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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梓之珉

【喻黄】飞鸟落进海里亲吻鱼(全)

*ABO双特工(退休版),故事最后,公费环游全国看望退休老朋友的蓝雨正副队,一些推翻旧联盟的记忆碎片,同时交代退休后联盟众人各自的生活,前情见合集。

*全篇5w注意阅读时间。主线有修改,可从头看一遍,文中说到的区位可配合合集中的地图一起理解。

【序】

多年之后,喻文州依旧会在许多放空思绪的瞬间,无意识想起被封存在记忆最深处的往事。

七岁那年的爆炸改变了他整个人生轨迹,也至此把他的记忆变成了一片永远望不见尽头的暗色的海。

他是这片海里唯一一条鱼,反反复复顺着明明暗暗的洋流飘荡。

他默默看着年幼的自己,在训练营大大小小的决斗中血流满地,感染发烧,在鬼门关里走一转,又被连缝针都尚未熟练......

*ABO双特工(退休版),故事最后,公费环游全国看望退休老朋友的蓝雨正副队,一些推翻旧联盟的记忆碎片,同时交代退休后联盟众人各自的生活,前情见合集。

*全篇5w注意阅读时间。主线有修改,可从头看一遍,文中说到的区位可配合合集中的地图一起理解。

【序】

多年之后,喻文州依旧会在许多放空思绪的瞬间,无意识想起被封存在记忆最深处的往事。

七岁那年的爆炸改变了他整个人生轨迹,也至此把他的记忆变成了一片永远望不见尽头的暗色的海。

他是这片海里唯一一条鱼,反反复复顺着明明暗暗的洋流飘荡。

他默默看着年幼的自己,在训练营大大小小的决斗中血流满地,感染发烧,在鬼门关里走一转,又被连缝针都尚未熟练年幼队医红着眼眶咬着牙从死神手里拽回人间。蓝雨基地明里暗里照顾着他的队长和前辈又被借故调离,队长一职便连同那些连十八岁都没有的队员的性命一起,沉沉压在他的肩膀上。

他也看着他的副队长,他的爱人,黄少天,在初见时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信任地把手交到自己的掌心里,却因为怕伤害到喻文州,始终只敢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看着他,守着他,欲接近而不能,想拥抱而不敢。

两个小孩的出生是这片暗色的海里一道突兀的暖流。这道暖流把他带到了黄少天身边,却微小又脆弱,脆弱得一不小心就会消散。他和黄少天从他们出生起便每时每刻提心吊胆,担心孩子生病受伤,担心小孩与他们生分,更担心联盟暗地里对小孩下手。

在最后,在联盟试图毁约,让两个连十四岁都不到的孩子和他们一样执起染血的刀时,他们终于是无法再忍——完善多年的计划、布局与底牌,借助孩子们的扔下枪的忤逆行为正式全部掀开。其中的惊心动魄、险死还生和面临失去的极致恐慌,已经成为喻文州终生无法消除的烙印,让他在这几年来安稳平和的生活里,依然会在某些精神松懈瞬间坠入深沉而惊险的噩梦。

 

他是海里的鱼,也是这片海——喻文州一直都清楚,这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东西。他能做的只有把海藏起来,隔绝于所有他挚爱的、珍惜的人的视线之外,让他们永远不用再掉进来。

——直到被孩子们连推带拉堵回家门外,再附赠一个同样茫然的黄少天前,他都是这样想的。

 

怀里的Omega显然对自家崽子们早有预谋的行动猝不及防,怀里抱枕都没来得及放下,茫然地抬头,和维持着举起钥匙动作的喻文州对视了一会儿,才回过头试图争辩:“不是,我们申请的是晚上的航线,现在才刚过中午,你们父亲饭还没吃呢,而且一整个月的差,我们的行李还没收,还有文件、钱包和通讯器……”

两个巨大的行李箱直接被推出来,其中一个行李箱上头还放着一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门后那双肖似喻文州的年轻眼睛弯起:“我们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箱里从零下到三十度的衣服都有,其他东西我们照着之前写好的单子收的,都在背包里,爸爸你就和父亲安心出去玩吧。”

“不是,我这……”黄少天话才起个头,家里又闪出来另一道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把黄少天怀里的抱枕搜刮而去,那不安分的影子在躲回家门后前还冲黄少天比了个wink:“最后的负担都帮你解除啦爸!”

黄少天站在两个行李箱之间,茫然地维持着抱着抱枕的姿势,抬头无助地看向喻文州。

相伴多年的Omega在他怀里一副迟钝茫然又不知所措的情态实属过于难得。喻文州忍俊不禁,却心知不能直接把笑意直接表露出来。于是他轻轻咳嗽一声,抬头平静看向门口:“你们不先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一点解释吗?”

俩小子下意识一缩脑袋,又相互对视一眼,明显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共识。

下一秒,门背后小心翼翼探出另一双圆圆的眼睛,朝门外的喻文州和黄少天眨了眨。

“不要拿你们妹妹挡在前面。”喻文州平静陈述道。

门背后一双圆眼睛又是眨了眨,啪嗒啪嗒跑出来一个堪堪只有他们大腿高的小女孩。她背着双手,仰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问道:“这个月我可不可以留在家?”

喻文州蹲下身,温柔地揉揉女孩柔软的发顶:“囡囡不想和我们一起出去吗?”

小女孩歪着脑袋,声音脆生生的:“如果我留在家,你们就可以去过二人世界。”

某些似曾相识的熟悉言论让站在旁边的黄少天愣住,眼神下一秒变得危险起来,他眯起眼睛看向躲在门背后探头探脑的俩小子:“黄然?喻见?”

自己大名忽然被念到,两人顿感大事不好。小黄连连后退,慌张摆手,眼神朝小鱼连连示意:“不是!没有!我们没有!我们,我们……哎这,喻见!喻见!”

应对喻文州和黄少天,他们自小分工明确,知道哥哥没法招架住黄少天,小鱼在小黄战术撤退时果断顶上,神色镇定:“是这样的爸爸,上个月听说你们这个月要带着妹妹出差,就从所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妹妹接的。那天叶叔叔去找苏老师有事,就凑过来给妹妹说了些话,所以,嗯,妹妹一直都惦记着这件事,就让想你们,嗯。”

“叶前辈啊……”喻文州摸着小女孩头发,朝小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倒不是没有前科。”

小鱼面对喻文州探究的眼神,脸上的微笑不变,脚步已然不自觉往旁边躲闪两步,小黄下一秒便默契地将弟弟挡在身后,眼巴巴看着喻文州:“平时我们老在外面也没法回家,想陪妹妹玩都没有机会。而且她才四岁多,跟着你们每天飞来飞去整整一个月多累啊,求求你啦就给个机会让我们带带她吧,父亲——”

黄少天在喻文州身后抱臂睨着他们。

这俩小兔崽子,从懂事起就懂得分工合作利用那两张分别像极了他们的脸博取同情,如今长得要比他们都高了,这份分工合作攻防切换自如的装可怜战术倒是愈发炉火纯青。

偏偏他和喻文州就是吃这一套。

更何况今天战阵还多了个他们的小女儿。

这四岁有余的小姑娘和自小散养的儿子不一样。等到那些永无止境的外勤任务终于不再出现时,他们家两个小子早已长大独立生活,两位家长因为外勤常年不着家的愧疚经年累月憋在心里,险些硬是憋成心病。等到小姑娘出生,那些情绪也终于快盛不下了,别说黄少天,即使是喻文州,也是对小姑娘有求必应,根本没法拒绝。

只见小姑娘背着的双手拿到身前,在裙子口袋里掏巴掏巴,掏出两张电影票,踮起脚尖递给面前的喻文州,期待地仰头说道:“飞走之前还可以看电影,我和哥哥选了好久好久的。”

都已经提前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吗?

喻文州接过不知道在口袋里被攥多久的皱巴巴的两张电影票,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一口气。

才过四岁有余的小姑娘哪有自家哥哥们千锤百炼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听着喻文州叹气,只会想到喻文州可能不喜欢自己自作主张,也不喜欢自己把他们推出门,本来满怀期待的眼神一下子低落下去。“我,我……”小姑娘低头揪着自己的衣角拧来拧去,从喻文州和黄少天的角度看过去,甚至连眼眶都红了,“要是你们不喜欢,可以不去的,我也可以跟着你们的……”

黄少天哪看得她哭,还没等喻文州说什么,三步作两步直接跨上前蹲下来把小孩儿抱在怀里又是摸头又是哄:“没有没有!我们没有这样想!我们喜欢!我们只是不放心留囡囡一个人待在家这么久!”

小姑娘在黄少天怀里露出一双眼睛,巴巴地看向喻文州。

喻文州还能说什么,他伸出手摸摸小姑娘的脑袋一边笑一边叹气:“是啊,我只是担心你呀。”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小姑娘抬头鼓着脸做保证,“而且还有哥哥!”

从小姑娘出生到一岁那段时间黄少天身体和精神都不好,小姑娘主要都是她哥哥亲力亲为带的,连睡觉也是他们俩去哄去陪,把囡囡交给她哥哥带倒没有不放心。他和黄少天都不是喜欢强迫孩子的人,既然他们都这么坚决,还能说什么呢?喻文州无奈地揉了一把小姑娘软软的脸蛋,站起身:“好——都听你的。”

黄少天拍着怀里小女儿的后背,絮絮叨叨他们不在家就不要自己去爬书柜,要什么书就使唤她俩哥哥,厨房要用电用火的都不要碰,面包小零食都放在客厅了,要是饿了去客厅拿,到了饭点去揪哥哥们做饭,不要傻等着饿肚子,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他抬起眼看向依旧躲在门后悄咪咪看着他们的两兄弟,眼里警告的意味呼之欲出。

小黄举着手指对着天花板一副对天发誓保证不作妖的样子,小鱼合着手掌对着黄少天笑,就差没在那双弯弯的笑眼里写着“放心”两个字。

好不容易哄好小姑娘,喻文州把黄少天身边的两个行李箱都拉到自己手里,把背包背到自己身上,也没对这两个小子临时改了他们的计划这件事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们,问:“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没忘!没忘!我们记着呢就等父亲您一声令下!”小黄哎了一声,俩大小伙子一人抱着条厚围巾一人抱着件长风衣,呼地蹿到黄少天面前,一个披衣服一个围围巾,惹得黄少天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哎,哎,干嘛呢无事献殷勤的,我自己来就好,啧,行吧行吧,知道你们乖了行了吧。”

小鱼最后给黄少天整了整围巾,笑得又认真又诚恳:“我们得感谢爸爸把妹妹借给我们一个月呀。”

小黄笑得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跟着说:“爸你就放心吧,以后不止妹妹,我们还要好好照顾你们呢!”

黄少天抬头看着两个已经比他高的大小伙子,满肚子的话一瞬间全噎在嗓子眼,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他抿着嘴,抬起手,一手一个把两个小伙子脑袋揉成两个炸葱花,又很快地转身,拿走喻文州手里的一个行李箱,径直地往外走去。

喻文州比谁都明白黄少天如今的心情,两步上去,把黄少天空着的手牵上,揣在自己大衣口袋里。没走几步,他回过头,看着三个站在门口的孩子:“那么,独立日愉快?”

“蜜月愉快!”小黄一边挥手大声说道。

“黄,然!”黄少天的声音恶狠狠,从喻文州的角度看他却是连耳尖都是红的,“你要是这么有空,我不介意打通讯给小卢让他叫你回蓝雨带训!”

喻文州终于是忍不住,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在口袋里握着爱人的手,轻轻地笑出声来。

 

【壹·G区北】

耳边声音模糊而嘈杂,混沌的黑色里闪过无数双无神而绝望的眼睛,无数双瘦弱的手握着沾血的匕首向他捅过来。下一刻这无数双手忽地失了力气全落在雪地上,喻文州感觉自己整个人站在茫茫雪地中,天上落着雪,带着厚重血气的冷气便一点一点从头顶缓缓渗进全身的骨头中。

“不要杀我……”无数哀求在耳边此起彼伏,“求求你……”

声音一层叠着一层,仿佛一层层暗黑色的海浪,一重重压在身上,他便往寂静漆黑的海底沉去。沉得越深,耳边的私语越来越轻,最终回归死一般的寂静。在这片寂静中,爆炸声铺天盖地地响起。

“轰——”

天地上下的黑暗被骤然炸成刺眼的天光和大片大片的沙尘,大片大片苍凉的戈壁滩蓦然从眼前延展开,随之而来还有耳边一声声微弱的咳嗽。喻文州下意识地往怀里看,只见小小的孩子的小手无助地抓着,明明在非常非常努力地呼吸,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不知是哭还是咳嗽的微弱声响越来越弱,最终悄无声息。他心里骤然抽痛,只感觉到有些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正离他远去。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正递给那只想拼命抓住什么的小手,场景瞬间变换,面前变成了一扇厚重的玻璃墙,里头供氧的绿灯在闪烁,玻璃箱子里的小家伙紧紧闭着眼睛。喻文州他用手抵着玻璃,感觉所站立的地面化为一片混沌的沼泽,涌动着要把他吸入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中。

忽然,他的衣角被轻轻扯了扯,他转过头,两个堪堪能抱住他大腿的小家伙眼睛哭得像个桃子,呜咽着扯着他的衣角,大颗大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不要走……不要走呜呜……可不可以不要走……”心里的抽痛愈发强烈,强烈到连带着双手都在颤抖,他想蹲下来抱抱他们,眼前却是再次一花,小家伙们长高了,背着背包,回身他挥着手:“父亲,我们走啦!”

喻文州默默地收回手,周围忽然逐渐变得昏黑,沉沉的黑暗骤然从四周开始向两个背着包的孩子蔓延。那片黑暗让他连灵魂都在颤抖,伴随而来的还有心底升起的出离的愤怒,他两步上前把两个孩子揽进怀里,冷冷地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暗色。“滚开。”他冷冷地叱道。

“砰!”枪响响起,子弹带着的火光带着清晰的轨迹从耳边划过,火光所过之处,令人窒息的暗色无声无息地消失而去,取而代之的熹微的晨光。心底沉重的冰凉仍未消散,喻文州慢慢地眨了眨眼,侧过脸,看到了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

黄少天站在他身边,肩上的狙击枪枪口的烟还没散尽,感受到喻文州的目光,转过头向着喻文州眨了眨眼。“没事了。”他轻快地说道,“我把坏人都打死了。”

衣角又被小小地扯动了一下,喻文州低头,看到小小的女孩儿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说道:“抱抱!”

光芒骤然亮起,喻文州猛地睁开眼睛。

没等强烈的光把眼睛刺出泪,温暖的手已覆上着他的眼,喻文州忽然对自己置身何地有些茫然。他眨眨眼,睫毛扫在覆在眼前的掌心上。

“醒了?”黄少天的声音在耳边小小声响起。

喻文州迷迷糊糊地抬手握着那只温热的手掌,放至唇边蹭了蹭。黄少天轻声问道:“你刚才呼吸好急,又做噩梦了?”

一不小心又掉进那片海里了。

没什么。喻文州摇摇头,坐起身,终于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可能刚吃得太急,犯困但又睡得不舒服……电影放完了?怎么不叫我?”

“电影刚刚声音这么大你都没醒,感觉你好累啊,就没叫你。”黄少天半个身子靠在喻文州肩膀上,“差点叫影院老板给你腾一场让你继续睡了。”

“不用了,我们可没有再多一场电影的时间,再睡就误机了。”喻文州笑着摇头。

“那行吧,我看通讯器上面天气预报也说现在雪停了,航班应该不会延误。”黄少天站起来,“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再慢慢走过去——谁?”他正试图把喻文州拉起来,眉头忽然一皱,又把站起来一半的喻文州给按回座位上,迅速转身,一把抽出喻文州怀里背包插着的折叠伞,“啪”一声甩出伞柄。

“是正准备给你们腾场子的老板——压力山大……”一声叹息从最后排传来,座位的阴影里慢吞吞地站起来一个人,“不愧是黄少,耳朵可太灵了。”

“……”黄少天把伞柄按回去,“阿轩?”

 

“我们倒没想到你还记得你这个开了好几年的影院。”喻文州将加了奶和糖的热咖啡搅拌匀,推到身边黄少天面前,“当初退役你说要躺平,联盟给你批了许可开影院,结果没过几个月你就当把店托给别人管,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还以为你不要你的店了。”

“唉就是去K区做点事,合伙人还挺靠谱我也放心,今年回来看看。我也没想到你们临出差还大冷天的,你还带着黄少跑出来看电影,看到一半自己还睡着了,毫无看电影的情趣。”郑轩把另一杯咖啡端给喻文州,打了个呵欠,“还亏得黄少耐得下心陪着你,换个人你下次都别想人家再跟你出门。”

今天影院人不多,售票处旁的卡座只有他们三人,墙边的投屏还在无声地播放电影花絮。郑轩乐得清闲,慢悠悠地给他们磨了两杯咖啡,又随意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把冰块摇得叮当作响。喻文州轻轻吹了吹咖啡蒸腾的热气,无奈地笑:“这不是拗不过我们家小姑娘,被赶出来了么?”

“你们家小姑娘的意思是让你们趁着还没忙起来,提前好好出来过会儿二人世界吧。”郑轩耷拉着眉毛,“你们倒好,在这儿安家睡觉了,你们小姑娘知道了可要伤心的。”

“连轴转了几个月,冯老又忽然交待让我们到各个区转一转,实在有些累。”喻文州叹一口气,轻轻抿一口咖啡,看向郑轩,语气略为微妙,“话说回来,没想到阿轩很了解小姑娘在想什么呢。”

郑轩手中摇晃的玻璃杯也是微妙地一停顿,他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队长啊,有时候话说太明白,不就没惊喜了不是吗……”黄少天一直在旁边小口小口地喝咖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郑轩说出这句话,才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

“我说,”他眯着眼,瞳色在灯光下显得浅而锋利,“囡囡和那俩小子订电影票,是直接打的你的通讯吧?你是在第一场电影的时候就已经蹲在最后等着我们了吧。”他微微停顿,低声喃喃了句不对,忽然转头问喻文州:“当初冯老安排我们考察联盟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喻文州说:“冯老说,联盟的很多东西还是得要我自己亲眼看,然后把我们的航线权限提到了最高等级,让我们这个月自由安排行程。”

“还有,你这两周老开视频会,不怎么回家可能不清楚,那俩小子这两周直接赖家里不走,特别是小鱼,前两周忽然飞回来摆着个哭脸说想家了,大早上吓我一跳。”黄少天自言自语,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这一窝小兔崽子不会胆大包天到……”

黄少天睁大眼睛看着喻文州,喻文州也看着黄少天,两个人一时间面面相觑,又同时转过头看向还在慢吞吞摇晃着玻璃杯的郑轩。

郑轩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朝黄少天招招手。黄少天怀疑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站起来向郑轩探过身子:“你说。”郑轩捂着半边嘴,以一种极轻极轻的音量对着黄少天说了几句话。

黄少天几句话就被说懵了。站在原地半晌,看了一会儿郑轩,又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喻文州。喻文州完全听不到郑轩说了什么,疑惑的眼神投向黄少天,只看到黄少天朝他猛摇头:“没什么。”

这可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郑轩又懒懒地瘫回卡座里:“那些退役了的家伙,虽然大部分一退役就失联跑得无影无踪,但一直很想你们。听说未来喻主席前往各区考察,都说要扫榻以迎,你们要不要顺带去见见他们?”

黄少天又是回头看向喻文州。喻文州虽然不知道黄少天听到了什么,但只一眼就明白他是想去的,笑着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那怎么好辜负他们的好意呢?”

 

【贰·K区南】

K区南空气终年潮湿温暖,树木藤条缠绕,冠层如一把密不透风的伞照在头顶,只在枝叶间隙漏下细碎的日光。林内灌丛同样生长茂盛,枝繁叶茂几乎高过人的头顶,在林中行走不多一会儿便热得冒汗,连呼吸都受到些许困阻。

自从当年在百花翻过一回脸,为了瞒住旧联盟的眼线,蓝雨没再与百花有过明面上的交流。这次从航班落地K区再转直升机到K区南,是喻文州和黄少天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深入百花基地所属的林区。

“你们的巡游路线还真是奇怪啊,本以为你们会先巡我们边境圈,结果你们先把内地圈巡了一圈,又以为你们会顺带把首都圈给巡了,再巡环海区,你们又忽然告诉我们要先来K区。”徐景熙擦着额头的汗轻轻拨开一丛鱼尾葵,回头小声道,“你们真是一如既往不按常理出牌啊。”

“先把正事干完嘛,内地圈又不像边境圈、首都圈和环海圈有这么多熟人照应,老肖还去S区出差了没人陪我们叙旧,干脆趁精力充足赶紧巡完内地圈。剩下这些区不管怎么说都有你们在,什么情况你们都一清二楚。”黄少天蹲在树上拿着一片蒲葵叶子扇风,“你们也挺不按常理出牌的,一退役就撒手没,我还以为你们哪儿逍遥自在去了,结果就来K区养花养鸟来了。”

“毕竟这是全联盟唯一不下雪的地方了,有些植物和动物只有K区南才能长啊。”徐景熙说。

“阿轩说他刚从K区回G区,之前也在这里?”喻文州一直等着在树下,等黄少天在树上呆够了跳下来,抬手把人稳稳扶住,朝徐景熙笑。

听到喻文州提起郑轩,徐景熙好笑道:“说起轩哥,我也没想到他在G区都开了个可以躺平的店了,都肯过来待这么多年。明明夏天热得受不了,整天喊要死了要死了还硬留着来干活。到今年我跟他说,你再不管你的店,你合伙人就要来K区追杀你了,他这才回去。”

黄少天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了徐景熙一眼,又侧头和身边的喻文州短暂对视。喻文州朝黄少天微微弯了弯眼睛,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挂在徐景熙背包上的通讯忽然“滴滴”响了两声,被徐景熙接通。过去无论战地还是在医院都轻声细语的退役队医,隔了几年不见连嗓门都大了几倍,徐景熙没等通讯里的人开口,冲通讯毫不客气喊:“你们好了没啊!我们快到了!你们要队长和黄少等你们吗?”

通讯那头吵成一团,叽叽咕咕的鸟叫此起彼伏,夹杂着些许发动机的轰鸣,相对比之下人声反而弱得差点没听见:“来了来了就到了!马——上——就——到——”

通讯挂断,徐景熙走在前面拨开另一丛藤蔓,往前方不远处一指:“这片林到尽头了,走出去就是湖。”

正如徐景熙所说,密林尽头视线骤然开朗,被森林环绕的湖用温凉湿润的风瞬间把周身的黏热赶跑。刚走到湖边,汽车轰鸣声从另一端密林尽头响起,刚才在通讯里响起的声音真真切切由远而近飞驰而来。

“来——了——”

迷彩涂装的越野卡车带着轰鸣往湖边赶来,于锋从驾驶座探出头,宋晓几乎把整个身子从副驾探出来,冲着他们用力挥着手。

卡车甚至没停稳,宋晓就从副驾开门跳了下来,同时卡车车厢砰一声弹开,里头蹦下来李远和邹远。落地的宋晓和李远是狂奔过来的,两人几乎同时一个熊扑跟喻文州、黄少天还有徐景熙抱成一团:“队长,黄少,我们好想你们啊!”

随后停了车跳下来的于锋落后一步,在他们面前犹豫地顿了顿步。被人堆在中央的黄少天察觉到于锋的犹豫,找准人堆的缝隙伸出手,直接把人拽到了抱成一团的队员身边:“这么久不见了都这么冷漠的吗?做过百花队长就不认我们蓝雨啦?”

“不是,我没有!我只是……”于锋急道,跟旧日的正副队长对了对眼神,把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用力和昔日队友紧紧抱成一团。

邹远从越野卡车那头扛着捆什么向他们走来,远远看着像抱着一丛树苗,走进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只顺着尾羽裹得只剩下个脑袋的孔雀。

宋晓和李远看到被扛过来的孔雀马上站直了身:“差点忘了正事!”

黄少天和那只孔雀短暂的对视了一眼,被那捆小树苗一样的孔雀震撼到了。

“是这样,前几个月我们和一支偷猎队交了火,把这群孔雀救了回来。那时候这群漂亮家伙被长途偷运折腾得营养不良,尾巴都快秃了,飞都飞不起来,我实在看不过眼就借了百花基地一块地养着它们。”徐景熙顺手把捆在孔雀身上和尾巴上的布解开,被解放的孔雀立刻昂首挺胸地短鸣一声,朝着徐景熙抖了抖尾巴。徐景熙轻轻摸了摸孔雀的翅膀:“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啦,所以我们打算今天让它们回去了,刚好队长和黄少要过来,就带你们看看这群漂亮家伙飞起来有多好看。”

黄少天好奇地蹲下看着这只刚解放了翅膀和尾巴的孔雀。这只小孔雀看起来刚刚成年,一身蓝绿色的羽毛泛着健康的光泽,长长尾羽顺滑又柔软。黄少天刚蹲下来,这小孔雀的视线就从徐景熙移到黄少天身上,侧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脑袋用另一只眼睛瞧着他。

一人一鸟相互好奇地对视了一会儿,阳光刚好穿过密林的枝叶罅隙落到黄少天眼睛,黄少天被逃逸的阳光晃得眯了眯眼,用手在额头遮了遮,朝那只小孔雀友好地笑了笑:“你好呀。”

小孔雀注视着黄少天笼罩在阳光下的笑,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长鸣一声,抖抖尾巴,“哗”地扑腾着开了屏。蓝绿色的羽毛上蓝金色的金翠线纹沙沙地朝黄少天抖动,骤然绽开的灿烂华丽的颜色把黄少天也震撼得愣了愣,回头朝喻文州震惊道:“开屏了!”

在旁边准备去越野卡车后箱继续拆孔雀的宋晓和李远看到那小孔雀忽然开了屏,也愣了一下,看向徐景熙:“我没记错的话,这小东西在百花是不是不管怎么招都死活不肯开屏?”徐景熙乐了:“是啊,仗着羽毛漂亮又傲又不理人,每次给这小东西治病都把我头疼死。”

宋晓故作心痛地后退两步,朝那只开屏开得花枝招展的小孔雀拱手:“是在下不配了。”

那小孔雀还在朝黄少天抖着尾羽,抖久了晃得黄少天眼花。黄少天刚微微战术后仰,后背就撞上一个温暖的怀抱,下意识侧头一看,看到喻文州的侧脸。

喻文州笑着看了黄少天一眼,出乎意料地从身后环住黄少天,把下巴搁在黄少天肩膀上,带着笑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没用的,他是我的爱人。”

开屏的小孔雀意外地通人性,似乎明白了喻文州是什么意思,鸣叫声里多了几分愤怒的意味,展开的尾羽抖动得更剧烈了。“……”黄少天唰地把兜帽拉到头顶,把大半张脸遮到阴影下,“你还跟个孔雀计较!”

黄少天把自己遮住,漂亮的尾羽炫耀无门,小孔雀徘徊了两步,收起尾羽无趣地走了。“被孔雀围起来还挺麻烦的。”喻文州从身后用下巴枕着黄少天的肩膀,看着旧日的队友把孔雀一只只解开,“为了避免在这里还要在丛林逃命,还是一劳永逸好了。”

“到底是谁的丛林生存经验更丰富啊……”黄少天嘴上这样说,但也没挣脱喻文州的怀抱,躲在兜帽下看颜色艳丽的孔雀拖着尾羽一边咕咕鸣叫一边在湖边试探地走来走去,“说起来,我以前对丛林的印象不是下雨就是天黑,不是子弹乱飞就是血糊吧啦,总之就是没什么好印象,但现在忽然觉得,如果就这么看着什么都不想的话,好像也挺好看。”

邹远站在不远处听到了黄少天的话。车厢里所有孔雀刚被全部解放,其中一只和他并肩蹲在一个低低的树杈子上。“原来黄少也有这样的感觉。”他侧过身看着身边孔雀华丽的尾羽,“曾经有一段时间,进林子对我来说真的等同噩梦,担心伏击,担心队友,担心这见鬼的对流天气,但我们没得选,百花从来都和丛林密不可分。”

“但现在不一样了。”邹远说,他向于锋打了个手势,两位带领百花走出了过去阴霾的队长相互眼神示意,同时把食指放在嘴边吹出一声长哨。

孔雀们听到哨声几乎同时抬起头,此起彼伏地发出鸣叫,纷纷绕着湖飞上半空,长长的尾羽在风中飘扬。

旧日蓝雨的队员们抬头看着成功飞上天空的孔雀们,相互大笑着击掌,用力拍着徐景熙的肩膀:“太牛了徐神医,它们真的可以飞了!”徐景熙也抬头看着飞起的鸟群笑着:“飞翔是它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啊,只要给它们一个机会,没有人可以阻止它们飞上天空。”

喻文州和黄少天也抬头看着在湖上飞翔的孔雀们。

“真好。”黄少天放松地靠着喻文州肩膀,感叹。

“这大概是他们愿意在这里长留的原因。”喻文州轻声道,“这是一片很漂亮的、可以自由飞翔的丛林。”

黄少天忽然转头和喻文州对视,对视时间长到让喻文州几乎想开口问“怎么了”,又在他开口之前收回了目光。

“景熙找你。”黄少天没有接下这个话题,只是眨了眨眼,用手肘碰了碰喻文州,示意向喻文州走来的徐景熙。

徐景熙站在不远处,一边走还一边给身后的队友甩眼刀。邹远和于锋还有点不好意思,宋晓和李远不改旧蓝雨队员本色,毫无心理负担地朝徐景熙挥手。昔日的蓝雨队医放弃向队友发无效眼刀,转头看向喻文州:“队长,之前在蓝雨这么久,我们除了全力执行任务,还有好好照顾小黄然和小喻见,都没有办法帮你们多做些什么。后来退役了就更没有机会了,但不管怎么样,总想着要一起给你和黄少送点什么。”

徐景熙背着的双手递到身前,手腕上挂着个藤圈,藤圈中间拉着整齐的网格,下方坠着磨得精致的沉香串珠和蓝金色的孔雀尾羽。

“刚退役的时候我跟着方前辈去A国部落做过一阵医疗志愿者,那里会手工制作这种网,把这个网挂在床头的时候,晚上噩梦会被这些网兜进去,当天亮的阳光穿过网格中心的孔洞,噩梦就会全部消散了。”徐景熙不好意思地笑笑,“虽然说我一个医生信这些蛮离谱的,但祝福嘛,心诚则灵,我以往还在我急救箱里塞过苹果呢。这网下面的羽毛捡的是那只最漂亮的小孔雀掉下来的,藤圈找的最韧的竹藤轮流盘了好几天才盘出的圈,珠子是我们从K区最好的沉香林找的木头,沉香安神,哎,说到底还是有些科学依据的嘛。”

“我们蓝雨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到现在你们好像什么也不缺,我们想了又想,那就送你们一些美梦吧。”徐景熙说,“新联盟的阳光祝福你们美梦连连。”

喻文州看着阳光下坠在空中艳丽的蓝金色孔雀尾羽,没有多问,接过了来自蓝雨和百花的礼物。

“谢谢你们送的美梦。”他眼里带着笑意。

 

【叁·X区西】

“X区西部边境什么都不多,就是碑多。”李轩被戈壁冬季的风沙迷了眼,抬手遮在眼前,看着前方凌乱无序的石碑,感慨,“这地方和东部完全不是一个地方,大概是上天不给面子,边境这一带从古至今就是建城城破,建庙庙塌,啥都不剩,只留块连字都快看不见的石碑,也不知道这黄土下埋了多少人。如今做了边境,也是日夜不安宁,山的那头乱,山的这头荒,虚空基地那群小孩数碑数无聊了,还兴致勃勃在这种过几年树。”

降落X区的时候,这位退休多年的虚空队长已经开着越野车静候多时,说是恰好今天兴起想去边境巡巡,不如一起去看看如何。于是三人舍弃了繁华的X区中东部城市,一路横穿无人区和戈壁滩,站在了X区西部的联盟边境。

虚空基地的越野车常年被沙尘包裹,黄少天在用手指在车前盖成功摸到一指头灰尘后,放弃了往车前盖上坐的想法,啧了一声:“这个地方,十几年前穿过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戈壁干冷的风无孔不入,今天的天气阴,让冷气几乎把人的脸冻麻。喻文州解开自己的围巾,给黄少天围着的围巾外面再围了一层,说:“天气也是一如既往地和K区天差地别。”

“毕竟是联盟著名的死亡戈壁滩。”李轩走到一块石碑旁,“以至于这里一直流传一个传说,在这里留有遗憾的亡魂太多,其中一些亡魂不想现世中的人重蹈覆辙。如果我们在这里某块碑前叠三块石头而不倒,就说明碑的主人想用自己的力量护佑我们平安。只要这三块石头不倒,这份保佑的力量就会一直存在。”

这块石碑他们在这片戈壁滩上见过的所有石碑都不太一样。几乎比得上整个人高的石碑只是被风沙浅浅磨圆了棱角,底部围了几圈铁链,转到正面看,就能看到那几圈铁链上层层叠叠地挂着联盟制式的铭牌。那些铭牌有些变了形,有些已经被岁月和风沙锈蚀得几乎看不见名字,也有些表面簇新,仿佛数月甚至几天前才刚刚穿到上头。而在块挂满铭牌的碑前,或圆或方的石块堆积着,有的呈三层叠放着,也有些已然倾倒,几乎铺满了碑前目之所及之地。

喻文州和黄少天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圈铭牌。“这是虚空的队员?”喻文州在碑旁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具体开始的时间已经不可考了,这上面有些铭牌的年纪大概能和旧联盟相媲美。总之就是,在每一位虚空队员进入虚空基地的第一天,都会被带到这个地方。”李轩说道,“队长会说,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是希望能保护这片戈壁滩的前辈,他们在遗书上拜托同伴把自己的铭牌挂在上面,只要在这块碑前垒上石头许愿,即使他们死了,他们的灵魂也会在不可知之地,永远保佑我们平安。”

“说个小秘密。”李轩朝喻文州和黄少天眨了眨眼,“当年你们两个孤身把刚出生的小鱼和小黄从境外带回来,我和阿策给接应的蓝雨队员带路的时候,刚好路过这里,我俩就下了车,给你们垒了石头。你看,果然平平安安回来了,那两个孩子也平平安安长这么高了。”

十九年过去了,喻文州和黄少天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往事。黄少天睁大眼睛,非常郑重而认真地看了那面石碑一眼,立刻回身急匆匆拉开越野车的车门:“你怎么现在才说啊,这么多年了我们一次都没来过这里,这也对前辈太不敬了,我在车上找找有什么东西能给……”

“哎哎哎不用,别折腾别折腾!”李轩拦住黄少天,哎呀了一声,“我们最不讲究这些了,前辈们特意嘱咐我们不要像请神那样给他们上供什么果盘或者烧什么金银钱,搞得像极了金钱交易。”

“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的话。”李轩望着这块人高的石碑,目光有些远,像在看一段失落在记忆长河的往事,“就给他们敬杯酒,在附近种棵树吧。”

 

越野车后备箱放着一整箱封装不同、大小不一的酒,李轩甚至还从车里拿出三个浅口瓷碗,显然出发前说的有备而来并非虚言。“每年我们都会来这找他们喝酒,今年除了我,大家都赶不回来,就拜托我把酒带过来了。”李轩半蹲下拿起其中一个封着金箔的瓷壶,给三个浅口瓷碗各倒了浅浅一层,“这是我到大陆最东的F联盟环游的时候带回来的,喝起来有点甜,就是看着这酒是那个地方的名品,就带回来了。”

他拿起其中一个瓷碗,一饮而尽,再往瓷碗里满,浅浅一扬手,清红透亮的酒就落在了石碑前的沙石地上。喻文州和黄少天看着李轩的动作,没有多说话,同样蹲下,各执起一瓷碗,仰头喝尽,又再各斟一碗,撒落在地。

“这个是阿策前几天寄给我的,北国最出名的酒,大概也是这片大陆最辣最冲的酒,大概前辈们会更喜欢吧。老队长早年总夸他心细,做什么事都能直戳心窝子,这确实没错。”李轩拿起一个花纹繁复的小方瓶,倒了一点饮尽,再倒满一碗斟落地面,再把酒瓶随手递给身边的喻文州,“这酒冲,你们量力而行,他们不介意。”

喻文州接过刚想往里倒,被黄少天拦下:“待会儿估计你还得开车带我们回去,你可不能晕,我代你喝。”他边说边各往两人瓷碗里浅浅倒了一层,一个人全干了,又再次往地上倒了两碗。

“少天。”喻文州无奈地看着黄少天。

“干嘛干嘛?瞧不起我?”黄少天把酒碗往身后藏,瞪了喻文州一眼,“你以为你喝得过我吗?”

“不是。”喻文州知道黄少天的酒量像个无底洞,自认识这位Omega以来他就没见黄少天被喝倒过,“但还是悠着点,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还是尽量保持清醒的好。”

黄少天单手托着酒碗浅浅一扬眉,也不管地上沙尘多了,直接盘腿坐到地面上,歪过身子悄悄和喻文州咬耳朵:“与其担心我你不如去担心李轩,他大概是冲着和老前辈一醉方休去的。”

喻文州回头,就在他们说悄悄话的短短间隙,李轩已经换了三瓶酒,正从箱子里一边掏第四壶酒一边自顾自道:“这瓶是小盖带回来的,还记得那小孩吗?在训练营时候瘦瘦矮矮的一个,还没够得着你肩膀,第一次进虚空基地的大门就绊了个大跟斗,又慌慌张张地道歉说队长对不起。”他顿了顿,低头笑了笑:“现在也已经是特别可靠的虚空队长了,当初你这么担心他,每次出任务都要在这里替他叠几块石头,现在也该放心了吧。”

再一转头,黄少天已经趁他不备又喝了两碗,正单手往地上倒酒,另一只手托腮,独自对着那块碑碎碎闲聊:“虽然吧,我自认走过的地方不输任何人,但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我实际能看到的地方实在是有限。就好像我觉得以前的我们在孤军奋战,但后来我才发现,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试图帮我们一把的人超乎我的想象。”把酒倒空,黄少天很快又新斟两碗,轻轻举了举:“有种无以为报的感觉,敬你们一杯。”

被夺了喝酒权的喻文州坐在两人中间,听着他们左边一句话,右边一句话,一碗接一碗的敬,既无事可做,又无从阻止,只好深深地叹一口气。

他静静地听着,戈壁荒原十年如一日的风吹过他们头顶,把话音带到不可知的远方。喻文州忽然发现,在过去那片海里走不出去的大概不只有他一个,没有人能遗忘逝去的人,经历过的事,那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那些往事组成了他们,又指引着他们相遇、同行,直到他们的意识消逝,再被风走。

 

虚空队员搜集来的酒果然放不倒黄少天,倒是把一直闷头喝酒的前虚空队长给放倒了。酒场上未逢败绩的Omega把最后半碗酒撒在碑前,默立片刻,转头去拍李轩的肩膀:“你都快把虚空那群小孩的糗事翻了个底朝天了,给小孩留点面子,下回让他们自己说呗?”

李轩垂头茫然地看了面前的碑一会儿,忽然摇摇手:“这才哪到哪儿,虚空前辈可不只听虚空小孩的糗事,他们什么都乐意听,什么都乐意帮。不提别的,就你们家那两个小的,都来这里哭过。”

“……”

喝晕了的前虚空队长无视了喻文州和黄少天茫然和惊愕,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他们不会告诉你的,大概也不好意思告诉你吧。大概是……六、七、八年前吧,就一次特别普通、普通到连你们自己大概都忘了的任务,他们刚好住在虚空。可能这里的风声太惨了吧,那段时间他们每晚都半夜做噩梦起来哭,梦见你们受伤,梦见你们回不来了。唉,我也不会哄孩子,只好告诉他们来这里许愿吧,当年我们在这许了愿,于是你们平安出生回到了联盟。你们把想说的话告诉他们,他们很乐意帮你们实现的。”

“后来他们每天晚上都来。”李轩站起身把裤子的沙土拍走,抬头眯着眼看喻文州和黄少天,“他们每晚上都只许一个愿,希望你们平安。”

 

(PS:李轩带的酒原型是法国的罗曼尼·康帝,吴羽策的酒原型是伊尔达诺夫伏特加,一个够甜,一个够冲,共同点就是不便宜,虚空的队员给前辈买酒从来不心疼钱)

 

【肆·NS联区北】

本来喻文州和黄少天计划从X区经B区中转,再抵达Q区,沿环海圈一直从北往南走回到G区。但冬季的联盟航线向来是我命由天不由我,恰逢冷锋过境,联盟北方暴雪,北方辖区航班悉数停航一天——其中就包括B区与Q区,无奈下两人只得临时改航线,先到H区去。

然而H区那些家伙完全是群居无定性的人,出发H区前一天黄少天把通讯打过去,竟没有一个身在H区的——叶修和魏琛退休后完全闲不住,平日里去军校点个卯,还私下接起押货的活,这回不知接了哪国的单子,跑得无影无踪。苏沐橙早几年就出走NS联区和楚云秀搭伙做生意,苏沐秋居然也不在研究所,说是想妹妹,唯一的学生喻见又溜回了家,于是办公室门一关,自个跑去NS联区看望苏沐橙了。

于是喻文州和黄少天H区刚落地,又马不停蹄转车到了NS联区北部的商业街。

   “……”黄少天抬头看看店名,再看看店面,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怎么了?”喻文州也抬头对照了一下店名,肯定地说,“是这里。”

“她们把我们叫来这儿干什么?明明整条商业街都是她们的,偏偏让我们来服装店。”黄少天还是歪着脑袋怀疑地看着店内的摆设,“我们的衣服已经带够了。”

“我早和沐沐说你们就是白长了两张这么好看的脸。”玻璃门咔一声被拉开,店内暖融融的热气从屋里朝他们扑来。

楚云秀靠在门边,没束起的卷发随意披着,双手插着长风衣的兜,面色不善地上下打量着喻文州和黄少天两人的装束。“我记得你们出任务做伪装的时候挺会穿的啊,现在几年没见,审美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几年未见的前烟雨队长毫不客气地说道,“这一身又灰又土的装束是怎么回事?”

黄少天上下打量了一下喻文州刚原封不动从X区穿回来的黑色冲锋衣,又看了一眼自己,随手拍了拍身上从联盟边境带回来的尘土:“哎不就是脏了点嘛,可是很保暖啊,有什么问题吗?”

“噗嗤”一声笑从楚云秀身后响起,苏沐橙从楚云秀身后探出身,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体谅一下视察了大半个联盟的未来领导啦,整天飞来飞去哪顾得上穿得好看不好看。”

“我不管。”楚云秀无情地说道,她两步走上前,一把直接把两个呆愣愣站在门口的人拽进了店,“就算是环游世界,既然敢走到我眼前,就得听我的。”

“!!!楚队长楚队长!有话好好说别这样!”黄少天在楚云秀试图直接把身上的冲锋衣扒下来的瞬间惊恐地直接飞快逃跑,试图躲在喻文州身后,两人以喻文州为圆心绕了不知多少圈,差点把喻文州给绕晕了去。最后黄少天捉着机会飞快蹿出去,直接躲进了店铺更衣室,从门后露出半张脸,苦着脸说:“您可饶了我吧楚队长!!”

“我一不是扒你皮二不是要你全脱掉。”楚云秀奇道,“当初你去E国偷情报,穿个大红裙盘假发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扭捏啊,妖刀先生?”

说起这事,黄少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回忆,嘶了一声,捂住一边腮帮子:“救命,不提这个事我们还能好好说话。”

“我就一句话,你自己换,还是我把你扒拉出来换。”楚云秀说道。

门后安静了一会儿,黄少天妥协了:“……我自己来。”

接过苏沐橙手里的两个袋子,黄少天还不放心地问:“够保暖的吧?文州那套也够保暖的吧?要靓不要命的话我们才不要,这段时间大半个联盟都在下大雪,化雪了之后可冷了,你们也是啊,虽然我知道你们都比我扛冷啦我自小都受不得冷的,但是出门还是保暖最重要的啊……”

“行啦行啦,你真的比我哥哥都要啰嗦。”苏沐橙笑着说,“放心吧,都是加绒的,不冷。”

“行吧……”黄少天嘟囔着抱着两个袋子关上了门。

“记得鞋!”苏沐橙提高声线。

“知道啦——”黄少天拉长声音。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说我坏话。”服装店门口的方向忽然有人加入了对话。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青年,左手端着咖啡,右手还拿了份报纸,一双和苏沐橙极其相似的眼睛带着笑。

苏沐橙眨眨眼:“没有啊,哥哥你听错了吧。”

苏沐秋走过来,手里的卷起来的报纸在苏沐橙头顶轻轻拍了拍:“关心你呢,你还嫌啰嗦。”把手里的咖啡递给苏沐橙,转头跟喻文州打招呼:“好久不见,之前给小喻见放了个长假,小孩回家开心吗?”

“一回家就联合哥哥和妹妹把我们俩推出家门。”喻文州无奈道,“孩子大了,不爱让我们陪了。”

“这孩子主意大。”苏沐秋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说不定心里打着什么小算盘呢。”

喻文州叹气:“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余光仍看到楚云秀的锐利目光,亲眼见证自家Omega如何迫于无奈换衣服的喻文州朝楚云秀举起双手:“我就不用了吧?”

“喻见像他父亲。”苏沐秋表情意味深长,话里有话,“但在主意大这方面,至少目前为止,后浪还是比不过前浪的。”

楚云秀看了苏沐秋一眼,哼了一声,居然没再强迫喻文州:“你别后悔。”

喻文州很快就知道为什么楚云秀会这样说了。

安稳生活终究消磨不掉十余年数不清的外勤任务造就的行动速度,黄少天几乎就是在换衣间晃了晃就换好了一身。一身新衣服的Omega走两步看一眼镜子,扯扯自己的衣角,摸摸自己的发尾,浑身上下写着无所适从和不好意思。

喻文州的视线在投到黄少天身上那刻就凝固住了。

浅蓝色的羊绒连帽外套看起来足够保暖,连帽子周围都圈了一层软软的白色绒毛,帽绳末端同样抱着两个毛茸茸的球。再加上冬裤和裹足绒毛的雪地靴,更别提外套的小猫压花纹理,配上本人蹭得微微凌乱的头发和猫一样圆而色浅的眼眸,直接把黄少天整个人衬成一只又软又毛绒的猫。

黄少天在走过来的路上再次看了看镜子,似乎对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不甚满意,掀起外套的帽子盖住自己的头顶,露出一对连在帽子上的毛茸茸的尖尖耳朵。

站在喻文州身边的楚云秀清晰地听见这位Alpha情不自禁倒吸一口气。

身边的苏沐橙一把攥住她哥的胳膊,把苏沐秋掐得禁不住“嘶”一声:“祖宗,你轻点。”

冲苏沐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苏沐橙又重新陷入惊艳的表情。“天啊……这,这实在是……”苏沐橙在楚云秀耳边小小声惊叹。

“你觉得怎么样?”黄少天终于晃到他面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从毛茸茸的耳朵帽子下看喻文州,他一紧张话就停不下来,“我还是感觉原来的衣服自在一点,这套也太活泼了吧。总觉得是给几年前的小鱼和小黄穿的,我还记得他们小时候可喜欢到雪里玩了,我就给他们裹成这样,还蛮可爱的。哎,我还是觉得不适合我啦……”

没说完的话直接被喻文州捂进怀里。

黄少天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惊了一下,又很快抱回去,环住喻文州后背的手轻轻拍了拍:“怎么啦?”喻文州把脸埋进帽子那一圈绒毛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在联盟总部见到你的样子。”

“啊?那好久好久了啊,那时候我才刚刚十八吧。”黄少天说道,“那时候穿这身倒挺适合的,不过那时候没穿过这个,要不就是作战服要不就是其他各种各样的伪装,一直也没机会,唉挺可惜的,现在老啦——”

“没有。”喻文州在那圈绒毛里摇头,“你还是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依旧是那么锐利而柔软,明亮而坦诚。他仿佛同样回到自己十八岁那一年,沉默地夹着烟,推开联盟九楼的窗户,二十多年前铺天盖地灿烂的阳光和温凉的风,连带着旗杆上迎风而坐的金色身影画一样展开在他面前。

苏沐秋仍然在笑,大概是觉得此情此景在他意料之中,说话的语气一如在研究所那般平和:“大量实践经验表明,蓝色本身带有减龄属性,休闲风格也是一种加成,我自己按个人经验建议搭配一点绒毛,结果表明效果确实不错。”

黄少天靠在喻文州肩膀上小声道:“那也不会减回十八岁吧,这不是比小鱼小黄他们还要小了?”

“不信你问喻文州。”楚云秀抱臂左右看了他们一眼,“现在你们看起来像父子。”

“胡说,文州哪有这么老?”黄少天听什么话都听不得别人说喻文州,条件反射地反驳。

喻文州笑着叹一口气,摇着头:“好吧,我认输。”

“我说什么来着。”楚云秀笑起来,“我说你会后悔的吧。”

喻文州站直,看着藏在毛茸茸的帽子底下看着他眨眼的黄少天,抬起手揉着帽子上的那对耳朵,目光柔和得像春日的湖水:“谁看了少天这个样子,不想和他一起变得更年轻一点呢?”

在等待的过程中黄少天依旧有些焦虑,扯扯自己的帽绳,又对着镜子看自己毛茸茸袖子上小猫的压花花纹,转了半圈看了眼头顶那对耳朵尖尖,不知道第几次左右询问身边的兄妹两人:“我这样穿真的不会很别扭吗?真的不会吗?我觉得我走在大街上都会被人围观,真的。”

苏沐秋笑而不语,苏沐橙依旧笑眯眯,她耐心反问:“我这样说吧,要是文州穿这身,你觉得怎么样?”

黄少天安静下来,真的很认真地在思考一个穿着羊绒连帽外套的喻文州,过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长久的沉默让苏沐橙有些好奇,一转头,只看到黄少天把脸藏在毛绒帽子里,手指把帽绳绕成一团,又过了一会儿才小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像有点可爱。”

“来了。”楚云秀在他们身后说道,她对着来人挑了挑眉,打了个脆亮的响指,“可以啊!”

黄少天急匆匆转过身,盯着喻文州,眼睛缓慢地眨了眨,又缓慢地眨了眨。

同款同色系的羊绒连帽外套,不过袖口的压花是几尾吐泡泡的鱼。喻文州没拉上外套拉链,针织高领毛衣厚厚的衣领遮住了下巴,耳朵藏在白色耳罩下。套装包括了新的背包,喻文州正单肩背着那个挂着各种挂饰丁零当啷响的背包,清点转移过来的东西有没有缺少,清点完微微松一口气,抬头看着黄少天直愣愣看过来的眼神。

“还挺保暖的。”喻文州抬起手看着衣袖上的小鱼花纹,朝黄少天弯起眼睛。

黄少天什么都没说,两步冲上去,原地跳起,扑进喻文州怀里。

喻文州稳稳地把黄少天抱住,自己也是很快地眨了眨眼。

“日子过久了,总得找点由头回忆一下当年。”楚云秀抱着臂说道,“过去好事那么多,干嘛总沉溺在不开心的回忆里,这对谁都没有意义。”

喻文州抱着黄少天原地转了好几圈才放下他,替他整整凌乱的头发,笑了,抬眼看向NS联区最大商业街的两位话事人,以及话事人的哥哥,郑重说道:“谢谢。”

 

【伍·B区主城】

苏沐橙和楚云秀,以及自主休假的苏沐秋,领着喻文州和黄少天在NS联区商业中心足足逛了一天半,名曰让他们体会一下联盟普通人的快乐。等北方的暴雪停了,三人把他们送上飞机,两人落地走在B区主城街道的薄薄积雪上,两个人依旧有点恍惚。

他们落地B区已经到午后,雪后的街道人不多,西斜的阳光铺了一路,落在他们头顶,把帽子白色的绒毛染成金色。

“我感觉我有点眼花,脑子里全是店铺、店铺、店铺。”黄少天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他顶着另一顶新的毛绒帽子,恍惚地说道,“感觉我这辈子都没有逛过这么长时间的街。”

喻文州也是沉默,半晌才轻声感叹道:“是啊。”

新联盟成立后,即使不需要做那些无休止的外勤任务,他们也不算闲人,一边要接手G区全区事务,和首都圈对接,另一边还要亲力亲为地带自家的小女儿,出来无所事事逛街走到不知时日这种事,他们更是从未有机会如此做过。

一时间两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这身从未有过的年轻装束显然让他们成功相互取悦对方。没走两步,他们就相互轻轻瞄一眼对方,又很快地躲闪开,身体却是很诚实地出卖了内心——本只是并肩走着,手指在相互蹭到的同时轻轻勾在一起,最后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黄少天的小动作足足多了几个量级,缩在喻文州手心里的手这儿挠挠那儿动动,时不时还要小心翼翼看喻文州一眼,像极了多年前刚认识的时候,观察着喻文州的情绪才肯做下一步动作的样子。

当年那些步步惊心的过往实在是苦远多于甜,但喻文州时隔多年重新看到爱人这种小动作时,他却凭空从过去那些那些沾着血的沉重回忆中,品味出这些动作里夹杂着酸与甜的小心翼翼。于是连带着他自己都感觉到有些心跳如鼓,他深深吸一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呼出一口雾。

他们在这种久违的羞涩和暧昧的氛围下默默走了好一会儿,还是黄少天先打破了沉默,提起此行的目的:“我们是不是要先给老王打个通讯,最近B区没什么大事发生,他估计也挺闲……的……”黄少天的话越说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脚步也逐渐停了下来。

“操。”他瞪着眼,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我没眼花吧?”

喻文州跟着黄少天的视线,脚步一顿。

“没有。”喻文州说。

傍晚西斜的太阳已经半个落到街区屋顶,天色微黯,而他们对面是一个室内花房,暖色的灯便从里面顺着透明的玻璃一直蔓延到他们脚下。

透明的大橱窗里枝繁叶茂,橱窗下半部分摆着开得正盛的花,上半部分高高低低的盆栽在暖光下交相掩映。两棵一个半人高的的发财树门神似的镇在橱窗两侧。

王杰希的脸就这样出现就在那棵发财树茂盛的叶子后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接收到他们看过来的惊悚眼神,他不为所动,隔着一面玻璃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即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他们俩也清晰地看明白了王杰希说的什么,于是表情更加惊悚了。

王杰希说:“买花吗?”

 

花房里空气的湿度比外面要大上一些,头顶灯烤得人浑身发热。黄少天一进来就把帽子从头顶掀下:“我靠,你堂堂一B区代理人,大雪天的来种花?”王杰希目不斜视地给吊兰浇水:“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代理人不能种花吧?方士谦还丢下B区一摊事给我不管,自顾自跑到A国部落当医生,为什么我不能种花?”

黄少天悄悄吸一口冷气,侧过身和喻文州偷偷咬耳朵:“老王这是在生气吧?绝对是在生气吧?我怎么感觉他散发着一股名为我要摆烂的怨气?”

“大概是因为被跑路的方前辈隔空甩了一口大锅?”喻文州轻声回道。

“那你才应该生气吧?”黄少天小声吐槽,“老王只是接了个B区,你可是被甩过来整个联盟。冯老一退下来,整个联盟安危可就压你身上了。”

“既然决心改变新联盟,那总得做点什么。”喻文州说,“既然大家觉得我合适,那我也不妨试试。”

“联盟未来主席确实值得敬佩。”王杰希换了棵花继续浇着,“我确实比不得。”

“王队倒不必妄自菲薄,当年在微草演习对后辈的让步,还有主动接下B区代理人职责为微草基地遮风挡雨的拳拳之心,我至今还是很佩服的。”喻文州笑道。

“谬赞了。”王杰希终于第一次抬起眼,看了喻文州一眼,“怎么比得过你当年舍生忘死,就为了让你们家小孩多安全那么几分。”

喻文州轻声咳嗽了一下:“这事就不要提了。”

不说还好,说起来黄少天又想起当初某些不太美妙的回忆,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抽开手,不让喻文州牵了。惨遭叛侣抛弃的Alpha看向王杰希,语气幽幽道:“王队,我们三个人好不容易见一次,倒不必一见面就互相伤害吧?”

“怪我吗?”王杰希毫不留情地说道,“没见过你这样疯的人,真是了不起啊,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我们都以为你出不来了。你知道黄少天那时候什么表情吗?他恨不得直接冲里边陪你,到时你们家孩子大概真的要吃百家饭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天原联盟高层被被他们计划多年的行动彻底击溃,谁都没想到那群疯子即使失了势也要拉着首都圈中心一整栋商业大厦的无辜之人同归于尽——喻文州和黄少天的两个小孩那天还在那儿做后勤。几乎所有人都对这场有预谋的报复措手不及,除了幼年早亲历过他们毒辣手段的喻文州——岛区沉没的过去让他始终不放心地留在附近。

于是他亲眼看见那只载满了疯子的直升机直接撞穿了商业大厦,将128层的大楼燃起大火——而他的两个孩子那时还在楼上。十四岁的年纪的少年面对一整栋楼的无辜市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上上下下地跑,嗓子都扯哑了,却把自己困在几乎已经烧成一束火炬的楼顶。

云梯高度不够,消防员被逼近楼顶的大火拦截,当时有能力上顶层的只有喻文州一人。他身上只有两套从周边好不容易找来的安全索,看着两个脸被熏得黑乎乎,已经在浓烟里呛得无法呼吸的孩子,即使见惯了生死,喻文州也不可能冷静地计算一套安全锁同时扣着两个孩子滑到隔壁楼的成功几率。于是他把可以滑到对面楼的安全索全给了孩子,一套没给自己留,硬是在近千米的高空顺着黑烟腾腾的楼壁往下滑。

等到其他人赶到的时候,被烧了个通透的大厦恰好由下往上塌陷,彻底粉碎为一堆废墟。他们非常幸运地在废墟的边缘的灰尘堆里喻文州挖了回来,而喻文州以后背轻度烧伤和摔折了一条腿一只手为代价捡回他一条命。

没人能切身体会当时黄少天的感受,大家只知道他在总部医院把喻文州守到清醒过来,便一甩手摔门而出,躲到离总部医院最近的微草基地去了。

于是大家有幸见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蓝雨基地队长,终于露出名为不知所措的神色,但这次家庭内部矛盾连他们家小孩儿都不敢掺和,其他人就更不愿凑上去。终归还是王杰希不愿自己的基地的小孩儿被黄少天的低气压镇得宿舍门都不敢出,给喻文州提了个建议:“我以前替你们带小孩儿的时候,听小鱼说过,黄少天一直很羡慕那些能花一整天给对方挑一束好看的花的伴侣们。以前你们没这个机会,现在你看着办。”

那大概是微草基地的小朋友们终生难忘的一天——一群小孩儿躲扒拉着宿舍门缝看着蓝雨基地队长拄着拐,拉着一整车花,站在他们队旗旗杆下,默默地抬头看着蹲在旗杆顶生闷气的黄少天。最终还是黄少天先心疼了,滑下旗杆隔着老远的距离小小声问他腿疼不疼。“没有很疼,但花好像要蔫了,你要不要看一看?”蓝雨队长轻声答道。

“亏得你家两个孩子还愿意给你跑腿,大冷天的满城给你找花房。”王杰希依然在给花浇水,“叫你好好挑束花去哄一下人,你倒好,拉了一整车去,那时候我就觉得你真的是全天下最不解风情的Alpha。”

“那时没想那么多。”喻文州无奈地笑起来,“只觉得我没有办法挑,我恨不得把所有能找到的花都送给少天。”

“这话跟黄少天说。”王杰希说道。

黄少天没理他们俩,自顾自地蹲下来,从桶里一支一支地选花,四处环顾,看着手中的花,回过头问王杰希:“包花的纸在哪儿?”

“柜台上,包装彩带在第一格抽屉,你要写卡在第二格抽屉找。”

黄少天哦了一声,到柜台边窸窸窣窣地包着花,拉开抽屉抽出卡刷刷刷地写了一行字,收到口袋里。他抱着花晃回喻文州身边,看了眼喻文州,又看了眼王杰希:“我们去首都商业大厦吧。”

 

当年大厦倒塌的地方没有重建,原址只立了一屏黑色的石碑,上面刻着当年在这座大厦失去生命的市民。石碑四周种满了松,大雪刚过,苍翠的松枝托不住雪,于是细碎的雪时不时从枝头落下,落在黄少天手里的花。逐渐接近那块石碑,见得石碑前错落地摆着花束,黄少天在碑前默立了一会儿,弯腰把手里的花束放在雪地上。

“有时候晚上做梦,梦见这栋楼没有塌。底层的商场人来来往往,下雨的时候站上顶楼,连云都在脚底下。”黄少天抬头看着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一千四百六十八人,无论你我,任谁看到这个数字都会留到最后。”

“当初黄然和喻见在飞机撞过来五分钟前监听到了无线电消息,这提前争取到的五分钟救下了近半的人。”王杰希在身后说,“我早说过,他们和你们俩都像。”

“其实我宁可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像我们。”喻文州浅浅叹息。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王杰希平淡道,“生死观是耳濡目染形成的,每个带过他们的基地,每个教过他们的人的生死观都是如此,他们怎么可能会不一样?像你为了把黄然和喻见带下大厦差点把自己折腾没了,却从来没有质疑过他们的选择,像黄少天会因为你受伤而生气,但也从来没有质疑过你的选择。”

王杰希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但我一直相信善恶终有报,像你们这样的一家人,终究是会被命运偏爱的。”

黄少天把之前写的卡片从衣兜里拿出来,放在花上,直起身后退两步,揣着衣兜说道:“把这份偏爱转让给联盟吧,现在只要联盟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不出事,我就当命运偏爱我们了。”

“鞠躬尽瘁啊,两位。”王杰希评价。

“彼此。”喻文州笑道,“但在鞠躬尽瘁之前,还是拜托王队带我们稍微体验一下B区新生活了。”

石碑默默看着三人离开的背影,静谧的松林下刮过清风,花束上的卡片翻了个身,露出笔锋凌厉的字迹。

『我承诺过去的乌云永远不会再出现于新联盟的天空』

 

(PS:花店在商业大厦纪念碑附近,摆烂是开玩笑,实际是为了每天能给纪念碑送上一束花而开的。)

 

【陆·Q区东】

作为联盟最北的辖区,Q区的深冬冷得几乎可以泼水成冰,即使是相对更为温暖的东沿海,海面也会被冻成一片雪原。这也导致Q区的冬季活动几乎都只能在室内进行——包括Q区军校生的训练、考核以及娱乐活动。

喻文州和黄少天每回来到Q区的冬季仿真训练基地都会被其设备的完善,迭代更新得极快的仿真度惊艳一回。入夜后的军校生几乎往这个大得走不到头、且供暖不间歇的场馆跑,这是军校生公认的娱乐中心——室内靶场、格斗擂台、攀岩壁、飞镖台……最受欢迎的当属场馆中央的几台枪战模拟器,巨大的处理器能完全模拟出丛林、街巷、高楼、荒漠等各种场景,再反馈到头戴的AR眼镜上,手里的枪几乎还原了真实枪械的手感和重量。下至刚入学的12岁新生,上至20岁即将离开军校进入基地的毕业生,无一不想亲身体验一下这台实战模拟水平处于联盟顶峰的机器。

黄少天嘴上说着前十几年不知亲身经历多少回真战场,也不稀罕什么模拟机器,但看到那台机器他显然就已经挪不开眼,在一群扎堆的年轻小孩外围转来转去,眼睛亮晶晶的,控制不住地搓着手。喻文州抱着盘从镖台顺过来的飞镖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挪不动脚黄少天的忍不住笑。

多年执行任务的习惯让黄少天在人群中总忍不住隐藏自己,于是他把楚云秀送的毛茸帽子兜在头顶,那帽子两边延伸出一对毛茸茸护耳,只露出黄少天半张脸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全副心神被那台机器吸引的Omega大概是没注意,他身边几个刚结束模拟实战的十七八岁Alpha少年在偷偷看他,相互推攘,想上去又不敢——又或者是黄少天早注意到了,只是没心思理会。喻文州把玩着飞镖,观察着那几个还在相互推推挤挤的少年,苦恼地笑了笑。

“所以回家的时候小喻缘问你们玩了什么好玩的时候,你就说你围观了一群和她哥哥一个年纪的军校生试图追她爸爸吗?”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喻文州侧头,看到抱着数据记录版的张新杰。

“设备又更新了啊。”喻文州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着那台机器感叹,“Q区军校生素质高是有原因的,艰苦的环境把他们锻炼成钢铁,而走在联盟前列的仿真实战又锻炼出无可比拟的经验。”

“所以我一直有建议推广开这套设备,只是除了Q区,其他地区的场地条件不是特别足够。”张新杰目光从数据记录版里抬起,看向喻文州,“联盟的未来话事人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觉得未来可以引进。”喻文州沉思道,“我还想过,如果要进一步推进的话,可以请肖队做技术支持,开发跨区联机的功能,把全联盟地形和地貌数据导入系统,往后的话区与区之间的演习就可以随时随地进行了。”

张新杰认可地点头,记录了几条之后重新看向喻文州,镜片在场馆明亮的灯下一闪:“你的想法都很有用,但我记得我邀请你们来不是为了探讨Q区的仿真设备未来改进方向的。”张新杰瞥了一眼已经跃跃欲试推选出一位代表,走向黄少天的那群少年Alpha:“Q区军校无论Alpha学生还是Omega学生,对自己的感情都很直接热情,说不定过不多久就有Alpha直接向他表白了,你就一点也不着急?”

“只是觉得这样的少天很好。”喻文州看着黄少天,笑得温柔,“要是我也是那群孩子的年纪,我也会试着上去跟他打个招呼,问一问他,你好,请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合作吗?”

“我大概是明白为什么王队和云秀都说你们俩不解风情了。不如我们来做一个假设,今天你和他都是十八岁,已经做了六年亲密无间的同窗战友。”张新杰说道,“现在用行动向我展示一下你现在该怎么做。”

“这……”喻文州又是苦恼地笑了笑,“和一群小孩闹什么,不合适吧。”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张新杰冷静道,“你就从心里问自己一句,你有没有想过挡住那群小孩的视线,跟他们说,看什么,不许看。”

“……”喻文州默了一瞬,坦白,“有啊。”

张新杰忽然把那盘飞镖往喻文州怀里推了推:“那你还在等什么?”

 

“你是新转校来的同学吗?这个是双人战场模式哦,一个人玩不了的,要一起吗?”Alpha少年的声音让正在探头研究枪战模拟器的黄少天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疑惑地指了指自己。“你在问我吗?”黄少天惊奇地问。

“是啊,你从别的区过来应该还不知道吧?这个模拟器加入了最新的VR设备,能最大程度地还原场景。”黄少天的注意明显让少年提起劲来,指了指自己刚放下的枪,连声音都提高了不少,“枪和现实几乎分不出差别,运行起来和现场实战几乎一模一样。”

“哇真的吗?”黄少天显然兴趣来了,揣着袖子盯着那把枪,“连换弹也会还原吗?”

“那当然!”那少年身边几个年纪相仿的Alpha附和,拍着最前头少年的肩膀,“Omega连队那边应该很少进行突击训练吧?他是我们这届最厉害的,要不要他带你玩玩,体验满分噢!”

少年被说得有些骄傲地挺直背,扬扬眉毛假装谦虚说一般水平而已,余光却忍不住往黄少天这边瞄。十七八岁正是适合自信和得意的年纪,连炫耀和展现自己的喜欢也是这么直白又坦诚,黄少天看着这群Alpha少年忍不住笑弯了眼,揣着袖子歪了歪头,故意道:“可我们没怎么训练过正面突击战场,可能会拖你后腿的。”

“没关系,我会教你!要不要试试?”少年期待地问。

“或许,也可以考虑一下和我组个搭档?对突击战也算是比较了解,组队打突击体验感也不会太差。”熟悉的声音让黄少天下意识侧了侧身,看到喻文州掂了掂手里装满飞镖的盆,诚恳地看着他。

这是在干嘛?黄少天惊讶地挑了挑眉,还没出声,身边的几个少年Alpha已经不满地叫出声:“喂喂兄弟,凡事也有个先来后到吧,邀请是我们先邀请的!”

喻文州笑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向黄少天:“不知道能否有这个荣幸借这次机会认识一下你。”

“我我我我!”直接被喻文州抢了个先手,旁边的少年Alpha也急了,话甚至还没过脑子直接脱口而出,“我第一次见就很喜欢你!我可以认识一下你吗?”

少年情急之下的嗓门实在不小,周围一小圈人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明白了什么情况之后发出一阵笑声。

哎呀哎呀搞什么啊喻文州,忽然来这么一下,十七八岁的小孩似的,让人怪不好意思的。黄少天忍不住摸了摸藏在帽子里发烫的耳朵,瞥了喻文州一眼。

你自己选嘛。那位自认识起就稳重得不行Alpha居然向他偷偷眨了眨眼。

你就是坏,明知道我选谁,还要借我的手欺负别人小孩儿。黄少天谴责地看着他。

喻文州不接招,只是笑着看他。

黄少天在心里锤了喻文州好几下,看到喻文州手里的飞镖盆,计上心头。他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枚联盟的硬币:“你们都这么认真,我也没法决定,要不我们把命运交给伟大的随机数吧!”

他转了转硬币,露出有花的一面,点了点Alpha少年:“要是有花这面朝上,我就和你打一局。”他又指了指喻文州:“要是有字这面朝上,我就和你打一局。”

“要是竖起来了——”他忽然眯起眼,硬币绕着手指灵巧地转了个圈,“你们俩要一起打一局。没意见吧?”

“没有!”Alpha少年已经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喻文州笑着摇头,看着黄少天藏在毛茸茸帽子下计划得逞的狡黠的笑,忽然很想伸手去揉揉他的头发。

“那就——”黄少天手指一弹,硬币“叮”一声旋转着弹起到半空,几人目光都紧紧聚焦在这个旋转的硬币上。就在硬币旋转着坠落到视线齐平高度时,黄少天忽然伸手往喻文州手里的飞镖盆里捡了一只飞镖,掂了掂,随手甩了出去。

紧盯着空中旋转硬币的少年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刚刚还在旋转坠落的硬币消失了踪影,同一时间十几步外的墙上“咔”一声脆响。

“准头不错,但公然损坏联盟货币,明天交一份1000字检讨。”张新杰的声音淡淡从同一个方向响起。

那群Alpha少年还懵着,喻文州已经在张新杰身边的那个飞镖靶上准确地定位到了那枚消失的硬币。

合金的飞镖不偏不倚地直直穿透了硬币,把它牢牢地扎在了镖盘正中央,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对不起教官,我知道错啦!”黄少天早趁人不注意晃到了标靶边上,双手合十向张新杰作揖,然后转头看向镖靶哎呀一声,“竖着呢。”躲在毛绒帽子底下眼睛又笑得弯起来:“你们说话算话吧?”

“能抓住旋转的硬币落到示意高度的一瞬间的动态视力,打中硬币的掷镖速度和精准度,还有足够穿透合金的力度。”喻文州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你今年军校测评名次不低吧?”

这话说得跟我是个真军校生似的。黄少天在心里又是锤了喻文州好几下,脸上还带着笑,眼睛却已经眯起来了:“那你们打不打呀?”

“既然是竖起来了,那我当然愿赌服输。”喻文州笑,看向旁边还不可置信地盯着挂在靶上的硬币的几个Alpha少年,“所以,要和我组一轮队吗?”

 

前蓝雨队长虽然退役多年,但二十多年任务练出来的经验和基本反应力,十七八岁的小孩儿哪里比得上。每次敌人逼近,少年来不及抬起枪,身边便有一发子弹直接把迎面而来的对手打掉,小孩儿原地懵了一会儿,又急冲冲地跟上去。

积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攀升,朝着历史积分榜首的位置冲去。只是模拟器还原度始终不如实战——实际上的枪战可不会不长距离跑动,再次清场后喻文州又是下意识往边上靠试图找掩体,下一刻又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把摆正身子。黄少天在旁边看得分明,躲在暗处无声地偷笑。

构成肌肉反射的下意识的动作终于被模拟器制裁了,在积分超过榜首没多久后,一发冷枪在喻文州动作间隙把喻文州的血条打空,没过多久,和喻文州搭档的小孩儿独木难支,血条也随之清空。

毕竟也是朋友口中“这届最厉害的”的学生,和喻文州打完全程的少年Alpha自然不会看不出,冲积分榜的后半程,他基本是靠喻文州出枪掩护才保住血线。喻文州在变灰的视线里轻轻叹息一声,刚掀起VR眼镜,被身边响起一声干脆利落的“哥”给惊得愣了愣。

“哥!”额头还挂着VR镜的Alpha少年单手拎着枪,恳切地再次喊了一声,“你太强了哥!咱破军校纪录了!”

“这离不开你的反应力和射击精准度,你能顶住正面的敌人,我才能放心地清除侧翼的干扰。”喻文州很快回过神,语气温和道,“但毕竟第一次合作,配合还是未免有脱节,虽然你是正面强攻,但还是需要注意掩护的队友换弹匣的时机。在掩护队友的火力间隙出现防守空当,是最危险的事情。”

“哥,还有吗,你再教我们两句!”那群Alpha少年才刚合上嘴就呼啦啦地围了上来,眼巴巴地看着喻文州,“你这反应和准头太强了,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教教我们呗!”

果然还是慕强的Alpha,前脚还和喻文州针锋相对,后脚就一口一个哥地叫。

黄少天靠在镖靶旁边揣着手,嘟囔了一句:“像个孩子王。”他瞄了一眼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张新杰:“我真的要写检讨吗?”

“怎么敢让联盟未来话事人写检讨?不如先检讨一下为什么把和喻队并肩战斗的机会拱手让人吧。”张新杰把钉在标靶上的飞镖拔下来,顺手接住失去支撑往下落的硬币,“你和喻队就是半斤八两,净会把对象往外推。”

黄少天靠墙嘟囔:“倒也没有吧,我觉得那个枪战模拟体验感也就那样……仿得不真没感觉,仿得太真了又容易身临其境,两个人端起枪感觉像回到过去,和小孩打一打反而能中和一下,他晚上也不至于又做噩梦。”

“你是这么想的吗?”张新杰挑眉。

“不过,看到这一群小孩儿叫他哥……”黄少天暗暗搓了搓手,露出有点期待的神色,“我倒也想听听了。”

“听什么,那群小孩儿叫你哥吗?还是喻文州叫你哥?”张新杰问。

“那当然是——”黄少天晃晃悠悠走过去,“我全都要。”

喻文州只觉得肩膀一沉,黄少天的侧脸在面前忽然放大,身边Alpha少年的声音有点慌张:“啊你你你,你,手……”

黄少天整个人靠过来,一手搭着他们一个肩,把两人都坠得肩膀一沉,毛茸茸的帽子底下阴影藏住半张脸,:“喂,我忽然有个主意,要不我们再打个赌?”

“什么赌?”喻文州顺着黄少天的话问下去。

“我看了一下,这个模拟器为了给晕VR的人一点训练的机会,还提供了三面环绕的巨幕屏。”黄少天从两人手里摸走了枪,“虽然两把枪视角还是有偏差,但勉强还够用,调整调整打双人战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忽然对军校的新纪录很感兴趣,所以我们就赌这个吧。”黄少天一手扛着一把枪,眼睛在模拟机明灭的光下闪烁着锐利的光,“要是我破了新的军校纪录,那你们也喊我一声哥。”

“可是双人模式一个人打……要不我,”Alpha少年刚皱起眉,被黄少天拿手肘顶了一下手臂。“诶——赌一下又不亏,要是我输了我也喊你俩哥呗。”黄少天朝他们眨眨眼,“赌不赌嘛?”

黄少天似乎笃定了他们会答应,就压根没给他们留下答话的时间,夹着枪一拍按钮,把两把枪架在肩膀上,目光已投向显示“战斗开始”的大屏幕,眯起眼:“那就这样说定了呗!”

 

双人模式在电子屏的视觉差对黄少天而言根本不成问题,肩上两把枪造出的火力让敌人没法近身——更可怕的是,没有了视觉差的两把枪几乎不存在配合缺陷,积分上涨速度不仅比上一轮快,而且血线一直维持在一个相当稳定的位置,积分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再次打破了刚才刷新的军校记录,稳定地往上增长着。

之前试图邀请黄少天组队的那群Alpha少年早闭不上嘴巴,呆愣愣地看着黄少天半眯着眼,左右手一枪爆一个。新出现的敌人甚至只刚出现一个脑袋,就被黄少天抬起枪口一枪爆头。

模拟器并没法测出黄少天的极限,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黄少天看着光影闪烁的屏幕闭了闭眼,直接把枪放下了:“怎么打这么久了……眼花,肩膀酸,腰疼,不玩了。”任由游戏角色站定不动被打空了血条。

“哥!”这回甚至没等黄少天问赌注,那群小孩已经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要不是顾忌AO有别,怕是直接抱起大腿。

“你是交换生吧!也太厉害了!我记得G区和K区的Omega突击队员特别厉害,你是从那边过来的吧!”那位刚刚才叫过喻文州哥的Alpha少年眼睛发亮,“我们能交换通讯号码吗?往后训练我们能一起吗!”

“啊这……”一群年轻的小孩往他身边凑,黄少天下意识把帽子下拉,盖住自己半张脸,“我确实从G区来的,做过一些比较特殊的任务,是特殊原因熟能生巧啦你们就不要学了。你们技术真的挺不错的,多观察队友,多注意配合,不要只用眼睛看,还要多用用自己的耳朵。”

“真的不能认识一下吗?”那群小Alpha不舍地盯着他看,若是黄少天年轻个十几岁还能被盯得稍微脸红心跳,但现在黄少天只觉得自己像在被小鱼小黄央求着陪他们玩,满满的家长心态让他实在硬不下这个心拒绝。

喻文州站在人群外接收到黄少天求救的眼神,笑着叹气,拿起自己的通讯,拨了个号码。

通讯那头响了很久终于接通,小黄紧张兮兮的声音响起:“啊,父亲,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们在Q区遇到几个挺有意思的军校生,反应和意识不错,对枪械的控制力也不错,他们对蓝雨的突击队似乎特别感兴趣。”喻文州说,“待会儿我把你的通讯号给他们,有机会接触接触,说不定能发展一下新成员。”

“啊?啊,噢噢,好,到时候我也跟小卢哥哥说一说……”小黄在那头说着,背景忽然出现小姑娘脆声声一句“哥哥!这个按钮呜——”,讲到一半像是被捂住嘴。话筒里小鱼的声音似乎也很是紧张:“嘘——哥哥在讲电话,先不说话好不好?”

“一个月不见,在家开派对啊?这么紧张。”喻文州笑着问。

“啊,没,没有!带妹妹玩呢。”小黄提高声音,“你们放心玩吧!家里有我们呢!”

“行吧,你们做主。”喻文州笑,“记得留意通讯。”

这头黄少天正被一群小孩巴巴的眼神看得动摇,就看到喻文州轻轻搭着那群Alpha少年的肩走进人群中,道:“其实我们的技术也是我们教官带出来的,说实话拿不出手,要不我们把我们教官的通讯号给你们,如果你们愿意进他的突击队训练,那就打他的电话。”

少年Alpha掏出自己的通讯,半信半疑:“真的?”喻文州往里面输入一串号码,笑着看向黄少天:“真的,不信你们问问他?”

黄少天眼尖,早看到通讯里的号码,看了喻文州一眼:“呃——嗯,我们教官,速度和反应比我们厉害多了,但他现在人在G区,如果你们实在想去,可以申请到蓝雨基地报名突击预备队训练。”

“啊?原来你也是G区的交换生吗?那你们怎么会不认识啊?”

“嗯,我是学作战指挥的,平时没机会认识他,想着交换期快结束了,总得留下点深刻的印象。”喻文州笑吟吟道,“是吧,哥?”

“……”打赌的时候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但真听到了喻文州这声哥,黄少天大脑却是直接当了机。喻文州分明看到躲在帽子底下的Omega脸唰地红了一片,厚厚的雪地靴胡乱地蹭着地面。黄少天胡乱嗯了两声,小声道:“是是是,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话没说完等也不等喻文州一闷脑袋往场馆外走。

“哎——”喻文州无奈地要跟上,看了全程的这群少年哪还不懂黄少天这态度是什么意思,往后退了几步让开了路。刚走两步的喻文州又被跟出门的张新杰叫住:“两句话拐跑了我们的优秀学生就想跑?”

“谢谢。”喻文州停下脚步,表情诚恳地道歉,“要不我让瀚文和小黄多安排几次Q区和G区的交换训练?”

“可以考虑。”张新杰托了托眼镜,眼里的笑一闪而过,“明天我计划带你们去看看Q区别的训练项目,记得准时,不要睡过头了。”

 

【柒·S区东】

“布丁?”轮回基地队长兼任现S区代理人,兼这家甜品店的店长捧着托盘相当诚恳地发问。

黄少天看着面前刚吃了一半的提拉米苏和还没开始吃的巧克力慕斯、黑森林小蛋糕,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雪糕球?”周泽楷又是真诚问道。

“……不要了。”黄少天非常难得地只艰难挤出三个字。

“奶油泡芙?甜乳酪?”兢兢业业的甜品店店长依旧在尽职尽责地提问。

“真的不吃了!太多了!真的太多了!”黄少天终于忍不住了,捂着脸,“你是不是蛋糕卖不出去全塞给我吃了?”

他们在大雪封冻的Q区停留了三天,飞到了一个月旅程回G前的最后一站,见到早就等在机场出口的周泽楷。素来沉默寡言的S区代理人向来不热爱站在目光焦点,偏偏那张处于联盟颜值巅峰的脸就如同醒目的招牌,惹得路人频频回首。于是站在机场出口坐立不安的周泽楷在看到两人的瞬间,眼睛几乎是瞬间噌地亮起来,求救般向他们问道:“饿了?吃东西?”

黄少天才刚点头,从路人围观中解放的周泽楷如获大赦,火速开车带两人来到他自营许久的甜品店,在他们面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甜点,再以十倍于寻常的热情询问询问黄少天,试图以甜点的数量展示S区的待客之道。

坐在黄少天对面一直没说话的喻文州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黄少天被喻文州笑得耳朵都红了,冲着喻文州小声道:“你别笑了。”还围着围裙的轮回队长依旧在认真地等待回答,黄少天看着一桌子的甜品,终于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迷惑道:“那个周队,我那时候看起来真的有那么……贪吃吗?”

黄少天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周泽楷却一下子明白了,他捧着托盘眨眨眼,似乎在真话和善意的谎言之间抉择着。他摇了摇头,想了想,轻声道:“那时候你看起来很累。”他又想了想:“吃多点,你会开心。”

“那也没有这么凶吧……”黄少天小声嘟囔,叉了一小块提拉米苏塞进嘴里,“听起来就当镇痛药吃了一样。”

“……差不多。”周泽楷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说完又看了喻文州一眼。

众所周知,S区代理人寡言少语,全靠眼神传达精神,往日的基地队长们交流久了,或多或少都能领会其精神。那一眼在喻文州看来分明就在说:“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你真不知道,那你是真的太逊了。”

喻文州叹息一声,他站起来,走到黄少天身边坐下,惹得刚刚又叉了一块蛋糕Omega拿着叉子,塞进嘴里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干嘛啊忽然坐过来……”黄少天茫然无措地眨眨眼,干脆把叉子伸到喻文州嘴边,“吃吗?”

“是我的问题。”喻文州摇摇头,握住黄少天的手把叉子送回他嘴边,趁着不明所以的Omega没有多想地把蛋糕啊呜一口吃进嘴里,继续轻声说,“让少天怀囡囡这么辛苦,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唔呜呜!”黄少天眼睛忽然瞪大,不知想反驳些什么,却因为嘴里塞了满满一口的蛋糕只能发出几个模糊的语气词,“唔唔嗯唔呜呜!”

喻文州却知道黄少天想要说什么:“忙不是理由,你辛苦的时候我都没有陪在你身边,甚至我还没有发现,那就是我的问题。”

“……”黄少天终于把蛋糕给吞了,“你干嘛老这样,我说了不怪你啊,你一有什么事就怪自己,这样我有什么事都不敢跟你说了。”

“怕吓到喻队。”周泽楷忽然说道,“就来吓我和小江。”

“我没有!”黄少天反驳,“我只是恰好来S区找你们交接文件,这是工作!工作!只是顺便嘴馋,而已!”

周泽楷注视了黄少天一会儿,说:“喻见吓得丢下苏所长的实验找你了。”

“直接借了兴欣基地的飞机。”他补充道。

“又不是什么大事,一个两个都大惊小怪的!”黄少天快速打断周泽楷的话,再快速瞄了身边的喻文州一眼。坐在身边的Alpha一直定定看着他,什么也没说。黄少天被那眼神烫得快速收回目光,扭过头不看他,桌子底下的手却悄悄扯扯他袖子,小声道:“真不是什么大事,那两个小子以前比囡囡折腾人多了。”

喻文州轻轻叹一口气,握住黄少天的手指:“你啊……”他想了想,换了一种问法:“所以你洗劫这里的蛋糕店多少次了?”

“呃,也没有很多。”黄少天低头盯着被切走一小块的柠檬蛋糕,“那时候傍晚抬头看到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想见见你。”

 

他们家小女儿的到来实在是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新联盟成立后,黄少天没多余时间对喻文州的受伤发太久的脾气,喻文州也没来得及彻底把生闷气的爱人哄好。他们俩是新联盟的G区代理人,喻文州醒来前被压下的无数文件等着他们一条条处理。

黄少天情绪一直别扭着,干脆拉过留在蓝雨基地的小黄,叮嘱他和卢瀚文一起看住喻文州,自己接了外区联络工作,收拾收拾坐飞机去S区谈工作去了。S区和G区是新联盟海防大区,两区任务多而繁重,到S区后,黄少天每天几乎住在会议室,没日没夜地开会、看文件。

然而到没过多久,黄少天开始感觉到似曾相识的燥郁和困意,某次和S区另一个代理人江波涛开会半途,居然困到一头磕到桌面上才生生把自己磕醒。那时他烦躁地挠挠头,面对江波涛担忧的目光,长吐一口气:“抱歉啊,我觉得我还是去好好休息再商量接下来的工作吧。”

S区代理人表示理解,并表示多休息几天也可以。

本打算回临时住所休息,只是走到半路,黄少天对这种似曾相识的困意越发感到不安,想了想终于还是换了路,拐到了医院。

这一查可了不得,黄少天拿着医院开的单站在门口整个人直接傻掉。

当时时值傍晚,偏西的太阳把单子上头“孕九周”照得让人头晕眼花,黄少天呆呆坐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一直看着慢慢下沉的夕阳。

当最后一角太阳消失在远方建筑群时,黄少天的通讯响了。

“吃饭了吗?”喻文州的声音从一片混乱的声音中传进黄少天的耳朵。

黄少天看着最后一角阳光也消失在暮色中,眨眨眼,低下头说:“没。”

温柔又无奈的叹息通过通讯从遥远的G区传到黄少天耳边:“唉,你呀,你。”

“就知道叫小朋友掐点催我吃饭,你在这边倒是自由自在。”

黄少天没出声。

喻文州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黄少天说话,轻声问道:“怎么了?不开心?是太累了吗?”

黄少天吸吸鼻子,低声道:“太烦人了,签完一堆文件又来一堆,做来做去都做不完。”

对面人轻轻笑起来:“实在不喜欢的话就不做了,不高兴就回来G区,睡个十天半个月,谁也管不着你。”

“我不做最后还不是全部堆到你那儿,那有什么区别吗?”黄少天说,“你昨天几点睡的,睡了吗?几天没睡了?你伤好全了吗你,拐杖都没丢就到处乱跑,今天早点睡觉,听到没有!”

“听到啦。”喻文州低声笑道,“都听你的。”

黄少天呼吸滞了滞,满肚子的话涌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太阳下山了。”黄少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有点想你。”

喻文州听到了,蓝雨基地的海浪声和他的声音一起传来:“我也是。”

通讯挂断,黄少天在原地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目标明确地拐去了不远处那条刚点起灯的酒吧街,又在一众灯红酒绿中准确找到夹在某个小角落的暖色甜品店。

木制大门一推开,还在认真擦着桌子的另一位S区代理人惊愕抬头,愣愣看着黄少天径直走向某张桌子,拉开凳坐了下来,抬头问:“今天不营业?”

“没。”周泽楷双手擦了擦围裙,“你?”

“没到蓝雨前,我搞情报还挺擅长的。有时候我还挺好奇你哪来的精力,白天要代理S区,要管轮回基地,晚上还有精神打理店面。算了,这个不重要。”黄少天有些疲惫地胡乱揉着自己眉心,抬头,“有没有些什么,吃了让人心情会好一点的东西?”

 

“他一直在吃,都不说话。”周泽楷冷不防冒出一句。

“我不就是不跟你聊天吗?你干嘛这么记仇,还去吓小鱼?”黄少天竖起眉毛,瞪他。

“是你吓我。”周泽楷执着地强调。

怎么又车轱辘回来了?喻文州哭笑不得地按住黄少天,叉起一小块甜乳酪,递到黄少天嘴边:“还吃吗?”黄少天生气地说:“吃!”

他还挺理解周泽楷心情的,这位S区代理人只是不爱说话,又不是傻,少天这么明显的异常情绪他不发现也难。于是周泽楷悄悄观察了几天,实在忍不住跟着行动轨迹去查了黄少天去的医院,一查就查到个大事情。

黄少天生小鱼小黄后他身体本身就伤了,后十几年硬凭着高强度的训练顶住蓝雨频繁的任务,浑身上下早落下各种各样看得见看不见的大小伤痛。结果这家伙揣了个刚满两个月没多久的小崽子就从遥远的G区飞来不说,还整天抱着资料脚不着地地到处开会,签文件,吃了这顿忘了下顿,一不留神熬个通宵,更要命的是,到他甜品店胡吃海喝的时候,明显已经里里外外难受到极点,偏偏什么都不说,硬靠着那点Omega都喜爱的糖分生生熬着。

知道黄少天不愿让喻文州担心,情况看起来也没有太不妙,于是只把通讯打给了在隔壁H区研究所的小鱼,周泽楷已经很给黄少天面子了。

当年十二岁的小鱼能被从境外回来的苏沐秋一眼相中收作学生,就凭着那身就算炸弹轰到实验楼顶也会冷静完成实验的定力。然而接到周泽楷的通讯后,这位H区研究所所长的得意门生却吓得直接丢下做到一半的实验,慌不择路找到叶修,借用兴欣基地的航线飞来了S区。

那天傍晚黄少天还在冷静地把手里的柠檬芝士蛋糕切成六块,敏锐地辨认出门外渐近的那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的瞬间,正好看见十四岁的小少年顶着汗津津湿漉漉的头发,从沉沉暮色中急冲冲地从门口跑到他桌前,又忽地在他面前刹住车,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用力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蹲在黄少天面前,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

小儿子长大后,这副茫然无措的神色实在是难得一见,黄少天看得忍不住笑了,从桌上抽了张纸,擦了擦那张汗津津的脸:“跑这么急干什么,大冬天的跑得满脑袋汗,就这么急着见我啊?”

小鱼还在拉着他的手大口喘气,他仰着脸看黄少天,忽地就红了眼眶。

“哎,干嘛啊?干嘛一脸要哭的样子。”黄少天揉着小少年湿漉漉的头发,“跟你哥打架打输了跟我告状啊?多大人啦还哭鼻子。”

小鱼还是不肯说话,急促地呼吸着,看了眼少天的肚子,又飞快躲开视线。

自家小儿子,这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黄少天啧了一声:“你知道了啊。周泽楷怎么这样呢,不就是吃了他几天甜品,又不是没给他钱。”

“爸。”小鱼终于轻轻喊他。

“哎。”黄少天应道,叹了口气,摸摸小鱼头顶,“一眨眼就这么多年了,当初的你们也就冬瓜那么大,小小软软的一个,我都害怕抱得用力一点你们就碎了。你看,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忽然带了些自嘲:“我和你父亲都不是什么合格的家长,整天都在出任务,就把你们丢到各个基地去,根本没什么机会陪你们长大。现在我们倒是不用出任务了,但你们也都已经长大了。”

“当初景熙说,我生你们就花光了我们一辈子的运气,不可能再会有小孩子了。我和你父亲都觉得没有就没有吧,我们又不是什么好家长,来我们家也过得不开心。”黄少天低声道,“结果现在偏偏又来一个,也不知道我们哪里好了,硬是找到我们这儿,偷偷藏我肚子里,吓我一跳。”

说到这里少天迟疑了一下,轻声问:“小鱼,你是不是不高兴?”

小鱼睁大眼,抿着嘴拼命摇着头。他紧紧握着黄少天的手不肯放开,小声说:“才没有,我们知道的,你们一直想陪着我们长大,我们一直都知道的。”

“我知道父亲和爸爸一直在很努力很努力地保护我们。”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深深吸一口气,很认真很认真地对黄少天说,“所以我也想看着弟弟或者妹妹长大,长成我们一样高,然后,我们一起保护你们。”

黄少天沉默了,伸手揉乱了小鱼的头发:“傻孩子。”

“我可以告诉哥哥吗?”小鱼抬头,小声问道。

“你告诉他啊?那小子没出息得很,保不准一来就抱着你哭。”黄少天毫不留情地评价道,抬头看了看钟,“先去休息吧,要偷偷开蓝雨的飞机过来可不容易,我猜他过来得天亮了。”

曾经的蓝雨副队长对基地航线的了解永不出错,在小黄推开黄少天临时住所房间的大门时,太阳刚从重重叠叠地建筑群中挣脱而起,盛大而灿烂的金光穿过窗户,扑头盖脸撒满在跑得满头大汗、狼狈不堪的小少年身上。

黄少天正站在窗前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中滑过的云,回头挑了挑眉:“可以啊,比我想象中早了不少。”

小黄还在大口大口喘气,看了眼站在旁边绞着衣角的小鱼,又看了眼黄少天,忽然就抽噎了一下。

他急急冲过去,想扑过去抱抱黄少天,没走几步又停下脚步,没敢扑上去。那双像极了黄少天的棕褐色眼睛眼眶红红的,眼泪似乎下一刻就要掉下来。

“说你没出息,你还真没出息。”黄少天啧了一声,伸出手朝自家儿子招了招,“长这么大了要抱抱都不敢了,来,抱抱你。”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招到这小孩儿了,本来还死死憋住的眼泪哗地全流下来。这小子哇的一声哭出来,没去扑黄少天,转身扑小鱼身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把脸上的眼泪往被自己拽得摇摇晃晃的弟弟身上蹭。

黄少天直接被逗笑了:“喂——就这么委屈吗,又不是不要你了,我把自己丢了都不会丢了你的。”

“不是!不是!”小黄闷在弟弟肩膀上语无伦次、呜呜咽咽地反驳,“我高兴!我高兴!”

“高兴你还哭,停,别哭了。”黄少天揉搓着这小子脑袋,“笑个给我看看。”

小黄抽噎着抬起脑袋,明明眼泪还在哗哗流,却硬是哭丧着脸扯起半个笑。

“……算了你还是别笑了。”黄少天掐了把小黄的脸,“怪难看的。”

“难看我也是哥哥!”小黄哭着喊。

“是是是,你是哥哥。”黄少天笑着说,“哥哥别哭了,你看你弟弟都……你怎么也哭了?”

在黄少天还没发现的时候,小鱼抱着号啕大哭的哥哥,扭过头,偷偷地抹起眼泪。

“我也高兴。”小鱼小小声说。

“拿你们没办法。”黄少天叹气,展开手臂,“来,都抱抱。”

两个早长得比黄少天高的小少年擦着眼泪,小心翼翼地蹭到黄少天身边,把脑袋埋在黄少天肩膀上。

“我好想你啊爸爸……”小黄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知道啦——”

“我们好爱你啊爸爸……”小鱼小声说道。

“我知道。”黄少天轻声道,“我也爱你们。”

他偏过头,躲开孩子们的视线,悄悄抹了抹眼睛。

 

和两个小孩儿抱头痛哭这段记忆对于黄少天而言实在是不堪回首。他是绝对,一定,肯定不会让喻文州知道这件丢脸的事的,黄少天坚定地想。

这头周泽楷与黄少天的争辩也没有持续多久——毕竟这位S区代理人并不是很热衷于说话,更别说和黄少天在各种细节上计较——来回几句,他就不愿再说,把托盘里一块刚做好的桂花糕端桌上:“吃。”

黄少天看着满桌的甜食重新开始陷入忧郁,过一会儿拿叉子戳了戳那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糕:“我可以寄回G区吗?”

周泽楷眨了眨眼,他们伸出手:“通讯号码。”

喻文州和黄少天愣了一下。

“空运。”S区代理人诚恳发问,“送到你们家可以吗?”

不愧是掌管S区航线的,为了送一趟甜品外卖动用一条小航线,也只有周泽楷有这本事了。喻文州和黄少天考虑到周泽楷好不容易亲自开一趟口,终于还是选择不拂了他好意。

成功办理甜品外送服务的周泽楷似乎今天要把导游服务贯彻到底,再接再厉问喻文州和黄少天,要不要体验一下S区的沿江电车。

“嗯?可以啊,是这几年新建的电车吧,据说很漂亮,沿电车铁轨旁边还有很宽的自行车道,跑马车都没问题。”黄少天答应道,“外边在下小雪吧,电车走过去肯定很好看。”

 

【捌·S区沿江路】

喻文州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的走向忽然就开始变得离奇起来。

一切的开始源于周泽楷在电车车站到站时接了个通讯,犹豫了几秒,在黄少天跨上电车时跟喻文州说了句“等一下”。彼时喻文州正在抖伞上的雪水,闻言抬头疑惑地看向周泽楷。

就在喻文州疑惑的短短一段时间,刚打开几秒的电车车门立刻黄少天身后关上了,就在喻文州面前。

两人隔着无情合上的车门面面相觑。

黄少天急急转身,显然也没想到车门就这样在自己身后不讲武德地合上了,睁大眼着急地贴近车门,下意识一手把车门拍得“哐”地一响,一副要把车门徒手掰开的架势。

喻文州几乎想也没想地抬手下压,比了个“冷静”的手势,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让黄少天瞬间收回了手,及时阻止了黄少天试图破坏S区公物的行为。黄少天有些着急地看了眼电车外纷纷扬扬的雪,在车门的玻璃上长长短短地敲了几下。

『你怎么办』

喻文州夹着伞也在车门敲了几下。

『下一站等我』

电车并没有给两人有过多交流的时间,门合上后没多久,车铃“丁零”响了一下,晃晃悠悠地沿着轨道往前开去。

“沿江电车只有两站。”看了两人交流全程,间接导致了黄少天被单独载走的周泽楷忽然出声,“半小时一次车。”

“所以只有首尾两站吗?”喻文州略微苦恼地笑了笑,“我记得新沿江电车全程有两三公里吧?”

——这代表着没上车的喻文州只有两个选择:站在原地淋半小时雪等下班车,或者直接跟着速度不快的有轨电车从首站跑到终站。

正在下雪的沿江路连车都没有几辆,放眼望去甚至连台公共自行车也没有,站台下的喻文州无奈地把夹着的伞重新撑开:“可能还要麻烦周队领一程了”。周泽楷依旧站在站台下,微微摇一摇头:“再等等。”喻文州不明所以,但考虑到S区东道主估计另有安排,终究还是没多问,又把伞收回去,站在站台的檐下一抬头,在纷扬的雪里微微走了下神。

天色昏暗,大雪纷飞,电车沿着轨道缓慢远去——这个似曾相识的离去电车尾巴终于让他在茫茫的记忆里找到了相似的场景。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不管是以他们家的小孩为导火索打响的指向旧联盟的第一枪,或是将旧联盟封锁二十多年的旧岛洲爆炸的真相公诸于世,还是数基地队长联合向在首都圈负隅顽抗的首府问罪,抑或是险些和那栋燃烧成烟囱的大厦一起碎成粉末,这些过于密集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让喻文州差点忘了,在那年冬天的末尾,他也曾在雪里追着一辆电车足足追过了一整个站。

还是那个冬天——黄少天赌气地认领了与S区的交流工作,把喻文州丢在了G区的那个冬天。某一天傍晚Omega在通讯里反常的沉默让喻文州还是放心不下,寻思良久还是决定加个班,把紧急的工作尽快处理完去S区看看。

把那堆堆积如山的文件处理完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在把搁置的工作给处理完的那天,喻文州听卢瀚文说,小黄大清早申请了航线,把蓝雨的飞机给开去了S区。

“我要去S区一趟。”喻文州对现任蓝雨队长卢瀚文说。

“可是你的腿……”一不留神放跑了一个小黄然已经够头疼了,结果大的那个也说要跑,二十四岁的小队长愁眉苦脸地道,“黄少要我看住你的,回来他准揍我一顿……”

“我已经没事了。”喻文州安抚道他,“这两天已经不用拄拐了,慢慢走路就可以。”

卢瀚文仍然不死心地挽留:“可是G区的工作……”

“之前积压的文件已经处理完了,如果后面有新文件,我拜托了阿轩。”喻文州说,“我们办好了文件传输转移,他把消息滤一遍,这两天如果有重要文件,他会传输给我处理。”

小卢队长对着喻文州无计可施,他无力地看了他前任队长一会儿,勉为其难退让一步:“我要打通讯给黄少,他愿意我才让你走,还有航班信息……算了,我来开飞机。”

黄少天同意得意外干脆,还主动到S区基地专用停机坪去接人。蓝雨再次申请航线花了一点时间,卢瀚文亲自开直升机把喻文州载过去也花了点时间,这段时间忙得身心俱疲的G区代理人在飞机上忍不住陷入昏睡,再睁开眼睛飞机已经开始缓缓降落。

从直升机里往窗外看,站在停机坪边的黄少天也在晚冬黄昏的风中仰头看他,头发和围巾被直升机旋桨掀起的风带得四处飞扬。

卢瀚文把喻文州带到,和黄少天打了声招呼就火急火燎地飞回蓝雨基地。落地的喻文州在螺旋桨远去的声音里看着阔别快一个月的Omega,也不知道黄少天消气了没有,无言了一会儿,抬手整理了一下爱人凌乱的头发和围巾。

黄少天任由他整理,等到整无可整,黄少天才把视线移开:“你腿好了?才过去多久就到处乱跑。”

“Alpha体质恢复速度本身就很快,已经可以慢慢走了。”喻文州低声道,“想你了,你又不回来,我就过来了。”

黄少天闷声不吭,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

“你累不累?”说完,黄少天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见到你就不累了。”喻文州眼里有笑,轻而慎重地握住黄少天的一只手。Omega轻哼了一声,没有躲开,另一只手反而抱住了喻文州手臂:“谁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懒得想,不累的话,陪我走走吧。”

他的感觉没有错,黄少天果然有心事——尽管黄少天离开前那副赌气模样已经消散无影,这一路走下来也一直试图保持开心活跃,抱着喻文州的胳膊说个不停。

S区基地临江,走出闲人勿入的禁行区后再走远一大段路,行人渐渐变多,周围建筑制式开始变得多样,带上五光十色的人间烟火气。晚冬的风带着点刺骨的冷,天空的云也有点厚重,来去的行人也察觉了未来几小时可能会降雪,来去的脚步更加匆忙。

“G区和S区布局真的太像了,沿江的路都是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天气比我们那儿更不友好。”黄少天把自己半张脸藏在围巾后,抱着喻文州手臂边不着痕迹躲避人群一边碎碎念,“这里雪随便下下就铺满路了吧,你带伞了吗?没吧,一看就知道你空手摆空臂来的,待会儿雪下起来咱俩都得遭殃……”

喻文州一直在耐心地听他念叨,偶尔在人群过于拥挤时把黄少天往身边揽一下。

天上的云越来越浓,开始碎碎地飘起雪。“果然下雪了,别走了我们去坐那边的电车,S区电车交通是真的发达,还支持通讯支付,还挺方便的,这一路电车还直通我暂住的地方,回去呗反正也没什么可以逛……”

“少天。”喻文州忽然说道,黄少天话没说完愣了愣,有些茫然地抬眼看向喻文州。

“如果遇到什么难受的事,可以跟我说的。”喻文州空着的另一只手落在黄少天发顶,“自己一个人憋着多难受?”

“我——”黄少天手上力道一紧,差点从喻文州袖子拽下来个线头,他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松开了抱着喻文州的手,睁大眼看了他一会儿,拧过头拎着他一角袖子继续往电车车站走,“我待会儿跟你说。”

在这种时候喻文州总对黄少天没有脾气,也不打算在这种时候硬要追问显然心神不宁的Omega,任由他把自己拉到候车区。时临傍晚,加上开始下雪,电车车站站了不少等车的人低声打通讯、闲聊,相邻的公路的车川流而过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来得巧,刚走上车站,电车已经开始缓缓停站,在移向车门的喧嚣声中,站在身边的黄少天忽然扯扯喻文州的衣袖,一边跟着人群往前走,另一边目视前方打开的车门小声说:“俩孩子都在我住那地方,反正到时候你见着他们不要那么震惊。”

黄少天的声音在嘈杂声中模模糊糊,喻文州勉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微微侧过头,笑问:“早上就听说小黄申请了航线从蓝雨直飞S区,原来小鱼也来了啊,这是怎么了?他们也都忽然想你了?”

“没什么啦,就是他们吓坏了就慌不择路跑我这来。”他们已经走到电车门前,电车广播的声音随着他们的靠近越来越大,但黄少天盯着门口那台通讯器付款仪,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因为他们忽然知道……”

朝夕相对多年的Omega能难为情成这样,喻文州知道黄少天绝对不想复述一次,可他实在听不清黄少天后面这句说了什么,只好苦笑:“少天,我实在是听不清……”

黄少天脚步一停,用“你该戴助听器了”的控诉眼神用力瞪他,又在喻文州苦恼又纵容的笑里泄气地败下阵,上前一步,凑到喻文州耳边,自暴自弃地一字一句地重复:“因为他们忽然知道,我肚子里,又多了个小崽子。”

一句话说完,黄少天几乎是逃命似的刷了通讯器付款,噔噔两步跨上电车。

而这句话把喻文州钉在了原地,就感觉脑子里被投了一个炸弹,把他在想的、想说的、又还没说出口的通通炸得灰飞烟灭。

他觉得自己猛然被丢进一个梦里,有那么十秒钟头脑是一片空白的,似乎感觉到等站的人从他身边侧身上车,也似乎感觉到黄少天在电车上叫他,大脑、心脏被热而酸胀的情绪塞得发疼,这种酸胀又顺着血管传遍他浑身上下,于是连指尖都开始发疼。

“……队长!文州!喻文州!”

黄少天着急的声音让他骤然从空白里清醒,与此同时,电车的门在他面前合上了。

电车载着被人群和电车车门隔着的黄少天不由分说地驶进了雪里。

 

从回忆里清醒过来的喻文州看着在雪里远去的电车,刚呼出一口雾气,就听得周泽楷忽然说了一声:“来了。”喻文州神色一动,在雪里回头,恰好看见远处缓缓接近的一辆形状怪异的车和在车后面艰难推拉的两个人。

“所以这是打算用改装雪橇代步?”喻文州看着那辆加了四个轮子奇形怪状的车,朝后面那两个臭着脸的Alpha讶然地挑一挑眉,再看了一眼胡乱搭在他们身上的绳子,“而且你们……要代替雪橇犬的位置吗?”

“你问孙翔!”其中一个黑着脸的指着身边那位指责,“叫他不要乱解绳子,看吧!狗跑了!”

“你还说我?!唐昊,谁教你栓的这狗一拉就散的结?你以为车上要搭的是谁?那是G区代理人!联盟未来主席!车子撞路边你负责吗?啊?!!”孙翔也是满脸怒气,“你还怪我,这栓结的技术还能让你出那么多次任务活到现在,你还真是福大命大!”

“这怪我?谁一直在我栓绳的时候嗡嗡乱吵啊?看不起百花栓绳的方法你跟张佳乐前辈闹去啊,到底是谁最后拽不稳绳子把狗放跑了还要前辈去追的啊?”唐昊火冒三丈。

周泽楷看着两个人吵得一个比一个大声,欲言又止,还是喻文州及时制止了这两个几乎要打起来的Alpha:“好了好了,那现在你们要怎么处理这辆车呢?”

两个暴躁的Alpha偃旗息鼓,唐昊把孙翔薅前了一步,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说:“其实也是可以坐的。”

“S区的雪深还没达到可以拉雪橇的程度,所以小喻见……喂!你打我干嘛?”唐昊恶狠狠地盯着刚给自己后背来了一巴掌的孙翔。孙翔给他来了一个白眼,直接抢过唐昊的话头:“总之就是换了车轮,车轮本身就各加装了制动器,狗就是意思意思拉着,霸图基地的人就永远不舍得让狗委屈。”

“所以说,就算是没有狗,这车也是可以自己动的,是这个意思吗?”喻文州掌握了这句话的中心思想,忍不住笑了。

“是啊所以你上来呗。”孙翔拍了拍那架被改装得奇形怪状的车。

喻文州从善如流地上了车,回头问三人:“你们不上来吗?”

周泽楷摇摇头:“我就送到这儿了,后面的路他们带。”他停顿下来思考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回去打包甜品。”

喻文州浅浅一扬眉,笑了,依旧没有多问,把目光转向唐昊和孙翔。

孙翔挠了挠头:“就是,这辆车启动是要些外力的,但狗跑了。”

“所以?”

两位Alpha尴尬地对视一眼,忽然一起抬手顶住车尾:“我们需要先在下面待会儿,你扶好。”

说完,推背感骤然增强,四个车轮的制动器同时发出齿轮滚动的声音,两个人拼了老命地把车硬往前推了近十米,制动器终于启动了。两个推车的Alpha累得头顶冒热气,连滚带爬地上了前座。

周泽楷站在原地,见喻文州回头,挥了挥手,说道:“玩得愉快。”

喻文州向周泽楷道别,又回身看两位瘫着喘气的Alpha:“真的不用这样,我可以下来和你们一起推的。”

“这怎么可以?”唐昊大声说,“把狗放跑了就已经够丢脸了!”

照顾到Alpha的自尊心,喻文州从善如流不再提,转移了话题:“让少天单独上电车是设计好的环节吗?小鱼怎么会想到做一个雪橇给我?”

唐昊和孙翔再次被噎住,孙翔用“叫你大喇叭嘴”的恶狠狠眼神瞪了一眼唐昊。

“没事,我和少天一直都随便他们玩,就是没想到他们还能折腾到S区来,好奇问问。”喻文州笑道。

两位Alpha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孙翔先开的口:“我也是听说的哈,毕竟这次和你们家小孩交流的是张佳乐,他们想表现出个什么效果我也不清楚,我就是负责出力的。”

前方的路宽阔笔直得一条大道通终点,压根不用管方向,唐昊忍不住也回过头:“本来给我们的计划是电车一开我们就把车拉过来,制动器设计的速度和电车是一样的,所以到时候就是我们和电车平行同速往前,从电车往外看就能看到你,我们那时候还挺震惊,为什么要是雪橇,难道用这种方式就,呃……”

“就怎么了?”喻文州还是没忍住笑了,“他们又八卦了一些什么别的东西?”

唐昊也是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终于豁出去似的一闭眼:“就是,旧联盟没倒之前,我们这群人都一直没有一个正式身份,更别说伴侣证明了,然后他们跟我们说你本来打算那天正式求一次婚去登记的。”

“结果话刚准备说出口,你们就在S区的电车站走散了,你急得冒着老大的雪直接追了一个站,听说你追到站之后抱着人不肯松手,后面还说要是有个雪橇就好了,不用跑得这么狼狈。”孙翔将信将疑,欲言又止,“所以他们大概是想让你圆满一下当年的遗憾?”

两个Alpha扭过头目光炯炯,试图求得当事人说法,却只见喻文州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敛了眸,用一种他们以往从未见过的柔软神色看着前方的电车轨道,半晌,才轻声道:“原来是这样,你们不说,我都要差点忘记这件事了……”

“呃,那,”孙翔问,“我们能八卦一下,所以你求婚成功了吗?”

“废话。”唐昊压低声音驳了孙翔一句,“没成功的话我们来这儿干嘛?”

喻文州微微整理了表情,但眼里的柔软笑意依旧隐藏不住:“口耳相传在细节方面精确性确实有些靠不住,不过是有这件事,而且,惭愧,这件事要比你们听到的要仓促和狼狈多了。”

 

喻文州承认,那一天从黄少天跟他说出那一句话开始,直到他淋了满头的雪跟着电车狂奔到下一站,他的头脑都是一片空白。这大概是他人生唯一一次陷入这么长时间的空白和混乱,哪怕是当年知道有了小黄和小鱼那俩孩子的时候,他在头脑空白一瞬间之后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怎么去安慰黄少天,思考怎么去和联盟交涉,思考用什么条件拉拢原本态度中立的基地,思考怎么保护黄少天和孩子,能让他们顺利地长大……

而这次,他什么都不用想了,只想跑快点,再跑快点,跑到与他相濡以沫十多年的爱人身边——以至于他连一直在响的通讯也没有听见。

黄少天在下一站的站台等他。

喻文州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拽进避风处,肩膀被锤了好几下:“你笨不笨啊,笨不笨啊!多等一班车很难吗?你就跑过来,我给你打通讯你又不听!你腿才好多久啊你就跑,摔了没?摔了没啊?还跑这么用力,腿疼不疼?疼不疼啊?”黄少天着急得在喻文州身上到处乱摸,刚弯下腰准备摸上喻文州受过伤的腿,整个人已经被牢牢地抱住了。

黄少天感觉得到喻文州手臂的力量,抱着自己的Alpha好像在长距离奔跑中累得失了语,只有急促的气息混乱地喷在耳边。黄少天只好把手放到喻文州后背拍了拍:“你让我看看你,你才丢掉拐杖几天啊,都跑一路了,雪大不大,冷不冷,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

喻文州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站直,立刻被黄少天又浑身上下检查了一边,摸了摸腿,似乎是没有旧伤复发,身上的大衣表面湿了,问题不大,头发也湿了,也不知道是雪打的还是汗蒸的。黄少天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目光上移,意外看到喻文州眼底那抹将落未落的水光,周身火急火燎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有些慌张地抬起自己袖子去给他擦:“你……你……”

“你别这样……”黄少天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看到有这样表情的喻文州。他见过喻文州各种各样的情绪,这位他认识了十几年的Alpha即使是在最伤心、最无奈的情景下,依旧只是抿着嘴角垂下眼,眼底依旧是冰山一样融不化的冷静和坚定。只是在今天,那双眼的眼底溢满了柔软而湿润的情绪,满得眼睛都要盛不住,变成水落了下来,不管怎么擦都擦不完。

“我没怪你呀,就是担心你。”黄少天自己也吸了吸鼻子,根本不敢再看那双湿润的眼睛,垂着头靠在喻文州肩膀上,“你要惹我陪你一起抱头痛哭吗?”

“对不起,本来没想这样。”喻文州的声音有点哑,他再次抬手把黄少天护进自己怀里,“就是忽然……”

黄少天小声说:“忽然控制不住?我知道,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懵了,还想着不要把你也吓到了,不过好像没有很成功。”

“你打通讯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过了一阵,平复好呼吸的喻文州忽然说低声道,“梦见你说什么都不想管了,想要去看极光,然后我们就坐上雪橇,一直往北,一直往北。”

黄少天安安静静地把脸埋在喻文州肩头,嗯了一声。

“但我一睁开眼睛,雪橇就没有了。”喻文州说,“电车把你带走了,我怎么也追不上。”

黄少天几乎在同一时间打住了喻文州这个忽如其来的话题,他猛地抬起头盯住喻文州,声音不自觉地提高:“电车带不走我,我会在下一站就跑下来回头找你!我才不要什么雪橇和极光,和你比起来,那些算个屁!”

“和那些比起来,难道你不应该先哄一下我吗?”黄少天扬起下巴,像极了一只等待奖励的骄傲大猫,“我给了你那么大一个惊喜!”

喻文州深深地吸着气,眼底映着黄少天的笑,抬手擦了擦自己还湿润的眼睛,揽在黄少天身后的手移到他身侧,又顺着手臂下滑,轻轻握住黄少天温暖的手。

“来S区之前,我收到首都圈的邮件。蓝雨的身份恢复申请通过了,总部刚把蓝雨全部人的档案上传居民系统。”喻文州的终端亮起,在黄少天睁大的眼前闪着光。

屏幕上是已经打开的附件,身份信息右上侧的照片还是当年黄少天调进蓝雨前用的档案照片。18岁的Omega拍照时似乎刚执行完任务回来,明明未脱离少年模样,却杀气四溢、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黄少天滑动终端屏幕的手有点抖,信息栏下滑,他看到了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看到的,自己父母的名字,履历和过往他们做过的一切。他眨了眨眼,刚开始就是硬憋回去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黄少天扭过脸,用袖口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二十七年了,我……”

二十七年,他失去了“黄少天”这个名字整整二十七年。

这个名字早在七岁那年就和他的父母一起死在那个黑色的夜晚,在这漫长的二十七年,他一度以为这个名字只能存在于基地寥寥数十人的记忆里,再也不能被找回来了。

而今天,他的Alpha亲手把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曾经找不回来的过往,一并还给了他。  

他的视线早被止不住的眼泪弄模糊了,只感觉到喻文州用令人心安的力量握住他一只手,发哑的声音同样带着哽咽:“还有一件事,我本来想过几天再征询你的意见,但是……我发现,我好像,实在忍不住。”

“鉴于基地过去的所有AO关系都是强制绑定的,总部在上传身份信息时,撤销了所有结合登记信息,也就是说,少天,你现在完全自由了。”在黄少天模糊的视线里,喻文州朦朦胧胧的轮廓缓缓矮了下去,单膝跪在自己身前。

“所以,我想知道,这个自由的少天,还愿意以黄少天的身份,继续和喻文州相伴一生吗?”

黄少天没被喻文州握住那只手摸上喻文州的脸,他自己都还在哭,却又执着地继续帮喻文州擦眼泪,故意皱着眉毛问:“……你就是因为总部撤销了我们之前的绑定关系,才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我一个人丢掉你跑了的梦吗?”

“……我……”

“我愿意。”黄少天没等喻文州把话说完就抢先把话说完,看着这个握着自己一只手,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Alpha,明明还掉着眼泪,但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以后不可以胡思乱想,我永远不会走的,就算我生气不理你,我也不会走的,你只用在原地等我一下下,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了。”

 

“当时有些激动,什么也来不及准备。”喻文州说,“少天说,反正刚好资料档案全了,我们转几个站,赶在登记局下班前把AO伴侣证明给办了。”

两位坐在前排的Alpha相顾无言,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孙翔先问:“就这样?”

“很多人都跟我说过这个。”喻文州无奈地摸了摸怀里的花,“我是不是真的有点无趣?”

“哎不是!”孙翔迅速摆手否认,“其实我也觉得就是一张证明的事,就是张佳乐说,唉,说那个,算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唐昊转过头看了喻文州一眼,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喻文州眸中带着笑意:“不管猜不猜到,惊喜依旧永远会给人带来期待,不是吗?”

唐昊和孙翔无言对视一眼,唐昊挠挠头:“这样的话,那就亲眼去看看吧。”

不过多久,车已经走到电车本该停下的终点站,慢慢停下来,小雪依旧在下,前方路灯下有点模糊,但依旧清晰可以看见灯下撑着一把伞。

伞下不是黄少天。

而本该呆在G区的小黄站在路灯下,他的小女儿骑在小黄的肩膀上,抱着哥哥的脑袋朝他眨眼,小鱼撑着伞,看着喻文州,无辜地笑了笑。

喻文州下了车,撑伞走到三个孩子跟前,只是弯了弯眼睛,把目光投向小女儿,笑着问道:“是你把爸爸藏起来了吗?”

小姑娘很认真地回答:“是呀。”

喻文州继续认真地问她:“那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爸爸呢?”

他的小女儿不说话,只是鼓起脸,向他张开手臂。这就是要抱了,喻文州伸手从小黄肩膀上把小姑娘接过来,接着眼睛就被抬手捂住了。“父亲要往后转,一直往前走,不可以睁开眼睛。”稚嫩的声音对喻文州认真地指挥。

喻文州一点脾气也没有,抱着捂着他眼睛的小姑娘转过身,在完全黑暗的视野里慢慢地往回走。

闭眼走路并不是一件易事,四周不知在何时变得一片寂静,孙翔和唐昊在孩子出现之后就不知道躲去了哪儿,小黄和小鱼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喻文州每踏出一步,都能听见靴子与雪的摩擦声,四周一切都变得非常不确定,唯一的真实,便只剩下怀里捂住他眼睛的小姑娘。

但喻文州对这种感觉一点也不陌生,无数次午夜梦回,他总能梦见自己像现在这般,走在一条寂静无人的、漆黑的路上,没有声音、没有光,甚至没有怀里唯一的真实。往往在这种寂寥无援的时刻,他就会开始数自己的脚步,从一开始一步一步地数,数到一百,就再次从头开始,周而复始,直到这个漫长而黑暗的梦结束。

但这次他甚至还没数到第一次一百,捂着他眼睛的小手就松开了。

“可以睁开眼睛啦。”他的小女儿在他耳边小声说。

沿江路这段的路灯不知何时全熄了,雪夜的天色也暗,于是这条路上的光源在喻文州眼里则变得格外显眼。

黄少天站在不远处,眼睛在手中仙女棒火花的光中闪烁。他好像是看了喻文州很久,眼睛里有笑,和喻文州对视片刻,说:“你走过来的时候,这条路在亮起来。”

喻文州回头,才发现他来时的路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金色的、流淌的光——沿江路宽敞的步行道面是重装过压感和光照的玻璃地台,每一个落在地面的脚步都会在地台上激发出流金样细碎的光,光在黑暗中没有消失,而是向着四周蔓延,逐渐连成一片,在身后整条路组成一条明暗涌动的光河。

“我记得你当初梦见过我要去看极光。”黄少天看向喻文州,又把目光投向喻文州身后,“那我现在已经看到了。”他说完,举起自己手中的仙女棒:“现在轮到我带你去看了。”迸溅着细碎明亮火星的仙女棒被黄少天拿着往身边某样东西上轻轻一沾。

只听得火花滋滋声轻微地响了一会儿,玻璃地台两边骤然升起两丛明亮的花火,下一瞬,金色的花火从黄少天身边起,一路沿着长长的、漆黑的步行道往远方蔓延而去。花火蔓延的速度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几乎呼吸之间就点亮了黄少天身后的整条道路。而在道路尽头也被点燃的瞬间,几束光芒从视线尽头不间断地升起,在天空“嘭嘭嘭”炸开绚烂的烟花。

黄少天走上前两步,抬起眼睛看喻文州,雪后的地台在烟花映照下骤然被照亮,也把黄少天的眼睛得明亮。他忽然抬起双手,贴上喻文州两边脸颊:“还记得过两天是什么日子吗?”

“记得。”喻文州任由黄少天用掌心包着他的脸,无奈道,“之前商量好一起简单过过就好,现在这么大场面,显得我不上心了。”

“别问我,也不是我干的,你得问你女儿。”黄少天挑起一边眉毛,“一个月前在电影院里,某位老板偷偷告诉我,说家里某个小姑娘怀疑我们感情不和,于是直接找上冯老,要趁我们结婚五周年给我们放一个月的蜜月假。”

喻文州简直要叹气,目光看向还在认真盯着他们看的小姑娘:“这次又是谁?”黄少天还没接过话,耳朵忽然动了动,下巴往不远处扬了扬:“诺。”

几团影子在话音刚落在雪地里一晃而过,等喻文州定睛看清,他的裤子已经被一只毛茸茸的灰色大狗蹭了一裤子毛,另外两只大狗摇着尾巴把脑袋伸到黄少天手底下。“大王小王,你们评评理,又是谁说我们坏话,嗯?”黄少天蹲下来揉两只尾巴要摇成花儿的大狗的脑袋,笑着问道,“十几年前偷偷跟小鱼小黄说我们觉得他们是意外,现在偷偷跟囡囡说我们感情不和,到底是谁呢?”

两只大狗并听不懂黄少天在说什么,大王身上的毛十几年如一日白得像个大雪团,咧开嘴喘气像在冲黄少天傻笑,小王看着黄少天把脑袋歪向一边,眼睛乌溜溜的。喻文州忍不住笑,看着这三只从孙翔和唐昊手里逃跑终于又跑回来的大狗,用空着那只手揉了揉蹭自己裤子的灰色大狗,忽然“嗯?”了一声,从绕着大狗毛茸茸的脖子上绕着摸了一圈,从项圈底端摸出了挂在上头的一个信封。

黄少天摸了摸两个狗头,站起身,靠着喻文州肩膀往拆开的信纸那头看了一眼,一眼见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和漫不经心的用词,啧了一声:“我就猜到。”在喻文州怀里的小姑娘也在看那封信,跟着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先跟你们提前说句不好意思啊,平时逗黄然和喻见逗顺嘴了,没想到你们家最小的那个那么较真。不过反正我们也没事干,也就来凑凑热闹了。”

“不过我也得说说你们,G区事多能理解,但文州一出去开会就几天不回来,通讯也不怎么打,回到家也你们也不说几句话。结婚纪念日到了,你们也是提也不提,好像根本不记得有这一天,人家小姑娘比你们还记得牢,你们这让小姑娘怎么想?”叶修的声音仿佛要从纸面溢出来,“我知道,你们认识二十年了,这纪念日就是你们兴之所至去办了个手续的日期,在你们心里普通得甚至还比不上你们第一次遇见的日子。我也知道你们不在乎这些形式化的东西,但有时候,给对方点惊喜,也是一件很必要的事情。”

手里的信写了一半,字迹忽然换了一换,黄少天认出来,这大概是张佳乐在叶修写了半途的时候把笔抢了过来:“你们这届出来的家伙,从小也没人教过你们怎么去爱人,很多时候我在旁边看了着急,好在你们磕磕绊绊的真的走下去了。我说句实话,这有一半是小黄然和小喻见的功劳。以前在旧联盟的时候,我干着急也不敢多说,但现在,我必须给你们多说两句。”和叶修不同,张佳乐写得很是郑重,他在信里一笔一划写道:“以前你们把情绪憋在心里,不说,不看,那是迫不得已,而现在,你们要学会说出来,做出来。旧联盟给你们留下了太严重的伤,把伤藏在心里,你们就永远没办法治愈它们。”

下一行,张佳乐似乎用了几分力,连字都大了几分。

“我说的就是你,喻文州。”

喻文州愣了愣,垂眸和恰好抬眼的黄少天对视。

后面叶修似乎又把笔抢了回来,纸上划了长长一道笔痕,字迹重新又变了一变:“第一次听说你还是你十三四岁的时候。老魏说,训练营有个很好的孩子,就是心事太重,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在看一片望不到边的海。那时我就知道,你生来就属于这儿,适合推翻这一切,适合把这个联盟接下来。”

“就当是队长的直觉,我直觉你们不太喜欢做这些,但这十几年发生的一切大家都没有选择,这是新联盟所能走到的最好的结局了。反正我们这群老家伙也没啥事可做,那不妨陪你们管一下联盟。”叶修漫不经心写道,“所以,累了,就把锅甩给我们,自己出去玩,就像这个月一样,你看冯老不就是听你们宝贝女儿一句话,就大笔一挥放了你们一个月假?然后你们就会发现,走不出过去的不只有你们,我们所有人都在惦记着那些死去的战友,那些无能为力的过去。改变联盟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你们在一直惦记着的。总而言之,有我们这群老家伙在,你们在担心什么?你又在担心什么?”

下一段,字迹又换了一换,肖时钦的工整严谨,字距分明,不过跻身在信最后的空位里,看样子是最后补上去的:“我们也不打扰你们真正的纪念日,就提前给你们庆祝一下,信看完了,你们就抬头。那都是你们家小女儿带着她哥哥、带着我们亲自给你们准备的惊喜。”

在他们看信的时候,天上的烟花一直没有停过,喻文州和黄少天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烟花在下着小雪的天空上投放绚烂的光影。黄少天把自己的伞收了,躲在喻文州伞下靠着他的肩膀,顺手摸了摸小姑娘发顶:“囡囡和哥哥准备了这么多惊喜啊?”

小姑娘脆脆地嗯了一声,伸出手指,指向烟花光影下一个在夜色中悄悄向他们飞来的影子。

那个影子借着烟花的声音和光在不经意间已经快飞到他们头上,再仔细一瞧,赫然是H区研究所最新研究出来的,传说中四级飓风都吹不跑的勘测无人机。那无人机直直地向他们飞来,在他们头顶悠然悬停,带起一阵夹着雪的风,把黄少天吹得嘶地吸了一口凉气:“我天,苏所长最新的研究成果都请出来了,你们三个小家伙的面子可真够大的。”

他们头顶的无人机在悬停了几秒后,五颜六色的彩纸礼花雪一样纷纷扬扬从头顶落下来,喻文州停顿了几秒,看到了些什么,忽然收了伞。那些礼花就那样飘飞着落到他们的头上,身上。

黄少天也从那些礼花上面看到了什么,捡起其中一片落在肩膀上的礼花,就着天上烟花的光眯眼一看,画法很稚嫩,看起来像是他们小女儿画的。

——上头画着一个小小的女孩,踩着凳子踮着脚往厨房的橱柜探头,橱柜里放着一个糖罐子。后面的厨房门口站着一个人,一边瞄着不远处在看书的另一个人,另一边在手里拿着一小袋糖,看起来像是准备往里面补货。

喻文州一看就懂,无奈看了黄少天一眼:“趁我不注意,你们又悄悄偷吃了多少冰糖?”

黄少天吐吐舌头没回答,伸出手一抓就在半空抓了两张礼花。

这张几乎是画了张素描,一看就是小鱼画的:喻文州坐在沙发看报纸,黄少天手里抱着份文件横躺着枕在他腿上,叉着块草莓,伸到喻文州嘴边。另一张风格就抽象得多,是小黄的风格——黄少天一手提着个砧板,另一手拿着根黄瓜,拿战术匕首似的把黄瓜架在喻文州脖子边,喻文州双手举起,但左手拿着把芹菜,右手提着袋水果。

喻文州那边也拿着一张,黄少天探头一看,见到那边画着自己在沙发上睡觉,喻文州正把文件从自己手里抽走,微微俯身,正轻吻自己的额头。

黄少天下意识捂住自己的额头,吃惊地看着喻文州:“你什么时候偷亲我,我都不知道!”

之前怎么没发现家里养了三个小摄像机?喻文州笑着叹口气,隔着黄少天捂着额头的手,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下:“现在你知道了。”

黄少天又啪地捂住自己的手:“你干嘛,孩子还在呢!”

小姑娘啪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声音脆脆地说:“我看不见!”

这什么跟什么。黄少天被噎住,忽然抬头冲着头顶的无人机喊道:“我知道你们听得见,说话!”

无人机沉默了一秒,张佳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服了你了黄少天!我们都特意有多远躲多远,你还特意要我们来这儿发光!”

“好歹人家三个小家伙哼哧哼哧画了一个月,你们别浪费他们心意啊。”叶修懒洋洋地补充。

“怎么会?我们待会儿会好好收起来的。”喻文州抬头笑着说,“说起来,肖队来S市出差,不会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无人机发出肖时钦的笑声:“倒也不全是,周队让我过来帮忙更新一下S市的电车运行系统,我就顺便修改了一下这天沿江路的电车和照明系统,举手之劳罢了,喻队觉得效果如何?”

“真的很好。”喻文州真心实意道,“你们有心了。”

“那别的话就不多说了,就代大家给你们送一句祝福。”肖时钦笑道,“纪念日快乐。”

 

【玖·G区】

这里是G区中心,横跨整个G区的大江在此处骤然加宽,于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形成了岛区,连带着两边江岸发展出一片历史悠久的老街。三十二年前,岛区在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中沉没在滔滔江水中,这片老街区也被爆炸的余波推平了一半。在漫长的三十多年间,G区的人们来了又去,这片街区一点一点地重建,街道店铺重新林立。

游荡四方的叶修、代理人周泽楷、出差的肖时钦、带着三只十几岁的高龄大狗南下避寒的张佳乐都在S区,家里三个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偷偷摸摸飞了过来,于是他们在S区又多待了两天,才在纪念日当天被催着飞回阔别一个月的G区。

一个月前离开G区时雨雪霏霏,回来的时候天高气爽、万里晴空。G区冬季的晴日是众所周知的出游佳期,岛区给这片街区留下的痕迹——麻石板路、浮雕、彩绘窗、二层绕着窗的郁郁葱葱的绿植、趟栊门……都隐藏在纵横交错的宽街窄巷中,只有亲自去走一走,找一找,才能找到过往在G区留下的痕迹。于是喻文州和黄少天带着三个小孩在G区中心逛了整整一天,从中心城区南一直走到中心城区北,再在夕阳西下的时分,徒步沿着老城的街巷,往家的方向走去。

妹妹在走到下午的时候就已经走不动了,后半程全待在哥哥们背上。这段路刚好是小鱼背她,小姑娘趴在哥哥肩膀上犯困,喻文州和黄少天并肩走在他们后面,眯眼看街区屋顶蔓延的火烧云。

“话说。”黄少天突然问道,“大王二王和小王跑了的时候,你们的计划是被打乱过的吧?”

走在最前面的小黄挠了挠头,转过身,边后退着走边比划着手:“是啊!其实那个地台的灯,是雪橇车过来的时候就该亮起来的,爸爸在电车里刚好能看到雪橇车走到哪里,光就亮到哪里。等车到站的时候,地上的火花会立刻被激活一直把整条沿江路都点亮,最后在点亮路尽头的烟花。”

小鱼补充道:“不过大王二王和小王这边出了点意外,所以我们紧急把灯光系统全关停了,让妹妹带着父亲再往回走,烟花就让爸爸点了。”

“那些彩纸,你们画了多久?”喻文州看了眼黄少天背包,里面装满了那些几天前从无人机上落下来的,落了他们满身的小彩纸,一张没落下,全被喻文州和黄少天捡进了包里。

小黄摆着手指数了数,犹豫道:“大概二十天……左右吧,我们在家画了几天,后面喻见要到S区组装雪橇车,调试无人机,我们就带着材料到S区继续画,没仔细数诶,我们就是想到什么画什么,我们每个人一天……大概画十张小纸条左右吧,妹妹比我们有空,可能画得多一点。”

在收到那堆小纸条的当晚,喻文州和黄少天就连夜把那些孩子们画的画都看了一遍,每一张纸条,都是一个故事,那晚上他们坐在桌前相顾无言许久。连他们也没想到,他们的孩子们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会这么认真地把那些连他们都忘记的事情一点一滴、郑重地记在心里,再一笔一划地画在那些小小的纸条上,再把那些故事重新送到他们面前。

“我还记得你们小时候,少天每个晚上都会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喻文州看着他们长大的孩子们,眼里带着柔和的笑,“现在轮到你们给我们讲故事了。”

小鱼和小黄在前面相互对视一眼,两兄弟不知道又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共识。

“不过,在我们的记忆里好像都是爸爸给我们讲的故事。”小黄把手背到身后,冲着喻文州笑,“就忽然很想听父亲也讲一个。”

怎么说着说着把话题落到自己身上了?喻文州自认天生没有编故事的本事,让他想一个故事出来实在是过于为难他,于是以往家庭分工默认是黄少天讲故事,喻文州讲道理。他看着盯着他的小黄、小鱼和忽然从哥哥肩膀上抬起头目光炯炯盯着他看的小女儿,无奈坦诚道:“怎么忽然要听我讲故事?我是真的不会。”

“就是想听嘛!”堂堂一十九岁的大小伙子撒起娇来还是毫无负担,小黄绕着喻文州转了个圈,忽然哥俩好地搂住黄少天的肩膀,“主要是哄爸开心嘛,是不是,爸?”

“少把锅丢我头上。”黄少天瞥了自家儿子一眼,不留情地说道。

“难道你不想听吗爸?今天可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诶,就真的不想让父亲哄你开心吗?”这小子学足了喻文州的明谋,转头就用到他头上,给足诱惑到前面,笑眯眯地向人招手,就差说句“来嘛来嘛你又不吃亏”。

小鱼背着妹妹等着他们,他们的小女儿趴在哥哥背上,眼巴巴盯着他们看,眼里明晃晃地写着“想听”两个字。

就算是明谋,那又能怎么样呢?黄少天心知自己还是乐意接招的,眨眨眼,扭头看了喻文州一眼。

喻文州就这一眼就明白了,浅浅叹口气:“你们让我想想。”

“有一片海,很深、看不到尽头的海,那片海的海底有一条海沟,那里住着一条鱼。”喻文州被G区傍晚落到脸上的夕阳晒得微微眯了眼,他想了想,继续说道,“他的家人告诉他,他以后会长大,长得跟海沟一样大,然后走出海沟,成为那片海的主人。他说,好。但其实在他心里,他不想成为海的主人,他想冲上海面,飞上天空,摸一摸天上的星星。”

“但是鱼既没有成为海的主人,也没有飞上天空。海底发生一场地震,海沟没有了,家人也没有了,他在还来得及长大的时候就走出了海沟,成为了这片海最弱小的东西。”

说到这里,喻文州笑了笑,看着站在他周围,认真听着他讲他生平第一个故事的家人们:“他以为他会死的,因为他没有任何能保护自己的力量,但是他没有。”

“在快被别的鱼吞掉的时候,总有一些意外的朋友会帮他一把,在游得快力竭的时候,又有几道的洋流路过,把他送到想去的地方。于是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一点点往前游,伤痕累累地一点点长大。”

“偶尔他还是会想到小时候的梦想,于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悄悄浮上浅海,仰头看一看那片遥远的天空。”

晴日傍晚的晚霞光芒灿烂,久久不曾消散,那抹不愿消失的晚霞映在喻文州眼底,显得分外温柔:“忽然有一天晚上,在他又一次浮上浅海的时候,他接住了一只折断了翅膀,落到海里的小鸟。”

“那只小鸟来自几万万米上的高空,见过所有他期待过的阳光、白云、星辰和流风,甚至连眼睛都像极了晴日的太阳,明亮而温暖。他断了翅膀,落在海里飞不起来,于是鱼一直陪他躲过海浪,躲过敌人的捕食。在这个过程中,小鸟也告诉他天空的故事,小鸟告诉他,当天气好的时候,就可以乘着风,一直飞一直飞,飞到海的尽头,看到陆地,看到山川,看到万家灯火,看到柳绿花红。”

“这片大海太凶险,小鸟成功飞上天空花了很长时间,那时鱼已经长成海沟那么大,长成不再害怕任何敌人的样子,也长成了大海的主人。他告诉小鸟,你可以飞了,再没有东西可以伤害你,回到天空去,替我看看那些我永远没办法企及的万里流风。”

喻文州浅浅垂了眸,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收敛心里过于浓厚的情绪,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轻:“但他没想到的是,小鸟在天空盘旋了两周,又滑翔而下,面对他惊讶的眼神,告诉他,我不走了。”

说到这儿,喻文州有些失语,他浅浅轻吸一口气,向他身边二十年的爱人露出一个熟悉的浅笑:“鱼注定无法离开大海,只能浮上浅海,仰望天空。但一只小鸟从天而至,落在他身边,亲吻了他。”

“从那天起,他觉得这辈子已别无所求。”

 

后来回家,黄少天靠着喻文州肩膀调侃他这个故事没有结局。“要是你给小时候的他们讲故事,他们可是要闹的。”黄少天这样说道。

喻文州握着黄少天的手无奈地笑:“我确实不擅长讲故事,要不少天帮这个故事续上一个结局吧。”

被喻文州回甩一锅的黄少天瞪了自己的Alpha许久,在他的目光下撇开了目光,沉思良久,才补了一句:“……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他们的故事确实很难写出一个传统意义的结局,但终究和这世上所有美好的故事都殊途同归。

最后能在一起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他们都已别无所求。

【END】

————

字数濒临上限,故事的后话另开篇

浪荡乾坤。

【喻黄】布莱切利没有玫瑰[32]

[二战/密码战/慢热]


32


在身后的门合上时,迟来的酸楚感显现出来,黄少天感到手脚都发麻,几乎走不动路,喻文州一定看穿他了,但他没有戳破,小数学家用别扭的伎俩掩饰不满,这对他构不成伤害。


没什么能对他造成伤害。


他没注意到斯卡利跟在他身后离开,他在楼梯拐角驻步,养鹰人圆润亲和的嗓音就赶了上来,用一种帮朋友致歉的语气安慰道,“别介意,喻确实没有时间去参与这样的活动,你想想,成天的会议,会毁了所有排练计划。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今天和昨天不一样’,我猜?有道理,不是吗,特别是在德国已经占领近半苏联领土之后,有人将这次的圣诞称为‘最后的节日’,你听过这个说法没有?”...

[二战/密码战/慢热]


32


在身后的门合上时,迟来的酸楚感显现出来,黄少天感到手脚都发麻,几乎走不动路,喻文州一定看穿他了,但他没有戳破,小数学家用别扭的伎俩掩饰不满,这对他构不成伤害。


没什么能对他造成伤害。


他没注意到斯卡利跟在他身后离开,他在楼梯拐角驻步,养鹰人圆润亲和的嗓音就赶了上来,用一种帮朋友致歉的语气安慰道,“别介意,喻确实没有时间去参与这样的活动,你想想,成天的会议,会毁了所有排练计划。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今天和昨天不一样’,我猜?有道理,不是吗,特别是在德国已经占领近半苏联领土之后,有人将这次的圣诞称为‘最后的节日’,你听过这个说法没有?”


“没有,长官。”


他语气中的冷淡展示得相当清晰,斯卡利摊了摊手,有些粗鲁的将手里的文件卷成一捆塞进衣服里,他抱起胳膊,姿势像一个忧心忡忡的长辈,脖子往前倾,放低了语气。如果说刚才的斯卡利是持身中立,替一位朋友去安慰另一位,那么他现在显而易见已经更换立场,如同亲密的友人,彻底倒向黄少天,全心全意替他的受伤感到痛心。


“听着,‘雾气’是伦敦无计可施的尝试,也是喻的提议,你恐怕不知道这样做的难度,但在他独自和C谈论之后,不为人知的两小时,‘噗——啪’,就跟魔术一样,伦敦批准了这个计划。”斯卡利撅起嘴,面露惭愧,“你不懂这个计划的真实意义,看你的眼神就知道,我的朋友,就像兔子,干干净净。你现在会有一些,哪怕片刻,后悔让喻回到布园吗?他有时候会和你所认知的不太一样,对吗,特别是在你不迷恋他的时候。”


黄少天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一道回避的目光在斯卡利浅蓝的眼睛里闪过,他的言谈却带着特别关怀的意味,“我不知道告诉你对你有什么好处,黄,‘雾气’与你无关,在早晨我们已经约谈了最后一些密码学家,包括你八号木屋的朋友们,真是优秀的学者,我敬佩他们。”


“如果这个计划能够破译鱼机,那它当然跟我有关。”黄少天语气不善的追问,“你跟他们谈了什么?”


“一些人员安排。”斯卡利叹息,“我不该告诉你的,黄,这对你没有好处。”他再次重复,“喻什么也没有对你说?这是他的计划,我本以为你会第一个知道,朋友,如果他没有告诉你,那么肯定是有什么缘由。他在保护你,像他一直以来的作风,不是吗?”


“告诉我。”黄少天受够了他的说辞,“作风”在此刻听上去和欺骗是一个意味,即使他对此深感痛楚,但别人依然无权评判他的感情,他目光逼仄,“你没有权力替他解释,告诉我,不然就再也别开口。”


斯卡利久久凝视他,像是在做一个极为挣扎的抉择,但只是几分钟,他屈服了。正如他本来就想做的那样,养鹰人放轻嗓音,试图冲散言辞的冷酷,“朋友,上次我们谈论过,构成‘雾气’这个计划的行动几乎都是假的,记得吗,假的潜艇,假的密码,假的通讯方式……但几乎,不是全部,在这个计划中只有一件事是真的,为了守住所有假象,它需要一个真的密码学家。”


足足几十秒——像两小时那样漫长,斯卡利看着面前年轻人,分析他的神情。


厌恶,还是怀疑?是反抗式的不屑,又或者三者兼并?


“你们选择了谁?”


谜底揭开了,年轻人用冷冽的目光逼视他,甚至让他感到一丝刻薄的寒意,没有他猜想的混沌时刻,斯卡利收拢下巴,轻声发笑,他的天才朋友没有他所展现那样无知,至少对于这个计划而言。他想起曾收到的有关黄少天破译风格的评价,如‘利刃出鞘’,情报官谨慎的使用形容词,迅捷,精准,他的破译能力对德国来说是致命的。两面开刃的匕首,现在他意识到这一点。


“除你以外的人选,抱歉,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这是他的决定?”


“是我们的决定,当然,计划是他的。”斯卡利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一个极为困难的计划,在上次小小的会谈里,你和我都讨论过这点。但也不能说是全无生机,我们都有彼此的俘虏,交换一个数学家不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而‘雾气’一旦成功,你想想,苏联的局势就会扭转,他们将没有时间把战力分散在我们的战场上。”


这确实像喻文州的决定。黄少天沉下眼眸,也只有他有能力编排其中详尽的细节,用来使伦敦折服,让他们以一架U型艇作为代价实施这个荒唐计划,而一个数学家的性命,在这些人眼中和其他士兵毫无分别,和他们牺牲的城市一样,只是一个单薄的数字。


最终,斯卡利叫了他一声,“黄。”他说,双眼间展露着担忧,灵巧的蓝眼睛在他敦厚圆脸上有时显得极不相称,像鸽子身上的灰色斑点,“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向他发问,如果你厌恶这个计划,顺便一提,对这个计划我没有比你多抱有半分好感。”


他沉默了几秒,就像是用来发誓,他叹了口气,“还有一件事,你会嫌我重弹老调,但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朋友,你现在正在布莱切利,即使这里不是布园,你会认为喻对你是真心的吗?这就像一个玩笑,去问他,或者你扪心自问,他有没有说过哪怕一句爱你?”


这简直像是挑衅,黄少天皱起眉,他几乎不相信养鹰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是激怒也实在太过低劣,还是说这就是他的手段之一,喻文州当然……他想,他当然……过往的齿轮在飞速扭合,绞得他头痛欲裂。


但养鹰人没有给予他缓解头痛的时间。


他继续说,语速很快,却比他平时缓缓而谈更袒露真诚,“没有,我亲爱的朋友,我相信他从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的家世,他身居高位,更恐怕是因为军情六处从来没有爱可言,就像军情五处从来没有朋友,因为你不知道何时就要去除掉这些朋友,或者被朋友所排除。”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沉闷,来自伦敦的K终究摘下他汤姆叔叔的友好面罩,以真实态度处理面前的棘手问题,“所以,和这些人保持距离是最安全的方式,防止被其他人裹挟。趁你还有机会,拿好你最有利的武器,你的笔和头脑,不要再追逐幻影,朋友,沉迷只会加剧痛苦,做好你该做的事,好吗?这对你们俩都有好处。”


黄少天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是因为头疼,或许,他强撑微笑,“你想让我相信你?长官,我的朋友死在你的猎犬手下。”


“他是自杀,抱歉,可事实如此。”斯卡利看了他一眼,暗含怜悯,“但我得承认,我没有能力去制约手下的手下,总有些人员安排超出管辖,你可以将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我不会抱怨。可 你瞧,如果不是我们的私人关系,我甚至不会知道有人记恨这件事,我们通常都对这类人比较纵容,明白吗,因为他们构不成威胁,纯然无害,我们可以随时离开,或者将他们轻易踢走。你认为喻是怎样看待你的?”


“这与你无关。”


楼梯间漂浮着淡淡的灰尘与火漆的味道,走廊尽头工人们在修理水管,钳声吱扭作响。两人的谈话仿佛一场弥散在窃窃私语中的对峙。


“这与我无关,只是一些忠告。”斯卡利说,“你并不了解他,你其实对他一无所知,你是个天才,黄,你当然可以和他继续在一起,作为消磨时间的手段,但如果你想要更多,真相和甜言蜜语,你不能希望两者得兼。”他摇头,用温和的语调笑了笑,“如果你不相信我,就去问他吧,好吗,问他是否爱你,让他用法语背一首兰波。”


“到此为止,长官,我要回去了。”


 黄少天对他的话报以冷笑,显得毫不犹疑,甚至懒得说一句再见,但只有在走完全部阶梯,重新回到布园土地上之时,空气中清凉湿润的水汽盈满他的鼻腔,黄少天被迫认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从斯卡利的谈话中落荒而逃。


该死,他攥紧了拳,手中的空文件袋不堪重负,最终被撕成两半,黄少天走了两步,又将它们撕成更小的碎片,直到不能再小,像处理机密文件,然后扔进了路边红色的垃圾桶。

 


在明天的密文到来之前,黄少天打算先回去睡一觉,晚饭对他没有吸引力。但只走了一半,空中开始飘满细雪,或许是他在办公室耽误太长时间的缘故,一阵刺痛的风刮过他的脸颊,穿毛呢裙的女士们小跑起来,只有道路旁的士兵还在拄着枪聊天,偶尔扫去帽檐上的雪片,抱怨烟头被雪打湿。


一度有手风琴的声音从街边的房间中传来,在雪落时分的黄昏,不扰人的弹奏着,黄少天挨着墙边听过去,没有分辨出具体的方向。琴声优雅的拉长,往返,等到彻底消失时,黄少天的肩上已经落满了雪,头发湿的几乎贴在眼前,宿舍警卫看到他,摇了摇头,“你会感冒的。”他用陈述句的语气判断,递给他一条搭在暖炉上的热毛巾。


谢谢,黄少天没有拒绝,他一边上楼,一边将毛巾围在脖子上,之后的记忆就像那首手风琴曲子一样暂时离开了他,他踢掉鞋子,躺在床上,发梢上冰凉的雪水和脖颈间温暖的毛巾,都离他远去。


在他身边,泰迪熊忠实的绿眼睛一直凝视着他。


风声从排水管灌入,雪逐渐减弱,在玻璃外侧形成小小的丘壑,他伸长胳膊,将泰迪熊揽进怀抱,柔软的卷毛轻贴在他的鼻尖。黄少天闭上眼,试图获得短暂的安宁。


那时他从未预料到,自己将面临三场难以割舍的离别。

 


欧文几乎是在圣诞的前夕来向他道别,对于黄少天而言,老人的离开稀松平常,他们交往几乎都是由道别和重逢组成,爵士穿着他考究的黑色西装和大衣,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些服装是军情六处的标配,事实上时尚不是焦虑的英国人的产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像个德国人。


黄少天正练完一遍预备表演的曲目,大厅被打扫干净,角落里摆放一架借来的钢琴,勉强能弹奏,面对窗户,供给人们做小小的练习场所,黄少天借来了钥匙,好在大门上锁后进来练习,管理员是位少言寡语的女士,很自然的将钥匙拆下来给他,只叮嘱他练完后合上琴盖,防止有老鼠钻进去,“我记得你去年的演奏。”她顿了一下,“你们。”


很快这架钢琴又成为了他暂时的灵药,他像濒死的人需要氧气那样需要音乐。第一天尤其如此,直到渴求逐渐变得平静,但并不是钢琴治愈了他,只是暂缓了那种痛苦。


黄少天抚摸琴键,呆坐了一小会,接着弹了一首东风,又一首月光。他看着窗外路灯下的影子,合上琴盖,从搭在琴凳上衣服下掏出笔记本,随即开始演算,弹完琴后他总是很清醒,适合在鱼机上碰碰运气。


但鼓掌声打断了他,他抬起头,老人从大厅对侧的椅子上起身,冲他轻触帽檐。


“他们至少应该让你过完圣诞。”在听闻老人离开的消息后黄少天抗议。


“也不是单纯的意气用事。节日总是比较混乱。”欧文走过来,将一个小手提箱放在桌面上,侧身靠着桌沿,一只手攥着皮革手套,“热闹的土壤适合发挥。”


黄少天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把抗议塞回了喉咙里,欧文这次确实停留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长到他几乎以为他们会一起庆祝这个圣诞,这两周他们经常在酒吧碰见,喝掉很多啤酒,老人一向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会听他谈论奥赛罗喜欢的那个服务生,下飞行棋,并不过分探究他生硬避开的话题。喻文州不在他们的聊天话题之内,而斯卡利是他们共同抱怨的来源,欧文沉吟说那些关于军情五处的外号确实有一半是他的贡献。


“好吧。”黄少天耸肩,看向他的行李箱,欧文很少带行李出门,“你这次要去哪里?”


“波恩,运气好的话会替你看看贝多芬,如果塑像还没被毁掉的话。”老人眨了眨眼,用指节轻轻摩挲唇角,锐利的眼里透出淡色的温和,“错过你的表演是我唯一遗憾的事,幸好我已经替精彩的节目鼓掌欢呼过了。”


“老头。”黄少天对他突然的赞美见怪不怪。


“或许还能给你带一两枚纪念徽章,你想要头像版的,还是全身的?”


黄少天笑了起来,欧文给他带过太多纪念品,兔子形状的曲奇饼干,金衣的糖果,甚至几只不用灌墨的钢笔,就像他完成任务后会在对手衣袋里随便捞一把走,“你可以不用带纪念品回来的。”他咧嘴,“以防你不记得,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我以为你会喜欢。”欧文并不在意,他点燃烟斗,今天他行程宽松,“我搭晚上的火车。”


烟丝静静燃烧着淡蓝的火光,在空阔的大厅中心轻轻摇曳,烟雾轻柔的像纱。年轻人的眼睛在淡淡的光线里格外清澈,带着笑意,惹人喜爱。


他向来不关心年轻人的事,但现在的年轻人出类拔萃,令他难以移开目光,欧文含着烟斗,是什么驱使着他们都选择过于难行的路?将自己投身殉道的途中去。是爱吗,还是意志?


他曾短暂的认为这是年轻人中的逢场作戏,毕竟浪漫已经在战争年代消耗殆尽。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是疯狂的,从老人的角度评价:两个疯子。但他懒得操心这些,两个疯子朋友,你又能期望他们做出什么符合规矩的事?


直到喻文州跟他谈论那只泰迪熊,黄少天在伦敦监狱看到他的眼神,直到他打破了太多次自己不插手诺言,才意识到这两个人不过是跟他年轻时一样疯狂,他们所犯的病症只有一个,就是坠入爱河。


也许浪漫和玫瑰一样不会消亡,战火摧毁不了的,只会让它们生生不息。


“等你回来,也许我们已经破译了鱼机。”黄少天说,“真希望我能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


“哦,你们一定会的。”老人慢悠悠道,冲他颔首,“再弹一首如何,我还有些时间要消磨。”


黄少天有些诧异,这实际上是欧文第一次要求他做些什么,当然可以,他说,重新打开琴盖,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


于是黄少天选了另一首肖邦,降E大调练习曲,一首拥有众多别名的练习曲,法国人将它叫做悲伤,黄少天从他母亲口中得知另一个称呼,离别曲,有人说这是肖邦为爱慕之人所作,有人说是为了缅怀故乡,谁知道呢,肖邦只是叫它练习曲。但这确实是首缠绵动人的曲子。


欧文叼着烟斗,漫不经心的听着,目光并没有落在演奏者身上。


“我曾用口琴给尼娜演奏过第一段。”直到结束,黄少天才明白他移开目光的原因,老人摘下帽子,抚平散落的白发,他抿起唇角,“你没法想象一个没有音乐基础的人是怎样笨拙的吹奏,堪比一场灾难,上帝。”


“我……”


“没必要抱歉,孩子。”欧文总能看透他,“你弹得很好,如果我当时有你的水平一半好,也许尼娜就不会只听了第一段就让我停下了。”


黄少天没能忍住笑意。


“那时她说‘希望我们的孩子不会继承你的音乐天赋,因为只有上帝知道,你根本没有那东西。’她一点都不懂得委婉,是不是?”


“你应该庆幸你们不是在一场音乐会上一见钟情。”


欧文摇头,意思是不可想像,他熄灭了烟斗,重新戴上帽子,看了眼腕间的手表。


“听你弹琴总是感到很愉快,黄。”他冲黄少天伸出手,仪式性的一握,黄少天感到温热的力量从他的指端传来,皱纹也不能令他的手显得苍老,那依然是一双足够强健的手。这令黄少天想到另一双手,他记得每个细节的双手,他可以想象到那双手老去的样子。


他感到皮肤微微颤栗。


欧文收回手,作出道别的姿态,“再会,孩子。”他说,“如果早几年遇到你,我应该会去领养一个孩子。”他又说,带着玩笑的语调,“虽然我一直认为他们都是讨厌鬼。”


“哦,老头,你已经是当爷爷的年纪了。”黄少天冲他挤眼,“但依然会有很多姑娘喜欢你的,我保证。”


欧文未置可否的挑了挑眉,他慢慢把手伸进手套,扣上扣子,再一只。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黄少天背靠着琴键,很轻的贴着,没弄出任何声响。以往都是老人对他发出这样的提问,可这次,有些话语像云一般被扯碎了,藏在他们身边,躲在皮肤下面,但只要轻轻一碰,那些云就会变成雷鸣般的骤雨。


欧文整理了一下衣服,提上行李箱,“没什么。”他准备离开了,就像随口一谈,“你记得我们刚见面时,我曾跟你说过一些对布莱切利和喻的评价吗?你记得,是不是,那时候我说喻文州无与伦比,但这不只是一个褒义词。”


“你说过。”


“现在我收回这句话。”老人看了他一眼,眼睛依然像鹰鹫般深邃,“喻文州无与伦比,到此为止。”他说,毫不在意黄少天的神态,“你应该相信他。”

 


这是一切的开端,也是黄少天对欧文最后的记忆。那之后欧文就和离开时的背影一样,永远沉没到了黑夜之中。


但那都是几个月后的事了。有人说他死了,车祸,有人说他被策反,早就是德国的间谍了。也有人说他逃到大西洋对岸去了。更为广泛的说法是他被秘密处决了。为什么?没人知道,这些年,要杀一个人,只需要几句话,一个借口。


tbc.

没杀青,欧文没杀青。

粤梓之珉

【喻黄】飞鸟落进海里亲吻鱼(下之中)

*ABO,全文8000,本节是关于关于两个退休特工当年迟到了十六年的求婚,和继还没出生就惹哭了家里多愁善感的三个人后,成功把家里的泪点巅峰惹哭的小女儿

*前面部分有一定修改,下之下会和修改后的全文一起放出

*应个景,父亲节快乐啊文州少天!


脱出计划的意外确实会让人有点苦恼,特别是在这大雪天。喻文州第三次把伞上的雪抖下来,看着覆雪的长街上远远坠在前方的身影想。

入夜的G区下起了雪,在他追着黄少天跑了好一段路之后,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在路上积了浅浅一层,一脚下去凹下一个印子,底层融化的雪结成冰,又冷又滑。喻文州看着远处黄少天唰地撑开伞,走得更快了,忍不住提高声音:“少天,跑慢点,小心滑......

*ABO,全文8000,本节是关于关于两个退休特工当年迟到了十六年的求婚,和继还没出生就惹哭了家里多愁善感的三个人后,成功把家里的泪点巅峰惹哭的小女儿

*前面部分有一定修改,下之下会和修改后的全文一起放出

*应个景,父亲节快乐啊文州少天!


脱出计划的意外确实会让人有点苦恼,特别是在这大雪天。喻文州第三次把伞上的雪抖下来,看着覆雪的长街上远远坠在前方的身影想。

入夜的G区下起了雪,在他追着黄少天跑了好一段路之后,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在路上积了浅浅一层,一脚下去凹下一个印子,底层融化的雪结成冰,又冷又滑。喻文州看着远处黄少天唰地撑开伞,走得更快了,忍不住提高声音:“少天,跑慢点,小心滑倒。”

黄少天的身影顿了顿,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只是背着他比了个手势。

联盟里每个人都认得这个手势——“加快行动。”——只是黄少天把这个手势用在这种情况还是让喻文州有些哭笑不得。

黄少天过去是整个蓝雨基地的王牌突击手,湿滑的雪地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没过多久就跑得只剩远远一个黑点。

“还是逗太过了吗?”喻文州认真地反思,“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怎么慌成这样……”

直到两人一追一逃跑到了电车车站,喻文州才知道,意外的不只有黄少天的反应和这场忽然变大的雪,还有那个真的不等人的电车。

到站的电车在站台开了门,黄少天跑到电车车站之后终于停下来等了他一会儿,等喻文州匆匆赶到又是收起伞一抬脚跨上了电车。

然后电车车门在黄少天身后关上了,就在喻文州面前。

两人隔着无情合上的车门面面相觑。

旧岛洲有轨电车是G区专门设下的观光电车路线,全程无人驾驶,只有首尾两站,沿江行驶总长两公里,发车间隔半小时。

——这代表着没上车的喻文州只有两个选择:站在原地淋半小时雪等下班车,或者直接跟着速度不快的有轨电车从首站跑到终站。

黄少天显然也没想到车门就这样在自己身后合上了,睁大眼着急地贴近车门,下意识一手把车门拍得“哐”地一响,一副要把车门徒手掰开的架势。

喻文州几乎想也没想地抬手下压,比了个“冷静,待命”的手势,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让黄少天瞬间收回了手,及时阻止了黄少天试图破坏公物的行为。黄少天有些着急地看了眼电车外纷纷扬扬的雪,在车门的玻璃上长长短短地敲了几下。

『你怎么办』

喻文州夹着伞也在车门敲了几下。

『终点等我』

电车并没有给两人有过多交流的时间,门合上后没多久,车铃“丁零”响了一下,晃晃悠悠地沿着轨道往前开去。

入夜的沿江路连车都没有几辆,放眼望去甚至连台公共自行车也没有,站台下的喻文州无奈地把夹着的伞重新撑开,整了整怀里一直抱着的花,准备沿着轨道跟着前方电车的尾巴。他走下站台一抬头,在纷扬的雪里微微走了下神。

这个似曾相识的离去电车尾巴终于让他在茫茫的记忆里找到了相似的场景。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不管是以他们家的小孩为导火索打响的指向旧联盟的第一枪,或是将旧联盟封锁二十多年的旧岛洲爆炸的真相公诸于世,还是数基地队长联合向在首都圈负隅顽抗的首府问罪,抑或是险些和那栋燃烧成烟囱的大厦一起碎成粉末,这些过于密集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让喻文州差点忘了,在那年冬天的末尾,他也曾在雪里追着一辆电车足足追过了一整个站。

还是那个冬天——黄少天赌气地认领了与S区的交流工作,把喻文州丢在了G区的那个冬天。某一天傍晚Omega在通讯里反常的沉默让喻文州还是放心不下,寻思良久还是决定加个班,把紧急的工作尽快处理完去S区看看。

把那堆堆积如山的文件处理完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在把搁置的工作给处理完的那天,喻文州听卢瀚文说,小黄大清早申请了航线,把蓝雨的飞机给开去了S区。

“我要去S区一趟。”喻文州对现任蓝雨队长卢瀚文说。

“可是你的腿……”一不留神放跑了一个小黄然已经够头疼了,结果大的那个也说要跑,二十四岁的小队长愁眉苦脸地道,“黄少告诉我要看好你的,回来他准揍我一顿……”

“已经没事了。”喻文州安抚道他,“这两天已经不用拄拐了,慢慢走路就可以。”

卢瀚文仍然不死心地挽留:“可是G区的工作……”

“之前积压的已经处理完了,后面有新文件的话,我拜托给了阿轩。”喻文州说,“我们办好了文件传输转移,他把消息滤一遍,这两天如果有重要文件,他会传输给我处理。”

小卢队长对着喻文州无计可施,他无力地看了他前任队长一会儿,勉为其难退让一步:“我要打通讯给黄少,他愿意我才让你走,还有航班信息……算了,我来开飞机。”

黄少天同意得意外干脆,还主动到S区基地专用停机坪去接人。蓝雨再次申请航线花了一点时间,卢瀚文亲自开直升机把喻文州载过去也花了点时间,这段时间忙得身心俱疲的G区代理人在飞机上忍不住陷入昏睡,再睁开眼睛飞机已经开始缓缓降落。

从直升机里往窗外看,站在停机坪边的黄少天也在晚冬黄昏的风中仰头看他,头发和围巾被直升机旋桨掀起的风带得四处飞扬。

卢瀚文把喻文州带到,和黄少天打了声招呼就火急火燎地飞回蓝雨基地。落地的喻文州在螺旋桨远去的声音里看着阔别快一个月的omega,也不知道黄少天消气了没有,无言了一会儿,抬手整理了一下爱人凌乱的头发和围巾。

黄少天任由他整理,等到整无可整,黄少天才把视线移开:“你腿好了?才过去多久就到处乱跑。”

“Alpha体质恢复速度本身就很快,已经可以慢慢走了。”喻文州低声道,“想你了,你又不回来,我就过来了。”

黄少天闷声不吭,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

“你累不累?”说完,黄少天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见到你就不累了。”喻文州眼里有笑,轻而慎重地握住黄少天的一只手。omega轻哼了一声,没有躲开,另一只手反而抱住了喻文州手臂:“谁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懒得想,不累的话,陪我走走吧。”

他的感觉没有错,黄少天果然有心事——尽管黄少天离开前那副赌气模样已经消散无影,这一路走下来也一直试图保持开心活跃,抱着喻文州的胳膊说个不停。


S区基地临江,走出闲人勿入的禁行区后再走远一大段路,行人渐渐变多,周围建筑制式开始变得多样,带上五光十色的人间烟火气。晚冬的江风带着点刺骨的冷,天空的云也有点厚重,来去的行人也察觉了未来几小时可能会降雪,来去的脚步更加匆忙。

“这里临江路真的和我们那边的沿江路很像诶,都是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天气比我们那儿更不友好。”黄少天把自己半张脸藏在围巾后,抱着喻文州手臂边不着痕迹躲避人群一边碎碎念,“这里雪随便下下就铺满路了吧,你带伞了吗?没吧,一看就知道你空手摆空臂来的,待会儿雪下起来咱俩都得遭殃……”

喻文州一直在耐心地听他念叨,偶尔在人群过于拥挤时把黄少天往身边揽一下。

天上的云越来越浓,开始碎碎地飘起雪。“果然下雪了,别走了我们去坐那边的电车,现在S区电车支持通讯支付还挺方便的,这一路电车还直通我暂住的地方,回去呗反正也没什么可以逛……”

“少天。”喻文州忽然说道,黄少天话没说完愣了愣,有些茫然地抬眼看向喻文州。

“如果遇到什么难受的事,可以跟我说的。”喻文州空着的另一只手落在黄少天发顶,“自己一个人憋着多难受?”

“我——”黄少天手上力道一紧,差点从喻文州袖子拽下来个线头,他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松开了抱着喻文州的手,睁大眼看了他一会儿,拧过头拎着他一角袖子继续往电车车站走,“我待会儿跟你说。”

在这种时候喻文州总对黄少天没有脾气,也不打算在这种时候硬要追问显然心神不宁的omega,任由他把自己拉到候车区。时临傍晚加上开始下雪,S区沿江电车车站站了不少等车的人低声打通讯、闲聊,相邻的公路的车川流而过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来得巧,刚走上车站,电车已经开始缓缓停站,在移向车门的喧嚣声中,站在身边的黄少天忽然扯扯喻文州的衣袖,一边跟着人群往前走,另一边目视前方打开的车门小声说:“俩孩子都在我住那地方,反正到时候你见着他们不要那么震惊。”

黄少天的声音在嘈杂声中模模糊糊,喻文州勉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微微侧过头,笑问:“早上就听说小黄申请了航线从蓝雨直飞S区,原来小鱼也来了啊,这是怎么了?他们也都忽然想你了?”

“没什么啦,就是他们吓坏了就慌不择路跑我这来。”他们已经走到电车门前,电车广播的声音随着他们的靠近越来越大,但黄少天盯着门口那台通讯器付款仪,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因为他们忽然知道……”

朝夕相对多年的Omega能难为情成这样,喻文州知道黄少天绝对不想复述一次,可他实在听不清黄少天后面这句说了什么,只好苦笑:“少天,我实在是听不清……”

黄少天脚步一停,用“你该戴助听器了”的控诉眼神用力瞪他,又在喻文州苦恼又纵容的笑里泄气地败下阵,上前一步,凑到喻文州耳边,自暴自弃地一字一句地重复:“因为他们忽然知道,我肚子里,又多了个小崽子。”

一句话说完,黄少天几乎是逃命似的刷了通讯器付款,噔噔两步跨上电车。

而这句话把喻文州钉在了原地,就感觉脑子里被投了一个炸弹,把他在想的、想说的、又还没说出口的通通炸得灰飞烟灭。

他觉得自己猛然被丢进一个梦里,有那么十秒钟头脑是一片空白的,似乎感觉到等站的人从他身边侧身上车,也似乎感觉到黄少天在电车上叫他,大脑、心脏被热而酸胀的情绪塞得发疼,这种酸胀又顺着血管传遍他浑身上下,于是连指尖都开始发疼。

“……队长!文州!喻文州!”

黄少天着急的声音让他骤然从空白里清醒,与此同时,电车的门在他面前合上了。

电车载着被人群和电车车门隔着的黄少天不由分说地驶进了雪里。


从回忆里清醒过来的喻文州抱着不久前黄少天给他的花,撑伞看着在雪里远去的电车,无奈地呼出一口雾气。刚准备抬脚跟着电车往前,喻文州神色一动,在雪里回头,恰好看见远处缓缓接近的一辆形状怪异的车和在车后面艰难推拉的两个人。

“你们这是改装了个雪橇吗?”喻文州看着那辆加了四个轮子奇形怪状的车,朝后面那两个臭着脸的alpha讶然地挑一挑眉,再看了一眼胡乱搭在他们身上的绳子,“而且你们……要代替雪橇犬的位置吗?”

“你问孙翔!”其中一个黑着脸的指着身边那位指责,“叫他不要乱解绳子,看吧!狗跑了!”

“你还说我?!唐昊,谁教你栓的这狗一拉就散的结?你以为车上要搭的是谁?那是G区代理人!联盟未来主席!车子撞路边你负责吗?啊?!!”孙翔也是满脸怒气,“你还怪我,这栓结的技术还能让你出那么多次任务活到现在,你还真是福大命大!”

“这怪我??谁一直在我栓绳的时候嗡嗡乱吵啊?看不起百花栓绳的方法你跟张佳乐前辈闹去啊,到底是谁最后拽不稳绳子把狗放跑了还要前辈去追的啊?”唐昊火冒三丈。

喻文州及时制止了这两个几乎要打起来的alpha:“好了好了,那现在你们要怎么处理这辆车呢?”

两个暴躁的alpha偃旗息鼓,唐昊把孙翔薅前了一步,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说:“其实也是可以坐的。”

“G区的雪压根达不到拉雪橇的厚度,所以小喻见……喂!你打我干嘛?”唐昊恶狠狠地盯着刚给自己后背来了一巴掌的孙翔。孙翔给他来了一个白眼,直接抢过唐昊的话头:“总之就是换了车轮,车轮本身就各加装了制动器,狗就是意思意思拉着,霸图基地的人就永远不舍得让狗委屈。”

“所以说,就算是没有狗,这车也是可以自己动的,是这个意思吗?”喻文州掌握了这句话的中心思想,忍不住笑了。

“是啊所以你上来呗。”孙翔拍了拍那架被改装得奇形怪状的车。

喻文州从善如流地上了车,回头问:“你们不上来吗?”

孙翔挠了挠头:“就是,这辆车启动是要些外力的,但狗跑了。”

“所以?”

两位alpha尴尬地对视一眼,忽然一起抬手顶住车尾:“你扶好就行。”

说完,推背感骤然增强,四个车轮的制动器同时发出齿轮滚动的声音,后面两个人拼了老命地把车硬往前推了进五十米,制动器终于启动了。两个推车的alpha累得头顶冒热气,连滚带爬地上了前座,瘫着喘气。

喻文州从他们推车开始就一直没忍住笑:“真的不用这样,我可以下来和你们一起推的。”

“这怎么可以?”唐昊大声说,“把狗放跑了就已经够丢脸了!”

照顾到alpha的自尊心,喻文州从善如流不再提,转移了话题:“让少天单独上电车是设计好的环节吗?小鱼怎么会想到做一个雪橇给我?”

唐昊和孙翔再次被噎住,孙翔用“叫你大喇叭嘴”的恶狠狠眼神瞪了一眼唐昊。

“没事,我和少天一直都随便他们玩,就是好奇想问问。”喻文州善解人意地给他们解围。

两位alpha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孙翔先开的口:“我也是听说的哈,毕竟这次和你们家小孩交流的是张佳乐,他们想表现出个什么效果我也不清楚,我就是负责出力的。”

前方的路宽阔笔直得一条大道通终点,压根不用管方向,唐昊忍不住也回过头:“本来给我们的计划是电车一开我们就把车拉过来,制动器设计的速度和电车是一样的,所以到时候就是我们和电车平行同速往前,从电车往外看就能看到你,我们那时候还挺震惊,为什么要是雪橇,难道用这种方式就,呃……”

“就怎么了?”喻文州还是没忍住笑了,“他们又八卦了一些什么别的东西?”

唐昊也是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终于豁出去似的一闭眼:“就是,旧联盟没倒之前,我们这群人都一直没有一个正式身份,更别说伴侣证明了,然后他们跟我们说你本来打算那天正式求一次婚去登记的。”

“结果话刚准备说出口,你们就在S区的电车站走散了,你急得冒着老大的雪直接追了一个站,听说你追到站之后抱着人不肯松手,后面还说要是有个雪橇就好了,不用跑得这么狼狈。”孙翔将信将疑,欲言又止,“所以他们大概是想让你圆满一下当年的遗憾?”

两个alpha扭过头目光炯炯,试图求得当事人说法,却只见喻文州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垂了眸,用一种他们以往从未见过的柔软神色看着手中的那束花,半晌,才轻轻摸了摸其中一朵蓝玫瑰的花瓣:“原来是这样,你们不说,我都要差点忘记这件事了……”

“呃,那,”孙翔问,“我们能八卦一下,所以你求婚成功了吗?”

“废话。”唐昊压低声音驳了孙翔一句,“没成功的话我们来这儿干嘛?”

喻文州微微整理了表情,但眼里的柔软笑意依旧隐藏不住:“有些传歪了,不过是有这件事,而且,惭愧,这件事要比你们听到的要仓促和狼狈多了。”


喻文州承认,那一天从黄少天跟他说出那一句话开始,直到他淋了满头的雪跟着电车狂奔到下一站,他的头脑都是一片空白。这大概是他人生唯一一次陷入这么长时间的空白和混乱,哪怕是当年知道有了小黄和小鱼那俩孩子的时候,他在头脑空白一瞬间之后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怎么去安慰黄少天,思考怎么去和联盟交涉,思考用什么条件拉拢原本态度中立的基地,思考怎么保护黄少天和孩子,能让他们顺利地长大……

而这次,他什么都不用想了,只想跑快点,再跑快点,跑到与他相濡以沫十多年的爱人身边——以至于他连一直在响的通讯也没有听见。

黄少天在下一站的站台等他。

喻文州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拽进避风处,肩膀被锤了好几下:“你笨不笨啊,笨不笨啊!多等一班车很难吗?你就跑过来,我给你打通讯你又不听!你腿才好多久啊你就跑,摔了没?摔了没啊?还跑这么用力,腿疼不疼?疼不疼啊?”黄少天着急得在喻文州身上到处乱摸,刚弯下腰准备摸上喻文州受过伤的腿,整个人已经被牢牢地抱住了。

黄少天感觉得到喻文州手臂的力量,抱着自己的alpha好像在长距离奔跑中累得失了语,只有急促的气息混乱地喷在耳边。黄少天只好把手放到喻文州后背拍了拍:“你让我看看你好不好,你才丢掉拐杖几天啊,都跑一路了,雪大不大,冷不冷,让我看看,看看嘛……”

喻文州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站直,立刻被黄少天又浑身上下检查了一边,摸了摸腿,似乎是没有旧伤复发,身上的大衣表面湿了,问题不大,头发也湿了,也不知道是雪打的还是汗蒸的。黄少天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目光上移,意外看到喻文州眼底那抹将落未落的水光,周身火急火燎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有些慌张地抬起自己袖子去给他擦:“你……你……”

“你别这样……”黄少天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看到有这样表情的喻文州。他见过喻文州各种各样的情绪,这位他认识了十几年的alpha即使是在最伤心、最无奈的情景下,依旧只是抿着嘴角垂下眼,眼底依旧是冰山一样融不化的冷静和坚定。只是在今天,那双眼的眼底溢满了柔软而湿润的情绪,满得眼睛都要盛不住,变成水落了下来,不管怎么擦都擦不完。

“我没怪你呀,就是担心你。”黄少天自己也吸了吸鼻子,根本不敢再看那双湿润的眼睛,垂着头靠在喻文州肩膀上,“你要惹我陪你一起抱头痛哭吗?”

“对不起,本来没想这样。”喻文州的声音有点哑,他再次抬手把黄少天护进自己怀里,“就是忽然……”

黄少天小声说:“忽然控制不住?我知道,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懵了,还想着不要把你也吓到了,不过好像没有很成功。”

“你打通讯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过了一阵,平复好呼吸的喻文州忽然说低声道,“梦见你说什么都不想管了,想要去看极光,然后我们就坐上雪橇,一直往北,一直往北。”

黄少天安安静静地把脸埋在喻文州肩头,嗯了一声。

“但我一睁开眼睛,雪橇就没有了。”喻文州说,“电车把你带走了,我怎么也追不上。”

黄少天几乎在同一时间打住了喻文州这个忽如其来的话题,他猛地抬起头盯住喻文州,声音不自觉地提高:“电车带不走我,我会在下一站就跑下来回头找你!我才不要什么雪橇和极光,和你比起来,那些算个屁!”

“和那些比起来,难道你不应该先哄一下我吗?”黄少天扬起下巴,像极了一只等待奖励的骄傲大猫,“我给了你那么大一个惊喜!”

喻文州深深地吸着气,眼底映着黄少天的笑,抬手擦了擦自己还湿润的眼睛,揽在黄少天身后的手移到他身侧,又顺着手臂下滑,轻轻握住黄少天温暖的手。

“来S区之前,我收到首都圈的邮件。蓝雨的身份恢复申请通过了,总部刚把蓝雨全部人的档案上传居民系统。”喻文州的终端亮起,在黄少天睁大的眼前闪着光。

屏幕上是已经打开的附件,身份信息右上侧的照片还是当年黄少天调进蓝雨前用的档案照片。18岁的omega拍照时似乎刚执行完任务回来,明明未脱离少年模样,却杀气四溢、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黄少天滑动终端屏幕的手有点抖,信息栏下滑,他看到了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看到的,自己父母的名字,履历和过往他们做过的一切。他眨了眨眼,刚开始就是硬憋回去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黄少天扭过脸,用袖口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二十七年了,我……”

二十七年,他失去了“黄少天”这个名字整整二十七年。

这个名字早在七岁那年就和他的父母一起死在那个黑色的夜晚,在这漫长的二十七年,他一度以为这个名字只能存在于基地寥寥数十人的记忆里,再也不能被找回来了。

而今天,他的Alpha亲手把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曾经找不回来的过往,一并还给了他。  

他的视线早被止不住的眼泪弄模糊了,只感觉到喻文州用令人心安的力量握住他一只手,发哑的声音同样带着哽咽:“还有一件事,我本来想过几天再征询你的意见,但是……我发现,我好像,实在忍不住。”

“鉴于基地过去的所有AO关系都是强制绑定的,总部在上传身份信息时,撤销了所有结合登记信息,也就是说,少天,你现在完全自由了。”在黄少天模糊的视线里,喻文州朦朦胧胧的轮廓缓缓矮了下去,单膝跪在自己身前。

“所以,我想知道,这个自由的少天,还愿意以黄少天的身份,继续和喻文州相伴一生吗?”

黄少天没被喻文州握住那只手摸上喻文州的脸,他自己都还在哭,却又执着地继续帮喻文州擦眼泪,故意皱着眉毛问:“……你就是因为总部撤销了我们之前的绑定关系,才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我一个人丢掉你跑了的梦吗?”

“……我……”

“我愿意。”黄少天没等喻文州把话说完就抢先把话说完,看着这个握着自己一只手,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Alpha,明明还掉着眼泪,但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以后不可以胡思乱想,我永远不会走的,就算我生气不理你,我也不会走的,你只用在原地等我一下下,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了。”


“当时有些激动,什么也来不及准备。”喻文州说,“少天说,反正刚好资料档案全了,我们转几个站,赶在登记局下班前把AO伴侣证明给办了。”

两位坐在前排的Alpha相顾无言,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孙翔先问:“就这样?”

“今天很多人都跟我说过。”喻文州无奈地摸了摸怀里的花,“我是不是真的有点无趣?”

“哎不是!”孙翔迅速摆手否认,“其实我也觉得就是一张证明的事,就是张佳乐说,唉,说那个,算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唐昊转过头看了喻文州一眼,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喻文州眸中带着笑意:“不管猜不猜到,惊喜依旧永远会给人带来期待,不是吗?”

唐昊和孙翔无言对视一眼,唐昊挠挠头:“这样的话,那就亲眼去看看吧。”

不过多久,车已经走到下一站,慢慢停下来,小雪依旧在下,前方路灯下有点模糊,但依旧清晰可以看见等下撑着一把伞。

伞下不见黄少天。

而本该呆在家的小黄站在路灯上,他们的小女儿骑在小黄的肩膀上抱着哥哥的脑袋朝他眨眼,小鱼撑着遮住三个人的伞,抬头看着喻文州,无辜地笑了笑。


【tbc.】

浪荡乾坤。

【喻黄】布莱切利没有玫瑰[31]

[二战/密码战/慢热]


31


布莱切利没有变化。夜晚依然是混沌的一小片,十字街,长椅和蜷缩在池塘边的天鹅,雪白的脑袋塞进羽毛底下,足够应对寒风料峭。


这个小小的庄园,这些木屋,街灯,他已经看过成百次了,它们和所有人一样见证夏季蔷薇和月季繁茂的盛开,在复杂态势里顾影自怜,继而凋谢,无生命的建筑在此时有活着的余音,它们参与着每一个故事,不曾改变,直至和那些来往反复的情感形成锋利的对比。


在打火机的轻微碰撞声和窗幔的沙沙声里,黄少天睁开眼,醒了,如果他曾经睡着的话,公寓的床在夜间显得如此空阔,像一团迷雾,他推开身上的绒被,落在地毯上,去追寻声音和回答。


喻文州坐在客厅的......

[二战/密码战/慢热]


31


布莱切利没有变化。夜晚依然是混沌的一小片,十字街,长椅和蜷缩在池塘边的天鹅,雪白的脑袋塞进羽毛底下,足够应对寒风料峭。


这个小小的庄园,这些木屋,街灯,他已经看过成百次了,它们和所有人一样见证夏季蔷薇和月季繁茂的盛开,在复杂态势里顾影自怜,继而凋谢,无生命的建筑在此时有活着的余音,它们参与着每一个故事,不曾改变,直至和那些来往反复的情感形成锋利的对比。


在打火机的轻微碰撞声和窗幔的沙沙声里,黄少天睁开眼,醒了,如果他曾经睡着的话,公寓的床在夜间显得如此空阔,像一团迷雾,他推开身上的绒被,落在地毯上,去追寻声音和回答。


喻文州坐在客厅的法式窗前,曲起一条腿,壁炉里只剩湿冷的灰烬,他手上香烟的火光尤其醒目,窗外暗夜的天空下,只有树木的影子被月光笼罩,其余屋檐都遁入黑暗,喻文州的脸倾向玻璃一侧,没人知道他在注视什么,直到黄少天的身影出现在倒影里,香烟映出的橙色光斑在他赤足旁,像一个温暖的注脚。


“吵醒你了,少天。”


黄少天只穿着衬衣,寒冷让他抱紧双臂,他走近喻文州,忽然松开自己,从喻文州的腰间跨了过去,布园长官没有反抗,黄少天保持跪坐的姿势,钳制着他,从他手中取下那根香烟,放在自己唇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苦呛从舌尖溢满肺部,不能算是享受,黄少天咬着唇,最终难以克制的低咳起来,烟雾漫过两人交视的目光,他感到眼睛不适。


“别这样。”喻文州就着他的手指,将香烟熄灭在身侧的锡碟中。


“你答应过我不再吸烟。”


“是工作。”喻文州缓慢地说,抱歉,他轻轻攥着黄少天的手,指了指窗外,关于他在注视什么在此刻有了答案,“看到那个棕色盒子了吗,你想要的房子,给松鼠的那一个,我把它放在那儿了,第三个树杈的位置,会不会有些高?等天亮你会看得更清楚些。”


黄少天看见了一个深色的物体,和它中心圆形的孔洞。他收回手,喻文州的手掌短暂的贴在他的手背,像是在汲取温度,或者是一阵挽留。


“是你做的。”


“是我。”喻文州笑了一下,“虽然我的手工可能没那么出色。”


“它坚固吗?”


“如果没有大风的话,我想是的。”


黄少天想象一只无家可归的松鼠,会在某天抱着尾巴钻入这个木屋,用一整个冬季的松果填满它,这个蔽身之所,它是否能猜到是谁建造了它,又将它放在那里。这个人正在尝试改变一场战争,当然,木屋不在计划之内,这只是一个任性的要求,但他依然为它涂抹油漆,用唇含着钉子,让木板严丝合缝,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容身之处。


窗格将月色剪成模糊的碎片,树影互不相见,如同细长的灰色绸带,有时打结,更多时候向同一侧飘散。喻文州的发比他离开时更长,散落在眼尾和下颚,一半被他别在耳后。在苍白的月光下,他的双眼是那样漆黑,深不见底,而他的目光却完全相反,仿佛经人一吹就会散开的晨雾,带着迎面而来,挥之不去的湿意。


他伸手,挨在喻文州的侧脸,拇指停留在唇畔,他的唇几乎没有血色,看上去冰冷彻骨。


“为什么?”黄少天俯视着那双眼睛,“为什么,伦敦已经将你带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也将我当作一只松鼠吗,你的那只?因为我对你的爱,我无处可去,只能在你的屋檐下挨过冬季漫长的落雪吗?”


他问的很大声,几乎是质问,但喻文州没有回应,也许,这些话并没有冲破他的躯体,只是在他心间飞旋,他无能为力,做不到让这些话语听从他的劝告,脱口而出,打破他们之间落下的那一层笼罩着的阴影。


喻文州的手掌再次覆盖过他的,就那样贴在脸颊,黄少天能感到他唇侧肌肉的鼓起和松弛,每一次呼吸所带来的淡淡轻颤。


“你愿意相信的话,少天,没有什么能带走我。”他忽然说。


每个单词都从黄少天的指尖化为实体,舒张,口腔的共振,最后变成他耳边温柔的声音。


终究,金发的数学家低下头,月色垂落在地,和所有教堂里的场景几乎一致,玫瑰花窗的掩映中,轻按着他的胸口,天使在凡人额间降下一个永恒的吻。

 


“别这样,少天。”喻文州试图制止他,但跟前一次的命令一样,对于今夜的黄少天毫无用处,数学家的手指顺着他的腰部向下,解开皮带上的回形扣,喻文州按住他的手,但没能制止他的逾越,黄少天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双膝跪在地上,此刻微微抬起。


在坐下去的一刻他极力忍住低叫,即使如此,他的发梢还是被汗水打湿,温顺的半掩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喻文州的手支撑着他的背,从少年瘦削的肩胛往下,一路收紧到因汗水而湿滑的腰窝,在敞开的衬衫下只有合握的尺寸,喻文州的军装衬垫在他大腿下,布料显然过于粗糙,数学家白皙的肌肤因摩擦而遍覆红痕。


他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跨坐在喻文州的身上,清冷的月色淹没他们的身体,雪又开始下了,窗外和倒影变得灰蒙蒙,太深了,黄少天颤抖着喘息,再深一些。直到喻文州松开托举他的手,吻上他的唇,顺从的满足他每一个要求。


在短暂的停歇中,黄少天睁开眼,汗水流进他的眼睛,所有事物都像星点般闪烁,在腾起的夜雾之间,他想,我大概在云端做爱。


“斯卡利说你们的账户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思念,没有爱。”他趴在喻文州的肩上,呜咽,有些话突破枷锁,最终飞了出来。


“可是喻长官,”他说,“你的心跳得这么快。”

 

 

在看到大厅里尚未装饰,散发着松柏气息的圣诞树时,黄少天才真实的感到节日的临近,时隔一年,堆叠在木板舞台下的彩带又被翻出来,抖落灰尘,看上去跟新的一样。


莉莉自愿跟同事们忙碌地安排着一切,歌曲,庆贺的方式,尽力维持体面的甜点。少女像拥有无穷无尽的活力似的,也许是用这样的投入作为宣泄方式。布园最终对鱼机无计可施,其实从几月前他们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但谁都不想放弃,他们的工作再次被一些琐碎的密码占领,大多数是日本的,奥赛罗开始在空余时间教他们日语,狄尔西对于语言学一窍不通,只能拿着一本厚笔记挨个对片假名苦读,写的字看上去更像画符。


偶尔,其他木屋冗余的谜题也被逐渐交给他们,八号木屋的辉煌从奇谜开始,似乎即将因为鱼机而拉上帷幕。 

 


莉莉提议让他在聚会上再弹奏一曲,“像去年一样,你和喻长官配合的完美极了。”她扬了扬手中的筹备表冲他挤眼。


没人能拒绝她的请求,连奥赛罗都答应参加合唱,黄少天只好说他会去试一试。但不能保证有结果,他在心里补充,毕竟从那天后他们再没见面,那个湿漉漉的夜晚,短暂的温存,很快就和松鼠一样无影无踪。


喻文州不曾挽留,又是这样,好像他不过是一艘任意远扬的船,而他欢迎随时的停泊。问题在于,这看似是交给他的选择,可实际做出选择的却不是他自己,他的缆绳就放在喻文州的手中,然而从始至终,喻文州都没有试图扯动它。是他一次次劝服自己,将桨划回他的身边,他一直顾着挥动船桨,以至于现在才感到劳累。


一切都像几个月前的重现,黄少天对此想了很久,上一次他可以归咎于考文垂的愧疚,可这次只是单纯的离别。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好像对此已经有了预感。


或许,错误在于他本就不该跟伦敦争抢,输赢从一开始就没有意外,可凭什么?他总要试一试,总要去爱,有无数人征服过高山,他想,但让攀登有意义的前提是,那需要一座山峰,不是高墙,不是人为建造的铁壁。


他不知道伦敦发生了什么,也许又是某个末日降临在另一个城市,所以喻文州变得愈发遮掩,也愈发低沉。他没法从这些想法中脱身,斯卡利的阴云笼罩在他们之间,年轻的数学家发现自己很难面对布园长官的承诺,阴云将所有画面都折射多次,落在不同水潭里,信任被打碎成无数玻璃片,仍是完整的,只是很难拼凑。他依然相信他的爱,只是现在遭到怀疑的是他受伤的决心。


他该去相信那句徒有其表的停留吗?在无数次失望和欺瞒之后,继续相信当权者对他的感情不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瞥,还有更多的东西吗?


一号办公室的门已经在他眼前,忽然之间,黄少天想起自己谱写了一半的曲子,那首四手联弹的“胜利”,喻文州曾为此小小的吃醋,抱怨他居然不是用自己的名字。想到这,黄少天的唇角不由自主的翘了翘,音乐再次挽救了他,无论如何,这至少给了他敲门的勇气。


在“请进”之后,黄少天首先看到的是斯卡利的脸,养鹰人并没有因为喻文州的回归而离开,出于“雾气”计划,他每天都在约谈不同人选,也许过几天就会轮到八号木屋。


伦敦人坐在沙发上,厚实的手掌间抓着几份文件,有些带着水渍,“下午好,”他露出微笑,“你是来汇报工作的吗,黄,希望我的在场不会打扰你们。”


黄少天耸耸肩,斯卡利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我的办公室遭遇了一点危机,”斯卡利说,“他们正在修理水管,你应该早来十分钟,壮观极了,就像鸽子广场的喷泉。”


“我由衷希望他们能早点修好。”黄少天真心实意地回答,他轻轻垂了下眼眸,不想让喻文州看出他内心有片刻的波动,清冷的阳光将办公桌前那一小块空地塞得满满的,来源于布园长官背后的环形飘窗,他的影子也因此格外清晰,像晨暮里的漆黑驳船,漂浮在白浪的水中。


不,黄少天很快从心间抹去这个比喻,他怎么会把喻文州跟一艘脆弱的船作为联想?喻文州永远是掌控船舵的那一个。


“下午好。”他故作轻快。


“下午好。”喻文州看向黄少天,伸手接过他带来的文件,随意的翻了几页,“你们在破译‘歌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那是你回来之前的事了,我们用两周就破译了它的加密方式,不算复杂。”


喻文州笑了笑,“干得不错,小专家。”


在他话音落下时,斯卡利低低的哼了一声,像是他正把一句短促的嗤笑塞回喉咙,很难让人不去注意,养鹰人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他试图抬起一只手解释,像个请求老师发言的学生,淡色的蓝眼睛里露出笑意,“见鬼,朋友们,我很抱歉,只是一个善意的提醒,黄,我们的数学家,他不喜欢被加上‘小’这个前缀。”


这回目光又再次回到黄少天身上,喻文州看着他的眼神逐渐偏向一侧,斯卡利同样注视着他,如同在等待他的确认,但数学家终究无法做出任何辩解,我确实不喜欢,他想,但现在他只想把这个人扔回他的‘水牢’里去,在略显尴尬的凝视之下,无法遏制的红晕染上他的耳尖。


整整几分钟寂静无声,只有钟表在走动。喻文州瞥向斯卡利,温和的提示,“没有水声了,斯卡利,你应该去看看。”


“Fine.”斯卡利将自己重新扔回沙发靠垫,这次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带着有气无力的笑,“我应该对自己说话的,请继续,就当我不存在。喻,最后一句话,给他们十分钟把水拖干的时间。”


没人再搭理他,算是充分满足他的愿望。养鹰人在此刻就是一张角落里的废报纸。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在汇报结束后,习惯性的,喻文州问道。他顿了顿,“你的脸色很苍白,少天。”


“没有睡好。”黄少天用鱼机作为掩饰,也不算全是谎话,“鱼机还没有破译,让人很难安心,我总是忍不住尝试。”他挣扎了几秒,低声说,“圣诞节你会再弹奏钢琴吗?”


“你指的是……”


“圣诞晚会,就像去年一样。”黄少天知道那艘船又在摇摇欲坠的开往海域,再次刺探他的灵魂,他以为他的语气会变得哀伤,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的话很平静,“莉莉正在筹备节目单,如果你不演奏的话,我的意思是,我已经答应她了。”


在组织语言的片刻,黄少天忽然感到烦躁,他总是在等待回答,总是等,他想到斯卡利说过,等待是必修的功课,可他不是间谍,不是他们那些秘密部门的工作人员,他有拒绝等待的权利。


“贝多芬和肖邦。”他揉了揉头发,分散一些注意,“我是想来问你,喻长官,这里没有其他人再会弹琴,你觉得我该选哪一首。”


喻文州合上文件,“冬风?”他淡淡的说,“我记得你弹得很美。”


黄少天点点头,好像也认同这个选项,但在离开办公室前他拍了拍空了的文件夹,带着一丝微笑说,“我改主意了,巴赫吧,还是巴赫。C大调平均律,怎么样?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以前,我很小的时候,总是逃课去弹这些练习曲,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练习曲吗?因为它们很方便,你弹练习曲时不用带着感情,可以在任何时候演奏。”


tbc.

斯卡利:你们清高,你们了不起!

521快乐!

目前的状况是喻文州只能给出他50分的爱,这已经是他的全部,但对于任何人而言,不得不说,50分恐怕确实太少了。


MIA

【2022喻文州生贺喻黄24H/2H】间隙(完)

文州生日快乐!!大半夜吃点好的(?

*双特工paro

*没有第三人,可以安心观看~


喻文州到家时,客厅的灯已经亮了,黄少天正无聊的打着遥控器,电视机的画面在肥皂剧和晚间新闻之间来回切换着。

他撇了撇嘴,有些猜不透黄少天这个架式是为了什么。

任务是在两天后,他们也很早过了会为任务紧张得坐立难安的时期,但他今天就是能感觉得出黄少天的不同,有些令人不太愉快的躁动。

喻文州把出去采买的食材放进冰箱,置购的日用品各自归类,正想开口问问一动不动窝在沙发上转台的搭档时,黄少天已经招招手让他过去。

出租套房,标准型的两人沙发,喻文州在留下比较大位置的一侧坐好了,耐心等着今天意外少话的...

文州生日快乐!!大半夜吃点好的(?

*双特工paro

*没有第三人,可以安心观看~




喻文州到家时,客厅的灯已经亮了,黄少天正无聊的打着遥控器,电视机的画面在肥皂剧和晚间新闻之间来回切换着。

他撇了撇嘴,有些猜不透黄少天这个架式是为了什么。

任务是在两天后,他们也很早过了会为任务紧张得坐立难安的时期,但他今天就是能感觉得出黄少天的不同,有些令人不太愉快的躁动。

喻文州把出去采买的食材放进冰箱,置购的日用品各自归类,正想开口问问一动不动窝在沙发上转台的搭档时,黄少天已经招招手让他过去。

出租套房,标准型的两人沙发,喻文州在留下比较大位置的一侧坐好了,耐心等着今天意外少话的黄少天到底要做什么。

但他只是上下端详了他一番,忽然半个身体翻过沙发,压到他身上,毫无预警的就这么吻了上来。

喻文州有些意外,下意识伸手扶他,却被当成拒绝不留情的拍开。

虽说他们平常并不忌讳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在任务开始前搞在一起的经验,但今天的黄少天确实非常奇怪,彷佛连亲吻都带着怒气,让人摸不清他的意图。

喻文州顺从的接纳他的吻,从唇到颈到耳,然后得到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房间里有监视器。”黄少天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一口咬在他的耳垂上。

只是一句话,多年的默契就让喻文州立刻了解黄少天想要向他表达什么讯息。

他们这次的合作方是财团下的一个私人军事组织,准确来说是对方看上“剑与诅咒”的办事能力自己找上门的,任务内容和报酬都已经谈妥,本来以为是个快乐的双赢合作,没想到对方终究还是不放心“编外人员”的可信度,在他们提供的暂时的安全屋中装上了监视。

喻文州会意,稍稍垂下头,让黄少天的身体挡住他的口型。“在哪里?”

“书架、电视机、柱子边上的收纳柜。”黄少天物理意义地和他咬耳朵,声音中隐隐约约地都是不愤。“隐藏式摄影机,藏的很好,我是意外发现的。”

喻文州很快地瞥了几眼他说的地方,很小心地避免对上镜头。房间里的灯光大概被黄少天调过,即使只是略略看过一眼他也能发现在黑暗中反光的镜面。

他把黄少天重新拉回身前,安抚似的轻轻落下几个吻,用手轻抚他的背脊,低声说道:“是怕我们变节?”

“大概是。”黄少天把脸埋在他的颈边,呼吸着熟悉的气味,试图平息自己的怒气。“他们应该隐藏了最后真正的目标,我们只是开路的棋子,一定还有一些他们不想分享的利益或情报。”

喻文州沉吟了一下,将手探进他的衣服下襬。“你认为有危险吗?”

黄少天在他的触摸下打了个颤,抬起头来环住他的脖子,嘴唇藏在手臂中:“没有危险,至少没有他们应付不来的危险,但我很好奇,还很生气,不愿意共享所有情报的合作方最烦人了。”

他的眼睛在客厅的灯光下澄澄发亮,随着低声上扬的语尾产生了那么一些撒娇的意味。喻文州端详了半秒后又凑过去吻他,倒也不完全是作戏。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在接吻间隙轻声问,一手拨开他的刘海,另一手却在线条漂亮的腰腹之间流连。“和他们撕破脸?还是就装作不知道,最后杀个回马枪?”

“那当然是……嗯、能骗到多少……是多少。”黄少天朝他笑了笑,声音在他的抚摸下有些断续。两人又接了一个漫长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吻,才结束讯息的交流,喻文州本来以为这样就结束了,结果黄少天居然不愿意从他身上下来。

“你不想做吗?”他问,有些无辜地望着他,手却滑到了短裤的边缘,指尖轻轻勾着松紧带。

这可是相当直白的邀请了。喻文州有些意外,他原先以为黄少天不过就是想藉此向他传达消息罢了,没想到是真的有那个意思。

他低声问:“我们现在可是被监视着喔?”

“所以呢?”黄少天扬起一边的眉,甚至更过分的拉开自己的衣服。“我对你没有吸引力了吗,喻文州?”

他虽然说得轻巧,嘴角微微上扬,但喻文州还是从他的眼中看出他是真的动气了。黄少天一向把伙伴之间的信任看得很重要,即使只是短暂的合作也不例外,对方玩的这一手确实有点触及到他的底线,也不怪他生气。

只是这种发泄方式……“你真想当免费放映机啊?”喻文州说,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黄少天是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但这未免玩得有些太大。他并不能确定这是对方会后悔的一时兴起,或者他是真的想用这种手段报复一下那些非法入侵他们生活的混账。

但黄少天不想那么多。他只想怎么做。

他跨坐在喻文州身上,居高临下的像个发号司令的指挥官。面对他的疑问,他只是挑起眉:“我可以叫到让他们没脸再看下去。”

这话说的。喻文州都要叹气了,但又觉得这样的黄少天可爱得不行,如果他的确想这么做,那他倒是真的不介意陪他疯一回。“……说不定人家就喜欢这样的。”

“那又怎么样。”黄少天笑着说,露出一截小小尖锐的虎牙。“他们也只能看着。”


后→964 69 25



FIN.

山谷黄杏果茶大杯少冰不另外加糖

二十四小时热恋

黄少天生日快乐! 


1.

黄少天膝盖磕破了。

是中午起床的时候发现的,头晕晕地冲进浴室洗澡,热水淋下来才感觉到。他嗷地一声惨叫,喊出一种世界要毁灭宇宙要终结的架势。

“可怕,我膝盖破了。”黄少天扶着额头发在蓝雨群里。

没人理他。

下午训练,黄少天迟到了,进训练室打卡的时候机械的女声很响亮地发声:“迟到。”可是他环顾四周,训练室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喻文州也没在。

人呢?黄少天打着哈欠坐在电脑上,伸着懒腰开机,揉了揉眼睛这才注意到右下角的日期——今天放假。

“卧槽,今天放假?真的放假?”黄少天再次打开手机在群里强烈谴责,“怎么没人提醒我!只有我在训练室,我还打了个卡!”...

黄少天生日快乐! 


1.

黄少天膝盖磕破了。

是中午起床的时候发现的,头晕晕地冲进浴室洗澡,热水淋下来才感觉到。他嗷地一声惨叫,喊出一种世界要毁灭宇宙要终结的架势。

“可怕,我膝盖破了。”黄少天扶着额头发在蓝雨群里。

没人理他。

下午训练,黄少天迟到了,进训练室打卡的时候机械的女声很响亮地发声:“迟到。”可是他环顾四周,训练室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喻文州也没在。

人呢?黄少天打着哈欠坐在电脑上,伸着懒腰开机,揉了揉眼睛这才注意到右下角的日期——今天放假。

“卧槽,今天放假?真的放假?”黄少天再次打开手机在群里强烈谴责,“怎么没人提醒我!只有我在训练室,我还打了个卡!”

确实没人提醒他,过了半天郑轩才慢悠悠地冒泡:“黄少精神真好啊,我刚醒……”

“放假真好,我爱放假。”徐景熙美滋滋地补刀。

“我在上课!!!”卢瀚文大概是课间,愤怒地打了一串感叹号。

手机的通知栏一直跳,微博的私信一大堆,黄少天没有点进去,只是看看列表,密密麻麻都是来自粉丝的安慰和鼓励。

哦对,他们刚刚输了半决赛。赢了加班,输了放假,天经地义。

电脑上游戏已经启动了,一马当先跳出来的是新版本的消息推送,再然后是比赛的赛评。黄少天愣了一会,才从口袋里掏出卡刷了登录。训练服在线的都是接下来还有比赛的队伍,他们的头像整齐划一的都是自己队伍的纪念头像,黄少天咔哒咔哒地动着下颌咬着牙,怒点鼠标,换上第六赛季蓝雨夺冠纪念头像。

谁没有啊!黄少天咬着牙进了单项训练。

一套下来是10分钟,训练室窗帘没拉,晃得他眼睛痛。奇怪了,平时怎么没有这个烦恼。黄少天在等着系统计算分数的间隙起身去拉上窗帘,刺眼的阳光变得柔和的一瞬间终于觉得一切都对了。

很OK,再去拿瓶冰水放在手边,完美的一个训练日。

系统算分出来了,89分,不高也不低,黄少天闲着乱点,点到了自己以前的记录,状态奇好无比的那几年,都是95以上的高分,还打破过分数记录。

手速、反应能力这些都是有天赋就可以练出来的,刚出道的时候哪天不是十几二十套地练,现在虽然也在练,但是已经不可避免地没有那么高的分数了。点到蓝雨自己的训练数据里,排第一的是卢瀚文,吊车尾的,当然不可避免的是喻文州。

喻文州不在线,状态栏是灰色的。他好像不喜欢用头像,永远都是默认的系统头像。黄少天鼠标放上去的时候会弹出他的基本信息,他的昵称是“八爪鱼”。

这是前几天黄少天按着他的手改的,因为喻文州毫无疑问地输了队内solo。

有喻文州好友的人都能看到这个ID,方锐点评他无论是行为还是名字都缺了大德,黄少天自己深以为然。

手机在桌面震动,侧头瞥了一眼,正是“八爪鱼”的来电。

“嘶——”黄少天接电话的时候腿乱动,新鲜的膝盖伤口咣当磕在桌子上,痛得他直抽气。

“怎么了?”

“没事,”黄少天咬着手指含混地说,“真没事。你什么事啊?”

“你还在俱乐部吧。”喻文州说。

“嗯啊,没人提醒我今天开始放假,”黄少天恨恨地敲着桌面,“可不就我自己。”

“帮我收一下衣服。”

黄少天:“……”

“走得太匆忙,忘记了。”喻文州在那边说,“我房间钥匙你有吧。”

“有。”黄少天干巴巴地回答。

正事说完了,然后陷入一阵沉默。

“你……你去哪儿了?”黄少天翘着二郎腿,对着自己膝盖上的伤口又是抠又是挤,装着心不在焉的语气问。

“我在B市,周五有一个联盟的活动。”

喻文州是国家队的队长,官方的活动他参加得多,有时候也由不得自己。黄少天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闭嘴惊艳。

“你呢?”

“我是留守儿童啊。”黄少天耐心地把伤口边缘的擦得干干净净,他刚想说我膝盖莫名其妙破了个口子,就听到喻文州那边传来工作人员喊他的声音。

“你忙去吧。”黄少天赶忙说。

黄少天对着屏幕发呆。

发呆的时候会想起前几天才输掉的比赛,拼到最后一丝血后灰白的屏幕,那一刻他看不到任何队友的脸,但是直觉告诉他大家都不好受。赛后采访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喻文州照例说了一些话,然后在欢呼声包围的喧闹后台,对大家说,辛苦了,放假了。

年年如此,距离上一次的冠军,已经辛苦了五个赛季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走了,喻文州坐在训练室写复盘笔记,黄少天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们走的时候喻文州站起来揉了很长时间的手腕,黄少天站起来,他也觉得自己累极了。

深夜基地的训练楼空调关了,灯也关了,一切都已入睡。

“好累啊。”黄少天说。

喻文州站在他身边,但是仿佛浸入一片完全的黑暗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搭在黄少天的肩膀上。

“但是下赛季还是要加油!”黄少天反客为主,踮起脚搂着喻文州的脖子,大声地说。

对,还是要加油,黄少天再次打开训练软件,咔哒咔哒的鼠标声和键盘声欢快地开始交错。

 

 

2.

工作的间隙,喻文州不出意外地刷到了最近很火的帖子。

游戏里会推送联赛的最新消息,也有官方论坛供玩家和观众讨论。最新的加红加粗标题是个粉丝写的长文:《蓝雨双核‘七年之痒’,现在的剑与诅咒真的适合蓝雨吗?》

七年之痒。

喻文州忍不住笑了一下,好暧昧的措辞,好像大家都默认他们像一对伴侣一样扛起了蓝雨的七年,现在又太熟了,失去了最开始碰撞的新鲜感,成为了相看两相厌的老夫老妻。

确实是七年,也确实太熟悉了,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全然可以想象出来对方接电话的样子,哪怕黄少天没说,喻文州也知道他应该闷着头在训练赛做反应训练。

群里的对话没有再继续滚动了,看来大家的心情都很沮丧,没有聊天的兴致。喻文州手指停在黄少天发的那句“膝盖破了”,犹豫再三,却没有回复。

他也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来一趟总部收获颇丰,除了完成他作为国家队队长的职责,还收到了联盟的邀请,希望他可以考虑转型到幕后。喻文州答应了要好好考虑,除了这份工作确实很适合他之外,也有太多场外的因素。

不算汹涌澎湃但是却始终存在的质疑,即便在他证明过自己之后,还是会在每一次失利的时候都毫不留情地卷土重来。压力,巨大的压力,像无处不在的空气积压着他。在缺少教练、分析师角色的联盟,每个队伍都需要有人站出来承担战术和指挥的职责,而在蓝雨,毫无疑问是喻文州。

有能者,责无旁贷,这是支持者说的,何况他又如此深谙战术的精髓。可是时间久了,慢慢地变成了喻文州的无法摆脱的重压,每一次都拼尽全力,但是却总是和最终的胜利失之交臂,慢慢的,连他自己也随着舆论忍不住怀疑自己。

我真的能够胜任,真的能够坚持下去吗?

记者问他,他当然可以优雅得体地给予回答,但是隐秘的退意开始自私的滋长,他不年轻了,一直以异类的姿态存在在新人辈出的联盟中,如果连战术和指挥开始不再适应,或许他真的可以考虑另外的工作,而不是徒劳地与自己疲惫地抗争。

工作人员走过来喊他化妆,接下来是一下午的拍摄,最近联盟在在全球游戏市场推广荣耀联赛,让他考虑的也是相关的工作。

“喻队最近黑眼圈很重啊。”化妆师认真地打量他。

“是么?”喻文州也有些诧异。

“是。”化妆师说,“我帮你遮一下。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不过季后赛是有些可惜……”

喻文州无奈地笑了一下:“是很可惜。”

想到比赛是会头痛的,每一个大意的细节都会让人懊恼不已,喻文州原来觉得自己从不畏惧这些,但是现在好像除了懊恼,无力的感觉也更加明晰了起来。

拍摄很漫长,喻文州好脾气,配合得很好,结束的时候也已经接近十点钟。北方的夜晚似乎云层总是很薄,可以看到明亮的星星,喻文州坐在酒店楼下的大理石台阶上,终于松了口气。

风里有热气,但是比起南方的风干爽许多,黄少天就在这时候打来,声音雀跃。

“结束啦?”

“明后两天休息,然后继续。”

“啧啧啧,大忙人,真忙啊。”黄少天正趴在床上啃冰棍,说话也含含糊糊的,“对了,明天出新图,你知道吧!”

“知道。”

新版本是大事,联盟的各个角落里都是新版本的宣传物料,但是喻文州心事重重,并没有仔细留意。

“感觉挺好玩的,我看了宣传片。”黄少天翻身坐起来,语气很欢快,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要不要一起玩?”

 

 

 

3.

黄少天是第二天中午顶着大太阳出现在楼下的。

白T恤,黑色短裤,还背了个双肩包,头顶着不知道从哪儿收到的广告扇子遮阳,喻文州还在四处找人,黄少天一大步跨过去,蹦到了喻文州面前。

“热死我了!”黄少天掀起T恤的下摆低头擦了擦额头的汗,很快被湮湿了一大片。

湿漉漉、热腾腾的、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黄少天。喻文州怔住,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快滑下来的双肩包。他怎么也想不到黄少天昨天说完之后干脆利落订了机票,居然赶早班机飞了过来,要知道平时让他早起简直是难如登天。

“没想到吧嘿嘿,”黄少天把扇子从头上拿下来,狠命扇了两下,“快点,喻文州,还不快请我喝饮料。”

喻文州笑了笑:“好。”

酒店里的饮料黄少天不爱喝,洗完澡支棱着湿漉漉的头发对着菜单指点江山,得出了没法喝的结论,喻文州刚想说点什么,黄少天已经抓过他的手机自顾自地点了外卖。

“点好了。”黄少天坐在大床上,从双肩包里依次掏出鼠标、键盘、游戏卡,像夜市里卖盗版碟的,“玩不玩?”

喻文州招手:“腿伸过来。”

黄少天:“啊?”

喻文州也学着他的样子从一个袋子里依次掏出碘酒、棉签和纱布:“不是磕破了吗?”

“我靠,原来你看到消息,那怎么不说话?你的副队长!伟大的副队长负伤了,竟然没有表态!”

“……”

“我膝盖都破了啊你看,我回去就申请工伤,太辛苦了我。”

“……”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刚刚洗澡的时候感觉还挺痛的。”

“……”

“出了汗也很痛!我靠B市真的很热,我看不比G市差多少,下次王杰希再抱怨G市热我一定重拳出击。”

“好了。”喻文州处理好伤口,抬起头来,“辛苦了,伟大的副队长。”

新版本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开头都是漫长的过场动画和资料片。黄少天看得很认真,还点评人物和作画,喻文州却一点都看不进去。

“为什么跑过来?”

“我问你要不要玩,你说要的。快点快点,我明天上午就要走,之前定了个有个推广的拍摄,明天下午要去,不过就在俱乐部附近。”

黄少天之前出了汗,现在房间里空调足他又不肯调低,喻文州只好把自己的队服外套搭在他身上。

“那也不至于……”

“我们从来没有新版本的时候是分开玩的。”黄少天盯着看电脑屏幕,语气里透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委屈,“从来没有。”

喻文州愣住。

确实从来没有,从他们十八岁来到蓝雨,每一次游戏的更新他们都在一起研究新的变化,甚至有一次游戏在春节更新,喻文州也在大年初一开车到黄少天家楼下,和他在网吧里一起玩到凌晨。那个赛季蓝雨也是第一个开发了新版本地图的队伍,在赛季初靠着新图优势拿下了七连胜。

游戏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游戏,更是梦想、未来、永不止息的追求。游戏又仅仅只是游戏,是从来都带来无尽快乐的游戏。

喻文州看着他:“这很重要吗?”

黄少天终于扭过头,认真地看着喻文州:“这很重要。”

其实输也没关系,努力可能会落空 ,付出可能会没有回报,但是不管怎样,总是要在一起的。角色倒下了比赛结束了,但是生活还在继续。

而他的生活就是和喻文州一起度过训练、比赛的每一天。

“好,”喻文州转过头看向屏幕,“我知道了,出发吧。”

资料片结束,画面重新回到了他们上次下线时游戏内空旷的原野。侧边好友栏在线的头像亮起来,世界频道的刷屏消息一条又一条,谁家公会招新了谁又4=1刷副本,谁拾荒了谁的橙装谁被谁游戏内悬赏追杀,一切还在继续,一切还要继续。

再次出发吧。

 

 

4.

在蓝雨粉丝不知道第多少次赌上尊严在论坛和人比战力最后只能灰头土脸地认输后,蓝雨终于雨过天晴,拿到了在国内联赛的第二个冠军。

六年过去了,队员来来去去,但是双核屹立不倒,而这也已经是他们无替补打满的第九个赛季,九年,在选手淘汰速度加快、版本高速迭代的今天,已经是非常长的职业周期。

赛后的采访记者果不其然地也问到了这一点。

“大家都知道去年的失利对你们打击很大,而且当时年纪已经不小,在新人辈出的大背景下,想问下两位去年是否有动过退役的念头呢?”

“从来没有。”黄少天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坚定得好像完全不需要思考,因为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话筒递到喻文州的身前,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或许没有人知道那个输掉比赛的夏天,坚韧如喻文州也萌生了退意,但是很多人都记得曾经传出的似有若无的八卦,昭示他在重压之下的痛苦,企图撬动他坚定的步伐。

那都过去了,他现在的答案是“没有”。

“和你一样,”喻文州侧过头看着黄少天,笑着回答,“从来没有。”

有人大汗淋漓地跨越一千公里,只为和你一起玩几个小时的新版本游戏,吃一份难吃的外卖,然后几个小时后没睡醒就闭着眼睛赶飞机离开。这24个小时转瞬即逝,可是它燃起的不仅仅是对电竞的坚持,确定的也不仅仅是追逐梦想的心。

夺冠之后各路媒体都约了专访,黄少天接待了几个之后感觉自己虽然话量取胜,但是翻来覆去已经说不出什么花样了,于是大摇大摆地去喻文州那偷师。

打开荣耀官网的首页,巨幅照片挂的是蓝雨夺冠的捧杯图,底下的官方深度专访就是喻文州的,前面都是他大概能猜到的一些描述,直到拉到最后他才看到一行他觉得认同的文字。

“如果有一天我退役了,是时间抛弃了我,而不是我因外界的诱惑抛弃了荣耀。”

复制,黏贴,黄少天满意地把这句话放到备忘录里。

“在干什么?”喻文州站在他身后,“剽窃啊。”

黄少天转过头一本正经:“职业选手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所以你这是?”

“借来用用咯,”黄少天嘟囔着,“更何况……”

“和我一样?”

“对,和你一样。”

 

 

 

附:给大家看看文里劲爆的帖子0.0

 

《蓝雨双核‘七年之痒’,现在的剑与诅咒真的适合蓝雨吗?》

0L:季后赛大家都看了吧!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最后一场比赛15分钟之前蓝雨还是领先的,血量占优,站位也好,真正发生转折的是15分钟的小规模团战,索克萨尔在途经点下了埋伏和拦截,大家可能觉得这也没什么,很多队伍都会这么抉择,但是我敢说换到几年前喻文州绝对不会在这里打团战,他一定会让夜雨声烦拿命去诱敌深入,卖黄少天一半的血他都舍得,这哥们狠角色眼睛不眨的,具体可以参考六赛季半决赛和十赛季打烟雨。

喻文州这么决策,不是因为不了解,反而是因为太了解黄少天了,所以他不想在这里冒险,但是高手之间的较量就是要走钢丝的,想得太多就失去了冒险的勇气,黄少天也一样,他怕对方反打,所以也没有勾引得太深入,结果没有放开就导致对方集结兵力就地反击,直接拿了一个击杀,自此领先优势奠定,后面就是滚雪球了,不展开细说了。

我不是懂哥,论坛应该有很多大神比我懂,但是我觉得剑与诅咒最开始搭档的时候最夺目的一点是不确定性,谁同意谁反对?说实话喜欢蓝雨就是喜欢走钢丝,喜欢一些奇迹般的配合和决策,最强机会主义者和联盟唯一用脑子打比赛的人的组合有多耀眼不用我多说了吧,懂得都懂,不懂也不用解释。其实这赛季打得不差,标题我故意取的很劲爆,不用大家说我明天就去QQ看点入职。说到头来我觉得他们两个好像七年之痒了,新鲜感没了,希望他们变‘不熟’一点。对了各位老哥明天测试服更新新版本,新开放五个新地图,2个暗夜系1个剑系2个枪系,众所周知蓝雨是联盟新图滴神,在此希望两位不要气馁,新赛季加油,我们还有很多个蓝雨的夏天!

顺便想说最近区里很多人传喻文州要退役转教练转管理层,确实我也感觉到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消息我也不知道来源,希望是假的。我希望他俩婚内分居,没说希望他俩离婚,老天保佑蓝雨新赛季顺利,保佑瀚文太子顺利完成九年义务教育!”

1L:拉下来只看到保佑瀚文顺利毕业,蓝雨有人不顺利,但我不说是谁

2L:李远:你报我身份证得了

3L:通读下来感觉蓝雨粉还是乐观啊,血槽真厚实

4L:通读下来感觉蓝雨粉还是能唠啊,联盟唯一金嗓子战队

5L:点开之前:同人女收敛一点,这里是公共论坛!点开之后:同人女在哪里,你们被比下去了!

6L:感觉蓝雨双核已经不是被合同法保护了,是被婚姻法保护

7L:我真点进去看了楼主历史发帖记录,真是个男的,好,人赃并获,在喻文州直播间刷嫂子好的人抓到了

8L:索克萨尔最后一局没放出来的混乱之雨原来是放到楼主身上了

9L:我咋感觉楼主说得挺有道理的……这赛季确实没有以前灵性了,但是也和状态有关,毕竟都是大龄选手了,现在小年轻不讲武德,蓝雨要找别的方法赢比赛了

10L:楼主多虑了,蓝雨不是一招鲜吃遍天的战队,战术海了去了。你也说喻文州是联盟唯一用脑子打比赛的,战术储备深度肯定还是有的。但是有时候人嘛,当局者迷,蓝雨需要再坚定一点,应该问题不大

11L:看标题还以为蓝雨双核干起来了

12L:要干早干起来了,四五赛季那会都没干起来,现在年纪大了应该更干不起来了。按理说他俩性格南辕北辙,黄少天慕强+脾气爆,喻文州手残,应该不太对付,但是他俩居然实现了微妙的平衡。

13L:笑死,日常看他俩就是,喻文州对黄少天:管了,但没完全管;黄少天对喻文州:听了,但没完全听

14L:你懂什么,这就是夫妻相处之道!

15L:很喜欢蓝雨名宿魏琛的一句话:蓝雨粉丝都很奇怪!

16L:很喜欢兴欣名宿孙哲平的一句话:兴欣还有粉丝?

17L:蓝雨粉丝还是快乐啊,咋害妹开始分锅?等不及了,喜欢看一些赛后甩锅大会

18L:别急,已经在努力怪微草了

19L:很喜欢蓝雨粉丝的一句话:先不说蓝雨,微草这赛季不更惨?四强都没有!懂不懂联盟第一知足常乐战队的含金量啊

20L:很多人都不懂,剑与诅咒其实是蓝雨和微草的CP,剑是互相每天捅对方的剑,诅咒是每天给对方念的诅咒

21L:不,读完了楼主的长篇大论,我看明白了,这是支招把剑与诅咒的剑换成卢瀚文的剑啊,要新鲜感还不容易,没看过回家的诱惑?

22L:差辈了,使不得啊

23L:天天剑与诅咒大家都快以为夜雨声烦和索克萨尔是搭档了,事实上看蓝雨比赛就知道,他俩基本不一起活动,配合也很少,当年狠狠地被诈骗了

24L:也是,索克萨尔的固定搭档其实是治疗

25L:笑不活了,徐景熙,狠需要你,你才是蓝雨的基石啊

26L:徐景熙有名言曰:在蓝雨哪里是当奶妈,在蓝雨是消防队员,哪里起火救哪里,徐景熙是连续n个赛季治疗位APM第一还有人不知道吗

27L:喻文州是……

28L:咳,好了不要说了,再说就烦了

29L:话说回来,我觉得这个比喻还蛮恰当的,俗话说的好,至亲至疏夫妻,得找这种感觉

30L:只有我关心新版本新地图吗?!怎么又没有战法的图,谁又伤心了,原来是我

31L:往好处想蓝雨已经提前备战12赛季了,又更新了暗夜和剑系的图,明年一定拿冠军!我们还有很多个蓝雨的夏天!六年一个冠军,新的时机已经到来,怎么能够停滞不前,是要相信一些玄学的

32L:蓝雨粉,怎么说呢,就突出一个乐观

33L:还突出一个热,每次看到“蓝雨的夏天”五个字,我已经开始热了

……

78L:如楼主所愿,比赛上“分居”状态打出来了,冠军也拿了

79L:挖

80L:楼主: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81L:这贴真的是典中典,将队伍内部矛盾转化为夫妻内部矛盾,并用快十年的恩爱配合化解,我愿称之为最强

82L:如果有机会真想让蓝雨双核看看这个帖子

83L:你咋知道他俩没看呢,说不定他俩看完了火速分居,今年才拿的冠军

84L:分居好啊,这赛季喻文州确实狠多了,半决赛直接把夜雨声烦捐了都面不改色,是个狼人

85L:黄少天也狠啊,他一个人勾引了对面五个人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咋想的。。。还在频道发信号让喻文州过来,很难不认为是别有用心的谋杀

86L:笑不活了,蓝雨夺冠竟靠一些双核内斗互相家暴

 

END 

 

 

 

 

 

 

 


锡霜

【喻黄】Cigarette Break

*also named as 当我在烟憩时我在想些什么 

1w 煨汤一样写很慢

如果可以 希望你慢一点读:)


《Cigarette Break》


01.


黄少天举起马克杯,才发现里面的咖啡又空了。


Need a second edit.


—Fin.—


一点题外话:是目前为止写过的喻黄篇目里最中意的一篇,希望有让各位感受到恋爱中的试探与浪漫……好,这一次会好好回复留言的(笑)

*also named as 当我在烟憩时我在想些什么 

1w 煨汤一样写很慢

如果可以 希望你慢一点读:)

 


《Cigarette Break》



01.

 

黄少天举起马克杯,才发现里面的咖啡又空了。




Need a second edit.

 

 

 

—Fin.—


一点题外话:是目前为止写过的喻黄篇目里最中意的一篇,希望有让各位感受到恋爱中的试探与浪漫……好,这一次会好好回复留言的(笑)

浪荡乾坤。

【喻黄】布莱切利没有玫瑰[25]

[二战/密码战/慢热]

25

于是他们之间没有人提到原谅这个词,似乎这是一个不可按下的按钮,仅仅触碰就会导致另一场灾难,他们都是高明的密码学家,懂得如何破解谜题,更明白如何规避问题。


考文垂事件是一次贯穿始终的信任危机,对于德国和布园自身而言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德军用它消融怀疑,而布园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抚平伤痕,但显而易见,二者几乎都不可能恢复如初。


黄少天跟狄尔西用啤酒打发了很多个晚上,有时奥塞罗也会来,一直到酒吧打烊,狄尔西总是醉得最狠的那一个,后半夜他们的任务几乎都是把醉醺醺的哈姆雷特弄回宿舍,有一天他们回去时,黄少天发现窗户上已经结满了糖霜似的雾气,第二天一早早餐厅便开...

[二战/密码战/慢热]

25

于是他们之间没有人提到原谅这个词,似乎这是一个不可按下的按钮,仅仅触碰就会导致另一场灾难,他们都是高明的密码学家,懂得如何破解谜题,更明白如何规避问题。


考文垂事件是一次贯穿始终的信任危机,对于德国和布园自身而言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德军用它消融怀疑,而布园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抚平伤痕,但显而易见,二者几乎都不可能恢复如初。


黄少天跟狄尔西用啤酒打发了很多个晚上,有时奥塞罗也会来,一直到酒吧打烊,狄尔西总是醉得最狠的那一个,后半夜他们的任务几乎都是把醉醺醺的哈姆雷特弄回宿舍,有一天他们回去时,黄少天发现窗户上已经结满了糖霜似的雾气,第二天一早早餐厅便开始供应榛果脆饼,浓郁的香气让单调的早餐增色了不少。


黄少天尝试将注意力从自己的身上转移,更耐心的埋入工作和破译,事实证明他的敏锐没有随着感情破碎,在一杯酒的间歇,他向奥塞罗挤挤眼,露出心知肚明的笑意,“你只在她晚班的时候过来喝酒,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捕捉到奥塞罗眼神有瞬间的僵硬,圆润的脸颊上出现一个局促的笑窝,奥塞罗挠着头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喔,好吧,那我们假装在讨论榛果脆饼。”


“一大半的人都喜欢它。”


“伊娃。”


“伊娃。”奥塞罗嘟囔了一句,放弃了与黄少天胡搅蛮缠,他喝了口酒,把下唇搁在杯沿,“我没有真的喜欢她。”


黄少天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唇前,眨了下眼睛,“你不需要故意这么说。”


奥塞罗摇摇头,“她喜欢乔治。”


“那个花花公子吗?”黄少天咧嘴,“不会的,伊娃是个好女孩,而且我看到她每次给我们端酒时都会冲你笑,她知道你是为她来的,乔治可没那么好的待遇,这里的女孩都巴不得一人给他一个白眼。”


奥塞罗显得紧张,他捏着啤酒杯,像是在打量里面的每一朵泡沫,固执地重复,“她喜欢乔治。”


黄少天刚想开口劝他,奥塞罗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拎起外套,咕哝了句我今天有些累,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与其说离开不如说是逃离,黄少天只来得及说再见,就隔着窗,看见他缩在宽大的棕色外套里,扎进屋外的寒流,像只毛发蓬松的蜜熊,笨拙的往前走去。


黄少天只好耸耸肩,这里每个人都讳莫如深,似乎只要藏着不说,那份感情就能消失一样,在这之中他显得独树一帜,然而。


密密麻麻的阵痛又爬上他的胸腔,他用食指轻叩太阳穴,想让这段思绪就停留在这个转折词。


狄尔西枕着胳膊睡得很沉,黄少天在将他叫醒和再来一杯中选择了后者,他又叫了一轮啤酒,送上来的却是装在高脚杯里的波特,散发出轻柔的甜香,黄少天环顾四周,斯卡利坐在吧台边,冲他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Ruby.”养鹰人喝了一口酒,他看上去有一丝醉意,双颊充血,但眼神锐利,反而比黄少天刚见到他时更显得直白和冷酷,他指了指酒杯,“雷加的波特,所剩无多,如果战争还这样持续下去的话,迟早也会变成濒危品。”


黄少天仅有的沉醉随着斯卡利的出现融化在空气里,他试图分辨军情五处领头人的话语里藏着什么陷阱,黄少天端起面前的酒杯,谨慎的放在唇边,他想轻嗅一下气味,但他的能力显然不足以从其中找到任何东西,更何况,如果斯卡利真的想动什么手脚,派一只猎犬就足够了。


斯卡利今天的姿态,就像是真的在同他介绍波特酒,甚至冲他遥遥举杯,说祝你好胃口。


黄少天最终还是没有动那杯酒,他站起身径自去啤酒桶旁接了一杯,走到斯卡利身边坐下,玻璃杯磕在吧台桌面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酒液几乎溢出杯沿,他挂警惕的微笑冲斯卡利点了点头,“不喜欢波特,抱歉。”


“你应该试试,这是喻最喜欢的酒。”斯卡利意味深长的注视他,“从我们念情报学校时就是如此。”


“他现在不常喝。”黄少天想了想,修改了措辞,“我不知道,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是吗?或许是他变了,我们毕竟已经太久没有见面,六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人,你想不想知道他在学校的事?我可以说给你听。”


黄少天想他是真的喝醉了,他点点头,微微松开了紧攥杯把的手指。


“那时候我们都叫他,‘狐狸’。”斯卡利露出追思的神色,他翻出一个破旧的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支淡蓝色的香烟,他仍旧带着手套,香烟卡在一块发黄的痕迹上,“你知道,通常只有两种人会拥有外号,被欺负的人,和另一种,人们不愿意在背后讨论这种人的名字,只会略带敬畏和讥诮的叫他外号,他们是听话的学生,和远超于常人的少数人。”


“‘狐狸’可不是个懦弱的称号。”黄少天耸耸肩,他一点都不意外,喻文州无可挑剔,他不是那种拥有猛烈势头的先锋,不是将军的人选,但在情报学院或者类似的地方,军情六处,最值得令人敬佩的则是与莽撞相反的人,而喻文州永远从容不迫。


斯卡利笑了一下,细密的笑纹从他眼角延伸出去,移开目光之后他的侧脸看上去像一堵坚实的墙,“当然,喻向来是后一种人,即便他能和所有人成为朋友,只需要几句话的功夫,他就能让其他人为他效力,甚至两肋插刀——所以人们喜欢他,却也提防他,但没法忽略他身上的魅力,对吗,你对此一定深有体会,不论是人格,还是其他的。”


黄少天微微皱了下眉。


“他曾经是风云人物。”斯卡利语气平淡,“但人们走到他所在的位置,不可能仅仅凭借魅力,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斯卡利弹掉烟灰,侧过身看他,“有的事我不能告诉你,但不是永远,等合适的时候,我会对你开诚布公,我知道你善于等待,我们都善于等待,干我们这行的,等待是必修的功课。现在你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喻属于军情六处,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不认为他有片刻脱离过这个群体。”


“我只熟悉数字。”黄少天生冷的吐出字眼,斯卡利的话像是一团迷雾笼罩在他的心上,但他所忌惮的并不是迷雾背后的东西,他们彼此都清楚那是什么,黄少天厌倦的是拨开迷雾的过程,“我对你们的隐喻和修辞一窍不通。”


斯卡利吸了一口烟,唇角轻轻上提,他用手驱散面前的烟雾,“我知道你们俩的关系,不用紧张,每个人都有秘密,出于工作,我通常知道绝大部分英国人的。但这里不是柏林,也不是莫斯科,在布莱切利,你的秘密只会好端端的呆在原处,不用紧张,小数学家,我到这里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接连重复两遍,不能排除他看到了黄少天发白的指节。


“但你依然是要劝我离开他,对吗?”黄少天用尽力气的弯了弯唇,“你来的确实正是时候。”

斯卡利微微眯起浅蓝的双眼,难以捉摸的目光深扎在最底处,他看上去还是那个友好,善意的邻居“汤姆”,露出体贴的微笑,“我没这么说过,黄,但这对你们俩都有好处。”


黄少天没有实际意味的笑了一声。


“围绕奇谜的战争已经持续太久,或早或晚,它终究会结束,但不能是现在,伦敦那群人为了榨干它的最后一丝甜头做得出任何事。俾斯麦号的沉没加速了进程,喻说那是他的错误。”斯卡利摆弄着酒杯,注视着杯身反射出的阴影,灯光透过宝石红色的酒液,给它镀上一层金边。


黄少天移开了目光,往窗外看去,屋外的风吹低桦树的枝桠,一阵一阵,如同拨弄粗糙的琴弦,他的思绪也几乎跟着风在飘荡,斯卡利一直在笑,他的笑是什么意思,真诚的那部分吗,还是讽刺的,他知道这艘沉船的真相吗?他在嘲笑这艘沉船并不只一个军事错误,甚至是一个荒谬的感情插曲吗。那不是他的错误,是我的。黄少天咬紧下唇,是我的。


 

“无论如何。”斯卡利继续道,他像是忽略了身边人的任何表情,仍旧保持着那副和气的语调,“问题并不在于这个错误,所有人都明白,即使没有这件事,考文垂也难以幸免,或许还会有第二,第三个考文垂,事实上这样的抉择每天都在发生,牺牲谁,拯救谁,有时并不能够说明这件事本该如此,只是命运使然。这就是战争,小数学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和数学一样拥有答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令人难以琢磨的低沉,被他仔细遮掩,像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花圃,鲜花只是用于表演的道具。那份低沉很快便从黄少天耳边溜过,甚至连斯卡利本人也对此缺乏关注。


“英军迟早会将奇谜的信任消磨殆尽,但伦敦不会再愿意成为瞎子,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拖延这一刻的到来,德军也不会放弃他们的密码阵地,所有人都在小心的玩弄钢丝,互相拉扯,有备无患。”斯卡利缓缓说,他有一种刻意展露的轻松,好像他陈述的是两个比赛弹珠的孩子,他抿了一口酒,将目光重新转向黄少天,带着寒暄式的轻柔口吻,“外面是地狱,小数学家,喻却将布莱切利打造成了一个秘密花园,把隐秘的东西都打包成希望出售,当然,这是情报局最擅长的手段,也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但要我说,‘战争就是战争’,他终究需要在幻想和现实间做出取舍,对吗?你赞成他的做法吗,黄,你认为这是善意还是残忍,或者两者兼具?”


在那一刻,黄少天的脑海充斥着他的询问,斯卡利循循善诱,将他逼入一个无法脱身的小巷,他以为养鹰人露出了醉酒后的脆弱一面,然而他错的离谱,显然,与军情六处的狡诈与欺瞒不同,军情五处的首脑更善于收买和掌控,他用看似真诚的对话,一遍遍的反问,对吗,是这样吗,偶尔插入亲切的提示,嘘,不要相信他,相信我,相信我的承诺,我的观点。


在沉默声中,酒吧里来来往往的行人,伴随着收音机发出的丝丝声,电台正在播放一首钢琴曲,前奏轻柔,几乎淹没在杂音中,伊娃拍了拍收音机,又调整了天线,杂音似乎小了一些,也许是心理作用。


斯卡利的一支烟燃尽了,他丢掉了滤嘴,将烟盒打开,又合上,随着钢琴的节奏轻抬手指。


“你错了。”黄少天松开下唇,他依次筛选养鹰人的话语,固执的给出自己的论点,“不是所有的数学问题都有答案。”


斯卡利停下动作,他忽然笑起来,一边将烟盒装好,一边摇头大笑。


“我不擅长数学,一点也不,我和喻是两种人,完全相反的那种。你真的很有趣,小数学家,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些?今晚我喝得太多了,抱歉,非常,非常抱歉。”


黄少天不解的皱眉,他本以为这会激怒养鹰人,斯卡利会嗤笑他的天真或者无动于衷,但他却只是坦然的发笑和道歉,他又点燃一支香烟,缺乏棱角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神情,中年人调整领带,让呼吸更松快一些,“我们刚才讲到哪里?是了,外号,那时候他们叫我‘牡蛎’,‘又硬又蠢的牡蛎’。” 


 他捏起嗓子模仿起男孩的声音,皱起鼻子,“蠢牡蛎!总被教练处罚,你喜欢被骂,你想不想尝尝拳头?”


他突如其来的自白让黄少天有些局促,斯卡利冲黄少天摇了摇酒杯,示意他不必紧张,如同摇晃他过去的年岁,显得漫不经心,“我和喻不同,我干这行是因为家庭关系,完全的,我父母都是退休的情报局人员,他们为这个职业骄傲,丝毫没有考虑他们是不是在把一只田鼠赶到猫的笼子里去,我不适合情报局,军情五处在我们学校接手被淘汰的学生时我几乎是松了口气。通常都是这样,优秀的情报员被六处招纳,五处经年累月缺乏人手。”


“在学校的那段日子,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记忆,没有人愿意跟我成为朋友,没有人敢于跟喻成为朋友,明白吗?牡蛎跟狐狸。”斯卡利用一种唱诗班的语气念诵这两个单词,“毫不相干。”他接着说,甚至笑了笑,“却是唯一能够回忆的事。”


 黄少天默默嘬饮啤酒,猜测这些领头人也曾经有过的短暂的校园时光,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不一定全是坏事,他意识到自己如今还在渴望着能够多了解一些他,了解喻文州,试图将那个高高在上的当权者的面目从他心间抹去,试图还原出一个善良的,可能给予过可怜“牡蛎”援手的“狐狸”。


斯卡利说得没错,残酷的抉择每天都在发生,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喻文州遮盖了它们,以至于让这透露出的微弱缝隙都使他们噩梦缠身,这当然是不应该的,如果斯卡利真的需要他回答那个问题,他会果决的说这是残忍的,就算有善意,也仅仅只存在喻文州自己的想象里。但事实上,从俾斯麦号开始,他们之间的错误已经像感情一样处处纠缠,谁又能分清哪一部分是他的过错,哪一部分又是他的呢?


黄少天垂下眼睫,让自己冷静下来,斯卡利仍然在谈论他们的过去,他讲述的方式很特别,他单独提到每一个人,并不把他们串成篇章,用耸肩表达自己的不屑,他确实喝了很多酒,谈到有趣的地方会自顾自的发笑。酒吧的门开了又关,狄尔西被两个喝的晕乎乎的同事送了回去,黄少天担心等他回去时会看到三具躺在走廊的数学家。


又一个人推开了门,露出考究的黑色大衣和软尼帽,黄少天几乎是在认出他的第一时间就跳下了凳子,欧文摘下帽子,拂去不存在的灰尘,似乎也对看见他们俩的搭配感到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如常,冲他们扬起眉梢,跟斯卡利比起来,他的外貌显然更符合“养鹰人”这个称号,鹰鹫似的眼睛永远不会失去神采。


“斯卡利。”


“辛克莱爵士。”


两人微微点头,不再多话,像大多数人所做的那样,冷漠就是最好的礼节。欧文向黄少天示意,用了更温和的口吻,“帮我叫一杯马提尼,干的,谢谢。”


“如果可以的话,配料是和年轻人晚间的一段闲聊。”


黄少天忍不住咧了咧嘴,许久以来的紧张感如影随形,在看见欧文时那些影子减淡了一些,不再张牙舞爪的掐住他的脖颈,欧文是他的朋友,更是值得信赖的人。在看见欧文后斯卡利不再谈论他的校友们,而是几口喝干了剩余的酒,黄少天知道是时候说再见,和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喝酒了,长官,不只是为了给我讲述一个过去的故事,你遇见我并不在你的预料之中,你今天来这里应该是为了其他事,对不对?”


斯卡利眯着眼,微微牵动唇角,“是的,我是为了怀念一位朋友。”他看着窗外,浅蓝色的眼睛被昏暗的灯光包裹,失去一些狡诈和机敏,他慢吞吞的说,“如果你早些来的话,雾霭还没有散尽,深紫的余晖能照进窗边,这是我在布莱切利最喜欢的景色。”


黄少天并不认为这两句话有什么关联,但他也见过这样的落日,如同银色山泉下流淌的紫色水晶,能剥夺其他一切的色彩,于是点了点头赞同。


斯卡利扣起外套,向黄少天伸出手,微笑道,“我要回到伦敦去了,明天一早。”他和气的道别,“记得我的提议,有机会去普林斯顿看看,你会喜欢那儿。再见,小数学家。运气好的话,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上帝保佑女王。“他咧了咧嘴,“运气不好的话,你恐怕再也不会想见到我,虽然难以启齿,但希望我们还没有成为朋友,不用有负担,小数学家,我没有其他意思,这对所有情况来说都是最好的。”


他没有给黄少天过多的反应时间,养鹰人走近门口,向欧文点了点头,“再见,爵士。”


欧文甚至没有叫他的名字,他便推开门,像所有人那样,扎进寒风里去了。

 


黄少天从伊娃手中接过酒,递给欧文,老人抿了一口,慢条斯理的叹息,“再也不去乌娜了,对吗?”


“这是陈年旧事了,老头。”


“我得说我喜欢那些姑娘。”欧文挑眉,“还有你的钢琴,和那场舞。”


黄少天制止了他的不怀好意,虽然他现在已经不会再为此脸红,但还是感到胃部不适,“那是个意外。”


“乌娜不再开业了。”欧文淡淡说,“看起来你不知道,店主最小的弟弟死在了西线,他们去照顾他的妻子,恐怕直到战争结束不会再回来。”


“我很抱歉。”黄少天微微一怔,他想起乌娜花一样绽开的裙角。


“你没什么好抱歉的。”欧文耸耸肩,“这是战争,孩子,天天都会发生同样的事。如果不是我每次都穿得像报丧人,他们大概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我。”


他打量了黄少天一会,“换在平时你会笑一笑的,是因为考文垂,是不是?”


黄少天苦笑了一下,欧文依然能够将他看穿,是他经历过太多了,或许。


“这是一个道德争论问题,我不会替他辩解,更不插手年轻人的事。”欧文重复他的准则,语气平淡,“得到消息的时候喻正在考文垂。”


黄少天猛地睁大眼睛,“轰炸那天他也在吗?”


“不,这件事不是他能决定的。他在当天下午被秘密召回伦敦,虽然伦敦的借口是商讨决议,但他那时就已经知道伦敦要放弃考文垂。”


“轰炸发生的那天晚上我听说他在泰晤士河旁站了一夜,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黄?他什么都没跟你说,是不是,这确实是他的作风,如果他想说,用他们的职业手法来说,他会给你一个完美无缺的真相。”欧文停顿了一下,将手指撑在桌上,注视着他,“但他什么都没说,是这样吗?孩子。”


tbc.

带着重要的过渡章回来啦❀.(*´▽`*)❀.

粤梓之珉

【喻黄】冬鼓(上)

*民国京戏pa,1.5w

*前情:在戏班长大的6岁文州与南方来的6岁少天相互一见如故,为不让少天被人贩子拉走,央班主魏琛打开门买走少天的卖身契,学戏十年。自小自由自在惯的少天不服戏班繁重班规管教,为此和文州闹了三年别扭。(详情可见合集的《夏风》)

*(下)或许在今天,或许在明天发


  (1)

  一年深冬又至。京城的严寒凝得住城里城外的河流,凝不住城里走街串巷报童的高声吆喝,也凝不住一年比一年多而纷杂的传言。

  好比如今年夏天哪两派终于还是谈崩了[1],哪一派从京城里撤了出去。又比如城里那无论是财力还是军力都深不可测的叶家里的大少爷忽地便在春末离家出走,一去不回,叶家老爷暴怒之...

*民国京戏pa,1.5w

*前情:在戏班长大的6岁文州与南方来的6岁少天相互一见如故,为不让少天被人贩子拉走,央班主魏琛打开门买走少天的卖身契,学戏十年。自小自由自在惯的少天不服戏班繁重班规管教,为此和文州闹了三年别扭。(详情可见合集的《夏风》)

*(下)或许在今天,或许在明天发


  (1)

  一年深冬又至。京城的严寒凝得住城里城外的河流,凝不住城里走街串巷报童的高声吆喝,也凝不住一年比一年多而纷杂的传言。

  好比如今年夏天哪两派终于还是谈崩了[1],哪一派从京城里撤了出去。又比如城里那无论是财力还是军力都深不可测的叶家里的大少爷忽地便在春末离家出走,一去不回,叶家老爷暴怒之下直接登报宣布断绝叶家与这位大少爷的关系。

  茶余饭后,城中的人却更乐于关心他们的生计大事或者是城里的风流事儿。

  比如从城西科班的久负盛名的新角儿总算在今年今年年初出科,第一出戏没唱思凡,也没唱贵妃,一接便接了古往今来的不同凡响的一出。

  还是福照楼上的戏台子,三年前一身金丝红帔,长袖轻盈的苏老板如今再走上台,已然摇身一变。洋式高跟鞋蹬在脚下,方过膝的艳丽新式花边裙随着走动摇曳,乍一亮相,整个戏园子都炸了开来。从古至今戏台上从无如此出格之举,有人高呼新奇,也有人直叫岂有此理,台上的苏老板倒是对台下的议论纷纷充耳不闻,卷发下眼睛一抬,唇角一掀便是开唱[2]

  一整场戏结束,整个京城都震动了。

  说起身段唱腔,十八岁的苏沐秋在台上依旧是无可挑剔,但前所未见的出格也无可避免地引起非议。报纸上戏评吵成一团,从演出装束到唱词,再到剧本内容,再吵回苏沐秋唱这出戏的立场。城里的戏迷谈起那出闻所未闻的戏目和前所未见的装束,又谈起京城里那群大学生搞的戏曲改革[3],甚至有人猜测那戏本子正是那离家出走的叶家大少送的苏老板。

  毕竟叶家大少在首都大学随教授与学者们做什么新文学改革,更在戏剧社曾闹出好一番名堂,折腾出好几部新戏来。而据传闻,当年的苏老板,曾是随戏班进过叶家演过堂会戏的。

  有人惊叹其新鲜,更有人痛骂其丢了老祖宗的文化,台上人不似人,戏不像戏。

  

  纷飞喧闹的消息或多或少也传进过蓝溪阁的院墙里,却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墙内的生活日复一日,早起,喊嗓,练功,天桥卖艺,上日戏、夜戏,挨训挨打,三年如一日地过。硬要说有不同,不过是初入蓝溪阁的六岁孩子如今长成九岁,个子又长高了几分罢了。

  今儿个一大早就飘起了鹅毛大雪,被风夹着直接往脸上拍。天儿再冷,该去河边喊嗓还是得去,河水被冻成硬邦邦的一大面。雪往衣领里落,融化在身上之后冷得人直发抖,这时候声音依旧不能抖,每个人都在冬雪中强撑着提气,雪落了满头。

  下了河堤,回去的路上几乎每个人嘴唇都在发抖,冻得一声不吭地一门心思往前走。独独黄少天在前面一边走,脚还不多消停,走得一掂一掂的,不过多会儿又停下脚步往四周看了看,又迅速转回了头。

  “天哪,黄少,你又想跑吗?”站在黄少天身后一小孩看了眼黄少天,无精打采地问道。

  京城日子一年比一年不好过,五家人就有两家养不起小孩儿。自黄少天三年前被卖进来学戏以后,期间又陆陆续续进来好几个孩子,他身后这总提不起劲儿的小孩儿便是其中之一。

  小孩儿叫郑轩,比黄少天进戏班只晚半年。是被父母趁睡着大半夜给背到蓝溪阁去的,当时被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面相筋骨,六岁小孩儿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睁了眼,回头只见父母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转回头,面前是祖师爷神像和在夜半香火旁忽明忽暗的魏琛的脸,再在身边的是默然盯着他的几个戏班师傅。

  当时的小孩儿做梦似的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打了个困出泪的呵欠,便给祖师爷磕了三个头,说梦话一样对着魏琛喊了一句师父。

  被卖进戏班的小孩儿刚进门哪个不是又哭又闹,黄少天更是闹得蓝溪阁全体上下耳鸣了一整天,不得安生。郑轩这困顿而随遇而安的一声师父,给蓝溪阁教戏师傅们赚足了好印象。

  一个能把蓝溪阁闹得鸡飞狗跳,一个却连站着都能随时随地睡着,出乎意料的是,两人性子截乎不同,却在戏班子里是最无话不谈的。

  “不是,没有。”黄少天搓了搓发冰的手,牙齿冷得打着颤,“……下次再说。”

  郑轩把半张脸都缩在衣领子里,连打颤都懒得打,又看了黄少天一眼,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黄少天斜睨了一眼郑轩,问道。

  郑轩的声音有气无力:“大师哥来喊嗓,你又不正眼瞧人家,大师哥不来,你又上赶着找他,黄少,你不累么?”

  黄少天猛地朝郑轩瞪眼:“我什么时候找喻文州了!”

  “出言不逊,不尊重大师哥,师父要是听见又要呲你了。”郑轩躲在衣领下又是叹息,“那个位置平时就站着大师哥,你不是找他还能找谁……师父不是说过大师哥摔狠了,出不来么?”

  黄少天又是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瞄了一眼:“看他平时天没亮就爬起来的劲头,谁知道他会不会半路追上来啊……”

  “你又知道了。”

  “闭嘴!”

  

  从城郊的河边到蓝溪阁要走上一段路,走到半途雪已停,路上融化的雪水混着灰尘泥泞又湿滑,踩在上头嘎吱嘎吱地响。再走一段,离蓝溪阁的院墙近了,门口守着方世镜,见到喊嗓归来的队伍,匆匆迎上去,皱眉小声跟魏琛道:“又犯倔,硬要上凳,又摔了几回。”

  走在前头的魏琛眉头一皱,三步并两步走进了门,方世镜则是接手了这帮已经在外头冻得有气无力的小子们:“麻利儿进去领早饭,吃完都去走圆场。”

  领早饭的路上要路过练功房。黄少天发誓他不是有意往里看的,但偏偏就是一拧头就看见喻文州。小孩儿低着头坐在昏暗屋里地上,绑带散了一地,魏琛正把他另一只脚上最后一截绑带抽出来,直接脱掉那双小小的尖头木鞋。

  “你看看你,脚腕子肿成什么样了,犯什么倔,脚不想要了?戏台子不想上了?”微怒的斥责声从里面响起,“这几天站墙边耗着,不许上凳。把身子站稳了,唱词念好了,比你这硬撑着摔上几十回都要强!”

  黄少天在蓝溪阁三年,几乎没听过魏琛以这么严厉的语气对里头的人说过话,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停下脚步,视线忘了移开。喻文州在同一瞬抬起脸,细碎刘海下的墨色瞳眸视线一抬,两人的视线几乎直直撞在一起。黄少天被这一撞撞得心里一跳,又睖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甩头就走。

  黄少天蹬蹬蹬地大步离开,后面跟着的小孩儿既不敢看黄少天,又不敢往屋里瞧,一个个低着脑袋飞快地往前走,巴不得快点离开。喻文州默默地朝门口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低下头。

  “都三年了,这小子还跟你疙疙能能呢?”眼看着眼前孩子一低头,情绪比方才挨自己骂还要低落个几分,魏琛的语气终于还是不自觉缓和下来。喻文州低着头盯着自己肿胀的脚踝,依旧一言不发。

  “我知道这三年这混小子无时无刻都想着怎么开溜,是你一直在盯着他。可你逮他一回,他就更记恨你一回。”魏琛叹息着伸手揉着孩子细软的头发,“这样你们哪能好好说话呢?”

  “是我让师父开门带他进来的。”小孩还是低着头,“我知道他的卖身契花了师父好多钱。”

  “你长大是要成角儿的,又不是在蓝溪阁管账的,蓝溪阁花了多少钱不是你这半大小子该管的事儿。”魏琛敲敲小孩儿的额头,“再说,这混小子跑了是管事的责任,不是你的。”

  喻文州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小声说了一句:“他很好的。”

  “整天冷着张脸对着你,你还夸他。”

  “是我不好。”

  魏琛一时默然,然后无可奈何叹气:“你这……唉……”

  

  喻文州是他带的第一个徒弟,刚开始这孩子不过是个从井边捡回来的小娃娃。他看着喻文州一点点长高,扶他学步,教他说话,教他学戏。这孩子后台探着脑袋看着前台专注而认真的眼神,天还没亮便在后院背唱词的执着,他都看在眼里。

  如果说黄少天是天生吃戏饭的料,那喻文州就是完完全全为戏而生的——绝佳的根骨,绝佳的悟性,还有随着年龄增长越发好看的脸。作为班主,魏琛自然该为此欣喜,可作为带大他的长辈,他每时每刻都为此担心。

  精致的眉眼,清秀的面相让眼前这孩子在尚未长开的年纪已经漂亮得雌雄莫辨,尽管魏琛已经尽量留意保护他,这张越长越好看的脸仍让他幼时外出演戏难免受恶意的目光围绕。再加之喻文州本身性格内敛,久而久之这孩子越发不爱说话,一天到晚铆足了劲浸在戏里。

  后来喻文州央他把快被人贩子拉走的黄少天带进了戏班子拜师学艺,又时时刻刻惦记着大师哥的责任看着黄少天不让他逃跑,两人因为这个闹别扭闹了整整三年。喻文州本就不爱出声,这下在戏班子里就更沉默了,整日整日站在角落练功,背词。到八岁分了行当,喻文州练功的狠劲越发变本加厉。

  入了旦行就要练跷功,小小的木跷鞋只容下脚尖,脚掌脚背脚腕子被跷带层层缠紧。穿上跷鞋,全身上下的重量只集中在足尖,连站立都站不稳当,前些年练功练的站走跑跳功夫通通作废,一切的一切从头开始。当时同期初入旦行只喻文州一人,别的师兄弟走圆场,打旋子,拿大顶,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角落绑着重重的木跷靠墙耗跷,酸和痛顺着脚尖脚腕一直蔓延到膝盖腰腿和肩背,累得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的往下滴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但他还是腰腿站得笔直,闷声不吭地耗着。

  学戏的小孩儿大多受不住苦又爱躲懒,更何况同期还有个天生吃戏饭但又特会来事儿的黄少天,魏琛每天管教他们忙得脚不沾地。一开始,他忙着忙着往往一下子就忘了过分自觉安静的喻文州。等他终于收拾完那帮小子想起角落还站着个喻文州,孩子嘴唇已经咬得发白,眼眶红彤彤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强忍着不哭还是已经痛得掉了几轮眼泪,饶是如此那孩子依旧笔直笔直站在墙边,膝盖不肯弯上一丝一毫。

  本就是自己带大的孩子,更别说这孩子安分懂事得他看了都心疼,对于别的小子魏琛嘱咐教戏师父盯着不许偷懒,对于喻文州反而嘱咐教戏师父得空看这孩子两眼,别给孩子累狠了。

  平常学旦行的孩子从站稳到走稳需要几个月,喻文州靠着这股狠劲硬是把时间压少了一半。再后来练站凳,往日教小旦练功,魏琛往往得留意人溜下凳偷懒,而对喻文州他反而要留意这孩子趁他不注意又溜上凳耗着——尤其是最近,不久前喻文州才因为耗跷时间太长在凳上没站稳摔下来崴肿了脚,还要犯倔,一得空就爬上凳子,练到疼得撑不住又从凳上摔下来,拦都拦不住。

  不要说向来疼他的魏琛,连教出苏沐秋,号称严格到残酷的城西戏班班主来蓝溪阁看了一次,见着喻文州,都暗暗心惊地问魏琛:“您不是素来疼这孩子么?这也不怕孩子折腾坏?”

  “我已经逮着机会就捉他去休息了。”魏琛苦着脸,“这不是孩子多,看不住么?”

  “我在戏台前后这么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有机会劝出这一句话。”城西班主说,“他天生是个角儿,对他来说,戏台就是个劫,魏老板,要是您真疼他,就别让孩子沉进去。”

  “我知道。”魏琛声音沉沉,“从他开口唱第一句词儿的时候,我就知道。”

  古往今来容貌倾城之人大多命途坎坷,更何况他们靠戏台子谋生的,命运如无根之萍,向来身不由己。为戏而生说起来好听,归根究底是在献祭自己灵魂,人生只一戏字便如把自己置于无所依托的空中楼阁,终有一天楼阁消失,人便会粉骨碎身万劫不复。

  魏琛不想,也不愿意好好的一通透又乖巧的孩子就这么钻牛角尖,一辈子走进这死胡同里。

  

  他大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魏琛看着还在垂头盯着自己脚尖的喻文州,又是长叹一口气:“先吃饱饭,然后自个揉揉腿,不许上凳,听见没有。”随后抬步走出门,直直走向东厢,朝着一群对着窝窝头狼吞虎噎的孩子就是一句:“黄少天,过来!”

  黄少天两颊塞得鼓鼓囊囊的,手里拿着一个,嘴里还叼着一个,嗖地窜起来,又不情不愿地向魏琛晃过去,警惕地抬头看着他,眼里明晃晃地写着“干嘛”两个字。

  魏琛肯定若是他一手呼过去,这小子绝对叼着窝窝头给他当场来个下腰,接着就地打个滚逃之夭夭。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最近天冷了。”黄少天忙着咀嚼东西没空开口,给了个“你不说我也感觉得到”的眼神。

  “炕边离门近,李远和景熙年纪小,每天都被冻醒,你不是说你每天睡最里头燥得慌总吵着要换地儿么?我今儿就给你换。”魏琛说道。“真的?”黄少天眼睛一亮,天知道他怎么咬着这么多东西说话的,“换哪儿换哪儿?”

  “郑轩往里让让,你把铺盖放他和文州铺盖中间。”眼看着黄少天眼睛越睁越大,魏琛果断在他开口之前截住他的话,“或者你直接挨着文州睡炕最边上,再有意见你直接睡地上。”

  (2) 

  黄少天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么久的诉求最终成了这种安排,他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魏琛可不等他说不说的话,把黄少天安排得明明白白便转身离开了东厢,徒留他站在原地瞪眼。他叼着窝窝头愣了好久,做梦一样晃回郑轩身边,换来郑轩瞥向他的同情眼神。

  “你别说话。”黄少天连早饭都吃不下了,把手里的窝窝头直接塞进郑轩嘴里。

  黄少天很郁闷,可他的郁闷又不能对新来的徐景熙和李远发作。新来的这俩小孩儿和他关系都好,一进门便一口一个黄少,叫得干脆又利落。他也不能把气往喻文州那儿撒,换铺是他提的,喻文州这属无辜被牵连到,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一码归一码,大男子汉绝对不迁怒。

  于是他只能跟自己生闷气,入夜闷着一肚子气收拾铺盖,走向炕边走出一股闲人避让的气势。一群老早跳上床的孩子卷着被子大气不敢出一口,唯有郑轩趴着还往里让了让,懒懒地拖长声音道:“贵客到了啊,劳驾躺好嘞您。”黄少天气得要掐他,郑轩动也不动,安然趴着:“甭气了,直到睡着前大师哥都不会回来的,膈应不了您。”

  黄少天气呼呼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蚕蛹,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郑轩:“他干嘛去?”

  “多新鲜呢,打听大师哥的去向。”郑轩眯上眼。

  “郑轩,我以前没发现你嘴怎么这么欠呢?”黄少天终于还是动手了,一手伸进郑轩被窝里掐他痒痒肉。

  “饶命啊黄少。”大通铺挨挨挤挤,翻个身就能挨到人,郑轩是有心躲没地儿去,只能求饶,“错了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大师哥到后院背唱词儿去了,离回来还远着呢。”

  黄少天终于安静下来,憋了老久才终于憋出几个字:“他不冷么?”

  “你好奇你问他啊。”郑轩说。

  “我不。”黄少天干脆回答道。

  “我说黄少,你得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郑轩有气无力地道,“你们是学戏学得最快的两个,大师哥唱旦角儿,你唱生角儿,你们俩早晚都是蓝溪阁当家的角儿,你这疙疙能能下去,到那时你们想怎么办?”

  黄少天默不作声。

  “啊,我忘了,你还有另外一个梦想。”郑轩翻了个身,用做梦一样的语气喃喃道,“唉,不管怎么样,祝你成功吧。”

  厢房里渐渐安静下来,通铺上孩子轻轻的鼾声此起彼伏,伴着炕下柴火噼里啪啦响声和深夜渐起的风声。时近年底,蓝溪阁外头的胡同在夜晚也热闹着,外头孩子的笑声和尖叫声夹杂着乒乒作响的炮仗断断续续,于是黄少天非常难得地睡不着了。

  身后空铺存在感太强,他翻来覆去,时而想喻文州到底得唱到什么时候才回来,时而又想如今正落雪的后院,在那里站一晚上难道不会变成雪人吗。

  他胡思乱想着,于是莫名其妙地想起无数个潜逃失败的早上和晚上,喻文州站在墙下,一折又一折地唱着。半长的头发用红绳扎成短短的小辫儿,他的头发越长越长,盖过了眼睛,于是拿剪子剪了,短短的小辫儿没有了。然后院子的叶子落了又长,他头发又渐渐长长,他开始踩起了跷,汗水浸湿了头发,贴在脸颊上,站在墙边,不知是累的还是痛出的眼泪挂在睫毛上,眨一眨便滚落下来,眼角小小的泪痣也湿了。

  思绪一晃,场景似乎又变回夏末,那时的他躺在树上,以一种无所谓地语气说“你不是喜欢唱曲儿吗?你唱呗,我就在这躺躺,什么都不干。”喻文州站在树下仰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有点开心地嗯了一声。

  场景又不知怎的变成了冬天,雪花像今天清早去喊嗓的时候那样,大片大片地往下落,他看见喻文州整个人裹在厚厚的棉袍里,头发落了雪,他抬头看着院子后墙,小声唱道:“好似嫦娥下九重,凄凄冷落广寒宫[4]。”

  晃眼又是春天,后院满树满树粉白色的花,喻文州站在树下,一身和花一个色的粉褶子,举着袖子转起圈,一转身,粉色的花从枝头脱落,恰好落在长长的袖子上。他停下来,抬头:“你偷偷摘院子里的花儿这件事儿,我不告诉师父了,你走吧。”

  一种酸胀的情绪忽的就莫名其妙在心口缓缓蔓延开来,黄少天缩在被子里,深深地呼吸,无意识地摸了一把脸,触到满手的湿润。

  “你哭什么?”他问自己,“黄少天,你哭什么。”

  厢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黄少天顿时从这种莫名的情绪中挣扎出来,迅速闭上眼假装熟睡,他听见非常轻的脚步声,停留在他床头,黄少天卷在被子里背对着外边,一声也不敢出。过了一阵子,身后的被窝才窸窸窣窣地响起摊被子的声音,然后慢慢钻进个冰冰冷冷的家伙,寒气丝丝袅袅地往外渗,连两层棉被都隔不住。

  黄少天又装睡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地转过头去瞄背后的人。

  喻文州把自己缩成一团窝在棉被里,连脸都埋进了棉被里,现在正小小声地专注往手里呵气。但看起来效果不太好,因为黄少天看见连带着被子都在微微发抖。

  大通铺里炕的最外边离火远,又近门,是最不暖和的,更何况喻文州在外头浇了一晚上的雪,不冷才怪。

  所以他每晚都这样?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人真的不会冻坏吗?黄少天窝在被子里,听着身后微微发抖的呼吸,终于是下定决心,翻了个身,把自己往里面滚了滚,毫不客气地挤压身边郑轩的被窝的空间。郑轩早睡得不省人事,被黄少天这么一挤,只是砸了咂嘴,继续呼呼地睡起来。

  后头轻轻呵气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喻文州侧了身向自己的方向看了看,黄少天马上闭了眼,学着郑轩的样子砸了咂嘴,一副睡得昏天黑地的样子。

  喻文州感觉像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慢慢地往中间靠过来一点。

  黄少天都感觉到那雪里带的凉飕飕的冷气直往后颈扑。

  这人到底在雪里冻了多久啊?黄少天忍了好久,终于又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

  喻文州把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微微蜷在被子里闭上了眼,盖住了眸子的细长的睫毛还微微颤着,被雪淋湿的额发还没有全干,搭在额前那秀气的眉毛上。  

  谁管他?黄少天把头拧回去,这回一脑门栽在枕头上,瞬间睡了过去。

  

  许是换了铺睡不安稳,黄少天天还没亮就醒了一次,往身后一看,后面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早就没了人。厢房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冰霜,外头雪似乎还在下,胡同某家人院子里的公鸡倒是已经叫起来,偶尔还会响起几声狗吠。

  黄少天从被窝里挣扎出来,套上衣服透过玻璃窗往外张望。厢房外头是个院子,雪铺了一地,一串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边上一口冻上的井,然后又从冻上的井折向练功的大堂。

  睡得比谁都晚,起得比谁都早,练起功比谁都狠,看管他的心比铁还硬,他当自己是铁人吗?黄少天莫名其妙又生起气来,一转身钻回被窝里。

  临铺的日子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黄少天秉持着好汉不迁怒他人的原则,硬是一路憋着自己生得莫名其妙的无名火,话都憋少了几两。师兄弟们难得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又害怕这几天两个人相互无视只是暴风前的宁静,但凡他们俩在的场合一个个低下头恨不得溜之大吉。

  清净日子没过几天,终于在某个早上,黄少天被冷醒了。

  醒来的时候裹着自己的被子失去了踪影,清晨炕上的火小,只剩下些余温,失去棉被的黄少天牙齿打着颤爬起来,一转身,自己的被子居然裹在身后平日里睡得安安分分的人脑袋上。

  喻文州浑身上下裹得像个蝉蛹,只剩下闭着的眼睛露在被子外面,黄少天的被子全被他卷着包着自己的脑袋和肩膀,自己还浑然不知地安然入睡。

  这人终于是冷疯了吧,黄少天飞快地给自己套上了棉袄,对着在炕上睡得安详的人咬牙切齿。

  黄少天望了眼从窗户漏下来的光,天已经开始亮了,喻文州居然还没有起来。

  这几天压在心口的无名火终于是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爆发出来,黄少天站在床头烦躁地转着圈,深呼吸几口气,一转身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向门外,顺带把一直挂在门角落的小包裹背在身上。

  这日子没法过了。

  天时地利人和,要是今天他跑不出蓝溪阁,他就不叫黄少天。

  (3)

  冬日天亮得晚,黄少天溜到后院围墙边上时,天边层层的云堪堪描上一层金边,顺着云层的裂缝一直到头顶那颗落光了叶子的树。

  冰冷的空气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鼓声,京城停了几年的鼓不知为何在今天忽地又响了[5]。今天的胡同鸡不啼狗不叫,咚咚的鼓点便成了现在这片安宁的空气中唯一的声响。

  下一刻,唯一的声响又被围墙外一声拉长的吆喝盖住。

  “磨剪子来——戗——菜——刀——”

  或许是在蓝溪阁墙下待久了,悠长的音调,无缘无故多了几分昆腔带有的味道。

  黄少天往手上呼了一口气,走到墙下,一手抓住了墙上的砖缝。

  黄少天很早就观察到了,过了三年,这个地方的砖又掉了几块,刚刚好能让他爬上墙头。

  黄少天本来已经准备好爬了一半被喻文州那声神出鬼没的“你干什么”喊回来了,可直到他爬到了墙头,那声“你干什么”都没有在出现。

  前头上积满了昨天下的雪,黄少天一坐上去,堆着的雪哗啦啦地往下落。往墙外面再看一眼,围墙下同样积了厚厚一层雪,松松软软的像一大团棉花。

  黄少天没再犹豫,身子一扭,往墙外跳了出去。

  “哧——”一声,墙边的雪可堆得真高,腿连着膝盖都陷进了雪里,黄少天往外扒拉了两步,街上的雪就浅的多了,刚刚过了鞋底,踩起来咯吱咯吱作响。

  这出来得猝不及防,黄少天往街上走了好几步,依旧有些不可置信。

  一抹阳光恰好从云层中挣扎出来,沿着封冻着雪的街道一路撒落到身后的围墙,黄少天伸手接住落到手上的阳光,眯起眼笑了起来。

  “磨剪子来——戗——菜——刀——”

  隔壁胡同又传来拖长声音的吆喝声。

  咚咚的鼓声依旧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黄少天知道鼓声从哪儿来,由蓝溪阁出去走不多远是天桥,顺着天桥与地坛之间的路往前走,就到了那个已经没有皇帝的皇宫。穿过皇宫再往前走,便是高高的鼓楼,只是据说鼓声早在皇帝离开皇宫的时候便停了,今天不知道谁在鼓楼敲鼓,声音从城北传到城南,甚至在蓝溪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磨剪子来——戗——菜——刀——”

  “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呐潜水中——”

  吆喝声又响起的同时,伴着段婉转而清亮的西皮原板。来自身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另得黄少天猛然一僵,跳出围墙的时候都没有紧张的心猛然一跳,越跳越急促,几乎要挣扎着跳出来。他有些僵硬地扭过头,看向他刚刚跳下来的围墙。

  云层裂缝中倾泻下来的阳光尽头刚刚落在蓝溪阁后院围墙墙头,刚好落在一个人身上。

  “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啊云上九重——”[6]

  喻文州坐在墙头,落到他头上的阳光,把他细长的睫毛都染成了浅淡的金色。

  落光了叶的枝干在他身后扭曲地张着,面对这那一线阳光,在后面的墙上投出一个拉长的暗色的树影。喻文州抬起眼,那双瞳眸恰恰好和黄少天对视。

  那一瞬间黄少天立刻躲开了喻文州的视线,看向了墙下的雪堆。

  黄少天忽然发现,他现在根本不敢看喻文州的眼睛。

  喻文州没再继续唱下去,四句结束,他垂眼看着黄少天,轻声说道:“你走吧。”

  黄少天愣在原地,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向喻文州。

  “你没听见吗?”喻文州垂下了眼,“想走就走吧。”

  时间仿佛回到了他们六岁,黄少天还没进蓝溪阁,他们坐在墙头,黄少天把街上买的脸谱面具扣在喻文州脸上,喻文州眼睛藏在面具后面,微弯了眼:“你走吧。”

  

  喻文州今天确实醒晚了,醒来的时候黄少天再次不见了影儿,他脑袋顶上包着黄少天的被子,不知道是他自己扯过来的还是黄少天盖身上的。

  后院里没人,喻文州几乎下意识直接爬上了院子的围墙。

  在爬上墙头的那一瞬间,喻文州刚刚好看见了黄少天站在街道中央,抬起手去接那撒落的阳光,眯眼笑起来。

  喻文州这三年来,在蓝溪阁里从没见过黄少天笑得那么轻松的样子。

  他恍然想起,三年前他们在天桥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在戏园子被他逮到不给钱就溜进来看戏的时候,被他发现在蓝溪阁后院偷偷摘花的时候,被黄少天怂恿着爬上墙头谈话的时候,学戏以前,黄少天脸上的笑一直是那样子的。无拘无束,自由恣意,对自己充满善意和亲近。

  他想把记忆以来遇到的第一抹善意留住,却因此把蛟龙困在浅水里,至此善意变成敌意,朋友变为陌路。是他自己把这抹善意给弄丢的。

  他忽然就不想再把人叫回来了。

  他要是真的很想离开这里,那就让他走吧。

  

  “一起啊。”

  喻文州整个人还沉浸在低落自责的情绪中,抬起眼的神色非常茫然:“什么?”

  “我说。”黄少天把背后的包裹拿下来,往喻文州的方向一扔,恰恰好落到了喻文州怀里,“一起啊。”

  “我……”喻文州抱着包裹低了头,“我不能出去……”

  “你能跑能跳能踩跷,又打旋子又摔跤,你现在还半脚跨在墙上,所以你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敢?”

  “我说过有空带你出来的。”黄少天抬头说道,“我现在有空了,您来不来,不来我走了。”

  墙下的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喻文州默默地回望,自他记事起就没响起过几回的鼓声在耳边咚咚作响,伴随着纷杂又凌乱声音,有胡琴,有三弦,有鼓点,有锣声,有撕心裂肺的哭声,有刀背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有集市纷乱的吆喝,有环绕着他此起彼伏的叫好,也有孩童阴阳怪气的嬉笑。

  “烂眼边儿!”有人在他身边喊。

  “这孩子,唉,生得太好看了,还有这眼角的泪痣,哎,将来怕是命薄啊。”老人在他耳边叹息。

  “你又不是不知这唱戏的天天得撕腿下腰,那腰准软的,啧啧。”戏园里声音吵吵杂杂。

  “你今天出门能听到的,以后也会听到,只要你唱一天戏,这些话就永远不会消失。今天是第一次,我也希望是最后一次,以后听到这些话,不许看,不许回答,也不许哭,往前走,不许回头,听到了吗?”魏琛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严肃地说。

  耳边声音纷纷扰扰,来了又去,最终归为平静,只剩下多年前的一句:“啊,我叫黄少天!”

  黄少天站在街上仰头看着喻文州,难得没有急冲冲地催他,只见得坐在墙头抱着包裹的孩子在良久的沉默中,最后抿了抿嘴,冲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好。”

  两个九岁的孩子在一片晨光中跳出了蓝溪阁的围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寂寥无人的大街。

  

  出了蓝溪阁不走多久就是天桥。天亮得很快,天桥渐渐开始热闹起来,铺子逐渐开了门、摆了摊,卖糖葫芦的,卖包子的,卖炮仗的,搭棚卖艺的,沿着纵横交错的街道一路排着,敲梆子的声音,吆喝声在周围混响成一片。

  喻文州近来踩跷上凳,一天至少摔个几遍,腿脚一直小伤不断,走路走不稳当,更跑不快。黄少天顾及他腿疼,走前头脚步放得慢了又慢。走到半路,从包裹里掏了几个铜子儿,不知到哪儿一折返,抱回来两个大包子,一个塞到了喻文州手里:“吃。”

  喻文州长到九岁,依旧比黄少天矮了那么一点儿,看黄少天还要微仰着头,额前细碎的头发随着仰头的动作滑到额角,露出总藏在碎发后面的秀气眉毛和乌黑眼眸。他似乎对自己已经身处蓝溪阁外的事实仍非常恍惚,看看黄少天,又看着手里热气腾腾、白白软软的大包子,眼睛茫然地眨了又眨,慢吞吞地低头往包子上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黄少天吃东西向来狼吞虎噎,啊呜一声往上啃了个大缺口。扭过头就见喻文州的手几乎都收到了棉衣的袖子里,只露出了指尖,捧着还冒着烟的大白包子,眨了眨眼,又低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哎你这,你这吃的。”黄少天实在忍不住,“你这个吃法,吃完包子冻成大冰坨子了!”

  喻文州又是茫然抬头,啊了一声,嘴里呼出一大串白雾气:“太烫了……”

  “哦。”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实在茫然又无辜,黄少天实在受不了,低下头嗷呜嗷呜大啃几口,吃包子的速度又快了几分,三下五除二就把包子给吃的一干二净,再转头一看,旁边的喻文州只吃了一小半。

  “算了,你吃着,我带你逛。”

  黄少天转到喻文州背后搭着他肩膀,还在吃包子的小孩儿受宠若惊地抱着包子回头看他。黄少天直视前方,脚步有意识地放得很慢:“别看我啊,你往前看,你看前面那个摊儿,买驴打滚儿的,那个,卖糖画的,还有这个,这里,我当初给你的面具就是在这里买的。”

  “我还留着。”喻文州从半个包子后抬起头来,仰头看向那卖着五颜六色玩意儿的铺子。

  “啊?”黄少天有点懵,“什么?”

  喻文州转过头,认真地对黄少天说道:“那个面具,我还留着,在我自己的木箱里。”

  “我那时候没来得及说。”喻文州终于是笑了,“谢谢你。”

  (4)

  黄少天几乎都要忘了喻文州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进蓝溪阁三年来,他从没有好好地看过喻文州,直到今天。喻文州笑起来依旧如印象中的眉眼弯弯,眼睛里闪闪发光。他平时不怎么爱剪发,练功时发尾用红头绳左右扎起小小的辫子。今天没扎起来,碎发便垂在额前,贴着脸颊,遮住微弯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

  黄少天看着那抹笑,想抬起手把那抹落在眼角的碎发别在喻文州耳后,手抬到一半生生刹住了,挠了挠后脑勺:“那个……面具,你还要不要新的?”

  “不要了。”喻文州又是笑了,抱着包子又咬了一小口,低下头微微摇了摇,“我们走吧。”

  “那,那我们走吧。”黄少天不自在地应了一声,搭着喻文州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平常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今天就带你逛遍京城。”

  “那个。”喻文州犹豫着问道,“你也没怎么出过蓝溪阁吧?”

  “……”黄少天沉默了一会儿,“路是人走出来的。”

  

  天色越来越亮,天桥上的孩子越来越多,一群又一群地追追打打起来,嬉笑着迎面冲来。喻文州几乎是下意识垂下眼睛,脚步往后一退,和黄少天撞在一起。

  “对不起。”他很快地站直,小声道歉,往前走的脚步快了几分,差点让黄少天搭不住他肩头。黄少天感觉到几分不对劲,又一时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看着喻文州就快扎进人群中,来不及多想,只好快速跟了上去。

  他们沿着天桥往下走,忽然前方响起了数声锣响。

  “铿——铿——铿——”

  黄少天听了锣响眼睛就一亮:“开场了!”

  “什么?”喻文州不明所以,黄少天不由分说地把人揽着往前跑,左钻右钻挤到了渐渐聚拢的人群的前面。黄少天兴奋得眼睛都发了光:“当然是好戏开场了啊!”

  被人群圈着是一家三口,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一家三口正是黄少天三年前匆匆相遇又很快道别的那家人。

  当初矮矮的女孩儿长高了好多,依旧梳着一条辫子,不过手中的长刀换成了一柄长枪。旁边敲着锣的女人面容沧桑了一些,发现了站在前头向他们挥手的黄少天,居然也认出了他,意外而惊喜向他点了点头。身边的男人也看到了黄少天,举着刀向他一抱拳。

  “这是?”喻文州还在吃他的包子,他将半张脸藏在剩下半个包子后,迟疑地问黄少天。

  “我刚来京城的时候。”黄少天在嘈杂的人群中兴奋地大声说道,“在天桥遇到他们,顺便搭了把手。没想到他们还记得我!”

  锣声再次响起,接着是不断的鼓声,女孩长枪在空中一转,枪尖一顶地面,原地翻了一个后空翻,拉起扎在地上枪的枪尾,往空中一抖,红缨舞成一片红色的云。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你对这个很熟吗?”鼓声锣声加上人群声的叫好声太大,喻文州不得不向黄少天喊起来。

  “是啊!”黄少天大笑,“我以前就是跟着我娘做这个的!拖着大鼓,抱着刀枪剑,一边儿走一边儿演,走到哪个空旷的地方,放下家伙什儿就能来一段,要是好运的话,演完可以搓一顿超——大的大餐!”

  “想走去哪儿都可以吗?”喻文州喊道。

  “是啊!”黄少天提到这个就兴奋,“有时候有些地儿不让演,演到一半警察就来赶人,我就抱着东西跳上娘推的大鼓,我娘直接推着鼓就跑,没人追了,再找另一个人多的地方继续演!”

  喻文州不出声了,过了良久才说了一句:“挺好的。”

  两父女刀和枪舞得令人炫目,最后一收势,赢得整场人的喝彩,掌声和叫好声喧天。

  表演完之后,铜元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地往中间落,男人和女孩儿抱着拳向四周高声表示感谢,人群渐渐散去,黄少天却依旧站在原地。

  “小家伙,好久不见啊。”男人看见黄少天还在,不由得笑道,他看向站在黄少天身边的喻文州,“怎么还多带了个小姑娘?”

  “啊不是不是,他不是!”黄少天急了,他尤记得当初把喻文州认成小姑娘的时候,他是怎么差点被喻文州当场按在地上的,他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他他他他他他他是……”

  “我在蓝溪阁学戏。”喻文州抱着他还没吃完的包子,忽然说道。

  “啊。”男人立马反应过来,向着喻文州一抱拳,“小兄弟,错认了,对不住啊。”

  “我习惯了。”喻文州低着头,听不出什么情绪。

  男人听出喻文州情绪不高,不便多言,只是再朝着黄少天笑笑,又仿佛另有所指:“现在这个时候啊,英雄不问出处,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造化,能养活自己的本事,都是最厉害的本事。”

  “不知道你又有什么样的际遇,小家伙。”男人黄少天的肩,“不管怎样,走好自己的路吧,人啊,总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黄少天和一家三口道了别,从领着喻文州变成跟着喻文州。喻文州一直低头默默吃着包子,黄少天看出喻文州情绪的忽然低落,但他三年没怎么跟喻文州说过话,饶是他平日能说善道,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多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不出声地跟在他身后。

  喻文州不怎么关注天桥两边到底有多热闹,只闷头吃包子沿着天桥慢慢往前走。日头升到了头顶,路上的雪都融了,踩在上头啪嗒啪嗒响。融了雪的空气变得更加冷,偏偏洒下的阳光暖着头顶,一种暖和冷交杂的温度只把人刺激得打寒战。他们沿着街走了好久,喻文州总算是把他的包子吃完,然后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你想买什么东西吗?”黄少天手不知道往哪儿放,手掌在裤子上擦了擦,朝喻文州小心翼翼问道。

  喻文州摇摇头,停顿了一下,小声道:“脚疼。”

  “啊?真的很疼吗?”黄少天见过喻文州穿的那双木跷鞋,又小又尖,拿厚厚的跷带裹着,只能拿脚尖站着,然后站在窄窄的跳凳上,一站就是一上午,站不稳了,就直接摔在地上。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拉住喻文州的手:“那,那要不要我背你走?”

  喻文州还是摇头,他把目光移到边上一个围着十几个人的角落:“我想看看那个。”

  “那我们去。”黄少天如今有求必应,拉着喻文州往人群边上慢慢走过去。

  走近了,发现那头围着的是个女孩子,一身大红袄子,梳着个麻花辫儿,站在原地唱曲儿,身后站着个男人,周围围着十几个人听得入神。

  “可叹你大英雄出身被困,可叹你结桃院义共死生;

  可叹你破黄巾声名未重,可叹你虎牢关方显成名;”

  女孩儿声音脆亮,站在原地一句一句唱着,喻文州站在边上静静地听,间或一眨眼,看不出什么情绪。黄少天没背过这一出戏,不懂她唱得对不对,只听出她没喻文州平时在后院唱得有力道,也没平时听喻文州唱词儿时感觉到的那种若有若无,无法描述的情绪。但喻文州想听,那他也只能跟着听。

  又是几句过去,女孩儿唱道:“你不该七百里连营扎顶,烧死了众二郎百万雄兵。”

  喻文州忽然皱起了眉。

  “怎么了?”黄少天心跟着一跳,小小声地问道。

  “她漏了一句。”喻文州说道。

  显然周围的听众也听出来了,开始窃窃私语,女孩儿身后男人的脸色也不好起来。小姑娘脸色白了几分,声音有些发抖,气有点接不上了,到后来唱到一半,下一句无论如何也接不上。

  “我本当……我本当……”

  “我本当什么啊?”周围人倒喝彩,“唱词都记不熟,就不要出来唱了!”

  小姑娘脸色苍白,眼眶里泪水都开始打起转,倒喝彩的声音越来越大,外围的人摇摇头准备离开。

  “我本当得此信寻个自尽,又恐怕母亲不放离分。”

  喻文州忽然开口,没等黄少天反应过来,他已经上前几步,可能是脚实在疼,他走得很慢,但步伐轻而稳当。他走到小姑娘身边,伸手按着她的肩头,抬起眼睛环顾这周围观众,声音也如他步伐一样,稳稳当当,而又婉转清澈。

  “叹人生在世间如同照镜,夫已死我岂肯独自贪生。

  因此上备祭礼江边来进,但愿你魂灵儿早归天庭。”

  观众停住脚步。

  喻文州的音色本身微亮,这段词本身便带决绝与凄哀意,摇板曲调起承转合,江边风声萧萧,江水茫茫的气息从声音深处缓缓生发。

  他神色认真而郑重,面对周围投射而来的目光,一一平静回视。

  “江水滔滔波浪滚,尚香拜别养育恩。

  辞别了老母寻自尽,不如一死见夫君。”[7]

  最后一句委婉而结,唱毕,喻文州重新垂下眸子,朝四周静静行一礼。

  “好!”周围观众叫好声此起彼伏,“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喻文州垂着眸子,平声道:“您多捧场吧。”

  观众自然意会,铜元丁零当啷落地,再次吆喝再来一曲。

  喻文州转头身边看向脸色依旧有些白的小姑娘,问:“‘闹简’,你会么?”[8]

  (5)

  “我没想到你直接就这么出去了!”黄少天捂着心口心有余悸,他按着喻文州的肩膀,“你没看见他们看你什么眼神,就快要把你吃了!要是这么唱下去还不唱死个人!”

  和小姑娘搭着唱完一曲,观众越来越多,再来一曲吆喝声一声高过一声,喻文州没说什么,简单问了小姑娘几句,又唱了两出。还是黄少天眼看着圈子越围越紧,眼见着不对劲,跳到圈子中央,说了一大串场面话,把主场交回给小姑娘,拉着喻文州就跑。

  他们跑了一路,如今正绕着旧皇宫,在高高的皇城城墙墙根下继续慢慢往前走。

  喻文州抬起头,城墙灰色的墙砖又高又宽,遮住了半个天空,上面的琉璃瓦闪着淡淡的光,炫目又静谧,直晃花了眼。

  “我只是在想,帮她多唱几句,她今天赚的铜元也多一些,唱错词也可以少挨点打。”他说。

  黄少天心口仿佛被撞了一下,他嘴张开又合上好几轮,才问出声音:“……真的吗?”

  “听师父说,在这里面还住着皇帝的时候,是京戏最红的时候。”喻文州没有直接回答黄少天的话,他依旧望着最顶上的墙砖,过于强烈的光让他微微眯了眼,“那时候的大戏班子很多很多,没钱养孩子的父母就把孩子送到戏班子去。学期十年,天灾病症,各由天命。在那里学戏,偷懒了毒打一顿,唱错了词儿也毒打一顿,要是逃跑,也打一顿,打死了,就用草席一裹,被车拉到郊区扔了。”

  “后来里面没有皇帝了,小戏班越来越多,还有出了科成不了角儿的,就捡没人要的孩子,教他们唱曲儿,在天桥赚钱,一唱就唱一天,像今天一样。一样的,记不住词也打,赚不到钱也打。

  “有一些长得特别漂亮的,被大户人家看上了,就十几大洋卖了,反正是捡回来的,不心疼。

  “有很多很多人,为了成角儿,为了赚钱,趁着自己年轻漂亮自己把自己卖给达官贵人,做些说不得明面的交易。还有很多很多人,自己不愿这样做,但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喻文州顿了顿。轻轻摸着自己的眼角:“师父经常说,我最幸运,也是最不幸运的事,就是在蓝溪阁学戏。”

  “蓝溪阁不会拿我做交易,但蓝溪阁没办法护我一辈子。”

  “但不管怎么样。”喻文州抿了抿嘴,继续说道,“唱戏就是唱戏,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玩意儿。”

  “师父说,人活着,得走得正。”

  黄少天跟着喻文州抬头看着那安安静静地皇城的城头,同样是沉默。

  沉默没有维持多久,隔着皇城一条路的那头院墙里忽然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哭喊,接着是一连几下的重重的拍击声。黄少天被吓得浑身上下汗毛一炸,惊悚地扭头。

  “啊。”喻文州同样往对面那面长长的院墙望了一眼,对此却表现得意外平静,“我们到城西了啊,这是个很有名的戏班呢,还买了旧王府的地儿,整个围墙里的院子和厢房都是他们的。”

  话音刚落,又是连续不断地拍击声,孩子尖厉的哭喊声越来越高。

  “哭啊,再哭啊!叫你唱错词儿,叫你唱错词儿!师父教的戏全忘了是吧?”

  第二重拍击声又响起。

  又是一阵哭声。

  再仔细听一耳朵,从围墙背后还传来一阵阵的念词儿声,练腿眼朝天踏到地板上的声音,不时还伴随着几声大声地喝骂。

  “立腰!”

  “腿蹬高点!”

  “手怎么回事!举起来!听见没有!举起来!”

  ……

  忽然又响起一阵喧哗声,一阵砸门声,扭打声,孩子尖声的哭喊又响起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想逃是吧!啊!我叫你跑!”同时响起的一声用击打的声音,“班规白背了是吧,叫你跑!”

  黄少天对这个声音可太熟悉了,这分明是刀坯子打在光屁股上的声音。但这声音比黄少天听到过的都要狠上几倍,分明是下了狠劲儿打的。

  孩子的哭喊一声比一声高,那刀坯子下得更用力,听得黄少天一个瑟缩,忍不住摸了摸身后。他确实经常被追着打,但魏琛的刀坯子可向来举得高落得轻,没过多久就不疼了,这么被下死劲儿地打,他是从来没试过。

  喻文州依旧垂着眸子,沉默地听取着一切声音。

  两个人靠着墙角没走动,直听着那刀坯子不知到了多久,那孩子几乎没了哭叫的力气。

  “……打这么狠,他,他还有命吗?”黄少天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抖。

  “倘有天灾病症,各由天命。[8]”慵懒而戏谑的声音忽然响起,“戏班子的规矩,真是听多少次都觉得冷酷无情啊。”

  黄少天登时被吓得一激灵,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喻文州扯到自己身后,大声问道:“谁在哪里!”

  不多时,城西戏班的围墙尽头拐脚走出来一个青年。他打量一眼恶狠狠盯着自己的黄少天,又打量一眼站在黄少天身后直直看着自己的喻文州,懒懒地笑道:“不愧是苏老板看好的好苗子,有灵气又硬气。”

  “闲话就不跟你们多说了,估计你们也不爱听。苏老板在鼓楼击鼓骂曹呢,你们想不想去见上一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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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文中一些冷(温)知识与参考:

[1] 今年夏天哪两派终于还是谈崩了:1927年7月13日,中共从国民政府撤出,15日,第一次内战开始

[2] 苏沐秋出演的新戏:原型来自尚小云1927年出演的摩登伽女,对于传统京戏作完全彻底的改造,添置了大量新设计的异域风格的服装道具与灯光布景,同时曲式增加西洋旋律,演出后,轰动一时

[3]戏曲改革:1926年6月10日,徐志摩、余上浣等以《晨报·诗刊》为基础新辟《剧刊》,征集有关戏剧的论述,推进“国剧运动”

[4] 好似嫦娥下九重,凄凄冷落广寒宫:节选自京剧《贵妃醉酒》

[5] 鼓楼的鼓声:鼓楼位于北京南北中轴线北端,旧北京报时中心,1924年后报时停止

[6] 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潜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节选自京剧《击鼓骂曹》

[7] 可叹你大英雄出身被困,可叹你结桃院义共死生……辞别了老母寻自尽,不如一死见夫君:小姑娘唱的和喻文州接上的唱段均选自京剧《别宫·祭江》

[8] 闹简:《闹简》来自《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这折戏围绕着红娘与崔莺莺之间的矛盾冲突展开。

[9] 倘有天灾病症,各由天命:取自富连成科班关书,全句为“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六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叶师收用,无故不准告假回家,倘有天灾病症,各由天命,有私自逃走,两家寻找。”


有些东西得(下)写完攒起来才好说,那这里关于喻黄就先不说什么了。

谈谈咱轩哥吧,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被卖到戏班其实和其他孩子心情没什么两样,但他太清醒了,在“做梦似的发了一会儿呆”的时间里已经彻底接受父母抛弃自己的事实,然后在“打了个困出泪的呵欠”中把所有委屈迷茫的眼泪彻底流干净,最后祖师爷前一磕头,便和往事断个干净。懂戏班难处,懂黄少天口是心非,也懂喻文州内心的纠结,他全看在眼里,但他明白这些事情不是他干涉就能解决的,因此从头到尾他都在装糊涂,在两人实在拧巴到不行的时候才一句话挑明,避免更深的误会和更拧巴的矛盾。大智若愚的旁观者轩哥一直都是我萌点啊。

新的一年,声声依旧是我考据最认真的长篇(到现在根据大纲,已经可以称为长篇了),看民国京剧艺术、市场、戏班制度论文,翻三十年代老北京地图,背民国北京当地俗语,又去图书馆抱l六七本砖头那么厚的经典京剧剧本记笔记,选定适合小说剧情,符合他们性格的剧目,写一句话可以查个一小时。这过程真的痛苦又愉快,而且随着剧情发展,需要的知识量越来越大,我还在想(下)文州、沐秋和老叶争论旧习改革和旦角命运还有少天决定到底留不留蓝溪阁我一天时间到底能不能写完(扶额)。我努力。

欢迎小伙伴来评论啊!!!!看在我每天查资料查到三四点还这么认真地标注释的份上QWQ




MIA

【喻黃】路過人間 07(完)

*退休阿sir喻x跑路古惑仔黃

*背景設定是千禧年代的台灣,盡量去還原了,不過當然還有很多不足的部分,如果有捉到bug歡迎指出~

*BGM:郁可唯《路過人間》

*最近的閱讀量讓我覺得可能沒人看到→01 02 03 04 05 06


街燈昏暗。黃少天坐在光線陰影下,喝掉了罐子裡的最後一口酒。

冬季夜晚的海風很冷,吹在臉上有些刺麻的寒意,他稍微有些煩燥,只覺得冷風為什麼還沒吹冷他的思緒。

在喻文州說出那句話之後,他如同被落雷擊中,愣在當場。再有反應時,卻是已經逃出了他的房子,一個人站在孤冷的黑夜之中。

理智上,他知道喻文州...

*退休阿sir喻x跑路古惑仔黃

*背景設定是千禧年代的台灣,盡量去還原了,不過當然還有很多不足的部分,如果有捉到bug歡迎指出~

*BGM:郁可唯《路過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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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燈昏暗。黃少天坐在光線陰影下,喝掉了罐子裡的最後一口酒。

冬季夜晚的海風很冷,吹在臉上有些刺麻的寒意,他稍微有些煩燥,只覺得冷風為什麼還沒吹冷他的思緒。

在喻文州說出那句話之後,他如同被落雷擊中,愣在當場。再有反應時,卻是已經逃出了他的房子,一個人站在孤冷的黑夜之中。

理智上,他知道喻文州也是受害者,他也經歷過失敗,也失去了信任的夥計,這不是他的錯。但情感上,他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們那次成功的攔截了毒品交易?如果他們阻止了那些錢、那些資源流入祥仔手中,會不會在碼頭的人就不被收買?會不會他就有機會救下他的老大,甚至會不會根本沒有起事的可能,今日他依然可以和三五個哥們一起在街邊的大排檔吹水,看著月亮沉入維港。

每個人一天之中都要做下數以萬計的決定,而正是這些決定成為了現在,人人都愛說“早知道”,未來卻根本無人能夠預料。

他知道自己現在看著這些選擇,這些千千萬萬的“可能”,都只不過是一種聊勝於無的慰藉。

可是。可是。可是。

他不能不去想。

一去想便又黯然。

黃少天習慣性的揚起酒瓶,卻發現酒罐早已見底,不到五度的酒精不足以麻痺神經,他既想逃離,又不想失控。

他知道自己只是暫時無法面對喻文州。

腳邊堆了不少瓶瓶罐罐,他有些煩躁於自己遲遲無法平復的心緒,正在猶豫是否要再去找點酒精時,一道有些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聲音喊住了他:“黃少天?”

黃少天抬起頭,有些意外。

是琳姐。

由於剛剛奪門而出時沒想太多,他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其實跑到離藍玫瑰並不遠的位置。或許是某種對於場地的雛鳥效應,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只一次在沒有意識的狀態下回到這個最初開始的地方。

琳姐從倉庫裡找出一罐沒有冰過的綠茶遞給他,他接過,道謝,就坐在霓虹招牌閃爍的階梯上面,隔著玻璃窗看自己茫然的表情。

時間晚了,幾乎已經到檳榔攤可以歇業的時間。黃少天一口一口地喝著茶,用眼尾餘光偷偷看著在做最後清點與結算的人,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

他和琳姐的交集大部分還是來自喻文州,是一個說熟不到熟,說不熟卻又算認識的尷尬階段。他知道這是一位成熟而堅強的人,同時有著豁達的爽朗和細膩的感情,也知道他隱藏在“檳榔西施”這個身分後的無奈和妥協,知道他為了自己所在乎的事情的犧牲和付出。

但他畢竟不若喻文州與他相處的日久,更多是將他看做一位長者一樣的尊敬與親近。

終於琳姐處理完了檳榔攤的事物,拉下半截鐵門,開了一罐冰汽水坐到他身邊,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說吧,和文州發生甚麼事了?”

黃少天被一口綠茶嗆到,哽出了一串咳嗽。

這麼直接的嗎??

琳姐半是無奈半是好笑的拍著他的背替他順氣,一邊用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說道:“這有甚麼好害羞的?年輕人談戀愛誰不吵架,吵著吵著要嘛分手要嘛合好,要是文州欺負你了你跟我說,我幫你教訓他!”

黃少天看他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哭笑不得,沉悶的心情倒是被逗的好轉了一些。他和喻文州的事錯綜複雜難分對錯,如果說現在還有人能夠稍微理解,或許也就只有他眼前的這個人。

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眼前人真摯溫暖的眼神,忽然很有衝動把一切說出來,好的、壞的、後悔的、困擾的,全部都傾訴。

而他也真的這麼做了。

琳姐沒有打斷他,只是靜靜的聽著他的“故事”。故事中,他隱去了很多細節,用了許多模稜兩可的詞彙去取代太過尖銳的本意,害怕對方的反彈。但他的眼神讓黃少天知道,他其實不在乎被驚擾與否,總是那樣溫暖而堅定的模樣,他便也不知不覺的放鬆許多。

畢竟在喻文州說來,琳姐見識過的場面,或許較之於他也毫不遜色。

故事雖然曲折,也並非難以表述,黃少天說完之後就沉默下來,有些期待對方的反應,卻也有些害怕。

但琳姐卻說起了不同的事。

“文州剛到這裡時,看起來很絕望。”他說,表情有些淡淡懷念的樣子,迎著黃少天略有意外的眼光笑了笑。“就是那種,雖然會說會笑,但始終有甚麼隔離在他的世界之外那樣的。”

黃少天不知道他想說甚麼,只是靜靜聽著。

“我們這裡都是出去打拼的人,外來人不多,也特別容易被關注。文州那時候幾乎不怎麼和人交往,雖然日常生活沒甚麼問題,但我們都在偷偷猜他心理是不是有毛病。”琳姐笑道,像是回憶起了甚麼有趣的事情。“但後來我才知道,他其實過得不快樂,他的眼神有時候讓我覺得很難過,空空的,甚麼都沒有的感覺。我不知道他過去發生過甚麼事,他也沒有機會說,我能和他熟起來還是多虧了那件事。”

“那一次是他看見有小混混到檳榔攤鬧事,平常人都躲得遠遠的,我雖然不怕,但有人替著出頭的感覺還是很好。甚至在那之後、他問我需不需要再多一個人手在檳榔攤幫忙時,我都有點意外……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裡看到有些類似感情的東西。”

琳姐停頓了一下,表情介於要笑不笑之間。“你知道檳榔西施這種工作很容易讓人覺得輕佻,好像誰都有資格去玩弄,確實如果不是因為生活原因,我也不會選擇這個工作,但我並不討厭它,它也有許多可愛的地方。文州是第一個真正不帶著有色眼鏡看待我和這份工作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過去不曉得或是其他甚麼,但至少這方面我很感謝他,所以後來在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都很願意去做。”

“可是他好像一直都沒有真正開心過,我讓他偶爾幫我照看小盧,也是希望可以讓他快樂一些。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甚麼,尤其是他望著大海的時候,那個眼神,有時候我都不敢看。”

“但是你來之後,他好像有點變了。我不知道怎麼說,至少現在他在笑的時候是真的在笑,是有溫度的,有感情在裡面的……這是我和小盧一直沒做到的事,但你做到了,所以我知道他一定十分重視你。”

“可能你沒有感覺到,你覺得他救了你,其實,你也救了他。”

“你們都決定要跨越過去好好生活,現在卻為了已經過去的事鬧彆扭,是不是有點自己矛盾了?”

琳姐看著他,露出笑容。還是像往常一樣的溫柔,一種寬闊溫暖的包容。

黃少天低低說道:“我沒有怪他。”

琳姐說:“我知道,你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整理自己,或者像說給我聽這樣,把情緒倒出來。”他嘆了口氣。“哎呀,沒想到臨老還能充一把紅娘。我還以為得等到我家那小子長大後才有機會,結果你們兩個,看著很聰明的樣子,也不太讓人放心啊。”

或許是他語氣裡的感嘆太過誇張,黃少天也被逗得笑了出來。無論他剛才說了甚麼,至少琳姐有一點說得沒錯,他們都想慢慢和過去的傷痛道別,又為什麼要讓這些不能挽回的事情攔下他們前進的步伐。

他是真的不怪喻文州,就和當初刀哥問他想不想報仇時一樣。他願意去做所有能夠讓一切重來的事情,但報仇或怪罪都不在其中,反而會把自己困在原處,永遠無法離開。

他只是需要時間去接受,就如同來到台灣、遇見喻文州一樣,時間可以帶走很多,同樣也可以帶來很多,譬如感謝,譬如釋然,譬如珍惜和愛。

譬如他們。

黃少天糾結的情緒已經緩緩平靜,已是午夜時分,風都冷了。琳姐拍拍他的肩,指向他的背後,他回過身就看見站在路燈下的人。

一直以來黃少天都知道自己並非獨自走過這些,無論是前行者或者陪伴者,這個人始終佔有他身邊的一席之地,與他快樂,與他傷悲。他知道他的過去,知道他逃離的理由,卻也知道他的淡然,知道他再次面向光亮所有原因。

而如今,他的眼神依然溫和寧靜,遼闊似海洋,包容下他所有的不安躁動,義無反顧,一如往常。

喻文州站在燈光下,微笑著望著他,說:我們回家吧。

 

除夕夜的時候,琳姐邀請他們兩個一起去他家裡吃團圓飯,喻文州沒有意見,黃少天欣然同意。

三大一小熱熱鬧鬧的準備了一桌根本就吃不完的團圓飯,玩四色牌到長夜來臨。小盧在家家戶戶放鞭炮的背景聲中甜甜的索取了大家的紅包,被黃少天按著一頓搓,一大一小鬧得雞飛狗跳,倒也熱鬧非凡。

隔天早上,喻文州載著他到市區裡的廟裡求平安。

大年初一的市區籠罩著一股喜氣洋洋的溫暖,從每個人的表情乃至街道的布置都洋溢著開春的愉快與期盼。黃少天拉著喻文州的手,穿行在虔誠祭拜的香客之中,線香模糊了視線,刺激得讓人鼻酸泛淚,卻連擦去眼淚的動作都是快樂的。

門廊上貼著剛寫上的春聯:爆竹一聲除舊歲,桃符萬象迎新春。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黃少天下意識的緊了緊握住對方的手,喻文州在人潮壅擠中回過頭來朝他微笑,溫暖安靜,長遠寬闊。

溫度從掌心傳來,漫上心間,鼓譟著如同廟埕上霹靂作響的鞭炮。

風吹過,白煙飛揚。

他似乎忽然也明白過來,好的壞的,都在那隨風而逝的煙塵之中,此時此刻,他有緊握住的手,和想珍惜的人,就已足夠。

他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輕輕喊出他的名字。喜悅的,感謝的,親愛的。

爆竹一聲,除舊歲。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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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開工後才遲來的新年快樂~

以及因為我年前太放蕩現在正在悽慘的還債中,可能會暫時停更一陣子,或者變成雙周更甚麼的~

(頂鍋蓋跑

MIA

【喻黃】路過人間 06

*退休阿sir喻x跑路古惑仔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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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車聚集的時候,黃少天還沒意識到發生甚麼事。

今晚不輪他值班,和喻文州窩在家看完了一卷錄影帶後,安靜的濱海公路忽然紛亂起來,鳴笛聲、喧鬧聲和隱隱約約的喝斥聲從半掩的窗戶外傳來,在夜晚有些刺耳。

黃少天原本想出去看看,卻被喻文州攔住。眼見對方的表情難得有些嚴肅,他才忽然意識過來自己這個身分,確實不太應...

*退休阿sir喻x跑路古惑仔黃

*背景設定是千禧年代的台灣,盡量去還原了,不過當然還有很多不足的部分,如果有捉到bug歡迎指出~

*BGM:郁可唯《路過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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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車聚集的時候,黃少天還沒意識到發生甚麼事。

今晚不輪他值班,和喻文州窩在家看完了一卷錄影帶後,安靜的濱海公路忽然紛亂起來,鳴笛聲、喧鬧聲和隱隱約約的喝斥聲從半掩的窗戶外傳來,在夜晚有些刺耳。

黃少天原本想出去看看,卻被喻文州攔住。眼見對方的表情難得有些嚴肅,他才忽然意識過來自己這個身分,確實不太應該和人民保母扯上邊。

有時過得閒散點了,他自己都會忘記這層身分。

黃少天倒也沒堅持,側過身讓喻文州代替他當偵查員,本人卻是把窗子拉開到最大,也不管深冬的冷風,披了一件外套就靠在窗邊看戲。

警車、警員密密雜雜,卻是朝著他們屋子更遠的一座半廢棄工廠而去。深夜的燈火喧囂吵醒了幾乎整條路的居民,一向安逸習慣的住戶哪裡見過這般陣仗,帶著被驚擾的不安和明顯的好奇湊到了大街上,東張西望,探頭探腦。

距離實在有點遠,黃少天探了半晌愣是只有看見紅藍的燈光閃爍和模糊不清的話語聲,他想了想,打開電視轉到新聞頻道,還在播著千篇一律的夜間新聞,沒有甚麼動靜。

他正皺著眉思考,喻文州就回來。

“看到甚麼了?”黃少天立刻問。其實他不怎麼害怕,看距離也完全不是針對他的,若是喻文州不再攔著,他肯定躍躍欲試想下去探一探。

對方當然也看出來了。“不是對你的,應該是工廠裡面有甚麼,選擇晚上戒備比較鬆懈的時候攻堅。”他望了一眼兀自播報著的電視,撇撇嘴。“可能過一陣子就會有插播消息出來吧,你可以下去看看,不過別太近……怕有流彈。”

黃少天朝他安撫性的笑了笑,三步兩步就消失在樓梯口。

夜晚的街道難得熱鬧,他混跡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確實不遠不近的觀望了一下。這種臨時被查的情況他以前也經歷過,通常都是些小賭場或者違法的聲色場所,但規模遠比這個小得多,看來如果不是目標很大,就是情況比這種還要嚴重。

軍火,或者藥。

黃少天心下有了盤算,也知道喻文州應該能得出差不多的答案,之所以不告訴他是怕他想起甚麼傷心事、或是單純不希望他淌混水,不得而知。但不攔著他也代表著一種妥協,是他一慣迂迴又深思熟慮的關懷方式。

回到家的時候,喻文州正望著電視發呆,他突然玩心起,倚著門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喻文州乍然聽到聲響,回過頭望了一下,半邊臉龐映著螢幕的光,有些茫然:“甚麼?”

“看起來是個大行動,你覺得他們是在查甚麼?”黃少天說,走過來和他並肩坐在沙發上,想一想又補了一句:“阿sir?”

這個稱呼一出來,喻文州立刻知道眼前的人又想打趣他了。他無奈的微笑,倒也沒藏私,輕描淡寫的就和眼前的“黑戶”聊起這個話題。“不是私運軍火,大概就是和藥毒有關的吧。”

Bingo!黃少天一聲歡呼,果然在這種地方也有莫名的默契,攬著他就笑。喻文州不知道他在開心甚麼,這種案子在以前可是足夠讓他頭大一星期的,也就黃少天,對甚麼事都好像無所謂,都不曉得算是無憂無慮,還是沒心沒肺。

既然話題討論過了,他們也就很自然的守著新聞等待證實。黃少天拿著遙控器轉來轉去,大概半個小時過後,跑馬燈上開始出現相關的新聞,內容他沒有仔細看,就看到一句“警方破獲大型製毒工廠”就拉著喻文州炫耀起來。

喻文州是真的不知道他到底在雀躍甚麼,這個前黑社會成員完全化身正義使者,義正嚴詞的指責了一番製毒販毒的罪刑,把他這個真正的前警察弄得哭笑不得。

比起黃少天,他稍微認真的看了一下內容,大概是地區刑警接獲線報,突破攻堅並查獲違法製藥。報導中沒有提是哪個勢力之下的製毒廠,只提了最終清點的數量和這場行動裡落網的人數,喻文州稍微對比了一下自己知道的數據,確實是一次挺成功的行動。

不過成功的背後,自然也是有相對的負擔。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這次行動雖然成功,但接下來要挺過下一陣子恐怕也不容易。”喻文州了然的說。黑道背後不會只有黑道,接下來的角力是來自所有利益方的,每個人都會試圖在這種最壞的情況下搶到對自己最有利的結局,故而之後的壓力可能也不會比破案之前輕鬆到哪裡去。

他很有經驗了。只不過黃少天並不在乎。

“這就是活該,最好一輩子不要放出來害人。”他依然義憤填膺,到了一種能讓人輕易發現不對勁的地步。

喻文州看著他,似笑非笑。“你好像對這種事情特別討厭?”

“害人害己,誰會喜歡這種事。”黃少天立刻回答,只是神色還是不正常。喻文州又等了一會,果然等到了下文。“……而且我們差不多可以說就是毀在這東西上的。”

從兩人坦白以來,黃少天已經不只一次在他面前說起和過去有關的事,不過大多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笑話或者調侃,喻文州也都當有趣的故事聽聽罷了。這卻是他第一次提起這件事,第一次讓他真的稍為觸碰到那個曾經潰爛的傷口。

喻文州有些意外,但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溫柔而安靜的望著他,等著他說下去,或者停下。

黃少天自己其實也有些無措。他並沒有想將話題牽扯到如此沉重,只是記憶一旦開閘便有些不可收拾,那些他認為已經放下、已經過去的曾經又慢慢的從黑暗中滲透出來,像在叫囂,強硬的佔據他的注意力。

喻文州還在望著他。他知道。

他也知道對方的眼神一定是一如既往的溫和,不催促,也不窺探,是一種將選擇權交給他的尊重。

他在這樣的眼神下逃過了許多次,一味的認為只要沉壓的時間夠久,便能將這些傷痛雲淡風輕的忘卻,同時也知道無論他的選擇是甚麼,都能得到對方的理解與支持。

但今天,不曉得為什麼,他望向那雙依然堅定的眼睛時,卻只有衝動想把一切都倒出來。

把傷口剖開,把腐爛的肉切割出來,讓自己狠狠的受傷,再慢慢痊癒。

而不再是故作瀟灑的粉飾太平。

他深吸口氣,終於還是緩緩的說出自己的故事。

 

黃少天曾經的“家”,是一個龐大複雜的組織,有發號司令的老大,自然也有奔波賣命的小弟。不是他自誇,當時的社團算不是港區前三,最差也有前五,他們不是甚麼冉冉升起的新星,而是耕耘已久的地頭。

偌大一個幫會,只靠一個人經營運作幾乎是不可能的,不同方面自然有不同話事的“老大”,黃少天一直在提的,也是他們其中的一位。

他對於自己童年的印象已經稀疏了,從懂事以來便是跟在這位老大身邊。他把他當半個兒子養,雖然親近,卻不太願意他插手會中的事務,黃少天年輕時也曾經逞兇鬥狠過,後來就慢慢了解老大這麼做的原因。

他是一個比較特別的存在,會被大家敬奉一聲“大哥”,實際上無論是心態或者手段,可能都比真正的大哥來得平和一些。

老大對此相當滿意,有意無意的還是將他推上一二把手的位置,黃少天本人倒是無所謂,他和兄弟們都混得很好,誰來他都有讓大家開心服氣的本事。

事情最初是發生在四五年前,新收的一幫小弟。有能力的提攜,心無大志的也不強求,一直都是慣例的行動,卻忽然出現了差錯。

有人染了不應該碰的東西。

雖然打打殺殺,但他們的老大對於毒的方面有著嚴格的規則,認為那樣的東西害人害己,最終還是會報應到自身上來,所以一律不准自己的下屬沾染,無論是經手或是使用都不行。黃少天對此深以為然,但並非所有人都像他這麼想。

制毒販毒,多大的市場,多麼可觀的生意,有人抵擋不住誘惑,就跌入了深淵。

這個碰了毒【。】品交易的,當時他們都叫祥仔,本來是新進的團伙裡最被看重的,捅出這一檔事後直接掉了價,老大更是氣到差點當場把人輾了。

好好一個吉祥的名字,卻去做這種缺德事。這是當時老大給的唯一評價,祥仔跪在關老爺面前,身上全是幫規留下的傷,被逼著發下毒誓,最終才換得繼續留在幫中。

黃少天事後回想起來,認為自己當時就應該看出他眼中的兇狠與恨才是。

因為這件事,祥仔被雪藏了一陣子,但架不住人勤快又懂事,懂得抓住機會從深淵裡爬出來,爭取曝光,必要時甚至可以巴結諂媚,沒有多久就把自己丟掉的名聲再搏了回來,連其他的老大們都聽過他的名字。

但一直到他在幫裡的常會上向老大開了一槍,黃少天才知道後來的所有不過都是作戲。他從來沒有放棄毒【。】品交易的市場,既然理念不相合,那便剷除,重組,取而代之。

知遇之恩,栽培之情,在利益面前都可以忽視,都無法撼動。

當時的祥仔已經成了“祥哥”,他用這些年來進行毒【。】品交易的錢收買了能收買的人,買凶作掉了一部分不認同他的,最後剩下以老大為首的這一幫人,像是最終行刑一樣的舞台,殘忍又快意,一反當初他在所有人面前受到的侮辱。

黃少天和其他人護送著重傷的老大逃到港口,卻發現連逃難的船都是對方的人。他在對方狂笑著的掃射中挨了一槍,受到衝擊暈了過去,再醒來已經是被葉修帶到黑市醫生的手術室,老大生死未卜不知所蹤,道上撒滿了他們幾人的格殺令。

葉修是他早些時候認識的朋友,不完全屬於社團,家裡是做正經生意的,遊走在半白半黑的模糊地帶。這次撿到他“純屬偶然”,畢竟誰也不想半夜釣魚釣到一具死人屍體。

黃少天沒心情和他貧,試著聯絡卻失敗、還差點暴露自己藏匿的地點後,終於意識到此刻地位已經完全反轉,他幾乎不可能再在這座港島上待下去。

生路或是死路,他沒有選擇。最後黃少天牙一咬,和葉修磨來了偷渡的船票和錢,就這麼踏上出港的魚船來到台灣。

後來,有消息說老大已經死了,也有消息說他被找回了幫會處決而亡,消息紛雜難以辨別真假,卻幾乎都指向同一個糟糕的結局。

他知道老大那日的傷,除非得到醫治否則必死無疑。他已經心灰意懶,不想再去理會那些似有似無的一手遮天,只想安安穩穩的在海岸的另一端,過平凡安逸的餘生。

“這大概就是我的選擇。”故事的最後,黃少天這麼說。他長長的吁出一口氣,眼中只有黯然。

好與壞、對與錯,都已經成為過去,就算他再講述千萬遍也都無力改變什麼,他能做的只有面對,只有放下,然後試著慢慢的向前走,直到終於走出陰霾。

喻文州看著他,良久都沒有說話。

黃少天預期會得到他的安慰,得到他的開解,或者甚至只是一個淡然的微笑,卻沒有,有些疑惑的看向他。“文州?”

喻文州卻只依然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有點溫柔,有點古怪,像是忽然回憶起什麼,又像是欲言又止。

黃少天反而有點擔心了,又喊了一句他的名字。喻文州這才皺皺眉頭,終於說出那句話。

“當時我出事的那件案子,就是緝毒。那個主謀,就叫做祥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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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其實沒什麼衝突了,天天會自己想通,這章就是交代一下他的故事

預計下一章完結~不過中間會先穿插一下魚魚的生賀!

除了超龄一无所有

【重建星空03/24H】人不点背枉少年

魏琛/蓝雨中心,魏老大生日快乐呀


01


魏琛二十岁那年因为玩游戏离家出走了,不过他的家里人也并不在意这件事,一直对他没什么期望,也就随他想怎么生长就怎么生长。


魏琛看着钱包里仅剩的三百块钱,在心里暗骂,靠,为什么非得跑到最南边来,不然还可以多省下二百块钱车票钱,那时候网吧两块一个小时,二百块,魏琛搓着手,在G市的车站,边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边算二百块能多上几天的网。


火车站边上的小旅馆二十块一晚,魏琛想了想,还是去了网吧,那年他还很年轻,路边揽客的阿姨有的直接上手拽他,他打着哈哈逃过去。


他在网吧开了机子,游戏板块铺天盖...

魏琛/蓝雨中心,魏老大生日快乐呀


01

 

魏琛二十岁那年因为玩游戏离家出走了,不过他的家里人也并不在意这件事,一直对他没什么期望,也就随他想怎么生长就怎么生长。

 

魏琛看着钱包里仅剩的三百块钱,在心里暗骂,靠,为什么非得跑到最南边来,不然还可以多省下二百块钱车票钱,那时候网吧两块一个小时,二百块,魏琛搓着手,在G市的车站,边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边算二百块能多上几天的网。

 

火车站边上的小旅馆二十块一晚,魏琛想了想,还是去了网吧,那年他还很年轻,路边揽客的阿姨有的直接上手拽他,他打着哈哈逃过去。

 

他在网吧开了机子,游戏板块铺天盖地的都是荣耀的消息,他之前被邀请过参加内测,论坛里吹这款游戏是开启了游戏新纪元,势必会得到大众的认可。但是这话也就只能在他们内部的论坛吹一吹,说出去要被骂游戏宅又在做梦,魏琛骂了一句,数着钱包里的零钱,七拼八凑买了包烟。

 

离荣耀开服还有一个月。

 

第一批荣耀帐号卡在指定体验店线下销售,魏琛算了算,时间不多了。他给人当代练,隔几天能接到一个活,一天三百,队里有个女代练,声音好听,枪法特菜,魏琛听说她这种代练一天五百,心想攒了钱老子就买变声器,一边又愤愤地抽烟。

 

刷本的时候下单的人和女代练黏黏糊糊,魏琛忍不住了,指桑骂槐地骂了几句,对方面子上挂不住,和魏琛争执起来,最后一分钱都没给他,女代练加了他qq,给了他一百,他嬉皮笑脸地和人家说谢谢。

 

网吧会大声地广播各游戏段位高的人的名字,他总是在列,一来二去网吧老板和他熟起来,隔三岔五送他烟抽,一个经常来玩的女孩子总是远远地看着他,很崇拜,魏琛看着她笑,有一天打小比赛赢了五十块,就请她去网吧对面吃了肯德基,女孩很开心,成了他的女朋友。

 

他们在一起聊了很多,女孩说她家里人也不管他,说她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职业选手。

 

魏琛深深吸了口烟,说女职业选手啊,这个环境不容易。

 

女孩说会好的,因为大家都不相信,我才更要努力证明。

 

魏琛看着他,觉得此刻身为男人必须吹个牛,于是豪情万丈地对她道,我也要成为职业选手,以后赛场上见啊。

 

女孩为他远大的理想欢呼,魏琛很得意,主动让出了一个蛋挞给女朋友。

 

G市荣耀帐号卡的销售时间在圣诞节当天,魏琛昨晚带人打了一晚上游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去店里排队的时候已经人满为患,甩出来的队伍都折了三折。

 

魏琛想起自己的誓言,一咬牙,等,一等就等到晚上,女朋友来电话,问他还要不要出来过节,魏琛实话实说,告诉她自己在排账号卡的队,排完就陪去陪她,女朋友很不开心地挂了电话。

 

他一直排到十点,才拿到第一批荣耀帐号卡,兴奋地给女朋友打过电话去,那边挂断了,qq上给他留的最后的消息是分手吧,魏琛怔怔地看了好久,叹了口气。

 

他再次回到网吧,插入帐号卡,登陆,大大的荣耀logo一闪而过,然后是创建账号的界面,他想选术士吧,男人就该玩术士,神秘,沉着,他把这话说出来以后,网吧老板笑他,缺什么玩什么。

 

那时候荣耀的捏脸功能也不那么完善,他随便选了张帅哥脸,起了个他心目中最时髦的名字,对着最后的展示界面看了好久,苦笑道:“兄弟,我就是为了你才丢了女朋友的。”

 

索克萨尔静静地对着他笑。

 

02

 

打了半年左右,魏琛和几个朋友建立了自己的公会,几个人连着语音翻字典,给公会起名字,发现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被语文老师丢过粉笔头,最后七拼八凑凑出个名字——蓝溪阁。

 

魏琛看着说好啊,太好了,这不比隔壁的什么草堂什么霸气好听多了!美女们一看名字就会选择我们公会!可惜蓝溪阁的女玩家人数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样,一直是垫底,魏琛一提这件事就摔鼠标,说风水不好。

 

他二十二岁那一年夏天,荣耀官方宣布,要举办第一届荣耀职业联赛了,各大公会都紧锣密鼓地筹备自己的战队,蓝溪阁也不例外。

 

出钱的小姜是个富二代,一边劈里啪啦填报名表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我终于等到今天了,我爸一直觉得我在玩游戏,看不起我,从今天以后,我就是老板了。

 

魏琛笑着勾着他的脖子,叫了几声老板老板,老板拍拍他说老魏,你就是队长了!

 

老魏笑着拍他的肩膀,说老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骗我给你填表格,来来来,参赛人员名单,我是术士、老方也是术士,小高你名字怎么打,自己来打!

 

小高的笑消失了,他说魏哥我不打了。

 

魏琛啊了一声,说怎么了。

 

小高说我夏天开始就要去外地读大学了,家里好不容易给找到的门路,不能陪你们打游戏了,你们好好打,能赢,肯定能赢。

 

他们都没说话,许久后魏琛才说,走,先不填了,先去吃大排档,送你一程,上学好,上学是好事。

 

那晚他们几个人都喝得很醉,魏琛醉眼朦胧地把最后一瓶啤酒让给小高喝,小高哭了,说谢谢魏哥,谢谢队长。魏琛说哭什么,哭什么……一边说着一边看其他战队提交的名单,手抖得打不上字,来回翻了好几遍才翻到叶秋的号,问他:你那神枪手朋友呢。

 

叶秋回他:他来不了了。

 

魏琛看着,笑了,口齿不清地骂,真他妈的……怎么说好了要来,最后一个个都不来了……

 

他们一起熬了那么多年,终于走到了那个殿堂的门口,他以为那是个起点,可惜对很多人来说,那就是终点。

 

交上了报名表,在练习赛的间隙,魏琛又买了张车票,回了大学一趟,参加室友们最后的聚会,多数人都草草地找了工作,还有人在家待业,他们问起魏琛最近在干嘛。

 

魏琛忍着狂喜,干了一杯,说我要去当职业选手了。

 

室友听完都是一阵起哄,说老魏牛逼啊,苟富贵勿相忘,来来来喝一个喝一个!喝到所有人都趴到地上,他上铺拍着魏琛说,我一早就看出来,你不是普通人!

 

老魏咧着嘴一直笑,笑到他匆忙地赶上回G市的列车,就不再笑了,他犹豫了很久,没舍得打开最后一包烟,给催他快点回来训练的方世镜回消息,会补上会补上。

 

他回到基地以后,连续打了三天的训练赛,中间只去沙发上断断续续睡了不到十个小时,第四天的早晨,他被手机的消息震醒,一个室友发来消息祝他比赛顺利,要拿冠军。魏琛昏昏沉沉,抓抓头发,给他回消息:还用说吗。

 

那个瞬间,他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03

 

刚建立战队的时候没有粉丝,都是平常在游戏里混熟了的人,有条件的就会来看比赛,那时候联赛的条件也不好,设备经常出问题,调试的时间一长,魏琛就想抽烟,急得抓耳挠腮,观众离他们很近,就会一起起哄大笑,笑他的样子。

 

职业联赛第一赛季,蓝雨没有赢,输了以后魏琛还是和平常输了比赛一样,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摸出烟来没摸出打火机,观众一边发出嘘声一边和他玩笑,说老魏你打得不行啊,梦游呢你。

 

魏琛就骂道,你行,你他妈上来和叶秋打打试试!

 

方世镜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们回到战队,夜已经深了,老板说输了就输了,那么多战队那么多选手,最后赢的只有几个人,咱们再练练,再练练。

 

大家情绪不高,都强撑着说笑几句,各自回屋了。

 

方世镜晚上睡不着觉,听见就在隔壁的练习室有声音,旁边床的魏琛不见了,就循着声音去看,看见魏琛在帮蓝溪阁刷副本,方世镜走到他身边,说老魏啊……

 

魏琛没看他,戴着耳机高声指挥,等到通关了副本,才点起一根烟来,对方世镜说,老方,我当年在学校,一个人带着我们宿舍所有人刷本,回回破纪录,怎么现在赢都不知道怎么赢了,真是……

 

方世镜也不知道说什么,突然听见耳机里一阵混乱,那边一阵叫嚷着老魏那个小鬼又来啦,魏琛就立刻把烟按灭说着来了来了指挥了起来。

 

第一赛季结束后,蓝雨离开了很多人,当游戏变成电子竞技,赢不了就变成了一种致命的诅咒,老板借了一些钱,给蓝雨办起了青训营,来报名的孩子里有一个看着格外成熟,叫做喻文州,魏琛也带回来一个孩子,叫做黄少天。

 

魏琛揉揉黄少天的头发,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对方世镜说,这回我们能赢了。

 

方世镜知道他的意思,等黄少天能上场,他们就会有新的打法,可是等黄少天成熟,至少也要一年,对一个职业选手来说,一年太宝贵了。

 

他们在休赛期也会去打一些地方性的小比赛,来赚些奖金,联赛开赛前,他们拿到一笔奖金,一万块,方世镜和魏琛坐在电脑前面拿着纸笔仔仔细细地分,这五千拿去给老板还债,小高家里人生病了,借两千给他,老何要离队了,还没找到工作,借他一千……

 

分到最后,就剩下几条烟钱,魏琛摸摸下巴,说烟还是买点便宜的,省下几百块,请青训的小鬼们吃糖水!

 

黄少天最兴奋,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魏老大,整个蓝雨都短暂的沉浸在赢了的喜悦里。

 

可惜第二赛季,他们还是没能赢,蓝雨的粉丝照常和魏琛说说笑笑,他们以为又是老魏可以拿出来玩笑的一场比赛而已,只有黄少天在人群中哭了,他知道这对魏琛意味着什么。

 

魏琛收拾好自己的键盘和鼠标,和离开家的时候一样,他当了一回职业选手,也没攒下几个钱,兜里空荡荡的,只揣着半包烟。

 

方世镜来送他,魏琛说黄少天,还有那个喻文州,都是好苗子,能赢,蓝雨是能赢的。

 

只是赢这件事,和他无关了。

 

04

 

魏琛找了个沿海的小城,带着一群年轻人搞职业代练,赚些小钱,总也攒不下,不是借出去就是随份子,当年一起玩的兄弟大多潦草狼狈地退出职业赛场,连荣耀都很少碰了。

 

可是魏琛还是想玩,还是喜欢,还是想赢。

 

他常去的网吧也会转播荣耀联赛,随着嘉世三连冠后老板刻意炒作起来的火热商业氛围和荣耀游戏的普及,第四赛季成为了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新人辈出,战队之间的差距缩小,战队的粉丝经营也逐渐形成规模和体系。

 

魏琛时常会听到他们谈起熟悉的名字,叶秋,韩文清,喻文州,黄少天,他有时候忍不住看,看了几眼又不敢再往下看,他也说不好在逃避什么。

 

第四赛季的季后赛,备受瞩目的蓝雨迎战同样有出色新人选手的微草,魏琛也忍不住坐到屏幕前观看。

 

他看了一会儿,就习惯性点评道:“蓝雨要输,黄少天太急了。”

 

有几个蓝雨的粉丝就不高兴,转头对他道:“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能不能别这么云玩家,看没看过蓝雨比赛啊你。”

 

和魏琛混的一群人都齐刷刷地看过来,那几个粉丝一看人数上没有优势,就只能收声,转过头去继续看比赛。

 

蓝雨输了,一群人又是叹气又是骂选手,说喻文州不配打职业,黄少天不适合蓝雨。

 

魏琛站起来,幽幽道,等着吧,他们会赢的。

 

背后有人议论,说这大哥谁啊。旁边的人回他,不知道,神神叨叨。

 

第六赛季,蓝雨冠军。

 

魏琛坐在欢呼的人群中,捏了一下拳头,继而又是深深的疲惫。

 

摄像机和话筒都对准蓝雨的队员,争相记录这个不同寻常的新科冠军,喻文州在镜头前从容地应答记者提问,黄少天已经在后面举着奖杯绕场跑了三圈,在话筒收声范围之外,魏琛听见了他的声音:魏老大!我们赢了!

 

接受采访的喻文州突然沉默了一下,也对着镜头笑了起来。

 

魏琛低头苦笑,说小鬼,一群小鬼,笑着笑着也跟着开心起来,走到台前对老板说,今天晚上大家的上网费我请了。

 

几个常客跟着疑惑,这大哥不是蓝雨黑吗?平常经常怒骂蓝雨的。

 

又有人说,哎,墙头草呗。

 

05

 

魏琛退役退得心满意足,刚做好拥抱退休生活的准备,喻文州和黄少天就把卢瀚文给他打包送过来了,说卢瀚文没有成年去不了网吧,喻文州黄少天去参加世界赛,郑轩给自己放长假,实在找不到职业选手陪他玩……哦不陪他练习,只能送到这里来过暑假。

 

魏琛感叹了一下当今社会隔代抚养的畸形现状,又想乔一帆莫凡他们一个也是养一窝也是带,放这里就放这里吧。

 

卢瀚文一口一个老队长叫得亲切,魏琛感慨道:“要是当初不是为了玩荣耀和女朋友分手,我儿子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啦。”

 

卢瀚文顺势掏出签名板:“对啦老队长,我爸让我要你的签名!”

 

魏琛为这个辈分震惊了一下:“你爸?”

 

卢瀚文点头:“对啊对啊我爸啊,我爸也很喜欢打荣耀的,也看过老队长你的比赛,我十二岁的时候说要来打职业,我爸很开心的就同意了,说他看你在蓝雨的最后一场比赛,我也跟着看,那时候就觉得我有天赋!但是那时候我太小了都忘啦,又听说蓝雨的青训营是氛围最好的,就送我进蓝雨了!”

 

魏琛愣了愣,突然想起来很多人,也想起他二十岁的冬天。

 

他把烟放下,揉揉卢瀚文的脑袋:“进游戏吧!让我训练训练你!”

 

卢瀚文欢呼了一声,术士和剑客并肩站在一起,卢瀚文说:“蓝雨的剑与基石,来喽!”

 

最初的基石,和未来的剑。

 

魏琛看着前方广袤的地图,判断道:“能赢。”

 

END

 


浪荡乾坤。

【喻黄】布莱切利没有玫瑰[23]

[二战/密码战/慢热]

预售:本宣【最后两日】


23.

起初遇见斯卡利时,黄少天正在一号办公室门口无聊的踢着纸团,他汇报工作时很少跑空,但今天是个意外,喻文州还没有回到办公室。


而斯卡利看上去就像一个温和敦厚的伦敦人,公学毕业,穿着尼制的西装,纽扣敞开,露出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微胖,但脸颊有清晰的轮廓,没有胡须,唇侧微微抿起,给人和善的味道,让人联想到家家户户都有的那种“汤姆叔叔”般的好邻居。


黄少天的纸团滚到了他的脚下,他将它轻轻踩住,又踢回给前者。


两人不出声的玩弄了一会纸团足球,最后以黄少天的“远射”终结,纸团顺着楼梯咕噜噜的滚了下去,被清洁工人不由分说的铲除...

[二战/密码战/慢热]

预售:本宣【最后两日】


23.

起初遇见斯卡利时,黄少天正在一号办公室门口无聊的踢着纸团,他汇报工作时很少跑空,但今天是个意外,喻文州还没有回到办公室。


而斯卡利看上去就像一个温和敦厚的伦敦人,公学毕业,穿着尼制的西装,纽扣敞开,露出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微胖,但脸颊有清晰的轮廓,没有胡须,唇侧微微抿起,给人和善的味道,让人联想到家家户户都有的那种“汤姆叔叔”般的好邻居。


黄少天的纸团滚到了他的脚下,他将它轻轻踩住,又踢回给前者。


两人不出声的玩弄了一会纸团足球,最后以黄少天的“远射”终结,纸团顺着楼梯咕噜噜的滚了下去,被清洁工人不由分说的铲除。


“下午好。”对话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开场,黄少天冲他微笑了一下,扬了扬手中的汇报文件,不确定是否要对一个布园的陌生人介绍姓名。


“斯卡利。”陌生人帮他打消了这个疑虑,斯卡利向他伸出手,两人隔着办公室门握了握,又退回到原处,斯卡利的声音听上去跟外表吻合,带着些随意的口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黄,是吗?”


“黄”这个字眼的发音同样纯正,像是他的第二母语似的,和喻文州一样,从他们的谈吐你会误认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


黄少天本以为他的下一句会和费舍尔重叠,比如,“喻曾跟我谈到过。”


但斯卡利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从黄少天的神情中他得到了肯定的回复,他眨了眨眼,浅蓝的眼珠给他的表情增添一抹狡黠,好像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他靠在走廊紧挨着窗的一侧,脊背贴墙,惬意地站着,“喻正在楼下接受嘉奖,金蔷薇厅,说是感激可能更合适一点,毕竟现在的局面不允许我们太过隆重的庆贺。”


黄少天在脑海中尽力搜索金蔷薇厅,后来意识到那应该是指代最小的那个会议室,装饰的很漂亮,在布园还没被用作政府机构前担当贵族们的茶话室。


“军方高层几乎到齐了,也许只差温斯顿,他们从自己的配枪中各自退出了一枚子弹送给他,用来感谢他为密码破译做出的伟大贡献。”斯卡利阐述这件事的语气很随和,黄少天感到他似乎只是为了说给自己听,“他们认为‘炸弹机’的建造将大大缩短战争进程,挽救更多前线士兵的生命。”他问道,“你去过普林斯顿吗?”


黄少天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去过美国。”


“有机会你应该去那里看看,或许战后你能在那里工作,多了解一下,你会喜欢那里的。我去过一次,那里的研究生院简直是一座关满疯…天才的象牙塔。”斯卡利和气的微笑,露出一个“你明白,这二者都远超常人”的眼神,没有恶意,“如果你去过普林斯顿,你会了解到这是一个传统,在普林斯顿,当你赢得所有人尊敬的时候,那些教授会送你一支自己的钢笔,崭新或者使用多年的,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我想他们在这里用子弹代替了钢笔。”


黄少天能够联想到金蔷薇厅会议结束后,那些胸前有着无数勋章的军官,或许是一战后的老将,面容坚毅,将以谦和的姿态取出枪膛中的子弹,依次摆在坐在首位上黑发长官的手边,显示来自军队的尊重。


喻文州将会微微颔首,接过本该属于他的这份荣誉,还是会选择吐露真相,将那份图纸的来源公之于众?黄少天忽然觉得手心有些出汗,但心悸转瞬即逝,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在乎这个选择最终的结果。


无论如何,英国得到情报,喻文州得到荣誉,而他得到一千个吻。


他更想要那一千个吻。


 

“没有人会不喜欢荣誉,不是吗?”斯卡利的声音适时的响起,颇有些调侃的味道,“'炸弹机',哈。”


出于八号木屋尊严的本能,黄少天微微皱眉,纠正他的语气,“这确实值得他人尊敬,从'奇谜'得到的情报数不胜数。”


“抱歉,小数学家,请不要误会我对密码破译的尊重。”斯卡利说,“你跟你的同事们都为炸弹机的诞生作出了卓绝的贡献。”在说到贡献两个字时,黄少天似乎感到斯卡利刻意放缓了声音,这让他的呼吸忍不住一滞,担心他下一句就要揭露真相。但就和几分钟之前一样,斯卡利转瞬又挂上那副标准的,温吞而驯良的笑脸,好像他是一张可以随意揉搓的废报纸。


“不要叫我‘小’数学家。”他顿了顿回答。


敦实的伦敦人再次言辞恳切的道歉,让人挑不出任何破绽,斯卡利能嗅出面前这个包裹在谨慎言辞中的年轻人,藏着一颗敏锐的心。

 


“别介意,我对喻长官的工作没有任何意见。布莱切利是个漂亮的地方,喻像栽培花朵一样对待它,这和他之前的作风不大相同,我猜想这里是有什么魔力。”斯卡利将头转向窗外,用手指点了点平整的草地,“我跟他认识的年数恐怕比这里的桦树还要多。”他转回头,打探老友趣闻一般带着不多不少的笑意,“他现在还是那样吗?我猜,带气味的墨水,桌边摆放一张女人的照片?”


“那是他母亲的照片。”黄少天飞快地说。而墨水是紫罗兰味道。他在心里补充。


斯卡利意料之中的挑了挑眉梢,他用鞋尖轻碾地毯,第一次大幅度的咧开嘴角,“还是老一套,那他这次编了个什么故事给你?花匠,偷渡者?让我想想,我记得他当年告诉我他母亲是个法籍华裔,所以他能大段的背诵……兰波。”


黄少天愣住了,斯卡利显然没有在意他的神情,在说到最后两个单词时他的目光已经从年轻人肩头越过,沉默而微笑的注视着前方。


“伯根事件后我们再没见过了,是不是,喻?”


这时黄少天才感到听觉的回归,一股从后颈透出的冷意让他浑身发麻,他听到身后传来走动声,脚下发涩的转过身。


喻文州穿着深色的军装,在红褐色的走廊里如同一副沉郁的肖像,可以被装裱悬挂,黑发几乎是鸦羽的色泽,只有那双眼眸含着温润的弧度。


他走近黄少天的身前,从他手中拿走了那叠报告,目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眉眼中仿佛嵌着一层淡淡的,灰色的晨雾。


“你忘了,阿尔文,三年前我们在伦敦见过。”


斯卡利微笑起来,“太短暂了,连喝一杯酒的时间都没有,那甚至不能算是一次见面。”


喻文州拍了拍黄少天的手臂,好像一个安慰的动作,“介绍一下,斯卡利,你可以叫他……”


“K。”


“养鹰人。”


他们俩的声音同时响起,斯卡利耸了耸肩,毫不在意的说,“我以为年轻人都会这么叫,非常‘流行’。那些‘猎犬’和‘秃鹫’,很像我们那时给训练官起的外号,‘蒜头’,记得吗,03床的威廉一晚上能想出来一百个这样的代称。”


现在这个伦敦人的话语在听众耳朵中完全不同了,甚至关于他是不是伦敦人都重新成为一个值得商榷的话题,斯卡利,军情五处的K,他是那些遍布整个布园(或许是整个英国)的猎犬和秃鹫的首脑,是传闻中“残酷而暴虐”的养鹰人。


斯卡利会是他的真名吗?他今天到来是为了什么?是监视还是试探?


黄少天意识到自己需要将刚才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全部打散,筛选,再放入海水中层层投洗,或许才能分离出一丝真相。


他来不及思考过多,斯卡利,军情五处,法籍华裔跟兰波在他脑海中组成一副交叠的牌组,黄少天尝试将脸颊绷紧,让养鹰人猜不出他现在是在为哪张牌而颤动。


他抬了抬眼眸,唇侧扬起适当的高度,当做再一次的问好,而汇报的内容被他浓缩成为几句话,潦草的结束。从喻文州办公室离开时,斯卡利替他推开门,黄少天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后背跟随了相当长的距离,仿佛在观察一只鹰爪下兔子的跑动,带着漫不经心的怜悯。


于是黄少天知道自己的尝试失败了,斯卡利对他一览无余,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如果没有被打断,刚才的对话会怎样延续。

 


是吗?你相信了他的故事。养鹰人会露出微妙的惊讶,接着充满善意的安慰他,这没什么,一开始我们都会当真,年轻的错误,是不是?


我以为你们很亲密。那双浅蓝的眼睛将凝视着他,微笑,但很显然,小兔子一无所知。

 


黄少天飞奔似的逃离这栋建筑,拉扯自己的领带给喉咙留出收缩的余地,在日渐变冷的落日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军情五处乐于遵守老套的培养流程,用“莫斯科规则”来训练每一个成员,他们不如军队庞大却比军队更无孔不入。


这是一场表演。黄少天对自己说,只是为了试探他们之间的关系。


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了,但这又怎么样呢?斯卡利什么也没说,不是吗?所有的危险都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想象里。


他深深吐出呼吸,抬起头,整个布园沉浸在慵懒的绿影中,发报机咔嗒作响,像无数根忙碌的织针,清新的气旋在此处冉冉升起,薄纱般漂浮过少年人的脚踝。


这只是一场表演。他决心把刚才的对话当作合拢的幕布,在舞台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它看上去是真的,听上去也是,但实际都是假的。


喻文州没有必要骗他,他是布园的长官,和军情五处有着本质的区别。


黄少天向木屋走去,夕阳落在他的衬衣领上,温柔的抚过他的唇瓣,黑背蓝尾的鸟在树上发出啁啾的叫声,借着树梢弯曲的弧度跳跃,仅有的嫩叶都被它们啄得光秃秃的,山毛榉好像自此泄了气,再也懒得生长。


 

他在池塘边的长椅上遇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哈莉特红棕色的鬈发已经长得足够编出花样,但她仍旧随意的将它别在耳后,头发跟她固执的类似,很难服帖的呆在原处,在她计算时总有几缕垂在颊边,发尾被她用手指卷的向内翘起,随着少女皱眉沉思轻轻跃动。


哈莉特解开了唯一的发扣,长发越过椅背,在她淡黄色上衣的后心处像柳梢般散开。


黄少天从草丛的一侧迈过去,有人用大块的鹅卵石在草丛中铺了一条便于穿行的短路,但黄少天还是习惯从这边踩着草沿蹦到那一边。


他故意弄出声响,但哈莉特丝毫没有注意,他只好走近她的身旁,少女在长椅上坐的很端正,膝头放着本刚翻开几页的书,她的目光注视着池塘里的天鹅,风将书页吹得哗哗翻动,她自始至终也没有伸手按住。


“起风了。”黄少天轻声说。


哈莉特像猛然惊醒般按住掀动的书页,她认出是黄少天的声音,转过头,很勉强的笑了笑,跟他聊起天鹅的数目,好像她之前一直在做这件事。


“池塘里有二十七只天鹅了,比去年多了三只,都是成年的天鹅,肯定是从其他地方飞过来的。”


“黑天鹅还是只有路易斯。”


“是的,只有它。”


“脾气还是那么古怪,也许到明年我们也看不到杂色小天鹅的出生。”


“或许吧。”哈莉特抿唇,“谁知道呢?”


黄少天也在那张长椅上坐下,两人隔着一本书的距离各自占领长椅两端,目光一起望向池水中优游自在的鸟儿,互相帮彼此搔痒,有时候整个翻倒下去,只露出尾巴,像漂浮在水面的白色气球。


你看上去很不开心,莉莉。黄少天在心里默默的发问,为什么?


除了他不清楚为什么军情五处会突然出现在布园,奇谜的进展顺利,德军吃了败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行政部门将我编入了语言学家的级别。”哈莉特低声说,用手撑着长椅边缘,鞋尖轻轻踢着柔软的草地,“他们不同意将女性也纳入破译专家的范围,语言学家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我跟他们说,不如将我编入海军女勤队的队员,这样恐怕还比我现在报酬要好一些。”


黄少天看向她的侧脸,少女的眉眼盈满了失望和疲惫,或许还有其他什么,他说不清楚。


天际晚霞只剩微弱的余光,黄少天忽然用力蹬住长椅下的草坪,将一整块地皮带着泥土,猛地踢了出去。


“去他妈的行政部门!”


年轻的数学家显然用了全力,草地被他踢出一个浅坑,他的鞋也跟着飞了出去,但这毫不影响他一边昂首挺胸的咒骂行政部门并单脚跳着去找鞋的气势。


哈莉特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她闪着泪花的笑起来,紧接着起身,扶着黄少天跟他一起在草地里摸索着找鞋,一边将池塘边的石子和土块都用力踢进水里,丝毫不顾及爆炸般的水花:“去他妈的行政部门!”


“去他妈的语言学家!”


“去他妈的军情五处!”


“去他妈的黑麦布丁鳕鱼冻!”


“去他妈的——!”


  两人哈哈笑着直到再也想不出新的词语,瘫在草地里喘气,最后被蚊子撵着一路连蹦带跳的跑回八号木屋。


奥赛罗拉开门时吃惊的瞪大了眼睛:“战争已经冲进布园了是吗——”


两人对视一眼,黄少天拍拍他的肩膀道,“不,我们只是问候了一些操蛋的事。”


“还有他们的祖宗。”哈莉特补充。


“对,还有他们的祖宗。”


暮色逐渐在他们背后合拢,变成绵长的一线,缓缓沉下去,初秋天空悠长而广阔,似乎每一天都是从很高的地方驶来,能呼吸到新鲜的松木味道,清晨云层湛蓝,而黄昏在一群人的笑声中收尾。


如果这时候人们认为,一切都会过去,无论是用怎样的方式,失落,恐惧,怀疑和悲观都能在永恒时间的刻度上汩汩流过,变幻成无所牵挂的无数个小事中的一样,这是很正常的。


但有的事情,不可否认,这些无法消磨在昼夜的结,它会在某一天逆流而上。如同无法湮灭在大洋中的风旋,作为另一场飓风的开始。

 


电影院开业的那个周末天气糟糕,但票已经卖出,电影院只能顶着连绵的阴雨开始营业,黄少天窝在喻文州公寓壁炉前的沙发软垫上,猫一样的翻着身,试图拒绝在这样的天气出行。


“我们不能将电影票的时间改签吗?”


“这不是飞机票,亲爱的。”喻文州从茶几下面取出一小瓶威士忌,向黄少天晃了晃,“喝一点会很暖和。我们离电影院只有一小段距离。”


黄少天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瓶盖大小的分量。


喻文州将酒调进红茶,递给黄少天,用瓶身跟他碰杯,两人一人窝在壁炉前,一人靠在沙发上,眯着眼,都显得懒洋洋的。


“是‘卡萨布兰卡’,你期待很久了,或者我也可以打电话问问他们下一周是否还会排这部电影……”


黄少天小口嘬饮红茶威士忌,酒精带来的暖意让人有些头脑发热,不一会他站起身,大声的拒绝了喻文州的提议,深琥珀色的眸子潮水般透亮,“不,我今天一定要去卡萨布,嗝,电影院。”


喻文州微笑着替他穿上外套,他的小数学家天生擅长应对一切事物,除了威士忌。


两人撑着一把伞走过去,在雨中不急不缓的漫步,夹杂着细雨的微风驱逐了那一丝微醺,黄少天很快就从挽着喻文州的胳膊到小心翼翼的牵着他衣角走路。


他低着头,好像想将自己变成一朵蹲在地下的蘑菇。


“这太危险了……”他小声喃喃。


“没什么,我们只是去看一场电影。”喻文州安慰他。


“但军情五处,”黄少天想了想,“斯卡利为什么会到布园?你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不是吗?……是布园出了什么事吗?”


“他只是执行公务。”


“是俾斯麦号吗?”


“不是。”空气中已经逐渐弥漫起紧张和焦虑的味道,喻文州只好停下脚步,一一解释这件事,并将黄少天的手从衣角放回自己的口袋中,诚恳的发誓,“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少天。”


但黄少天显然还是有些踌躇不定,以至于忘记将手从他的口袋里再次拿出来。


在入场时黄少天记起喻文州偶尔跟他提到的方法,试图去观察是否有猎犬混在人群中,比如那些人经常会使用的报纸,帽檐,或者其他能阻挡视线的东西,但他什么也没能发现,因为这是个阴雨连绵的天气,赶来看电影的人微乎其微,没有人还愿意携带除了雨伞以外的东西,他略微松了口气,也许是因为天气,猎犬也会选择休息一天。


电影非常精彩,在落幕时能听到有人啜泣的声音,黄少天在很多年后还能回忆起其中的场景,他在结束时开玩笑的跟喻文州说,“一英镑买你的心事,喻长官。”


喻文州笑着吻了吻他的手指。


“你不应该这样做,你应该回答我说‘在美国他们只出一便士,我猜大概也就值这么多。’”黄少天有些耳朵发烫的纠正他。


“我不应该吗?”喻文州微微挑眉。


“但你这样我没法接下一句。”黄少天清清嗓子,眼睛鹿似的望向他,对重现这段情节充满了渴望,“我们再来一次——一英镑买你的心事,喻长官。”


两人已经走到了电影院门口,外面的雨停了,风和阴云却更密,黄少天几乎马上打了个哆嗦,在积水坑洼的街边,报童和兜售微薄利润商品的小贩又立刻恢复了叫卖,显得比他们进来前热闹的多。


他们的对话还是没能继续下去,喻文州折身回去取放在前台的雨伞,两人刚才都忘记了这件事,喻文州只好先用“等我回来后告诉你”作为暂时的结语。


黄少天站在门口,无所事事的望向外面,他注意到路灯下有孩子在兜售鲜花,年纪和他第一次坐火车去布园,售卖甜菜汁的那个女孩差不多大,他走了过去,看见有几支裹在旧报纸中的玫瑰,想起喻文州曾跟他调侃过的“流浪诗人”,忍不住笑了笑,问到,“多少钱?”


“一英镑先生,这是最后的玫瑰了,只要一英镑,过了秋天就只能买到在温室养殖的那些了。”小女孩热切的望着他,眼睛在瘦小的面颊上显得格外的大而活泼。


黄少天用一英镑和一颗玻璃纸包裹的柠檬糖买下了那束玫瑰。


他甚至还真的考虑了一下如果小女孩要价一百英镑,他会不会买下它的问题,成功将自己逗笑。


他站在电影院大门的台阶下,喻文州还没出来,有太多人走到门口才意识到忘记取回雨伞。


报纸中裹着四朵玫瑰和一枝花苞,黄少天打量着玫瑰,忽然感到自己身为密码学家的那一部分神经,被几个字眼轻轻拉扯了一下。


于是他低下头,重新审视那张旧报纸,报纸是呈环形包裹着花束,面对他的这一面是报纸头版标题,在两侧报纸合拢的缝隙左右两侧,分别是“日”和“考”。


黄少天缓缓地将整个花束翻转过去,依次读出整行标题:


“考文垂末日”。

 


他一点点拆开整个包装,玫瑰从空隙中掉了出去,砸在他的脚下,很快被风吹得四散,只剩下残留在花托上的花瓣如血般凝固在他的鞋边。


“数十小时的轰炸”“四千余人死亡”“被夷为平地”“没有任何先兆”……


他逐字阅读整篇报道,将每个数字都收进眼底,直到喻文州轻声叫他,他才如梦初醒。


黄少天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将手中的报纸藏在身后,但喻文州显然已经看到了那个标题,他安静的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我们看到的报纸和听到的广播……都是被加工过的,是不是?”


黄少天感到自己的声音发麻,嘴唇也僵硬得厉害,似乎是被冻得,似乎又不是,他浑身哆嗦着,用力将衣领揪在一起,想从中汲取最后一丝温度。


“还有多少……喻长官,还有多少这样的事?”


喻文州仍旧站着,有那么一个瞬间,黄少天几乎以为他要永远这样沉默着站下去了。

 


但下一个瞬间,喻文州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在蚀骨阴云和狂风中只是略微的一瞥,难以持续,在这个季节,组织每一个字眼都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喻文州的唇瓣苍白,他缓慢而轻柔的说,“一九四零年二月,我记得所有答题者,他们穿深色西装,打同样的领带……少天,你围着白色的绒线围巾,总是从肩膀一侧垂下来。”


tbc.

*卡萨布兰卡:

– A franc for your thoughts.

– In America they'd bring only a penny. I guess that's about all they're worth.
– I'm willing to be overcharged. Tell me.



岳梢

【喻黄】草莽

祝少天20岁生日快乐!!![破音]

高中校园pa,优生喻×不良黄

沉默寡言黄少天预警(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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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1.

  七月份的阳光还是灿烂,照得光秃秃的地面上浅黄一片,绿树的叶子表面闪着光,都拢在一起在风中哗啦啦地响。黄少天“啪”地一声接住远处丢来的冰矿泉水,手掌上登时湿成一片。郑轩一边灌着可乐一边抱怨“这大太阳就是存心要把我们逼回教室里去”,脚步却压根儿没有往教学楼去的意思,最后一步跨上了花坛。

  黄少天蹲在花坛边上,不紧不慢地喝着水,舌头舔过一排...

祝少天20岁生日快乐!!![破音]

高中校园pa,优生喻×不良黄

沉默寡言黄少天预警(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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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1.

  七月份的阳光还是灿烂,照得光秃秃的地面上浅黄一片,绿树的叶子表面闪着光,都拢在一起在风中哗啦啦地响。黄少天“啪”地一声接住远处丢来的冰矿泉水,手掌上登时湿成一片。郑轩一边灌着可乐一边抱怨“这大太阳就是存心要把我们逼回教室里去”,脚步却压根儿没有往教学楼去的意思,最后一步跨上了花坛。

  黄少天蹲在花坛边上,不紧不慢地喝着水,舌头舔过一排牙齿,眯起眼睛道:“估计老鬼这会子又在监控里抓我们回教室,不过即便我们回了教室或者一开始就在教室,最终肯定也还是要去办公室。”

  他无聊地把矿泉水瓶捏得咔咔响,“一天到晚就尽怀疑我们会一天到晚地捣乱。”

  郑轩附和道:“就是,这大热天的谁愿意到处去瞎折腾……”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说:“不过好像还真有……严皓昨天又差点儿把人给打了,今天早上一来就嚷嚷着这次绝不放过那家伙。”

  黄少天一边甩瓶子一边说:“他可不就那副德性,闲得浑身发慌。”

  小卖部门口熙熙攘攘,操场上到处是人,四周喧嚣得很。郑轩神神秘秘地凑近黄少天的耳边说:“不过他这次扯上的人有些不一样,据说是A班的。”

  黄少天面无表情,“哦,书呆子更好欺负。”

  郑轩不依不饶,“好像叫什么什么州……”

  黄少天:“红豆粥绿豆粥黑米粥白米粥小米粥腊八粥鱼丸粥……”

  郑轩一拍脑袋,“诶对,喻文州!”

  黄少天控制不住地挑了挑眉。

  三秒后,“光荣榜次次前五?”他垂眼问道。

  郑轩说:“好像是这么个说法……你怎么知道?”

  黄少天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整个公告栏上就他一个人在笑,笑得还贼假,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郑轩:“……”

  他接着说:“似乎是喻文州当天扫地,严皓他们蹲在他们班环境区吃泡面,喻文州制止,严皓不乐意,几个人站起来就要挥拳头,不料有个老师刚好路过,只好收手,事后说一定要让喻文州好看。但后来又打听到喻文州是A班班长,老师的心头肉。不过严皓说管他是什么人都不能放过那小子,还是决定今晚放学楼梯口堵人。”

  黄少天说:“严皓那德性,即便知道了对方的来头也还是要堵的,显得自己特拽特牛逼不是?但最后肯定还是不会把人给打了,毕竟骨子里大多还是怂气,怕被举报开除呗。”

  郑轩点头道:“精辟。拽和怂之间就不能专注于最适合自己的一条道路嘛?不过那喻文州倒也够勇,听说那天他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严皓撂下狠话,然后点了个头,‘嗯’了一声,然后就走了。哈哈,严皓那脸绿的……我看这家伙从某方面来讲也确实有够欠揍的……”


  两个人又唠了好一阵,蓝白校服陆陆续续从旁边经过,灰黑色的影子疏疏落落地飘在他们脸上,小卖部的人流方向变成了只出不进,郑轩看了看表,说:“啧……要上课了,回去睡觉不?”

  不料黄少天伸直了腿往旁边一仰,直接躺在花坛上,干枯的枝叶被他碾得嚓嚓响,“不去,这儿挺舒服,没人吵。”

  郑轩歪了歪头,习以为常,“那您老人家可千万别被晒成炭,全校女生的梦啊。”

  黄少天推他的腿撵他,“滚滚滚滚滚……在树底下,阴凉着呢。”


  铃声空旷地响了许久,黄少天伸出手在虚空中捞了一把,从叶子间泻下来的阳光又从指缝中溜走,泼到脸上,他小声骂了一句自己真蠢,侧过身子拿手枕着头,不多时便阖了眼。



2.

  最后一个人的背部狠狠地撞在墙上,然后跟石头一样掉下来。黄少天垂眼看着趴了一地呻吟叫唤的人,眉毛向下压得眼神灰暗一片,开口说了一声:“站住。”

  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自行车轮轧着地面的声音,黄少天“咣当”一声丢开手中的棍子,插着上衣口袋径直走到了那人面前。

  “喻文州?”他将人上下打量一番,问道。

  对方点了点头,“请问有什么事?”

  “没事,和你交个朋友。”黄少天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友好地伸出一只右手。

  喻文州回了一下礼,算表示同意。

  “你刚刚跑什么?”黄少天问。

  “没跑,路过,不想惹麻烦。”

  “那为什么开始还停一下?”

  “没见过打架,总归还是有点好奇。而且……”喻文州诚恳地回答道,“看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后,就更好奇了。”

  他接着说:“那天在楼梯口还是要谢谢你,虽然我不怕他,但如果你没来,我或许真的回不了家。”

  “哎,别这么说,”黄少天摆摆手,“那个严皓本来就跟我不和,碰巧碰上了就恶心他一下,顺手帮你解围了。”

  喻文州垂下眼,注意到他挽起来的袖子下露出的一截手臂,问:“你受伤了?”

  黄少天抬起手来,看到一条从腕骨一直延伸到关节下面的细长伤口,还缓慢渗着血,才有些半知半觉地说:“啊,那群杂//种用了刀啊……算了,不碍事。”

  “不处理一下?”喻文州问。黄少天竟觉得他刚才微微皱了一下眉,还往那边趴地上的人瞟了一眼。

  “处理?怎么处理,没药啊。”黄少天回答道。

  “我有。”喻文州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碘酒,“洗洗。”

  “啊?”黄少天愣了一下,随即又说,“诶不用了真没事儿早都习惯了……”

  结果喻文州不由分说捞起他的手,往伤口上倒出棕黄色的液体。

  黄少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对方的手干净整洁,就这么托着自己这一截因为打架而脏兮兮的手臂,黄少天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流氓。

  于是当碘酒刚好覆盖整条伤口时,他把手轻轻抽了回来,用同样轻的声音说:“这么多够了。”

  喻文州的手也在空中停了几秒,而后收了回去。

  “回去记得把手洗一下,容易感染。”他嘱咐道。

  “嗯,”黄少天点点头,“多谢。”

  “就当我对你的报答。”喻文州说。

  “谁他妈要你这样的报答。”黄少天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无理取闹。



3.

  黄少天看着坐在长椅上专注地写着资料的人,偶尔触碰到手臂上已经结疤的伤口,又立马缩回来。良久,无言。

  小树林的静谧是以一声声已经轻弱的蝉鸣和外边操场遥远的喧闹声为背景的。他找了个机会放学后把人约到这里,对方邀他坐在长椅上,却被他用“坐花坛习惯了”的理由拒绝。或许是因为沉默太久,本来还在一直耐心等待他开口说什么“一点小事情”的人最后竟掏出作业写了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他一边认真地写,我就一边漫不经心地看,反正已经彻底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了。黄少天如是想。

  夏天还没有结束,懒洋洋地赖在地图南端不肯走,空气里的燥热跟个孩子一样黏糊在身上,天边的红霞在云上一团一团地烧,橙红的的昏暗下对面人脸庞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模糊,偶有几声按动笔的声音“嗒嗒”地传来,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投在寂静无边的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喻文州提起笔来,抬头看了看那边坐在花坛上直勾勾盯着自己这边的眼神,黄少天立即垂下眼睑,玩着拉链,说:“没事,你接着写。”

  对方的声音再小一点就变成嗫嚅了,喻文州最终还是没有让笔尖落下去,合上了最后一项作业。

  他问:“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黄少天还是垂着眼:“没有,就是想找个人一起来这里坐坐。”

  他站起身来,说:“你作业写完啦?时间也不早了,快回去吧。白耗掉你这么多时间,真是对不住啊。”

  喻文州收拾好东西,说:“既然知道是在白白消耗我的时间,为什么还要约我出来?”

  黄少天站得笔直,目光却又游离到别处,“因为你好欺负。”

  喻文州忍不住挑了挑眉,“黄少天,我不是小学生。”

  “但我是。”黄少天拔高了一点点音量,“小学生爱欺负人还需要理由吗。”

  说完他便大步跨出小树林,脚步踏得懒散任性,却又有些急切,像是在……逃。

  喻文州歪了歪头,看着那个蛮不讲理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变成一根针,脚下还拖着长长的影子。

  十几分钟前还有一双琥珀色、装满了情怀的眼睛盯着自己,现在那双眼睛一走,周围的环境似乎立马都变得冷漠起来了呢。喻文州忍不住想。

  不过刚才确实是段好时光,有长椅,有云霞,有微风,还有人看。

  察觉到自己的嘴角竟悄悄勾起一点,喻文州立即控制住,向后看了看光影逐渐消失的树林,也静悄悄地离开了。



4.

  黄少天一点一点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连休闲装都穿得服服帖帖的人,再次惊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喻文州提着塑料袋子,同样微微睁大眼睛,而后把目光转向对面人惨烈的额头和手臂。

  黄少天连忙手忙脚乱地捂住伤口,说:“没事没事没事小伤小伤我回去自己弄……”

  “等着。”喻文州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放,然后又转身冲进了身后的药店。

  “一下……”黄少天最后两个没了必要的字还是没刹住车。

  五分钟后,喻文州带着手上的消毒液、绷带、棉花等各种医疗用品出来,黄少天守在他的塑料袋旁边,低垂着眉眼任由他拉过自己的手臂或脑袋摆布,像个犯错的孩子。不对,本来就是。

  喻文州说:“虽然我确实比较好奇你们之间的打架场面是否和电影里的一样,但真的没必要给我看第二遍。”

  黄少天:“……哦。”你自己刚好路过我能怎么办我也不想我也很绝望啊!!

  喻文州接着说:“你上次和严皓都没动手,说都能把人说得半死,怎么跟这些人就只用肢体语言了?”

  黄少天小声说道:“那严皓他就是个怂逼,这些人跟他都不是同一个档次的,根本讲不清道理,只能打……嘶,疼!”

  喻文州停顿了一下,更加放缓了动作,黄少天真想穿回去呼死几秒钟前的自己,哪来的这么矫情,明明受过比这更疼的伤时吭都没吭一声。

  喻文州给他的额头上贴了一块纱布,手臂上用绷带细心地绑好。


  第二天回学校时全班注意到的不是他身上居然出现了纱布和绷带,而是这纱布和绷带居然绑得如此之好。

 郑轩把手搭在他肩上,眯起眼睛戏谑地打量着他,说:“谈恋爱是只有凡人才会做的傻事……”

  “滚滚滚滚滚!”黄少天一巴掌把他推开,“黑历史不要提!还有,我没谈恋爱!”

  “那这东西谁给你绑的?我还没见过你在打架后处理伤口呢,还处理得这么精致。”

  “我自己弄的,少给我贫几句!”黄少天气急败坏地吼回去。

  “……”郑轩没再说话,但眼睛还是乜斜着,满脸写着“啧啧啧啧”。

  “……”黄少天也斜眼瞪他,然后打量着自己手臂上绑得一丝不苟的绷带。

  然后他慢慢地把那个打得很好看的结拆下来,郑轩的眼神逐渐变得迷惑。

  他慢慢地说:“反正你们都这么怀疑,我不如直接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然后把那一条长长的绷带丢到垃圾桶里。

  郑轩看看他,又看看垃圾桶里的绷带,遗憾地摇头叹息:“哎……可惜了,绑得这么好看的一条绷带。”

  黄少天看他,结果对方却把眼神转过去,于是黄少天又把目光转向垃圾桶,除了血迹尚还干净的绷带软绵绵地躺在一堆垃圾上,看起来很是委屈。

  经过一整天的思想斗争,黄少天在放学的时候跑到了楼上。


  第二天郑轩看着他手臂上崭新的一条绷带,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欸昨天那条摊子上的手抓饼……”

  “滚,”郑轩冷漠地抬起一只手挡在他面前,“我不想和无耻的脱团狗说话。”



5.

  “嘿,喻文州!”黄少天从后面拍他的肩膀,“今天怎么没骑自行车?”

  喻文州转过头来笑一笑,“车轮早上爆胎了,还在店里修。”

  “啊……真不幸,”黄少天同情地感叹一句,“所以,你今天是走路回去?”

  “嗯,估计可以和你同一段路。”喻文州说。

  “那真不错,你平常骑车一下就走了肯定都不知道这小摊子上的东西是有多美味,今天就借这个机会让哥来好好给你安利安利……”黄少天推着他兴奋地向前冲去。


  “这个烤串呢,和铁板烧肯定还是有不同的,毕竟一个烤一个烧……”黄少天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校外一条街上的各种食品,喻文州一手一只烤串一边吃一边听着他的介绍,权当深入体验地摊经济,有时候还会被对方的某些笑话呛到,胡椒卡在喉咙里,火辣辣的有够难受。

  “诶哟对不住对不住……”黄少天连忙拍拍他的背,转身冲进小商店买了两瓶水。

  “咳咳……我以为……咳……你会……嘶……给自己买可乐。”喻文州一边咳一边嗦着辣味一边说。

  黄少天灌一口水,摇摇头,说:“我不爱喝饮料,最爱的就是冰水。

  “不是说它有多纯粹,就……看着,没味,喝下去,也没味。感觉什么地方都普通,但其实一点也不普通。什么地方都是白的,跟张白纸一样,没有任何污点,什么地方都好得很,没有任何不好。

  “而且,它本身也挺好看的嘛,对吧?”他把手中的瓶子放到阳光下,水影摇摇。

  黄少天转过头来问他:“懂了吗?虽然听着有点迷。”

  喻文州笑笑说:“大概吧,虽然表面上听着确实比较难懂。”



6.

  黄少天从楼上回来,哼着小曲儿欢快地走下楼去,直接无视第二个转角处靠在墙上的人,结果对方冷笑一声说:“骚//扰人家学霸骚//扰得挺顺利啊。”

  “关你屁事。”黄少天看都没看他一眼。

  “喻文州真的会跟一个傻子一样随随便便地就被你骗得神魂颠倒然后从了你?”严皓接着冷笑。

  “你骂谁?”黄少天“腾”地一下转过身。

  “打个比方而已。不然你根本不会理我嘛。”严皓耸耸肩。

  “他也是你这种人能随便用来打比方的吗。”黄少天冷冷地说。

  “确实不是,但他就是你这种人能随便追随的吗?”严皓说。

  “你对他那点小心思随便观察几天就出来了,还当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

  “你跟踪我?”黄少天锁紧眉头。

  “不是你,是你们。”严皓摇摇手指,“你看你现在都没勇气在外人面前把自己和他捆绑在一起。”

  黄少天把拳头捏得“咔咔”响,严皓似乎很满意看到这样的结果,说:“你对他有龌//龊心思,但他笔直笔直的一个未必。你开始躲着他不就是怕这点吗?好了,你现在自我催眠成功,都忘了。”

  黄少天一把揪起他的领子,“什么意思!?”

  严皓举起两只手说:“别介啊黄少,和你分享一下我一直以来跟踪的结果嘛。”

  黄少天的表情越来越阴戾,再往下一步就要扭曲。

  “至少我刚才说的都没错吧,不纯洁的心思不光明的想法。

  “可一旦你心里这点下//流的东西暴露,他就会开始彻底躲着你。你不敢光明正大地去追他,怕最终连朋友都做不得。毕竟……取//向太不够大众了……你常在别人面前说我怂,可没有身份、资本,不论你我干什么不都是怂的?”

  黄少天咬着牙站在原地,最后上去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却故意打在了墙上。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全是大实话,所以他根本没资格揍他。

  他对喻文州是有非//分//之//想,但喻文州没有,怎么可能会有。

  不敢表露心声,怕对方会用他那种不给任何人心里留下一点疤痕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他推开,怂得甚至一次次试图让对方讨厌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就像寒冷中的小兽总要趋向温暖一样,在对方刻在骨子里、对任何人都习以为常的温柔里找到幻想,又小心翼翼隐藏起心中的雀跃。时间逐渐带走一切焦虑,留下习惯,似乎到了最后,真的都忘记最初的恐惧了。

  一|个|男|的|喜|欢|另|一|个|男|的,是个g|a|y,这事儿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连郑轩也不知道。因为在别人眼里,这种想法不论怎么看都是特别不正常的吧。

  他不怕别人骂他下//流,但他怕喻文州会被别人骂。喻文州那么好一个人,他喜欢的人。

  一切都还是来源于最基础的想法与偏见。

  黄少天迎风大口喘着气,四下无人想要大声叫出来,但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在眼眶里转,却也憋着流不下来。


  喻文州听说学校里两个有旧仇的“差生”晚自习下课前又吵了一架,又没看见黄少天照例来他教室和他笑嘻嘻地说明天见,于是辗转打听几番,最后到了天台上。

  晚风很大,吹得他的衣服在腰后鼓鼓地胀成一个小包,像扬起的风帆,秋夜里的天黑得很高很厚,黄月被云雾模糊,完全看不清轮廓,连脚步声都被风声紧紧地裹住,模糊不清。他看见不远处角落里蹲着一个人,走近后甚至发现地上还有一瓶酒,两根烟头。

  他把书包放在一旁,蹲到了那人旁边。黄少天察觉到有人过来,从臂弯里抬起半边脸,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来了。”

  “放学没看见你人,就找过来了。”

  “明天见。你回去吧。”

  “……”

  半分钟后,黄少天问:“你怎么还不走?”

  “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黄少天嗤笑道,“什么都想清楚了什么都可以放心了,以后该怎么做该怎么想都计划好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怎么还在这里想啊想啊想的……”

  他喝了酒,身上有些发热,在冷灌的风中还有些烫,原本低着的脑袋说着说着就抬起来了。黑暗中喻文州看不清他的脸,却看得见他的眼睛在闪,星星一样,微弱而又迷人。

  那张嘴还在不停地说啊说,说着说着声音又软下去了,最后变成了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喃喃。

  眼睛里的光慢慢地消失在垂下的眼睑下面,脑袋悄悄地低下去,似乎又要将自己封存到臂弯里。

  喻文州趁他还没有完全埋没,轻轻拉过他的下巴,闭上眼睛,贴了过去。

  嘴唇上的温润真真切切,刚一分开又被冷风吹散。喻文州松开手,别过头,黄少天睁开眼,看着他,问:“你亲我做乜啊?”(你亲我干嘛啊)

  “我中意你。”(我喜欢你)喻文州低垂着眉眼回答道。

  黄少天似乎是笑了,“点解啊?”(为什么啊)

  “我唔知道,就系中意你,冇理由的。”(我不知道,就是喜欢你,没有理由的)

  黄少天静默了几秒钟,也转过头去。几分钟后,喻文州站起身来,黄少天问他:“你去哪儿?”

  “不去哪儿,等你站起来。”喻文州说。

  “你为什么喜欢我啊?”黄少天接着问。

  喻文州顿了几秒,说:“你醉了。”

  “我没醉!”黄少天有点大声地说,“我在问你你为什么喜欢我啊,你这么好我这么坏,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在一起?就算再真心再喜爱又怎么可能……”

  他一点一点地道出刚才一个人闷想的结果,话语如泄洪般没逻辑地奔泻,无理取闹的内容似乎就是一种发泄,要将这么长时间来的委屈全都灌在面前的人身上。第一次,话语不是为了表达,就是为了说而已,像一个孩子没来由的哭闹。

  “……我们两个不可以,肯定会遇到很多麻烦,到处都会有人骂,没人会用正眼来看我们,这么难受我不想要也不想让你也要……明明对我们两个都没什么好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该死的我还是控制不住我还是喜欢你喜欢你啊!”

  风似乎小了一点,黄少天长吐一口气,喻文州的手指微缩,想要做些什么。这时,黄少天拉过他的衣服,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酒还没有完全散掉,脸上还是发热,贴在校服外套冰凉的拉链上才不至于不清醒,呼吸微微起伏,连身子都随着微动。

  喻文州静默了许久,抬起手来,把他的身子撑直,靠在自己的身上,趴在怀里。

  怀里的人太瘦了,下巴抵着他的肩膀,硌得生疼,耳畔的呼吸挠着痒,又温柔,又温暖。

  “好累啊。”半晌,黄少天闷闷地说出一句话。

  “嗯。”喻文州轻轻地回答他。

  “你别放手啊好不好。”

  “好。”



END.

浪荡乾坤。

【喻黄】布莱切利没有玫瑰[21]

布莱切利没有玫瑰[二战/密码战/慢热]

21.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它在日落后向西方温柔的消散。

 

  在欧洲的土地上,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德军坦克的履带,而在布园,这些“瘦骨嶙峋”的数学家将使用一个不会嚗炸的“炸彈”,尝试撬动履带下的泥土,让它们变成受人牵制的铁块,这个机器由无数滴滴作响的继电器组成,在每一个昼夜辛勤的运转,它吞进密码学家猜测的单词,吐出无价的加密方式,再由小姐们将这些明文变成一条条电流,输送到每一个橡胶包裹的黑色管道中。


  起初Bombe的试运行让他们受到了小小的挫折,它比想象的慢一些,需要几十小时才能...

布莱切利没有玫瑰[二战/密码战/慢热]

21.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它在日落后向西方温柔的消散。

 

  在欧洲的土地上,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德军坦克的履带,而在布园,这些“瘦骨嶙峋”的数学家将使用一个不会嚗炸的“炸彈”,尝试撬动履带下的泥土,让它们变成受人牵制的铁块,这个机器由无数滴滴作响的继电器组成,在每一个昼夜辛勤的运转,它吞进密码学家猜测的单词,吐出无价的加密方式,再由小姐们将这些明文变成一条条电流,输送到每一个橡胶包裹的黑色管道中。


  起初Bombe的试运行让他们受到了小小的挫折,它比想象的慢一些,需要几十小时才能停下咔嚓运转的脚步,虽然这个时间对于破译“奇谜”而言已经是不可想象,但对每二十四小时便会更换的德军编码器,它几乎像瘸子一样在参加竞赛,永远达不到目的地,直到这群卓越的数学家给它添上了一个名叫“对角线板”的东西,灵感来源于狄尔西擅长的数论推理,他意识到不是必须找到一个通用回路机器才能停止运转,机器在检验同一组字母时同样等于在检验它们的相反编码,而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方形板将它们用对角线的方式连接起来就可以做到,这个简单的设置使Bombe的速度提升了四倍。


  而黄少天迅速会意,他再次使这台机器变得更符合逻辑,Bombe的设计来自于对编码器的假设,是另一种概念的鑤力破解,它会从(AA)这个设置一直尝试下去,但如果(AA)此时的盘位就是错误的,那么就无须进行(AB)、(AC)的尝试,Bombe可以直接转动编码器,跳去下一组,而如果(AA)是正确的,那它就可以停下计算,也就是说,这台机器学会了更便捷的偷懒,它从需要寻找26个匹配,变成只需找到一个终点,它终于摆脱了瘸腿的噩梦,从此飓风般飞驰起来。


  八号木屋在一周内获得了所有U型潜艇的方位,德军登陸艇的数量,以及计划的进攻地点,他们对信息的截取甚至比柏林总部了解的还要迅速。 


  哈莉特将一条条标着舰船的便签粘在地图上,轻快的哼着歌,“战争就要结束了。”她小声说,“真希望李尔王也能看到。”


  “他会看到的,人们会将胜利的场景编成剧目,而他到哪里都不会缺席戏剧的,对吗?”


  “其实他一开始并不喜欢莎士比亚。”哈莉特将脸转向黄少天,笑了一下,“他母亲是个戏剧演员,他从小在后台长大,厌恶那里假发和服装的气味。直到他母亲过世,他在整理她遗物的时候才逐渐看懂戏剧。”


  “昨天我看完了他送我的最后一本书。”她蓝色的眼睛像湿润的潮水,“合上它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他真正离开我们了。”


  “没有人会真正离开。”黄少天微笑着眨了眨眼,“我埋了很多百合球茎在那里,等一个冬天就会开花了,会很漂亮的,莉莉,也许还不到开花战争就会结束。”

 


  布园此时看起来更像一栋中世纪的庄园,而不是某个秘密战场,木屋被鲜花和树荫遮蔽的池塘围绕,天鹅温顺的徘徊在水中,草地被割线机分成规整的方块,白色门球在数学家们的球杆下滚来滚去,就连负责监视的士兵看上去也像是古老的塑像。


  八号木屋从不去计算他们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既没有时间,也没有一个合适的模型估算,战后人们将丘吉尔的一句话刻在了石碑上用来纪念这段时光:“在人类历史上,从未有如此多的人对如此少的人,亏欠这么深的恩情。”

 

   一九四一年的夏季,英国像是在德军身后安了一面镜子,从此心知肚明的看着对手挑选手中的牌组。


  然而比赛远没有停止,只有最天真的人才会误以为破译军事情报就是胜利,实际上,跨越这二者之间的鸿沟往往比想象中还要艰巨。作为一场信息战役,英国真正的困难在于如何打出剩下的牌,以确保自己是最后的赢家。


  那段时间他们几乎是不眠不休的破译密码,每个人都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睡眠不足的黑眼圈,但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神采奕奕的目光,混着咖啡,油墨和百利酒的独特气味。


  “你看起来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喻文州接过黄少天的报告,恢复职位的密码学家看上去瘦削而挺拔,眼神锐利,整个人精神气充足的像是可以放出闪电,但他摸了摸他的手指,在盛夏中仍旧是冰凉的,喻文州微微皱眉,从手背向上捉住黄少天的小臂,将他不由分说拉到身前,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碰了碰他的额头。


  黄少天一下蹦起来,耳尖很红,“我没有发烧,这是一号办公室!随时可能有人进来!”


  “准确的说,除了你,没有人会在预约电话前随时进来,少天。”喻文州慢条斯理的欣赏他的窘迫,唇角抿出细微的弧度,“你可以在沙发上睡一会。”


  “然后让哈莉特他们猜测为什么我会进行长达半天的汇报。”黄少天哼了一声,用手捏着耳朵,好像在靠这个动作使它降温,不甘示弱的揶揄,“或者换一个词,‘畅想’。”

  

  喻文州抬了抬眉稍,做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神情,“至少这样确实符合我的能力。”


  黄少天被他的面不改色震惊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评价,只觉得连牙齿都开始痒痒,恨不得用面前人的骨头来磨一磨,喻文州看出他的挣扎,起身将他抵在书桌边缘,先入为主的入侵了他的唇舌,座式钟表立在两人的手边,发出一声声厚重低沉的鸣响,木质底端雕刻着燕鸥和海浪,让人联想到蔚蓝的海水与天空。


  “也许下次你还可以翻窗进来。”


  两人结束了那个吻,喻文州将膝盖嵌进他的双腿之间,带着一点遗憾的神情,“这样就没人知道你在这里花费了多少时间。”  


  黄少天逃也似的离开了一号办公室,发誓再也不会挑起类似的话题,没有人能在镇定自若上比得过布园的长官,他也不行,他一路跑回八号木屋,用天气太热来解释为什么会双颊通红。


  “你发烧了吗,黄?”哈莉特有些担忧的问他。


  “当然没有。”黄少天迅速用手中的草稿纸扇着风,心想总有一天要将这个单词从字典里删去,有些心虚的掩饰,“路易斯今天追了我一路,害得我不停小跑。”


  “那些小姐们把它养的越来越像狗了。”狄尔西模仿了一个天鹅叼食的动作,“它现在已经能准确叼住我扔过去的面包边了。”


  “哦,很有意思。”哈莉特不带感情的评价了这个幼稚举动,男孩们彼此对视一眼,只好缩缩脖子继续自己的演算。


  他们每解出一组坐标,就将那些数字填在船型便签上,贴满整面黑板,在贴完黑色的德军旗帜后,哈莉特开始按照新一周的英军情报在地图上同样标志出皇家海军的方位,这几周海面风平浪静,英国的货运总额逐步恢复到了战争初期阶段,药品和粮食的供应逐渐宽裕,丘吉尔叼着雪茄的胜利手势传遍大街小巷,像夏季的热风一般势不可挡。


  八号木屋一向认为,这样的气氛与他们没有太多纠葛,如同几月前的伦敦大轰炸,他们被迫压抑心中的情感,以寻求更精准的破译手段,外界的事物都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壁笼罩他们,揭密机器的人自身也必须如机器般冷酷,这是破译队伍默守的规则。


  直到一天傍晚哈莉特捏着手中的稿纸,站在黄少天的桌前,用发白的唇瓣说她需要打一个电话。


  黄少天桌上的电话是一号办公室的专线,没什么特别原因,他承担了整个木屋的汇报工作,责无旁贷。


  “可以接到海军总部吗?”


  “如果喻长官批准的话,可以。”


  “我需要它接到海军总部。”


  黄少天将电话机推到她面前,他想到了喻文州一贯的声线,让语气尽量温和,“出了什么事吗?”


  “有一封密文,我刚刚破译,非常重要。”她的解释少见的语无伦次,捏着那张纸的力度像是要将它揉碎,她看着黄少天的双眼通红,“如果我们的坐标正确,不到两个小时,无畏号将和俾斯麦号相遇,就在布雷斯特以西四百海里,他们的雷达已经发现了无畏号的位置。”


  她的手指几乎拨不准数字,“我必须保证海军总部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她艰难的微笑了一下,“无畏号是我父亲的战舰。”


  “我很早想过这么一天,但我没想到它会来临的这么快。”年轻的女士举着话筒,她的指缝中印着工作留下的铅灰,窗外灰白色的落日照在她脖颈侧边,雾一样的模糊,带着令人焦灼的热度,她自嘲的摇了摇头,等待电话接通,“我父亲其实早就明白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带着你去见他的第一面,他就知道我们两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后来他还是签了那份担保协议,他没有告诉过我,你那天感谢他时,我才明白。他一向这样,不愿意让自己的国家失去任何一个对抗敌人的机会,包括我,也包括你。”


  黄少天看着她,忽然回忆起费舍尔拍着他的肩膀,中年人的体格魁梧,留着一撮深色的胡须,温和地说,喻提到过你,你是个出类拔萃的密码学家。


  而他的生命现在就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只要一通电话,一个方位,他就能和一场浩劫擦身而过,电话被接通了,喻文州的声音从另一端传了过来,以一声温和的问候为开端,往常黄少天同他通电话时,他会先称呼他“我的小专家”,好像这是什么暗号,再就事情的复杂程度做出不同,但同样精准的判断。


  八号木屋以往只负责向外输送信息,他们无需担心这些信息将会如何被使用,他们相信布园的高层将会很好地利用这些情报,以挽救更多的生命。


  哈莉特保持镇定的解释了她的需求,“我只需要跟海军总部通五分钟的电话,我保证我的信息来源可靠,她们截获的是来自俾斯麦号上的电讯,再过两小时,不,一个半小时以内,它们就将相遇,我必须确保海军总部能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


  整个八号木屋都显得神情严肃,这是一段令人紧张的对话,他们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们破译了奇谜,以至于能提前掌握这段情报。


  喻文州沉默了一会,“你父亲在那艘船上,我很抱歉,麦克白。”


  他的话流淌在电频中,失真使它遗落原本柔和的气息,好像一株穿过丛林的冷气,缓缓浸透整座木屋。


  哈莉特僵硬的站在原地,她紧紧咬着下唇,“为什么要抱歉,喻长官?我只不过是需要一个电话。”


  “无畏号可以转向,停靠,总之它能够避开那条海湾……”


  “不,喻长官,你不会这么做……”


  话筒从她颤抖的手中跌落在桌面,黄少天赶在它摔得不能使用前一把接住了它,将它按在自己耳朵上,他用肩膀夹着话筒,伸出手抓着哈莉特的手臂安抚她,哈莉特像是在无声的呜咽,她蹲在地上,狄尔西站在她身后沉默的抚摸她的鬈发,用掌心温暖她攥的发白的指节,黄少天皱着眉,“喻长官。”


  喻文州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少天。”


  “你会去通知他们的,是吗?”


  “俾斯麦号的护航战机已经发现了无畏号,它势必会追上它,除非我们现在让无畏号返航。”他缓缓的说,“但这么做毫无理由,并且同原有的计划违背,德军跟我们一样,他们也明白什么叫做军事情报。”


  “你的意思是‘奇谜’的破译可能会被发现,是吗?”黄少天低声说,“仅仅是一个可能,为此你要牺牲莉莉的父亲。”


  电话那端长久的沉默。黄少天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凝固了。


  “你是在乞求我吗,少天?”喻文州忽然说。


  “如果你认为是的话,那么确实是的。”黄少天紧紧的握着话筒,看向满脸泪痕的少女,呼吸急促,“喻长官……那是莉莉的父亲,我求你,他曾在担保书上为我签字。”


  他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夜晚的风抚摸过喻文州窗外每一株常青藤下垂的叶片,像有人在细碎的亲吻。


  “我的小专家。”喻文州似乎笑了一下,但电流声缺乏感情,他说,“我会沉没俾斯麦号。”


  哈莉特从黄少天的表情上读出了这句话,她扑进黄少天的怀中,终于放声的大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谢谢,谢谢你。


Tbc.

红心蓝手拯救限流,感谢有您♡

风应有语

【食色/喻黄】阿勒玛勒没有苹果

别名《乡村老师》(bushi

食色合集又添一盘大菜,大盘鸡里面的土豆和皮带面真的好吃otz

写着乡村爱情故事,说着最近沉迷隐秘的角落(???

6.1k+


  2018年初夏,黄少天跟队从青海入疆,一路骑过和田、喀什,心满意足在国门转了一圈,可能统共流了有两斤鼻血,三步一亭五步一岗处处查户口,都想把身份证挂到脖子上。一个多月过去也没分清维族哈萨有什么区别,更别说乌兹别克、柯尔克孜还有塔吉克,在他眼里统一为镏金耳坠子印花大裙摆。他沿着国道向西横行,有些高速上还能跑骑行车队,那两年入藏入疆大火一把,不断有摩托自车队旁飞驰而过,无数和他们相似的年轻人带着一双眼睛,来试探魔鬼城...

别名《乡村老师》(bushi

食色合集又添一盘大菜,大盘鸡里面的土豆和皮带面真的好吃otz

写着乡村爱情故事,说着最近沉迷隐秘的角落(???

6.1k+



  2018年初夏,黄少天跟队从青海入疆,一路骑过和田、喀什,心满意足在国门转了一圈,可能统共流了有两斤鼻血,三步一亭五步一岗处处查户口,都想把身份证挂到脖子上。一个多月过去也没分清维族哈萨有什么区别,更别说乌兹别克、柯尔克孜还有塔吉克,在他眼里统一为镏金耳坠子印花大裙摆。他沿着国道向西横行,有些高速上还能跑骑行车队,那两年入藏入疆大火一把,不断有摩托自车队旁飞驰而过,无数和他们相似的年轻人带着一双眼睛,来试探魔鬼城、征服无人区、亲临喀纳斯,以及攀登天山,来去匆忙,只来得及盛满一个眼眶的黄沙,和另一个眼眶的荒草。

  最后队伍在库车离散,一批向东继续走国道往库尔勒,黄少天在旅游手册上看过那地方的香梨,一脸被暴晒后的斑点,毫不丰满,但内里裹着甜。他晚上在小旅馆床上翻了个身,拾起地上的卖票广告单随意翻看,这地方有两小时时差,晚上十点多天还暗不下去,街上夜市生意正好,杂碎汤和黄面凉粉的味儿往楼上窜,他整个人展平头朝床尾,刚冲了澡头发湿哒哒滴水,高高抬起胳膊瞥印偏的照片。

  对床的在哼么唧唧打电话,说到下一站稍一瓶秋梨膏。

  第二天他点齐装备,离队往北向伊犁方向前进。

 

  会路过阿勒玛勒村纯粹因为被指错了道,改路北上以后沙漠戈壁逐渐被高山草原替代,一条路不能笔直走到头,行道太偏,导航上一片错误信息,靠嘴皮子问,双方也都不太能消化对方口音,于是七拐八拐,就把他送进了阿勒玛勒。

  当时已经八月中,紫外线毒辣,开始还能藏在树荫底下骑骑停停,过了两点,好像土路上荡起的灰都带着热度能蜇人。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单单风有声音,吹过路两边杨树,刷拉拉响很久,感知不到时间流逝,可能十分钟,或者一小时,路过群鸭子,被小孩儿赶着,长棍子头绑个破塑料袋。

  黄少天坐在车边草地上,叉开腿,两脚一摆一摆,撑着手抬头看他,想了想喊一声“佳克斯么。”——路上现学的你好。

  转过一张沾满土糊着鼻涕泡的脸,眼睛贼亮,盯着他。大大方方被上下打量几次,从口袋里摸出颗糖轻轻抛过去,做个喝水的动作,“水,汉话听得懂吗?咕咚咕咚喝的,又能洗东西的水。”还多方面考虑,补充了搓衣服的动作。

  “河在那边。”好像有点儿嫌弃他,把糖往裤袋里一塞,撇撇嘴指个方向,“往前走么,看见一棵杏子树呢再右拐。”

  黄少天还是挺认真道了谢,腿一伸跨上车沿他说的路走,看见那颗歪歪扭扭的树,转个弯不多久便听见声音,隔几步路就是苞谷地,一片蒙尘的绿,抬头放松肩颈,睁眼蓝汪汪的天,只有天,是倒装盐湖,耳边哗哗流水提神。做两个深呼吸看过去,突然发现水上好像扑腾了个什么东西,眯起眼分辨是条花布裙子。

 

 

  喻文州临时被换的班,本来在教工宿舍安稳熬杂米粥,电话叮铃铃就响了,这所学校——如果只有两个老师、十几个学生也能算是学校——收到电话的机会屈指可数。

  接起来是另一位老师爹妈来看望,人已经开摩托到镇上碰过头了,“他们在玩儿水呢,算好时间去接就行,我明天回去,有要带的东西没?”

  “没,东西都有。”拿着听筒取下衬衫,加句替自己问声好,熄了小电炉往北走,到地方果然已经闹成一团,清点人数发现不太对劲,少了一个,剩下的看见是他过来,也下意识收劲不太敢闹腾,问小姑娘在哪,面面相觑猜测着往下游指,交代班长领队上岸,自己卷起裤腿摸索,下坡便看见个灰头土脸的青年扶着小孩儿腿做屈伸。还好喻文州虽然有些急了,但还是理智的,也幸亏乡村偏僻,信号极差,否则110马上就要拨出去。

  “老师!”还是眼泪汪汪的娃儿先看见自己老师,举手就挥。

  “我看你刚才也没这么大力气啊。”黄少天反手擦脸上混着汗的水,余光看见人涉水过来,吸口气开始发射腹稿小论文,“你是她的老师吧?就是你没错吧?夏天河里水凉一不小心就要抽筋,而且就算河不深水位也到她的腰了,呛口水喊救命都被哗啦啦水声盖掉……”他平时长长舒展的眉现下皱紧,站起身看着年轻教师脱了外套跪下去,擦干净学生脸上、头上的水珠子,拧一把兜头罩住她大半个身子,略一用力稳稳把人抱起来,转过身和他说抱歉,手脚苍白,轻微颤抖。

  他说了一半的话一时再续不下去,不过表情还没变,拉下脸有分冷感,扭半个身子看他的小姑娘又掉下好大一颗泪,边抽泣边打哭嗝,“叔、叔叔,别怪喻老师……”

  黄少天咬了后槽牙,靠,你“叔叔”刚过20大寿!

  不过确实没力气跟他们再闹,摆摆手扶起车准备走人,刚才有点着急,车没停稳人已冲过去,轮子转两个圈,听声不太对劲儿。

  “链条断了,有替换的吗?”

  “有啊,没事儿不用帮忙,你们先走吧。”刚别过两嘴,就遇上这情况,多少尴尬,更尴尬的是打开包,大大小小零件里,硬是翻不到打链器。

  “进村看看吧,刚好找人帮忙换个链条,太松了。”喻文州说完拍拍丫头子后背,“淑华也要谢谢你。”

  被点名那位一手牢牢扒着老师脖子,一手把自己抹成花猫脸,眨巴大眼睛看过来,喻文州小声道:“叫哥哥。”

  “哥哥,到我家去吧,我妈给你做大盘鸡。”

  黄少天发誓自己不是因为一顿大盘鸡或者其它什么原因同意的,纯粹形势迫英雄,不得不从。

 

  回村小路很窄,但不长,超不过两公里,前面十几个不同民族不同年龄的皮孩子开道,高高矮矮断续一条线,左边是白桦白杨,偶尔冒出棵光秃秃银杏,右边麦田连着苞谷地,方方正正,像是除了它们再长不出其他粮食,小麦青黄交接,走几步就有人弯腰捋一把。

  视线放正,远远看见雪山峰顶,到近处身前走着老师,两人交换过名字,有一句没一句聊,天还燥热,下到乡镇一抓一大把的背心上慢慢透出汗,抱着的女孩儿随他脚步一颠一颠,伸手擦眼睛。

  “别用手擦眼睛。”

  “别拿手摸眼睛!”

  她偏头笑了,引得年轻男人侧脸看她,摇摇头戳上眉心。

  风折返跑过,快吹出个春天。

 

  进村各娃回各家,虽然土路坑洼不平,不过起码容得下两个人并行,高度随意的院墙外层灰土剥落,露出里头砖打的芯,到半下午干农活儿时间,四下无人,只在路过一户两户门前时候,有狗狂吠,见人走远又趴下,哼哧吐舌头、甩尾巴。

  再转弯,望见个学校模样的院子,黄少天踮脚看见被遮住一半的标牌,根骨分明写着“阿勒玛勒”。

  “喻老师,你们乡叫阿勒玛勒?”

  “是呀。”有人抢答。

  “这是什么意思啊?”黄少天也去逗她,低头放平视线。

  鼓着嘴说不出所以然了,“这个那个”嘀咕半天,“阿勒玛勒就是阿勒玛勒嘛。”

  “是苹果的意思,哈萨克语的苹果。”喻文州看过来,一低头一抬头对上目光。

  “没看到有苹果林啊……”

  “村里只有一棵苹果树,上一批支教老师种在学校菜地里的。”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又补一句“果树都在野果林,有兴趣可以骑车去看看,不远,就在县城附近,四十多公里的路。”

  嗯了两声,黄少天脑海里丈量尺寸,“潮州到汕头也才四十公里吧。”没注意就说出了口,看对方眼中透些惊讶,“你也是广东人?”

  “乜叫也系广东人啊。”扬扬眉毛,“不过高考结束就没怎么回去过。”

  隐隐一扇门才算敞开,可惜刚走两步就到了目的地。

 

  “姥姥!喻老师送我回来了!”

  “麻烦你啊小喻老师,哎,今天不是吴老师讲课啊?”在围裙上抹把手,朝上张开双臂来接,“玩的一身水,净给老师添麻烦。”

  “吴老师家里来人看他,到镇上住一晚,不放心就托我代的课。”

  噢噢应下,往后看见个不认识的人,推辆车裹得严实,“这是……”

  喻文州蹲下身一大一小眼神交流,后者瘪嘴吞吞吐吐把事情原委说完,藏到老师身后,抓着他湿透裤子不敢冒头,末了还是免不得挨揍,飙着泪花咬耳朵求自个姥姥杀鸡,要谢谢哥哥,她哥哥刚推拒两句,就被喻文州按住,小声道:“他们不兴让的,再说下去羊都要给你绑了。”嘴边的话才硬生生咽下去。

  黄少天第一次见人养孩子这么随意,前脚河里扑腾一轮,后脚满院子逗猫惹狗,喻文州注意他表情复杂瞅着孩子,把衬衫抖开搭上葡萄架,“这几年雨水少,那条河快十年没淹死过人了,他们一辈子面朝黄土的,多少有些‘经验主义’。”说完开水龙头冲把手洗把脸,“帮个忙?”

 

  实话实说,长这么大,他黄少天抓鸡宰鸡是头一遭,并且深感自己只能打酱油。

  “你在它们旁边走几圈,互相熟悉熟悉。”黄少天抬头瞪着眼去看喻文州,想确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地上挺脏,踩地雷阵似的跳了几步,“然后呢然后呢,我又不是跟它们比相扑……”话音未落,对方已经蹲在木槽边儿上,拾根棍子敲敲,引来三五只老母鸡,屏声静气出手,一折翅膀,再锁住腿,轻轻巧巧全身而退,“然后拿个碗拿把刀,放血。”

  “……”

  一套流程杀鸡、放血、褪毛、剖鸡、燎毛,黄少天只有幸参与到举打火机这一步,并且举的时候还十分不专心,眼神都在摘出来的鸡卵上,黄灿灿三五个一小串儿,“这能吃吗?”

  “可以啊,一般直接生吃。”

  黄少天五官皱到一起,还没来得及感叹就被沉沉笑意打搅,“走,老师教你怎么给灶生火。”可能气氛太好,也可能是“职业习惯”,话说的顺畅,听的人张张嘴又没说什么,卷起袖子跟进厨房,安稳蹲在喻文州旁边,看他塞两根柴火,折几颗葵花杆,最后薅一把茅草,点着吹两口,火起映两张脸,极富生机,汗沿额角往下淌。

  坑里一口直径臂长大铁锅,舀半锅水,示范几下老师便留学生自习,擦干净手转身帮人和面。

  心想着现在支教老师这么多才多艺的吗?视线跟过去就不容易收回来,看他均匀往案板上涂油,等抻开面团,再罩层保鲜膜,另取块儿地方剁开鸡肉,偶尔低头和老妇人说几句话。黄少天回神添根柴火,热浪扑面,得用桶火棍顶着送,身旁窗外是菜园,一棵核桃树遮半边天,确实没有苹果树。

  “行了,你们休息去。”水烧开就被驱逐走,面饼利索切分成条,捏住头尾一扯一摔砸,下锅煮面,长筷子顺着荡一荡,浮几分钟,起锅一盘劲道皮带面,也不带休息,盛一大盆面汤,端起锅把剩下那点儿往鸡饲料桶倒干净,行动呼呼带风看的黄少天眼皮跳。

  “淑华是她姥姥带大的,身体好也不服老,最多农忙的时候肯让我们帮一把。”黄少天贴着门站,右耳朵柴火噼啪,左耳朵喻文州声音响起,很近。

  “她爸妈在县里打零工,户口迁不过去,名额抢不到没办法入学,只能先在乡里学着。”又是猜到要问什么,他眉眼压下来带着克制的悲悯,黏在鸡肉焯水的腥味儿里,又被葱姜蒜爆香声盖过去。

  加了花椒香叶、桂皮和干辣椒,热油里一炒,香味儿就溢出来,油烟四散,裹住三个人,鸡块倒进去翻几下,再加酱油老抽,斟酌着挖一勺豆瓣酱调味,色彩便浓烈不少,缸里舀出水漫过鸡块,扔下几块儿冰糖,上锅盖,所有宝贝都藏进锅里。大概炖个一小时,滚刀切土豆进去,再炖半小时,等它们软了面了,就放青椒入锅收汁,修成正果完满成功。

  转身削洋芋发现这俩还杵在门口,全给赶出去,撂下句实在不愿休息就看着淑华赶鸭子,两位无所事事的“闲汉”对视一眼,黄少天耸耸肩膀,“老师带路?”

 

  其实就在今天来的小道上,出村的时候再过学校的路口,好像的确能看见一棵苹果树,树梢探出墙头,零丁挂两个青瘦果子。

  一路基本全是黄少天的声音,聊和田见到满街的玉石店面,昆仑山终年覆雪,驼铃声声不歇不断。像四五十天的沉默一下找到了出口,扑腾一圈鸡鸭鹅,弯弯绕绕解开后,还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意思。

  找到人的时候已经赶出三里地,嘎嘎满地鸭毛,小丫头片子瞧见他们,摇着棍子招呼,日头西移,火烧云沿天边卷起,穹庐之下大鸭带鸭仔,大人带小孩。黄少天风风火火这一程,静在今天,静在潦草鸭鸣叶吠中。

  收拾回村,他们在异乡说起自家方言,是西北小村落从没听过的调调,引得人几次三番回头看他们,“姥姥说小孩儿不能偷听大人讲话。”小辫子翘啊翘,“那我能问问你们说的什么话吗?”

  “你小喻老师家乡话呀。”

  “来我教你,以后惹老师生气了,就跟老师说‘我好中意你!’,跟我学哈——”黄少天挪挪重心,刚好一手压在她头上,揉了揉,一字一顿带着人学,末了煞有介事道:“我教了你东西,那我也是你老师。”

  “不对,你喊喻老师也是老师,你也是他学生。”

  “你这孩子脑子转的不慢啊。”黄少天直起身,胳膊一抬往后撑在喻文州肩上,“我不叫老师,我叫名字。”

  得,人小姑娘不理他了。

 

  进村已是九点,天色将阿勒玛勒染成橘红,吃过饭的男人坐在墙根底下,抽张报纸裁的小方片儿,搓些烟丝,卷紧压实点上火,云雾里朝喻文州打招呼,目光在陌生青年身上过一圈,松松收回,投在自己手心。

  大盘鸡早做好,闷在锅里等小分队回来,连带面汤分出四个搪瓷碗——传的老习惯,吃面不喝汤总觉得缺什么。

  喻文州坐在黄少天旁边,递来双专门烫过的筷子,“土豆和面更好吃。”话里带笑意,和暖黄灯光一个色调。不过确实,皮带面宽,长且筋道,沾满汤汁就染了鸡肉鲜味儿,刻意改过调味浓淡,不像一般新疆菜,重口偏咸,土豆块也炖到家,从自个儿菜园子里挖出来的,咬一口化了一半,甜味分解黏在舌尖。

 

  其后果就是太阳下去月亮上来,黄少天还在床上揉肚子烙煎饼。看样子是经历了蛮多次,张嘴还没婉拒盛情,直接被带到旁边房子,长宽三四米的炕上褥子被子已经铺好,一句“吴老师不在学校也没人,干脆就住这儿呗。”一留直接留两个。

  “睡不着?”没想到另一位也醒着,借着月光模糊看到他慢慢坐起身,披上外套转过头,“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就是你说的地方?”黄少天看着喻文州点起两盘蚊香,又递来一瓶花露水,半分钟后被打开狂喷一圈。

  俩人坐在屋后横放树桩上,前后倾身便带动它一起,似乎想要翻转,背后窗户洞开,屋里吃饭时用的桌椅还没收起,举目遍地朦胧影子。

  喻文州做了个小声的手势,“隔音不好,老人睡得浅。”说完食指朝上指向天空,黄少天犹疑着抬头,只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黑缎子上倒满了月光石,细碎撒着冰晶,拖成条蜿蜒的河,乡村本就沉默,四下更少蝉鸣,伸出手能捞到一把银河水。

  “远离城镇光污染少,晚上看星星就更清楚。”喻文州手架在腿上,“这是阿勒玛勒最好的东西。”

  黄少天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想着来这支教,这么……”

  “这么偏、远、不方便、与世隔绝?”群星璀璨下,能分辨他放松的表情,“当时出来的政策,应届生报名两年支教好处很多,也算是丰富履历,避一次就业难关。不过去哪个地方是随机分的。”

  “这种一般不是就近分配吗,从广州过来直接跨个国,四五千公里了吧。”

  长长呼出口气没去解释,“都不容易。”都在坍塌没落,反而草木青青。

  蚊香烧断一盘,花露水味道熏人,“那支教结束呢?”

  “应该会安排下一任来接班,能落户口的还有机会再学几年,其他估计也该和爸妈一块儿务工了吧,现在只有老一辈的,没有办法只能种地。”

  “我问的是你。”黄少天侧过身,眉毛皱着。

  “……”

  “流星。”

  “啊?”

  喻文州嘴角带着扬起的弧度,一手着力,抬起他下巴,目光错位,天地倒悬,流星体拖曳银光燃烧,雨下到天边鱼肚白。

 

 

  甚至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打的电话,第二天上午轰来辆小三轮,零件捎带齐全,直接给黄少天换了链条,上过油,擦洗干净垂在通风口晾着,来人干完活儿和喻文州聊两句便走。等它干透旅人也该离开,继续往前骑,在他的计划里还要过一片草原,另有海拔千米的盘山公路在等待。

  走之前黄少天借了纸笔留下行电话,塞喻文州手里,刚要转身突然想起什么,握上他胳膊提笔写下自己名字,停顿片刻,再写一次号码。很痒,小臂上汗毛倒竖,浮起鸡皮疙瘩。选好五六点温度降下时出发,专门绕道去学校看了眼,那棵树好像也没什么特殊地方,看不出是阿勒玛勒唯一的苹果树,被太阳炙烤得疲软,吊着一口气。

 

  黄少天出疆后,时不时仍在等电话响起,他想问淑华想问她的姥姥,想问学校也想问是否有来得及熟透的苹果,期间提起兴致进过挺多新疆饭店,都不如那天晚上的大盘鸡和他口味。



ps:文中地名与现实无关,阿勒玛勒乡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我心里最美的麦场和一半故乡,希望它永不沉寂

-清月-

失眠夜

summary:下雨的深夜,喻文州失眠了。


系列前文:暖阳 / 酷暑

ooc / 私设 / 词不达意 / 短打



雨打击在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喻文州在自家舒适的床上打了个转儿,顺手把临近的被子都裹到自己身前,最后都化成无奈的一声叹息。

啪的一声。床头柜上的台灯被喻文州打开,倾泻出令人安心的暖黄灯光。在雨夜中算是慰藉,却不曾料想伴随而至的还有止不住的轰雷。划破空气炸裂的声响好似就在窗外,不安分的声音将他的睡意又扫去了些。

失眠,喻文州也不会想到天天规律作息的自己也...

summary:下雨的深夜,喻文州失眠了。



系列前文:暖阳 / 酷暑

ooc / 私设 / 词不达意 / 短打



雨打击在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喻文州在自家舒适的床上打了个转儿,顺手把临近的被子都裹到自己身前,最后都化成无奈的一声叹息。

啪的一声。床头柜上的台灯被喻文州打开,倾泻出令人安心的暖黄灯光。在雨夜中算是慰藉,却不曾料想伴随而至的还有止不住的轰雷。划破空气炸裂的声响好似就在窗外,不安分的声音将他的睡意又扫去了些。

失眠,喻文州也不会想到天天规律作息的自己也会遇见这样的事情。在床上倒腾大半个小时也没把自己送入安眠乡,他索性就不睡了。面对深夜与他而言算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是往上拼搏的唯一途径。只不过最后都还是被隔壁间的黄少天嘀嘀咕咕着改掉了这样的习性。

手机被拿起,熟稔地点开音乐播放器,平和的曲子传出,跟窗外的雨声交融一起,倒也是别番风味。困意却未曾留存,他最后还是起身向厨房走去。

 

咕噜咕噜的声响混杂在窗外的雷雨声中,把黄少天从梦中拉出,睁开双眼面对的只不过黑漆漆一片的天花板。声音止不住,还有变大的趋势,他最后也还坐起身朝房间外摸索去。对面的房门大开倒是让黄少天猜到今晚上的闹腾究竟从何而来。“这又失眠了?得把他拉回去。”他自己小声念叨,拖鞋打在实木地板发出响声,寂静的房间中他自己确是听得真切,在雨声和厨房中发出声响的作用下,在厨房的喻文州倒是一起所知。直到喻文州感受身后传来探究的视线,好奇地回过头,直愣愣撞上黄少天探究的眼神。

“怎么了?睡不着?”黄少天开口问他。而后双手插在睡裤兜里,扭头向阳台看去,黑漆漆的一片。耳边充斥着水沸腾的声响,还有雨水落地的声音,黄少天才意识到什么,视线转回,耸肩问:“太吵了?我记得文州你睡眠没这么差啊。”

“也不是。”喻文州轻车熟路地从橱柜中拿出两个玻璃杯,分别倒上凉白开后将其中一杯递给黄少天。喻文州随即继续说着:“最近都有点,今天倒是被吵得有些严重。”对方不悦地皱皱眉,脑子晕乎乎的,也只能意识到“喻文州失眠了”这种推论。平常的他早就闹起来了,说不定就在喻文州面前,双手叉腰之后理直气壮地说:“文州你这个样不行啊!失眠伤身体的!要不要我给你讲讲小故事祝你睡个好觉啊?譬如说给你讲讲郑轩追妻的尴尬事?或者是叶不羞那家伙的完美事迹?要不数数饺子呢?啊说说这大雨天的也行,明明都大夏天了怎么还下这种雨…好觉都睡不了,你说是不是啊文州?”

可现在的黄少天早就没多说什么,估摸意识才回笼整个人都还迷迷糊糊的,直至液体在喉中划过,他意识似乎真正回到脑子里面。此时此刻视线看向喻文州,歪头问:“要不要我念一下睡前小故事啊队长?”原先爽朗的男声也因才睡醒多了些绵柔,挠得喻文州的心直痒痒。

 

他直视黄少天的眸子,笑道:“好啊。”

窗外的雨还在下,清脆的声响在屋内也听得真切,喻文州又悉数把拿出来的食材回到原位,再用水清洗了一番自己的手。想来是原本做夜宵的念头被黄少天打消个透彻,任由黄少天拉着他自己回到喻文州的卧室里面,嘴角挂着笑。

他们多久没这样了?喻文州自己也答不上来这个问题,自从两人实习开始,过高的工作强度让两人闲聊的性质都少了许多。为了避免深夜的紧急需求,两个人最后也决定分房休息——一个人的加班总不能够影响另外一个人的睡眠。在周末原先还是共用房间的,只不过喻文州在休息日还是接到来自导师的电话,开始了他周末的加班生活后,两人协商后还是决定把分房行为贯彻到两人现场实习为止。

 

进入喻文州房间,传来音乐声,是柔和的钢琴声。黄少天一时间还没想到缘由,直接走到喻文州床头柜前把手机拿起来,短短的文字映入眼帘后无奈叹口气:“文州,下次失眠了还是直接叫我吧。我记得你听这些更睡不着。”喻文州一时微愣,没有联想到黄少天提及的听到这些更加睡不着是源自于何处的结论。下一秒,微暗的酒店房间的场景在脑海中,他才意识到黄少天说的是什么。他无奈道:“少天我都跟你说过了原因不是这个。”黄少天掀开喻文州的床铺躺了上去,周边充斥熟悉的味道让他分外安心,甚至困意又涌上些,他喃喃回道:“那天晚上不就是手机吵得你睡不着吗……”

 

事实上也着实不是黄少天想象的那副模样。

那是他们第一次参加线下的区域赛,喻文州猜想学校应该会注重选手个人的隐私权,应当是每个人分配一个单人房,这样住着也惬意些。不过在带队老师的解说下喻文州才意识到自己想的也太天真了些,单人房是没有了,双人房他也勉强可以接受。但室友是……黄少天。

说来巧合,那是他对黄少天的感情还略有些微妙,最开始他们组队无非是魏琛魏前辈向喻文州推荐的这个人,简单磨合之后发现除了在比赛中,生活上两人的习性意外的接近。这种难得一见的情况让喻文州还有些欣慰。在随后的日子又有些变质,譬如说不经意的一瞥和假装漫不经心的问候,在丝毫引不起察觉的模式,一点点的试探对方的内心。

结果并不可喜,喻文州意识到黄少天对同性恋爱丝毫没有兴致后,正处于一个冷静期。谁知道在第一次线下比赛中就能遇见这种窘境?失眠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可黄少天还天真的以为是喻文州听着歌才睡不着的缘由。他不知道的是喻文州在排解自身心绪的时候通常都听着轻音乐入睡,直到身边再躺了个人后才改掉这样的习性。

 

“文州?”黄少天在床上翻身,没有感受到体温,睁开朦胧的双眼看向还站在床边喻文州,轻声唤他。喻文州转过身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黄少天面对自己的方向又闭上双眼。他伸出手把正在播放的纯音乐给关掉,自己也躺到床上去。

啪地一声,暖黄的光源消失不见,只剩下源自于身旁安稳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的淅淅沥沥的雨声。喻文州还有些纳闷儿,黄少天怎么没声?轻声唤对方也没反应,翻身过去只看见对方安稳的睡颜。他不由得失笑,被吵醒的人果然很容易再一次睡着。

结果睡意未曾造访,他无奈地叹口气。抱着今天是个不眠夜的心思,索性平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当作暂时性的休憩。不过腰间传来的温度让他难得舒了口气,神经难得松懈许多。

 

最后他还是陷入安眠。兴许黄少天就是他最好的安眠药吧。

 

-fin.

落晏Eisyz

【蓝雨幼稚园24H/23H】Miracle

*时空恋人梗/破镜重圆?

*呜呜呜写不出我要的感觉

不要纠结于理论方面的可能性,一篇脑洞文,希望大家食用愉快吧


“可夏天还是那么短暂,思念却很长。”...


*时空恋人梗/破镜重圆?

*呜呜呜写不出我要的感觉

不要纠结于理论方面的可能性,一篇脑洞文,希望大家食用愉快吧





“可夏天还是那么短暂,思念却很长。”

                                                              ———《我也很想他》孙燕姿




早上七点二十,园溪路的第二班次地铁发车。


黄少天面无表情地拉着扶手,在人流涌动的早高峰里被推过来撞过去,他穿着工作服,是一件与他的年纪相比有些过于老成的黑色衬衫,他不打领带,领口就这么随意地敞开着,这是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二个年头,在一家普普通通的互联网公司上班,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和所有都市的遗憾一样,他也有一段放不下的故事。

这一年是喻文州离开的第五年。

地铁继续往前开,人开始渐渐减少,因为已经到了市郊,黄少天每天都要坐两个小时的地铁到上班的地方,在地铁上打发时间他不会玩手机也不靠着背椅睡觉,他常常四处打量然后胡思乱想,这是属于他个人的一段时间,思绪不再局限于代码,而是横冲直撞地乱飞。譬如上一秒他还在想今早上吃的煎饼果子老板娘是不是少放了辣椒酱,下一秒他就注意到面前的广告牌换了新的展板,那是一款名为《miracle》的游戏宣传广告,黄少天看见这个名字有些意外,因为他在高中时就玩过这个游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下线了,如今游戏再度上线,贴出来的宣传广告设计也很是精致,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海报的右下角写着——

“我们的相遇,

就是正在发生的奇迹。”


字体斜着向上延伸,好像要飞起来一样。


地铁飞驰,光影匆匆流过,迎接倒流的银河。



第二天黄少天在手机上下了这个游戏,两个小时的地铁,他想在这期间找点乐子。游戏的页面做得比以前更精致了,但熟悉的logo没变。创建角色时黄少天纠结了老半天,最后还是选了剑客,与他之前的选择一样,当时喻文州选的是什么,似乎是术士?黄少天自嘲似的摇摇脑袋,喻文州真以为他藏的好,其实他早就知道每一次pk喻文州都那么厉害不仅仅是因为天赋,至于当时作为校学生会主席,分身乏术的他是用什么时间玩的,这就无从得知了。

黄少天点进游戏里,游戏的玩法没有太大改变,黄少天轻车熟路地在新手村乱杀,夜雨声烦身上的铠甲总是泛着亮闪闪的银光,起初黄少天以为是游戏建模,后来他才发现那是一个光阵,每次都在他出剑的瞬间不偏不倚落在他的身上。黄少天调整视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术士,他头顶的ID让黄少天有一秒钟的失神——

“索克萨尔?”黄少天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点了好友申请,那边几乎是瞬间就通过了。黄少天点进他的个人资料页面,通过注册时填写的身份证换算,这个索克萨尔……只有16岁。

黄少天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释怀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正想打个招呼,对面却比他先有了反应。

然而小朋友打字似乎有点慢,黄少天看着对话框里的“对方正在输入中”闪了好久对面才来一条消息。

“你打得很好。”

黄少天笑了,这老成的语气是一个高中生该有的感觉吗?

“你也不赖。那要再来吗?”黄少天发了邀请过去。

对面的头像跳动了一下,“好。”



黄少天后来常和索克萨尔一起玩。

他发现小索小朋友上线的时间十分稳定,就是早上这会儿,他问他你不去上学吗?那边回复现在是放学时间。

好家伙,是时差吗?这小兄弟还在国外呢?黄少天挠了挠头,却没有追问下去。

“我在等人。”那边补充了一句。

黄少天心里想着,哎哟,这个年纪的小心思,恐怕不会是在等女朋友吧?于是他也就这么直白地问了过去。

对面似乎沉默了一瞬,接着回复道:“不是,是我的邻居。他去打球了。”

邻居啊。黄少天在心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语,这个词不免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关于那个人的。

他也曾有个邻居。

那天妈妈和他说对面搬来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而且他们在一个高中,开学后可以一起上学放学。

黄少天对和自己同龄的男生上学放学什么的没兴趣,也就一直没注意对面新来的人是谁,长什么样。

第一次见面是那天在小区打完球,他抱着球跑上楼梯,汗水朦胧了他的眼睛,黄少天正用手背去抹开,冷不丁就撞到了一个人,他抬头一看,入目是一双深邃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黄少天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的失神,单单只是因为这个人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叫喻文州。”他们并排靠在小卖部的冰柜上,喻文州用冰棒贴了贴脸,夏日的那股热劲似乎才淡了些。

黄少天一连灌了好几口汽水,才如释重负地“哈”了一声,他看向喻文州,“黄少天。”说罢他又咧开嘴,露出里面的虎牙,“你也可以叫我黄少,小区里的人都这么叫我。”

“少天。”喻文州挑了挑眉。

“噗。”黄少天差点呛到。“连我妈都不这么叫我,听起来,好肉麻……”

“有吗?”喻文州笑了笑,“我倒是觉得很好听呢。”

“好吧随你咯。”黄少天打了一个嗝,“走吧,回家了,新邻居。”


“等他打完球了,我们要一起回去。”

黄少天从短暂的回忆里回过神,才发现索克萨尔又补充了一句,似乎这个话题激发了他的说话欲,打字都要比平时快一些。

“他打球的时候你就玩游戏?”

“嗯。”

“那他玩吗?你的邻居?”黄少天有些好奇。

“嗯,而且他的角色和你很像。”那边回复道。“我是因为他玩,才接触的这个游戏”

“你们俩谁比较厉害啊?”

“我们没有一起玩过。而且他应该不知道我也在玩这个游戏。”

所以你才找我玩咯?原来我只是你邻居的替身啊啧啧啧,黄少天心里无语道。



由于城市建设规划安排,黄少天所乘坐的这次地铁停运了一段时间,这让他上班变得非常不方便。不过好在他一年来攒了将近一周的假没休,于是干脆就呆在家里宅了一段时间,他偶尔也会上上《miracle》,可奇怪的是,索克萨尔的头像,再也没亮过。“估计是最近忙吧。”黄少天这样想着,也没有太在意。

想起索克萨尔,他又不由得想起了喻文州来,虽然他已经几乎可以确定二者绝对不是同一个人,却还是忍不住把他们相比,他们说话的方式语气,解决问题的思路,都是那么相似。

包括等人这个习惯,黄少天嘴角不由得勾起一点弧度,喻文州好像那个时候也会等他,他们都不急不躁,在盛夏的热风里,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目光不经意地随意流连,任凭球场上怎么激烈,时间靠近他,就会慢下来。

那会儿他下午去篮球社,喻文州的社团结束得早一些,就会在篮球场旁边的树底下坐着,他的手边有时放着一本书,偶尔是一瓶水,上面还有凝结的水珠——刚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

黄少天进了球,笑着去找他的视线。

结束后他向他跑过来,带着夏天炎热的风,还有刺眼的光芒。

他们在被晚风融化的夕阳里并肩回家。


黄少天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盒,那是他高考完的那个晚上收拾的,其他的书啊纸啊乱七八糟的东西第二天统统呗收废品的老大爷拉走了。他的青春挑挑拣拣,也就只装满了这个小小的铁盒。用手搓开锁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mp3,黄少天伸出手摩挲了它几下,又把它放了回去,那里面没有下载一首歌曲,就像它被送到他手里时一样,空空如也,却沉甸甸的,压在那段往事里。



索克萨尔再次出现时,地铁已经恢复了,黄少天一如既往地靠在扶手上,单手操作着人物往前行进,突然就看到了消息列表里多出一条来。

“怎么这几天都没见到你?“黄少天问到。

“我…有点事。”那边回答得模模糊糊。

“哎哟,不会是在谈恋爱吧。”黄少天打趣道。

短暂的沉默后,那边才慢慢悠悠回答道,

“还没到那一步呢。”

黄少天愣了一秒。

“这是……有喜欢的人了?”

他心里想着,手还没来得及在对话框里敲上一句话,那边就一条消息过来,坦然得只有几个字——

“不过是我单方面的。”

黄少天笑了笑,飞快地回了过去:“别怕,喜欢就要上啊!别留下遗憾啊!”

那边过了很久才回一个“嗯”字,黄少天看着这个字几乎可以脑补出来一向安静温和的索克萨尔小朋友脸上泛着红晕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自己这算不算是带坏小朋友啊,黄少天暗自想。


走出地铁站的时候一股热风直冲脑门扑过来,接着便是炽热的阳光洒在脸上。

夏天啊,

一个适合恋爱的季节。

它是那样热烈,

好像可以融化所有的顽固和尖锐。

可它留下的,

也不过是抓不住的蒸汽。


那个夏天太短暂了,少年洁白的衣角伴着蝉鸣远去,只留下一颗扑通跳动的心脏和落在头顶的星星还随着每一次风起,每一场大雨,在回忆里闪闪发亮。黄少天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先不理的谁,只记得分别那天他赌气没有说那声“再见”,如此竟然真的戏剧般地没有再见了。

黄少天又想起了那个mp3——那是喻文州最后送给他的礼物,是啊,里面没有一首歌,他却依旧保存到了现在,黄少天觉得他送它这个肯定有什么别的意义,但喻文州不说,他还真的想不到,于是他只能傻傻的,小心翼翼地把这份不曾言说的心意保存下来,直到现在。

黄少天最终还是没有表白,即使他已经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对喻文州,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情愫,因为他比遗憾更害怕失去。


而那边索克萨尔的感情推进似乎也不太顺利,有一天他突然对黄少天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好了。

黄少天笑了笑,“按照理论来说,穿越到未来是可以实现的,回到过去却非常难。”

索克萨尔说,我想我舍不得夏天。

“可夏天明年还会再来啊。”黄少天回复道。“你想回到过去干嘛呢?”

索克萨尔反问道,那如果让你拥有连通过去的通道,你会做什么呢?

“如果我能让时光倒流,我一定会去找他。”黄少天心里是这样想的,打出来的却不坦诚,跳脱得没边儿----“我想我一定要先于《miracle》游戏的创始人发明这个游戏,然后大赚一笔。”

索克萨尔却不在意他打哈哈的行为,“听起来不错。”


听说索克萨尔要走的那天,黄少天迟到了,他没赶上第二班次的地铁,坐上时,比上一趟晚了20分钟,等他点开游戏里的消息界面时,才发现索克萨尔的头像已经灰了。

索克萨尔最后发给他的消息是一个小小的告别,他说他要出国了,以后都不会上线了,而他送了他的暗恋对象一个mp3作为分别的礼物,拍了图片问黄少天他觉得怎么样。

消息的最后,索克萨尔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可能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我觉得,你和他,很像。”

黄少天盯着索克萨尔发过来的图片,沉默了很久。图片中是一个普通的mp3,安静地躺在包装盒里——与黄少天的那个一模一样。或许不能单单称为巧合,他们有相似的说话习惯,相同的喜好,几乎重叠的人生轨迹,甚至到了现在,这个mp3。

他确定,索克萨尔就是喻文州。

只是,不是现在的喻文州。

黄少天的指尖微微颤抖,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接触到了事情的真相,他放大图片,在右上角的地方看到了照片里电脑的一角,显示器上是数据线连接U盘时弹出的隐藏空间。


这才是喻文州留给他的,最后的礼物。


大概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黄少天回想起那天,很多东西都模糊了,只记得那个中午的太阳,刺眼的阳光洒在窗户上,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他回头想给喻文州从冰箱里拿一根冰棍,喻文州却在背后开了口,“少天,我要走了。”

黄少天心说你不要说再见,我不要你走,这里有好吃的冰棍,有聒噪的夏天,有明媚的阳光,你留下来,这些都属于你。

然而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知在冰箱前站了多久,回过身来时,喻文州已经离开了。冰凉的水滴从冰棍的包装袋上滑落在手背,窗外的知了还在叫个不停,黄少天却觉得,这个夏天已经结束了。


“我很想你。”

这是黄少天发过去的最后一句话,而索克萨尔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们都在彼此的时空里,错过了。


隐藏空间里只有一首歌,黄少天把音量调大,整个人就缩进了旋律里。

“那时我们总有好多话,什么事都可以讲。”

那是黄少天在迎新会上唱的歌曲,被台下的那个少年悄悄录了下来。

原来心动的时间比他们想得还要早。

“还记得,那年许下的愿望,星星骗了我们。”

可我们还是相遇,相遇又错过。

“可夏天还是那么短暂,回忆却很长。”

长到我要用一生来遗忘没有你的遗憾。

遗憾未说出口的喜欢。

歌曲的最后跳出来一个程序框,黄少天颇感意外,五年前喻文州编写的程序如今居然依然适用于不知道更新了几代的系统,上面写着----

“愿我们在盛夏重逢。”




地铁上的人今天格外地少。

黄少天带着耳机,另一头连接着mp3,音乐就随着车厢在黑暗光影里穿梭,告别飞驰的银河。

面前的巨幅海报换了一张,上面大致写着《miracle》的开发者之一Y最近要来市里做演讲,右下角的宣传词依旧飘舞飞扬。

黄少天盯着那个神秘开发者的名字,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光影交错。


黄少天再度点开了《miracle》,他的呼吸却窒了一瞬,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最后一条消息背后显示了已读的标志。


几乎是同时他感受到背后有人走过来,他转过身去。

“少天。”喻文州摇了摇手机上的消息界面,

“我也很想你。”




Fin

MIA

【喻黃】空山祭

*現代小奇幻,我要很任性的把這叫做龍貓paro(啥

*靈感來自2020龍崎光節《空山祭》


黃少天有一個秘密。


中午過後,黃少天就從老家出了門。

他的老家建在郊區,傍山而居,沿著村道走十多分鐘就能上山,是舊時候從隔壁山頭進城的步行道路之一。後來城市發達,四面八方的網絡建成,新的道路系統直接拉起了兩座城之間的直線距離,蓋了高速和便道,進村的方向都被轉了一百八十度,這條僅存在老一輩記憶中的徒步道也就慢慢沒落,成為當地村民偶爾健身或上山時才會走的小路。

不過黃少天對這裡的感情又不太一樣。

像所有在村裡養大的小孩,這座山是他們的秘密基地。通往隔壁村裡的路早被截斷了...

*現代小奇幻,我要很任性的把這叫做龍貓paro(啥

*靈感來自2020龍崎光節《空山祭》




黃少天有一個秘密。

 

中午過後,黃少天就從老家出了門。

他的老家建在郊區,傍山而居,沿著村道走十多分鐘就能上山,是舊時候從隔壁山頭進城的步行道路之一。後來城市發達,四面八方的網絡建成,新的道路系統直接拉起了兩座城之間的直線距離,蓋了高速和便道,進村的方向都被轉了一百八十度,這條僅存在老一輩記憶中的徒步道也就慢慢沒落,成為當地村民偶爾健身或上山時才會走的小路。

不過黃少天對這裡的感情又不太一樣。

像所有在村裡養大的小孩,這座山是他們的秘密基地。通往隔壁村裡的路早被截斷了,上山下山都只有一條路,村裡的人對這段山路倒都放心的很,成群的孩子結隊上下把山林當樂園,仰仗自然而生存的村民們也樂得讓孩子親近自然,認識自己的根與本源。

雖然黃少天小學之後就被接回了城裡,有了更好的物質條件、更豐富多樣的選擇,但他卻始終沒有忘記當初那種在沙土上奔跑到能從腳上刮下一層沙的生活,三不五時便要回來走走看看,瞧瞧這片土地是不是還像記憶中一樣美好。

只是這次回來,歡欣之於多了一點惆悵,新闢道路和建設娛樂公園的公告貼在村頭入口,再沒幾個月就要動工。鏟掉年久失修的棧道、連接兩座村莊,對於渴望現代化的小村莊來說無疑是重大的消息,是好是壞姑且不論,總歸是令人振奮的發展。

黃少天也是在這張通知之下,才在季末繁忙的公務之中匆匆調休出了一個假期,趕在正式開工前回來看這片土地最後一眼。

畢竟這裡,還有一個秘密。

一個只屬於他的秘密。

 

黃少天的秘密裡有另外一個主角,叫做喻文州。

可惜除了姓名以外,黃少天對他一無所知。既不知道他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他家住何方,歸往何處,年歲多大……甚至不曉得他是不是個人。

他第一次見到喻文州,已經忘了是甚麼年紀的事了,反正一定不大,或者至少還是光著腳丫滿大街撒野的年紀。

喻文州和他所認識的孩子都不同,他不住在村中,也不曾去過當時被他拿來當作遊樂園的學校,想見他唯一的辦法就是上山,所以黃少天一直認為他是“山裡的孩子”。

小時候黃少天總愛窩在奶奶的房裡,在悶熱的午陽下聽年長的女性說一個又一個似夢似幻的故事。古人崇聖,認為萬物皆有靈,尤其是人類無法輕易探知的地方,譬如大海,譬如天空,譬如一座又一座為他們提供生存養分的大山。

義務教育導致黃少天其實並不真的很相信他的奶奶所說的那些故事,但想像力卻是小孩子最好的夥伴,一部分的他相信喻文州只是住在他還不認識的村莊另一邊,上另一間學校,看另一種風景;而另一部分的他則相信“山裡的孩子”長於山中,地養天生,自在無束——當然這一部分隨著他逐漸長大成人,最終也被歸咎於是小時候氾濫的想像力了。

長大之後,他不是沒有想起過喻文州,只是很少,隨著這片曾經載育他陽光童年的土地,一併被放進記憶的抽屜,不再拿出來擦拭。

如果不是這次的施工通知,或許再過個十年半載,他便也就慢慢忘了這件事。

上山的路不崎嶇,只是沒有鋪設柏油的道路一步都是一腳沙土。這已經是他第三天上山,也是他假期的最後一天,過去兩天他準時的在午后出門,踩餘暉回家,毫無頭緒,一點發現也沒有……倒是把那些幾近斑駁的回憶一點一滴的挖掘出來好好擦拭了一遍。

喻文州其人,即使童年記憶不太可靠,黃少天還是依稀記得他是個很沉穩的人。他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淺似水的眼神,愛笑,卻又不像他的狐朋狗黨一樣沒心沒肺的笑。

他笑起來就像陽光穿透樹梢一樣,若有似無,然而明媚溫暖。

他是到了很久以後才曉得那並不是應該出現在一個孩子臉上的表情。

關於喻文州的秘密,他一個人也沒有提過,就是關係最好的朋友也一句都沒有說起。原因沒有甚麼,只是喻文州請他保密,他自然也就守口如瓶。

小孩好哄,一個祕密便讓他覺得自己與眾不同。當時黃少天還十分得意只有自己擁有這個秘密,現在想想,若當初能多得一個知情人,自己今天也不至於在這山上像隻無頭蒼蠅一樣的瞎轉悠。

他們見面的地點通常在山上,有時是樹蔭滿地,有時是砂石飛揚,雖然黃少天小時後幾乎把這座山的地貌全摸透了,但卻愣是記不起來一個曾經和喻文州見面的場景,他好像隨時都跟在他身邊,卻也好像從來沒有注意到他。

小時候找他最好也最快的方式,就是衝進山裡一頓亂喊,黃少天也不曉得他是怎麼辦到的,反正喊一喊就出來了,小朋友總是不會追究太多。

長大後的他自然也試過這個辦法,不過卻像在呼喚心裡某個隱密而珍重的事物一樣,小心翼翼,不敢張揚。先不說“喻文州”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這個舉動總讓黃少天有種揭開回憶的羞恥感,並不完全是負面的情緒,只是多少有些難為情。

他便這樣,邊找著,邊喊著,走過漫漫山野,走進自己的回憶中。

 

這次會想到喻文州,除了因為山地即將被開發外,也因為他突然想起了最近似乎又是那段時間了。

這還是喻文州告訴他的,關於山中不為人知卻熱鬧非凡的祭典——空山祭。

他說,這是山林裡的“住民”最盛大的儀式,酬報養育自身的山林,獻上敬意與感恩,而山林草木也會予以同等的尊重,保佑他們世世代代昌盛繁榮。

小時候的他並不懂這個含義,只覺得有些玄乎又神秘。但孩子對於玩樂總是有著先天的直覺,在他的記憶中,喻文州是確實有帶領他參加過一次祭典的。

只是怎麼樣也想不起,那個祭典究竟是何種面貌,有誰參與,而他們又做了什麼。

空山祭。黃少天特地去查了村裡的文獻,也旁敲側擊的問過村裡的老人,比對過村裡大大小小的祭典活動,尤其是那些祭山的,卻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地方從來就不存在這種祭典。

再加上它的名字,“空山祭”,既有空山,何來人祭?祭的如若是山,卻又為誰而祭?

這個問題成了盤旋他腦中最大的謎,幾乎就和喻文州究竟是誰一樣的謎。奇怪的是他確實很少想起這些往事回憶,最近卻因為那一紙通知的緣故,這些片段開始漸漸清晰。

就好像隱隱約約的在告訴他甚麼一樣。

黃少天是現代人,信奉科技勝於鬼神,卻也多少存著一點寧可信其有的不確定。如果喻文州不是可以用邏輯解釋的道理,那這甚麼空山祭大概也不是,這座山曾經是他最親密無間的玩伴,如今竟連他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絲陌生。

時間畢竟帶走了很多東西,當初那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奔跑的孩子現在也已經脫胎成落落大方儀表翩翩的成年人,他對這裡依然有眷戀,卻少了一分親密;關愛,但已懂得保持距離。

時間是不等人的。成長也不會。

可喻文州呢?

喻文州還在等他嗎?

 

午後的時光總是懶洋洋的。

黃少天翻了半座山,一如前兩天的毫無所獲,直累得形象也不管的就地攤成大字型。

他說不上沮喪,當然也算不得多開心,既覺得是意料之中,又暗暗譴責自己不應該這麼悲觀。

他也不曉得自己究竟想找到甚麼。

真的是那個人嗎,或者只是那段回憶?想看見的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是只是這片很久沒有被想起的景色?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人是如此,場地亦然。兒時步步走過到幾乎有些厭煩的日常,卻從某個時刻開始,成了夢中揮散不去的鮮明色彩。

黃少天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他似也做了一個夢。

 

 

落下的夜幕是祭典的序章,在遊人離去之後,夕陽低懸之時,森林一年一度的慶典悄悄展開,唯有被選中的人才能一睹風采。

喻文州拉著他的手奔跑在山中,樹木牽起枝枒,草葉彎下身腰,綠色的疆界在空空的山中圍繞起來,他們在最後兩片樹葉闔上之前闖進了山界之中,像兩顆劃過天邊的流星。

夜鶯在歌唱,空氣和大地的精靈嘻笑著飛過河畔樹梢,黃少天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們遠去,換上夜裝的森林竟比他熟悉的遊樂場還要絢麗。

草地被霞光染紅,夕陽落下之後是帶點餘光的暗紫色,祭典的篝火在山頂最高的石台上,火精靈的孩子在竹簍中歡快的舞蹈,為參與祭典的眾生點亮前往的道路。

沒有人會知道,日落後的森林依然生機勃勃。

他一步一腳的跟著喻文州前進,眼神卻沒有一刻停下。夜行植物花開的聲音、動物前踢後踏的腳步聲,黑暗總是令人害怕,然而牽著他的手卻如此溫暖真實。

他在一片草原之上看見了漫山遍野的星空。

撥開樹叢,踏過小河,燃燒的篝火是耀眼的金黃色,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生命圍著火焰起舞,音樂是鳥兒的啼唱,餐酒是森林中最新鮮的果蔬,疆界外的人們看不見這裡的狂歡,疆界裡的居民肆意呼喊。

空的是山,滿的是世間萬物。

喻文州轉過來朝他微笑,黑色眼睛被黑夜照亮。

他說:“歡迎來到空山祭。”

 

 

黃少天醒來的時候天竟然有些暗了。

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對於自己怎麼會在這種地方睡著毫無頭緒,拍拍沾滿砂土的後腦勺,自顧自笑得無奈。

似乎每只要到這座山中,就總會出現出現一些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傍晚時分,陽光緩緩由溫暖轉為幽涼,顏色也從原本淡雅的明黃慢慢變成了鮮豔的橙色,黃少天知道,該是時刻踏上歸途了。

他已經沒有了能坦蕩走在夜晚森林的勇氣,學會更多之後也學懂了顧忌,理解代價的沉重後便再也不敢輕易冒險。

如果要說有甚麼從未改變的話,或許也只剩下那顆不受拘束的赤子之心,還替他保留著這些閃閃發光的回憶罷了。

黃少天輕輕笑了聲,轉身欲覓著來時的路下山。

而他就站在那裡。

 

“少天。”

 

黃少天怔住。

不同於記憶中的身影,時間也造就了他的改變。眼前的人同他幾乎一般高,短短的黑髮零散的擋住線條分明的臉龐,在逆著光的陰影之間,依稀可以看見他熟悉的眉眼模樣。

他的聲音早就已經不是當初兒時帶著軟糯的童音,卻很襯他模樣,涼涼的,像夏夜蟬鳴的月光。

“少天。”

他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嘴角帶著清晰可見的微笑。

 

而他身後,夕陽似火。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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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祭》是我年初的時候去看的一場夜間燈光展覽,在半山腰的一個公園裡,覺得特別適合這種略帶奇幻的小品。

下面附幾張那時候拍的照片,可以參考一下那種氛圍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