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则手记
*我有比活了一千年更多的回忆番外,第三人视角
我曾经见过一张照片。
它有些年头。画面上,一个身穿长风衣、头戴水貂毛帽子的年轻女性匆匆走过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向镜头投去一瞥。拍摄的当天,大约不是一个好天气,除了女子的一双眼睛,和她脖子上殷红如火的围巾,其他的行人、建筑物,都笼罩在一片薄暮冥冥之中。
它被刊登在一本杂志上,旁边是一则背景说明。
拍下这张照片的摄影师原本名不见经传,一心想要举办一场影展,却在年纪轻轻时死于一场意外,家人在为他整理遗物的时候,从一本书而不是影集里发现了这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子并不是与他相识的人,背后却抄了一首诗,正是他本人的笔迹。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有比活了一千年更多的回忆番外,第三人视角
我曾经见过一张照片。
它有些年头。画面上,一个身穿长风衣、头戴水貂毛帽子的年轻女性匆匆走过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向镜头投去一瞥。拍摄的当天,大约不是一个好天气,除了女子的一双眼睛,和她脖子上殷红如火的围巾,其他的行人、建筑物,都笼罩在一片薄暮冥冥之中。
它被刊登在一本杂志上,旁边是一则背景说明。
拍下这张照片的摄影师原本名不见经传,一心想要举办一场影展,却在年纪轻轻时死于一场意外,家人在为他整理遗物的时候,从一本书而不是影集里发现了这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子并不是与他相识的人,背后却抄了一首诗,正是他本人的笔迹。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
绝望的日落、
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那是诊所里一个平凡无奇的黄昏,临近下班时间,没有病患,我坐在诊室里,开始翻阅当天的晚报。
明星八卦、新剧上映、政客竞选、家庭纠纷、房屋出租……没完没了的琐碎与庸常,挤在一张张脆弱的纸上。我对娱乐缺乏兴趣,陷在椅子里打了个哈欠,他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诊室。
确切地说,他只是打开了诊室的门,露出半个身子,站在那里朝我看。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吗?”这份职业让我学会的技能之一,就是能随时随地换上这样一副倾听的笑容,让他人放下戒心。
我不知道他是否被我的表情所打动(现在想想,这根本不可能),他取下帽子,露出半张先前一直笼罩在阴影里的脸,剩下的半张,被一只口罩遮住。
那是一张很美的脸。
这并不是在我经历了所有这些事以后的感想,而是我当时就做出的判断。这点令我自己也感到惊讶。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他染得雪白的短发?因为苍白的皮肤?还是因为他如火一般的眸子?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找到答案。
“我头疼。”
他的声音很年轻,但是阴郁。
“请问,具体是怎样的症状?”
这只是例行的问题,你去到医院,医生十有八九会这样询问你。我有时候会得到不耐烦的回应:我要是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还需要来找你?
我想说的是,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我……就是头疼。”
他的目光落在桌子的一角。
好吧,我完全能够理解患者难以将自己的症状表述清楚。
“那请您坐下来好吗,我为您做进一步的检查。”
也是例行公事罢了。
他没动。既没有坐下来,也没有出声,只是看着我的脸,沉默着。半晌,他再一次开口,声调比先前更为低沉。
“不要。”
他直接拒绝了我。我当然没有天真到希望他能给出一个拒绝我的理由,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被一个面目不清(戴着口罩)、穿着惨白外套、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陌生人摆弄,即使他说,他是在帮助你。
于是他离开了,走的时候,还帮我关上了诊室的门。
那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就好像早晨吃惯了牛角面包配美式,有一天摆在你面前的,是味增汤和米饭,发现味道还不错。一天之后,你见到的还是牛角面包和美式,这之后的很多天,仍是如此。它们跟你的生活一起,仿佛会随着时间,慢慢滑向生命的尽头。
我有时候,会在诊所待得晚一些。因为回家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消遣,我也并不想把这么多资料抱回家,于是我留下来,直到我的眼睛酸胀、发出抗议。
那天晚上很明亮。明亮不是因为诊所门前的路灯,是这条街上为数不多、能够完好无缺的一盏,而是月亮很大。
他就坐在诊所外面的台阶上,短发雪白,人也苍白,头顶是圆大的月亮,他像极了一只白兔。
我不知自己是否应该上前询问,他为何这个时间还坐在这里?当然,我有我的立场,我在这家诊所里工作,我得经过那五级台阶。
“请问,这么晚了,您是在等人吗?”
他摇摇头,他没有带口罩,,他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他没有看我一眼。
“这个街区。”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么说是多嘴,然而人类就是这么奇怪,总是会做出一些于己无益的事:“这里的治安不算太好。”
他看了我一眼。一轮月亮变成了两个,倒影在他的一对眸子里,这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是苍白的。
苍白的一束火。
“借我坐一会儿。”
他对我所说的事情漠不关心,我却觉得这才是正常的,他本应如此。
我向他到了别,离开。但我只是不继续待在他身边,我站在一个他绝不会发现的地方看着。我并不明白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一动不动,安静极了,手上的饮料,从头到尾都没有动一口。至少在我观察的期间,他只是捧着它,也许那本就不是用来喝,只是用来给冰凉的手指感受一点点暖意。
但它也许早就凉了。
我并没有一直待在那里,我乘坐了当天最后一班电车回家。他仍是坐在台阶上,也许只要月亮还在,他就能一直看着。
我在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一件事情。我的指尖上有一丝焚香的气息,苦而凛冽,似有若无,却牢牢占据着那一小块皮肤。
那天我突然很想吃咖喱饭。
距离诊所大概两条街开外,有一家咖喱店。店主是一对夫妇,他们跟那家店铺一样,都上了年纪。地方很小很不起眼,但味道不错,常常会有人慕名而去。
我检查了一遍诊所里的电路,确定都断开以后,出了门。
我说过,店面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两张很小的桌子,所以基本上不会有人坐在店里吃。
但他在。
他就坐在靠里面的那张颜色深得仿佛咖喱酱的桌子边上,面前是一只白色瓷盘,里面盛着的咖喱饭也许只动了一口,也许一口也没动,勺子被很规矩地摆放在一边。
他的嘴角淤青,露出袖子的一只手上,缠绕着纱布,纱布的一小部分被染红,应该是伤口破裂,正在往外渗血。
他神色如常,用那只受伤的手,翻开一本书①。那本书像他手上的纱布一样苍白。
我的眼皮仿佛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我应该走过去吗?先生,您的手需要重新包扎,我的诊所就在附近,我能够处理。
也许他还能认出我。
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安静等待老板熟练地将属于我的那份晚餐打包完毕,我走出了那家店。
门外,是一片灰色的夕阳。
可爱的白兔在暴风雨之夜,与狮子相依偎,他的伤口淌着鲜血;玫瑰拔掉自己的刺,他身上的鳞片,在暗处闪闪发光。②
有一回,在我去诊所上班的路上,遇见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那里人流密集,有一些人停下来围观,更多的人则是带着一种无识无觉、仿佛机械一般,继续匆匆赶路。
明明是早晨,天色却是灰蒙蒙,云层很低,仿佛马上就要下雨,空气似一张网,将我困在其中。
在十字路口,我好像看到一双眼睛,朝着某个方向投去一瞥,殷红如火。
人的记忆很奇怪,有时候我们会注意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把重要的忘掉,有时候,我们需要借助那些细枝末节,在名为‘回忆’的卷轴上,把故事完整勾勒出来。
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在秋末,也许是初冬。雨水放大了寒冷。我坐在诊室里,隐约能够听见它们砸在玻璃窗上的声音。那天诊所格外冷清,我一早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子开进巷子口。我的职业让我见到许多死亡,医院里的悲欢每天都在上演,于是我来到这里,却还是与他狭路相逢。
一个常来诊所做检查的老人去世了,三天以后才被邻居发现,她走的时候,是孤独一人。
我坐在诊室里,阴沉着一张脸。想要抽烟的念头越发强烈。
我让自己提前下了班。
诊所门前,并没有高大的树,只有一些小型灌木。那天,台阶上却堆积了枯枝落叶,我闻到一股很清苦的焚香味。
他在这样的天气里,出现在诊所。雨水密密斜斜,窄窄的房檐起不到什么遮挡作用,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全部淋湿。
“您这样是很容易感冒的。”
我将手中的伞递过去。我装作他只是一个来避雨的人,假装我还有伞。
他这回,看也没看我一眼,对着牢笼似的雨水自言自语:“为什么会下雨?”
“也许天气预告又除了错。您知道,那些高科技手段,也并不是万无一失的。”
我有一瞬间在脑子里冒出想要掩饰尴尬的念头,马上发觉这是徒劳的,因为他根本不会注意我。
“您需要进来避雨吗?现在走的话太勉强了。”
他摇摇头。就那样走进了雨中。我打开手上的伞,追出去。
“您还是拿着伞吧。”
“谢谢。衣服是不能淋雨的,淋了雨,就要扔掉了。”
扔掉?我不明白。
“可是,把衣服交给洗衣店,就好了吧。”
“洗衣店?”他脸上突然露出孩子似的神色,手背上的纱布拆了,露出一道疤痕:“在哪里呢?”
在哪里?洗衣店在哪里?它们不是到处都有吗?不,如果你找不到,我可以带你去,附近就有一个,不过也许它看上去没那么好,我还知道其他地方……
我在想着要如何告诉他洗衣店,但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我只来得及再看一眼他走过雨幕的一小片背影,他很快消失不见。
而我,失去了先前为他撑伞时的勇气。
这一段又该怎么写呢?
‘那是一个下雪的夜晚’吗?
事实上,确实如此,但我并不满意如此潦草地结束。
也许我永远不会有满意的时候。
那是一个下雪的夜晚了。
天气很好,天上有月亮,厚厚的白雪铺满街道,那些肮脏的、破败的,统统被掩盖在从天空降临的幕布之下。
‘今天的舞台,上映的只有美好哟!’
他身边有一小堆雪,他手指修长,夹着一支烟,任由它随意燃烧,烟灰落在雪里,将地上烧穿一个洞。
那道疤痕已经快要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月色很美。”
我站在台阶上,没有打扰那堆雪。
他似乎是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声吧。
“嗯。”
在这之后,我还有没有再遇见过他?
没有了。(有一滴很重的墨水痕迹)
那年冬天很冷,就是从最后遇见他的那个夜晚开始冷。城市里的交通变得糟糕,一些地方没法通行,有一些人在寒冷中死去,诊所时断时续地经营着。
开春以后,我们接到通知,这片街区将要被拆除,改建成购物中心?或是住宅小区?我不记得了。
我还是习惯待到很晚。有一次遇到了一个贼,他很年轻,很落魄,连手中那把小小的刀子都拿不稳,也许是没想到还有人在。
我给了他一些钱。
有一回,街道上突然聚集了一些人,他们拿着望远镜。
“这附近没什么高楼,很适合赏月哦!”
原来是月全食。
我看着月亮一点点在黑暗中隐去,不知消失到了什么地方。
在诊所里的最后一天,我是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度过的,我看着残阳如血,看云化成灰,看月亮升起。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许只是来看看月亮吧。
关于他的事情,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将来也不会有这么一天。
这本笔记上了锁,我会把它留在这里。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故事。
正如我也从未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注:①同照片后那首诗
②化用“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你们看见兔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它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