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炼·芥太】太宰治想向志贺直哉宣战
——太宰治想向志贺直哉宣战——
※不信邪二刷了一遍动画,现在司书破碎的脑子只想看芥太甜甜_(:з」∠)_
※如题所言,志贺和武者出场很多,不过我个人感觉他们是大亲友,所以CP向的只有芥太
※出于对文炼中角色的印象而写(大部分还是来自动画/舞台剧,游戏又渐渐熟悉起来了,希望以后对角色的理解能更加深入),对三次元史实上的作家们并不算了解,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还请海涵
“哦,龙——在看太宰的书啊。”
“咦?好难得,今天芥川君一个人吗?”
将近晚餐时间的图书馆,只有寥寥几名需要值班的工作人员还留在各自的岗位上,阅览区更是寂静得落针可闻,别有一种...
——太宰治想向志贺直哉宣战——
※不信邪二刷了一遍动画,现在司书破碎的脑子只想看芥太甜甜_(:з」∠)_
※如题所言,志贺和武者出场很多,不过我个人感觉他们是大亲友,所以CP向的只有芥太
※出于对文炼中角色的印象而写(大部分还是来自动画/舞台剧,游戏又渐渐熟悉起来了,希望以后对角色的理解能更加深入),对三次元史实上的作家们并不算了解,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还请海涵
“哦,龙——在看太宰的书啊。”
“咦?好难得,今天芥川君一个人吗?”
将近晚餐时间的图书馆,只有寥寥几名需要值班的工作人员还留在各自的岗位上,阅览区更是寂静得落针可闻,别有一种肃穆的氛围。芥川却还是在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后才注意到来人,他抬起头露出歉意的笑,轻轻合拢手中书本,随即站起身来。
“志贺先生,武者先生。嗯,今天我与人有约。”
是想到了有约的那个对象吧,黑发青年颔首应答的神情分外柔和,光是听他这么说一句,差不多就知道为什么菊池和堀他们都不见踪影了。志贺内心并不是很想对友人的交友乃至恋爱有何置喙,可这样放着不管,好像就会眼睁睁看他往什么奇怪的方向跑去似的,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复杂起来。
“是在等太宰君吧?”武者却显然没有这样深沉的顾虑,高高兴兴地直接揭开谜底,又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人,“志贺也是,不用露出这样灰暗的脸色嘛,等会的晚餐也会变得不好吃哦!”
“……啰嗦,我哪有露出灰暗的脸色啊?”
“哈哈。啊对了,芥川君你听我说,别看志贺现在一副严肃的表情,前几天我们和太宰君在同一会派潜书,他们两人还双笔神髓了呢,连佐藤君看了都说可靠。”
看芥川认真倾听着,显然是很有兴趣的模样,志贺赶紧拉住了武者的手:“喂喂,武者!”
想到那天,两个人一个喊着“红毛小子你在看哪里啊”,一个回敬“才不想被你这种miss三连的老头子说教”,一边相互赌气似地抢着往前冲去的幼稚场景,志贺恨不得能捂住好友的嘴。顺便说一句,他可没有miss三连,只是那个小鬼信口开河罢了。
而武者干脆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名为挽住,实为镇压(?),脸上却仍是不受怪力影响的天使般的笑容,继续分享那天的潜书见闻:“——还不止一次来着。”
“……噗。”
然后就在他们面前,芥川忽地笑出了声。平日里都是十分端正矜严的态度,就算笑也只是含蓄有礼地在唇边噙着些许微笑,这时却像是由衷感到有趣一般,单纯地绽开笑颜。志贺来不及感慨,只觉得震惊:“龙!怎么连你也一起添乱、啊疼疼……武者你抓太用力了……!!”
“诶、啊,非常抱歉!稍微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不知怎么就……”
芥川回过神来,有点慌张地欠身道歉,志贺立刻用还能活动的那边手臂摆了摆:“不用道歉,我没在意!”
“嗯嗯,那么就是这样。”武者也向他点点头,“先前听司书小姐说,今天去潜书的各位差不多要回来了。我和志贺先去用晚餐,明天再——”
明天再见的见字还没落地,另一边图书馆的侧门被人“磅”地打开,一个红色身影像扑棱着翅膀的大鹦鹉那样欢快地飞奔而来。
眼见两人都在那人冲来的直线上,武者立刻拖着志贺让开了好几步——毕竟,如果就这么保持不动,来人是绝不会因为面前站着“小说之神”而止步退避的,说不定还会觉得机会正好而径直把他撞翻吧。
武者今天也深感守护好友的必要性,如他所料,红发少年也果然心无旁骛、看也不看地与两人擦身掠过:“芥——川——老——师————!!”
少年情绪高昂的呼唤声犹如掀起春天的花吹雪,在席卷了在场每个人的注意力之后,扑簇簇地全数落在芥川怀中。像是已经习以为常般,芥川稍稍拿起手中书本以避免纸页翻折,腾出另一只手将扑到面前的少年揽住。
“太宰君,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哇咦诶诶诶诶诶————————芥芥芥川老师您在看我的小说吗!!!!”
“嗯?是哦,是《斜阳》呢,我认为还有许多值得细细品读的地方,这样想着,忍不住就又借来读了。”
“也就是、就是说您今天都在读着我的书等我回来吗……?!!!”
“如果你说刚才的话,是这样没错哦。太宰君呢?潜书还顺利吗?”
光看他跑过来时意气飞扬的模样便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了,不过还是习惯性地这样关心着,太宰立刻从恍惚的幸福中清醒过来,骄傲地昂首挺胸:“那是当然!有我在一切都能完美解决!”
“说是‘完美解决’,其实就是让佐藤、永井还有尾崎先生迁就你这个麻烦小孩吧?”在之前的潜书过程中深受其害(其实自己也有一定责任)的志贺,毫不留情地从旁戳穿少年话中的漏洞,武者觉得有点好笑地抬手戳戳他的胳膊:“志——贺。”
而太宰直到这时才像是突然注意到周围的世界,转过脸来“呜”地发出了心虚的声音,退后一点抱住芥川的腰小声补充:“当、当然,老师们也很关照我啦……”
“嗯,我知道的,太宰君只是不想让我担心而已,对吧?”芥川向他笑了,轻轻摸摸他的头发安抚,“而且,我相信太宰君一定十分努力了。你没有把书带在身边,是留在补修室了吗?”
“对对!就像芥川老师说的那样——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伤而已啦!书页上有那么一两行字的墨水洇开的程度,否则司书小姐怎么肯放我出来,您不用担心的,不过果然芥川老师就是最厉害的!——不过老师们也都觉得我很可靠,像您、还有几位老师那样的人,才能被大家打从心底里称为‘老师’呢!不像某些人,只是仗着自己出生比人家早就摆出一付高高在上的前辈态度。喂喂,你明明这么讨厌我,怎么还非得和我双笔不可啊?表面上说什么‘红毛小子’、‘小鬼’的,难道你其实内心里是我的粉丝吗——你倒是说清楚啊!说清楚!”
这么滔滔不绝地抛出头尾内容全然无关的一席话,太宰最后气势汹汹地以用手指向志贺的姿势结束发言。按理说图书馆里不该这样大声说话,只是,大家一方面对转生前来的文豪们总有种特别呵护的心情似的,另一方面又有诸如“前方高能”之类的奇妙期待,因此就这样让太宰畅通无阻地直抒胸臆了。
而被针对的当事人则飒爽地抱起双臂,凉凉道:“我只是不想看龙过分操心才关照你的——果然你只不过是个自恋的麻烦小孩啊。”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忽地争锋相对起来的,芥川有些茫然地侧头望着两人,又请教般地转而向武者看了看,对方朝他一摊手,意为毫无办法。
——诚然对芥川来说,志贺先生的作品是世间不可匹敌的存在,可若是因为这样,就要让热切憧憬着自己的太宰君也接纳同样的想法,那未免太过强硬了。于是,他暂且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这么一犹豫,事态好像变得更加严重,太宰气得脸颊红红,跺着脚向志贺发出宣言:“呜哇啊啊啊——你等着,我一定要给你写信!比给春夫老师的还长、给川端的还要凶狠!要写十米、不、四十米!你等着好了!”
“如果是文学辩论的话我奉陪,不过在那之前,你先好好整理下那些支离破碎的想法如何?只是妄言要捅死收信对象之类的,那我可敬谢不敏。”
“噫、呜呜……为什么哪里都有人知道我的黑历史……呜……”
这下可谓直击弱点了,芥川赶在少年滑到地板上缩成一团前托住了他:“太宰君。”
“……啊,是!芥川老师!”
“四十米的信,不止是志贺先生,司书和馆长也会为此觉得困扰的——可不可以只写一米呢?”
听着友人语气认真又轻柔婉转地提出这么个要求,志贺差点绝倒——龙!你这绝对不是在劝架吧!
果然太宰听着连眼睛都迸发出了光芒,刷地一下笔直站好了大声应答:“我明白了!芥川老师!我会只写一米的!”
“嗯,太宰君是个好孩子呢。”
“呜——被芥川老师夸奖了,好幸福……!!”
“好了、好了,芥川君都这么说了,你们不可以再吵架哦!”武者把志贺拉到身后保护起来,“我知道太宰君和志贺从前有些不愉快的争论,只是,大家现在都在一处生活,能不能请你看在是志贺从书里接回芥川君的份上,和他好好相处呢?——只要勇于尝试,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武者——你就是太理想化……”
“好啊。”
太宰还沉醉在他的芥川老师温柔的嗓音里,轻飘飘地打断志贺的话向武者点头,看起来分外乖巧:“信我也会好好写的,不超过一米的那种。还请志贺老师务必不吝赐教。”
“乖孩子、乖孩子。”
武者也学着芥川的动作摸摸他头发,这才拉住已然风化的志贺:“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祝两位度过愉快的晚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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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来上班的司书,一走进司书室就看到拎着长长信纸的表情微妙的志贺。
司书:哇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这是谁的霍格沃茨魔药学论文吗??
红叶老师:仿佛听说好像司书小姐又给我多塞了一个弟子。
(还迷路在不造哪本有魂书里的)镜花:????
题外话:
因为舞台剧的关系我也拜读了《斜阳》,原本以为是读不懂的,但是看完后意外地与舞台里关于《斜阳》的台词产生了共鸣,如果有机会,真想写写以这本书为中心的我馆芥太啊。
*呜呜呜又是迟到的生贺(前段时间是真的真的没空画ಥ⌣ಥ)…但好歹赶在假期结束前画完了给补上了!还是祝狛枝生日快乐呀><!
*啊啊但不过说起来真的每次生贺都不知道自己是想表达什么呢…总之就祝绵绵永远幸福吧(´∀`)~
*哦对了是已交往义手眼哦,以及在最后1p画了贺图捏!
*呜呜呜又是迟到的生贺(前段时间是真的真的没空画ಥ⌣ಥ)…但好歹赶在假期结束前画完了给补上了!还是祝狛枝生日快乐呀><!
*啊啊但不过说起来真的每次生贺都不知道自己是想表达什么呢…总之就祝绵绵永远幸福吧(´∀`)~
*哦对了是已交往义手眼哦,以及在最后1p画了贺图捏!
我们不熟是因为你表白失败了吗?!
刚看完大学篇太痛了,无法接受,我要造谣
ooc警告 短打 全文2k8
“呐大家——”
酒会灯光明明灭灭。
黑井正义轻佻地举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透过玻璃杯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他笑得灿烂,侧脸被杂乱的光影切割又重组,交织成多多光完全陌生的模样。
啊,已经进化成超级轻浮男了吗。
坐在角落的人叹气,拿起手机瞟了一眼时间,只觉得周围吵得要命。
“干杯!”一旁的男人还是笑着。
但某些方面倒是一点都没变——声音啊,笑起来的弧度啊,还有一直奇奇怪怪的脑回路什么的。
不过确实长高了呢,黑井。
杯壁相...
刚看完大学篇太痛了,无法接受,我要造谣
ooc警告 短打 全文2k8
“呐大家——”
酒会灯光明明灭灭。
黑井正义轻佻地举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透过玻璃杯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他笑得灿烂,侧脸被杂乱的光影切割又重组,交织成多多光完全陌生的模样。
啊,已经进化成超级轻浮男了吗。
坐在角落的人叹气,拿起手机瞟了一眼时间,只觉得周围吵得要命。
“干杯!”一旁的男人还是笑着。
但某些方面倒是一点都没变——声音啊,笑起来的弧度啊,还有一直奇奇怪怪的脑回路什么的。
不过确实长高了呢,黑井。
杯壁相撞,和酒液一起晃荡出清脆又沉闷的响声,像搅碎了月亮。
但今天晚上好像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多多光在角落里默默抿完了半杯啤酒。
太糟糕了,这个世界线。
没有超能力什么的,我倒是不在意啦……毕竟是可有可无的能力——多多光瞥了一眼一旁正游刃有余控场的男大学生。他搞不懂,为什么可以重新跟暗川、见里和平打交道,偏偏不知道要怎么和这家伙重新开始。
从“形影不离”变成了“好久不见”啊。
真是令人在意,明明高中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的,明明某些人还说过——“要一直健健康康的呆着我身边哦”这种非常非常不明所以的话。
周围的人大有不醉不归的气势,多多光低头看了眼玻璃杯里重新被倒满的酒——既然都是大学生了,酒量什么的应该也提升了吧?穿越过来的男子高中生如是想到,闭着眼睛将杯子里冒着泡的啤酒一饮而尽。
然后。
然后就醉了。
所以说人不能有侥幸心理啊,就像不能酒驾一样——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我说——黑井啊。”
啊,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一起出来了呢。
“诶,是阿光啊,”面前的人笑了一声,“你也出来抽烟吗?”
他摆了摆手。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你这家伙给我好好遵纪守法啊。
“我说,黑井啊——”声音不自觉放大。
“嗯?”
黑井正义抽出一根烟夹在指间,低头点烟的瞬间似乎掀起眼皮看了自己一眼,刚刚和服务员小姐调情的笑意还未褪尽——眼睛真的和黑洞一样呢,明明是个没有超能力的世界。
“怎么了?”
感觉要被吸进去了,明明是个没有超能力的世界。
“黑井,我想……”
“呐,阿光,你好像有点喝醉了呢。”
我想和你谈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我们还是渐行渐远了?——不是,这话说出来好像败犬女二啊,我是不是拿错剧本了导演你说句话啊。
多多光眯了眯眼睛,发丝被风吹得凌乱。
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呢,黑井。
啧,不爽。
“听我说啊黑井——”
头晕晕的……啊,好像一不小心把他手里的烟抢走了——噗,什么表情啊好好笑。
“为什么,”多多光凑近他,“你对我说的是好久不见啊?”
“还有,为什么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啊?”他笑了一声,伸手勾住眼前人脖子上的银链逼他低头,“牛郎吗。”
他看见对方肉眼可见地蹙眉,突然没由来地感觉畅快。
这个距离很微妙——怎么说呢,就是多多光同学再往前半步就能强吻黑井正义的距离。
所以说酒精是个好东西,如果是正常状态下的多多光,脑子里绝对只想着逃之夭夭,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呃,简直是败犬女二质问前任“为什么不要我了明明是我先来的”这种,用他姐姐的话来说——最讨厌的电视剧类型。
“你——”
黑井正义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腰撞在阳台栏杆上。
他突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
什么毛病。
“呐,阿光,我说啊——”
风声鹤唳。
“不是你先拒绝我的吗?”
……
“?”
好像突然知道了很不得了的事。
这对吗?
不对吧。
吓得多多光同学酒醒了一半。
“什么时候……”
“毕业典礼结束那天放学。”
说就说吧一副被渣得生无可恋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阿光——好狡猾。”
“什么都不记得,丢下我一个人。”
面前人顺势将头埋进他的脖颈,尼古丁混着酒精,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洗衣粉味,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狗。
到底是谁狡猾啊。
不过好好笑,原来败犬男二的剧本是你拿了啊黑井。
“然后呢?”
“然后我对你说——和我一起渡过那名为浪漫的爱桥吧!”
“……哈?”
“你是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吗?”
“正常人绝对不会把这个当做告白吧。”
有点无力吐槽了……为什么这里也会有嘎啦game三兄弟的回旋镖。
“呜诶——阿光你那个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看来那个我和我一样精神还是很正常的。
挂在自己身上的人黏糊糊地哼哼唧唧,呼出的热气轻飘飘扫过多多光的锁骨,发丝蹭得他有些痒。
这人现在和五分钟前是一个物种吗……我请问那个游刃有余的黑井正义去哪里了?
“还有还有!”
对方突然一脸严肃地抓住他的肩膀。
“突然就不找我打游戏了也不找我聊天了上课也不和我一起去了的人也是你吧!”
喂喂,突然一口气说这么长一句话很可怕的。
“……你的意思是,我大学不和你一起去上课?”
黑井正义一个劲点头。
“不是……我们是一个系的吗?”
黑井正义一个劲摇头。
“……我们上的课完全不一样吧。”
黑井正义未响应JPG.
“不是的——”他勾住多多光的脖子往后仰,后腰抵着栏杆,多多光一个踉跄抓住他的手。
搞什么啊,很危险啊,这家伙也醉了吗?
“还有啊,你好久好久——没有跟我像这样一样单独待在一起了吧。”
他垂下眸子,有点看不清表情。
“我知道哦,你去找了未来和翔子吧,还和小理子搭话了。”
“我在等你找我呢,可惜一直没等到。”
什么嘛,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这么说,原来我拿的不是败犬角色的剧本吗。
“你是笨蛋吗?”多多光无奈叹气,“我不来找你你就不能主动来找我吗?我们是什么在闹别扭的女子高中生吗?”
“可是——我跟你表白之后你……”
“都说了不会有人用那种话表白的啦……”
黑井正义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那正常人怎么跟喜欢的人表白的?”
“正常人……正常人应该就直接说‘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吧’这种?”
多多光看着对方,也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哦——我懂了。”
“那么阿光。”黑井正义忽然扬起嘴角。
他突然觉得心脏跳得有些快。
酒精的作用吧,也许。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吧?”
……
诶。
“嘀嘀——”
多多光瞬间睁眼。
现实的晨光刺破梦境。
陌生的——不,熟悉的天花板。
嗯……可以发光。
太好了是做梦啊……躺在床上的多多光同学长舒一口气,谁懂在自己家正常醒来的救赎感。
“阿光!上学要迟到了哦!”
熟悉的声音。
……这么说他昨天晚上梦见了黑井跟自己表白吗??!
有点吓人。
“黑井。”
并肩的两个男高中生一起走进校门。
“怎么了?”
“我昨天梦见你跟我表白了。”
旁边的人笑出了声。
“真的假的——梦里的我怎么说的?”
“我喜欢你,请跟我交往。”
“好哦。我也喜欢你。”
……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错了阿光,稍微有点太亮了。”
“……你以为是谁的错啊。”
“都说了我错了嘛——阿光。”
天然呆原来是会传染的吗-文炼芥太
【是一个完全没有意识到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和老师在一起了的 蠢蠢的樱桃
“恋、恋人——?老师和我——恋人?!”
“太宰君?……不是这样的、吗?”
都是自己对他们关系的浅薄的理解 有任何问题欢迎指出
祝食用愉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觉得有哪里好像不太对。
终于有一次明确感觉到确实有哪里不太对,是无赖派几人一起吃午饭的时候。织田作之助随口问起大家之后都要做些什么,而太宰治随口一答“打算和芥...
【是一个完全没有意识到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和老师在一起了的 蠢蠢的樱桃
“恋、恋人——?老师和我——恋人?!”
“太宰君?……不是这样的、吗?”
都是自己对他们关系的浅薄的理解 有任何问题欢迎指出
祝食用愉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觉得有哪里好像不太对。
终于有一次明确感觉到确实有哪里不太对,是无赖派几人一起吃午饭的时候。织田作之助随口问起大家之后都要做些什么,而太宰治随口一答“打算和芥川老师去中庭湖边蹲守那里的Wani”。
“蹲守Wani……太宰君和芥川老师约会原来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嘛。”
“约约约、约会?!”太宰治猛然抬起头,手上还保持着撒味精的姿势,从脸颊到耳朵红成一片:“为什么要用‘约会’这种词啊!听起来也太、太奇怪了!”
“咦?”回应他的却是织田作之助满脸真心的茫然:“……奇怪?哪里奇怪?——等等太宰君,味精加太多了!”
太宰治手忙脚乱地在织田作之助的惊叫声中停下原本的动作,又慌忙去确认饭是不是还能吃。总算是比较及时,食物尝起来还算是正常的味道,擦了擦额角的汗,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靠回到椅背上。织田作之助也和他一起呼气,一手拍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来拍他的肩:“……太宰君。要小心一点呀。”
“……还不是怪织田作说了奇怪的话啊!”太宰治鼓起脸来,是一副带着羞窘的抗议样子:“如果今天吃不上午饭就都是织田作的错!”
“所以说,咱到底说错了什么嘛!”似乎是因为还是想不出自己先前那句话有哪里不对,大阪美人一脸的深觉冤枉,用很不能理解的表情看过来:“咱就是说,咱没想到太宰君会喜欢和老师一起蹲守Wani这样的活动呀。”
“你的原话才不是这么说的啊!”红色的少年却还在这么叫嚷着,只是他自己都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实在是太热了,这种张牙舞爪于是也变成了过分窘迫之下的色厉内荏:“而且什么叫‘这样的活动’嘛!因为、因为是和老师一起啊?和老师一起的话,无论做什么都很有趣吧?散步也好,读书也好,写作也好,找Wani也好……因为那可是芥川老师啊。”
说着说着就不再激动,到了最后声音也小下去,又变成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了。虽然自己也知道自己这种性格着实是过于麻烦,只是太宰治更知道的却是作为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织田作之助一向有着非常包容大度的心胸,绝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对他生气。果然,这时候,见了他这样的情绪转变,漂亮的长发文豪也跟着忍不住地笑起来,完全把刚刚的事情抛在了一边,亲昵地靠过来揽住了少年的肩膀:“哎呀,真好,真是甜甜蜜蜜呀。”
“和老师一起当然很开心啦……”太宰治捧着脸顺势倒在织田作之助肩上,用一个比少女还要少女的姿态扭了扭,又忽然意识到方才听到了什么。他又抬起头看向朋友,还没褪下去的羞涩绯色里染上了一点不解:“不过‘甜甜蜜蜜’这个形容词又有哪里不太对吧?——织田作今天说起话来真的很奇怪啊?”
织田作之助才笑了没有半分钟的脸上于是也再一次写满了迷惑。简直如同要和太宰治比一比谁更对这情形摸不着头脑似的,他慢慢地蹙起眉,张了张嘴又停下,红色眼瞳对上那双很认真的金色眼睛停了半天,像是要好好确定一下他不是在与他开玩笑一样。在确认过这话的确是少年发自内心的感想后,大阪文豪用一种极其困惑、甚至于几乎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神态转过头去,看向另外两位同伴:“那个……”
与他神情相同的檀一雄和他对视了一眼,探身过来伸出手摸向太宰治的额头。太宰治这回也是真的十分迷茫了,只是还乖乖地在那里任友人用手背贴过来地试了试自己的温度。在檀一雄收回手对织田作之助摇摇头后,他歪一歪脑袋,那鲜艳的呆毛也跟着一歪:“檀?怎么了吗?”
“嗯……”从来都很果决的檀一雄难得也是一副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的样子,但是他身上那种对朋友的担心和责任心又仿佛让他觉得这时候必须说点什么把情况搞清楚,纠结了很久,青年终于犹豫着开了口,向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太宰治提问:“太宰,难道你和芥川老师……”
说了一半却停下,又一次摇摇头,像是否决了他自己刚刚那还没有说出口的想法。他用自言自语般的音量说了句什么“怎么可能是吵架了”,可是这太不清楚,话说得又没头没尾,让人根本就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至少太宰治就完全没有搞懂。他才精神一振地想听听朋友们到底是怎么了就又遭遇了这样的中途截断,急得就要闹脾气。他已经开始运气准备就这么闹起来了,却忽然被旁边坂口安吾的一声“啊!”打断了。
戴着墨镜的青年恍然大悟般看一眼因为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而满脸莫名其妙的太宰治,又迎上另外两人的眼神,从墨镜后投去挑眉咧嘴充满暗示的目光。这个目光显然有着非常深刻的含义,因为织田作之助与檀一雄在看到之后愣了片刻,忽然也跟着恍然大悟起来。
“啊?……诶、哦!太宰君害羞了——都已经和芥川老师、太宰君怎么还在害羞?!”
太宰治一向知道自己激动或是紧张起来说话的语速就极快。当初和芥川龙之介还不熟悉的时候,他就常常会在他最最憧憬最最喜欢的老师面前不自觉地说话飞快,快到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而青年从来都是温柔又包容的,见了他这样子也从没有不耐烦的意思,每次都是柔和地笑着请他慢一些再说一次。对自己的不争气感到羞耻的同时被这个笑容的美丽所击中,太宰治就在旁边朋友们“你唱的哪国歌曲啊”的叹气声中呜呜地捂住脸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
可是往常总是负责吐槽他说话快得离谱的人这会儿自己却说得比他还快还乱。太宰治看着织田作之助脸上闪过迷茫、顿悟、不敢相信、痛心疾首等一系列丰富神态,听着这人用一种“我不理解”的语气说着自己根本没听清也没听懂的话——什么、什么害羞,还有芥川老师,他怎么了?
可是疑惑的似乎只有他,而其他三个人好像都已经对这情形完全理解了。少年深吸一口气,带着“我真的生气了”的表情看过去,咚咚地敲了敲桌子。
“我、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了?芥川老师又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奇怪?”
“没什么,太宰君。”说着没什么的时候,神情却是……仿佛在说着“怎么能这么不争气”的恨铁不成钢?太宰治愈发不懂了,他一一看过愁容满面的坂口安吾、檀一雄与织田作之助,听到最后这位朋友长叹了一声,语调很沉重:“……太宰君,不是说等下要去和芥川老师蹲守Wani嘛?快吃吧,吃完快去吧。”
虽然这样转移话题的行为本身令太宰治更觉得生气,但是转移后的话题内容倒的确是非常真实且重要的。不想在有关老师的问题上出现一点点纰漏,当然也就绝对不想在和老师的约定中迟到,太宰治只好忍住了想要就地撒泼打滚儿逼问这几个家伙的心情,气鼓鼓地低头吃掉了撒多了味精的食物,连再见都没有和其他几人说一声,瞪了他们一眼就起身离开去找他的芥川老师了。
在走开到几米之外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了坂口安吾对另外两人的低声说话声。
“……也不用灰心。这种害羞,说不定其实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情趣。啊,这么一想真是太堕落了。”
这群朋友到底都在说些想些什么乱七八糟、让人完全搞不明白的东西啊。觉得他们好像真是病得不轻,太宰治甚至都有些顾不上生气了,他一边继续向着和芥川龙之介约好的地方走去,一边在心里担忧着,这别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吧。等之后回来见到他们的时候,如果这几个人还是这个样子,他可得记着要把他们几个带去补修室好好看看了。
又一次觉得好像有些不对,是在和芥川龙之介一起散步的时候遇到了那边正在教武者小路实笃骑自行车的小说之神。
前几天里织田作之助等人莫名犯病的事情已经是过去式了。那一天,在和芥川龙之介一起蹲守Wani中,太宰治度过了很愉快的时光,只唯一一点美中不足就是Wani们都太喜欢自己身边的这个青年了。自然,芥川老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没有物种可以抵挡芥川老师的魅力,Wani们会喜欢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这毕竟就只是Wani,又不是其他什么人,实在不该为此东想西想。可是虽然这么对自己说着,眼睁睁地看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Wani们踊跃地爬出来、被青年抱进怀里抚摸的样子,太宰治还是偷偷地感到一阵无法克制的心理不平衡。
太过分了!凭什么你们就可以和老师那么没心没肺地自如亲近嘛!我可是连和老师像现在这样并肩在一起都还会觉得紧张诶!你们也给我紧张一点啊!
像是感觉到了他这种怨念的心情似的,芥川龙之介忽然偏过头来看向他,正好撞上了他这羡慕嫉妒的眼神。青年在他一下子变得惊慌起来的神色里短暂地怔了怔,然后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他放下手里的Wani,很自然地倾身过来将少年松松抱进了怀里,亲昵地贴了贴他鬓角的发:“嗯,还是太宰君更可爱哦。”
太宰治直接在芥川龙之介的怀里死机了。他僵在了那里,感觉自己被清淡的烟草气息完全包围,连呼吸都变成了让人感到晕眩的事情。可是青年却像是把他的呆住不动理解成了别的什么含义,思索般长而轻地“诶”了一声,更靠近过来地把这个拥抱收紧,用比刚刚摸着Wani时还要轻柔的力度从红色的发一直顺下去地抚摸过后背、最后落在了腰际,这一次把先前那句夸奖的程度又提高了些。
“太宰君是最可爱的哦。是好孩子呢。”
……虽然不知道芥川老师到底想到了什么,但是总之老师应该是没有觉得自己奇怪或是讨厌自己,真是太好了。得到了老师的拥抱,这有点好得过头了。不仅如此,最后,还被老师夸了“最可爱”——已经够了,可以安详升天了。
啊,这里真的是天国。
芥川龙之介就这么抱着他好一会儿,直到新上岸来的几只Wani堆堆挤挤凑过来的时候才松开手。而太宰治在那之后整个人持续处于“傻掉了”的状态,只能晕乎乎地陪在芥川龙之介身边,看着他的芥川老师最后拍了拍这些围上来的Wani、将它们一只只又送回湖中,转过身向他伸出手来:“太宰君,我们回去吧?”
于是他就梦游一样地被老师牵着手和老师一起回去馆里了。两个人之后又是一起读书聊天吃晚饭,一切都幸福到让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先前还忧心过朋友们是不是集体在精神上出了点什么问题的事情,与芥川龙之介道别后就傻笑着回了房间,扭动着躺倒在床上进入了一场美梦。
等到终于勉强冷静下来已经是第二天。再见到几个朋友的时候,太宰治又惊奇又高兴地发现他们又都变回了很正常的样子,不再说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也不再用怪怪的眼神看他,而是都非常寻常地和他打着招呼,问一问他和芥川龙之介昨天有没有蹲守到什么看起来肉质特别鲜美特别适合放进安吾锅里的Wani,又聊了聊最近都在写些什么新作品。
对嘛,这才是自己熟悉的无赖派啊。果然昨天大家是临时性犯了什么神奇毛病了吧,现在大概已经是没事了。太宰治放松下来,就也高高兴兴地加入了讨论中,把前一天所有那些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不对劲通通抛在脑后了。
可是这种不对劲却在几天之后的这一个傍晚、在他和芥川龙之介出来散步的时候再次出现了。这一次就并不是无赖派几人引发的了,而是太宰治最讨厌的志贺直哉。
白桦派的衣服其实很显眼,隔了很远就应该能够看到。而太宰治又是有些志贺直哉检测雷达在身上的,每每五十米开外就能够及时地预感到小说之神的出现,并提前做好积极应战开始骂人的准备。
但是他这时候正和芥川龙之介在一起。而每当和这个美丽的青年在一起的时候,周边其他的一切对太宰治来说就等同于不存在: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他的芥川老师身上,对其他人或事秉持着的完全就是不听不看与他无关的原则。就连志贺直哉这种级别的大仇人也不能例外。
所以等他终于意识到就在自己与芥川龙之介散着步的这条路上正堵着一个小说之神和他那热情元气的小天使朋友的时候,他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十米,再想要不动声色地拉着青年换一个方向走也根本来不及了。
芥川龙之介很崇拜志贺直哉。而太宰治又对芥川龙之介怀着满心的爱意。他没有办法因为芥川龙之介而彻底改变自己对那个可恶的老狐狸的态度,但是因为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他的芥川老师为难的这种心情,从来很有些任性的少年也一点点学着收敛了很多。当他们一起遇到了志贺直哉的时候,如果不是又涉及到了什么会让芥川龙之介苦笑着否定他自己与他的作品的情景,太宰治如今至少可以勉强忍耐着闭住嘴,不会当着青年的面就与志贺直哉不管不顾地大吵起来。
当然,如果是芥川龙之介不在身边的时候和志贺直哉偶遇了,那他该骂就还是要骂的了。
太宰治听着芥川龙之介用那轻巧的声音叫着“志贺先生”,盯着披风的衣摆以分散自己见到了志贺直哉后很受影响的心情,默默等着青年与这讨厌的人寒暄过,两个人就可以离开这里继续愉快地散步。可是他没想到他都已经这么退让地保持安静了,志贺直哉竟然却得寸进尺起来,回应地叫了一声“龙”后,他看向紧跟在蓝色之后的红色,其实看起来确实完全没有什么恶意、但是依然让太宰治觉得非常不爽地扬了扬眉。
“……真是腻腻歪歪的啊。”
太宰治觉得最近可能整个图书馆的大家都在间歇性轮流性犯病了。前些天是无赖派,今天看样子就轮到了白桦派,或者也可能只是志贺直哉本人。只不过无赖派是同伴是朋友,就算犯了病也可以容忍。而志贺直哉是讨厌的家伙,所以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升腾起来了。
亏你还是个文豪,还好意思顶着什么小说之神的称号,腻腻歪歪这个词难道是可以这样随便用的吗?而且我都已经很讲礼貌地没有挑起争吵了,你却故意说了这种会引起误会的话,难道是想要看我笑话的吗?这样恶劣的家伙也好意思让人们称你为神吗?
太宰治酝酿了一下情绪和措辞,一句“你这种傲慢自大可真是让人厌烦透顶”就已经在嘴边呼之欲出了,可惜非常熟悉两人吵架情形的武者小路实笃却已经及时地迅速察觉到了他这做好了反击准备的状态。这个一直怀揣着图书馆大同的伟大理想、坚持致力于改善太宰治与志贺直哉剑拔弩张关系的青年精准地在他说出第一个字音之前插话进来:“好啦好啦不要吵哦——志贺你也少说两句,不要欺负太宰君了。吵架的话,芥川君会很困扰的吧?”
一击必中。太宰治猛地住了嘴,又想起自己先前关于有芥川老师在场时尽量不要与志贺直哉争吵的决心。再去看一看芥川龙之介,青年显然并没有因为那句“腻腻歪歪”的胡说八道而生气,回望向他的视线里只有柔软的关切关心,这也多少让他松了一口气,又能够很努力地把怒火往下压一压,不要在现在、当着芥川龙之介的面就开始大骂志贺直哉。把这一笔牢记在心中准备以后找机会再翻出来吵,太宰治不再去看那边看了就让人生气的人,只扯一扯面前的披风,小声地请求着:“……芥川老师,我们、我们走吧?”
而再后来又一次觉得真的是不太对,是在一个阳光晴朗的下午,太宰治拿着书准备去芥川龙之介的房间找他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了迎面走来的佐藤春夫和谷崎润一郎。
少年与两位老师很有礼貌地问好:“春夫老师、谷崎老师!”
两个老师也看到了他。谷崎润一郎笑着对他点点头,而一直很为他操心的佐藤春夫回了一声“是太宰啊”,就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是确定了他今天的状态也非常不错,佐藤春夫看起来很欣慰,就连语气都比平时更和缓,不厌其烦地又与他提起一些“要好好生活”之类的老生常谈。太宰治对自家老师从来都是很尊敬的,况且在老师面前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即就一一应下所有那些不放心的叮嘱,熟练地撒起娇来。
他说起自己最近心态稳定状况安好,吃到好吃的东西会觉得很雀跃欢喜,不需要借助药物也可以沉沉地睡上一整夜,战斗的时候都觉得精力充沛身体轻盈。他说现在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充满了想要继续像这样生活下去的憧憬与希望。
虽然中原中也喜欢提着酒瓶追着他打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多少有些令人伤感,不过毕竟檀一雄总是会护着他不让他被欺负。况且近来,因为与芥川龙之介共处的时间大幅度增加,他与朋友们一起喝酒聚会相对地也就不再像从前那么频繁。喝多了的中原中也找不到他自然也就没办法打他,他的生命安全又以这样一种新形式得到了保证。
面前的两个老师都很耐心地听着他带着一点讨表扬的语气汇报着这许多的日常。听到最后这里,谷崎润一郎风情万种地笑了起来,佐藤春夫也颇觉好笑一样咳了咳,伸手来揉揉他的头发:“……这么说,看来你最近和芥川那边也都很好?”
“是!”被老师赞许地摸了头,太宰治更挺起胸来,想到近来和芥川龙之介每日的相处,幸福得无以复加:“前天和老师一起吃了午饭、昨天还读到了老师新写的原稿,今天,今天和老师约好了一起读书,我正准备去芥川老师的房间找他呢!”
芥川龙之介与他如今更喜欢相约着到彼此的房间里去读书写作,因为随时可以很自在地停下来说一说话,或者是对作品的讨论,或者就只是一些轻松随意的闲聊。他喜欢这种与芥川龙之介的独处。不论是去青年那里、还是邀请青年到自己的房间里来,他都从这其中感觉到了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亲近。
就好像他们之间已经可以很从容自如地踏入彼此的领地。就好像他被最喜欢的老师允许了进入对方的世界里去,而他也努力地将自己的一切都向着青年敞开,让这个人看到了自己满盈的爱与热情。
是想到了就忍不住要露出快乐笑容的事。
看着他这样喜悦的笑脸,佐藤春夫的神色也更欣慰了。他看一眼太宰治抱在怀里的书,挥了挥手:“既然这样,就不要再在这里耽搁了,你去找……”
让少年“快去找芥川龙之介就好了”的提议却被旁边的谷崎润一郎打断了。美人姿态优雅地上前半步,在佐藤春夫瞬间紧张起来的眼神里沉吟了一下,若有所思般地向太宰治提问:“吃饭,写作,读书……就是这些?”
“诶?”太宰治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他有些没太听明白谷崎润一郎像是有些遗憾的语气,也不大明白对方这是在关心些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不、不是。也会一起散步……然后,之前还和芥川老师去中庭一起找Wani了。”
谷崎润一郎笑吟吟地等着,仿佛是在等待下一个“然后”。可少年的话音却到这里就停住了,整个场面顿时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中。在这沉默里,一旁的佐藤春夫深深叹了口气想要动手去拉这位银发美人,美得如同精怪一样的青年却轻巧地侧开了一点身,表情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重新站稳对上少年迷惑的视线时才又变回了那副风流的神态:“……就是这样吗?”
“是、是这样?”太宰治这回实在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求助地看向佐藤春夫。自家老师正有些无奈地看着银发美人——看这神情,他分明是已经明白了谷崎润一郎到底是想要问什么的,可是却不肯好心地给自己解释说明一下,真是十分小气。太宰治在心里开始哼哼唧唧起春夫老师是个坏人,努力靠自己思考着还能给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前辈老师再回答些什么:“……啊!”
见到谷崎润一郎那因为他似乎又有新想法而猛然一亮的眼神,太宰治也觉得很高兴:“那天,和芥川老师一起去找Wani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很多只来着!一直都很难在湖边蹲守到Wani吧,但是和芥川老师一起去的时候很轻松地就找到了很多只,Wani们都很喜欢老师呢,果然芥川老师就是最好的!——春夫、春夫老师笑什么?”
他又迷茫了。因为面前的美人魅惑的气息完全僵住了,而佐藤春夫在一边露出了一个非常难以形容的表情,像是在说“我早知道会是这样”似的,他大概是很想笑,但又觉得笑出来有些不合时宜而只好憋了回去,带着这复杂的神情,他先对太宰治摇头示意着没什么,又去拍一拍已经从短暂的僵硬中回过神来、此时正散发出浓浓失望气息的谷崎润一郎的肩膀:“……不要再问了。”
太宰治还是没能明白两位老师在说什么。不过他很明白的却是谷崎润一郎的情绪一定与自己先前的答话有关。“让别人失望了”这个想法涌上他的心口,让他就要忍不住地惊慌自责起来,银发青年却像是已经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在一声叹息后又变回了往常眼波流转笑意盈盈的模样,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治君。”
“是、谷崎老师。”
看着惴惴不安的少年,谷崎润一郎笑得非常亲切柔和:“和龙之介君一起的时候,读书、写作、散步、吃饭,以及……看Wani……两个人一起的时候喜欢做这些事呢,是这样的吗?”
稍微定了定神,太宰治把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些,因为害怕这个答案恐怕又会让青年变成那样失望的样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着头答了“是”。再次听到了这样的回答,谷崎润一郎这一次却眯了眯眼,想到了什么一般轻巧地又笑了一声,“哎呀”地摇着头,抬手撩了撩一缕挡了眼的长发。
“呵呵,看来龙之介君可真是不心急呢……”
佐藤春夫这回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谷崎润一郎大约是正沉浸在自己的感慨里,一时间竟然没能像刚刚那样灵动地避过去,直接就被这行动迅捷的人给捂了个正着,之后的感叹也悉数被强行堵了回去。太宰治眼看着自家老师脸上只剩心累地长叹口气,动作坚决地按着银发美人不让他再有机会说些什么,又转头来看向完全莫名其妙的自己,很突兀突然地就要与他道别:“——不是说要找芥川的吗?快去吧太宰。”
急迫得简直像是在赶人走。太宰治抱着书站在那里,看一眼被剥夺了说话权利也不恼、依然眸光含笑的银发青年,又看一眼正用目光……几乎是恳求自己快走的佐藤春夫。这是怎么了呢,为什么这两位老师也说出了自己听不懂的话、为什么谷崎老师一会儿失望一会儿又叹息、又为什么春夫老师忽然就这么着急地不想让谷崎老师再说下去了呢,刚刚的谷崎老师明明并没有说到什么破廉耻度的话吧?
他有好多的疑惑堆在了心头。可是佐藤春夫现在显然是不想让他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心思回答他的样子,况且和芥川龙之介约好了的时间也快要到了。少年尽力把自己从这一头雾水的迷茫中拉出来,与两位老师道了别,继续朝芥川龙之介的房间走去了。
终于知道到底有哪里不对,正是在这同一天,就在与这两人困惑道别后不久,当太宰治抱着书走进了芥川龙之介的房间的时候。
因为路上到底耽搁了些许,当他敲开芥川龙之介房门的时候,已经刚刚好到了两人约定的时间了。因为他从来都喜欢提前一些,这次踩着点来就很是件稀奇事,芥川龙之介一边为他开了门将他带进屋里,一边笑着问他:“太宰君,是刚刚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太宰治下意识就要为自己来得比平常晚而道歉,而芥川龙之介就像是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将手指轻轻抵在他的嘴唇上,弯着眼偏一偏头:“不用说对不起哦,太宰君。你并没有迟到。就算迟到了的话也没有关系,我很愿意等着太宰君呢。不过——”
他凑近过来,将手指从嘴唇上抬起,点在少年的眉心:“果然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吧,太宰君?因为是一脸苦恼的样子呢。”
被老师这样态度自然地亲近对待,太宰治感觉得到自己的脸毫不意外地红了起来。他近距离地看着满含了关心与爱怜意味的蓝瞳。让这样的一双眼睛因为自己而染上担忧的色彩的话,就实在是自己的过错了,于是他什么多余的心思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了将全部都如实讲述给青年的本能:“老师、老师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事的,只是、在过来的时候,见到了春夫老师和谷崎老师……”
他被青年动作轻柔地拉着坐下,将刚才走廊偶遇、日常聊天和后来那让自己忽然不懂了的对话都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想起谷崎润一郎那两次“就是这样吗”的询问,太宰治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模糊地触碰到了一点其中的含义,可是再细想却又想不分明,依然就只能全部照实讲给芥川龙之介。
“……然后,谷崎老师就说了什么‘不心急’……然后春夫老师忽然就不让谷崎老师再说下去了,再然后他们就、就让我过来了。”
一个不算长的故事终于讲完了。对着张大了一双圆滚滚眼睛的他,认真听完了全程的芥川龙之介似乎迟疑了一下,像要确定什么一样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神情。见太宰治不管怎么看都只是傻乎乎的样子,青年就无可奈何地、纵容地笑了:“……其实,并不是不心急呢。”
“老师?”
“只是,因为担心太宰君会不能适应……所以现在,如果再稍微过分一点、太宰君也觉得可以的吗?”
这两句话其实是和先前那些不相上下地令人费解。可是却有一点先前所有都没有的好处,那就是这次的话是芥川龙之介说出的。而只要是芥川龙之介说出的话,不管听不听得懂,都一定是真理一样的存在,回答的时候也根本不需要任何思考,只要全部给出肯定就对了。更何况,芥川龙之介还正用仿佛隐含了什么期盼一样的眼神望着他,太宰治就更是直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知道一味地点头说好了。
“是老师的话、当然什么都可以的!”
明明是平时也常说的一句话,可这次,青年听了后却愣住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慢慢地抬手贴在了太宰治的脸颊上,眉目间是全然的温柔,低低地出了声:“……这样可不行啊。”
太宰治没能来得及继续困惑地歪一歪呆毛。因为那原本抚着脸侧的手在这句叹息出声的时候就已经顺着滑了下去将少年的下巴微微抬起。青年俯身靠近过来,凝视着少年猛然瞪得更大的眼,与他额头相抵地蹭了蹭,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又重复了一次:“不可以说这种过分可爱的话啊,太宰君。”
呼吸因为距离过近而温热地交融,就已经足够让人无法思考、也思考不出怎么事情会是这样一个发展了。可是这却还没有结束,因为芥川龙之介紧接着就更向前倾一倾,而太宰治这回直接就感觉到了有什么柔软的触感落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他彻底呆住了。
这个触碰,这个……吻,其实只持续了短短几秒。或者干脆连几秒都没有吧?只是一触即分的一贴,再没有任何过多的行为。可是太宰治整个人的所有理智都在这几秒钟里全盘崩塌。他此刻根本顾不上害羞,满心只有“这个世界真的是我所熟悉的那一个吗”的迷惘。他感到一阵眩晕,茫然地看着撤开身的芥川龙之介小心地观察着自己的神情,茫然地不自觉抬起手来摸一摸感觉像是要烧起来了的嘴唇,茫然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很陌生地、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
“……老师、为、为什么……”
芥川龙之介小心翼翼的表情在听到他这句话后变成了一种带了些许失落、更多却是抱歉意味的样子。他抿了抿唇,依然温柔地替少年扶了扶耳边金色的发夹,柔声对他道歉:“……对不起呢,太宰君,吓到你了吧。果然,现在就这样做,还是有些太快了吧。”
不是、不是吓到。不能算是吓到。只是,只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最最喜欢的老师忽然就与自己如此的亲近。像这样亲吻应该是恋人之间才可以做的事情吧,既然如此,芥川龙之介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做呢?难道说现在,亲吻已经变成了普通……想到“普通”他忽然有些难过,可是自己也不能厚颜无耻地说自己和老师之间怎样亲密吧。那么,难道说亲吻已经变成了普通关系里表示友好的方式吗?这是什么自己没有了解过的某种礼节吗?
看到他好像真的是被吓得太过而呆住了的样子,芥川龙之介眼底的失落更甚,可却依然没有要责备他的意思,反而是又来语调温软地哄他:“对不起、太宰君。只是,想要和恋人亲近的这种心情,有的时候总让人……”
太宰治呼吸一窒,晕得不能听完芥川龙之介的话了。他在这个人面前从来没有像这样不礼貌过,根本没能思考哪怕一秒,张口就打断了才说到一半的话:“恋、恋人——?!”
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连尾音都直接破了音。他惊惶地看着芥川龙之介,颤抖着又问了一次:“恋、恋人——?老师和我——恋人?!”
芥川龙之介看着他过激的反应,完全怔住了。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两个人之间有哪里出现了什么差错,他的脸上闪过了无措、寂寞及至于一点无助的神态,声线也变得克制而紧绷:“太宰君?……不是这样的、吗?”
光是看到青年这样脆弱得好像随时会被打碎一样的模样,太宰治就剧烈地心痛起来,慌慌张张地只想着能让这个人重新展露笑颜:“不不不不是说不是恋人——啊不对,不是说不想和老师做恋人但是总之怎么会忽然是恋人……啊啊也不对!”
他发现自己实在是越努力就越是把这情形搞得糟糕透顶。他快要哭出来了,很想拼命地对芥川龙之介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不管怎样全都是自己不好,可又非常清楚地知道这种毫无意义的单纯道歉对当下实在是无济于事的。在图书馆里已经度过了这样久的新生、面对着的又是他最喜欢的老师,他多多少少也想要拿出一点勇气来,不然重活了这一回还是像那样胆怯懦弱又有什么意义呢?少年的手颤得不像样,却还是坚定地伸了出去,覆在青年垂落的手指上,拼命从混乱的大脑里抽出一条线来。
“老师。老师说恋人。是、是什么时候、为什么……”
已然意识到两人之间恐怕出现了大问题的芥川龙之介垂眼去看自己那被握住的手。他即使到了现在也没有分毫怪罪或是迁怒的样子,而只像是尽力在让自己保持最大限度的平静而不要流露出过多的悲伤、以免少年变得更加自责。听了太宰治的问题,他很轻地一点头,静静地作答:“……因为。那个时候,我对太宰君说了‘请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太宰君答应了。”
“请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记忆里,当然的确是有这样一句话的——怎么可能忘得了这样一句话呢。
那是在芥川龙之介第一次邀请他去他的房间的时候。前一天激动地应下了邀请后差不多一整晚都没能睡得着,太宰治当天一大早就把织田作之助从被子里揪出来帮着自己打扮。长发青年虽然困得睁不开眼,但因为这毕竟是友人重要的大日子,也就毫无怨言地坐在床边看着太宰治比平时更精心了十倍地折腾着头发衣服,紧张兮兮地问着这样行不行、昨天没睡好是不是今天眼下的青黑有些过于明显了。
“太宰君,很好看啦。”睡意朦胧的织田作之助卖力地夸他:“咱今天就暂且把美男子的称号让给太宰君吧!哎呀,芥川老师肯定都要被迷住啦。”
“我本来就是美男子,才不需要织田作让给我啊!”觉得先前的辫子编得不够好,太宰治又对着镜子仔细地重新梳着,听了后半句话脸就红起来了:“而且、而且‘迷住’是什么嘛!”
“美男子的事情咱可不能赞同,不过还是等之后再来为此一决胜负吧。”大阪美人看着朋友怎么梳都不满意的样子,揉了揉眼站起来走过去,接过那缕红色的发,尽心尽力地帮忙:“被迷住就是说太宰君今天很可爱嘛——好啦,把发夹给咱呀?”
太宰治乖乖地把发夹递过去。织田作之助替他细致地别好,看了看已经打理得漂漂亮亮的少年,满意地点点头:“就像这样勇敢地去找老师吧!”
“诶诶诶真的可以吗——”
他被朋友一路推着送到了芥川龙之介的门口。虽然起床很早,可是被他这么折腾着一通,一个上午已经过去得差不多。芥川龙之介先前与他约定的是请他在上午晚些时候过去,两个人一起去吃过午饭然后下午再回来一起读书,所以算一算现在青年应该一定是已经起床了的。这么想着,他就小声叫着青年的名字敲了门:“芥川老师?”
“是太宰君吗?”里面传来了回应的声音,门也很快被打开了:“请进。”
太宰治望过去。青年微笑着的秀美面容撞入他的眼中,让他的心猛然一跳,又被说不清的羞涩冲击得连话都说不好了:“……芥、芥川老师!”
“早上好哦,太宰君。”芥川龙之介很轻盈地这么说着,侧过身让他进去:“请进来吧。”
“啊啊、那个、那个。”太宰治下意识地先上前了半步,又很快顿住,慌忙地摆摆手:“那个,我、我不然就先不进去了,我们、老师和我先去吃午饭,下午回来再……”
现在去吃午饭的话,其实是比他们习惯的时间稍微早了些的。只是太宰治会提出这个建议,却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一早上光忙着收拾自己没吃过一口东西、这会儿已经觉得饿了所以想要早些吃饭,而是因为就在他站在了芥川龙之介门口的这个时刻,他忽然、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毫不出乎意料地、又忍不住要退缩了。
光是站在门口都已经觉得激动到要晕过去了,如果真的走进老师的房间里的话……
他紧张地抓着衣摆,想要借着午饭的契机给自己一点缓冲的余地。再、再给我一顿饭的时间就好了,我可以调整好心情的,吃过饭之后我绝对不会再找什么借口了,会好好和老师一起在他的房间看书的——
可惜所有这些设想都被芥川龙之介握住他手腕的动作打破了。青年的手指微凉,力度是轻柔的,说出的话却是让他无法拒绝的:“太宰君。已经饿了吗?但是很抱歉呢,我稍微、还需要一点时间收拾一下。在这期间,我想要太宰君进到房间里来等着我。可以吗?”
原本那句“既然老师还需要一点时间那我就在走廊里等着您吧”就这么被咽了回去。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太宰治实在不能再说不,只好眼神发飘地跟在芥川龙之介身后走进了青年的房间里,顺着青年的意思坐在了一边。说是“还需要收拾一下”,其实也不过是因为之前是在自己的屋子里,所以没穿披风也没戴手套。太宰治看着黑色的手套覆盖上那双白皙的手,不过只是很普通也很简单的动作,他却不知道为什么看得更加脸红心跳、那种此时此刻已经身在芥川龙之介的领域里的感觉也越发在胸口膨胀开来了。
他想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一下。可是一呼吸,属于芥川龙之介的气息就更鲜明地包围了他,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再也撑不住、真的离晕倒过去只差一点点了。
太丢人了,太宰治,不可以晕,你要坚持住啊。少年还在那里对自己提出如此这般希望自己争气一点的要求,那边青年已经全部穿戴好,向着他这里走过来了。可却并没有直接请太宰治和他一起去吃午饭,反而在少年的身旁坐下,轻柔地开口了:“太宰君,和我一起、很紧张吗?”
“啊、诶!”太宰治一个激灵,可怜巴巴地看向青年:“只是因为、因为是在老师的房间……”
芥川龙之介像是被他逗笑了。青年清澈的蓝眸弯起,看起来很愉快的样子:“但是,不讨厌的吧?”
“怎么可能会讨厌!”这话把太宰治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讨厌这个词与芥川龙之介这个人联系起来,如果青年因为他的紧张产生了这种误会,他可实在是没有办法活下去了:“怎么可能会讨厌老师!我最喜欢老师了!会紧张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能像这样呆在老师的身边现在居然还进到了老师的房间里简直是梦一样的不可思议我只是因为太幸福了以至于有些不敢相信了!”
“梦……吗。”青年听着他这一串不歇气的解释,温柔地笑了:“在我的身边、太宰君觉得很幸福吗?”
“是的!”
“我也是哦。”看着不假思索就答了是的少年,芥川龙之介的表情愈加温柔,他伸手将太宰治的手包在掌心里,温声说:“有太宰君在身边,我也觉得很幸福。”
……诶。
太宰治完全呆掉了。他傻傻地望着芥川龙之介,看到青年并不给他反应一下的机会,微笑着将他的手抓紧:“所以——”
太宰君,能不能请你一直留在这里、留在我的身边呢?
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太宰治看着面前的青年,呆了很久都没能作出任何反应来。他忘记了害羞,忘记了午饭,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忘记了所有其他的一切。他的脑海里只是反反复复回荡着这一句问话。而青年也并不急着催促他。他安静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就这样与他凝视,直到感觉到视线都有些模糊了——不知不觉间,那双金色的眼里已经无法自控地含满了泪水,直到终于有一滴再盛不住地从脸颊滚落下去。
太宰治的手还被芥川龙之介牢牢地抓着,不能将满眼的泪拭去,而他也根本不想将这不断落下的透明水珠拭去了。
为什么会哭呢,明明是幸福的事情。或者正因为是幸福的事情,所以忍不住地想要掉下喜悦的泪水吧。眼前依旧一片朦胧,他透过剔透的泪望着他从前生起就深深憧憬爱慕着的人,看到青年脸上不容错辨的爱惜和温怜,听到自己的回答很久很久才终于抽噎着响起。
“不会,不会离开的。”
“我永远、都在老师身边。”
——那个时候,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可是,可是……”
太宰治几近惊恐了。他坐在芥川龙之介的对面,看着青年那依然脆弱得令人心惊的神情,恐慌地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老师那句话是、是恋爱意味上的?”
“……我是这样的。”芥川龙之介看过来,声音很轻,如果谁的呼吸稍微重一点恐怕都要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太宰君、不是吗?”
“我、老师、我以为……”
他那曾经漫长而无望的爱意和那到底没能得到芥川奖的缺憾让他怎么可能在这个人面前升起哪怕一点点狂妄的自信来。最开始的时候,他连和他说上一句话都要做上好几天的心理准备,满馆人都知道他喜欢他,可他却表现得仿佛讨厌他一样四处躲藏着避免与他碰面。其实不过是不敢让他看到自己。其实不过是一边自称着天才,一边觉得自己在芥川龙之介这里什么都不配。
能够和芥川老师生活在同一间图书馆,已经足以让他心生无限欢喜。能够被芥川老师记住、被老师主动搭了话、两个人慢慢熟悉起来,这就是至高的幻梦。而如果被老师说了“留在我身边”——
“那难道不是,不是老师的许可吗?”
少年说着这话的时候看起来实在太卑微又太绝望,像是什么被人逼到了绝路的小动物,让芥川龙之介一时间都怔住。青年先前的神色尽数被担忧所取代,他犹豫着按住了少年的肩膀,轻声呼唤着少年的名字:“……太宰君?”
“因为我、很麻烦……”太宰治听出自己的音调里已经又带了哽咽了,他的嗓子很痛,只是胸口的疼痛却更加来势汹汹,让他疼得只想要缩成一团,整个人也不受控地发起抖了:“我以为老师是在给我许可、允许我以后也可以,可以像那样到老师的房间里,和老师、和老师一起读书,和老师说话,就这样、这样留在老师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芥川龙之介慌忙凑过来,把已经哭得说不了话了的少年抱紧在怀里。太宰治哭着抓紧了青年的衣袖,含糊地只知道一遍遍地念着“对不起”、“不要讨厌我”,青年将他拢得更紧一些,用比平时还要柔和的语气努力去哄:“太宰君。最喜欢太宰君了、不会讨厌的。不是太宰君的错,是我……”
是他没有想到太宰治那过分热烈的爱意会让他自我贬低地一路跑偏到这个地步来。没有想到满馆人都看出了他从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将这个孩子视作恋人、看出了他在与他恋爱,可偏偏少年本人却依然毫无察觉,还在自顾自地欣喜于“老师允许我以后也可以一直和他说话与他共处”这样可怜的理解。
“……太宰君、太容易害羞了,所以……”
而且,因为太宰治和他在一起时很容易就会害羞到说不出话的程度,就连他摸一摸他的发,少年都会变成连耳尖都红透的样子。这样羞涩,芥川龙之介也就根本不忍心逼他太过,平日里连牵手都几乎没有,拥抱就更是极少——近来的拥抱也就只有那一次吧,在他们一起去看Wani的时候,因为看到了太宰治那仿佛在羡慕Wani们被他抱着的表情,青年就将少年揽过来,抱在了自己怀里。
仅此而已。
那么或许也难怪太宰治在那之后直到现在也始终没有意识到过两个人是在恋爱。恋爱的意识就没有被传达到,实际的碰触也没有,虽然馆里的其他人都已经默认了他们是一对,却也并不会无缘无故就要提起此事。那么太宰治又怎么可能自己就随意生起“自己和芥川龙之介在恋爱”的念头呢?
因为害怕吓到他所以想着耐心地慢慢来,结果没想到反而导致这中间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太宰治趴在芥川龙之介的胸前,他已经哭得累了。此时听着青年将这些低低地讲给自己听,听到“馆里的其他人”,先前想不明白的那许多事忽然在这时候全部从回忆中翻涌了出来。
织田作之助说,“太宰君和芥川老师约会……”,而他大叫着“为什么要用‘约会’这种词啊!”,他的朋友们就都表现得非常困惑——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和老师已经是恋爱的关系。
既然是恋爱,用“约会”又有什么不对呢?
可是他们两边互相都没有说清楚。于是坂口安吾凭着对他的了解,非常合理地选择了一个最靠谱的可能性。
“太宰又害羞了吧。就不要说什么‘约会’或是‘甜蜜’这种词了。”
于是织田作之助感到无比震惊:已经和芥川龙之介恋爱了这么久,居然还会仅仅因为别人说了“约会”或是“甜蜜”这样的词就感到害羞吗?不争气也要有个限度吧?
……还有那一天。志贺直哉看着芥川龙之介与依恋地跟在芥川龙之介身边的他,说他们可真是腻腻歪歪。
这大概就只是小说之神的一点调侃与玩笑。这两个人自从谈了恋爱之后真是越发喜欢黏在一起了啊,太宰这家伙明明以前见了我必要大吵大闹,现在为了龙居然也能这么忍耐着了,真是腻腻歪歪的小情侣啊。
太宰治那时候很惊慌,因为这个词听起来就亲密得有些过分,他担心芥川龙之介会因为被人误解了与自己的关系而感到生气。可是在芥川龙之介的心里这并不是误解。“他们在恋爱”在青年那里本来就是事实。于是青年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甚至反而还露出了一点点柔软的笑意。
……再有。就在刚才。谷崎润一郎期待地问他,平时,和龙之介君都会做些什么呢?
他给出了许多过于正直的回答。什么吃饭、写作,全部都是和朋友们也一样可以做的事情。所以银发美人一度感到失望,而佐藤春夫当时那了然的神情想必正是猜到了这位思想奔放的美人想到了什么。
龙之介君和治君的恋爱,风格是这么……清淡的吗?
或许后来。最后,佐藤春夫捂住了他的嘴之前,这个一向在这方面极度敏锐的美人或许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看少年这么坦诚坦白毫不羞涩的天真模样,这两人的关系……真的没有出问题吗?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有点不太对、而他们所有人阴差阳错之间都没有注意到呢?
所以他眯起眼,感叹说龙之介君可真是不心急呀。
不管是哪里出没出过什么差错,只要稍微对少年出手、将少年完全收拢在自己的怀抱里,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
而太宰治什么都没听懂。他困惑地把这些话原样学给了芥川龙之介,于是一直耐心等着他的青年对他说,并不是不心急,只是担心他会害怕。
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早就想要与他更加亲近了。
原来是这样的。
“……老师。那老师、现在、还要我吗?”太宰治早已经哭不动了,只是说话间仍然会有止不住的抽泣。芥川龙之介始终没有将他放开,一直不停地摸着他的背安抚着他。听了他的话,青年的动作顿了一顿,而太宰治的心也几乎要随着这停住的动作停跳了。自己搞出了这样大的一件事,他甚至都觉得从此以后没脸再见芥川龙之介,可是却还是止不住地怀存着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他把话问出口的时候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芥川龙之介的表情,青年却向后退开一点,让他将埋进他怀里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全都露了出来。
“太宰君。”如同和风吹过的声音说:“这个问题,是我想要问太宰君的呢?既然先前的一切是这样,那么现在,太宰君。”
“……你还愿意留在我的身边吗——在恋爱的意味上?”
少年无法再用言语作出回答了。他抬起头,直视那一双并无半分阴霾的清亮碧空,依然在颤抖、却不曾迟疑地靠近过去。
他主动亲吻了他。
后来。
无赖派全体震惊。
志贺直哉震惊。
佐藤春夫震惊。
总之满馆人震惊。
“喂,你们说,之前他还没意识到那是在谈恋爱,两个人就已经那么……现在意识到了……?”
只有谷崎润一郎并不震惊。他满脸的“果然如此”,笑容荡漾,风流婉转。
“啊呀,我一直就觉得龙之介君和治君之间的氛围似乎不是很对……原来是这样呢?”
【越写到最后越觉得其实这不是“天然呆”这么简单的事……最开始想要的纯粹傻白甜写着写着也有点跑偏了
不过总之他们还是幸福甜蜜地在一起了这就比什么都强!我也起不好标题了所以就还是用这个算了!
感谢读到最后!】
「芥太」太宰治你真的届到了!
默认男司书。
#全图书馆可能只有太宰治不知道他自己届到了吧。#
1.
“我说,太宰。”
“……嗯?”
此时的太宰治正埋头吃饭,听见织田作的话略抬起眼睛。安吾指了指下颔,并递给太宰纸巾叫他擦擦那里蹭上的蛋黄酱。
太宰一边擦一遍问道:“你要说什么?”
织田作欲言又止,盯着吧唧吧唧嚼东西的太宰良久,忽然掩面长叹。
小樱桃呆毛一歪。
安吾拍拍织田作的背表示理解,二人的举动看得太宰一头雾水。
安吾一鼓作气问道:“你和芥川怎么样了?”
原来是问这个。
“芥川大老师?”太宰想了想,“芥川大老师很好啊,不厌其烦地一直给我签名。...
默认男司书。
#全图书馆可能只有太宰治不知道他自己届到了吧。#
1.
“我说,太宰。”
“……嗯?”
此时的太宰治正埋头吃饭,听见织田作的话略抬起眼睛。安吾指了指下颔,并递给太宰纸巾叫他擦擦那里蹭上的蛋黄酱。
太宰一边擦一遍问道:“你要说什么?”
织田作欲言又止,盯着吧唧吧唧嚼东西的太宰良久,忽然掩面长叹。
小樱桃呆毛一歪。
安吾拍拍织田作的背表示理解,二人的举动看得太宰一头雾水。
安吾一鼓作气问道:“你和芥川怎么样了?”
原来是问这个。
“芥川大老师?”太宰想了想,“芥川大老师很好啊,不厌其烦地一直给我签名。”话音刚落,他又敲敲桌子不满道:“喂喂,安吾你怎么也捂脸了。”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他会不厌其烦地给你签名吗?”安吾问。
“因为芥川大老师上天入地天下第一好!”太宰秒答。
安吾和织田作并肩掩面:“不行啊,他怎么还没察觉到。”
2.
之后是午休时分。太宰打算悄悄走过食堂边的走廊,结果还是——
“喂桃花混蛋,连好好走路都不敢了吗。”被中也叫了个正着。
太宰迈出去的脚步一顿,露出了一个从哭丧中挤出来的微笑:“哟、哟!中也。”他觉得这样打招呼可能还要被找麻烦,于是又道:“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嘛……哈哈。”
中也托腮一笑:“目前我心情还不错——”他看见太宰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说,”中也喝了一口酒,状似漫不经心问,“你和芥川一会儿没有安排吗。”
“啊、啊?”太宰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慢吞吞做什么,我叫你回答就是了。”中也不耐道。
太宰顿了顿,小声道:“一会儿我去要芥川大老师的签名。”
“……”中也挑起眉,无言良久。之后他才缓缓道:“就这样?”
“是啊。就这样。”太宰无辜。
没有想象中的劲爆八卦,连瓶里的酒都没那么香了。中也有点失望,还有点恨铁不成钢。
“你啊你。”中也啐道,“你就继续这样吧。”
3.
下午一点。
太宰蹑手蹑脚地抱着书走到芥川龙之介的卧室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想要敲门时——司书的声音打断了他。
“又来找芥川啊。”司书笑眯眯道,“不过他去潜书了,你要是着急我可以用变速器。”
“不用了,那我先去图书馆吧。”太宰道。
“没关系。”司书的目光又亮了亮,“反正也是一小时……”
“嗯?你在说什么?”
“啊不,没什么。”司书摆摆手,“在你去图书馆前我可以问你点问题吗?”
太宰警惕:“笔记的内容恕不透露!”
“不不不,跟那个没关系。”司书朝着他走进一步,可掬的笑容越发灿烂,“太宰和芥川的关系最近变得很好吧。”
太宰下意识退后一步:“您、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问,你来找芥川要做些什么呢?”司书问道。
太宰表情一愣,莫名其妙道:“问就问嘛,干嘛神秘兮兮的。我来当然是找大老师签名的啊。”
“……真的?”司书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痕,“就这样吗?”
“对啊。”太宰歪头,“为什么你的态度跟中也一样?我来找大老师有什么错吗?”
“不,那个。你找芥川真的就为了这个?”
“还要我重复一遍吗。”太宰撇嘴。
“不、没有。”司书长叹,“那个。我去给菊池宽他们打饭了,先走了啊。”
4.
下午两点,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下,为坐在角落里睡着的少年镀上一层金色。少年睡得很沉,连有人坐在他对面都没有察觉。
图书馆里只有翻书声和其他文豪间的窃窃私语。太宰双臂环着一摞书睡着,睫羽在眼底落下一片碎影。应该是在梦里见到了喜欢的人,他偶尔发出的呓语都像是在傻笑一样。
坐在太宰对面的人握着一本书在看,余光时不时地瞥向他。
芥川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
梦里有熟悉的烟草味。太宰一惊,从梦里醒了过来。阳光落在他侧脸上还有些刺眼。太宰眯眸看去,恰好对上芥川略带笑意的双眼。
“芥川大老师……”太宰喃喃,迷迷糊糊抬起头露出一个没睡醒的笑。
“你醒了?”芥川道。
太宰摇摇头,登时清醒:“芥芥芥、芥川大老师,是我失礼了!!您什么时候来的!”
芥川没回答,反而指指他:“外套要掉了。”
太宰忙拽起衣服,他嗅到好闻的烟草味流动在空气中。
太宰的动作顿时僵住:“……”
这是大老师的外套!!!小樱桃大脑一片空白。
——咳!
不远处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也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
芥川好整以暇地坐在位置上,晃了晃手中的书:“太宰的文章我很感兴趣。”
太宰攥紧外套,目光亮了起来:“真、真的吗!!”他头顶的呆毛蹭一下立了起来,一晃一晃的。
“嗯。”芥川笑着点头,“所以太宰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啊……那个。”对别人说起来理直气壮,见到本人语无伦次。他反倒突然害羞起来,“我想请您给这些书签上您的名——”
——咳咳!
又是一声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重重咳嗽声。
“只是这样吗?”芥川垂了垂眼睛问道。
“……?”太宰歪过脑袋。
“当然可以给你签。”芥川闭上眼睛轻轻笑道,“但你希望仅仅这样吗?”
“您的意思是,”太宰欲言又止,“是可以给我签更多……”
——咳咳咳咳咳!
这声快要咳吐血了吧。
“算了,不着急。”芥川睁开眼睛,探过身去揉了揉太宰的头,“反正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莫名其妙被大老师摸摸头的太宰:“我、我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做啊!!”
5.
一柜之隔的织田作、安吾和中也,三人对视着,久久无言。
“喂,你还好吗?”中也的声音比往常略低。
“我不太好。”安吾的声音沙哑了。
织田作干脆说不出话,只能摇摇头。
6.
今天太宰届到了吗?
届到了。早就届到了。
可为什么他还不知道他届到了。
【文炼/芥太】梦灯笼(下)
*前篇指路→ (中)
*非TV图书馆
【梦灯笼(下)】
七、
——差不多该让我醒来了吧,趁我还能凭着一腔任性把道歉说出口。
对自己居然还在梦中这件事,不感到沮丧是不可能的。
他想赶快见到太宰治,并对太宰治说些什么——这一刻的心情绝无虚假——但他也非常清楚,这种理想式的冲动会随着时间流逝飞快消散,就像沙子毫不留恋地从指缝间溜走。
生前,还年轻时,他对亲近好友也是直言不讳的,在一封封热烈往来的信件中,发着执拗又孤独的叩问,说着“若你觉得我多愁善感那我也没办法”这样理直气壮的话。然而随着年岁渐长,能付...
*前篇指路→ (中)
*非TV图书馆
【梦灯笼(下)】
七、
——差不多该让我醒来了吧,趁我还能凭着一腔任性把道歉说出口。
对自己居然还在梦中这件事,不感到沮丧是不可能的。
他想赶快见到太宰治,并对太宰治说些什么——这一刻的心情绝无虚假——但他也非常清楚,这种理想式的冲动会随着时间流逝飞快消散,就像沙子毫不留恋地从指缝间溜走。
生前,还年轻时,他对亲近好友也是直言不讳的,在一封封热烈往来的信件中,发着执拗又孤独的叩问,说着“若你觉得我多愁善感那我也没办法”这样理直气壮的话。然而随着年岁渐长,能付诸笔下的叩问却渐渐少了,越是与人剖白,越是感到不被理解的荒凉,于是每一次提笔都较之前番更为懒怠。虽然歉意地说着“因发烧不能继续”的借口,心里却明镜似的知道,已经与这副病弱身躯相伴数年的他,怎会单纯因为发烧就轻易搁笔呢。他是否曾庆幸过自己的体弱多病,哪怕一刻,哪怕一秒?他记不清了。
若此君已死便好了,自然诸事了却——他不止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对自己,也对亲近的人,谁真心实意地赞他有良心,他只能在心里对自己发出哂笑。
一腔热情投向虚空,注定杳无回音,即便如此也选择不停地投注热情,是为什么呢?每完成一篇作品,便泄愤似的想着再也不要动笔,可没过一个星期,便被空虚的痛楚逼得又铺开稿纸,那支稍软的金尖笔,蘸一点墨水,那墨水像是红色,像是心头的血。
他曾经怎么说太宰治的敏感来着?说那是关不掉的电灯。他自己又何尝不被这样的灯照得无处遁形,孤独找不到影子藏身,只得幻化出实体紧随着他。
“这样不行呢。”芥川龙之介摇摇头,他摸到怀里的《浪漫灯笼》,微微攥紧了这本书,站起身来,“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得从这里出去。”
梦做多了,也多少有了些奇妙的直觉,他能感觉到,距离他醒来已经不远了,捅破这层梦境的窗户纸,他就会真正地回到那座图书馆。或许就这么一直等着,期待自然醒来也不是行不通,可他不想这么做,少有地,他想伸手抓一把那沙子,溜走的便溜走了,可总该有些粘在指缝间,用力一点就能握住的。
“砰!!!”
补修室的窗户忽然被投来的石子猛砸,那玻璃远比看上去脆弱,几下子就被砸出蜘蛛网状的裂纹,芥川龙之介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又一块石子砸了过来,于是那岌岌可危的玻璃经历了不到一秒的、短暂的凝固后,稀里哗啦碎掉大半。
风从裂开的口子灌进来,是早春料峭的风,吹得芥川龙之介打了个激灵,紧跟着就打了个喷嚏。
“芥川老师——”
他茫然地看向窗口,见太宰治站在外面,那个红色的身影大大地挥舞着手臂,对着他大皱眉头:“快出来!您不是想出来吗?!”
——这次居然造了个太宰君来砸玻璃?
芥川龙之介尚处在这样一种短暂的迷茫之中,但无论如何,需要和太宰治道歉的事情增加了。
“芥川老师!”太宰治还在外面执着地喊他。
“等等,等一下……”
玻璃碎片都掉在补修室内,虽然穿着木屐,不多加小心也是不行的,芥川龙之介谨慎地绕过那些大块的碎片,走到窗户边查看情况。这扇窗户还有小半玻璃顽强地坚守岗位,不全部打碎的话,钻出去不但狼狈,更免不了被划伤。
“……我要从这里出去吗?”他不由得问。
“您在说什么呢,芥川老师。”太宰治隔着稀稀拉拉的玻璃和他对望,不解地歪了一下脑袋,“不想走门,而想从窗子里跳出来的,不正是您吗?”
芥川龙之介一愣,他望着太宰治那双金色的眼睛,依稀在那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然后他忽然之间就笑了。
“……你说得对,然而砸玻璃这样的事情,我却不想亲自去做呢。”
“这种事情交给我就好了嘛!”太宰治理所当然地回答。
“如果是太宰君,也会觉得我很卑鄙吗?”
太宰治静静地凝视了他一小会儿,微微绷起了那张略带孩子气的脸:“您发自内心觉得自己是卑鄙的吗?”
“…… ……”
芥川龙之介一时被问得哑声。
太宰治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的,或许恰恰是因为他们生前未有交集,或许正因如此,反倒是在太宰治面前,他常常能放松些许——些许这词好像太客气了,有些时候何止些许呢。就像现在,之所以他能问得出这样的问题,除却他在自己梦境里的任性特权,也因为在他面前的是“太宰治”。
明知道是潜意识的造物又如何呢,人类是热爱美丽皮囊也被皮囊所支配的生物,那是“太宰治”,他便会不自觉地按照对待太宰治的方式去对待。生前相识,既是馈赠,也是另一层面的束缚,倘若在他面前的是“菊池宽”,是“室生犀星”,是“佐藤春夫”……那就又会是几种不同的芥川龙之介,但无论哪一种,想必都不会做任性的事,更难以说任性的话,至多,便是“我从不当面说傻瓜是傻瓜”的、芥川龙之介式的直白。
他垂下眼帘,想了想,感觉自己手里正死死攥紧的沙砾在发着烫。
“我是个卑鄙者,这毫无疑问。明明是自己想做出格的事,却巧妙地让别人替我做,假装自己只不过是被迫的一方,理直气壮地‘左侧通行’。但是在这之上,我却依然下意识地想为自己开脱,想着或许我这种做法并非全然的罪恶……我憎恶自己的卑鄙,却更憎恶甚至想要宽恕自己的自己。”
“那么芥川老师,这话,您不该问我啊。”太宰治笑了,他脸上呈现出可以被称之为温柔的笑意,说出口的话却相当凉薄,“您明知道我是什么,也明知道您快醒了,不是吗。”
“是啊……你不是太宰君,我的话本来也不是问你,因为我绝不会称你为‘太宰君’的。”
补修室外的景色变成了黄昏,夕阳斜斜投下,站在外面的青年面貌变得模糊起来,身材长高,头发变长,眼眸含着淡淡的凉意。芥川龙之介微眯起眼睛,带着难以言喻的一丝不适,沉默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可你问得出口吗?假如对方认为你是卑鄙者,假如对方竟然极力否认,无论结果是哪种,你能保证自己不去疏远他吗?”
“…… ……”
“在自己的梦境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尚未真正面对,才对自己有了不合实际的美好想象。”
与芥川龙之介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笑了,甚至于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因为太宰治没有这种轻蔑的眼神,对吧?或者他其实有,只是你无法忍受在他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所以你看到了我。”
玻璃尖锐的棱角折射着冰冷的光,像一丛荆棘横在他们之间。
“老实说。”芥川龙之介缓缓地开口,“一开始,对于我看到的竟然不是你,而是‘太宰治’这件事……我其实是相当惊讶的。”
“哈,你在做什么狡猾的概念偷换,想把我和那个红色的孩子区分看待?然后呢,假装的确是他给了你一丝安慰,而不是你独个儿自欺欺人?”
“闭嘴吧,你这条狗。”芥川龙之介毫不客气地回击,“不过是扮成狗进了浮士德房间的恶魔罢了。”
“你这么看待我吗,亏我还特意来安慰你呢。”
“恶魔安慰恶人,我该说句幸甚至哉吗?”芥川龙之介嗤笑,“可惜,恶魔与恶人本就是一体的。”
男人没有说话,芥川龙之介也没有说,他们之间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了,忽然,芥川龙之介劈手掰下一块玻璃,毫不留情地掷向男人的面部,男人没有动,那块玻璃竟然就真的直直扎进了男人的左眼。
“曾经的我,或许受到你的蛊惑,以至于花了太多的时间,不由自主地和你交谈。”芥川龙之介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他的手掌心被玻璃割破,正缓缓地渗出鲜血,“但你对我,就像萤的幼虫对待蜗牛,现在我想通了这一点。”
男人没能说话,他的身影扭曲起来,就像有某种强劲的力量正在迫使他消散。
“我向来有自知之明,因此我也清楚,彻底让你溃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正是源于我无法摆脱的、可悲的本性。”
男人的目光变得怜悯起来,那张与芥川龙之介一模一样的脸上出现了滑稽的、同情的笑容,芥川龙之介低头看着对方,他几乎要叹气了,最终却也没有。
“但我之所以站在窗边,不是为了受你的挑唆。”
他不再迟疑,一脚踏上窗框,身子前倾,直接从大半碎掉的窗户中跳了出去,尖锐的玻璃划过他的脸颊和小腿,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快出来!您不是想出来吗?!]
[您在说什么呢,芥川老师。不想走门,而想从窗子里跳出来的,不正是您吗?]
——没有错。
——他想要出去。他是为了出去,不走门,而从窗子跳出去,毫无道理,毫无逻辑,但他就是为了这个。
火烧一般的天空开始坠落,像千万颗流星在宇宙中拖曳着一生。他随着它们一同下坠,灼热的星光掠过他的袖口。
他再一次躺在补修室的床上,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八、
相对于梦境的“现实”,有着超乎想象的重量——这一点,从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芥川龙之介就感觉到了。
躺在床上的他,腰酸背痛,头疼得嗡嗡作响,但也正是这种疼痛让他感到解脱般的安心。芥川龙之介一刻也不想休息,立刻手撑着床垫坐起身,这么一动,头晕得加倍,咬了咬牙才稳住那股恶心感。
环视一周,除了他之外的三张床上,不知何时都躺着陷入沉睡的文豪。芥川龙之介一个个看过去,基本确认了——这是今天去潜书的队伍。
没看到那个红色的孩子,他悄悄地松了口气。
从柜子顶上摸来《浪漫灯笼》,真正把这本书揣进怀里的时候,略微安定地,心落下去了。芥川龙之介蹬上木屐,放轻脚步向外走去。久违地,他想好好体会从梦中逃脱的喜悦。
拉开补修室的门,刚一踏出去,他就“咦”地一声站住了。
——太宰治就在门外。
准确来说,正挨着补修室的门,靠着墙坐在走廊地板上,两条胳膊环住小腿,脸埋在双膝中间,就像受了委屈只能躲在墙角哭泣的孩子。
虽然从芥川龙之介的角度,只能看到太宰治后脑勺的一头红发,可这不妨碍他感觉到太宰治散发出来的那股子颓丧劲儿。再仔细一看,头发上沾着泥土,羽织破了好几块,裤子被划了好几个口子——分明是潜书归来受了伤的模样。
芥川龙之介一下子着急起来。
“太宰君?”
被这么一喊,太宰治浑身一颤——不夸张,绝对是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抬起头。
最开始他目光茫然,似乎并不知道是谁喊了自己一声,但很快,金色的视线就像被磁力吸引似的黏在了芥川龙之介身上。他睁大了眼睛,像是要拼上性命把芥川龙之介打量清楚似的,目光久久地在对方身上逡巡。
但他一句话也不说。
芥川龙之介心下微微一紧,因为太宰治的那双眼睛几乎没有什么神采,一潭死水似的空茫。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潜书过程中被侵蚀得太深就会这样,但知道归知道,尽管自己也经历过,他却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太宰治。
这种时候,身体上的伤口和心灵上的伤口相比,显得相当微不足道。
芥川龙之介抿了抿嘴唇,压下电光火石间汇聚在心头的内疚,在太宰治旁边蹲下身来,于是太宰治的视线也跟着慢慢降低,终于,两个人的目光在同一水平线上交汇了。
太宰治仍然不说话,眼睛几乎也不眨,就那么看着芥川龙之介,一张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出。
“太宰君。”芥川龙之介放缓了语速,也放低了声音,他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夸张,“我说的话,能听见吗?”
太宰治发了一会儿的呆,没说话,芥川龙之介也不催他,只是耐心等着,又过了一会儿,太宰治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跟我去补修室,好吗?”
这次太宰治的表情起了些变化,他眨了眨眼睛,轻飘飘地开口:“您睡醒了……?”
“……嗯,醒了。”
芥川龙之介说这话的时候,觉得嘴巴发苦,牵带着喉咙发干,胃里沉甸甸的,又酸又涩。即使是再怎么佯作不知也无法欺骗自己,他在看到太宰治的时候就明白了,这孩子受着伤却待在外面,唯一的解释就是不愿叫醒沉睡的他。
太宰治微歪着头,用一种有些奇异的目光注视着芥川龙之介,然后他慢慢地抬起手伸向对方。
芥川龙之介没有动——尽管那只猫常常提醒他们,要对侵蚀程度较深的文豪怀有适当警惕——但芥川龙之介很难对太宰治抱有警戒之心,就算大脑徒劳地喊着“紧张起来紧张起来”,骨骼和肌肉却松懈得一动也不想动,至多,只是略微好奇地猜猜,太宰治这是打算做什么呢?
“…… ……”
太宰治的手指停在了芥川龙之介额前,但指尖最终也没真正触碰到他,因为太宰治收回了手,重又把脸埋下去,小声地说了一句:“您别皱眉头,求您了好吗。”
如果不是芥川龙之介很熟悉太宰治的声音,也习惯了捕捉太宰治那起伏极大的音量和语气,他恐怕根本听不清太宰治说了什么。太宰治大概也是抱定了信心,笃定这话足够喃喃才敢开口。
芥川龙之介摸了一下自己眉间,没感觉到什么褶皱,但他不放心,特意着力来回抚了抚,这才重又开口:“我不皱眉,太宰君可以跟我去补修室吗?”
太宰治慢慢地把脸扭了过来,一侧脸颊紧贴着膝盖,默默地盯着芥川龙之介看。
芥川龙之介任由他看,心里却在为自己是否又皱眉了而犯着嘀咕,照理说控制面部表情是每个人的必修课,但唯独皱眉这件事似乎人人都没什么自控力。被人指出时才发现眉心都挤出了川字——这样的事情常有。但现在被太宰治盯着,他也不好再抬手确认,只得尝试让自己面上露出微笑。
而太宰治,忽然自己皱起眉头来了:“……您别笑了。”
“诶?”
“我受不了看您不开心,才让您不要皱眉头,那只是我自私的一厢情愿而已。但我也受不了您这么笑,人不想笑的时候那笑容比哭还不如,这种事情明明我才是一清二楚。真是的,您这时候对我笑,简直是把我的心脏架在火上烤……啊啊,我罪加一等了,现在更是一等再加一等……”
“…… ……”
芥川龙之介收敛了笑容,专心地听太宰治说话,而太宰治的两条胳膊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他转开了视线,只瞧着走廊地板,语速难得的很慢,慢得没有一个字能被漏掉或听错。
“我就是这样,谁不开心了,我就害怕,想把人逗笑才安心,但这才不是出于什么善良的理由,仅仅是人们生气时的样子都让我无比恐惧罢了。所以,您大可以皱眉头,这本是一种自由,我凭什么要求您不能不开心?那不就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道貌岸然者了。虽然已经够糟糕了,但我也有权利不变得更糟糕吧,因为很糟糕了就索性放弃每一件事,说着啊啊反正都不是人了那么成为最丑恶的野兽也无所谓,这种的我也绝对很讨厌!”
“是吗。”芥川龙之介应了一声,他其实很想拍一拍太宰治的肩膀,他保证很轻,如果真有天使存在,他希望那就像天使的羽毛落下去那样轻,但他又有些不敢,再轻的力度也可能让人碎裂,鼓励和赞许常常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芥川龙之介决定——这决定不艰难,但实施起来有些让人脸上发烧——尽他所能诚实以待:“太宰君,我并没有不开心,我是因为担心你,才会皱眉的。”
“我……?”
太宰治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他看上去像是想笑,可他的笑容刚刚开了个头,这笑容就凝固在他脸上,成了一张硬邦邦的面具。
“您别担心我!千万别担心我,芥川老师,您担心什么人都好,唯独别来担心失去资格的家伙,您就把我当作一棵草或者一块石头之类的好吗?草叶或者石头都不理解‘人类’这一群体的喜怒哀乐,我也搞不明白,您担心我,您就大大地亏了!”
“哦,这样吗?”
芥川龙之介面上露出了认真思索的模样,太宰治觑着他,心里确认对方好像真的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不由得浑身一松。
“那么太宰君,站起来,跟我去补修室。”
芥川龙之介直接抓住了太宰治的手腕,紧接着自己站起身,把太宰治也带着往上一提。
太宰治连叫出声这件事都忘记了,只顾瞪大眼睛,张着嘴巴,惊恐地看着芥川龙之介的脸——糟糕了,他居然分辨不出芥川龙之介脸上是什么神情。
“数到三,不站起来的话,我就像这样直接把你拖进去。”芥川龙之介淡淡地开口,“按太宰君所说,我把你当做一块石头,那么走廊上的石头被搬到哪里去,自然我说了算。”
“…… ……”
“一、二。”
太宰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
终于,在尾音结束之前,太宰治急急忙忙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结果蹲得太久脑袋发晕,又被芥川龙之介扶了一下。
站稳身子,太宰治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芥川龙之介,又急忙移开视线,支起耳朵,试图捕捉芥川龙之介可能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但芥川龙之介什么也没说,径自拉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推开了补修室的门,此时补修室只空着一张床位,其他的床上都躺着沉沉入睡的文豪。太宰治只稍稍瞄了一眼,就低下头盯着地板——虽然成功击退了侵蚀者,但所有人都伤得不轻,潜书经验最为丰富的他自然责任最大。
当然了,没有人责备他,但太宰治近乎执拗地想——难道无言的责备就不是责备了吗?投在背上的充满谴责意味的视线就不是责备了吗?难道责备只要不被说出口,就可以当做不存在吗?
他一心想着这些,机械地被拽着走,等到被芥川龙之介按着肩膀坐在床上,才如梦初醒地抬起视线。
芥川龙之介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或者说,那是太宰治也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的表情——只是继续按着太宰治的肩膀,迫使他躺在床上,这时床的上方浮现出一个炼金术的法阵,闪烁了几下之后消失,炼金术的力量开始运作。
不得不说,江户川乱步用以形容炼金术师力量的词“奇妙天烈”相当准确,至少,只是在床上躺了几秒钟,太宰治就觉得压迫着自己的头痛减轻了,他那颗雾蒙蒙的大脑也稍稍清醒了一些。
芥川龙之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瞧着太宰治,什么话也不说。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对视了几秒,忽地一拽被子,把自己从脚蒙到了头,但他还没来得及在安全的黑暗里松口气,被子就被毫不客气地掀开了。芥川龙之介相当豪迈地把整张被子往床角一扔,冲目瞪口呆的太宰治眨了眨眼睛。
“我想要把这块石头放在床上欣赏,而且石头是不会给自己盖被子的。”
“哎……?”太宰治捕捉到了这句话里的重点,“欣、欣赏?!”
“嗯,是块很美的如同红珊瑚一样的石头呢,只是稍微蹭了些灰尘,擦洗干净就没问题了。”
“…… ……”
太宰治说不出话,他想去捞堆在床角的被子,但他奇妙地感觉到芥川龙之介是认真的,如果他捞一次被子,芥川龙之介就能再掀一次,最后就会变成消磨耐性的拉锯战。于是他歇了这个念头,默默地翻了个身,让自己背对着芥川龙之介,好能稍微喘口气。
——我完蛋了。
他在心里做着忏悔。
——明明警告过自己如果被侵蚀得太深就不要靠近芥川老师的,结果被侵蚀了脑子也跟着丢了吗!对芥川老师说了多少自以为是的话啊!现在好了芥川老师绝对生气了!即使没有生气也在心里觉得我是个幼稚讨嫌的家伙吧!我辛辛苦苦和老师写信还把字努力写漂亮的辛苦都白费了……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被芥川龙之介紧紧握住的热度。
——可是、可是,芥川老师刚才难道不是很有男子气概吗……!我就想了一秒钟!我就只有一秒钟在想这个!没有再多了!我绝对不会亵渎芥川老师的!只用思想也不行!
他更加绝望地发现,羞愧的程度加深了,不如说,“羞愧”一词已经无法承载,干脆说是羞耻好了。
这么两手捂着脸,越是想越是钻牛角尖,越是钻牛角尖越是禁不住要在床上滚来滚去。
太宰治刚刚蠕动了没两下,后脑勺就被轻轻敲了一下:“不要动。”
“……哎?”
“石头可不会像蛞蝓一样蠕动。”
“什……什么,蛞蝓?!”太宰治条件反射起了一列鸡皮疙瘩,几乎想要跳起来了,如果说这话的不是芥川龙之介,是芥川龙之介之外的任何人,他马上就从床上蹦起来和对方对拼,“才不是啦,绝对不是!”
“安静,石头也不会反驳我。”
“…… ……”
太宰治被噎得说不出话,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打从心底觉得芥川龙之介可恶极了,可恶到他在心里这么偷偷怒骂了。但他终究没办法对芥川龙之介说任何重话,更做不到冲对方大喊大叫,只要一看到芥川龙之介的脸——尤其那双眼睛——他就自动自觉地失掉吵吵嚷嚷的气势。
“您可太过分了。”他只能这么忿忿地嘟囔,并且保证让对方能听得到,“哪有这样揪着话柄一点儿都不放啊。”
“这种事……”他背后传来芥川龙之介不紧不慢、略带困惑的声音,“不是太宰君要求的吗?”
“…… ……”就算不回头,太宰治也能想象出,此刻的芥川龙之介是一副什么表情,“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总之就是没有,我才不是什么石头,更不想被芥川老师当成石头,真是的……石头能给您写信吗?”
“诶,这么说,太宰君已经不想被我当作石头看待了?”
论生气,论失望,论愤怒,论难过,论悲伤……这些情绪太宰治都很熟悉,但他绝对不熟悉眼下这种状况——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芥川龙之介噎得背过气去了!
照理说负责把人噎得说不出话的都是他才对吧,一般来说绝对是他在做这样的事情,看着别人吃瘪的脸心里暗笑吧?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对方还是芥川大老师?!更加可恶的是,每句话都精确到了一个境界,该死的轻轻巧巧又无懈可击……啊啊,这是搜肠刮肚寻找词汇来赞美对方语言掌控力的时候吗?!
就算破釜沉舟地想在鸡蛋里挑骨头,最终也只因为根本挑不出来而更加郁闷。当然或许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发挥死鸭子嘴硬的精神,只要无论如何不买账地闹腾起来,就算是芥川龙之介也不得不退却……
太宰治的思维停滞了。
……吧?
炼金术的力量缓缓地在他周身流淌,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一部分,心间盘旋压抑着的情绪也散去许多,这也让他总算忍住了羞耻心,打算转过去直面芥川龙之介,想个法子摘掉“石头”的标签。
然而一转过去,就看见芥川龙之介捧着一本书在读。但芥川龙之介把书捧得很高,手还完全遮住了封面的字——这是图书馆书架上那种装帧一视同仁的书,因此太宰治压根看不出对方正在读什么。
但能让芥川龙之介看得如此专注的,想必是本很不错的书——这一下,太宰治觉得自己牙根开始泛酸。
很想打断芥川龙之介,让他别继续读了,可是又不忍心打断正在读书的芥川龙之介,因为对方读书的那副模样,会让人觉得打扰是种罪过。
“太宰君。”芥川龙之介忽然喊他,并且将那本书合起,放在大腿上,只是一只手仍然不经意地盖住封面。
“什……什么?”太宰治小声问,觉得自己很没用,只是被这么喊了一下,他心里就原谅了芥川龙之介之前所有的行为,本来心里泛着酸、牙痒痒地想着要鼓起勇气和芥川龙之介讨个说法之类的——一瞬间全都被这一声吹散了。
“让人把自己当作石头草叶之类的话,可以的话还是不要说比较好呢。”
“呃……”他愣了愣,看着对方温和的眼睛,忽然又涌上了一股全新的愧疚之情,“……抱歉,芥川老师,听人那么说,确实会觉得不舒服吧。”
他巴望着抢先道歉能换来一丝罪恶感的减轻,可芥川龙之介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希望太宰君道歉。”
芥川龙之介用一种温和却坚定的声音,这么对他说。
“在他人听到之前,说出这句话的本人,心里又是怎样的感受呢。”
不知为何,眼眶忽然一酸,太宰治不敢眨眼睛了,他怕泪水掉出来。
“来到这里之后,谷崎君曾写一封信给我,对我说希望我对某些发言谨慎以待,不要轻易出口。我那时只是想,啊啊,确实,这样说的话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的。但是,就在刚才,太宰君你那么说的时候,我突然有些、虽然或许自以为是也说不定……有些理解了谷崎君为何那样说。”
“……芥川老师您太过为他人考虑了。”
“是吗?那我稍微冷漠一点对待太宰君,唔,你这句话原句奉还——这样如何?”
太宰治忍了又忍,却实在是忍不住,终于“噗嗤”一声,轻轻笑了起来:“也不错啊。”
“你笑了呢。”
“咦?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啊。”芥川龙之介坦然回答,“总觉得还是看到太宰君笑,比较安心呢。”
“……啊,是这样……么。”
他呆呆地、小声地问。
“我是这样的。”
在听到芥川龙之介那么说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哪怕一丝本以为会出现的抗拒,反而只觉得温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笑起来,想要挥舞着手臂露出笑容给对方,心甘情愿地想要这么做——可若话说回来,芥川龙之介是不是也做了那种“要求他开心”的事?那么这是自私吗?还是这是无私的愿望?当然不是后者了,哪怕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把芥川龙之介当做圣人,他太宰治也绝不会的。
哪怕是自私的愿望,也并不只会带来痛苦和忍耐——说不定是这样的,说不定真是如此,天啊,不愧是芥川老师,不愧是芥川大老师,轻轻松松地就云开雾散了啊。
于是,乘着心里这一刻如释重负的轻松,太宰治顺顺当当地溜出了心里话:“芥川老师笑的话,我也会笑的。”
“…… ……”这次是芥川龙之介没能说出话,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
心情轻松下来,太宰治就打了个哈欠——补修室的床位有神奇的助眠力量,原因未知,至少司书本人否定过炼金术的催眠功效。但他不想睡觉,能和芥川龙之介这么轻松而亲密的谈话机会太少了,他舍不得自己一闭眼都睡过去。
“困了的话就睡吧?”
“我不想睡。”太宰治强撑着找话题,“老师您在看什么书啊?”
“嗯……是本甜蜜的作品,可以这么说吧。”
“…… ……”太宰治竭尽全力憋住去问作者的冲动,他怕自己见到对方就忍不住要多瞪两眼,这种无理取闹的事情他完全做得出来。
“还读到了好句子呢。”
“…… ……”
“睡吧,睡着的话,我就把刚才看到的好句子告诉你,等你醒来之后。”
“…… ……”他才不想听芥川龙之介夸赞其他人的好句子。
可是他看着芥川龙之介的笑容,那笑容仿佛真的在哄劝他说“安心睡吧”,他只得一边想着抵挡不住也不是自己的错,一边终究闭上了眼睛。
九、
太宰治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盖好了被子,裹成一个松软温暖的窝,他陷在被子里来回蹭了蹭,发现枕边压着一纸信笺,他把信笺拿起来看,上面是两行乱得十分有风格的字。
可太宰治怎么会认不出来呢,他当然认得出,恐怕没人能比他更快地读出这种字迹。
[纵使没有“被爱的资格”,人也应该永远还有“爱人的资格”。]
——那信笺上,静静地停留着这样的话语。
“……什么嘛。”
太宰治一边这么嘀咕,一边止不住地想笑,他使劲儿咬着牙关想让自己别笑,最终却还是失败了。
——end——
参考:
1、
我不知如何是好。
也许你很沉着冷静,也许你认为我说的话是浅薄的夸张(你如果这样认为,我也没办法)。但是,有一种东西强迫我不能回避现实,这个东西命令我直面周围和自己的丑恶。我当然害怕毁灭,而且我在不得不倾听这个东西的声音时,就预感到毁灭。
——摘自芥川龙之介大正四年二月二十八日自田端致恒藤恭(郑民钦 译)
2、
我常想别人死了才好。这别人之中,甚至还有我的亲人。
——芥川龙之介 《我》(侯为 译)
3、
道德是权宜的别名,大约如“左侧通行”之类。
——芥川龙之介 《侏儒警语》 (林少华 译)
4、
一个声音:那你就去痛苦吧。你知道我吗?你知道专门来安慰你的我吗?
我:你是狗,是从前变成狗进了浮士德房间的恶魔。
——芥川龙之介 《暗中问答》 (宋再新 译)
5、
萤的幼虫以蜗牛为食时并不完全置蜗牛于死地,而只是使其处于麻痹状态,以便常食鲜肉。
——芥川龙之介 《侏儒警语》 (林少华 译)
6、
不管是谁,遭到别人的谴责或怒斥,内心都会感到不爽。但我却从人们动怒的面孔中发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
——太宰治《人间失格》 (杨伟 译)
7、
不过,纵使清楚地自觉到,自己已经没有被爱的资格,人还是非得活下去不可。纵使没有“被爱的资格”,人也应该永远还有“爱人的资格”。我认为一个人真正的谦虚,是懂得爱人的喜悦。光只会追求被爱的喜悦,这才是野蛮无知的行为。
——太宰治《浪漫灯笼》 (陈系美 译)
【文炼/芥太】梦灯笼(中)
*前篇指路→ (上)
*后篇指路→ (下)
*非TV动画图书馆
【梦灯笼(中)】
五、
——还要几次,才能真正醒来呢。
芥川龙之介几乎想要就这么睡下去算了,他甚至考虑把被子拉起来蒙住脸,这样就能产生时间停滞的错觉,说不定他在被子里自欺欺人的时候,梦境就会自动消失了。
梦是必然会醒来的,这一点他很清楚,因此也明白,他真正醒来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但越是这样,越显得一次次梦醒多么让人疲惫不堪。这时候,他开始怪罪那个在补修室睡过去的自己了——虽然那就是他自己,可是在补修室直接睡过去,不也和他一开始想翻翻书的念头...
*前篇指路→ (上)
*后篇指路→ (下)
*非TV动画图书馆
【梦灯笼(中)】
五、
——还要几次,才能真正醒来呢。
芥川龙之介几乎想要就这么睡下去算了,他甚至考虑把被子拉起来蒙住脸,这样就能产生时间停滞的错觉,说不定他在被子里自欺欺人的时候,梦境就会自动消失了。
梦是必然会醒来的,这一点他很清楚,因此也明白,他真正醒来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但越是这样,越显得一次次梦醒多么让人疲惫不堪。这时候,他开始怪罪那个在补修室睡过去的自己了——虽然那就是他自己,可是在补修室直接睡过去,不也和他一开始想翻翻书的念头背道而驰了吗。
思及此,他跟着回想起了陷入睡眠之前的事。
最开始他只有些许困意,但想要趁机翻翻书的念头遏制了他的哈欠。补修室除了他没有别人,恰好太宰治被派去净化另一本书,结束之前绝无可能跑来补修室看望他,于是他有了宝贵的独处时间。他靠在床头翻开那本《浪漫灯笼》,可困意又确实压迫着他的眼皮,他便想着阖眼小憩一会儿也无妨,结果眼睛一闭,就睡出来不知道多少层梦了。
对这本书产生兴趣,完全是偶然。
那天在书架上看到这本书时,只是一时对书名感兴趣,加之是太宰治的作品,便拿下来随意看看。他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不是小说内容,是太宰治写在前面的一段话。
即便被称赞头脑好,但他并没有照相机似的记忆力,如今这么躺着,只能在头痛的间隙回忆个大概:
这是本短篇小说的合集。
收录的小说都是轻松而为的作品,太宰君自己也很喜欢。
即便卖得不好也会高兴,不如说正是卖得不好才高兴,因为都是经不起严苛批评的散漫之作,大卖的话十有八九扛不住指点。
是甜蜜的、会自己反复翻阅的作品。
“甜蜜”——芥川龙之介牢牢记住了这个形容,以至于此时回想起来,是这个词明晃晃地在脑海里闪着光。他在想要微笑的同时感到心头掠过一阵涩意,不知自己是否该羡慕能如此理直气壮热爱自己作品的人,但是可真好,他能从“甜蜜”这一用词中,看到太宰治飞扬又明亮的眼睛。他钟爱的作品,该是能让人看到其作者、思考以及血肉的,他几乎瞧见太宰治写这话时的模样,总归是有些傲,这是自然,真心喜爱自己文字的人总在这一刻是全世界最骄傲的人,但大概也放松而闲适,再刻板的人见了也会软化些许。
心头和暖,正准备继续翻阅,却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不知为何他心一跳,下意识就把书塞回了书架上,而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假装自己只是在找另一本什么书(总之一定不是此刻书架上放着的书),不着痕迹地离开了。
然而,他总想起这本书来,不是多么强烈的思念,却见缝插针,在他稍有松懈时入侵脑海,宛如蜻蜓点水,反倒让人难耐。“甜蜜的”“好酒沉瓮底”这样的小说集,能令作家自己如此开心的作品会是什么样的呢?这念头越发遏制不住,何况他对文字有着天生的好奇心,于是最终,还是悄悄回去拿了。
回忆到此暂停,要说感想,就是后悔又有点沮丧,芥川龙之介于是真的把被子拉上去,打算蒙着脸当一回睡美人。反正这里是他的潜意识,谁会知道他躲在被子里当逃兵呢。
这次《浪漫灯笼》反而就在他怀里,他摩挲了一下书的封皮,忽然想到——要是他还没醒,太宰治就潜书回来了,那该怎么办?
一下子哭笑不得起来了。
为了瞒着太宰治读这本书,或许他真能驾驶一万年的船。
为何这么蹑手蹑脚的呢?假使让人猜测理由,多数人大概都会猜“为了不给太宰治压力”,确实,这方面的原因也有,但不是主要,甚至可以说是两个原因里比例较小的一个。想也知道,他惯会舍人为己,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先利人后利己的事情呢。
他只是想尽可能保有自己阅读的纯粹。
以他的性格,若是太宰治在他翻看前又激动得全馆皆知(即便摒弃自负来作冷静评价,这也极有可能),他怕是要感到一种束缚,从而无法纯粹地欣赏作品了。对于阅读他人作品一事,他有着相当的精神洁癖,其中之一便是必须出于无瑕疵的自愿,若被强行推荐什么作品、或是被要求定要写出评论,便很难再以放松的心态去读,甚至会带上些逆反的抵触心理,虽然读也可以,但终归不情不愿,自己也厌恶这种极不纯粹的态度,一旦陷入这种恶性循环,再好的作品,也于他无缘了。
被子盖着脸有些憋闷,他终于等得无聊,把被子掀下去,想透一口气。
这一掀被子,他就愣住了——不对,不该说是愣住,而是大约整个人都僵住了。
久米正雄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静静地望着他。
那张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透过镜片的视线波澜不惊,芥川龙之介于是也望着他,既然面对面,他还不至于到了连对方的视线都要逃避的地步,虽然他的确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久米正雄也不说话,这就让他有些惊讶了。他从未想过,自己潜意识中的久米正雄,面对他的反应竟然是一言不发。
转念一想——不对,他潜意识中的久米正雄居然出现在了他面前,在图书馆的时候,只是偶尔能瞥见背影,他对久米正雄那身衣服的背面都感到眼熟了,想必对方对他背后的衣着也看烂了。
这时候他发现他说不出话,不是他不想说,而是即使想说,喉咙和嘴巴也都被锁住了,这又是为什么呢?似乎也没什么为什么,只是他确实说不出话。单向的回避永远做不到万全,除非另一方怀着相同的意愿行动,久米正雄能对他说什么呢,他又能对久米正雄说什么呢,谁也不情愿去想这件事。
梦境总是赋予人任性的权利,和自己的大脑客套实在没有必要,于是他把被子再度拉起,闭上眼睛。如果要选,他宁回到图书馆和久米正雄互相盯着比赛——当然对方愿不愿意参赛有待商榷——这里的久米正雄只是他潜意识的产物,是他被归入“虚伪之人”的凭证。
“你也差不多该消失了吧。”芥川龙之介自言自语着。
他再一次躺在补修室的床上,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六、
——在梦中徘徊,是因为潜意识不愿醒来吗。
芥川龙之介叹了口气。补修室的景色他已经看得腻烦了,等他真正醒来之后,大概会有一段时间很不情愿再靠近这里。
这一次他从床上坐起来,打算在梦里到处走走。人的适应性真是强得可怕,他居然开始从这梦里找到一丝任性的乐趣了——虽说是苦中作乐,也聊胜于无。假使在这梦里待得久了,他也能随波逐流地习惯吧,毕竟就算是地狱,只要花个两三年他也能安居一隅,说不定还能在某处刀山下找到适合当作书斋的岩洞呢……自己的梦境可远比地狱舒服得多,不是吗。
要体会孤独,最好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央,此刻在这寂静的梦中之地,孤独感反而被模糊了,图书馆的走廊空无一人,木屐踏过地板却悄无声息,没了那种“叩”“叩”的声音,他或许其实踩在水上?念头刚这样一动,走廊窗外的景色就换成了静静的川流,在那清冷的绿色中,混杂着些许温柔的橙黄,时近日暮,余晖洒落在江面上,如同袅袅烟霭。他不禁站住了,在窗前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
潜意识的确不受他控制,虽然于他而言这是一条柔软的河流,可他自己也没想到,那交织流淌而富有人情味的水色、那岸边的垂柳、那褐色的三角帆……竟被再现得如此纤毫毕现,倘若光靠自己回忆,他绝无法呈现出这样百分之百的画面。回忆的画布素来顾此失彼,他只想着那水色,其他的就都模糊了。
——却原来一切其实早都落在心底吗?
图书馆的长廊消失了,他此刻就站在岸边,望着远处那闪着粼粼波光的碧绿的水。
“怎么会是你呢?”芥川龙之介忽然轻声问。
他转过头去,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太宰治,他们之间隔了一臂还多的距离,太宰治也正看着他,眨了眨眼,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芥川……老师?”太宰治犹豫着,用小心翼翼的语调喊了他一声。
“……嗯。”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大概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吧,这个太宰治和之前的菊池宽、久米正雄是一样的,是他潜意识的造物。因此他才感到加倍的困惑——他的潜意识居然认为,站在这河岸边,与他一起吹着水色的风、欣赏这日暮江景的人,是太宰治。
偏偏是生前从未见面的人,偏偏是在他死后才活跃在文坛的作家。为什么是太宰治?
“芥川老师。”
“嗯?”他下意识地应了。
“这是……老师很喜欢的那条河吗?”
芥川龙之介心里一惊,诧异地看向太宰治。
如果是真正的太宰治这么问他,他反倒不会如此惊讶,只会感叹一下“看来他说把我的作品看了个遍是真的呢”。但此刻,如此发问的是他潜意识里的太宰治,换言之,竟连他的潜意识都默认了太宰治能问出这样的话——他竟觉得那看遍作品的告白是足斤足两的真实?
太宰治在等他的回答,但芥川龙之介怀着自己的困惑,一时面上的神情变得莫测。于是没过几秒钟,太宰治那张孩子气的脸庞上就浮现出一种局促,金色的眼睛也羞于直视他,闪闪烁烁地退却起来:“抱歉,芥川老师,擅自……”
芥川龙之介回过神,急忙截住对方的话头:“是,就是这一条。”
太宰治便松了一口气,笑了,他一这么笑起来,就引得旁人也不由露出笑容,芥川龙之介却是那个例外,他看着这个可称得上是鲜活的太宰治,一时说不上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幸好,太宰治没有执着于和芥川龙之介继续对话,他转回头去,专心致志地望着水波,过了一会儿,轻声感叹:“不愧是……真的很美啊。”
“是吗。”
“是的!非常美。”太宰治说,他的眸子映着晚霞的光,两只手背在身后,手指相互捏着,看起来有些紧张,甚至不知不觉换成了敬语,“芥川老师真的……完完全全地把这条河写出来了啊。其实我第一次读的时候,一边觉得真美,一边却也在想可能吗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河水,还想着也许是芥川老师的文字太厉害了,才把普普通通的一条河变得那么绚丽之类的……所以果然还是我自以为是。”
“…… ……”听着潜意识夸自己,芥川龙之介实在是不想开口搭话。人的确猜不透自己,更遑论控制自己,如果真能做得到,精神病院又是为什么而设的呢。
“不过,要是闭上眼睛的话,眼前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还是芥川老师的文字。就算我像这样看着‘大川之水’,可印在脑子里的,还是那些字句。日后回想起来,大概我只会记得‘芥川老师确实完完全全写出来了’这种印象,却想不起来实际的景色是怎么样了。相反的,浑浊而带有人情味儿……这才令人印象深刻。”
太宰治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是相当满足的表情。芥川龙之介不禁想,太宰治原来在他心里是这么安静的模样吗?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确实是的,这没什么不对,他从没有一刻把太宰治当做喧闹之人对待,太宰治也不该被任何人当作只会“人间失格”的吵嚷者。
他们在图书馆的时候,闲聊大多是日常琐事,书信往来却常夹带几句文学论——在这一点上,他们默契地保持了一定距离,每次只浅浅地聊一些,说几句。无论是谁,突然高谈阔论都是惹人厌烦的吧,芥川龙之介这么想,他很庆幸太宰治似乎也这么想。但即使只是浅浅地谈上几句,也足够芥川龙之介明白太宰治对文学抱有何等认真的态度,那字里行间的热情是藏不住的,文字不会骗人,尤其在他面前。每一纸信他都能读出些不同的太宰治来,像是一株花在四季昼夜不同的侧影。
这时候,芥川龙之介又觉得梦境开始难以忍受了,和自己潜意识的造物聊天,归根结底让他觉得别扭,毕竟他已经受够了自说自话的苦。而他忽然发现太宰治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很靠近河岸的地方,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然后,太宰治面向着这条河,深深鞠躬。
“……你在做什么?”
“因为太美了啊!情不自禁想要鞠躬,可以的话本来其实想五体投地的!”太宰治快活地回答,他伸出手向前,张开五指,粼粼波光闪烁在他指缝间,“您瞧……它把水色慷慨地赠给每个人,如果能使劲儿盯着看,一直看,一直看,那就连我的眼睛也会变得这么温柔而富有人情味吧。”
本来就是那样的。芥川龙之介想这么说,但他没有开口,即便真要说,这话也该去和太宰治本人说。
和本人说——无端地,他烦躁起来。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之间觉得厌倦,可能是因为明知道这“太宰治”只是同他一体两面,也可能是明知如此却仍然不禁把他当做真正的太宰治对待。他不知说什么好,却无法不认真地听着对方每一句话,只在开口回应之前猛然想起,这不是太宰治啊,他所说的话,就如投海的石子,注定杳无回应。
对虚假的造物感到厌倦,却又厌倦如此厌倦着的自己。他想起某一封在灯下拆开的信,信纸上的字迹工工整整,一看就是小心誊抄过的,他犹豫着要不要和太宰治说不必特意做这种事,犹豫到最后却还是一字未提。
收到的信字迹工整,他便厌烦这样的小心翼翼;可假若,假若——收到的信随意潦草,涂涂抹抹,他怕又要反感这种不尊重的行为。难怪他常常不快活,难怪常有人说他不快活。
芥川龙之介叹了口气。
“芥川老师,怎么了吗?”太宰治转过头来问他。
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就像真正的太宰治那样,就像太宰治会露出的眼神那样,芥川龙之介看得一清二楚——蓦地,他被狠狠地刺痛了。
“你……”
——不过是我的臆想。
“如果我说,你不是你以为的你,只不过是我此刻梦境里的造物……你会怎么想?”
——凭什么像太宰君一样。
太宰治愣住了,有一瞬间他面上浮现出被刺伤的神情,可他又很快地偏过头,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来。芥川龙之介望着对方,从心底感到了一种讽刺——看啊,他明知道这样的话会让太宰治受伤的,可他又那么狡猾,知道太宰治不会因为被刺伤而向自己发难,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佯作不知。
对不起。他抿了抿嘴,差一点就这么说,却还是没有这么说,他把这几个字压在舌下,记下了自己欠太宰治一句道歉。
“芥川老师……”
他听到太宰治这样喊了他一声,语调很轻。
于是他强迫自己看向对方。可他在期待些什么呢,他明明知道,对方无论说什么,都是一种可悲的自我安慰。
太宰治望着他,脸上的笑容像是在哭,可他仍然在笑,在尽最大的努力露出笑容,这让他的表情显得诡异,或许还不如哭丧着脸来得好。
“……如果是那样的话,如果真的是那样。”他轻轻地说,那声音是从干涸的沙漠中发出的,“那芥川老师,您快点醒来吧。”
芥川龙之介怔住了。
那极轻的话语重逾千斤。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面前的太宰治使劲儿摇了摇头:“没事的芥川老师,您别……您别难过,虽然对您来说,我大概是虚假的,可是对我来说,您和大川之水,都是再真实不过的一期一会啊。”
太宰治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他身后的河流一样。
“这条河,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的,绝无仅有的美景呢!我会为此欢呼的!”
芥川龙之介没能说什么,也没能伸出手,虽然他是想过伸出手的,可他终究没有动,只有伸出手这一念头不断地敲击他的神经。他像是看见太宰治笑了,又像是看见太宰治哭了,那华丽的羽织无风自动,披着日暮余晖烈烈燃烧,刺得他眼眶又热又疼。
这一刻,他无比地想和太宰治说话,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见到太宰治,从未如此想念“太宰君”这一称呼在唇齿间逸出的感觉。
他再一次躺在补修室的床上,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tbc——
参考:
1、
虽是一本寒酸的作品集,但都是我颇为钟爱的作品,因为这些作品是以一种带着甜蜜、不含任何野心,而且非常开心的心情写出来的。所谓“力作”总显得些许僵硬刻意,连作者自己重读都觉得讨厌的作品,但轻松的小品文就没有这种问题。然而一如往常,这本作品集也卖得不太好,但我没有为此抱憾,反倒为销路不佳感到欣喜,因为我虽然钟爱这些作品,但也不认为这些作品的内容质量是最好的。他们禁不起冷峻严苛的鉴赏,亦即所谓的散漫之作。不过作者本身的钟爱又是另一回事。我不时会悄悄把这本甜蜜的作品集摊在桌上阅读。
——太宰治《浪漫灯笼》(陈系美 译)
2、
我钟爱的作品——文艺方面的作品——说到底是能从中感觉出作家本人的作品。要塑造人,塑造具有大脑、心脏和七情六欲的像一个人的人。
——芥川龙之介《侏儒警语》(林少华 译)
3、
我不喜欢别人送书给我。想读的书买来读,不想读的当然就不买。送给我《澄子的短歌》令我难堪,送回去也是难堪。总之,我不情愿地读了一遍。
《默哀》、《新芽》、《幼年沉思》(之二)尚佳。概而论之,不似野口雨情的序诗那般卑俗。
——芥川龙之介《澄子的短歌》(侯为 译)
4、
人生比地狱更为地狱。地狱所施加的苦难不曾打破一定的常规。譬如饿鬼之苦,不过是在将要取食眼前饭菜时上面突然起火而已。然而不幸的是人生所给予的苦难并不这么单纯。取食眼前饭菜之际,既有时上面窜起火苗,又有时意外手到擒来。而津津有味地食罢,既有时上吐下泻,又有时乖乖消而化之。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世界面前,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得手。假如堕入地狱,我保准以闪电速度一把夺过饿鬼饭食。更何况什么刀山火海之类,只消住上三年两载,也就可以处之泰然。
——芥川龙之介《侏儒警语》(林少华 译)
5、
有助于思考问题的,是咖啡馆内最深角落的桌子。其次,有助于感觉孤独的,是行人稠密的大道中央。而有助于品味宁静的,是开幕时剧场的走廊……
——芥川龙之介《在都市——或在一九一六年的东京》(侯为 译)
6、
那银灰色的雾霭,绿油油的河水,隐隐然有如一声长叹的汽笛声,以及运煤船上茶褐色的三角帆——一切的一切,都会引起不绝如缕的哀愁。河上风光如许,使自己那颗童稚的心,宛如岸边的柳叶,颤动不已。
(中略)
唯有流经平原的大川之水,融进了淡水和潮水,在清冷的绿色中,糅杂着浑浊与温暖的黄【——】色,似乎有种通人性的亲切感和人情味。
——芥川龙之介《大川之水》(艾莲 译)
【文炼/芥太】梦灯笼(上)
#这次我必不会上中下无法写完然后偷偷改成一二三四#
*非TV动画图书馆
*与前作是同馆故事,前作可戳→ 两方的单相思(一) ,不戳不影响阅读
*灵感来自有一天下午我做了二十多层的梦中梦……
【梦灯笼(上)】
***
他发现他在梦里。
可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醒来。
***
一、
——有哪里不对劲。
这是芥川龙之介睁开眼睛时的第一想法。
说“想法”或许也不准确,因为那并不是那种富有逻辑的东西,只是在意识清醒的同时,蓦地涌上心头的一种...
#这次我必不会上中下无法写完然后偷偷改成一二三四#
*非TV动画图书馆
*与前作是同馆故事,前作可戳→ 两方的单相思(一) ,不戳不影响阅读
*灵感来自有一天下午我做了二十多层的梦中梦……
【梦灯笼(上)】
***
他发现他在梦里。
可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醒来。
***
一、
——有哪里不对劲。
这是芥川龙之介睁开眼睛时的第一想法。
说“想法”或许也不准确,因为那并不是那种富有逻辑的东西,只是在意识清醒的同时,蓦地涌上心头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类似海水漫上沙滩那一刹那。
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对。正是午后时分,阳光透过补修室的窗子斜着照进来,投在地板上晕出柔和的焦色,坐起身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小半中庭的景色,大概是吹了微风,树冠轻轻颤动着。
“不管看几次,都真有精神啊。”芥川龙之介自语着,那漫上心头的不安退去些许。
这次受伤并不重,大约在补修室睡了个午觉就恢复万全,芥川龙之介本来把一本书带到补修室,打算翻看着打发时间,结果大概不知不觉还是睡着了。净是在不想睡着的时候睡得很快——他心里可惜,自觉错失了轻松翻阅的一个机会。
可他伸手向床头柜子,要把放在那里的那本书拿起来时,却摸了个空。
床头柜子上什么都没有。
“诶?”芥川龙之介惊了一下,“那本……”
他倏然哑住了。因为他发现他忘记了那本书的名字,无论如何极力回想,那书的名字总在脑海里影影绰绰地躲闪,半个字都没能抓住,只隐约觉得,那似乎是个精巧又浪漫的名字。
忘记名字的话,看到书就该想起来了吧。这样想着,他掀开被子,拿起枕头,又把床和柜子附近都搜索一遍,还趴在地上仔细看了看床底和柜子底,结果也是空空如也,倒是地板上的丁点儿灰尘浮起来,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都拿过来了,怎么会忘记呢?”他喃喃地疑惑。
虽称不上是“书的收藏家”,书架上的书也至多是随着性子聚集而来,但至少随手丢弃这种事是绝对做不来的,更何况一本略怀期待即将翻阅的书。芥川龙之介把自己从头到脚整个儿想一遍,也想不出自己出于什么原因才会把书忘掉。
强烈的违和感让他不由得重新审视那阵不安,他就知道,那不是毫无由来的,他常有些怪异却奇准的直觉,偶尔也窥见“或许不存于世”之物。芥川龙之介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提起精神,他重新站定,尽力保持冷静,将补修室再度打量了一遍。
一旦抱着“有什么异常”的心态来看,补修室瞬间处处透着诡异,过于安静了,安静得可以用死寂来形容,圆桌上的灯闪着飘忽不定的光。那阵违和感拔高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就像有人在挤压他的大脑,就在他差一点忍不住呻吟出声时,窗外忽然亮起了光。
他既想抓住救命稻草,又担心稻草里裹着咬人的毒蛇,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窗边向外窥视,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中庭里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灯笼。
“灯笼?”芥川龙之介怔然,“为什么是灯笼……”
一个念头疾电似的划过脑海。
杂乱无章的织物篮子里,那根断了的线头悄悄拂过掌心。
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两个字,在什么时候心里默默念过这两个字。
“……《浪漫灯笼》。”
他再一次躺在补修室的床上,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二、
——原来如此,是做梦啊。
对于刚刚从梦境中挣扎而出的人,“那只是梦”的认知,比什么都能带来慰藉。芥川龙之介心里一松,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他一向和睡眠没什么缘分,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了,也多是做光怪陆离的梦,常常醒来后比入睡之前还要疲惫。但他又有一种毛病,一旦做了什么鲜明的梦,总强逼着自己要想起全部内容,于是他躺着没动,重又闭上眼睛,一寸一寸地详细回忆起之前的梦境。
幸运的是,这次的梦不算长,没发生由于记忆不全而抓心挠肝的灾难。想到最后那挂满中庭的灯笼,他有些忍不住想笑。
——难不成是太宰君给的提示?
这念头一飘,芥川龙之介有点不想这么躺着了,惦念起了一页都没翻的书。这本《浪漫灯笼》还是他瞒着太宰治偷偷从书架上拿下来的,揣在怀里生怕被对方发现——自从有一天见到太宰治满图书馆嚷嚷“谁啊借了芥川老师的《罗生门》不还!”,他心里就对太宰治增加了一项认知:大概书架有个风吹草动都会被察觉的。
书架上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自己的作品尤其——当然,这样的自觉芥川龙之介也有,或者说不得不有。但最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伴随着这个认知,无可奈何的心情倒比自我谴责多些。芥川龙之介曾花了点时间细忖自己这念头的由来,最后只好承认,比起主观傲慢,不如说这是客观认识才更恰当。
大概是脱离了人世的缘故,惯常却无用的束缚消失了不少,图书馆又是片纯粹之地,缠身杂事一概没有,虽然失眠之类的毛病尚在,却再不需要顶着失眠的脑袋应付批评家们。这样一来,心情和思绪也渐渐明快起来,虽然不可能变得充满朝气,但大概已经不是悲观者中的悲观者了。
之所以拿书拿得偷偷摸摸,是因为不想被太宰治察觉自己在看他的书。
上一次读过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后,由于他们随即陷入了史无前例的侵蚀事件中(馆长如此评价),因此芥川龙之介没能第一时间直面太宰治的反应——对于自己读了他的作品一事,太宰治那句落泪的“谢谢您”……芥川龙之介本以为这就是全部了,至少他自己并不觉得他的评价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即便如太宰治所说,那孩子喜欢他的作品、很喜欢、非常喜欢……但难道因为太宰治喜欢他的作品,太宰治就有了因他一字一句而或喜或悲的义务吗?又或者,他竟成了靠只言片语操控人心之辈?
那之后的某一天,太宰治来找他,勉强闲聊几句之后(他们都不擅长在有所求时游刃有余地周旋),太宰治小心地开口:“芥、芥川老师,那个,我有一个请求。”
事实上,刚听到那结结巴巴的叫法,芥川龙之介就知道太宰治是有所求了。太宰治可不结巴,一点也不,论咬字清晰当为人中翘楚,只是当有所求时,他总要把自己放在弱势一方,言语举动上也向“弱者”靠拢。经过两三次,芥川龙之介便察觉到这点,可他更察觉到这并非太宰治有意为之,于是对此也缄口,因为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说、更想不出自己为何要说。
他把自己那点细微的烦躁放到一边:“嗯?是什么呢?”
“就是……虽然可能已经过去好几天,不太容易回忆也说不定……”
“太宰君。”芥川龙之介见缝插针,“前面的就不用了,直接和我说那个请求吧?”
太宰治微张着嘴,眨了眨眼睛,芥川龙之介微笑以对,于是太宰治点了点头,破釜沉舟似的开了口:“拜托了老师,您之前对《人间失格》的评价,能请您再对我说一遍吗!”
——看吧,这不是清晰又顺畅吗。芥川龙之介那点细微的烦躁被冲散了。
被戳破的时候,太宰治反倒没有慌张,而是卸下重担一样不再那么“弱势”了,这是件让芥川龙之介觉得愉快的事。
于是他愉快地应承了:“你的《人间失格》是很棒的作品。”
“呜哇啊——!”
太宰治捂住了脸,手指分开两条缝,金色的眼睛从缝里望着芥川龙之介,视线灼灼:“芥川老师,能请您再说一遍吗,再说一遍求您了!”
“恕难从命。”芥川龙之介摊了摊手,“毕竟我可不是答录机呢。”
即使如此,太宰治仍然度过了情绪高涨的一天,而他情绪高涨的时候,感染力高得惊人,这么一天下来,几乎图书馆的所有人都知道太宰治开心得要跳上天去,可被问及理由时,太宰治只是嘿嘿地笑,一个字都不肯说,唯独面对佐藤春夫时,腻腻歪歪地“哎呀——”了一句,接着转身跑了。
那声哎呀硬是弄得佐藤春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芥川龙之介得知这些事,是又几天后了。于是,他这次就偷偷摸摸地把书拿来,打算默默地看,直到看完,都不让太宰治知道他读《浪漫灯笼》。
原因大致有两个,头一个是……
芥川龙之介从补修室的床上坐起身,准备先拿书来读,稍后再考虑那些事。他心里绷着一根弦,看到柜子上正放着那本书,这才松了口气。
伸手拿过,翻开一页,芥川龙之介就愣住了。
书页上的文字像是蝌蚪一样扭曲起来,在纸面上缓缓蠕动,乍一看像是黑色的毛虫爬了一团,芥川龙之介倒吸了一口气,手下意识一抖,书被丢在了地上,那书页哗啦啦无风自动,最终停在空白的一页。
芥川龙之介注视着那一页白纸,那白色就像要把他吞噬进去一样。
“……不对。”他喃喃着,心里的弦猛地拉紧,“这是……”
他再一次躺在补修室的床上,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三、
——竟然做了梦中梦……
伴随着这样的认知,一霎疲惫涌上心头,连续两次醒来对他而言不啻于精神上的折磨,这是炼金术师的力量也无法缓解的疲劳。
芥川龙之介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补修室的灯光一向柔和,极容易催得人昏昏欲睡,他这次没有坐起身,而是稍稍侧了侧头看向窗户,窗外是浓稠的夜色,一丝星光都看不到……不,比起夜色,倒不如说就是墨一样的纯黑,那墨水还在缓缓流动。
“都这样了,还在梦里吗。”他自言自语着,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清醒的认识。瞬间他便懒得起身,想着反正醒来也会躺在这里,一动不动反倒最有效率。
可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并未立刻醒来,芥川龙之介又躺了一会儿,最终不得不坐起来,打算找找从这个梦里醒来的办法。
他不是第一次做梦中梦了,倒不如说,从小时候起,他就常做色彩斑斓的梦,起承转合无一不全,他以为梦都是如此,谁都会在睡着后经历一场长途跋涉。长大后他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不是彩色的梦,他想象不出仅有黑白灰的无声梦境是怎样的,却无端觉得,若是那样的梦大概就能睡个好觉了。
床头柜子上放着那本《浪漫灯笼》,芥川龙之介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向补修室的门口走去。手搭在门把手上,即将扭开门的那一刻,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本书还是那么安静地放在那里,仿佛随时等他拿起翻阅。
但芥川龙之介不会再碰那本书了,他已经意识到这是梦境,也就是说,梦里的一切都来自于他的潜意识,既然他还没来得及看那本书,梦里又怎么可能读到内容。
门开了,门外不是那条熟悉的走廊,而是同窗外一样浓重的墨汁。
没有犹豫地,他抬脚踏进了那片黑色。被墨汁包围的瞬间像是被海水裹挟,空气被尽数剥夺,他在窒息感中直直下落。
他再一次躺在补修室的床上,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四、
——糟糕,头开始痛了……
针扎般的头痛,芥川龙之介对这种感觉熟悉极了,或者说,他人生的最后几年,几乎没有一天不伴随着这样的头痛度过。他曾怀着说不上是苦中作乐还是聊作发泄的心情,将自己缠身的病症悉数罗列纸上:神经衰弱,胃痉挛,肠炎,阿司匹林疹,心悸。这样一想,只是因连续梦醒而头痛,已经相当仁慈了。
这一次是梦还是现实,芥川龙之介谨慎地没有下定论,他的梦都太过真实鲜活,即便是他自己都常常分不清楚,何况有些时候,现实比梦境还要魔幻,梦境反倒谨小慎微,让人不禁产生“那是梦吗”的怀疑。
这时,隐隐约约地,他听到补修室外传来菊池宽的声音。
不是在喊他,而是就在门外和谁在说着什么,一来一往聊得相当热烈,芥川龙之介躺在床上听不清,但听不清也无妨——听到菊池宽声音的那一刻,他心里的石头就落下去了。既然能像这样听到菊池宽在说话,那他大概真的已经醒了。
劫后余生般的喜悦让他瞬间忘了头痛的事情——只要打开门,就能和菊池宽打声招呼,松一口气再细细讲他那连环套一样的梦,没有人比菊池宽更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作想了。他像个急于寻求兄长慰藉的孩子,直接从床上坐起身来,就要趿着木屐迫不及待地出门去。
急急跨了两步,又退回床边,把那本《浪漫灯笼》抄进怀里。
芥川龙之介拉开补修室的门,却并未如预想般迎面看到菊池宽——就那音量的大小,还以为菊池宽就在门边不远处呢——他左右看看,见菊池宽在右手走廊不远处,正背对着他,不知在和谁说些什么。
“宽!”芥川龙之介向那边走了两步,稍稍提高声音喊道。他暂时不想顾及会不会打扰到另一个人,因为此刻的他也迫切需要这位兄长的帮助。
当想和什么人好好聊一聊的时候,最好还是当场说出来,而不是眼睁睁看着汽车远去,眼神无法留住任何事。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菊池宽没有回头。
是没听见吗?抱着这样的猜测,芥川龙之介又走近了一些,再次喊了一声。
依然毫无反应。菊池宽就像故意忽视他的声音似的,自顾自和面前的人聊得热火朝天,可他们在聊的内容——芥川龙之介凝神去听,居然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清楚,驳杂无章,仿佛接错了信号的电波。
不安的预感攥住了他的心脏。
“宽!”
就站在菊池宽背后,芥川龙之介这样喊,他屏息等着,然而,一秒,两秒,菊池宽始终没有回头。
他想了想,试探着伸出手,拍了一下菊池宽的肩膀,他本以为大有可能拍个空,却没想到真正拍在了实处。被这么一拍,菊池宽回过头,见到是他,立刻开口说了句什么。
——听不懂。
芥川龙之介愕然地看着菊池宽,看着对方的嘴巴一开一合,看着对方脸上那不似作伪的担忧和关心——那当然了,他一直都知道,菊池宽对他那如同兄长一样的爱护,他一直承着对方这样的关照,他比谁都清楚。
可他竟然根本听不懂菊池宽在说的话,不是听不到,而是即便听到了,耳朵捕捉到声波,这声波却无法化为可解读的讯息传递给大脑。
“宽……你在说什么?”他喃喃地问。头再一次痛了起来,针扎已经不足以形容,是一柄锥子从耳洞扎进,狠狠钉在他头骨上。
菊池宽的神情变得疑惑起来,又和他说了句什么。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菊池宽摇摇头,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来,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提高声音说了些什么。
可那些话听在芥川龙之介耳里,只是嗡嗡作响,只是吵嚷,只是这世间千万人都会发出的呻吟。他终于意识到,不但他听不懂菊池宽的话,就连他自己所说的话,对菊池宽来说也是天书,那只不过是风里的歌声,随风而散。
“为什么……”
头痛欲裂。
菊池宽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他定睛看去,菊池宽的身影已经不在他眼前,整条走廊开始缓慢地扭曲崩塌,天花板上粉尘簌簌落下,窗玻璃一扇接一扇破碎。
——原来还在梦里。
——原来那是他的潜意识所致。
——啊啊,这就是傲慢的报应,虽然以谦逊自我粉饰,归根结底潜意识仍然存着那么傲慢的念头。那么傲慢的、孤独的、多愁善感的念头:那萦绕心头始终不散的孤寂之感,那行走在人声鼎沸街道中央时的强烈疏离,那一个个不眠之夜提笔却又搁置的信件……
“我从不被真正地理解,因而越发倍感孤独。”
——是这样,正是这样,他抱有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傲慢,自诩不愿为神,却仍以神明自视甚高,所谓的不被理解,其中一端,不就是所谓的神吗。
“原来是这样啊……”
带着尘埃落定的、静静的呢喃,他在破碎的梦境中闭上了眼睛。
他再一次躺在补修室的床上,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tbc——
由于这篇的参考稍微有点杂
所以不太方便直接在文中特定地方加注
因此将所参考的部分罗列如下:
1、
《浪漫灯笼》,其实更广为人知的译名叫做《小说灯笼》。
原文是 ろまん燈籠 ,因此最直白的译法就是浪漫灯笼,不过我买的那一本有注解说,因为小说灯笼这译法已经广为人知,为避免混淆,继续沿用。
2、
对待书籍亦不例外。我出于职业特性,多少收藏了一些书籍。但是这些书籍并非我搜集来的,毋宁说是“聚集”来的。
——芥川龙之介《藏书》 (刘立善 译)
3、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中略)
记得当时我好像说了些什么。但一梦醒来,却已全然忘记。好不容易写下梦中故事,单单忘掉一句话。实在令我抱憾终生。
——芥川龙之介《服装》 (侯为 译)
4、
第三封信曰:“借您的大名攻击了XXXX。因我等无名作家名字没有效果。 请莫见怪。”写第三封信的人,家住何处姓甚名谁我皆不知。我每天一边读着这样的来信,一边喝着“尼【】泊【】尔老鹤草茶”,以求静静养病。当然,失眠症尚未痊愈。
——芥川龙之介 《病中杂记》 (刘立善 译)
5、
有用到文炼舞台剧的梗,觉得大家肯定都看得出来哈哈哈
6、
据说,在梦中看到彩色是神经疲劳的证据。可是,我从幼年起,就一直在做彩色的梦。不,我几乎不相信竟有无色之梦。
——芥川龙之介《梦》 (侯为 译)
7、
再者,数日来,我家的健康状况如下:
户主:神经衰弱,胃痉挛,肠炎,阿司匹林疹,心悸。
——摘自芥川龙之介大正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自田端致真野友二郎书信 ( 刘立善 译)
8、
因此,即使是在更加切身的场合,例如向菊池请教现实生活问题时,他也总会比任何人更加设身处地地为我提供各种意见。这种设身处地是我们,尤其是我所效法不了的。不,说实在的,有时我对自己的事也并不设身处地思考,甚至暗中因此而沾沾自喜。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在个人问题上,的确多次恳请过比我自己更为设身处地的菊池。在当今的世界上,能让我产生这种兄长情结的人,除了菊池之外,别无他人。
——芥川龙之介《菊池宽》 (张云多 译)
9、
座谈会结束之后,我因为必须同车送出席者离开,最后也没找到和芥川说说话的机会。只是,在万世桥的瓢亭那,举办座谈会的时候,我坐上了汽车将要离开时,他透过车窗微微地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啊啊,芥川是有话想和我说啊,虽然这样想着,但是车子已经发动,于是就那么不了了之了。芥川他,并不是在那种时候还会把内心希望的事情如此外露的人,但那时候的那个眼神,的确传达着想要和我再多说些话的渴望。
——菊池宽《芥川诸事》 (自译)
10、
但是,最近十年来,我的经验告诉我,除非在我亲近的人中有人处于类似我的境遇之中,否则,我上述这些话,便如风中的歌声一样,随风而逝。因此,我并不怪你……
——芥川龙之介《给一个老友的信》 (陈生保 译)
11、
每天肯定都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总想和别人吵架,所以不愿意和别人说话,但因此倍感寂寞。有时多愁善感,简直令人觉得无聊。我还想出去旅行,似乎觉得和大家见不着了,极其孤独寂寞。
——摘自芥川龙之介大正四年二月二十八日自田端致恒藤恭书信 (郑民钦 译)
【文炼/芥太】两方的单相思(四)(完结)
*前篇指路→ (三)
*番外指路→ 【羽织】
*承蒙关照,写完了这篇文炼芥太的处女作!【鞠躬
【两方的单相思(四)】
“唔,总觉得……”
太宰治认真地听,但芥川龙之介说完这似是而非的开头就不再多说了,而是自顾自向上望着,他的脖子伸长,下巴也抬高,从旁一看,那侧脸的轮廓竟然透出些发呆的意味。瞥了一眼之后,就像是跟着被什么“发呆烟雾”笼罩了一样,太宰治也微微发起呆来,那是一种难得大脑空白的放松感。
“……总觉得,就这么坐在这里也不错,如果太阳不升起来就……不对,不升起来也不妙啊,要是能晚一点……晚一点点就行,就一点...
*前篇指路→ (三)
*番外指路→ 【羽织】
*承蒙关照,写完了这篇文炼芥太的处女作!【鞠躬
【两方的单相思(四)】
“唔,总觉得……”
太宰治认真地听,但芥川龙之介说完这似是而非的开头就不再多说了,而是自顾自向上望着,他的脖子伸长,下巴也抬高,从旁一看,那侧脸的轮廓竟然透出些发呆的意味。瞥了一眼之后,就像是跟着被什么“发呆烟雾”笼罩了一样,太宰治也微微发起呆来,那是一种难得大脑空白的放松感。
“……总觉得,就这么坐在这里也不错,如果太阳不升起来就……不对,不升起来也不妙啊,要是能晚一点……晚一点点就行,就一点点。”
“哈哈……还以为会被劝回屋子里去,结果没有真是太好了。”
“咦?”
芥川龙之介双臂向后一撑,“嘿”地一声在太宰治身边坐了下来,而后把两条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脊背也跟着放松地弯曲下来:“总被劝着在屋里静养,在外面就有些神经过敏罢了。”
“啊、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我是,那个……”
“晚安了。”芥川龙之介仰着头阖起眼睛,一副打算就此入眠的样子。
“咦、啊……什么?”
“坐在这只能听太宰君讲客套话,还不如一早回去屋里呢。”
似乎有风吹来,但风又很突兀地停止了,不是徐徐消失,而是如同被人“砰”一声关紧了门似的,受到吹拂的皮肤发出了抗议的声音,微微绷紧了。
“芥、芥川老师——”
太宰治的语气有点急促,芥川龙之介猛地睁开眼睛,但他只看到依然坐在身边的太宰治,那一瞬间心头掠过的感觉仿佛只是错觉。
“…… ……”
“什——么嘛,那才不是客套话!芥川老师,我是真心实意觉得抱歉的,没有考虑到外面在吹风而老师可能就在头痛的事情,老师不是一直没睡着吗……好吧,可能是稍微有一点点夸张,有那么一点点。”太宰治抱起了膝盖,一边把自己缩了起来向后靠在树干上,一边嘀嘀咕咕地做着辩解,“但也就是一点点夸张而已,我也没有故意为了客套就说客套话的习惯,这点定力我还是有的,绝对有啦!”
芥川龙之介沉默地看着太宰治,看着对方嘀嘀咕咕的时候那双毫不躲闪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下一秒却马上点点头,笑了:“是啊……太宰君一直都,非常自信呢。”
“那当然了,毕竟我是彗星一样的天才小说家嘛!”
“…… ……”
芥川龙之介望向对方,对方感觉到他的视线,也坦然回视,还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容很干净,无忧无虑,单纯得轻而易举,乍一看非常适合太宰治那张略带稚气的脸。
——倘若哪一天,太宰君真的露出这种笑容,那他一定是放弃文学了。(注21)
——但这怎么可能呢。
芥川龙之介站起身,缓缓呼出一口气,他向外走了两步,背着手,仰起头看了看头顶的树冠,不知何时,那些叶片已经停止了互相摩挲。
“我也不说客套话了。”
“什么?芥川老师……”
“太宰君在哪里?你又是什么,侵蚀者吗。”
“应该暂时安全了……”太宰治如此自言自语着,芥川龙之介仍然紧闭着眼,呼吸的起伏微弱到近似消失。
他和芥川龙之介正藏在一处断崖下,只有这里向内凹进,形成了一个遮雨棚般的死角区,芥川龙之介被他安置在里侧,紧贴着石壁半坐着,他则别无选择——只能紧紧贴覆在芥川龙之介身上,这才能勉强让两个人都严严实实藏在里面。
为了隐蔽,也为了引开侵蚀者的追逐,身上那件华丽的外套早就被他丢在某个岔道口了,现在看来,那件衣服成功完成了使命,只看还有没有再被捡回来的希望。太宰治在心里叹了口气,巴望着图书馆能早些发现他们这次潜书的异常。
潜书的过程中,两个人被侵蚀者入侵了梦境,以至于共同做了一场夜半相遇的梦——不对,不全是梦,潜书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确陷入那个闪着萤火的梦魇,只是现实中的他没有情绪低沉到想要自杀,自然没有走去中庭,更遑论遇到芥川龙之介。
真正发生的事情是,这天被安排潜书的恰好是他们两人,这次的书被侵蚀的程度不深,正常情况下两个人就足够轻松净化。芥川龙之介在出发前向他打了招呼,他却因为看清对方眼里的犹豫,而退了一步没敢给出回应,如果他一个没控制住,又像上次那样得意忘形、没给自己拿清水稀释一下(注22)就一股脑儿冲过去,可怎么办呢?
他看到芥川龙之介的眼睛黯淡了些许,但即便如此,对方还是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那之后的潜书,直到被入侵梦境之前,两个人都再没说话。
但梦境中的芥川龙之介是“真实”的,正如他也是“真实”的,那场谈话是真实的,哭泣与手帕的记忆都不是虚假。那在噩梦里被放大数倍的负面情绪,极有可能是侵蚀者想要引起他们自相残杀,转生的文豪本就是由“思念”所组成的,一旦梦境中的自我消失,这具躯体的消散也不让人意外。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侵蚀者想要将梦境中的太宰治取而代之,反而给了他脱离梦境的机会——唯一的不安,是脱离之前没来得及提醒芥川龙之介一声。醒来之后,为了躲过数量惊人的侵蚀者而不得不背着芥川龙之介踉踉跄跄地逃跑,样子虽然狼狈,但活下来了就是暂时的胜利。
“能不能撑到谁来救援啊……”
他咕哝着,瞥见芥川龙之介沉睡的脸,忽然又振作起来。
“不对,不是能不能,是必须能!啊啊,我肯定没问题的,就算是为了保护芥川老师,我也得拿出必死的决心……嘶!”
右脚踝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太宰治咬紧了嘴唇,手也死死扣住了芥川龙之介的衣服,才终于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芥川老师,您快点醒过来,您可千万要醒过来啊……”
“……糟了。”
偏偏在梦境中被剥夺了使用武器的权利,侵蚀者又没有实体,赤手空拳几乎找不到打倒对方的方法。芥川龙之介只能被动地躲闪,一边尝试着在这个停滞的中庭里寻找出口。
按理来说,这里是他的梦境——意识到对方侵蚀者的身份后,芥川龙之介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侵蚀者不是第一次使用入侵梦境的伎俩,图书馆的其他人也中招过,但大多很浅,只像喝醉一瞬的恍惚那种程度,没有一次像他现在遇到的梦境这样逼真,这样长。
这也难怪,毕竟这次,他和太宰治的梦境重合了。
真正发生在这天凌晨的事情,不过是他因为失眠症的老毛病而难以入睡,最后不得不顶着疼得嗡嗡作响的脑袋起来走走,那时候的中庭很安静,而那棵树下并没有太宰治的身影,他站了不知多久,实在无聊,就又回屋去了。
——虽说那时候想了一下,会不会遇到同样难以入睡的太宰君呢。
惊慌失措,急急忙忙遮掩着一夜未睡的事实,假装自己是能够半夜惊醒的幸运儿,那副样子芥川龙之介看到的时候就明白了,但这绝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洞察人心,只不过他也对“彻夜”一词有深刻体会而已。
平心而论,芥川龙之介不希望太宰治也忍受难以入睡的痛苦,但想象是不受这些限制的,他一边希望太宰治睡得安稳,一边又矛盾地希望能碰见对方,说几句话,或者只是为了失眠而同病相怜地笑笑也好。
他还分出心嘲笑了一下自己,所谓自己情绪痛苦时就见不得别人平静(注23),真是很有他一贯的恶劣风格。
独自站着面朝黑夜时,思绪轻易就能飘得很远,如同醒着做光怪陆离的梦,他分成了两个自己,一个他脑袋里全是各种各样任性的想象,包括遇到太宰治,包括对太宰治说什么,包括太宰治对他说什么,包括那种“真有趣啊”的一瞬恍惚;还有一个他,站在稍高的地方俯瞰着任性的自己,却连话也懒得说,只露出忧愁而略带讥讽的微笑。
被安排和太宰治潜书的时候,他想也许这是一个机会,总要有某些契机才好自然而然地开始交谈——尽管这么想,心里却在犹豫,读了那本书的话谁会不明白,看起来咋咋呼呼的孩子有着极尽敏感的心灵,那种敏感是不受控制的、是关不掉的电灯,周遭一切随着呼吸流入心间、蛮不讲理扩展到四肢百骸。那么他出言说什么好呢,他骤然犹豫了,像出门前骤然思考起先用左脚还是右脚跨门槛一样,不假思索的时候轻轻松松就走出去了,一旦开始思考,便觉得左也不对,右也不对。
那声招呼大概打得很失败,在他开口后,那孩子后退了一步,却又很快扬起躲闪的笑容来。他们就像被水突然淹没一般,各自屏着气息,安静得唯恐轻举妄动。芥川龙之介偶尔瞟太宰治一眼,却很怕撞上对方的目光,所以他总是极快地一瞥,实际上什么都没看清楚。
直到被侵蚀者入侵梦境之前,他们谁都没再和对方开口说一句话。
——的确是他不好。
处理不好自己的情绪,被那个神一样的孩子打乱了节奏,以至于想说几句话都困难至极。或许正因如此,梦境中的自己才会注视着太宰治那么久,他隔得很远,隐约听着太宰治的喋喋不休,心里想着原来太宰治有这么一肚子的刺,可就连刺都显得柔软。
能诚实地对待那个孩子吗?能把心里想说的话说给对方吗?能明知伤人也坚持着不去伪装吗?所以他开口了。虽然是梦境,却远比真实更为真实,梦境……
“!”
芥川龙之介闪过侵蚀者的攻击,点点墨渍溅落在地上,泥土和草叶被腐蚀成了空洞的坑。侵蚀者的攻击越来越密集,大有直接让他在梦境里消散的架势,他不得不放弃寻找出口,转而尝试更为冒险的办法。
还不知道太宰治在哪里,不尽快脱离梦境的话,潜书中的两个人都会有危险。
“你能入侵梦境,还能带走太宰君,想必你也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吧。”
芥川龙之介下了决心,一秒也不多等,向着侵蚀者直冲而去。
“铮——!!!”
最先恢复的感官是听觉。那是武器与武器相碰撞的声音,冰冷锐利,接连不绝。
身体很沉重,半边身子却又像是火烧一样疼,他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只有直觉告诉他必须尽快睁开眼睛,可眼皮比灌了铅还要沉重,仿佛身体里有另一股力量在阻止他睁开眼睛,就连大脑也变得软弱,罩上一团朦胧的云雾。
睡吧,睡吧,睡着了就轻松了……是谁在说话?是他自己吗?
——不对,不是,睁开眼睛,得醒过来。
…… ……
“哗————”
粘稠的声音,就像是什么油还是墨一样的东西被狠狠切开了似的——为什么他的耳朵可以辨认出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所代表的的含义,他原本明白吗?
——我是谁,我为什么想要醒来,我是……
“芥川老师!!!”
仿佛一道惊雷似的,劈得他心下一震,一阵悚然的颤栗爬上脊背,心脏跳得像是想一跃冲出胸腔。他猛然睁开眼睛,因为太过用力导致双眼瞪得发疼——
红色。
撞进他视线的第一抹颜色。
红色的孩子。
……太宰治。
只一瞬间,所有的记忆都顺着“太宰治”三个字回流,甚至他自己的名字也是迟了一秒才想起来的。红色的镰刀向着他狠狠劈来,芥川龙之介静静地看着,没有动,他的头顶再度传来了那种油墨被撕裂的声音,那是想要偷袭他的侵蚀者被刀刃斩断了身形。
“芥川老师,您醒了!”
太宰治笑起来,他脸上淌着汗水、沾着泥土,还有些细小的伤口和尚未干涸的血,浑身上下都布满了疲惫,但那笑容却很耀眼,足以让一切狼狈黯然失色。芥川龙之介不必出言多问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已经看到了太宰治身后铺天盖地的侵蚀者,远超他们可以应对的数量,可太宰治只是笑着,在他面前站得有些歪歪斜斜,一手紧握着镰刀,对身后的一切全不在意。
——太好了。芥川龙之介想。
不是被带到什么其他的地方去,而是早他一步回来了,那就好,太好了。
红色的身影转了个身,那柄镰刀也迅速地划了个好看的弧度:“老师,我们得撑到救援来。”
“…… ……”
“别担心,别看我这样……转生的时间,好歹也比老师早啊。”
不是“好歹要早”的程度,而是早了不短的时间。在生前,太宰治是他的后辈,在这座图书馆,太宰治却实实在在成了他的前辈,那是个活跃而积极的身影,几乎每一本被净化的书籍都有太宰治的参与。
就连志贺直哉,这个太宰治每每碰到了就必然要挑衅一番的小说之神,为了净化他的作品,太宰治也相当义无反顾。
——“那毕竟也算是好文章……这可不是谎话,我真心喜欢读好文章。”(注24)
这事还是志贺直哉和他交谈时说起来的,那时候志贺直哉摇着头直叹气:“那个红色的也差不多消停点吧,明明可以不和我针锋相对的。”
“是个纯粹的人呢。”那时候的他,怀着微妙的羡慕这么说着。
侵蚀者蜂拥而至,仿佛这里有什么在召唤它们一般。
太宰治挥动镰刀,灵活地砍掉了几个扑杀而来的侵蚀者,一只漏网之鱼看准空隙就要从背后袭击,他转过头的时候,正看到芥川龙之介一刀劈散那团墨汁,对方将刀漂亮地甩到一边,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是啊,太宰君比我的经验丰富,是非常可靠的人。”
“咦、咦?!芥川老师您这么说……”
“所以,我有事情拜托你。”芥川龙之介直接打断了太宰治,“时间紧急,听好了。”
“您说!……不对芥川老师我们得先逃了!边跑您边说,快!”
太宰治一边应着声,一边抓起芥川龙之介的一只手,转身就跑。他跑出去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但他咬了咬牙强行让自己稳住——只要回到图书馆,再怎么凄惨的伤都会被修复得完好无损,脚踝扭伤也不是大事,因为一时疼痛跑不动的话,可就真要在原地等着没命了。
何况他身边还有芥川龙之介。在此刻,像他这样的胆小鬼也能迸发出那种怒涛一样的勇气,除了那来自津轻的血脉,剩余的就是为了芥川龙之介。他就是这么不可理喻的人。
芥川龙之介立刻就跟着他全速奔跑起来,半点都没犹豫。
“太宰君,这群侵蚀者的头目在我身体里!”
“什、什么?!”太宰治差点绊了个跟头。
奔跑时一张口,冷空气嗖嗖地往肚子里蹿,芥川龙之介努力长话短说:“字面意思!入侵梦境的,就是它,我为了从梦境出来所以!”
“那那那……老师您要我做什么?啊!往那边跑!”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一座小树林,密密麻麻的枝叶暂时隔绝了侵蚀者的视线,他们绕到一棵较为高大的树后,背靠着树干努力平复呼吸。太宰治看了芥川龙之介一眼,想要确认对方是否受伤,这一眼却看得他如坠冰窟。
“芥、芥川老师……”
芥川龙之介的气还没喘匀:“怎……怎么了?”
“您的左眼……”
太宰治不得不用一只手死死抠住另一只手的手背,否则他无法保持冷静——芥川龙之介的左眼,此刻已经燃起了青色的萤火,和他前一夜的噩梦别无二致。再多的侵蚀者,再危险的境地,都不如这只眼睛带给他的恐惧来得刻骨。
他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还以为自己控制得很好,但芥川龙之介瞥见他神情的一刹那,立刻抬手捂住了左眼。
“别管这个。听好,解决掉侵蚀者的头目,大概率这本……不,是这几本书就都能被净化。”
“但是,要怎么……”
芥川龙之介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压制住体内侵蚀者的横冲直撞:“它想控制我的身体,我暂时可以压制住它,但我的体力和精力都有限,一旦被消耗到压制不住的地步,那个时候,太宰君……恐怕我和你都必死无疑了。”
就算是现在,他也是尽了全力,才没让自己手里抛出刀来砍在太宰治身上。
“……所以?”
“攻击我,让我失去行动能力,越快越好。”
“不可能的!”太宰治立刻叫了起来,想也不想,他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芥川老师,我不可能做这种事!哪怕什么大义拦在面前我也做不到……”
“太宰君!”
芥川龙之介的语气骤然提高,严厉起来,太宰治愣了一下,恍惚间看见了另一个芥川龙之介——是他很久没有看到过的:站在高处、足以对所有人居高临下的样子。
“听着……失去行动能力的话,它或是寻到间隙脱离我的身体,或是趁机控制我的身体,无论哪一种,都是你消灭掉它的机会。”
芥川龙之介下意识地放缓了语气,他本也不习惯对人大声呵斥,可太宰治望着他的眼神太难过了,也太让人难过了,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坦诚。
“芥川老师……”
“不这么做的话,最终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在这等死也说不定。”
“那可不行!……但、但是,我仔细想了想,要我向老师挥下镰刀什么的……实在是办不到!就算是轻轻地向您身上打一拳这种事我也做不到啊,就算是您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行!您还不如要我自己砍自己呢,这个我绝对马上动手!”
太宰治两手抓着头发,他一焦躁语速就变得奇快无比,其实他透过芥川龙之介的指缝已经看到那些萤火在缓慢溢出,芥川龙之介说得对,没有太多时间了,可他也绝不是故意推诿磨磨唧唧,他就是办不到,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啊!
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啊啊啊他在想什么啊事到如今的紧要关头还想和芥川老师说这种厚脸皮的话!明明芥川老师已经拜托他了他却只能给出这种不像样的回应?!等等现在的问题难道不是赶快解决侵蚀者吗为什么他还在在乎那点无关紧要的难堪,当初是谁煞有介事说着自己转生时间早的,啊好羞耻……不对不对!不许再想了!集中精神帮芥川老师想办法!
“自己砍自己……”芥川龙之介嘀咕着,恍然大悟,“啊,对啊。”
“什、什么?”
“抱歉,太宰君,可能会让你留下不好的回忆。”
芥川龙之介冲他笑了笑,放下捂着眼睛的手,霎时,冰冷的萤火从他左眼倾泻而出,几乎将他半个身子笼罩在里面。同时,那柄长刀出现在他手中,他似乎有点儿困惑这柄刀的长度,但他立刻就解决了这个问题——舍弃安全的刀柄,直接用手从中段紧紧攥住了刀刃。
“但是,接下来的只能拜托给你了。”他轻声说。
——刀尖狠狠扎进他自己的胸膛,甚至比砍向敌人还要果决。
这几秒钟漫长到难以置信,漫长到失了声,漫长到太宰治以为那一刻死掉的人是自己。
芥川龙之介的身体重重地向地上倒去,一团浓稠而散发着巨大恶意的身影从他身体里脱出,受到这团身影的感召,还在树林外打转的侵蚀者们齐齐调转方向,刹那间张牙舞爪的深青色布满了本就支离破碎的天空。
“芥川老师!”
太宰治想也没想,急忙蹲下身接住了芥川龙之介,触手的那一刻他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芥川龙之介还有微弱的呼吸。
[接下来的只能拜托给你了]
几秒钟前,这么说着的芥川龙之介,看向他的眼神没有半分犹豫。
“您放心吧。”
太宰治慢慢地把芥川龙之介放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握紧了他的镰刀。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喊什么口号,唯一要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打倒眼前这个侵蚀者的头目。
然后,把他们两个都平安带回图书馆。
芥川龙之介在做一个梦。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此并不紧张,甚至难得地浮现出有点悠闲的心情。在这个梦里,他处于某种没有实体的、俯瞰的视角,尽管他不能动,但眼前的景象一直在变换不休。
那是一条河,河岸两边有着山,以及长满青草的美丽土地,河水缓缓流淌,映着点点琉璃似的日光。
一晃儿,河边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个人披着鲜艳的披风,从头到脚的衣着都张扬又华丽。
——嗯,太宰君嘛。
芥川龙之介愉快地想。
不知为何,他没有出声叫太宰治,仿佛太宰治一个人站在河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只是愉快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太宰治却忽然转过头来,面朝着他的方向瞪大了眼睛。
“芥川老师!”太宰治喊。
芥川龙之介想答应一声,却忽然反应过来——他说不了话,不能动,当然,没有实体也不该被太宰治看见。
那太宰治在喊的是谁?
这个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他看着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芥川龙之介”向太宰治走去,太宰治望向那个人的目光满是信赖,芥川龙之介却看到那个人背上趴伏着一群密密麻麻的虱子。
没错,是虱子,那个人的脊背撑破了衣料,露在外面的部分布满了大脑似的褶皱,层层堆叠在一起,成团的虱子阴影般在那缝隙里挨挤蠕动着。(注25)
那是,那是、那是……
斜立着的白色住宅、长着轻井泽绿眼睛的马蝇、那锋利的竹壳尖、爬满毛虫的褯子。
天气不知何时变了,浓浓的云成团聚集在头顶,阴风怒号,河水奔腾着咆哮了起来。
马上就要下雨了。(注26)
可太宰治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还向着那个“芥川龙之介”迎了过去,露出毫无保留的纯粹笑容。
——不要靠近他!!!
芥川龙之介无声地大喊着,他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芥川龙之介”手握长刀,向太宰治挥出一击。
——反击啊!
“芥川老师,为什么……”
可太宰治只是这么问,呆呆地,不可置信地。
——快还击啊!
“为什么、为什么……”
可太宰治只是这么问,悲伤地,不知所措地。
——杀了他!杀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您什么都不说呢?!”
可太宰治终于哭着喊了出来。
——为什么不赶快让我死掉!!!
终于,在“芥川龙之介”接连不断的攻击下,太宰治再也站不住了,而芥川龙之介不知摸到哪里的路,猛然摆脱了无实体的状态,撞进了那个爬满虱子的身体里。
手里的长刀只差一点就要砍到太宰治的脖子,他慌忙把长刀远远丢开。
太宰治茫然地抬起头,试探着喊了他一声:“……芥川老师?”
芥川龙之介低着头,久久地凝视着太宰治的眼睛。
“老师……您是有什么理由的对吧?您说出来好吗,说点什么都好,我会听的,我会好好听着……”
太强烈了,太过强烈的一双眼睛,那里面映出被萤火缠绕的自己,让人忍不住想逃离的同时,又产生些许卑怯的艳羡。明明被伤害的是你,为什么要望着我露出悲伤的表情?
“……谢谢你。”
最后,他堪堪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大雨倾盆而下,河流与草地开始片片瓦解,他的梦就要醒了,他知道。
芥川龙之介醒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少有的平静心情。
就像是故意没定闹钟,也无人上门催促,慢慢睁开眼睛,悠悠想着“已经中午了”那样。
视线向上,触及的是太宰治的下巴。
……下巴?
芥川龙之介愣了一下,这才发现他正仰面躺在太宰治腿上,而太宰治背靠着一棵树坐着,双眼紧闭,脸上身上都是血,但即使如此,太宰治的一只手还搭在他的额头上,那只手凉得厉害,几乎丧失了“拟人”应有的温度。
“……太宰君?”
芥川龙之介自己也使不上力气,出声呼唤都让他觉得有些吃力,他本没有抱希望,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太宰治的眼睫颤了颤,居然真的睁开了眼睛。
“芥川老师……”
太宰治似乎是累极了,嗓音发哑,只轻声喊了他,就没再说什么,但金色的视线投来的那一刻,芥川龙之介感到自己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看来是,脱险了?”
“…… ……”
“没力气的话,敲敲我的额头也行,一下肯定,两下否定,怎么样?”
太宰治动动手指,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芥川龙之介的额头,眼睛微微露出弯月的形状。
“在等救援,对吗?”
一下。
“图书馆接到消息了,对吗?”
一下。
“伤得很严重,对吗。”
一点都不犹豫的两下,太宰治还冲他勾了勾嘴角。
“这样啊。”芥川龙之介也笑了,“不愧是太宰君,真可靠呢。”
若是时间能停止就好了——他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停在这时候简直糟透了,两个人都受了重伤,连说话都吃力,可他还是有那么一刹那希望时间停止。这样,他这愉快的笑意就可以永久保鲜了吧,一旦时间过去,他那敏感又爱自说自话的大脑迟早会把这份笑意腐蚀得千疮百孔,他是那样的人吗,他是那样的人啊。
“你既然没力气说话,不如听听我说点什么吧……后来者也有后来者的经验,等待救援的时候睡过去,通常都是小说设置的死亡情节啊。”
哒哒哒哒哒。
如同在敲击什么电码似的、孩子气的抗议。芥川龙之介又想笑,他就接着笑了,忽然感到了一点安慰,好像时间无法停止也不是什么可惜的事情了。
“才想起来,我有话忘记和你说。”
“…… ……”
“你的《人间失格》……”他感到太宰治凝固成石膏像一样,忽然也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他闭上眼睛继续说,“……是非常棒的作品。”
“…… ……”
“诚然,它带给我痛苦,但那是因为读的时候,我既深深理解、又无法认可的缘故。正因为那是可以直接传达到心里的文字,才做得到这样的事吧。”
“…… ……”
“……太宰君,眼泪滴到我脸上了。”
泪水不断地从那双金色的眼眸中滑落,随着泪水一同滑落的,还有一句哑着嗓子的“谢谢您”。
***
芥川老师:
非常抱歉!来信突然真的是很抱歉!
其实是因为想起来,我也有忘记和老师好好说的事情,虽然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说不定老师其实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在坐立难安而已……啊啊啊但是不管怎么拼命开解自己,都实在无法释怀。
因此,昨天对您稍微耍了个心眼,要来了您说“可以写信”的亲口许诺,我这才终于有勇气动笔了。对不起,因为实在是没有勇气当面和老师说这些……
原本我想多忍耐几天再给您写的,但是实在是忍耐不下去了,可是立刻写给您,您也一定会察觉到我昨天那拙劣的表演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给您写信”。因此我想着,还不如由我直接告诉您好了,这样至少我也保有坦率的好处在。我呀,嘴上说话可以硬着回嘴,但是只有文字,只有写出来的东西,绝对不愿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我至今耿耿于怀一件事,那就是在“梦境”里,对您说了“我怨恨过您”这句话。啊,您别笑我,前面信纸上的墨迹我也没办法遮掩,总之,我写下这句话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但是,我要和您说的,并不是要否定这句话。
想告诉您的是,我的确怨恨过您,精于语义的您,肯定早就发觉这是过去式了。在那一刹那,我产生了怨恨的情感,在那之后,我埋首于您的作品,疯狂地读,结果越是读下去越是……啊啊,要怎么形容才好,说这话也许会被人嘲为“冷血”“自以为是”之类的,但是,但是……总而言之,读得越多,我越觉得,怎么能有人忍心对您说出“请不要死”这样的话呢。
我绝不希望芥川老师死,可我也绝不忍心对您那样说。
糟糕了信没头没尾的居然一张纸都要写满了,真的不能再写了,我前面写了一大堆废话,但是现在也无法更改了,总觉得再来一次也写不出更好的,读到这里的芥川老师还请您原谅这种任性的信件!
太宰治。
***
——END——
注21:参考自芥川龙之介《艺术及其他》
单纯是可贵的。但艺术上的单纯,是复杂达到顶点后的单纯,是用榨油绞木绞了又绞,最后绞出的单纯。在得到这种单纯之前,要积累多少创作的千辛万苦。对于这一点没有觉察的人,即使经历了六十劫磨难,也仍旧一面孩子似的牙牙学语,一面又自认那学语是胜过德摩斯梯尼的雄辩。轻而易举的单纯,不如复杂。我不知该怎样接近真正的单纯。(揭侠 译)
注22:出自太宰治《津轻》
或许津轻人表达热情的时候,得先兑上清水稀释以后再端出来,否则太过浓稠,外地人只怕无福消受。(吴季伦 译)
注23:出自芥川龙之介书信:三月九日自田端致藤冈藏六
今天情绪稍微平静,也想去你那里,但还是决定过一阵子再说。因为自己痛苦挣扎的时候,看到别人情绪平静,觉得很难受。(郑民钦 译)
注24:出自太宰治《津轻》
可老实说,我并没有那么不甘心。能够读到好文章,让我释然了。这要比在鸡蛋里挑骨头后再高唱凯歌,来得更教人神清气爽。这不是谎言。我真心喜欢读好文章。(吴季伦 译)
*联系前文的描述,推测太宰治所说好文章的作者“文学之神”,大概率就是志贺直哉……
注25:出自芥川龙之介《梦呓》
犯了忧郁症,我便觉得自己的脑髓褶皱里虱子成团。(侯为 译)
注26:出自芥川龙之介《鹄沼杂记》
在顺着风向倾斜的松林中,我发现一栋白色的西式住宅。可那住宅却斜立着。我以为是我的眼睛有问题。然而反复观察之后,住宅还是斜立的。这实在令人生畏。
我慌忙回头,看见一只在轻井泽常见的马蝇飞远了。那不是这一带的马蝇,是只恰好长着和轻井泽马蝇一样绿色眼睛的马蝇。
还是在散步的时候,我遇见一个穿白色泳衣的小孩儿,他模仿兔子把小竹壳套在耳朵上。我在距离约十米远的地方,就异常地对那个尖锐的竹壳尖端深感惧怕。与小孩儿擦肩而过后,那种惧怕还持续了好久。
我突然说:“那块褯子上爬满了毛虫!”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说出这种话。就在那时,女佣惊叫了一声:“哎呀!真的爬满了!”
我闭着眼睛,说:“马上就要下雨了。”妻子和伯母没有理睬,妻子还说了一句:“这样的好天气……”可是没过两分钟,就下起少见的大雨。
(周昌辉 译)
【文炼/芥太】两方的单相思(三)
*前篇指路→ (二)
*后篇指路→ (四)
*番外指路→ 【羽织】
*没有什么上中下来着,快忘掉什么上中下吧【
*文中芥川对《人间失格》的看法,参考了 @混乱邪恶川治汐 的分析,以及和她的共同讨论内容,真的是聊了很多很多东西,相当有收获,非常感谢!
她的分析内容附上链接 → 点我点我
*不算友情提示的小提示:注释稍多,出现有些密集,如有需要,可以开两个页面,一个看注释,一个看文。手机端有需要的话,可下拉保存截图后对照观看。
【两方的单相思(三)】
失眠和睡不安稳相比,究竟哪一个更令人感到痛...
*前篇指路→ (二)
*后篇指路→ (四)
*番外指路→ 【羽织】
*没有什么上中下来着,快忘掉什么上中下吧【
*文中芥川对《人间失格》的看法,参考了 @混乱邪恶川治汐 的分析,以及和她的共同讨论内容,真的是聊了很多很多东西,相当有收获,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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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方的单相思(三)】
失眠和睡不安稳相比,究竟哪一个更令人感到痛苦?
太宰治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尽管他两者都经历过,生前是这样,来到图书馆之后,还是这样。
转生到图书馆之后,很多事情意外地比生前要看得开了,所作所为也比生前潇洒不少,毕竟是死过一次,也可能是死前的记忆都模糊的缘故。他们是文豪转生而来的灵体,生前的记忆有不少都断片儿了似的,或者只是记得“啊啊有过这样的事”而不记得那时候的具体感受。他真的是本名叫做津岛修治的那个人吗,还是只是名为“太宰治”的仿制品呢?——白天热闹的时候无暇去想,夜晚时,这样的念头便雪片似的在脑海里翻卷。
即便胡乱搪塞着自己的大脑,好不容易才陷入片刻浅眠,可就连这片刻浅眠的安宁也是一种奢侈品,他陷在梦里,却远比清醒的时候更加挣扎。太宰治好不容易把自己从梦魇里捞出来,人就像水洗了似的躺在床上,他仰面躺着,盯着即使在夜色里也显得惨白的天花板,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噩梦还是又一场幻觉。
下意识地,他把手搭在自己的腹部,又顺着向上,隔着睡衣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膛——当然了,完好无损,唯一的损耗就是此刻大口大口喘着气,肺部工作得太过剧烈,以至于肋骨也在抗议。但他的意识仍有一半陷在刚才的梦里,在那梦里,他的胸膛左侧遭受了刻骨的疼痛,比他所能想象的一切疼痛还要百倍。
与十八岁那个夏天的自己相比……不对,恐怕还要在那之上。听说人的精神在受到剧烈冲击的时候,身体也会跟着一起感到痛苦,才会有“心如刀割”这个词,那么当看到另一个人的痛苦,并且也以此为自己的痛苦时,刀就从一把变成了两把,心脏被双倍地割开,会疼到无法呼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芥川老师……”他喃喃出声,又恍然惊醒,急忙止住话音。
那是梦。太宰治告诉自己,不说出声或许没什么用,他就躺在床上,小声地这样念叨着。
“那是梦,那是梦……”
然而,说着说着,突然之间鼻子一酸,难以名状的委屈涌上心头,明明在梦里的时候还能忍得很好,梦醒了反而抑制不住。太宰治使劲儿地咬住嘴唇,紧皱着眉头,可他一向坚持不了多久的,彗星一样的天才恰恰在这种事情上有着远超常人的脆弱,他就知道,他骨子里还是那个软弱怕痛的太宰治,风吹草动积在心里就会引起一场哭泣——他躺在床上,有充足的余地将脸埋进枕头。他小声地呜咽着,鼻子和喉咙都堵得厉害,眼睛发酸,只是泪水一个劲儿往外流,这样颤颤巍巍躲在被子里掉眼泪,还真是不如大吼一声哭个痛快算了,至少那样哭起来更有男子气概些。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太宰治觉得他再也流不出眼泪了,那股抽抽噎噎的劲头也不再阻止他从床上爬起来,他才掀开被子坐起身,翻身下地,连鞋都没穿就跑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胡乱往脸上拍去。
那一捧水凉飕飕的,太宰治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又等不及似的,闭着眼睛摸索到水龙头,再往脸上掬起两三捧水。如果有人装了什么监视用的东西,这时候正看着那扇屏幕,在某处屏幕上显现出来的,大概是一个想光靠用手捞水就把自己溺死的傻子吧。种种念头在太宰治脑子里呼啸,他不想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他得抓住点什么来证明他已经脱离了那个梦境,彻彻底底回到现实。于是他继续在心里说,嘿,可惜呀,你们以为看到的这人是个傻子,却不知他的傻样是故意做出来要你们看的……哼,中计了!
连那头红发都湿透了的时候,太宰治才甩了甩脑袋,直起身,洗脸台上方就是镜子,他每天早上都要在这面镜子前驻足良久,为了某一根头发翘得太过而费尽心力。可这时,夜色中,昏暗的房间里,偏偏月光都被厚厚的云遮住了,那镜子里本该只有他一个人模糊的影子,他却在镜子里看到了一点青色的萤火。
青色的萤火,如梦境中那个人单眼中燃烧的一般,幽幽地散发着不详的冷光。
太宰治倒抽了一口气,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似的发不出声。
“是……是幻觉吧,是幻觉的吧?”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只觉得镜子里那青色的萤火如同受到感召似的,聚拢得越来越多,其中有一颗尤为大而亮,悬在与他视线高度相仿的位置,冰冷而无机质,像极了梦境里那只烧着萤火的眸子。
“是幻觉,是幻觉,我都知道的,哈哈,这是老毛病了……”
脊背上窜起一列鸡皮疙瘩,冷汗把睡衣再度黏糊糊地粘在身上,被汗水二度浸透的衣料贴着皮肤难受极了,可太宰治现在无暇顾及这些,他干巴巴地念叨着什么,企图让自己保持理智,双脚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可每退一点,镜子里的萤火就聚拢得更近。
“你是幻觉,是幻觉,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习惯一片漆黑出现幻觉的!哈哈、哈,你不会以为你骗得了我吧?只不过做了个噩梦,就在镜子里看到噩梦,这种幻觉愚蠢也要有个限度!”
为了不让自己被眼前的幻觉干扰,太宰治索性紧紧闭上眼睛——如果再让他看着那些萤火越聚越多,他毫不怀疑自己会直接崩溃,夜里出现幻觉,他对这件事一点都不陌生,没有有效药物的情况下,他已经很习惯一个人捱过去了。
他很习惯了,真的很习惯。
可这一次,他刚刚闭上眼睛。
[真是让人厌恶的眼睛。]
梦境里,那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再一次那么响了起来。那是在梦里的那个人,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太宰治多么擅长察言观色,即使是最细微的情绪变化他也能毫无遗漏地捕捉,所以他当然知道,这句话里的厌恶是真的,他一听就知道了,那个人怎么会毫无意义地说伤害人的谎言呢。
“那是梦,只是梦……你闭嘴、闭嘴!芥川老师、芥川老师才不会说这种……”
太宰治忽然哑声。
有一桶冰水砸在他身上,他那缠着蒙蒙雾气的脑子在悚然间清醒过来。
他浑身冰冷、踉踉跄跄地走出洗手间,那一镜面的萤火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而他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洗手间外的地板上,发着狠抱紧了自己,把脸埋进双膝之间。
——“芥川老师才不会说这种话”什么的……在说些何等傲慢的话去反驳啊,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变得狂妄起来的?是芥川老师那一天没有嘲讽或叱骂你的缘故吗,还是因为终于自以为传达了喜爱之情,脚下就变得轻飘飘起来了吗?
尽管常被人说是矫揉造作的专家,但太宰治心里从不这么认为,这是他少有的对自己抱以极大肯定的一点——他,一个从不掩饰自身浅薄、也不屑将浅薄伪饰成高深的小丑,从来不用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遮掩内心的真实想法。不如说,如果哪天他真的变成这样,他才是那个最先想捅死自己的人。
所以他很清楚。
嘴上说着“芥川老师才不会说这种话”,乍一看是在为芥川龙之介的品行辩白,可实际上,他心里真正呐喊着的,是“芥川老师才不会对我说这种话”。
明明得到了恩惠,就以此为由,理直气壮地要挟起了更大的恩惠,甚至未经允许就提前收入囊中。所谓世人,自己不也正是其中之一吗。
这种不堪入目的想法,大概也被芥川龙之介一眼给看透了吧,毕竟芥川龙之介是那么通透的人啊,就连对己身都抱持着相同严格的态度来苛责。啊啊,那天他说完话就转身跑掉了,为什么呢,为什么没有回头看一看芥川老师的神情?那时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芥川老师,是不是那双一贯温和的眼睛里已经盛满了失望?
说来,那天之后,再也没见到过芥川龙之介了,自己如有所感似的,自欺欺人地不去深究,但终究还是会明白的。
——为什么忘了啊,芥川老师,最厌恶的就是极端的偶像崇拜。(注9)
“我不是、我没有……和那个不一样的……”
他不敢抬起头,仿佛芥川龙之介此刻正站在他面前,向他投下疏离又漠然的视线。
——我没有。
——我不是。
——不是那样的……
——芥川老师请相信我……
…… ……
——大概已经被厌恶了,神爱世人,当然不会爱“非人”的他。
如果坂口安吾在的话,肯定要望着他说,喔喔太宰你又忧郁模式啦。太宰治能想象出坂口安吾那副神情,他明白的,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虽然隔着墨镜看不真切,但坂口安吾总是在关心他,故意说些有的没的来打岔,也是为了让他打起精神。可他现在并不适合麻烦自己的朋友,这已经不是打岔和织田作的胸膛可以解决的程度了,孩子只有在确信能得到帮助时才会肆无忌惮地哭泣。但现在最适合他的,就是找一处心仪之地静静抹消自己的存在,最好在太阳升起来之前结束。
这样对谁都好,他不会再给任何人惹来麻烦,也不用再忍受神经上的折磨了,说到神经的纤细,那可不是自夸,他的神经纤细一定是首屈一指的程度吧!失眠症和夜间幻觉什么的,他受够了,现在就要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种痛苦!
太宰治把脸从两弯膝盖当中抬起来,使劲儿吸了一下鼻子,他脸颊湿漉漉的,眼眶却奇异地发干,干涸得像撒哈拉沙漠似的,就算整个儿翻过来拧也拧不出水。他扶着墙站起身,两条腿有点儿发麻,但他站稳了,那一点点麻痒的感觉不足以影响他行动,说来也怪,心脏仿佛提前得知了命运,静躺在他胸膛里一动不动,如果有一阵风吹来,也许风会从他的肋骨当中穿过,把那一颗心脏吹得“卟卟”作响也说不定。
睡衣被汗水两度浸透,显然不能穿了,既然是要静静地抹消自己,还是穿一身看着清爽的衣服为好,免得到时候指指点点的人还要多说一句他的仪容不整。太宰治拉开衣柜门,手指在那一排衣服间来回拨了拨,实在没什么好的,只能选一件舒服的了,这时候他无端地想念起那身和服,是那身的话想必合适极了。听说后世常有人因为他的缘故,看到鼠灰色细条纹就要感伤一番(注10),但是没那种必要吧,让他想要在夏天穿一遭的,只有“那个时候的那件和服”而已,鼠灰色细条纹是无辜的,且很好看。
把衣服换好,他向外走去,顺着走廊转一个弯就是通向中庭的路,这是夹在深夜和凌晨之间不伦不类的时间,中庭应当一个人都没有。走到某一处他站住脚步,想起来这是那天他和芥川龙之介聊天说话的地方,这一刻心脏倒想起它的使命了,咚咚咚蹦个没完,似乎打算卯足劲把血液都灌到他的头顶去。
太宰治下意识地向前看去,模模糊糊看到一棵树的影子,这是那棵树,那棵被芥川龙之介轻声赞赏“真是有精神啊”的树,早知道,那时候哪怕偷偷迎合一句也好啊,这种像是知交好友的闲聊。
“您说得对。”太宰治嘀咕,一下子他就小声笑了起来。
他忽然有些愉快,一瞬间噩梦、恶语、恐惧之类的都被抛诸脑后,他慢慢地向这棵树走了过去,好像那就足可以作为他的归宿。
走近了发现是一棵比想象还要高大的树,有着足可负担成年男人重量的枝桠,上吊是个好选择,拆下腰上的带子就可轻易为之,但门外汉来做,可能反而在剧烈痛苦中死去。太宰治有点犹豫,也许他还是该选择入水,虽然已经没有临死前的记忆了,但既然是曾经的他选择的,想必不会太差。
“可是你被芥川老师夸过啊。”他扶着树干,嘟嘟囔囔,突然就意难平了起来,反正太阳升起之前他就要死了,他大概是一定要死了,那死之前多嚷嚷几句话怎么了!
“像我这种不配为人的家伙,就算再来一次也还是不配为人,连句夸奖都得不到,凭什么你好端端地就被夸了!精神什么的,难道绿叶子会比红头发更精神吗!”
“我这可不是在和你强词夺理,更不是在无理取闹,啊啊,我知道,要是让其他人看见了,肯定又要说着‘矫揉造作’‘支离破碎’之类的评价自鸣得意了(注11),他们又怎样,说不定他们也没有你这棵树强,不就是会装模作样吗,呸呸呸,想当面呸很久了,但是想着在稿纸上写下这种字眼太丢份了才没写的!”
“为了一个噩梦,为了失眠,为了镜子里的幻觉,最后得出结论想要自杀跑到了你这里来,是不是很像个祈求关注的过气演员?你以为我不知道‘世人’要怎么评价我这么做吗,我可知道了,我比谁都知道,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说着‘不就是噩梦吗’这种轻描淡写的话的人才是最可恶的,比嘲笑我的噩梦还可恶!”
“……要是我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我一个都想不起来,连送年礼的人都没有,虽然也不是正月。”
他深深垂着头,忽然之间,就负担不了这样的重量了,仅是抬着头也会耗费力气,抬着头也是一场战斗,向来只能赢不能输(注12)。
忽然,太宰治如有所感地向后看去,他向后看的动作很谨慎,一点点转着角度,还让鬓发尽量落在脸颊旁挡住自己。然后他看到了芥川龙之介站在小道拐角处,那个他们站着聊过许多话的地方,夜色昏暗,月亮在云后面,芥川龙之介是太宰治唯一能看清的人。
不知是站了多久,那道清瘦的身影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他一动,芥川龙之介也动了,木屐敲击在石子路上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中一清二楚,太宰治呆愣了一阵子,直到他看清芥川龙之介的脸,那双一贯温和的眼睛却不那么坦然,带着些许犹豫和游移。
想都没想地,太宰治绕着树就把自己缩在了树干后面:“别过来!!!”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这音调是垂死的人临终挣扎,这一声爆发得惊人,即使压低音量也足够让人心跳骤停,木屐敲击着石子路的声音一顿,像弹得正好的琴忽然断了根弦一样。太宰治蹲在树后面抱着头,小声地又补了一句:“……您别过来,拜托了。”
表演的小丑沉睡了,即使是太宰治,也有精疲力尽到演不出来的时候,即使是太宰治,也有无法取悦的人。
“……是吗,我知道了。”
太宰治听见芥川龙之介轻轻应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要散在空气里,然后是木屐的齿蹭着地面的声音。他仍然抱着头,把脸朝向地面,却又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您别走。”
“…… ……”
“求您了。”
木屐声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叩”“叩”的声音再度响起,太宰治略微绷紧了身子,却听到那声音在某一处就止住了。
芥川龙之介的声音传来,比刚才的距离要近了一些:“到这棵树的另一面,可以吗。毕竟我也很喜欢这棵树,只有你受它的庇护,这未免太不公平。”
声音偏低,略微暗哑,像是彻夜难眠却连一口水都没喝。太宰治轻轻地“嗯”了一声,这时候他又开始怀念可以笑着逗趣的那个自己了,人真是不知足,能够逗趣的时候嫌弃自己不真实,现在遮掩的力气没有了,就开始嫌弃自己不够光鲜。
“今天没有下雨呢。”
“……嗯。”
“太宰君,其实那场雨之前,你不是醒来,而是没有睡吧。”
“对不起,芥川老师。”
“为什么要道歉,并没什么你需要道歉的事在。”
“我没想说谎的。”
“我知道。”
“只是嘴巴那么动起来了。”
“我知道。”芥川龙之介重复着,他眼前甚至浮现出了树后那孩子的脸——那孩子,下意识地还是在用这个称呼,可那不仅是个孩子,还是个有才华的作家,行百里者半九十,那一步的距离(注13),大概是跨得过去的。
另一个人,另一个甚至在他死后才开始活跃的作家,用那么一支笔、一叠稿纸,跌跌撞撞的文句,就那么毫不客气地揭开了“人”与“人世”,如同一把掀起白布,把白布下已经千疮百孔的尸【——】身暴露在那脱离了身体的灵魂面前。灵魂也曾为人,灵魂也会痛楚和受伤,灵魂也会颤抖着后退。
倘若从前,他一定要提笔写篇书评,他会怎么写呢,却一时想不到,但总又要花掉许多篇幅来说,这只是他个人拙见,只是他一己想法,望大众万万不要奉为圭臬。哪个聚会和太宰治碰面了,他也会说一句比社交礼仪真诚得多的“失礼了”。
“您不知道的。”树后的孩子反驳道,果然还是孩子,即使这种时候,芥川心里还是这样称呼他,能被这样称呼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着会被包容的幸运。
“我不知道什么?”
“您不知道我是个丧失为人资格的家伙,现在的脸太难看了,才不想让芥川老师看见,但反正死掉的话,再怎么不想被看,也会被翻来覆去看个干净。”
“是你想象中的那个‘芥川老师’的话,现在会问你,为什么要提到死掉。”芥川龙之介背靠着树干,阖起眼睛,就在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出什么之后,他反而觉得更累了,那种疲倦就像是毫无抵抗地沉入深渊,手边就有救命的绳梯,却连伸手抓住也懒怠。
躺下,睡吧,放松自己,纵容自己吧,处处完美是伪命题,何况人远不及艺术高洁。针扎一般的头疼让他只想躺下,可偏偏躺下了也睡不着,世界旋转九十度,也还是那个世界。他是落在地上的俗人,极力想要逃开尘土,回过神来,却因挣扎太过早就灰尘满面。
离远静观也许还像那么一回事,可稍加掸打,就只让人咳嗽阵阵。
“太宰君,很遗憾,我注定不符合你对‘芥川龙之介’这一符号的想象,你怎么会觉得我一无所知呢,《人间失格》,图书馆た行第三排,只要想,谁都可以读。”
太宰治的呼吸停止了——不对,是屏住了,可也许用“停止”一词才更为妥当。
“要了解一个作家,就要读他的作品,这是理所当然的。我犹豫过,实际上,在开始读,一直到最后读完的过程中,我都在不停地犹豫着,犹豫着要不要放下这本书,犹豫着要不要离开这些文字,犹豫着要不要从这种痛苦中逃走。”
“……您读完了吗。”
“读完了,我甚至还读了第二遍,从头到尾看着那充满耻辱的一生。太宰君,你记得吧,《人间失格》作为结尾的那句话(注14),那句话实在令我印象深刻,这也是为什么我完全地理解,丧失为人的资格这件事。”
芥川龙之介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用这样的语调去评价一部作品是什么时候,他绝少这么说话,即便是曾经引起对方回击的书评,那书评的内容之讽刺也远不及他刚才所言。但话语就那么从他心里淌出去,不加修饰地被说出口了——他忽然心里一惊,这是他曾以为自己绝对做不到、也绝不会做的事情。
《人间失格》是一部优秀的作品,毋庸置疑,芥川龙之介任何时候都不会否定这一点,可他刚刚说了什么?他分明可以先说优点再说缺点,或是说尽不足再讲妙处,他擅长这个的,最大限度用游刃有余的社交包裹绝不妥协的真意。可真意被扯下那层包装也就成了利刃,成了最刺人的武器。
可是。
……可是。
所言即所思,所言即所想,不为那额外的伪饰耗费心力——这样的事,偶尔为之,那畅快的感觉,竟在迟来的罪恶感之上。明知做了失礼之事,笼罩着心脏的不安却较以往薄了些许,可是为什么呢,怎么会呢。
树的那一面,太宰治迟迟没有声响,芥川龙之介蓦地觉得有些不对,那孩子总该搞出些更大的动静来,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太宰治安静得厉害,安静得令人不安。
“……太宰君?”
“芥川老师,原来您读了,也是能够理解的啊,原来那的确是能传达到的文字,那就好了,知道这一点,我已经满足了。”
太宰治的声音很安静,芥川龙之介从那之中听出了细小的颤抖,可那不像是哭腔,相反,芥川龙之介确信,这时的太宰治很冷静,或许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我和您说一件,您绝对不知道的事情吧。”
“嗯,我在听。”
“那充满耻辱的一生当中,最为绝望的时刻,您绝对不知道……”太宰治仰起头,他背贴着树干,这让他的头顶略微触到了树皮,他的视线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试图捕捉黑洞一般的天空,“……某一天,那个不知如何为人的家伙,看到了一张报纸,报纸的头版,刊登着巨大的、笑话一样的消息。”
芥川龙之介短促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僵住了,微妙地预感到了太宰治可能说的话,但是那可能吗?怎么会呢?不会是那样的。
“作家,芥川龙之介自杀身亡——这样的仿佛滑稽玩笑一样的消息。不可能吧,和谁说都会被笑一场的不是吗?连印刷报纸的厂家都学会恶作剧了?那个家伙抓着那张报纸,问遍了每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连茶水铺不识字的婆婆都没放过……”
芥川龙之介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
“……然而那是真的,只能是真的,连那家伙的大哥都那么说,那个家伙只能接受了事实。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这世间最令他熟悉到想哭泣的希望,他疯狂地憧憬着、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的那位作家,千真万确,不可能在了。”
“…… ……”
“您知道他有多伤心吗,不对,伤心这种词怎么可能形容,那个家伙的世界漆黑一片了啊……黑漆漆的,望不到底,就连每天清晨的阳光都让他惧怕,阳光照在身上就像是针扎一样,您明白吗!您明白的也不过是您被阳光刺痛的感觉,和我那时候的疼痛毫无关系,阳光照在我身上,像是在嘲笑伟大的您死去了、而我还活着这一事实!”
“是那样的话,何必靠自杀退出战场。(注15)”
“我知道!!!”太宰治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叫嚷起来,那一声像是喉咙里淬着血,“芥川龙之介,也只是一介凡人而已,我再清楚不过,您又凭什么以为我对此一无所知?难道只要凑到您面前大喊喜爱的人,就都要偷了您的木屐藏起来吗!您在图书馆看了我的书,但您的小说、不对、何止是小说,往来信件、文艺评论、人物传记、问答录……我可是在生前就读了不知多少遍,就连转生都是这部分的记忆最为清晰!神明才不需要社交和礼仪,神明才不会为了催讨版税而寄信(注16),神明才写不出凡间和地狱!那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家伙,怎么可能写得出让我心甘情愿偷生的文字!!!”
声音短促地停住了,泪水糊在他脸庞上,他像个死里逃生之人一般大哭起来。将死之人是不会有眼泪的,他哭了,就必然是死亡再度抛下了他,可是为什么呢,怎么会呢。
“芥川龙之介……”这样的声音从他泪水的缝隙中掉落,“……老师,老师,您那时候一走了之,把我一个人抛在这比地狱还要地狱的人间(注17),您抛弃了我,您抛弃了我!我是怨恨过您的!!!”
芥川龙之介静静地听着,直到太宰治除了哭泣再也不说其他的话,他转到那棵树的另一面,看到太宰治跪在地上,仰着头放声嚎哭,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如同忏悔。
于是芥川龙之介走到他身边稍近的地方——是伸出胳膊可以碰到,但也保有一点距离的位置——蹲下身,掏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太宰君。”
金色的眼睛看向他,还使劲眨了眨。
芥川龙之介抿了抿嘴:“……抱歉?”
太宰治立刻打了个哭嗝,哇的一下就止住了嚎啕,那双眼睛瞪得老大:“您在、在、开什么玩笑!”
“啊,你说得对,我并不想为我的死道歉。”
“就是说啊。”太宰治接过了手帕,却没有拿来擦脸或是鼻子,而是攥在手里,像扭着丝线似的拧来拧去,“芥川老师,您道歉的话,那是多奇怪的事情。”
“就像‘失礼了’……给有岛君那样(注18)的?”
“对!就像‘失礼了’那样的,那种话您本来也不需要客套,所以您可千万别跟我说什么‘失礼了’之类的话,拜托了芥川老师,您本来就不必要理会那些人啊!”
芥川龙之介的手肘撑在膝盖上,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脸颊,他忽然笑了,是发自内心想要笑起来的那种笑意,他发誓这诚意比那五毛钱还要真诚(注19),旋即又想那时也觉得“不可能再有超越此等诚意的”,看来发誓这件事不能乱来,即使是暗自的也不行。
“芥川老师。”太宰治忽然又叫了他一声。
“嗯?”
太宰治把手里那方饱受折磨的手帕展开,很仔细地摩挲着每一条褶皱:“我也不想和您道歉。准确来说,是既没有道歉的话想说,也没有‘必须道歉否则就会遭受惩罚’的念头在。”
“那么倘若说……‘道歉’的反义(注20)是?”
太宰治猛地转过头,很吃惊地看着芥川龙之介,这个距离,虽然夜色昏暗,也能大略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他在芥川龙之介脸上看见一如往常的温和与略淡的笑意,唯独不同的是,那份云雾一般的疏离感不知何时消散了。
“嗯……是‘解放’吧,是‘解放’。”他轻声说,眼睛略弯了弯。
——tbc——
注9:出自芥川龙之介《答<新家庭>对旅行和女人的感想》
我不喜欢任何偶像崇拜。无论英雄崇拜还是天才崇拜。同时,我也厌恶极易导致偶像崇拜的感伤主义。在艺人崇拜已成往事的现在,已无那种封建时代的小姐,将尾上菊五郎吐出的脏痰郑重其事地包裹起来,并注明“尾上菊五郎先生之痰”。但却未必没有人喜好珍藏克莱斯勒穿过的拖鞋。(侯为 译)
注10:出自太宰治《葉》(收录于《晚年》之中)
死のうと思っていた。ことしの正月、よそから着物を一反もらった。お年玉としてである。着物の布地は麻であった。鼠色のこまかい縞目しまめが織りこめられていた。これは夏に着る着物であろう。夏まで生きていようと思った。
我本想着去死的。但今年的正月,收到了一件和服。是作为年礼送来的。和服是麻布质地,编织着鼠灰色的细条纹图案。这是夏天穿的和服吧,于是想着,那么就先活到这个夏天。
注11:参考自太宰治《如是我闻》
こんなことは大袈裟とか、或いは気障とか言われ、あの者たちに、顰蹙せられるのは承知の上で、つまり、自分の抗議を書いてみるつもりなのである。
这大概会被说成小题大作,或者被骂讨厌吧。即是说,我虽然十分清楚自己会让那些人大皱眉头,但仍然打算写下我的抗议。(百度贴吧用户_Milla_ 译)
注12:出自太宰治《美男子与香烟》
殊にも、男は、つらくて、哀しいものだ。とにかく、何でもたたかって、そうして、勝たなければならぬのですから。
尤其是男人,更是活得痛苦而悲哀。总之,什么都得去战斗,而且只能赢不能输。(杨伟 译)
注13:出自芥川龙之介《侏儒警语》
天才距我们仅一步之隔。只是,为理解这一步,必须懂得百里的一半为九十九里这一超数学才行。(林少华 译)
*在这里,芥川提到的这个超数学,源于《战国策·齐策》: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远。
注14:《人间失格》的最后一句话
“……神様みたいないい子でした”
“……也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啊。”
*这句,是酒馆老板娘对大庭叶藏的评价,也是全书最后一句话。
注15:参考自芥川龙之介《侏儒警语》《给我的儿子们》
人生类似由狂人主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我们必须在同人生的抗争中学习对付人生。如果有人对这种荒诞的比赛愤愤不平,最好尽快退出场去。自杀也确乎不失为一条捷径。但决心留在场内的,便只有奋力拼搏。(林少华 译)
四、当你们在自己的人生战斗中失败的时候,那就学习你们的父亲自杀吧。但要像你们的父亲那样,避免祸及他人。(陈生保 译)
注16:出自芥川龙之介于大正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自田端致中根驹十郎之信
中根先生:
《罗生门》与《傀儡师》尽量多印刷,版税的余额及《烟草与魔鬼》的版税请尽快寄来。新年号的稿子没写出来,手头拮据。无可奈何。如果两笔钱能凑到二百元,则无上欣幸。谨请一两天内筹措好这笔款。
芥川龙之介
十九日
(刘立善 译)
注17:出自芥川龙之介《侏儒警语》
人生比地狱更为地狱。地狱所施加的苦难不曾打破一定的常规。譬如饿鬼之苦,不过是在将要取食眼前饭菜时上面突然起火而已。然而不幸的是人生所给予的苦难并不这么单纯。取食眼前饭菜之际,既有时上面窜起火苗,又有时意外手到擒来。而津津有味地食罢,既有时上吐下泻,又有时乖乖消而化之。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世界面前,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得手。假如堕入地狱,我保准以闪电速度一把夺过饿鬼饭食。更何况什么刀山火海之类,只消住上三年两载,也就可以处之泰然。(林少华 译)
注18:出自芥川龙之介《致有岛生马君》
我是对你说过“失礼了”。之所以那样说,是出于私交上的礼仪,是妄加评论多有得罪之意。如果你把我的话当成在你的面前张皇失措而说“失礼了”,那是你的误解。你说道:“我自认自己并不狭隘,不会把对作品的 批评和人际关系混为一谈并因此伤感情。”那么,想必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不“把作品与人际关系混为一谈”,才在见面时说道“失礼了”。(揭侠 译)
注19:出自芥川龙之介人物记《谷崎润一郎》
我对这位前辈的冷笑并不感到羞愧,还是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币递给了服务员。这位服务员并不仅仅为我们端来了汽水。实际上,她还为我向天下揭示了关于红色领带的真理。我至今也不曾给过比当时那个五毛钱更有诚意的小费。(张云多 译)
注20:出自太宰治《人间失格》
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个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词的字谜游戏。比如,黑色的反义(反义词的略称)是白色,白色的反义却是红色,而红色的反义则是黑色。(杨伟 译)
*这是书中,大庭叶藏和堀木一起玩的一个词义游戏,具体的前前后后要解释太多,如果只需要了解这个游戏,这段注释就足够,如果想更全面地了解这个词义游戏,可以去读读这本书。
【清佑建佑】落叶不回头(上)
■有家庭捏造
■也可以算作if线吧
■CP线不是很明显啊
柳建佑讨厌秋天。
原因无他,只是秋天是流感高发期,而他通常一病就是三五天,麻烦且费时。
“建佑啊,”母亲放不下心来又嘱咐他,“别看书看到太晚了,考不上也没关系。”
他那时摇头,意思却是默认。
柳建佑称得上模范好学生,上课聚精会神,成绩样样拔尖,完成任务一丝不苟,只是人际关系单调,但也算不上孤僻。
说志向其实也没有多远大,柳建佑只是觉得反正都要学,他只是想要最好的。
他为此努力,从没觉得努力过了头。
父母提出一起去参加家族聚会时他正打算透口气再看书,柳建佑没怎么想就拒绝了,理由是马上...
■有家庭捏造
■也可以算作if线吧
■CP线不是很明显啊
柳建佑讨厌秋天。
原因无他,只是秋天是流感高发期,而他通常一病就是三五天,麻烦且费时。
“建佑啊,”母亲放不下心来又嘱咐他,“别看书看到太晚了,考不上也没关系。”
他那时摇头,意思却是默认。
柳建佑称得上模范好学生,上课聚精会神,成绩样样拔尖,完成任务一丝不苟,只是人际关系单调,但也算不上孤僻。
说志向其实也没有多远大,柳建佑只是觉得反正都要学,他只是想要最好的。
他为此努力,从没觉得努力过了头。
父母提出一起去参加家族聚会时他正打算透口气再看书,柳建佑没怎么想就拒绝了,理由是马上要考试了。
事实上即使不考试柳建佑也不大想去,亲戚们与偏沉默寡言的他不同,大多热情又难以拒绝,不然也不会时不时举办家族聚会了。
柳建佑不想去是真,要考试也是真。实际上当他的父母收好行李出门时,柳建佑从车站送过他们就直接去了补习班。
分别时母亲和父亲挨个拥抱了他一下,承诺说等柳建佑考完试就带他放松放松,柳建佑笑了,也没拒绝。
后来的事情他记不太清了,屏幕上几十条未接来电很醒目,然后他没见到他父母,再见时只是在他父母的葬礼。
葬礼那天来了不少人,大半是一起参加家族聚会的,不断有人来安慰他。柳建佑不知道说什么,头一回真正恐惧失措,那些话语交织成不透气的面罩盖在他头上,又一刻不停地渗入他的皮肤大脑。空洞的话语却实实在在叫醒他点醒他——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被人带到灵堂,他的父母端端正正地摆在高处,底下的人群无不低声抽泣。即使他平日再怎么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此刻也无计于补,十几岁的男孩第一次被命运推着前进,纵使柳建佑已有不太分明的棱角的脸上宛若死水般不起波澜,但凌乱的心跳却暗示着一切的暗流涌动。
秋天的低气温很闷很闷,心脏抽搐的同时他哭出声来。
人死后其实很麻烦,悲痛还未消失殆尽,另一堆问题争先恐后接踵而来。
遗产问题和柳建佑的抚养问题不同,前者让原本和和气气的亲戚们变得尖锐,后者又让他们一齐安静下来。
柳建佑听着人们纷纷扰扰讨论着他们家的事,谈论着他的命运和去留。柳建佑的名字被反复提起,可又都不是叫他。
最后有亲戚提出可以收养他,柳建佑知道他们分得的遗产是最多的,而柳建佑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所得的遗产会由养父母代管。他没怎么想就同意了,柳建佑没理由不同意。
收拾房间的时候柳建佑首先把教辅书拿了出来,领养他的夫妇说让他先好好休息,柳建佑点点头,回到新的房间把书翻开。
生活已经碎了个七七八八,柳建佑迟迟觉得讨厌觉得恨。他恨突如其来的意外,恨、或怕葬礼上低泣的亲戚,恨他没有跟父母一起去,去死。恨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
一切叫嚣着抽咽着脱离他的能力范围,像脱轨的列车,而柳建佑是幸存的列车长。结果是他已然失去他最爱的,对此他无力接受也只能接受。
于是柳建佑徒劳地把一切精力投入学习,原因是他要考上最好的,就好像起码还有一部分回到原轨。即使他不再可能完成同父母一起出行的约定。
考试那天依旧是秋天,柳建佑放下笔的时候窗外树叶纷然落下,他难得没去检查,有凉风吹过他脸颊,他盯着不着踪迹的风发呆。
很顺利的是,柳建佑升上了高中,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再忍一忍吧,日子半推半就就过去了。
有一天收养他的家里来了别人,同样姓柳,说是亲戚。一男一女是夫妻,对他关注又局促,柳建佑觉得奇怪,突然觉得鼻腔不通气。
平日里不常见也对他怎么不过问的养父将他拉到一边,却背对着他开口。
“建佑,你到他们家去吧。”
柳建佑没追问为什么,答案其实很明了。所以他没回话又回到客厅,即将变成他新的养父母的夫妻不安又隐隐期待地对他笑了笑。
办手续的路上女人惴惴不安地看了他的脸一阵,还是开了口。
“建佑啊。”
“嗯。”
“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孩子……叫清佑。”
柳建佑顿了顿,又点头。
“是的。”
“啊不过你不用太担心,他和你差不多大,很好相处的。只是最近心情不太好,正在家休学……”
说到这里柳建佑有点明白了,大概是柳清佑的父母担心他们儿子的状况,而青春期的小孩大多不爱跟父母沟通,于是找一个同龄的孩子说不定会打开心扉。
正巧柳建佑原先的养父母无力再照顾他,而他们还是亲戚,到底是合情合理。
“清佑本来是运动员,但出了意外…说是不能做运动员了……”
哦,柳建佑想起来了,柳建佑是国家队的运动员。他在某篇报道里看到过,当时还被他父母夸了呢。
“啊,柳清佑……是之前那孩子吧,明明差不多大却比建佑高呢,真是能干啊。”
想到这,柳建佑的呼吸随着心跳的急促变得粗重,他点了点头。
“…您放心,我会和他好好相处的。”
“好的、好的…”柳清佑的母亲感激地回答,又匆匆忙忙补充道:
“不过建佑你也不要觉得有负担,就正常相处就好。”
“好的。”
柳建佑收好行李同原先的养父母道了别,男人帮他把行李搬下了楼,柳建佑对他说了声谢谢。
■
柳清佑今天起得很早,或者说一直如此,即使他不再是个运动员。
从医院出来后他开始做一些运动,当然并不那么专业,他知道要是被父母发现了肯定会很担心。他不想让父母担心,不想再看见父母忧虑的神色,像他在医院醒来时,母亲淌着泪的脸和父亲苍老的面庞,也不想放弃射箭。
柳清佑为此坚持锻炼,即使有人说他可能不能再做运动员,但他相信但只要他通过努力锻炼变得好起来,一切就会回到从前。
闹钟响了以后他停止了动作。即使是小幅度的运动却也感到有些呼吸不稳,受伤的手臂隐隐颤抖着,汗水从下巴滑落。柳清佑皱了皱眉,去洗浴间冲了个澡。
吃早餐的时候母亲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又庄重的提起。
“清佑啊,我和你爸爸今天要去接建佑了。”
柳建佑。他想起来了,父母之前和他商量过,说是打算领养他,问柳清佑觉得怎么样。
柳清佑记得他们之前好像见过几次,印象里他话不多,总是很沉着的样子,以至于第一次见面时比他高一点的柳清佑下意识叫了他哥。
不过没问题吗,他看着父母小心翼翼的神色。再照顾一个会不会很累?柳清佑自觉自己已经很麻烦父母了。
“没问题吗?”
这么想着倒也就说了,说实在的他不怎么担心也没精力关心柳建佑的为人。他隐隐感觉父母突然提出要收养一个孩子大抵是为了安慰他,他感到对不起的同时又有些疲惫,心跳变得沉重起来。
“不,没关系。”
母亲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嗯…建佑他父母去世了,本来是和我们一同去参加家族聚会的,但是…他们落脚的地方发生了火灾……”
柳清佑明白是哪次意外了。他听人提过一嘴,不过当时他还在医院自顾不暇,没多想就放到一边了。
“好的,我明白了。”
他听着愈烈的心跳回答。
“我会和他好好相处的。”
■
事实上好像家里多了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变化。
柳清佑最近总是待在训练场,即使被教练或父母要求休息也几乎当作耳边风,难得在家的时候也会躲在房间里偷偷锻炼。柳建佑更不用说,升上高二后学业变得更加繁忙,而且他也并不是什么乐于交流的类型。于是除了每天早上的日常问候,和平日里点到为止的闲聊外,他们之间没什么交流。
但柳清佑保持着良好作息出门晨跑时看见柳建佑透着光的房间,即使知道柳建佑会自己做早餐,有时也给他们家一起做,甚至做的比早餐店要更好。柳清佑还是会在结束锻炼后买一杯豆浆。有时他自己也喝,不过大多数都是带给柳建佑的。
柳清佑在柳建佑门前站上一两秒再敲门,喊一声哥,然后柳建佑开门,他再喊一声,把豆浆递给柳建佑。
最开始柳建佑显得诧异,微微皱眉等了一会儿说你不用给我带的。不过柳清佑大多无所谓地耸耸肩,笑着说哥你每天那么辛苦,我也刚好是顺路。
后来柳清佑送得多了柳建佑也不再拒绝,他会抬起眼来对柳清佑说谢谢,再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幅度不大的笑,像柳叶轻抚过湖面泛起的淡淡涟漪。
这样相处其实也挺不错的。
柳清佑在从训练场被撵回家的路上突然想。
■
只是一直以来被柳清佑刻意忽视的现实反噬吞并了他。
他发了很大的火,当着劝说自己退役的教练的面折断了弓箭。说发火却也不应当算,柳清佑只是觉得他的大脑像被炸了个四分五裂,全身血液灼烧起来,心脏收缩再舒张跳个不停,气管被湿了水的棉花堵塞,那些执拗的幼稚的尖锐的刺耳的话语却很沉很沉砸到脚底,他拼命咳嗽也吐不出分毫。
柳清佑知道是自己自欺欺人,可如今赤裸裸的现实第一次被剖开来,他的事业他的梦想他的血破裂开来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一切撕开和平的外表袒露出真相——是他在逃避。是他在害怕。是他在堕落。
折断的弓箭摔落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然后柳清佑一直待在家,不再早起去跑步,也很少跟家里人交谈。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时间之久堪比备考的柳建佑。
他从前是个运动员,所以即使是卧室里也不乏各类锻炼器材。柳清佑呆坐在窗前难眠,过度运动后的手臂还打着颤,他突然就憎恶起他受伤的手臂来,或者是怕,怕他其余健康的组织器官像得不到水分的被子植物,花果实都一个接一个砸落在地炸出血肉般的果浆,疼痛滴水不漏地漫过他身体各处。
于是柳清佑恐惧却逼迫自己拿起对于他已成负担的器材,也不怕突然脱力砸了脚。
“柳清佑。”
他听见有人在门外叫他,大概是柳建佑。他匆匆忙忙应了声,用双手抹了把脸又拖着怦怦跳的心去开了门。
柳建佑正站在门口,瞥了他一眼又面不改色地向他点点头,全然没对浑身汗淋淋的柳清佑做过多的反应。
“哥?”
“嗯。”柳建佑点头,“叔叔阿姨有事要出去几天,所以这几天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早餐我正打算去买,顺便再买一点菜。你想吃什么?”
“啊、都可以。”柳清佑愣了一下回答,显然对于柳建佑的平静感到意外,但还是舒了口气,目光瞥见柳建佑日常外出的衣服,稍稍有点回过神来。
“粥?”
“好。”
“那行。”
柳建佑垂下视线看见柳清佑散落的体育器材,再抬眸直直盯着他的眼,“你跟我一起去吧。”
■
柳建佑大概听说了柳清佑最近状态不好的事。尽没有人主动告诉他,但家里的氛围实在是低沉得有点不对劲了。
他多多少少猜到了一点,刚好趁着柳清佑的父母不在家,他脑子一热才会大早上敲柳清佑的房门,甚至在猜到基本事实时直接叫柳清佑跟自己走。问题是柳清佑这小子竟然没拒绝就乖乖跟出来了。
柳建佑向身侧瞥一眼,看见柳清佑还算平静的神色,忍住了叹息。
该不会真的把他当家人了吧…柳建佑……
不,算了。柳建佑暗暗摇头,既然答应了人家父母就好好照顾一下吧。
“你每天早上都来这里跑步吗?”
“嗯?是啊。”
“环境还不错吧。”
啊。柳清佑想,明明他这几天都没再出过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老实说想到这他有一点烦躁,心脏闷闷地作响。
但令人意外又松了口气的是,除此之外柳建佑都没再说话,就好像刚才的问题只是随口一说。
于是柳清佑也不再说话,心里却变得平静下来,好像暴雨随着他们走过的路逐渐平息,只有很重的湿气扑面而来。
他无端想起柳建佑的话,四周的景物一个月来清晰又突兀地闯入他的眼底。
柳清佑静静看着周围的景色。他们起的太早,太阳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但是很亮。日光照射在皮肤上像人的体温。
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脚步声配合着时不时踩到的水声,路边树木很茂盛,只有枝叶轻轻摇曳着,雾气还未消散,扑在脸上的感觉很清凉。柳清佑盯着柏油路偶有泛青的地方,才惊觉自己从没有注意过这样的细节。
不,应该是有过的。不然这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忘了这条他走过无数次的路的样子,他终于明晰了自己好像一直把路上的阻碍看的太重,因为害怕所以坚持到偏执,以至于如今被判定失败后才听到清晨的鸟鸣。
这些明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柳清佑侧过身将目光由路旁泛黄的树叶落在柳建佑脸上,他的心落满了片片秋叶,走过时只有从脚底蔓延攀伸至胸口的悸动。
“怎么了?”柳建佑注意到身边人的视线,转过脸用镜片后似水无痕的眼睛问道。
“不,没什么。”柳清佑对他笑了笑,很自然地浮现,想笑便笑了。
“…最近家里的氛围让你很为难吧。对不起了,哥。”
柳建佑没回答,只是看着柳清佑平静的笑脸。
“我那时有点苦恼。”
“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我早该意识到无可挽回了,却还是自欺欺人。”
“虽然有点可惜,”柳清佑却牵动嘴角很轻地上扬,“不过事到如今,再坚持也只是徒劳罢了。”
他停下脚步彻底正对着柳建佑。
“哥,谢谢你。我会好起来的。”
“……意外总是很突然。既然无力回天,那只要接受就好。”
柳建佑深深吸了口气开口,“只要撑过去就好了…还有、”
“你父母都很担心。”
柳清佑愣着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
他记不太清那时父母是怎样的神色,只是回荡在空旷的场馆内揉杂着哭腔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很痛苦,不亚于他的痛苦。
“…我不会了。”
柳清佑认真地回答。
然后他们沿着路买了早餐又走到超市。柳清佑坚持要给柳建佑买一杯豆浆,虽然柳建佑很疑惑但还是妥协了,因为看着好不容易恢复成平时那样的柳清佑有点令他难以拒绝。
然后他们推着车在超市里逛,大清早超市里人并不多,车轮转动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们讨论着要吃什么,且一致路过了零食区。柳清佑是觉得不太健康,柳建佑只是觉得太浪费钱了。
总之两个人起码现在在吃上意外的合拍,柳建佑决定绝不提起他在学校吃的速食。
■
之后柳清佑和父母谈了心,柳建佑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台不是他选的,画面上正播放着每周一次的音乐节目,正唱着强烈动感的歌。
叫VT什么C…?柳建佑不太记得,只是觉得正站在中间好像是队长的人很眼熟,同班又热爱舞蹈的宣雅炫经常夸赞他们的舞台好。
确实还不错。柳建佑想,好像当偶像会赚很多钱啊。
房间里传来了一阵响动,好像是有人哭了。柳建佑看着电视却无法将注意力集中,他感到心脏熟悉的抽痛。
什么鬼。他有点埋怨自己。早过了还别扭的时候了,别去想了。
然后门开了,一家人都红着眼眶,柳清佑的妈妈在看到柳建佑时有些尴尬地擦了擦脸。
柳清佑坐到他身边,坐垫凹下去一点,他对着柳建佑很放松地笑了笑。
老实说,柳清佑觉得看见柳建佑就很安心。可能是柳建佑一举一动间透露的沉稳淡定,也可能是他开口低缓舒适的嗓音。
柳清佑焦躁不安的心像有溪流淌过变得安静下来,呼吸也变得缓慢却平和。
“哥,你喜欢偶像吗?”
“什么?”
柳建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柳清佑,对面的人朝他笑了笑。
“他们唱歌很好听,跳舞也很好。”
柳建佑点点头,疑惑地瞥一了他眼,柳清佑的妈妈却来插话了。
“啊,清佑小时候也很擅长跳舞呢。”
她有些怀念地望着电视上的idor,突然转过脸来对柳建佑笑。
“建佑想看一下吗?我应该有拍视频哦。”
“如果可以就拜托了。”
“妈…”
TBC.
【文炼/芥太】羽织(两方的单相思-番外)
*努力了一下居然真的今天写出来了那么就当是七夕快乐吧【?
*内容和七夕没有半毛钱关系
【番外-羽织】
“……总之,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比什么都强。”
馆长猛扇着手里的扇子,如释重负地这么说着,他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着泰山崩于面前也面不改色的气魄——或者说,给人以那样的安心感。但现在这个高大的男人额头上布满汗珠,猛扇扇子也无法扇走那一望而知的后怕。
“这次算是异常事态吧。”芥川龙之介说,他微微蹙着眉,嘴唇轻抿,于是他那...
*努力了一下居然真的今天写出来了那么就当是七夕快乐吧【?
*内容和七夕没有半毛钱关系
【番外-羽织】
“……总之,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比什么都强。”
馆长猛扇着手里的扇子,如释重负地这么说着,他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着泰山崩于面前也面不改色的气魄——或者说,给人以那样的安心感。但现在这个高大的男人额头上布满汗珠,猛扇扇子也无法扇走那一望而知的后怕。
“这次算是异常事态吧。”芥川龙之介说,他微微蹙着眉,嘴唇轻抿,于是他那惯常温和文雅的脸庞被绷紧了,骤然变得严肃起来,甚至让人有点儿不敢接近。
“何止‘算是’,说是史无前例的事件也不为过……”馆长深深叹气,“但这就不需要你们来操心了,进入书中和侵蚀者战斗只能拜托你们,但那之外的事情,就交给我和司书,你们好好休息。”
“是吗,看来不是我们帮得上忙的事情呢。”芥川龙之介也轻声叹了口气,他绝少表露情绪,更别提如此明显的沮丧,馆长不由得在意起来。
“芥川先生,您不要紧吧?”
“我不要紧的,只是……”
这时候房间的门被礼貌地敲了三下,馆长扬起嗓子说了声“请进”,门便被推开了,司书拎着一个袋子走了进来,向馆长和芥川龙之介轻轻鞠躬,接着就把袋子递到馆长手里,默默地转身离开。
司书一向如此,和文豪们的交流少得可怜,偶尔几次也只通过书信或馆长传达,即使当面碰到也会迅速离开,因此芥川龙之介只能向司书的背影略微颔首以作回礼。
房间门被轻声关上了。
“唉……还是老样子啊。”馆长无奈地耸耸肩膀,“不提那个了,来,芥川先生,这是要转交给您的。”
“这是……”
“不是你说要找来的吗?”见芥川龙之介迟疑,馆长索性直接把那袋子一推到芥川龙之介怀里,这样对方就不得不接着了。和这些转生而来的文豪们打交道,没有比直来直去更有效的了——这是馆长的独门诀窍,独门的地方,在于如何在恰当的时间把握恰当的度。
“给,别看只是件羽织,用平常办法可修补不了,还得靠司书的力量。”
“羽织……”芥川龙之介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拉开袋口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里面放着什么。
是太宰治那件惯常披在身上的、华丽得让人无法不印象深刻的羽织。
——啊啊,想起来了,虽然他一直在尽力和太宰治交谈,但对方还是因为伤势太重而再度陷入昏迷,救援队伍终于发现他们时,就连芥川龙之介自己的意识都快要陷落,他抱着“无论如何也要撑到人来”的念头,罕有地和自己做了一番激烈斗争,到最后,他甚至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昏迷着还是清醒的。
“还有……吗?”好像听见队伍里的谁问了一句。
“……羽织。”他迷迷糊糊地跟着答了一句,“羽织,还有羽织……”
“什么?芥川先生,您刚刚说什么?”
“那件……羽织、羽织、羽织……”
意识陷落,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只觉得他耳边回响着太宰治的声音——那孩子攒足了一点说话的力气,低下头,轻声嘀咕着“啊啊那件羽织被我丢了,我超喜欢的。”
那种声音芥川龙之介懂,说着貌似遗憾和不甘的话,实际上心里却早就接受事实,这种声音他懂,他一直都不能更明白。
“你常披在身上的那件?的确很华丽呢。”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嗯……那件羽织,那件羽织啊……”
低低的这句话、不注意就会漏掉的这句话,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回响着。
——所以他们真的找回了太宰治那件不知丢在哪里的羽织,送还给司书进行修复,再交回了自己手上。
手里的袋子一下子变得有点烫。
馆长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摆摆手:“他们特意说了,要道谢就免了。”
“…… ……”想说的话被堵住了,又被瞬间赦免了,比起被关照而感受到的暖意,更多的却是倏然之间空落落的感觉。本该道谢的,却被要求不能道谢,于是就连微末的谢意也无法作为回报。
但无论如何,对于找回羽织这件事——虽然他实际上什么都没做——芥川龙之介并不感到后悔。他点了点头,向馆长道了谢,便拎着袋子径自前往补修室。
直到这天上午,他还躺在补修室其中一张床上,芥川龙之介是在清晨醒来的,炼金术师的奇妙力量显然发挥了作用,睁开眼的那一刻,浑身上下轻松得就像战斗从未发生一样。再睡一会儿也可以,但是不,不行,有什么催促着他赶快坐起身来——他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这一下弄得他有些眼花,勉强定了定神,向一旁望去,他看到了太宰治。
那孩子仰面陷在他右侧的床铺里,紧闭着眼,一动不动,就连红发都安安分分地、宛若溺水一样散在枕头上。有一瞬间芥川龙之介以为太宰治睡在雪里,茫茫沙尘一样的雪正要埋葬那唯一的一粒红果。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了太宰治很久,同样地一动不动,同样地一言不发。他想了些什么呢,大概是想了些什么的,很多想法从他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掠过,凝神去看却是一片空茫。他衷心感谢补修室的清净,得以让他独自一人,若是有任何一个“他人”在旁,他恐怕就要拿出那一套来了——会轻声忏悔吧,会对太宰治真心实意地说抱歉吧,会被劝阻说“这也不怪您”吧,会摇着头说“这全怪我”吧。
幸好,幸好,现下他只是这么注视着就可以了。
——若立场倒转,太宰君,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你的话,无论是谁在,即便是大哭起来都会毫不掩饰吧,或许我会被你吵醒也说不定,若我才是躺着的一方来被你吵醒就好了。
芥川龙之介下床,稍微掸了掸自己的衣服,离开了补修室。对着昏睡中的人嘀嘀咕咕些有的没的,他可不想做那种事,那除了自欺欺人一无是处。
而现在,他拎着袋子,又站在补修室门前。
推门前一刻他迟疑了一下,如果太宰治还没有醒,那自然轻松,但如果太宰治醒了,那他该说些什么好呢?总不该是平平常常地打招呼说“晚上好”吧,说句“你醒了?”也显得奇怪。他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和太宰治坐在一起却什么都不说才是好的,说一个字,仿佛他就突然自私起来了,但他又想太宰治和他说话,如果已经醒来的太宰治能笑着喊他一声“芥川老师!”那就好了,一切的烦恼都会随着这一声迎刃而解的吧。
“…… ……”
芥川龙之介对自己摇了摇头,推开门,却发现补修室里的状况完全不在他的预想中——太宰治还没有醒,但织田作之助、坂口安吾和檀一雄正围着坐在太宰治的床边,三个人把一张单人床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没有那么擅长记人,生前不认识的尤其,能记住这三人还是因为太宰治和“无赖派”。平常在图书馆他们交流很少,只是偶尔打个照面互相寒暄一声。
檀一雄坐的位置正能看见门口,因此他一抬眼就看到推门进来的芥川龙之介,马上打了个招呼:“芥川先生!”
这一声,另外两位也回过头来,芥川龙之介可以悄悄关门离开的时机,毫无疑问地消失了。
“抱歉,看来是打扰到你们了。”芥川龙之介走近几步,放低声音,将袋子递过去,“这是司书要交给太宰君的东西。”
“哪有打扰什么的,太宰君还没醒,咱几个也只能看看他。”织田作之助摆摆手,接过袋子看了一眼,微微瞪大了眼睛,“哦!还真找到了呀。”
“这不是……”坂口安吾看了一眼芥川龙之介,转了话,“那是,毕竟我都出马了,这件羽织丢了的话,太宰说不定真能沮丧到几天不说话。”
——这倒是可以想象。芥川龙之介没由来地这么想。他本该立刻离开的,却不知为何没有挪动步子。
“你来看太宰吗?”檀一雄问他。
这个问题让芥川龙之介愣了一下,他好像是来送东西的,却也不能否认同时有着看看太宰治的私心,但若说是专程来看一趟,又有些心虚,因此迟疑着没能给出答复。
檀一雄却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有些无奈地笑了:“哎,真不赶巧。”
被称作“无赖派中最具常识者”的作家低下头,看着太宰治那张苍白的睡脸:“芥川先生来看他了,他却偏偏不醒,知道了的话肯定要开始低落。”
这话免去了芥川龙之介回应的苦恼,因为另外两人已经跟着连连点头。
“就是说啊。”
“干脆提前给他炖个锅吧。”
让芥川龙之介略感奇异的是,这三人说这话的语气稀松平常,就像在讨论喜欢的花朵或每日就寝时间似的,他们用再平常不过的口吻,说着一件本该充满调侃意味的事情——于是那调侃意味被剥离得很彻底,竟然连他这个当事人都没感到一丝不适或恼怒,而是跟着担心起了“太宰治低落怎么办”这件事。
“太宰君,记得是很喜欢吃螃蟹?”芥川龙之介下意识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看到三个人都望着自己,他怔了怔,忽然把视线投向地板,“……说了擅自的话,很抱歉。”
“抱歉啥呀,不如说连芥川先生都知道这个,看来太宰君喜欢螃蟹出名咧。”织田作之助声音明快地接了话,“有道理,干脆去食堂看看还有没有螃蟹,给他堆成一座山,不可能不打起精神来!”
“好提议!”坂口安吾轻轻拍了一下手,“有,肯定有,昨天食堂才做了蟹肉饼。”
“也不能刚醒就剥螃蟹吃吧……还是熬成粥比较好。”
“檀,这就是你不懂了,要的就是那种堆满一桌子,一瞬间的冲击感啊!”
芥川龙之介听着三个人的话,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太宰治和他们在一起说笑打闹的样子。那样子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实际上却根本没过多久。唯有时光飞逝最难察觉,有时却也相反,他的视线转向那张单人病床,太宰治依然自顾自地躺在那里,成了这里最无忧无虑的人。
他希望太宰治醒来,忽然强烈地这么希望着,或者说,忽然意识到他自己正在如此强烈地希望着。就像现在,他明明早该离开,把空间留给他的挚友们,可他却没有走,任性地站在原地,只想着也许再过一秒那双眼睛就睁开了呢?
“芥川先生。”
“…… ……”
“芥川先生?”
“……刚才馆长说,这次的事件被称之为‘史无前例’也不为过。”芥川龙之介提起这句话,自然得仿佛他一直在凝神思索此事,“以后的潜书,或许不得不加倍小心了。”
虽然这也是他的真心话,想必再过几天,图书馆内就要接到馆长的新通知了。
“唉呀,真没辙。”织田作之助摇摇头,“咱几个打算去食堂弄螃蟹,先走啦。”
无赖派的三个人离开了,很轻地关上补修室的门,相当理所当然地把芥川龙之介晾在里面,半句客套也没有。事实上,芥川龙之介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适应——这是说,少了许多无用之物的人际关系对他来讲是有些陌生的。或许他永远无法完全适应,但大多数时候,他对此感觉并不坏。
房间骤然变得安静了。
留下来也无事可做,总不能抱着补修室那只猫玩偶发呆,尽管那玩偶的确做得很可爱,他的老师还专门写了封信,表示也想要一个——这他理解,可是想要猫玩偶的话,写信给他又有什么用?
忆起收到信时哭笑不得的心情,芥川龙之介忽然觉得那只猫玩偶可爱了一些,蓦地,他想起西洋品种的虎皮大猫,脖子上系着银色铃铛的那只。有些怀念,不禁想让人都来看看,但猫可不会转生到图书馆来,但愿太宰君喜欢猫,至少别讨厌……等等,这和太宰君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就站在太宰治身边的缘故,思绪冷不丁地往对方身上飘,毕竟太宰治有种吸引他人的能力,对这点或许他本人也是有自觉的——芥川龙之介莫名地这么认为,又有些无可奈何。
——你太单纯了,这样会跌跟头的。
——住嘴吧,你说过不再出现的,你这条撒谎的狗。
芥川龙之介把袋子里的羽织拿出来,展开之后,重又小心地叠了一遍,他称不上手法精良,只是勉强叠成像是“被叠过”的样子而已,然后把叠好的羽织放在了太宰治枕头边,这样太宰治只要睁开眼睛,稍稍转头就能看到了。
留下来也无事可做。他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而补修室之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也离开了。
太宰治醒来的时候,恰在半夜。
这天天气很好,夜空晴朗无云,可惜并没有一轮圆月供人欣赏,窗外的月亮只像个钩子一样,脆弱得怕是一包点心都捞不住。
连月亮都叫人提不起精神来。太宰治心里嘀咕,他总在躺上床的时候情绪糟糕起来,这一点他也知道,毕竟蒙在被子里少有好体会,不是抽抽噎噎地哭,就是被人揪出来揍,更多的时候,盖着被子睁着眼睛,想一头沉进水里都做不到。
补修室的窗户和窗外的景色他很熟悉了,毕竟他本人就是这里的常客,虽说这么重的伤势很久都没有过了。能躺在这里睁开眼睛,就证明他安全了,书本也被净化成功,他又一次威风凛凛地保护了文学,可喜可……
“……芥川老师?!”
太宰治猛地坐了起来。
什么东西落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喀哒”一声。
太宰治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小圆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灯,灯旁是几页摊开的纸和一瓶墨水,芥川龙之介坐在桌旁,一双眼睛望过来,右手还维持着拿笔的姿势,一支蘸水笔骨碌碌地滚了几滚,差点掉下桌去,被回过神的芥川龙之介捞了一把才幸免于难。
“啊……芥、芥川老师……”太宰治瞠目结舌,“您……”
芥川龙之介静静等着,看太宰治会说出什么话来——是“您没事吧”还是“您怎么在这”,或者脱离常规的“您晚上好”?是哪个呢,他没时间下注,因为太宰治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您是在写文章吗?您要写什么新作了吗?!”
那双金色的眸子亮了起来,整张脸庞也闪闪发光。
这答案真正出乎意料,以至于芥川龙之介愣了愣,不知说什么好。太宰治观察着芥川龙之介的神色,忽然心头一凛,他急着弥补错误,慌忙跳下了床,差点让被子裹着绊了一跤。
“哎哟!”
芥川龙之介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忙站起身过去:“太宰君?小心一点,你没事吧?”
“没没没我没事!”太宰治胡乱挣开被子,把它们往床上一堆,急匆匆地解释,“芥川老师,您别介意,我没有催您什么的意思!只是一下子看见老师在写东西,太开心了而已……”
“看见我写东西……是件开心的事情?”
“是!”太宰治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非常开心!”
“或许我写不出你期望的那种优秀作品。”芥川龙之介转开眼睛,不忍心去看太宰治的神情,“事实上……我大概是陷入重复了。”
“没那回事,芥川老师。”
“有的。”芥川龙之介轻声叹气,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忽然无法佯作不知地接受太宰治的安慰,这也太过明显了,他心里默默地有了一点难过,“是有的啊,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看了那么多我写的东西,无论是我曾发表的,还是那些没能藏住的……”
“…… ……”能看到的我全部都读了。太宰治想这样说,但这句话他说不出来。
“……那你应该是可以发现的,我说我陷入重复这件事,并不是什么谎话。”
——你又很狡猾了,就算这样也想成为神明吗?
——我不想成为神,喋喋不休的只是你而已。
——又在骗人了。
——你不也在孜孜不倦地引诱我吗。
“不是的,老师,我没有说您在说谎!”太宰治惊得提高了声音,他心里有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就是即将大事不妙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跳动起来的那根神经,“我是说,我看到您写东西而觉得开心……不是,呃,不全是为了您写的东西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嗓子声音太大,耳边那个烦人的声音,受惊似的倏而消散了。
“是因为……您瞧,您自己愿意写些什么,或者,没有人在催您,但您拿起笔了……啊啊我在讲些什么……芥川老师您原谅我,我说话总是乱七八糟,但您等等,我就快抓住了、快了快了……对!芥川老师,我是因为看到‘您在写作’本身而开心而已!”
“…… ……”
“现在没有人催稿,也没有版税的计较了,所以这时候想写,和那些就无关了吧……如果真的是只有痛苦的事情,是不可能自己想去做的。对不起芥川老师,我没有擅自评价您的意思,绝对没有,只是……那种开心,我不想和老师说谎。我也没有越俎代庖地替老师开心,是我独个儿擅自开心,您别管我,这不是老师的错。”
芥川龙之介眨了眨眼睛,他转回视线,看到太宰治两只手捧着自己的脑袋,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太宰君,你这是?”
“我心想得看着老师说话才不会失礼,可是脑袋总是不受控制,自顾自老想转开,所以我想这么固定一下,也勉强可以吧。”
与刚才太过急切的断断续续不同,说起这样的事情,太宰治倒是意外地顺畅——或许因为这是句可以让人发笑的话吧,但芥川龙之介却不想笑,对着这样的太宰治,他哪里笑得出来呢。
“你不需要那么做。”芥川龙之介说,他看着太宰治的神情,就知道自己大概想得没错,太宰治以为他会笑,所以那句话那么顺利地就说出来了,但是何必,没有谁必须要让所有人笑,可他自己比起太宰治,又豁达到哪里去呢。
“哎?”
“我是说,太宰君,把手放下,好吗?”
太宰治下意识地就放下了手。
“坐下来?我们可以坐下来说话吗。”
太宰治跟着坐回了床上,他下意识地盯着床单和那一团被子,脑子飞速转着,他不是不知道如何“正常”地和人相处,只是那一套很难在芥川龙之介面前奏效。本来他就是个自我意识过剩者,任何时候都分出精力自我注目,所谓“不经意”“恍然间”也大多是表演——这样的他,在芥川龙之介面前,又怎么放得下对自己一言一行的严苛审查。
……只是有些时候,嘴巴和身体都比脑子快罢了。
他思忖着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听到芥川龙之介的声音:“现在这样不就很好吗。”
“咦!什么什么?”太宰治猛地抬起头,发现芥川龙之介在他对面那张床上坐了下来。
“刚才太宰君在看什么?”
“……被子。”他失去了气势,心虚作答。
“如果看着我觉得辛苦的话,随便把视线放在舒服的地方就可以了,那不就很好吗。”
“不是,芥川老师,不是辛苦,是……”
“就当是,体谅我一下,好吗?”芥川龙之介稍微加重了一点声音,他斟酌着词句,“老实说,看着太宰君像那样固定着视线,不禁觉得是我的缘故才给你添麻烦了。所以,就当作是体谅一下我这种人,可以吗。”
“当……当然好。”太宰治低下头,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那……如果可以的话,芥川老师,您也不要说您是‘我这种人’,好吧?这种……无论如何您都最没资格说了。”
“咦,让我这种人不要说‘我这种人’么……”
“……芥川大老师!”
不知道是谁先笑起来了,但最后他们都笑起来了,他们谁也不可能放声大笑,但谁也不想放声大笑,笑声是弥足珍贵的。
“芥川老师,那个……”
“嗯?”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
“如果简略一点来说……我希望可以得到以后能够给老师写一封信的许可!我其实是知道的,我珍爱的羽织,是因为老师才找回来的吧!所以,无论如何都觉得当面道谢不够郑重,还请您务必给我一个书面表达感谢的机会!”
“这可完全称不上‘简略’啊……当然可以,太宰君什么时候来信我都很欢迎。”
“……真、真的吗?”
“真的。”
“会读我的信?”
“会。”
“会……会回信吗!”
“会的,但不能保证什么时候。”
“…… ……”
“太宰君?”
“……啊,是真的,不是我在做梦。”
“…… ……”
“芥川老师,您别笑啊……”
——END——
*一点无关紧要的小注解……因为是七夕所以总觉得注解破坏气氛【?
可是好像还是要稍微提一下。
芥川老师那个仿佛自我对话的对话,参考自《暗中问答》
“你是狗,是从前变成狗进了浮士德房间的恶魔。”
【文炼/芥太】两方的单相思(二)
*前篇指路→ (一)
*后篇指路→ (三)
*番外指路→ 【羽织】
*非TV动画图书馆
*有的没的写了很多……擅自做了些标注,希望可以有所帮助,也希望大家有机会可以去读一读看?我读得很浅薄,了解得也不算多,但即使这样,我也在读的过程当中切实地感到了快乐。
*剩下的部分大概会写得很慢,,真是越写越想,越想越多【【【
【两方的单相思(二)】
“现在看起来,我好像并没有在不自知的时候惹人讨厌啊。”
太宰治立刻点头,然后反应过来这有歧义,于是他又开始摇头,却发现摇头也有歧义,短短几秒,他就急得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但即使...
*前篇指路→ (一)
*后篇指路→ (三)
*番外指路→ 【羽织】
*非TV动画图书馆
*有的没的写了很多……擅自做了些标注,希望可以有所帮助,也希望大家有机会可以去读一读看?我读得很浅薄,了解得也不算多,但即使这样,我也在读的过程当中切实地感到了快乐。
*剩下的部分大概会写得很慢,,真是越写越想,越想越多【【【
【两方的单相思(二)】
“现在看起来,我好像并没有在不自知的时候惹人讨厌啊。”
太宰治立刻点头,然后反应过来这有歧义,于是他又开始摇头,却发现摇头也有歧义,短短几秒,他就急得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但即使如此,他捂在自己嘴巴上的手也没松开,还为了对抗什么似的,捂得更紧了。
然后太宰治就看着芥川龙之介忽然侧过头,一手掩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
“???”
“好了,太宰君,我想说的话告一段落,你可以说话了。”
为了压下冲到嘴边的笑而使劲抿住嘴唇,那股笑意就从嘴边又沿着喉咙一路滚回心底下——这种感觉,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在记忆里是久违的了。
“芥川老师……您当然没有惹人厌,我也没有讨厌您,不如说我绝对不可能讨厌您的,只有这个我不希望老师误会!拜托您千万不要误会!”
水龙头开闸也就是这样吧——芥川龙之介有点愉快地想。太宰治身上有种莫名让人愉快的气息,而他发现他被这种气息感染了,思绪里居然常常溜进来些轻松奇妙的东西就是证明。
“我记住了。”
“……那个,还有……”
“嗯?”
太宰治看起来是在犹豫,但似乎也没有犹豫多久,就挺直了背,做出一副即将发表严肃讲话的姿态,那张孩子一样的脸突然板起了郑重的表情:“芥川老师,虽然这是非常无理的话,但我还是忍不住,总觉得不告诉老师不行,所以……总之,如果您听了之后觉得毫无道理,就把它当作戏言好了。”
芥川龙之介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太宰治说下去。
“我认为……活着这件事本身相当辛苦,就像到处都被锁链捆得紧紧的,只是稍稍动一下也会冒出血来(注2)。所以,不自知的时候惹人讨厌、和人结仇之类的事情,我也是明白的,也多多少少有过。但是,但是芥川老师……”太宰治像是无法忍受什么似的转开眼去,却像是在坚持什么似的重新又转回来,“我打从心底觉得,芥川老师绝不是会因自己的言行,而时常被人讨厌的人,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一定是对方也存在不好的地方。所以,所以……”
“…… ……”
“……所以,芥川老师,请您……虽然是我的一面之词,还请您不要把这当做理所当然的常态,绝不是那样的!老师绝不是会惹人讨厌的人!”
大概是说了相当程度出格的话,太宰治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的两只手在身侧紧紧地握着,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但就在几句话之前,他说话的模样明明安静又沉郁。那一刻,芥川龙之介觉得他窥见了某些东西,某些藏在孩子气的面皮下、只要碰触就会令人疼痛的东西,那该是珍贵的,也该是柔软的——芥川龙之介对此感到在意,甚至压过了太宰治对他所说的话语本身。
他大概是又走神了几秒钟,回过神的时候,太宰治那双本来亮得惊人的眼睛,已经肉眼可见地布满了水汽。
……水汽?
芥川龙之介仔细看去,才发现——啊,太宰治紧紧握着的那两只手,也都在轻轻发着抖。这一刻他忽然就体会到了,醍醐灌顶一样地明白过来了,面前这个红头发的孩子(他自然而然地就用上了“孩子”的称呼)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对他说出那番“无理”的话。
能早点说话就好了,看到对方转身跑掉之后,就下意识地选择“被讨厌了”这种想法的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可能连这孩子的勇气也不如。
“谢谢。”
“…… ……”红头发的孩子呆呆地看着他,嘴巴微张,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好在,芥川龙之介已经在这时间不算长的初次相处中,无师自通了在太宰治面前自说自话的技能。
“其实,如果就能表达的程度而言,我是想和你说‘十分感谢’的。”芥川龙之介笑了,他看着太宰治的眼睛慢半拍地重新亮起来,于是他就那么笑了,“但是,这听起来太过生分了也说不定,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不是很想和太宰君用这么生分的语气说话。”
“…… ……”太宰治眨了眨眼睛,眼里的水汽落下来一些,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只说‘谢谢’太简陋了吗?那么……”
“不简陋不简陋不简陋!没那回事,芥川老师您想怎么和我说话都行!”
这下子,不仅仅是眼睛发亮,似乎整个人都亮起来了。芥川龙之介觉得这样的太宰治有点眼熟,然后他想起来了——或许是那头红发太显眼,也或许是太宰治天生就有吸引他人目光的能力,太宰治从他面前转身跑掉之前,他就看到过太宰治好几次了,有时候是谈话室,有时候在池塘边,太宰治和友人一起笑着闹着说些什么,像团火焰似的灼热,他便也下意识地在心里感叹一句,真快活呢。
和最初瞥见的那些模样很像。
“是吗?”
“是的!对我来说,您能和我说话就像做梦一样了,那当然是随您的喜欢怎么说都可以。”
“这样吗……但是,假设我对太宰君发火,又怎么样呢?”
“咦?”太宰治愣了一下,然后,仿佛没看到芥川龙之介脸上那再明显不过的笑意似的,微侧着头,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抬起一只手抓了抓头发,“芥川老师和我发火的话,肯定是有原因的吧?也许我做了什么惹老师生气的事情也不一定,那我就会先道歉,然后问问老师,我是哪里惹您生气了,我再道歉。”
“还要道歉两次的吗?”这次换成是芥川龙之介愣了一下。
“那可是连芥川老师都发火的程度,不管怎么说,让老师生气了就是原罪,那就一定要道歉!然后,问清楚原因,再针对性地道歉。之后……如果老师消气的话,希望可以听听我的解释。”
“太宰君……原罪那种说法也太夸张了。”
而太宰治摇了摇头,金色的眸子灼灼望着芥川龙之介——好不容易,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当面向芥川龙之介说一些话的勇气,也许这些勇气支撑不了多久,所以他必须赶快,至少要把最重要的部分说出来。无法想象、也无法原谅明明有机会却没能向芥川老师传达喜爱之情的自己。也许这很疯狂,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情,他该是那种到了芥川龙之介面前就无法表达真意的胆小鬼,但他过去所做的事情又有几个是在人们意料之中的呢?
他总在人们以为“那是太宰治不可能的”的时候,做出那些不可能的事情。
“……芥川老师。”
“嗯?”
“您是神明。”
“……神明?”
“是,对我来说,您是神明,而现在,就是神明降临在我眼前了(注3)。我真的……我真的没想到能有机会和芥川老师见面,甚至说话,甚至您还在听我说话……我很喜欢老师,一直都非常憧憬和尊敬老师!”
芥川龙之介短暂地失语了。
太宰治在说完这些话之后,却像是后知后觉似的,整张脸涨得通红,这次他实在是无法留在原地了,他后退半步,向芥川龙之介深深鞠了一躬,飞快地说了一句“实在抱歉我先失礼了但我对老师的喜欢和憧憬是真的!!!”就转身跑了,速度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芥川龙之介的视线里。
芥川龙之介没来得及叫住太宰治,或者说,他还没有想好该不该叫住太宰治的时候,太宰治就已经替他做了这个困难的选择——不叫住太宰治,就像辜负了那份赤诚的话语一样,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这也是一种冷漠吧;但叫住太宰治的话,他该说些什么呢,明明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空虚的内在只能给出些社交性的苍白话语,可这样的话语太宰治不会想要的,或者说,芥川龙之介不想给出如此轻慢的东西。
“……是这样啊。”
站在原地,芥川龙之介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原来那些细小的、微妙的感觉不是错觉,也不是多想。太宰治并不像芥川龙之介最开始以为的那样讨厌他,后来,也不像他所以为的只是“不讨厌他”而已,原来在那无理的勇气、掉头就跑的怯懦之间,微妙地平衡着这二者的,是对神明的喜爱与憧憬。
没有人能成为神明,即使那人无限地接近于神明,芥川龙之介再明白不过。但即便有那么一个或两个接近神明的人,那也不该是自己,为什么太宰治会说出那样的话呢?是产生了怎样的臆想,居然会将罪恶之人错认在云端之上。
那一瞬间,强烈的悲哀笼罩了芥川龙之介,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那个火焰一样的孩子。那孩子有些奇怪,有些横冲直撞,却很有趣,认真而真诚,那样的孩子竟然憧憬他这样的人,可徒有其表的空壳是给不出符合期待的回应的。
他好像总是在让人失望。
一旦“恰到好处”“令人愉快”的虚伪被打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墙皮上有了第一道裂纹那样,没有什么比肺腑之言更珍贵的,却也没有比那个更为伤人的,裂纹并非因为切实受到伤害而产生,只是对“产生伤害”这一事实的回避就足够了。
自那天偶然碰上一面之后,芥川龙之介再没找到和太宰治说话的机会。
与其说没找到,倒不如说,他心里某个地方在下意识地避免和太宰治突然见面,甚至到了走路时都会特别留意拐角的地步,毕竟现在的他可做不到一如往常地笑着说声“太宰君”来寒暄。这种反常很细微,但依然被友人注意到了,面对菊池宽的关切,芥川龙之介不知为何,有些不太想说出太宰治的名字——好像太宰治带给他的这些情绪都该是秘密似的——最后他含糊了一句,只说有个人对自己说了些话,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人而已。
“龙,以前我就和你说过吧,不要太把别人的想法放在心上,每个人的想法你都要一一留心的话,迟早你会拖垮自己的。”
“嗯……或许是这样吧。”
菊池宽揉了揉额角:“……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表情?”
“是什么?”
“就是那种好像被我说服了,实际上一个字都不认可的表情。”
“诶,露馅了?”
“为什么还一脸无辜地反问我啊……”
菊池宽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无力,但他永远不会和芥川龙之介生气,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并不是说他生气了却勉强忍耐,这也不是他的性格,而是说打从一开始“生气”这选项就不存在。没人能和芥川龙之介发得起火来吧?至少对菊池宽来说,他的快信可以发给任何人,唯独芥川龙之介是不可能收到的。(注4)
不过他实在是不想再来一次“如果”“假如”“要是多说几句”的追悔莫及了,所以这一次,菊池宽没有选择让芥川龙之介轻易糊弄过去。
“那,龙,对方和你说了什么话?”
“…… ……”
“不方便说吗?”
“不是不方便。”芥川龙之介摇了摇头,“只是要我来说,总觉得有点难以启齿……那个人对我说,我是神明。”
只是把这句话说出口,就像在咀嚼着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一样了。
菊池宽只愣了一秒钟,或许还不到。
“啊啊,太宰治?”
“诶,你知道的吗?”
“与其说我知道……怎么说呢,你那么一说,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我想除了他也没有人会对你说夸张到这种程度的话了。”菊池宽很诚实地摊了摊手。
“确实,是夸张到让人难以置信的话。”并且更加夸张、也更加难以置信的是,那孩子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
芥川龙之介把后半句话含在嘴里,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菊池宽是个爱操心的友人,自己也的确受到对方诸多关照,但这时候,倘若把后半句话说出来,菊池宽大概会为了让他宽心而着意说些开解他的话来,不外乎“没什么难以置信的龙你很优秀”或“就算是真心实意的你也不要太过在意”,但这两句话他都不太想听。因为不想听就从根源上拒绝,也难怪被人说任性。菊池宽说他是和俗世最格格不入的人,这话没错,因为圆滑娴熟的人是不会拒绝让自己轻松的法子的。
芥川龙之介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这样的神情,菊池宽一看就明白了。
“龙……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
“你打算怎么做我都不会拦着你,毕竟我也知道,你不是被三言两语就劝得住的人”菊池宽倒了杯茶,推到芥川龙之介手边,“只不过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说,不管怎么做,你都别勉强自己。如果是不想回应的期待,或者觉得回应了就有负担的,就顺从你的心意,放着不管就好,千万不要从‘必须回应什么’这个方向思考。”
“…… ……”
“但如果不是这样,那也顺从你的心意去做,你不是就擅长这个吗?自己都顾不过来的时候,还一个劲儿操心我的事情,大不了,再打一封电报就是了。虽然那件事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能收到你的电报,我当时真的高兴。(注5)“
芥川龙之介愣了愣,忽然感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轻了一角,他看向他的友人,那张和记忆中相比显得更加年轻的脸庞,但这一次友人所说的话却远比从前更让他受益,至少,这次他并未再陷在固执的自我拉扯之中,而是真正听进了对方的话。
“真不愧是宽。”
“哎,怎么了,突然这么说?”
“因为总感觉,记忆里的宽不会说这种话,会更加地固执一点。”
“那是当然的吧,人是会吸取教训,也会变的。”
“就算这样,你也没有变得对乌冬宽容一点呢,明明汤底放不放鲣鱼,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美味……(注6)”
“这个和那个完全不是一回事吧!”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都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这个下午谈话室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就像是恰到好处为他们准备了闲聊的地方,茶几上放着从食堂拿来的点心,沙发座椅上散落着柔软的靠垫。只有两个人在,即使聊得再怎么热烈,也还是太过安静,何况他和菊池宽也都不是喋喋不休的类型,只是待在一块儿,不说话也不会尴尬,这就是亲爱的友人。
——也不一定。芥川龙之介忽然想。如果是太宰治的话,那个孩子用他一个人的声音,就足够填满这整个空间了吧?
人往往在看着其他人时看得最为清楚、高谈阔论,轮到自己身上却满目迷茫、裹足不前,他也不例外。直到刚刚他才恍然大悟,在每一个拐角下意识地留心、把太宰治的话放在心里反复咀嚼——那正是因为他想要面对对方。
当他为无法回应世人期待而苦恼时,他为自己感到难过,也感到层层束缚,正如太宰治所说“稍稍一动就冒出血来”;但当他不知如何面对太宰治的那番话时,却是在为对方难过。这是多简单的事情,浅显易懂得连幼儿都会发笑,若他站得离自己远一些,怕是早就一眼看透了。
他反复思索着,不知如何面对太宰治,却似乎从没思考过“到底要不要直面太宰治”这个问题本身,那轻而易举的“疏远”选项,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了。但是为什么呢,明知道碰触就会带给对方疼痛,却不惜这样也想伸出手,果然自私是根植在人心深处的。
芥川龙之介忘不了太宰治那双布满水汽的眼睛。他曾经想过用什么去形容来着?溪水或晶石,或许星辰也可以,总之自然的造物里该有一样适合。
鼓起勇气的背后是恐惧,看上去要哭泣的眼睛也是因为脆弱,但如果真的那么恐惧、真是那样脆弱的人,那又是怎样才说得出那样直刺人心的话语?纵使芥川龙之介认为,人与人的交往如无“虚伪”从中斡旋便不成其美(注7)纵使他现在也这么想,可这也不妨碍他对太宰治那样的举动生出欣赏。有些面纱,越是轻而薄,越重逾千斤无人敢碰。
正如菊池宽所说,不必把所有人的看法一一放在心上,可那些看法都太轻率,如同枝头浮雪,风一荡就无影无踪,但倘若那不是雪,而是比雪更为晶莹的钻石的话,任何人在一颗钻石掉进心里时,都无法无动于衷吧?
任何人是这样,“芥川龙之介”也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可我只是希望,能让太宰君明白我并非神明这件事,非但不是神明,还满是自私。若是神明的话,是不能自杀的,(注8)光这一点就是强有力的佐证了,不是吗?
“是在找借口啊。”
芥川龙之介垂下头,如此自言自语着。
——tbc——
注2:原文来自太宰治《樱桃》
生きるという事は、たいへんな事だ。あちこちから鎖がからまっていて、少しでも動くと、血が噴ふき出す。
活着这件事,是相当辛苦的。这里也好那里也好都被锁链束缚着,即使稍稍一动,也会冒出血来。
注3:是文炼游戏净化《齿轮》活动回想中,太宰治的自白。
先生は俺にとっては神様だった。その神が突然目の前に降臨したんだ。
老师对我而言就是神明。那位神明突然降临在我眼前了。
注4:来自菊池宽《芥川诸事》
自分は何かに憤慨すると、すぐ速達を飛ばすので、一時「菊池の速達」として、知友間に知られたが、芥川だけには一度もこの速達を出したことがない。
我如果对什么事情感到愤慨,马上就会寄一封快信出去,一时间,“菊池的快信”在知交好友中广为人知,只有芥川,我一次都没有给他寄过这样的快信。
注5:来自菊池宽《芥川诸事》
去年の十月頃鵠沼にいた頃、僕のある事件を心配して、注意をしてくれ、もし自分の力で出来ることがあったら、上京するから電報をくれというような手紙をくれた。ところが、自分はその事件などは、少しも心配していなかったので、心配してくれなくってもいい旨返事したが、芥川が神経衰弱に悩みながら、僕のことまで考えてくれたことを嬉しく思った。
去年十月左右我在鵠沼的时候,他寄来了一封信,信里说为我的某件事而担心,希望我多注意,如果有他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需要他上京就发个电报给他。而我自己对那件事,其实一点担心也没有,因此答复他说不用那么担心也没问题。芥川为神经衰弱所苦的同时,却还能连我的事情一并考虑,那时的我对此还觉得挺开心的。
注6:来自文炼游戏食堂回想
回想里,菊池宽尝出了这天食堂的狐狸乌冬面汤底有区别,因为之前的汤底只有杂鱼干,这次却加入了鲣鱼。
芥川很诚实地表示,他是尝不出什么区别的,这种事只有菊池宽做得到吧。
注7:来自芥川龙之介《侏儒警语》
あらゆる社交はおのづから虚偽を必要とするものである。もし寸毫すんがうの虚偽をも加へず、我我の友人知己に対する我我の本心を吐露するとすれば、古への管鮑くわんぱうの交りと雖も破綻はたんを生ぜずにはゐなかつたであらう。管鮑の交りは少時しばらく問はず、我我は皆多少にもせよ、我我の親密なる友人知己を憎悪し或は軽蔑してゐる。が、憎悪も利害の前には鋭鋒を収めるのに相違ない。且又軽蔑は多々益々恬然と虚偽を吐かせるものである。この故に我我の友人知己と最も親密に交る為めには、互に利害と軽蔑とを最も完全に具へなければならぬ。これは勿論もちろん何びとにも甚だ困難なる条件である。さもなければ我我はとうの昔に礼譲に富んだ紳士になり、世界も亦とうの昔に黄金時代の平和を現出したであらう。
对所有的社交来说,一定的虚伪都是必要之物。如果不加丝毫虚伪,而对我们的友人知己吐露肺腑之言的话,就算是古代的管鲍之交也不能不生出破绽来吧。暂且不问管鲍之交,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对我们亲密的友人知己怀有憎恶乃至轻蔑。然而,在利害关系面前,即便是憎恶也定然不得不收起锋芒。况且,正因轻蔑才能恬然地吐露虚伪之言。因此,我们若想和友人知己保持最为亲密的交往,相互之间不充分具有利害关系和轻蔑是不行的。这当然,无论对任何人而言都是甚为困难的条件。不然,我们从前就会成为富有礼让精神的绅士,世界也从前就会呈现出黄金时代的和平了。
注8:来自芥川龙之介《侏儒警语》
あらゆる神の属性中、最も神の為に同情するのは神には自殺の出来ないことである。
在神明的所有属性当中,我最为了神明而感到同情的,便是神明无法自杀一事。
【文炼/芥太】两方的单相思(一)
*后篇指路→ (二)
*番外指路→ 【羽织】
*我以为我能一次写完的,可是并不是这样
*实在是变得过长了,分段发【
*非TV动画图书馆
【两方的单相思(一)】
***
太宰治先生:
十分抱歉,但我不能给你开安眠药的处方,这是图书馆的指示。
我认为比起药物,你首先先过上安定一点的生活会比较好。
心情郁闷的时候,就读读你喜欢的芥川的书,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吧。
森鸥外
(注1)
***
太宰治读完信的内容,把信纸折好,重新...
*后篇指路→ (二)
*番外指路→ 【羽织】
*我以为我能一次写完的,可是并不是这样
*实在是变得过长了,分段发【
*非TV动画图书馆
【两方的单相思(一)】
***
太宰治先生:
十分抱歉,但我不能给你开安眠药的处方,这是图书馆的指示。
我认为比起药物,你首先先过上安定一点的生活会比较好。
心情郁闷的时候,就读读你喜欢的芥川的书,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吧。
森鸥外
(注1)
***
太宰治读完信的内容,把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里,又把信封丢在桌上——在这么做之前他的手顿了顿,视线瞟了一眼抽屉,但他最后还是把信那么一丢。信封擦着桌面滑了一小段距离,太宰治就盯着信封看,一直到信封在桌子另一端的边缘摇摇欲坠地停住。
呼。他在心里呼了口气,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信封没掉下去还是为信封居然没掉下去。
如果有不相熟的人看到了,大概会惊讶于太宰治的安静,毕竟离远了看的时候,他远不像是能够如此平心静气的人;但假若真的有不相熟的人在场,太宰治大概会抓着信纸嚷嚷起来,抱怨着连安眠药都拒绝供给真是小气之类的话,那个不相熟的人一定会被这种孩子气的叫嚷逗乐,然后出言相劝“总之就去读读芥川老师的书吧”,太宰治会接受这句劝告,并双眼发亮,精神抖擞地说“是!毕竟芥川大老师是最棒的!”。
他总能给不相熟的人留下笑声。
——于是这是个悖论,不相熟的人无论在或不在,都是看不到太宰治这样安静的模样的。
其实太宰治也并没指望安眠药之类的东西,他不觉得那东西对他的睡眠有效,只是近段时间他的睡眠状况实在糟糕,才被司书要求去找一趟森鸥外。司书惯常不管事,只对图书馆内文豪们的健康状况十分上心,因此司书开口一次,太宰治很难找到拒绝的理由。
答复也不出所料,不如说大多数人都会给他“去读读芥川的书”“去找芥川吧”这样的建议,转生而来的其他文豪会说,图书馆内的工作人员也会说。太宰治总是笑着,有时候笑笑说好,有时候笑笑说是啊,于是他们都以为他去找芥川龙之介了,但实际上他没有。太宰治绝不愿意在自己状况糟糕的时候打扰芥川龙之介,状况好的时候也不会。
是生前喜欢得太过理直气壮,到图书馆里造的孽。
太宰治也会义正言辞地警告说不许偷看他的个人笔记,但实际上他比谁都清楚,那四米长的信、那为了芥川赏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甚至他写满芥川龙之介名字的那页纸,恐怕早就被掀开来暴晒在阳光下了。
比私事被曝光的羞耻更早,细小的恐惧和愤怒逐渐滋生出来。
他太喜欢芥川龙之介了,喜欢到人尽皆知,无论是谁见了他都爱提一句芥川龙之介,或是为了打趣,或是知道“只要和太宰治聊芥川龙之介他就一定开心”。正因如此太宰治才感到恐惧,他对芥川龙之介的喜爱是真真切切毫无瑕疵的,这点他自信随便站到什么神还是佛面前都能理直气壮,但倘若这种喜爱变成了对芥川龙之介的负担,那他就再也没办法理直气壮昂着头了。
太宰治喜欢芥川龙之介,很喜欢,无论人还是作品——于是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这样说,在他面前说,在芥川龙之介面前也这样说。原本与他之间干干净净的芥川龙之介,突然就被迫负担了什么责任似的。
“芥川老师啊只有您管得住太宰了”“芥川先生您快治治太宰先生”诸如此类的话,一句又一句,细小的恐惧和愤怒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到底在搞些什么,难道因为他喜欢芥川龙之介,这就顺理成章变成了谈资和笑料吗?芥川龙之介被他喜欢了,难道就是芥川龙之介做了什么的缘故吗?芥川龙之介就有了责任和义务,时时刻刻照管他吗?
芥川龙之介……芥川老师,又会怎么想呢。
现在他最希望的,也不过是自己和芥川龙之介偶遇的时候,能正常地打个招呼,而不是一个激灵转身跑掉。逃跑绝不是他的本意,甚至他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但芥川龙之介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那一瞬间,太宰治有种自己被从头到脚看透了的感觉。
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就那么跑了。
那天他懊悔得一个劲儿哭诉,坂口安吾拍着他说怎么又忧郁模式了呢,织田作之助从另一边拍着他说没事没事哥哥的肩膀给你靠,他翻来覆去哭诉着自己在最喜欢的芥川老师面前跑掉的失态,却对可能被看透了的恐惧只字未提。或许他真的被看透了,或许那不是错觉,或许芥川龙之介一个照面就把他虚伪的外壳掀了个底朝天,那可是芥川大老师,芥川大老师能做到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
他那不成人形的样子被看透了,他喜欢芥川龙之介到骨子里的事情又人尽皆知,糟透了,全都糟透了。
“你只要有芥川先生,就什么都好了吧?”
被这么说的时候,芥川龙之介恰好从旁边的小道上走来,打了个照面。太宰治近乎惊恐地看着芥川龙之介,张了张嘴想把这句话糊弄过去。别人不清楚,他难道还不知道芥川龙之介那纤细的神经吗?在那样纤细的神经上,平白增加这样的笑料,那怎么能是芥川龙之介承受的负担呢?太宰治习惯了成为笑料,习惯了让自己被人愚弄,可他从没想过自己习惯的一切有一天落在芥川龙之介身上,这让他无比地难以忍受。
“……啊哈哈哈哈哈!那是当——然的!只要能看到芥川大老师的脸,就连空气都变清新了呢!!!”
太宰治终于还是想出了糊弄的话,转生也未能消磨掉的本能让他高举起一只手,摆出夸张的姿势,扯开嗓子喊着自鸣得意的话。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被逗笑了,哈哈笑着说“芥川先生您看他这样子呀”,太宰治维持着大大咧开嘴的笑容,余光瞥着芥川龙之介的表情,心里祈祷着对方也能将他当做傻瓜置之一笑。
——至于被芥川龙之介当做傻瓜这事本身引起的一点刺痛,假作不知。
芥川龙之介眨了一下眼睛,像是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怔忪似的,笑了:“早啊,太宰君,一大早就很有精神呢。”
“您怎么也这样,都快要中午了!”一旁的工作人员笑得越发厉害,冲太宰治使了个眼色,“好啦,我要先走了,两位老师慢慢聊!”
那个特意显露给太宰治看的眼神,让太宰治浑身不舒服,好像他和芥川龙之介待在一块儿就成了“让人高兴的事情”,好像芥川龙之介和他之间真的是那种可以“慢慢聊”的亲近关系。但人和人的相处,难道是并排站着就可以的事情吗?难道是只要一方满怀热忱就可以的事情吗?
太宰治做过很多事,一言以蔽之就是“我真的真的很喜欢芥川老师拜托了请让我更靠近他一点点”,一些人笑他是傻子,一些人怜悯他是傻子,有些他想起来后悔,有些他没有,但无论如何他那么做了,再来一次也许也会那么做。可唯独面对芥川龙之介是不一样的,他做不到抓着芥川龙之介的衣服领子,歇斯底里地喊着说“芥川老师我喜欢您拜托您记住我”,他也有他的底线,虽然这一点几乎没人知道。
太宰治觉得不舒服,喉咙被心脏堵住了,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否则会让芥川龙之介也不舒服。万幸的是,这会儿他恰好背对着芥川龙之介,表情再古怪,对方也看不到,他还有些时间调整自己的脸部肌肉。
“听宽说,今天早上下了雨。”
芥川龙之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太宰治一个激灵,迅速拍了拍自己的脸,好让肌肉不那么僵硬,然后转过身,用力点了点头:“是啊,一直从昨天后半夜下到清晨来着,这——么大的一场雨!”一边这么说,一边伸开双臂用力挥舞起来。
取悦别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没得商量,也不挑对象,如果可以,他也很想风度翩翩地站在芥川龙之介面前,像芥川龙之介那样文雅讲究地说话,得体地表达自己对芥川龙之介的喜爱之情。他本不想用这种滑稽的模样面对芥川龙之介的,这是造出来的假象,虽然能让人高兴,却不会让人喜欢,人们看着小丑哈哈大笑,但从没人喜欢小丑。他心里隐秘地有一种奢望,太隐秘了,以至于他自己都经常忘记。
通常这时候,看到表演的人都该笑起来了。
“太宰君,居然后半夜还醒着么?”
然而,芥川龙之介这么问,他没有笑,眼睛睁大了一点儿,微带困惑,讲话的语调淡淡的,是太宰治在心里想象过无数次的“芥川老师”的语调——原谅他,那一场演讲离得太远,隔得太久,即使再喜欢,该模糊的依然会模糊。
倒不如说,不愧是芥川龙之介,精确地抓住了太宰治话里真正的重点。
“呃……啊,那个……是啊,中途醒了就睡不着了……哎呀我试着数羊了,结果总是数到半中间就忘了到底几个,从头数起又忘,一直来来回回的就更睡不着了……啊哈哈哈,真迷糊啊,我!”
——什么中途醒来,谎话,假的,是一开始就没睡着过,下了雨更睡不着,躺在床上简直以为自己就要淹没在雨声里。啊啊,为什么不能老实一点就说自己失眠了呢,非要添油加醋包装出一个傻子的样子,如果这个傻子的模样能博芥川老师一笑,到底是会松口气,还是会不情愿呢?
“是这样吗。”芥川龙之介点了点头,他似乎完全没发现太宰治拙劣的演技,又似乎是早就发现了但浑不在意,“数羊的话,确实容易弄得越来越清醒,有一次我也遇到类似的状况了。”
“咦——?!”
芥川龙之介对上了一双睁得圆圆的眼睛,这有点新鲜,不是因为被这么盯着,而是因为被这么盯着他竟然也没觉得不适,当然,即使真的不适,他也不会当面表现出来,只会下次离得稍远一些。
太宰治的眼睛很清澈——不是眼神,而是眼睛。和眼神传递的讯息无关,那双眼睛本身就是清澈的,会让人下意识地想用溪水、晶石一类剔透的东西去做比喻。芥川龙之介的思绪有一瞬间从面前的对话里溜开了,在溪水和晶石上打了打转,又觉得这两个比喻连差强人意都欠奉。
幸好他晃神的时间不算长,也幸好,太宰治看起来并不介意,
“……抱歉,稍微地走神了。”
“咦咦咦,没事的!芥川老师您千万不要道歉,肯定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吧?”
太宰治摆着双手,那双眼睛依然一眼就望得到底。
——他真的是认为我想到了什么呢。芥川龙之介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也没什么确切的证据和推理之类的,他不擅长那些,只是一种直觉,面前的这个人大概不会骗他。
被一个可以说是后辈的人这么包容地对待,是另一件新鲜事,于是,芥川龙之介禁不住多说了几句,比他本以为的要多一些:“有一次我睡不着,就想靠数羊帮助入睡,结果因为太过在意数字,反而越来越清醒了。”
“没错没错!越是想着啊赶快睡着,就越是睡不着,明明也知道的,可就是没办法!”
太宰治点头点得十分用力,芥川龙之介有点担心那颗红色的脑袋会一个猛子摇下来,忽然,他就很想再多说一句话。
“还以为只有我会这个样子,没想到太宰君也是同伴啊。”
带着一点儿微妙的、他也不知如何形容的心情,他说了这句话,半是调侃,半是试探,结果引起了惊人的反应——太宰治发出了一堆诶诶啊啊之类的声音,结结巴巴的,一点儿成文的字句都没有,金色的眼珠陀螺似的转转,最后不看他了,转而盯住了石子路旁的一丛花。
接近正午的阳光晒得很烈,那张孩子气的脸庞蒙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双颊泛着微微的红。
还真是个不知不觉就让人愉快的孩子。芥川龙之介这么想,同时,难得地感到一丝遗憾。
“太宰君。”
“是、是!”
“数羊的话题之前,我是想说,空气这么清新,是因为下了雨的缘故。”
“诶?啊……是啊。”
“对吧。那和我的脸什么的,完全没有关系,不用特意说那种话也可以的。”
对话向着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了,就算是太宰治也料不到芥川龙之介会认真和他解释这个,他那胡乱掰扯支离破碎的话,这在太宰治过往的经验中,丝毫找不到相似的参照——芥川龙之介既没有因他发笑,也没有把他当做傻瓜。
芥川龙之介的眼神很平静,不如说整张脸的表情都很平静,而他平平静静的时候,自然而然神情就带着一丝笑意,即使是如此善于察言观色的太宰治,也没有从中看到哪怕一丝不喜。但这只让太宰治的大脑空白得更厉害了,他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喉咙发干,没头没脑地开始妄想这时候地上裂开一个洞,或者天上砸下来一块石头。
“我、我……那个,芥川老师,芥川大老师!”
“嗯?”
“……对不起!!!”
最后,太宰治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回答,这已经是他脑子空白的时候能挤出的最好答案了。其实他一直想对芥川龙之介说声抱歉,为自己那不成样子的本来面目,为自己可能给芥川龙之介添的麻烦,或者干脆一点五体投地?但他做不到哗啦一下跪在地上俯首道歉,怎样的人在面对怎样的对象时才会跪下呢,总之不应该是他面对芥川龙之介的时候。
“对不起,芥川老师,对不起!我擅自说了无理取闹的话,让老师觉得困扰了!”
“诶?我并不是……”
万事开头难,道歉也是一样,一旦开头的那句“对不起”说出口,后面的话就比竹筒滚豆子还顺畅。
“是我的错!老师您说得完全没错,今天早上下了雨,因此空气清新,和您的脸没有关系。但是请相信我,我绝没有把老师当做晴天娃娃的意思,更没有把老师当做雨降小僧的意思,总之,绝对绝对没有冒犯老师的意思!拜托了芥川老师,只有这一点请您务必要相信我!”
“太宰君,我不是觉得……”
“虽然这么说很无理,但是给老师带来的不快,还请老师完全忘掉!就当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吧!”
芥川龙之介眨了眨眼睛,闭上嘴巴,打消了继续说话的念头。
他面前是保持着九十度大鞠躬姿势,语速极快,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的太宰治,因为一个劲儿地说又不肯抬头,那头红发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头顶一缕翘得很顽固的发丝也跟着晃来晃去。芥川龙之介不是没见过语速快的人,但像太宰治这样语速极快,字字清晰,且充满了一股破釜沉舟气势的人,他的确第一次见。
虽然不知道太宰治为什么要道歉到如此地步,但两次插话未果,芥川龙之介觉得还是让对方说个痛快比较好,不都说堵不如疏吗。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就闲适下来,一边继续听着太宰治的噼里啪啦,一边开始欣赏起中庭的景色来了。
等太宰治终于意识到芥川龙之介很久没有回应后,他悄悄把脸抬起来一点,小心翼翼地一看——芥川龙之介正微抬着头,满眼欣赏地望着中庭的一棵树呢。
“真是有精神啊。”他听到芥川龙之介轻声说。一阵风吹来,树叶相互摩挲着簌簌作响,似乎是在应和这句温柔的话。
他就在芥川龙之介身边,近得他能把这不大的音量听得一清二楚。可他又距离芥川龙之介很远,因为他并不是可以笑着说一句“就是说啊”的人。
“…… ……”
“诶呀,太宰君,你说完了吗?”芥川龙之介忽然看向他,微带笑意,一下子就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
“哎?啊……是。”
“那真是太好了,现在可以轮到我了吗?”
“……可以啊。”太宰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一个激灵站直身子,“不对,好的,完全没问题,芥川老师您请!”
“别担心,我要说的话,没有太宰君的那么长。”
“……啊,刚才那是……”
芥川龙之介抬起一只手,轻轻作势一推:“现在轮到我了,还请太宰君像刚才的我那样,也安安静静地等我说完吧?那之后太宰君可以接着说,我会认真听的。”
太宰治在芥川龙之介平静的注视下,两只手交叠着捂住了嘴巴,使劲儿眨眨眼,用行动表示他的态度。虽然一切发生得稀里糊涂,可在破釜沉舟的道歉后,芥川龙之介还没有赶他走,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耐,光是这两点就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很多。
“嗯……首先要说的话也许很对不住太宰君,但刚刚你和我道歉的那些话,其实一句都没起作用呢。”
太宰治把自己的嘴巴捂得更紧了。
“因为,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没有感到不快,自然没有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那么那些话当然起不到作用了,不是吗?”
太宰治的眼睛瞪大了,圆溜溜的,甚至比刚才还要圆溜溜。芥川龙之介看着看着就又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免得造成更多的误解,其实他只是在想——人的眼睛可以自然而然瞪大到这种地步吗?真厉害呢。
“我本来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勉强自己和我说话,所以不必特意说那样的话来活跃气氛。”芥川龙之介耐心地解释,“上一次见到太宰君,你直接转身跑掉了,我还以为是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情呢。”
可惜千言万语都被太宰治自己的双手捂住了,所以他只能拼命摇头,使劲摇头,这时候他也顾不得什么难为情不难为情了,两眼死死盯住芥川龙之介,希望眼神能传达他憋在喉咙口的所有内容。
“现在看起来,我好像并没有在不自知的时候惹人讨厌啊。”
——tbc——
注1:是游戏内森鸥外寄给太宰治的信件
【的夏】恩偿
*收养梗的夏目视角,一发完。
*前文见这里
-
“夏目君,你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呢?”
夏目贵志循声望去,多轨透似乎因为过于抽象的提问变得不好意思。漂亮的橙发少女的指尖点了点微红的脸庞:“不,我只是太久没说话,脑子里想到什么就一下说出来了,请你不要在意!”
“没关系。”夏目善解人意地笑笑:“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吗?”
他的眼前倏然浮现一个人的影子,纤浓的眼睫微微颤抖:“我喜欢漂亮的,厉害的……还有危险的。”
多轨透一脸恍悟之色:“啊,那不就是……”
夏目倏然提起一口气。
...
*收养梗的夏目视角,一发完。
*前文见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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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君,你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呢?”
夏目贵志循声望去,多轨透似乎因为过于抽象的提问变得不好意思。漂亮的橙发少女的指尖点了点微红的脸庞:“不,我只是太久没说话,脑子里想到什么就一下说出来了,请你不要在意!”
“没关系。”夏目善解人意地笑笑:“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吗?”
他的眼前倏然浮现一个人的影子,纤浓的眼睫微微颤抖:“我喜欢漂亮的,厉害的……还有危险的。”
多轨透一脸恍悟之色:“啊,那不就是……”
夏目倏然提起一口气。
“不就是妖怪嘛!夏目君果然和妖怪有缘吗?就连喜好都这么符合。”橙发少女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
“嗯,嗯,是啊。”夏目松了口气,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在想什么呢,多轨怎么会认识那个人呢。是他问心有愧,才会做贼心虚吧。
但眼前掠过的片影是真非假。他永远忘不了被的场家仆迎入宅邸的那一日,自己一路上战战兢兢的姿态却在遇见弓箭场上挽弓射箭的青年时破功。他穿着全黑的DK制服,没入箭靶后没有回头看结果,反而朝好奇又胆怯的自己迎面走来,唇角挂着好看的笑意。
“你就是夏目贵志吗?”
夏目并不擅长于回忆旧事。唯独那一日的光景如蒙上彩色玻璃的滤镜般熠熠生辉。的场静司绷紧的小臂线条与青筋、利刃没入红心的沉钝声响,还有他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温热触感。
“你好,我是你未来的监护人,的场静司。请把这里不要客气地当成自己的家哦。”
小夏目怔在了原地,脸上不知为何发烧起来。他别开目光,余光却好奇又固执地观察着青年的反应:“好,好的。”
他被安排在桐之间的隔壁。据下人说,这间陈设精美的房间原是历代家主夫人的居所。奈何静司少爷年纪轻轻实力就横推一代,拒绝了上一代的指婚。又做主将房间指给了夏目。
“静……的场先生,他很强吗?”
“是的,他很强。”下人斩钉截铁道。
的场静司的强不仅体现在实力方面,更体现在他对物议人心的精准把控。的场家捡来一个天才除妖少年的消息,自夏目踏入家中起就不胫而走。前后两代不世出的天才,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场家熠熠生辉的未来,自然更心甘情愿地团结在的场静司的周围,赞美他,簇拥他。
这是于公。于私,的场静司实在不愿被安排着与陌生的大和抚子结婚生子。夏目的到来也算给长老们一个交代。
在这件事里,他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夏目本人。倘若夏目的实力匹配不上名声,就会被流言吞噬得万劫不复。
为了补偿夏目,的场给予了他最高的待遇——衣食住行全部按照继承人的标准来。十岁那一年,夏目甚至拥有了自己的宅邸和土地。但他却对此并不感兴趣,日复一日地居住在桐之间的隔壁。
于夏目而言,自己被的场一门收养,努力回报本就是应分之事。至于的场点明的那条回报之路——学习的场一门的秘传典籍都像恩情一般。他可是没改姓的养子啊,的场先生真是太温柔了。
“哈哈哈,你是这么想我的么?”的场温和地抚摸着夏目的头:“所以你又来给我守夜了?”
“嗯。”夏目咬了咬下唇。他的袖摆上擦了安神的香料,不至于干扰嗅觉,却能让的场静司睡得香一点。这是他年来守夜时的不传之秘,就连的场静司本人也不曾知晓。
若是的场先生知道了,肯定会笑话自己的吧。再说些“的场一门的继承人理应保持警惕”之类的逞强的怪话。
可夏目却宁可的场静司怠惰一点、松懈一点……至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符咒和阵法可不是吃素的。
含着无限缱绻依恋的眸子微微眯起,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染上了别样的情愫。
终于,在某个清晨,夏目醒来时遭遇的不是打趣,而是一个温柔又富有侵略性的吻。他屏息静默了两秒,回吻了上去。
一吻结束,的场静司一边喘气一边告诫他:“贵志,不可以和别人这样做,也不能告诉其他人。”
“嗯……”
夏目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出神,再度被提醒后闷闷应声,整张脸红透了。
夏目在上高中后,听邻座提起去朋友家玩的事情,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人缘是不是太差劲了?他笨拙地向同学们发出“来我家玩吧”的邀请,得到同学们热切的反应,大家都想看看“夏目少爷”的家是什么样的。
结果到了约定好的那天,来的人只有一个。
“因为是远近闻名的鬼宅嘛。我?我不怕的啊,不如说很想见到。反正夏目家里的妖怪,肯定不会伤害客人吧。”多轨说。
夏目沉默。
多轨的性情温柔大方,又对妖怪的世界有所耳闻。夏目从恶妖手中救下她后,两人成为朋友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前来做客时,多轨会时常提起她的现实主义派兄长:“要是他也能来夏目家做客就好了,肯定会被吓一大跳的,嘿嘿。”
夏目心中突然涌现一股好奇。别人的家里是怎么和年长者相处呢?是不是都像他和的场先生一样呢?
“能不能多说说你的兄长,多轨?”
“嗯?好啊。”
一桩桩一件件,夏目越听多轨的讲述,握着茶杯的指节攥得失去血色:在多轨的讲述里,她和哥哥感情甚好。两人会一起做许多事……互通信件、一起出去郊游、互相赠送礼物。
但他们不会同住,也不会接吻。
“夏目君,你怎么了?脸色突然变得好差。”
“不……没什么,刚才有点不舒服。”
“哦哦。诶,刚才我自顾自说了那么多真是不好意思。夏目君也说说你的吧?收养你的那位除妖师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夏目挑拣着讲了与的场静司的几个片影。思来想后,还是没把两人亲密得超出世俗的部分和盘托出。毕竟他已经答应过了的场先生要保密,不可以毁诺。
可只言片语也足以让在正常家庭长大的多轨察觉有异。下一次见面时,她讲了一个被妖怪豢养长大的人的故事。说完那个不祥的结局后,结结巴巴道:“夏目君,你、你就当成一个故事听听就好了。”
“嗯,我会的。”
夏目轻声说:“谢谢你,多轨。”
在多轨告辞之后,他毫无征兆地掉落了一滴泪。用手背拂去眼角的水痕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这件事之后,夏目变本加厉地画符、摆阵,拼命的姿态让远在四国开荒的的场静司都有所耳闻。听到消息后,他深夜坐车赶回熊本乡下的宅邸,一把捉住桐之间隔壁的小除妖师:“这个点还在画符,不要命了么你是。”
夏目被抓包了也不见愧色。低着头道:“因为我想回报的场先生的恩情。”
乖顺的模样,再盛怒的人看到也消了气。
的场静司刚想说你不用拼命,还有我呢。转念一想,这实在不像利益至上的家主该说的话。他掩饰般咳了一声:“你也该注意节制,细水长流。不说这个了,我今晚宿在这里,你要守夜吗?”
“守。”
次日清晨,和夏目接吻的时候,吻技高超的的场静司久违地磕到了牙。
通过这次见面,的场静司敏锐地察觉,夏目如同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和的场静司吐露学校的任何事。除去画符和布阵,就是对着被俘获的妖怪自言自语。
的场静司对此表露出傲慢的成年人姿态:人不叛逆枉少年。不用管不用问,等夏目长大就好了。他会懂事的。
为了避免两人关系恶化,他减少了回老宅探望夏目的次数,从每周一次改为一月一次。是以,连进路调查票之类的大事都错过了。
“呀啦,夏目肯定要上大学吧?”
“是啊,日本就要诞生第二个姓夏目的大文豪啦。”
夏目讶异地抬头,看向周遭围观的同学:“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嗯?你汉文那么好,肯定能当作家吧。”
“就是啊,国文和汉文都那么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平安时代的人呢,哈哈哈哈。”
夏目晕乎乎地被同学们带着,写下了几个以文学部出名的大学的名字。上交之后,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终于捱到了放课后,他来到老师的办公室,说明原委后,在老师惊讶的目光下,擦掉几所大学的名字,改为“放弃进学”。
他用力擦拭的时候,既安心又失落,失落中又隐晦地含着一丝希冀:的场先生知道么?倘若知道了,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大概会高兴的吧。养育了十几年的人终于派上了用场什么的。
夏目想象着的场静司的容颜神情,自己也缓缓露出微笑,然后如同好梦被惊醒般缓过神来——
真奇怪,自己明明是避着的场先生的。但是整整一个月见不到他之后,又克制不住开始想念。夏目为自己的摇摆感到恼火,更憎恶自己无法厘清真实的想法。
“……”
类似的纠结持续了很久,直到的场静司一个月内第二次光临了老宅。夏目无法克制自己的开心和忧虑。他不得不承认,无论他对的场静司怀抱着怎样的复杂感情,这个男人都像提线木偶般控制着他的心神。
座谈会的晚上,的场先生久违地连吃了三块蛋糕。夏目知道他很高兴,又无法断言他为什么高兴。
放弃进学的选择?
拒绝交女朋友?
……还是仅仅因为见到他而高兴呢?
隔着一层障子,的场族人们的说话声隐约传来。是多轨曾经暗示过的那个故事。
她今天的表现很正常,看不出一点异样。但夏目知道,自己和的场静司如同树根般盘结错杂的关系已然被她洞彻。他无法同多轨阐明自己不曾行动原委。的场一门对他恩重如山,所以的场先生做出些……也是理所应当。
作为友人,她温柔地指出却不曾指摘。夏目由衷地感激她。
那么,的场静司对这个故事是怎么想的呢?
夏目静静地注视着他。
虽然分辨的场真实的情绪,是他一贯不擅长的事。
那双赤色瞳孔被月色镀上一层流动的浅光,缱绻而朦胧,使人无法判断出真实的心绪:“不惊讶,你听过这个故事?”
“嗯,听多轨讲过。”
夏目突然发现,他无法接受这双眼中出现任何类似委屈的情绪。一想到的场静司可能会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表情,从此保持分寸地远离,也许一个月都难见到一面。光是想象一下那样的未来,夏目就无法接受。
他不想离开的场先生,也不想的场先生离开他。
毕竟,他还有一世的恩要报偿。
破天荒的第一次,夏目踮脚吻上了的场的唇角:“今日份的接吻练习。”
“守夜么?”
“守。”
守夜惯例是守不满的。夏目不是傻子,被多轨点破之后,他就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却若无其事地照做。他还记得,昨夜半梦半醒之间,的场先生似乎把唇瓣轻贴在他的耳畔,说了许多复杂难懂的话来。
说了什么呢?夏目记不得了。
大概是……要他好好偿还的场家恩情之类的话吧?
夏目笑了笑。
嗯,感觉会是的场先生说的话呢。
不过,没人规定过不能爱上恩人吧?夏目嗅了嗅袖口,那里又涂上了令人安心的味道。两者都是不能让的场先生知道的事情。
他一定会好好恩偿的场先生的。
以一生。
——END——
就这样吧,一个以为占有欲作祟一个归结为报恩。两个永远无法共脑的人因为对彼此箭头太粗而微妙地HE了。
以及,给我投喂点评论吧,没有评论我要饿死了QAQ
【的夏】过度监护者
老生常谈收养梗,一发完,4300+
文如其名。内含年长者对年幼者的刻意引导、哄骗、控制,非常ooc,雷这一口者请务必慎入。
家主(24)× 高中生(18)
含夏目多轨CB向。
-
——夏目少爷最近喜欢在满月的时候,独坐在树荫下发呆。
的场静司听完手下们的汇报,神色不辨喜怒:“我知道了。”
他披着深色羽织,手持一壶菊正宗的清酒,踏木屐走到庭院之中。清夜侘寂,夏目的背影也像缥缈的雾色若隐若现。唯独回头后展露的诧异,才让他像此世中人一般,有了生动的实感。
夏目面上的诧色一瞬化为笑意:“的场先生,...
老生常谈收养梗,一发完,4300+
文如其名。内含年长者对年幼者的刻意引导、哄骗、控制,非常ooc,雷这一口者请务必慎入。
家主(24)× 高中生(18)
含夏目多轨CB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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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少爷最近喜欢在满月的时候,独坐在树荫下发呆。
的场静司听完手下们的汇报,神色不辨喜怒:“我知道了。”
他披着深色羽织,手持一壶菊正宗的清酒,踏木屐走到庭院之中。清夜侘寂,夏目的背影也像缥缈的雾色若隐若现。唯独回头后展露的诧异,才让他像此世中人一般,有了生动的实感。
夏目面上的诧色一瞬化为笑意:“的场先生,您回来了。”
“在想什么呢?”
夏目的眸光重新飘回了池塘的中央。那处不知沉落了什么,层层涟漪静静地散开:“没什么。”
的场静司并不言语,安静地自饮自酌。
片刻后,少年的脸上浮现挣扎之色:“的场先生,我昨天又封印了一只妖怪,然后晚上做了个梦,是关于那个妖怪的梦……我在想,妖怪会不会也……”
说到一半,他自顾自摇了摇头:“不。您就当我胡言乱语,什么也没说吧。”
的场静司继续一言不发,不经意将羽织袖口掀起一半,斟酒的那只手上露出一道可怖的伤疤,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的场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少年的嗓音既惊且忧。
“不碍事,一点小伤。”的场静司回应以一贯的笑意:“今天收获了一只大妖怪呢,等调教好后,你就能见到了。也不知道你的符咒能不能将他制住呢?”
直到少年眼底的忧愁化作飞烟,全被对他的心疼填满之后,的场静司才满意地将袖口放下:“贵志的表情好可怕呀,是生我的气了么?”
“请不要明知故问了,我说了多少次……唔!”
夏目的诘问被突如其来的吻打断。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唔”,如同一场好梦被惊醒。的场静司只轻轻地描摹他唇瓣的形状,浅淡的呼吸交缠着,如同扑面的春日细雨。仅仅如此地步,夏目就难以招架。霞色从耳根蔓至脖颈,呼吸也紊乱不畅。
“的场……先生!”
的场静司好心地放开了夏目,一只手抚上他后背,为他顺起气来:“明明接吻了许多次,还是像第一次一样生疏呢。要拿出练习符咒一般的努力练习呀,贵志。”
夏目的脸红扑扑的,看不出是羞是怒:“我找谁练……”
答案显而易见,所以他说了一半就自己咬了舌头。只能在的场静司愈发畅快的笑声中变成一只熟透的虾子,再被熟练地顺毛哄着:“最近在学校顺利么?有没有什么事情?”
“……没有。”
“哦?”的场静司挑了挑眉,决定私下找手下打探一番。他刚想发表一番作为监护人的例行关心,就被夏目拉住那只没受伤的手,听他认真地说:“的场先生,今晚就由我给您守夜吧。”
的场静司哑然失笑。
守夜是独属于夏目贵志的规矩,由的场静司本人亲口定下。他本意是为了安抚初来乍到、害怕妖怪的小夏目,刻意说自己担心夜晚有妖怪近身,需要妖力充沛的小夏目守在他身旁。
结果那一夜,认真守夜的小夏目头一点一点的,睡得比从前因恐惧失眠整夜的每一晚都要好。
阴差阳错十余年过去,这个小谎言在的场的刻意维护下没被戳破。夏目是真的以为的场静司树敌众多,连睡觉都需要派人看守。每当的场回到老宅时,他都会自告奋勇担当此事。
的场刚想说不用,可或许手腕上黑气森森的伤口让人肉体连同心灵一起脆弱,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你明天学校还有课,守一会儿就睡吧。”
那一夜,的场静司睡了个很沉的觉。睁眼醒来时,纤细的少年已经循着热源,紧紧贴在他身边,安睡的面容沉静得不像话。的场静司叹了口气,亲了亲夏目阖着的眼睛,换好衣服出了门,把少年独自一人留在了桐之间。
“家主日安。”
“家主大人日安。”
留守住宅的人马在几步之外对他行礼,神情恭谨严肃,行止之间呈现一种井然有序的姿态。的场静司稍稍点头,寒暄了两句之后,命令如流水般传达下去。末了,他状似不经意问道:“贵志的学校,最近有什么事么?”
“夏目少爷的学校最近要举行进路座谈会,需要关系者出席。”
原来是这件事啊。
的场唇畔咧开了一条缝。为什么要向他隐瞒呢?
“夏目少爷之前已经报告给我们,拟定由负责日常接送的中村出席会议。请问家主您的意思是?”
“不用。”的场静司说:“进路座谈会可是大事。作为夏目的监护人,我亲自去一趟。”
手下们集体肃容:“是。”
明明身为监护人,却和被监护人拥抱、接吻、同住一房。然而,无论是的场、夏目、还是屏息肃容的手下们,却无一对这明显越界的行为提出异议。
-
的场身穿西装,打着领带,在身旁家长和窗外学生惊奇又探究的目光中优雅入座,冲着老师点了点头。有天赋的除妖人生来耳聪目明,周遭的窃窃私语迅速灌入他脑海——
“诶,那就是夏目的监护人吗?”
“应该是他的哥哥吧?”
“西装看着不便宜啊,有钱人?但是打扮好怪,给人感觉也有点不舒服,阴森森的。”
“感觉和夏目君如出一辙的怪人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的场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翻看起夏目贵志的成绩单,各科的分数都相当中庸,唯独国文、汉文两门课接近满点。任课老师甚至特地注明了,夏目君的书法相当出色。
能不出色么?
作为的场一门下一代最具天赋之人,夏目从被收养起就日以继夜悬腕练起了书法。走笔每圆浑优美一分,画出的符咒的灵力便增长一成。至于汉文、国文课的优秀成绩、高得令人咋舌的汉字储备,不过是他彻夜苦读的场一门数百年典籍的附赠品。
本该是意料之中的事,的场静司却意外地心情愉悦,甚至想不分场合地叫一份巴斯克蛋糕的外送。在他目之不及之处,夏目也带着的场一门的烙印好好地活着呢。
神情刻板严肃的老师来到的场面前,携着一张轻飘飘的纸。据她所说,夏目的功课考上本地的国立大学绰绰有余。尤其是他的文学天分甚高,无论是当作家或研究者都会有成就。作为监护人,您有必要和他好好谈谈。让他不要做出不负责任的决定。
“哦?”
夏目是怎么决定的,似乎从未告诉过他。
的场接过老师递来的纸。三行志望校栏中空空如也,下方的「備考」写着线条流利、筋骨秀美的一行字——
放弃进学。
“您作为夏目君的监护人,可以多劝劝他。他大好的天赋不该被浪费。”老师似乎从两人不一致的姓氏中猜到了什么:“国立大学的学费问题,可以向志愿校申请减免,生活费方面也有政府、财团等诸多渠道的助学金。”
她正苦心孤诣着,却被一声轻笑打断。的场将进路调查表认真保存好:“谢谢老师帮我家贵志打算。”
他缓缓抬起那只未被蒙住的赤色眼瞳,说话前扫视过周遭一切隐晦投来的目光,一字一顿道:“贵志未来的路已经被规划好了,从高校毕业后,他会到家族的企业里帮忙。”
“啊,这样么。”老师明显吃了一惊,同学们却纷纷了然乃至见怪不怪。
自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夏目贵志每天都有私家车接送,一身西装的司机还会认真地叫他“夏目少爷”。这让那些有心接近他的人,无论同性异性都望而却步。在熊本的乡下,这般浮夸得如同御曹司的出场方式还是太超过了。
的场静司当然不会说他是故意安排的。
他只会说而的场一门树敌众多,夏目一人势单力薄,需要派人手保护。妖怪,在人们心中投下模糊阴影的可憎之物,在夏目和的场中间,却是百试百灵的借口。
夏目答应得很痛快,仿佛没意识到这对他在学校的人缘意味着什么。三年来,他居住的的场别邸只迎来过一次同窗的造访。除去极少的社交时间,他的日常就是在桐之间隔壁的屋子画符、摆阵,偶尔用自己磅礴的妖力帮助的场一门的族人解决他们应对不了的麻烦。
教室外隔着窗围观的学生们窃窃私语,话题中心不出意外,是那个英俊、贵气又古怪的男人。
的场静司的出席满足了旁观者对夏目家庭的想象。他们甚至有点理解夏目。家中有个拿纸蒙住眼睛的中二病家长,还和自己不一个姓氏。也难怪夏目压力大,偶尔对着空气说话挥拳了,对吧?
才不对!
“你们在背后议论什么啊!夏目才不是那样的人!”多轨透愤怒地跺脚:“夏目他人很好,暗中帮过你们好多次,你们根本不知道!”
“他也不是故意那样的,他,他……”
“嗤——那你说是怎么回事吧?”
多轨咬牙:要不是事关夏目最大的秘密,她现在就在地上画阵法,吓你们所有人一跳!
“好了,多轨。”夏目不知从何时出现,拉住了快要冲上去跟人理论的漂亮橙发女孩。
旋即,他冲着满脸讪讪的议论者微微一笑,清秀恬淡的面庞上殊无怒意:“我平时确实会有些奇怪的举动,一直以来感谢大家照顾了。”
“……”
“嗯?贵志怎么奇怪了,麻烦同学们跟我说说?”座谈告一段落,的场静司也从教室走了出来,站在两人的身后。作为他们口中的“中二病家长”,他还适时抚了抚脸上的符咒。
高中生对上社会人,就被其气势所迫。加上他们背后议论人实在不占理,围观的人顿时鸟兽作散,只留下三人站在原地。
嫉妒疏离的阴暗情绪,在坦荡的阳光下如浮尘般顷刻散去,连半首插曲都称不上。的场静司冲着多轨透礼貌地笑了笑:“贵志,你的同学,不介绍一下吗?”
夏目眼皮一跳:“这是多轨透。这是我的……监护人,的场静司。”
“的场先生,您不认识我了么?”多轨笑吟吟同西装革履的成年男人打了招呼:“我们见过的,爷爷七周年的忌日上。”
多轨的目光落在的场搭在夏目的肩上,眼睛忽然弯了起来:“原来我之前拜访过的夏目家,也是的场先生的家呀。真是太巧了。”
夏目扬了下唇角,笑容莫名有点僵硬:“嗯,没想到多轨你和的场先生也认识讷。”
多轨看了一眼的场就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好友:“我听到的场先生说,你毕业之后要留在家族企业工作?夏目,莫非你已经决定,以后去那边了?”
“……嗯。”
“那边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你要加油哦,还有,要注意安全。”多轨留意到的场淡漠的眼神停留在自己身上,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旋即独自离开不再打扰。
她离开时,夏目目送了她一程。
这是个知道夏目不说全部、起码大部分秘密的女孩。她知道夏目看得见妖怪,造访过夏目的家,甚至知道他未来的职业是除妖师。两人互相称呼时,甚至不用加任何敬语。
的场静司的手一下收紧了:“喜欢她?女朋友?”
“嘶——好痛。的场先生麻烦控制下你的力道。”夏目揉着肩膀皱眉抱怨:“还有,多轨只是我的好友,请不要说那样的话,对多轨同学不好。”
“没关系的,你还年轻,想谈恋爱可以试一试。”
的场静司的语气闲适。他好像真的像一个民主的大家长——倘若忽视话里话外那“反正谈了也一定会分手”的傲慢。
“不谈。”
“为什么?”
夏目鼓起脸颊:“会耽误我画符……我是说,我对那方面暂时没有兴趣。”
的场错愕了一瞬,旋即笑得直不起腰。那天晚上他放纵了自己,连吃了三块浸白兰地的樱桃蛋糕。
时值月朗风清,他端着瓷盘站在廊下,隔着一扇门听属下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你们见过被妖怪养大的人类吗?”
这是一个除妖界流传许久的逸闻。一个生来妖力强大、无父无母的婴孩被妖怪收养,除妖师们花了大代价将他降服后试图教化,却发现他不会人类的语言,对人类攻击欲强烈。
这深受妖怪影响的怪胎,最后只能被符咒束缚,关在牢笼中结束短暂的一生。
这故事带着宿命论的不详征兆,仿佛在警告着人们:养育者心怀不轨,人就会将无可避免走向命运的滑坡。
的场静静地听着故事,边吃着瓷盘中的酒渍蛋糕。故事讲到令人唏嘘的尾声时,他忽然抬起头,夏目穿着薄薄的浅葱色襦袢,站在五步以外。清澈的茶色竖瞳一瞬不瞬,凝视着他。
“不冷吗?”
“还好。”
夜风拂过,的场静司右眼前的碎发簌簌落下,被他的手指绕至耳后:“你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听过这个故事?”
夏目忽然叹了口气:“听多轨讲过。”
他突然几步上前,踮起脚尖,啄吻上的场静司沾了奶油的嘴角:“今天份的接吻练习。”
的场凛冽莫测的笑容加深,趁着难得的机会把人吻到满脸通红,倚在他怀中喘气的时候,反握住夏目纤细的手:“今天还守夜么?”
夏目眼睛湿润润的:“守。”
的场静司半梦半醒之间,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窗外蝉鸣切切,夏目已经睡着了,半截身子栽在他的被子里,剩下半截贪凉,裸露在了外面。
的场叹了口气,把夏目的胳膊塞到被子里。他注视着少年微颤的眼睫,轻轻叹了口气。
妖怪饲养人的故事固然猎奇,但诱拐、驯化和控制从人类社会诞生的第一天就在发生。的场静司可以容忍夏目对妖怪偶尔的恻隐心、互相倾吐秘密的友人、甚至意外交往的女友。
只要这个人还被他握在手中。
同样地,的场静司也永远不会告诉夏目贵志,他不需要人守夜也能入睡、高中生活不止练习符咒阵法、以及……正常的监护人和被监护人可不会接吻。
这些话无论从任何人口中说出,都不会是他。
对了。
夏目听完妖怪饲主的故事后,望向他的那一刻,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这个问题只在的场静司心中停留了一秒。
下一秒,他吻了吻夏目贵志垂顺的发尖,握着少年纤细的手,仰头沉沉睡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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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贺太宰|暧昧期
——————太宰轻轻的啊了一声,然后小声的道了歉。
“当做赔罪,现在可以安分一点了吗?”
志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
@霂野 点的梗,樱桃战损,口嫌体正直的被志贺照顾
'
“啊?怎么又是你啊!”
“我又不是鬼,怎么不是我啦?”
志贺走过来,大大咧咧的在他床边坐下,太宰一脸嫌弃的看着他,好像志贺其实是只超大的草履虫一样。
虽然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但也没有那么容易接受。比起生气来说,其实无奈占的比例更多一点。志贺抿着嘴的点了点头,一声不吭的盯着他看,过了会儿拍拍他那被子,“腿怎么样啦?”...
——————太宰轻轻的啊了一声,然后小声的道了歉。
“当做赔罪,现在可以安分一点了吗?”
志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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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霂野 点的梗,樱桃战损,口嫌体正直的被志贺照顾
'
“啊?怎么又是你啊!”
“我又不是鬼,怎么不是我啦?”
志贺走过来,大大咧咧的在他床边坐下,太宰一脸嫌弃的看着他,好像志贺其实是只超大的草履虫一样。
虽然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但也没有那么容易接受。比起生气来说,其实无奈占的比例更多一点。志贺抿着嘴的点了点头,一声不吭的盯着他看,过了会儿拍拍他那被子,“腿怎么样啦?”
因为潜书的时候太过用力,被侵蚀者砍到了腿,很没有面子的当着芥川老师的面被抱回来,恨不得立刻跳下去找个时光机再重头开始一遍。但因为找不到,所做的只有一脸哀怨的念叨念叨念叨念叨。
织田作一开始还绞尽脑汁的想着安慰他的话,但到后面就彻底放弃了,瘫在椅子上仰看着上方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时不时的对太宰的哀怨嗯啊两声、这大概是他作为朋友尽到的最后责任了。
直到志贺捂着受伤的肩膀被推进来,这人才精神起来,宛若干巴巴的鱼遇到水一样,“请照顾一下太宰君,咱去顶你的班——”
这么大喊的冲了出去,最后的字眼过了很久才飘回来。太宰和志贺在补修室里大眼瞪小眼,旁边的春夫老师笑了笑,“那我先回去帮忙了,你们好好聊聊吧?”
“老师!”
太宰接近弹起来的伸手喊他,但春夫老师也只是挥了挥手,决绝的、几乎没有任何感情的关上了门。志贺轻轻的“啊呀”了一声。
“你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为了跟你单独相处才故意受伤的。”
一边这么说的一边转身去扒拉药品绷带,然后在太宰诡异的沉默中手脚麻利的解开衬衫,咬着嘴唇的给自己上了药。又盯着绷带看了一会,还是转过身子,“喂,太宰,你手——诶?”
循声抬起头的太宰,红着眼眶的看着他。
志贺的脑海中瞬间飘过“碰瓷”这个词。
“你哭什么啊,我又没欺负你。”他有点理解不了,拿着绷带走过去,放缓了声音,“是我那句话的问题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跟你道歉。”
太宰紧紧的咬住了嘴唇。
“要是你不说的话,我可猜不到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啊,”志贺拉开椅子坐下来,把绷带放到一边的桌上,“呐。”非常认真的摆出了个安慰的微笑,“跟我说说,你在哭什么?”
“太奇怪了,”太宰伸手去揉眼睛,声音低低的,又说了一遍,“你太奇怪了。”
“诶?”志贺僵了一下,有点懵,“抱歉?”
“你干嘛这么说话啊混蛋老狐狸,”太宰有点生气的看着他,因为情绪激动起来的原因,眼尾更红了。
“语气这么温柔,还对着我笑,不要拿出好像正在跟小孩子说话的态度对我好不好啊!”
“——哈?!”
“正常一点行不行!你能不能凶狠点?”
志贺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开始怀疑眼前的这个人伤的不是腿而是脑子了。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很配合的翘起了二郎腿。
“喂!你事怎么这么多?!”
“好!就是这个语气!”太宰拍了拍手,眼神示意,“你重新问吧。”
志贺一梗脖子,“你这混蛋小子刚刚在哭什么呢?!”
“因为刚刚动作太大扯到伤口了啊混蛋!”太宰攥紧拳头,“都怪你!要不是你走进来——你这混蛋在潜书的时候就不能睁大点眼睛吗?被砍了一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喂喂喂,说出这种话你不觉得害臊吗?你怎么不提你腿上那伤了?!我好歹可以行动自由,你就只能像个快要入土的老爷子一样躺在这!”
“就算我走不了路!我两只手可还好好的,喂,看呐!肩膀也是非常健康的啊!”
“你这家伙到底在得意什么啊!我的手还好好的长在这呢啊!”
“我的腿也还在这呢!”
“行!你厉害!”志贺撇了撇嘴,视线从他腿那边速度很快的飘过去,接着又喊起来,“现在还疼不疼啊!”
“没有刚才那么疼了!”太宰用同样的声量回过去,视线停在他的肩膀上,“你呢?你肩膀怎么样?!”
“没事!就这点小伤!”
“——你们这么说话……累吗?”
秋声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看着他们。
“呃……”
太宰想说点什么,但因为说不出来,默默的侧过脸去。志贺倒是非常认真,“挺累的。”
“哦,这样啊。”秋声点了点头,可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传达出一丝信任的信息。“需要我帮忙吗?”他又说,太宰摇摇头,志贺也跟着摇头,“好像没有。”
于是秋声又说了两句话,准备回去了。这两天图书馆的事很多,大家都忙的不行。看着秋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收回视线的时候瞥见了肩膀上还没包扎的伤口,腾的站起来。
“你等等——”
太宰叹气,“你怎么这么蠢。”
“喂!”
志贺走回来,没好气的看着他。然后,太宰施以援手了,而且技术还不错,包扎的又快又好,末了问他,“喜欢蝴蝶结吗?”
“啊?”
“是是,知道了。”
一边点着头的一边给他打了个蝴蝶结,然后帮他把垂在臂弯的衬衫往上拉了拉,“你喜欢蝴蝶结这种事情我一定会去告诉图书馆的每一个人的。”
“喂……”
志贺反应过来了,顿时很无奈。太宰眯着眼睛得逞的笑了起来。
然后,现在,耐不住寂寞出去溜达的志贺又溜达着回来了,看见太宰一如既往的嫌弃样子,叹气,感觉像玩了一个无法存档的单机游戏。
“腿怎么样啦?”——拍拍他被子,有点没话找话了。
太宰板着脸,“没想着抛弃我去看看花花世界什么的,本人很欣慰。”
志贺轻轻的啊了一声,没怎么明白。
太宰瞪了他一眼,抬了抬下巴,要求,“我要喝水。”
志贺把旁边的水杯递给他。
“已经冷掉了。”太宰撇了撇嘴,伸手推开。
“好吧。”
志贺认命的站起来,认命的给他重新倒了杯水,重新递给他。托着下巴看着他双手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没忍住的笑出来了。
太宰威胁的看过来。
“想出去走走吗?”志贺继续托着下巴,“太阳很好。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一起聊聊天的话也不错吧?”
他站了起来,去掀他被子,“走了走了,来,配合点。”
“我不要。”没喝完的水差点泼掉,被吓了一跳。“我就呆在这,”太宰仰着脸说,一字一顿的,“就、呆、在、这。”
“但你明明挺渴望的。”
志贺从他手里把杯子抽走了,放在了桌子的另一边,“来吧来吧。”
不由分说的抓住了他的手,避开受伤的地方抄起他的膝弯,“总觉得再在这边待下去你要变成发霉的海带干了,快走快走。”
“你才海带干!”太宰挣扎起来,“啊痛痛痛——”志贺苦着张脸,放他下去的时候一边倒吸了口凉气,“伤口好像要裂开来了。”
太宰轻轻的啊了一声,然后小声的道了歉。
“当做赔罪,现在可以安分一点了吗?”
志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太宰下意识的想反驳,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逃避一样的撇过脸去。志贺也不说话,看着他按在被子上的手悄悄的颤抖起来、大概当事人正在艰难的抉择中,默默的笑了。
“我自己走。”
太宰下定决心,抓紧了被子磨蹭的下去。尽管本人已经非常努力了,但还是差点摔下去,然后被眼疾手快的志贺一把抓住,很没面子的涨红了脸。
“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啊?”
志贺也在这时候问出了那个一直以来都非常困惑的问题,他看着太宰,“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怕摔倒的紧紧攥着他的衣服,垂着眼睛好像又开始纠结了,志贺低头看着他,一阵无奈再次袭来。
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办法。
过了一会,太宰的声音轻轻的飘起来,“那件事啊……”他小声咕哝了什么,是听不清的话,视线接触的时候又像触电一样的火急火燎的撇过头去,“啊?”志贺凑过来,“你在说什么?”
“交往啊……”
太宰垂着眼睛,声音愈发的小了,“你认真的嘛……”
志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是这件事啊——”
“——喂!太宰君!”
织田作猛的推开门,虽然志贺和太宰的姿势非常正常,但从他那个角度看,志贺无疑正在搂着太宰,而且正低着头很亲昵的听他说着什么。所以,他震惊了。
“对不起!”
啪的关上门,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转身,刚来图书馆的安吾很好奇的手插着口袋看着他,“怎么回事?太宰变成鬼了?”
“嗯!”
织田作点头,伸手推他。
安吾抱怨起来,“我可是一过来就来找他的啊!”
“嗯!!”
织田作继续点头,继续推他。
“喂!”安吾很不能理解,但织田作也只是看着他,然后,——“嗯!!!”的把他推进了另一条走廊。
“织田还挺可爱的嘛。”
志贺收回视线,在太宰眼中简直像在得逞的笑着了。
“你这个笨蛋!”
被毫不客气的骂了,志贺有点无奈的挠挠头发,“你又来了。”
“你毁了我的名誉,真想把你掐死!”
太宰脸色很差的扑过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喂!你已经正在这么做了好不好!!”
《无赖派感情分崩离析到底是谁的错》下
■志贺太宰
[图片]
“开始恼羞成怒了吗?”
“竟然这么轻飘飘的说话,我想掐死你。”
“果然还是想让我死啊。”
“如果想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河边。”
“殉情吗?”
“不,要是你浮上来的话,就把你按回去。”
“太狠了吧。”
“你是在夸我吗?”
“这倒没有。但是,如果是聊这种东西的话,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进去聊。”
“不了,亲完你之后我就要回去了。”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暗语。”
“你有病吧,志贺直哉。”...
■志贺太宰
“开始恼羞成怒了吗?”
“竟然这么轻飘飘的说话,我想掐死你。”
“果然还是想让我死啊。”
“如果想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河边。”
“殉情吗?”
“不,要是你浮上来的话,就把你按回去。”
“太狠了吧。”
“你是在夸我吗?”
“这倒没有。但是,如果是聊这种东西的话,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进去聊。”
“不了,亲完你之后我就要回去了。”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暗语。”
“你有病吧,志贺直哉。”
“一定要这么幼稚吗?”
太宰终于和刚才的安吾一样恨铁不成钢起来,气到双手叉腰怒气冲冲的瞪着他,“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你知不知道,然后,我选了那个该死的大冒险,现在,我要亲一下你,你配合点啊!”
“你们也在玩这个?”
“什么叫你们也在玩这个……等等……”
太宰抬起头,“你们也在玩?!”
“眼睛不要睁这么大嘛。我让你亲一口,然后让我亲一下你。”志贺直哉微笑。
“不是吧……”
太宰陡然换上嘲讽的笑容,“没想到志贺老师也输~了~呀~”
“你这么说话真的不讨人喜欢。”
“喜欢我的话怎么样都喜欢,不纯粹的喜欢我才不要。”
“好吧。那我们就快点把这件事了结了各回各家行不行?”
“来吧来吧,志贺老师。”
“你在嘲讽我吗?”
“志贺老师真聪明。”
志贺无奈抚额,“你看上去怎么这么得意啊?”
“你不会明白的。好了,凑过来——”
想着只是各取所需的太宰真正的放松下去,志贺在这时候说,“要我蹲下去吗?”
“你够了,我才矮了你一厘米好不好。”
“好吧。”
然后太宰鼓起勇气的,在心里疯狂默念“这只是大冒险”的、飞快的在他唇上轻轻的啄了一下。
然后就轮到志贺了,可是在扶上他肩膀的时候,用余光看到了不远处小心翼翼探头的国木田独步和岛崎藤村,嘴角轻轻的勾起,接着装作没看见的凑了过去。
“哇——”
藤村无声的张大了嘴。
圈他在怀里的国木田也露出了活久见的表情。
这次还真不是他们故意的,慢悠悠的在走廊里到处走结果突然撞见太宰和志贺在一起,吓得国木田手一抖然后眼疾手快的把藤村拉到了一边。
这时候藤村还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抬脸一脸茫然的询问,国木田就凑到他耳边小声解释,“志贺和太宰在那边。”
藤村立刻手扒着墙壁的边缘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弯着腰的国木田头搁在他的头上同样小心翼翼的投以视线——没错,志贺用余光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
这边在震惊着,另一边的太宰则有些气喘吁吁的伸手推开了他。先是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伸手指他,“喂,你这个人——”伸手擦嘴,接着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让志贺都惊了:
“你在公报私仇吧!”
志贺苦笑,“你想多了。”
真的想多了……
太宰瞪着他,然后突然泄下气来,懒洋洋的摇了摇手,“算了算了,反正是公平交易,不想跟你一般见识。我要走了,你继续玩吧,希望运气能好一点。”
志贺扯了扯嘴角,看着太宰转身的动作,突然像想到什么的,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诶?”
太宰懵逼回头,墙头那边的取材组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没什么。”
志贺摇摇头,“反正不重要。”
“啊,你这个人……”
当太宰在视线中消失的时候,志贺手插口袋的去找了还在墙头窃窃私语的国木田和藤村——然后他俩被吓了一跳。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国木田独步连忙举起双手,一边露出“我懂“的表情,“地下恋情嘛,你们随意。”
他说话的时候藤村就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不,请二位把这件事详详细细的写出来,务必刊在明天的图书馆日报上。”
志贺一脸诚恳。
“——啊?”
国木田对这个反其道行之有点懵,“你在说什么?”
“我和太宰的关系,你们二位随意发挥。”
志贺气定神闲的微笑起来。
十分钟之后他推开门,武者小路和有岛武郎正在下将棋,一看见他就问他去哪了,招手让他过来看看下一步该怎么走。
什么真心话和大冒险啊,全图书馆就那一副牌,被安吾拿走了。但是这么迟钝的太宰,肯定是不知道的,所以就被志贺给钻了空子。
心情很好的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棋盘上的棋子,暗自想着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一本满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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