这么明显吗?”

“我只是姻亲……也就在大型聚会的时候才见过他几次。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呢,只不过应酬的时候总是有种懒得掩饰的不耐烦的感觉,仅此而已。不过,就算他真的想远离那个显赫家族,做得再明显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挺能推理的嘛,大叔。”

院长突然推开了鸢丸,没好气地说:“是是,那名侦探本大爷就先去休息咯,小猫还要在这里待很久——至于你,刷了卡就走吧,早点回家哦。”

“不良可没有那么大额度的信用卡。”

“那小少爷出门身上总该带点钱吧,就算是去上学。”

鸢丸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摆脱了院长的手。

哦,原来如此。虽然听自己八卦的感觉是很有趣,但再怎么说突然对着外人说自己家族的隐私的家伙实在也是……

“什么时候发现的?”槻司鸢丸一边从背包里摸出信用卡一边问。

“那条项链很长时间没换过了吧,小少爷。”

槻司鸢丸耸了耸肩,带齐自己的东西,向店外的深夜走去。临出门时,他才回过头来朝院长扬扬手,说了声:“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