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倦鸟知返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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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博收拾了几件衣服,生活用品,还有一堆的书,等手术做完,他还要去找工作。
肖战连家门都没进,在楼下等他,王一博拎着箱子下来的时候,他刚好抽完一支烟,侧脸的线条绷得有些紧,看起来心情一般。
“我收拾完了。”王一博说。
肖战淡淡瞥了眼那只行李箱,“东西不多啊。”
“嗯。”王一博抬手扇了扇未散尽的烟雾,“什么时候走?”
肖战抬眼看他,神情似笑非笑,“这么着急?”
“不想被人看见。”王一博说。
肖战伸手去帮王一博提箱子,刚拎起来,又立马放下去,“怎么这么重?自己拎。”
“也没让你拎。”王一博硬邦邦说着,夺回了自己的箱子从台阶上拎下去,手臂内侧显出一道鼓起的青筋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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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博收拾了几件衣服,生活用品,还有一堆的书,等手术做完,他还要去找工作。
肖战连家门都没进,在楼下等他,王一博拎着箱子下来的时候,他刚好抽完一支烟,侧脸的线条绷得有些紧,看起来心情一般。
“我收拾完了。”王一博说。
肖战淡淡瞥了眼那只行李箱,“东西不多啊。”
“嗯。”王一博抬手扇了扇未散尽的烟雾,“什么时候走?”
肖战抬眼看他,神情似笑非笑,“这么着急?”
“不想被人看见。”王一博说。
肖战伸手去帮王一博提箱子,刚拎起来,又立马放下去,“怎么这么重?自己拎。”
“也没让你拎。”王一博硬邦邦说着,夺回了自己的箱子从台阶上拎下去,手臂内侧显出一道鼓起的青筋痕迹,顺着手腕没进去。
肖战把手放进大衣的口袋里,慢悠悠跟着王一博的脚步,看他把行李放进了后备箱里,撑着车门转脸看他。
“要有一年不能回来了,就收拾这些东西?”肖战从口袋里掏出zippo,盖子甩得来回响。
“暂时只需要这些。”王一博说,“以后还可以回来拿。”
“干脆退掉好了。”肖战提议说,“反正是你自己租的房子,退了还能省点钱,毕竟你现在肯定在心里卯足了劲,想要还我钱然后离开呢。”
“房租早就交了,退不了。”王一博有些不耐烦,“还走不走了?说了不想被别人看见。”
“行,走吧。”肖战掏钥匙上车,从后视镜里看见王一博打开了后座门想要进去,淡淡说,“我是你的司机吗?”
王一博把后座车门摔的震天响。
“坏了你就赔钱,没钱就陪睡。”肖战才不吃他这套,“少在我面前发脾气。”
“我也没答应要对你百依百顺。”王一博冷着脸坐在副驾驶,刷地扯出安全带扣上,“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终止合约。”
“不好意思,我非常有合约精神。”肖战侧过脸朝他微笑,眼底没什么温度,王一博那句不想让别人看见说的肖战心烦。
而以前他们在一起,都是肖战注意这些。
王一博便不再跟他说话了。
唯一庆幸的是在母亲生病之前,他刚将自己的论文写完,不然铁定是焦头烂额,不知从哪里写起。
实习期工资少,他还得去找几个兼职,最好离医院再近一些,方便过去照顾。
王一博用脑袋抵着车窗,把事情一遍遍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所有的计划里都没有身边这个人的名字,好似从妥协的那一刻起,王一博就已经决定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他。
肖战的心情不太好,这两年他的失眠越来越严重,甚至还有些焦虑,本来王一博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看在以前的关系上,怎么都应该伸手帮一把,而不是趁火打劫才对。
但他不愿意。
倘若不是已经努力克制自己,他恐怕能做出比这要更恶劣的事情来。
肖战皱着眉,油门快要踩到底,身侧的王一博瞥了他一眼,适时提醒说,“要超速了,前面会拍照的。”
肖战瞥了他一眼,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口袋里摸烟,刚掏了两下,就被王一博制止,“别在车里抽烟,我讨厌这个味道。”
肖战不耐烦说,“别管我。”
王一博冷笑,“那你试试看。”
他答应了肖战的要求不假,但这不代表王一博就会变成肖战脚边一只乖乖听话的狗。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还是很容易冲动的。
肖战跟他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管的真多。”
“你让我下车,你自己在车里抽一夜我都管不着。”王一博毫不客气地呛他。
“让你走?”肖战哼了声,“我花了钱不是做慈善的。”
王一博不愿意再搭理他,转过了脑袋去看车窗外飞快倒退的树,路边的公路栽了好长一排,在深秋季节里争先恐后地往下落枯叶,他的目光在那些光秃秃的枝桠上跳跃。
肖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他们以前并不像这样争锋相对。
王一博那时还是可以肆意撒娇也不害臊的年纪,甚至他以此作为自己称心应手的武器,让肖战心软妥协许多次。
现在婴儿肥少了许多,脸颊绷着,侧脸线条硬朗,稚气褪去。
他们俩变成陌生人。
肖战的房子是爸爸送的,市中心地段,安保好,环境也好,一年的物业费都高的吓人,车子开进去,保安热情地朝肖战打招呼,“肖医生,今天加班啊?”
这会儿肖战又笑了,王一博忍不住去看他,一张漂亮的脸,五官无可挑剔,特别是眼睛,弯成让人看着忍不住笑的弧度,冲着保安微微点头,语气很温和,“没有,跟朋友出去吃饭。”
保安也看见了王一博,笑着朝他点头,后者一脸僵硬,扯了扯嘴角算是打招呼。
肖战又说,“最近降温,夜里值班记得多穿一点。”
保安连连答应,笑容满面地看着肖战驱车进小区,自言自语说,“肖医生旁边那个男孩子也俊的嘞。”
“谢谢肖医生……”王一博重复了一遍保安的话,微微笑了下,“伪善者。”
“现在没有心情跟你吵架。”肖战又恢复面无表情,单手扶着方向盘停车,语气又压下一点,听着有些冷,“而且我劝你,还是少惹我。”
“不好意思,我不听劝。”王一博跟着他下车,在肖战对面哐地甩上了车门。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领口露出内搭白T的一圈白领,脖颈修长纤细,神情冷漠,像一只高傲的猫。
“肖战,也麻烦你做好一个觉悟。”
肖战动了动嘴唇,“什么?”
“你偏要勉强的后果就是,你的生活只会变得更糟糕。”
“我警告过你了。”
王一博说完,朝他露出一个嘲讽笑容。
脸颊的弧度特别的甜,可若是单看那双眼睛,肖战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他的生活早就一团糟了。
从离开了王一博开始。
“浴室在左手边,洗手台底下的抽屉有新的洗漱用品和干净的毛巾,”肖战连拖鞋也不愿意穿,脱了鞋直接往屋里走,整个人没骨头一样倒在客厅沙发里,一扭头就是整面玻璃窗。
夜景正好,他家楼层高,越过小区可以看见一片繁华灯火。
每当这时候,他总会被寂寞扼住喉咙,难以呼吸。
王一博从鞋柜最低下拎了新拖鞋穿上,把肖战的鞋摆好,又拿了放在最显眼位置,大概是肖战常穿的拖鞋走过去,扔在了他面前,“我要做什么?”
“先去收拾下自己的东西。”肖战举手用胳膊遮住眼睛,声音有气无力,“自己看着办,别来问我。”
“收拾完,就去洗澡。”他顿了顿,露在外面的唇一张一合,“洗干净点。”
王一博攥紧了拳。
他忍了又忍,努力让自己去想今天下午肖战帮他交的费用,还有过几天的手术,最终还是转过了身去收拾他那点可怜的行李,拿着睡衣去了浴室。
水声倾泻。
肖战突然想起他们的第一次,王一博十八岁生日那天,在外面酒店胡天胡地的一晚。
他想仗着自己临时恶补的知识占据上风,却还是被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给压制住,毕竟对方的功课做的比自己要足。
到最后俩人都精疲力尽,王一博却没有什么睡意,将肖战揽在了怀里,嘴唇贴在耳朵边反复说着好喜欢你。
王一博的偏爱这全世界独此一份,给了肖战之后,谁也别想从吝啬的他那里分到一星半点。
可这份爱在过于炽热的同时,也过于骄傲。
如果接不住。
就再也没有拥有的机会。
王一博洗完澡出来,看到的便是肖战在睡梦中咬着牙眉头紧锁的模样,现在还没到开暖气的时候,他却是一头的冷汗。
看样子在梦里不太好过。
王一博并不想深究,上前推了推他的肩膀,“肖战,醒一醒。”
肖战睁开眼睛,睫毛微湿,半眯着眼去看王一博,对方的轮廓有些迷糊,他还没睡醒,还以为在梦里,伸手就去勾王一博的肩膀,整个人贴上去,扣住了他的后背。
这是差不多快四年重逢后,他们的第一个拥抱。
王一博僵在了原地。
没有回应,反应异常,这不是十八岁的王一博。
肖战猛地清醒过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抬起手拍了拍王一博的后背,像是评估一件商品般的语气,“太瘦了。”
王一博这才去拽他的手臂。
肖战没有挣扎,任他将自己推开,换上漫不经心的一张面孔,“洗好了?先去卧室等我吧。”
他家里没有客房,一间上了锁,一间用作书房,唯一的卧室里,今晚要睡两个人。
王一博的表情不是很好看,但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再回头的余地,只是浑身都下意识僵硬,同手同脚往卧室走。
肖战看着他圆圆的后脑勺,表情一瞬间垮下来,脸上只剩苦笑。
看王一博刚才的样子,怕是碰到自己都会觉得厌烦。
但莫名的,他越烦,肖战心里就越痛快。
他收拾好情绪去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王一博果然已经呆在了卧室里,坐在床沿摆弄手机,见肖战进来,开口问说,“你要睡哪边?”
“靠台灯的那边。”肖战说。
“好。”王一博上床,坐在了另一侧,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做好了准备。
肖战盯着他,突然说,“跟别人做过没有?”
王一博没回答,抬眼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肖战被他看得不耐烦,“说话。”
王一博好笑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肖战很不爽,王一博没有第一时间给他否定的答案,再加上想要掩饰他提出这个问题的私心,口不择言说,“因为我会嫌脏。”
王一博的脸迅速冷下来。
“嫌脏?”王一博咬着这两个字音,重复说,“嫌脏是吧?那你可以让我滚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跟别人上过床。
肖战用力闭了闭眼,才忍住自己想要冲上去给王一博一拳的冲动,咬着牙说,“跟别人睡过了就给我滚,手术也别想让我安排了,现在就给我滚!”
“肖战你他妈有病吧!”王一博也满心的火气上来,肖战问这个问题已经让他很不爽,他有什么资格来管自己有没有跟别人发生关系?他还以为自己是会跟在“肖战哥哥”身后摇尾巴的小狗吗?!
又用手术来威胁他是吧?还有别的新花样吗?
“我跟谁上过床关你屁事?你又以什么身份来管我?我的甲方吗?那不好意思,你来晚……”
话还没说完,剩下的音节都被肖战掐上脖颈的手给打断。
肖战一条腿跪在床上,整个人凑近了王一博,眼珠黑的有些渗人,“我再问你一遍,你给我好好回答。”
“我现在只想知道。”肖战一字一句,语气阴冷,“这四年里,你有没有跟别人上过床。”
“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来圆。”肖战提醒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撒谎,而我现在也不想吵架。”
他慢慢收紧手指,对上王一博像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回答我。”
“有,还是没有。”
王一博用力拽下肖战的手,冷着脸说,“我也不喜欢别人逼问我。”
“王一博!!”肖战猛地提高了声音,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恐怖,把王一博吓了一跳。
王一博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如实回答就代表着自己为他守身如玉一样,明明不是——
“没有。”王一博不情不愿说,“学业太忙了,不是为了你。”
肖战垂下眼睛。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新的雕塑。
“对不起。”他突然说。
肖战掀开了被子躺进去,甚至能感觉到身侧王一博的温度,熟悉到让他想落泪,嗓音控制不住的变哑,甚至有一点哽咽。
“睡吧,不早了。”
王一博自然没有漏掉这点音节的起伏,他还以为自己把肖战给吼哭了,虽然自己很生气,但这样的场景他实在应付不来,相比四年前肖战变了许多,更加的阴晴不定,心思难测,以他刚刚的举动来看,甚至还有一些极端。
他找补说,“真没跟别人……”
“我知道了。”肖战打断他,把脸埋在被子里。
就算有,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明明当初是自己不要他的。
王一博只好作罢,他摸不准肖战到底想要做什么,换了灯后下意识面对肖战躺下来,又立马觉得不对劲,转过身背对着他。
肖战鼻音微重,说,“转过来。”
王一博犹豫了下,还是照做,在黑暗里努力辨认对方的轮廓。
肖战靠过来,整个人缩在了王一博怀里,脑袋埋在他颈窝,不管对方整个人都僵住,拽着他的胳膊搭在自己后背,看起来就像是王一博把他结结实实的包裹住一样。
“你……”
“我们签了合同的。”肖战堵住他的话。
王一博顿了下,最终还是没收回手。
他淡淡嗯了声,“我知道。”
“反正就一年。”
倒计时从此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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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言】相决绝(30)葡萄架子
第三十章
谢允醒了之后言冰云卸下了一个重担,却没想到像解开了什么禁制一般,曾经连轴转工作几日都不曾怎样,现下一场风寒就令这位众人心里的钢铁之躯倒了下去。
言冰云昏在四处里,因为他平日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天,只有中午回家时会出来,其余时间都是手下进去向他汇报情况,所以那个格外清闲的上午,没有人打扰言冰云,但直到未时他都没有出来,才有几个手下觉得奇怪,敲门无人应声,推门一看,身穿白袍的小言大人趴在小案上。
监察院监管森严,刺杀者几乎没有可能潜入,但却不能排除这种情况,几个属下顿时心下大骇,纷纷冲了进去,一搭脉才知道人没有生命危险,找了三处的冷师兄...
第三十章
谢允醒了之后言冰云卸下了一个重担,却没想到像解开了什么禁制一般,曾经连轴转工作几日都不曾怎样,现下一场风寒就令这位众人心里的钢铁之躯倒了下去。
言冰云昏在四处里,因为他平日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天,只有中午回家时会出来,其余时间都是手下进去向他汇报情况,所以那个格外清闲的上午,没有人打扰言冰云,但直到未时他都没有出来,才有几个手下觉得奇怪,敲门无人应声,推门一看,身穿白袍的小言大人趴在小案上。
监察院监管森严,刺杀者几乎没有可能潜入,但却不能排除这种情况,几个属下顿时心下大骇,纷纷冲了进去,一搭脉才知道人没有生命危险,找了三处的冷师兄过来,又排除了中毒的可能性。
“积劳成疾,睡晕了而已。”冷师兄收回手摇了摇头,摆手道,“送言大人回府好生歇着吧,我去跟院长说一声。”
几个手下大眼瞪小眼,似乎是没想到向来像个机器一样运作不停的小言大人也不过是区区血肉之躯而已。
趴在桌上毫无动静的言冰云闭上眼睛时收敛了许多冷冽的气息,尤其是他睡觉时嘴唇会不自觉地微微撅起来,让他看上去格外纯良无害,若不说根本没人知道这人是在敌国潜伏了三年、窃取了大量情报并且生生挨了六个月酷刑的庆国第一密探。
但谁也没被言冰云睡着时的乖巧假象给蒙蔽,三个下属互相推诿着,没有一个敢背自己的上司,生怕把他给弄醒后遭殃的是自己,三个人采取了一个古老而又简单的决策方式——猜拳。
穿黑衣的下属悲凉地盯着自己的拳头,另外两个出布的双手一抱拳,默契地退后了一步,一个说去找马车,一个说去赶马车,不由分说地便冲出门去,仿佛言冰云是个长了八只手的魔头。
倒霉手下忐忑地把言冰云扶起来,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背上一拉,心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不停地疯狂道歉,两只手箍住言冰云的大腿把人背了起来。
言冰云轻的像一张纸,手下却觉得自己背了一座山,一想到平日里小言大人那双冷酷的眼睛脚就忍不住发软,在他们每次犯错时,那双眼睛就像箭一样甩了过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你,像原野上的豹子注视着自己的猎物,直到被盯着的人冷汗直出,幡然醒悟自己错在那里,他才会移开视线。
在四处,人人都在心底默认一个事实:绝对不要轻视这位年轻俊美的大人。
手下吞了口口水,生怕把言冰云摔下去,收紧手掌,快步向监察院外走去,言冰云没有被惊醒,软软地附在他肩头,袖子被推了上去,两只纤瘦白得发光的手垂在手下脸两侧,随着他走路的速度微微摇动着。
言冰云难受地动了动脑袋,他些许有些发烧,所以意识不是很清醒,但能感受到自己正在背人背着,还以为背他的人是谢允,下意识地收起手臂环住手下的脖子,难受地撒娇哼了一声,吓得这小子差点跪到地上,以为言冰云要给他个锁喉。
院子里小石子路两侧都有其他处的官员站立低声交谈,见他背着言冰云,都纷纷投来视线,为了不给四处丢人,手下只能咬牙切齿地绷紧大腿,目不斜视地冲大门走去。
门口马车已经备好,属下们手忙脚乱地把言冰云安置进车厢里,谁都不敢进去跟言冰云共处一室,情愿三个人都挤在车辕前狭窄的地方,肩贴着肩,谁都不说话。
到了言府,刚刚背言冰云的那个手下面如死灰地钻进车厢里将言冰云背了下来,管家一看自家少爷的状态,哆哆嗦嗦地迎了上来,得知只是睡昏过去后长舒了口气,连忙将人引进宅中。
三个手下,其中一个径直去找了言若海,汇报言冰云的事情,剩下两个跟着管家拐进了小院里,穿过浓荫遮蔽的小道,还没来得及经过月亮门,就见到一个穿着浅灰箭袖、扎着高马尾的精瘦男人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走来。
谢允原本在院子里跟小元玩,本来奇怪言冰云今天中午怎么没回来吃饭,正纠结要不要去监察院找他一趟确保诸事顺利,却见院子外步履匆匆走来三个人,其中一人竟还背着言冰云,他将小元放在台阶上,立刻起身疾步过来。
来人身材颀长,剑眉微竖,看上去甚为急切,在他身后远处的廊下似乎坐着个小孩,但距离太远,两个手下没有看清,注意力全都在这位年轻的公子身上,背着言冰云的下属见他面生而来势汹汹,下意识地撤后一步。
谢允皱眉勾了勾手指,身上似乎有一种天然地叫人听之任之的气质,手下停住脚步,男人戴着皮质手套的两手就轻轻地握住了言冰云垂着的双手,凌厉的目光顿时化成了一滩温柔的担忧,手下会意,转了个身,方便谢允把言冰云从他身上摘下去。
言冰云被谢允搂进怀里,苍白的脸上因为发热而染上一种迷蒙的红,微微睁开眼睛但没看清人,一颗聪明的脑子已经烧成了浆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错把背对着他的手下当成谢允,还当自己被人强制从谢允身上扒了下来。
生病的言冰云比平时感情更为外露,脆弱的像一只害怕被人抛弃的小猫咪,他伸手对着手下的背影在空气中抓了一下,委屈地颤着嘴唇,低声喊了一句谢允,旁边的人都没听清,但将他抱在怀中的谢允听清了,他轻叹了口气,伸手捏住言冰云的下巴,轻轻往他这一侧掰了一下,沉声安抚道:“我在这。”
窝在他怀里的言冰云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好像还没弄清楚状况,盯着谢允的脸懵了一会儿,神识缓缓清明开来,他看向已经转过身的手下,顿时眉毛皱了起来,他揉着太阳穴,换上一副冰天雪地的面孔冷声说道:“今日我暂且不去院里了,你们代我向院长告一声假。”
被言冰云不寻常的举动给吓得心脏乱跳的手下看见他熟悉的冷漠后,终于稳了心神,忙不迭拱手回话:“冷师兄已经向院长汇报过了。”
言冰云靠在谢允肩头疲惫地挥了挥手,两个手下瞬间转身,跟在管家身后走了出去,连头都不敢回一下,更不敢问跟言冰云举止如此亲密的公子是谁。
谢允打横将言冰云抱起,转身向屋里走去,手臂有力地箍紧言冰云的肩膀和大腿,稳健地穿过月亮门,进到院子里,他低头皱眉问:“怎么回事?”
言冰云半眯眼,头抵着谢允肩膀,虚弱地回复道:“上午有些累便睡了一会儿。”
谢允沉叹了口气,跨上台阶,经过小元,小家伙扶着石阶自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跟在谢允身后,小屁股一扭一扭,但走的很稳,谢允回头看了眼他轻声说:“别摔了啊。”得到了小元一个肯定的点头。
病来如山倒,也许是因为积劳太久,言冰云忽然一下去了谢允昏睡不醒这个心病,过往的旧疾就像一帮无赖要跟他秋后算账似的包围上来,他虽然只是因为受凉发烧昏睡了一下午,但醒过来时却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不仅咳嗽不止,连早已痊愈的在北齐受下的鞭伤都在骨子里隐隐作痛。
谢允心疼地将他圈在怀里,顺着背,喂药喂水喂粥,给他揉着酸痛的腰肢,就差替他把病得了,言冰云睡了三四个小时还是昏昏沉沉的,被谢允裹成了一条大毛虫抱在怀里,他病恹恹地靠在谢允的肩膀上,说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把小元抱出去了么?别让他染病。”
谢允点了点头:“你睡下之后我就把他拎到你娘那了。”谢允清醒已有半月之久,全府上除了言冰云后最开心的人应该就是小元,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不足一岁的小孩怎么就对谢允这个没见过几面的便宜爹这么喜欢,谢允醒后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的腿上,他去哪他就去哪。
不止言夫人吃起了醋,就连不苟言笑的言若海心里都犯嘀咕,但看在他大病初愈的情面上都没好意思说什么。
言冰云轻笑了一声:“你没来之前,他最粘我。”
谢允将空了的药碗放到一边,挑眉说道:“自然是在下这老少通吃、风流倜傥的魅力使然。”他将冰凉的手贴在言冰云滚烫的脸上,暧昧地眨眨眼,“你看你不是也最粘我么?”
言冰云嘴里含着冰糖,脸上泛着红意,不知有没有害羞的成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宛如一只蝴蝶的翅膀,谢允看着沉默的言冰云,知道他也很想和小元亲近,但是老被各种各样的公务缠身,因此和小家伙总是聚少离多,谢允吻了一下他的额角,沉声笑道:“那你就多抱抱他,亲亲他。”
言冰云乖巧地点了点头,谢允轻轻捶着他酸软的后腰,言冰云出了月子就落下个腰疼的毛病,但他能忍,从来也没说过一句疼,谢允却能猜到,所以醒来以后每晚睡在一起,他都会伸出手掌给言冰云揉上好久。
谢允一边揉一边打趣他道:“今日你半睡半醒,是不是把背你的人当成我了?都不肯从人背上下来。”他装出一副极为哀怨的语气,活像言冰云做了负心汉。
言冰云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记不清了,打死也不肯承认上午那只病猫是自己。
谢允凑到他耳边暧昧地呼吸着,热气喷在小巧的耳廓上,轻而易举地就让白生生的小耳朵红似火焰,他轻笑着说:“你可把你的手下吓坏了,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谢允眼带笑意,调侃他道:“冷若冰霜的小言大人生了病也就是个爱撒娇的小孩。”
言冰云被他揶揄的语气羞得眼尾绯红,把自己埋进锦被中,只漏出一个信手挽起的发髻,看着像土地上冒出来的小萝卜头,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不凶些,怎么镇得住一帮属下。”
谢允笑眯眯地把被子往下一拽,脸还没凑到跟前,就被床上的人软绵绵地推开,言冰云躺在床上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刚刚吃完一碗粥,身体里暖洋洋的,困意又返了上来。
谢允的一吻被他躲开,落在一张红润的小脸上,言冰云认真地盯着谢允,下巴埋在松软的被子里,说道:“不能亲,你刚病好,不能染上风寒。”
谢允宛如重伤之人手捧心脏,哆哆嗦嗦地叹着戏腔一样的长气,把言冰云逗得止不住发笑。
这场风寒养了三四天便痊愈的差不多了,这下风水轮流转,曾经在床上一睡不起的人鞍前马后地忙起来,而废寝忘食的工作狂被迫丢下卷宗,卧榻好好养病。
有谢允在,言夫人根本没有了发挥的余地,她想给儿子擦擦汗,端个药,谢允就不知道从哪儿神出鬼没地冒出来一一给她截胡了,可这人手脚勤快又真心实意待言冰云好,还成天一张如沐春风的笑脸,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弄得言夫人也无话可说,只能干巴巴地袖手旁观。
也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病,言冰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在家休息了,陈萍萍谅他工作用心,对他多有体恤,特别大方地给他批了半个月的假,允许他在家办公,不必到院子里来。
言冰云在言府休息时的心境与之前谢允昏迷时大有不同,他曾经连着好几天都只吃几根可怜的菜,扒两口米饭,只是维持着身体基本的需求,死不了就成,所以人才会那样迅速的消瘦,到谢允醒时,已经像是风中薄薄一张纸,随时都要被吹跑了。
但现下他整个人较先前松快明朗了,虽仍是冷冰冰的模样,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情愉快了许多,而谢允像是立志要弥补他之前的缺席似的,想把言冰云丢的肉要好好养回来,最好能养成小元这样白白胖胖的,一天三顿,盯着他吃,言冰云要敢说一句不想吃,谢允就大有离家出走的意思,最后还会动用终极杀招——小元。
每次吃饭,小元都会坐在言冰云的怀里,小手拍着桌子,兴高采烈地晃着身子,言冰云一说什么没胃口、不想吃,谢允使个眼色,小家伙登时眼泪就落下来了,他还不嗷嗷大哭,一只小狗崽可怜巴巴地掉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咬着下唇委屈地望着言冰云,一只大狗崽眼含忧郁,惆怅地叹着气,看得言冰云心里一阵一阵地刺痛,慌慌张张地把宝宝抱进怀里又拍又揉,无奈地向谢允投降。
言冰云爱吃甜的,谢允就跑去厨房跟厨娘厨子学做糕点小菜,他学东西快,人又灵光,到后面言冰云的饭菜都是他亲自烧的,这下更让挑剔的小冰块不好意思不吃了。
谢允还偶尔溜上街给他买几串糖葫芦和一些蜜饯,揣在兜里使着那天下无双的风过无痕轻功,到言冰云面前时,连山楂顶上的焦糖都一点没化,这举世无双的功法到他这儿就成了给媳妇跑腿外送的工具。
在谢允不懈的努力之下,言冰云总算见长了些肉,虽然仍纤瘦单薄,但脸较先前圆润了一点,人也看着有精神,不再是原先那叫人心疼的苍白与憔悴了。
言冰云和范闲对坐在小亭的石桌上饮着绿茶。
自言冰云卧病在家后,范闲隔三差五就来言府溜达,时而和谢允谈谈诗词歌赋,聊聊琴棋书画,时而跟言冰云沟通一下监察院的工作,或者逗逗刚学会走路的小元,每次他一开要把小元抱走的玩笑,小家伙就气鼓鼓地背过身子不理他,看的范闲哈哈大笑。
范闲优哉游哉地提壶斟满茶杯,问道:“谢兄呢?”
日光从交错的树叶间隙落在凉亭顶部,把石灰色瓦片照得暖融融的,小亭周围绿意盎然,开着不知名的漂亮小花,偶尔有慵懒的虫鸣响起,草坪上架着葡萄架,嫩绿的藤蔓缠绕着木杆子,垂落出一串串饱满的小葡萄,在阳光下,反射出晶亮的光泽。
“厨房里。”言冰元低头看着坐在他腿上的小元,小朋友握着一个空茶杯在石桌上轻轻地敲着,“不知又在鼓捣什么东西。”
“你倒是福气不浅,有人愿为你洗手做羹汤,说是天下第一美事也不为过。”范闲轻笑。
言冰云浅笑,嘴角弧度稍稍上扬,纤细的手指轻轻拿过小元手里的茶杯,小家伙砸吧着嘴抬头看他们俩,酥饼大的小手抓住脖子上范闲送的长命锁津津有味地嗦了起来,被言冰云无情地拨了出来。
范闲慈祥地看了小元一眼,小家伙亮晶晶的眼睛大胆地和他对视,范闲饮了口茶,意有所指地说道:“我觉得这小东西跟我小时候太像了。”
言冰云皱起眉头:“小范大人,你这话容易让人误会。”
范闲嗤笑了一声,摆了摆手:“我是说他聪明。”
言冰云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对他这信手拈来的自恋丧失了评价的欲望,低头倒茶,不想跟他说废话。
范闲还想再调侃两句,只见谢允端着一个托盘从院子外悠闲地走了出来,高声喊了言冰云一下,言冰云微微歪过身子看他,范闲也扭过头去,谢允潇洒一笑:“哟,范兄!”
范闲拱手一笑:“谢兄。”
谢允笑着一点头,大步走进凉亭,领子上还蹭着一点面粉。他将手里的东西往石桌上一搁,亭内三人的目光便黏了上去,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玉瓷碗和两个小勺子。
瓷碗里盛着晶莹剔透的冰粉,上面撒着喷香的白芝麻和花生碎、切成小块的冰西瓜以及雪梨,红糖汁水闪烁着琥珀般的光泽,气味清甜,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谢允撩起衣摆在他们二人中间的石凳上坐下,抄手把小元捞进自己怀里,看向范闲略有遗憾地说道:“若知范兄今日造访,我就多做一碗冰粉让你尝尝了。”
范闲摆手说自己不喜欢吃甜的,他看着言冰云和谢允两个人眉来眼去,一个瞪眼,一个摇头,最后言冰云屈服地把托盘拉到面前,拿起小勺子,范闲闲适地饮着茶说:“谢兄自己做的?”
谢允笑着说道:“我在蜀中待过一段时间,跟着一位旧友学的,冰粉清凉,夏日吃这个正解暑。”他看向言冰云,对方正专注地低着头,挖着弹韧的冰粉小口小口地送进嘴里,吃东西的时候言冰云不爱说话,小巧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显然这碗冰粉很对他胃口。
范闲看着谢允这副关怀备至、一整颗心都扑到言冰云身上的样子就想笑,言冰云闻言一顿,舔了舔甜腻的下唇,将勺子一搁,斜睨了一眼谢允,冷冰冰地问道:“在你画上留言的那个朋友?”
谢允错愕了一瞬,似乎在回想这个画上留言的朋友是谁,范闲没想到还有能看见言冰云吃醋的一天,忙不迭地斟满茶水,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谢允思索了一会儿,疑惑道:“你是说阿翡?”
言冰云不回话,撑着下巴垂眸用勺子拨着碗里的西瓜块,神色不咸不淡,看不出喜怒,谢允轻笑一声:“哪儿啊,阿翡连一锅饺子都能下糊,她那刀工用来切菜可实在是暴殄天物,是四十八寨里吴将军的女儿吴小姐教我的。”
范闲一听差点把茶水喷出来,心道谢允睡了两个月睡傻了不是,这会儿功夫就引了两个小姐出来,还性格迥异,类型俱全,一个武功高强,一个贤良淑德,生怕气不死这冰坨子?
言冰云愠怒地瞪了他一眼,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思,把勺子往碗里一丢,淡淡地看向范闲说道:“小范大人,听说你又要启程去江南了?”
范闲看热闹途中被抓个现行,施施然地把茶杯放下,理直气壮地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点了点头:“对,月末就走。”
“那是要好好收拾一下了。”
谢允被言冰云瞪了一眼正觉得莫名其妙,却看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低头茫然地看了眼小元,小朋友没工夫理他,小手奋力地向那碗冰粉伸着,但在场三个大人都没注意到,谢允更直接把他的手拉了回来,不让他吃,因为他太小了。
范闲听出言冰云赶客之意,抬手饮了一口茶,懒散地看着那个葡萄架,拎着茶杯随意地指了一下:“我看见葡萄架,总想起一个笑话。”
言冰云侧身看了一眼,不解道:“什么笑话?”
范闲笑眯眯地看向谢允说:“谢兄知道么?”
谢允一愣,听出他话中深意,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惯常微笑的嘴角僵了一下,机械地扭头看向盯着他的言冰云。
范闲看热闹不嫌事大,像觉得火不够旺似的添了把柴,慢悠悠地说道:“这说啊,有一名官员惧内,有天被家中娘子抓破了脸皮,第二天上堂,太守问怎么回事,官员尴尬回应说是昨夜在葡萄架下乘凉,不料架子倒了,故此刮破了。太守大怒,呵斥道,这定是你家泼妇做的,岂有此理,速传衙役将你妻子索来。正此时,太守夫人竟在堂后偷听,大怒之下冲上公堂,对着太守一通呵斥,太守慌了神,忙对那官员说,你先退下,我家的葡萄架子也倒了……”
笑话讲完,风过小亭,竟然只有小元一个人笑了,三个大人低头看向他,只见那孩子已经站在谢允腿上,小手都快碰到托盘边了,他这吃吃一笑,前功尽弃,范闲捣乱完毕,心满意足地把小元抱了起来,站在桌边说道:“我抱着小元找言大人聊会儿天,你们随意啊。”然后悠闲地逃离现场。
谢允无奈地看向言冰云,低声控诉道:“他讽刺我怕老婆。”
言冰云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发觉的酸味,冷声道:“自作多情。”
谢允伸手把言冰云拉到自己腿上,强硬地环住他的腰身,笑眯眯地凑到他耳边问道:“冰粉好不好吃?”
言冰云挣扎着,怕叫下人看见说闲话,谢允却不由分说地紧紧搂着他,言冰云只能沉默地坐在他腿上,微微偏头一言不发,但脖子到耳朵通红一片,谢允软声哄道:“莫气,我是因为你喜欢吃甜的,才跟着学做的,别无他心。”
言冰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可他一想到谢允身边有他以外的其他人,他心底那种隐秘的占有欲就在蠢蠢欲动,冲撞着理智的关隘,叫他不能冷静思考,谢允见他脸色稍霁,便勾着他的下巴轻轻吻了上去。
一吻毕,谢允手指拖过托盘,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冰粉送到言冰云嘴边,言冰云乖乖地张嘴吃了下去,腮帮子因吃着东西而可爱地鼓了起来,看得谢允满眼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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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子笑话出自笑林广记,寓意后院起火、和妻子吵架。
笑话内容摘自庆余年原文。
【允言】相决绝(25)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第二十五章
昨日种种譬如南柯一梦。
言冰云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先于身体一步清醒了,浑身上下绵软无力,感觉每一处关节在醋中泡酥了,似乎动一下就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动了动眼皮,眼睛出神地盯着顶上洁白微垂的窗幔,风从房间的窗户里钻了进来,吹动了白纱,也将言冰云从昏沉沉的睡意中驱逐出来。
他立刻将视线转向一旁,同时手也往身侧一摸,指尖的触感是冰凉的体温,言冰云沉默地将自己的手指擦着谢允的手掌滑进他指间,交握合十,他轻轻攥紧了手,如同要确认谢允不会在下一秒就消失不见。
谢允天生不是个悲观的人,所以睡觉时也从不紧皱眉头,面容恬淡宛如...
第二十五章
昨日种种譬如南柯一梦。
言冰云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先于身体一步清醒了,浑身上下绵软无力,感觉每一处关节在醋中泡酥了,似乎动一下就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动了动眼皮,眼睛出神地盯着顶上洁白微垂的窗幔,风从房间的窗户里钻了进来,吹动了白纱,也将言冰云从昏沉沉的睡意中驱逐出来。
他立刻将视线转向一旁,同时手也往身侧一摸,指尖的触感是冰凉的体温,言冰云沉默地将自己的手指擦着谢允的手掌滑进他指间,交握合十,他轻轻攥紧了手,如同要确认谢允不会在下一秒就消失不见。
谢允天生不是个悲观的人,所以睡觉时也从不紧皱眉头,面容恬淡宛如婴儿,嘴角总是略微翘起,好像时刻在笑,似乎天塌下来也淡然处之,有一股泰然自若的安全感,言冰云时常觉得他太过冷静,近乎是一种无情的置之度外,又或许他跟谢允本质上是同一种人,才能像看清自己一样看穿谢允。
言冰云担忧地蹙起眉毛,因为那不祥而又张扬的青黑并未因这场酣甜的睡梦而驱散不见,它依然盘踞在谢允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像一个行将就木的病者,令言冰云心悸。
透骨青,透骨青。
言冰云这小半年,已快将范闲给他的那本毒经翻烂,隔三差五便要确认一次范闲真的有法可医,并非诓骗他,提到最后范闲光看他的眼神都能猜出来他要提这茬,都不等他开口就先轻车熟路地把所用药物、所用之法报上一遍,叫言冰云无话可说。
谢允初初毒发,已然浑身冰冷,此毒发作迅速,不出半月,就会行动不便,日渐困顿,皮肉宛如糯米纸,一碰即掉,呵出气息,皆无温度,此间痛苦唯有中毒者清楚,旁人不能感知一分。
谢允无意识地打着冷颤,言冰云看得心揪,往他身侧挪近了些,拉开谢允的手整个人钻进他怀中将谢允搂住,然后把被子掖紧,尽管他知道这样做成效不大,因为谢允的冷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若毒不除,即使把他架在炉子上烤,也依然无法回温。
言冰云温热的体温像是被吸进了一个无底洞,源源不断的热气输送到谢允体内,如同泥牛入海、去而不回。
他被谢允冻得牙齿打了几下颤,想到范闲平日里喊自己为冰坨子,谁成想谢允却成了真正的冰坨子,他将细嫩的手掌心贴在谢允的脸上,谢允看着年少老成、身材精瘦,脸上却摸起来又软又滑,像小孩子的皮肤,轻轻一压还鼓出一点稚嫩的脸颊肉,手掌轻轻滑下去贴在谢允的胸膛上,言冰云渡过去一阵真气,谢允的颤意总算稍有缓解。
上一次他们同眠共枕还是整整八个月前。
那时他还怀着身孕,谢允常趁着晚上他入睡给他按摩胀痛的小腿,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睡饱了第二天才身体舒服些,那夜在马车上醒来后才发现原来是谢允的功劳。
言冰云的情感向来内敛,不擅外露,那晚上他整张脸隐在黑暗中,埋在被子里,看着靠在内壁上的浅笑不语的谢允,心跳得厉害,像要从他的喉咙中呕出来一般,那种别扭的情绪又在作祟,他只好仓促闭眼,不知道说什么。
大概他也贪谢允对他的好,不敢高声语。
言冰云甚至自己都弄不明白什么时候谢允变得如此重要,仿佛无声无息间这个人横冲直撞地把许多东西扫出了心房,四仰八叉地在他世界里躺下,直到有一天言冰云一想到谢允可能会死,他整个人就失控了,就像有人用刀子把他的心尖斩断,浑身气力顺着那薄薄的伤口流泻出去,无论如何也填补不满。
言冰云躺了一会儿越想越心慌,再也无法坐以待毙,悄悄地从谢允怀里出来,动作轻柔地掀开被子,他要趁早把这萦绕不绝的心患除去,哪怕他明白大战第二日就把奔波逃亡好几日的范闲抄起来忙活不太道德,但要是能早点把透骨青解了,他情愿剥削范闲一回。
谢允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言冰云坐在床边穿衣服的背影,他轻笑了一声,长手一伸,从后面环住了言冰云不盈一握的细腰,言冰云回头垂眸看着他,轻声说道:“你在家等我,我去寻范闲来。”
谢允的手掌摩挲着他腰部的曲线,声音有些没睡醒的黏糊:“我不想你走。”
言冰云浅笑着抬手捏了一下谢允的脸,低声说:“我去寻他来为你解毒。”
谢允将脸埋在他腰后,手臂像一条蟒蛇般紧紧地缠着他,瓮声瓮气道:“我方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言冰云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的发顶,声音轻缓,像天边缥缈的云丝:“梦见什么?”
“梦见小时候的事……那时我不听师父的话,一意孤行要去蜀中,觉得自己经天纬地,学艺已成,一定要报复国之仇。”当年谢允中透骨青的前因后果言冰云早已清楚,却是头一次亲耳听谢允说起,言冰云微凉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轻轻梳理着,并没有打断他,而是静静地听他说着。
“我到了蜀中,皇上与我抱头痛哭,那时候他经常召我一同饮酒,他沾酒必醉,每醉必吐满肚子苦水,我本就一腔激愤,见此更是忍无可忍,年少轻狂,经不起刺激,就自作聪明,用计诱来北人,又谎报军情,在边关骗来三千守军,趁机夺回三城,”他轻笑了一声,肩膀耸动了一下,似乎对那个少年颇为不屑,“到底是小小年纪不知轻重,连大宗师都不放在眼里。”
言冰云满眼都是他,谢允所说这些,他字字皆知,那年他才十七岁,就能率兵上阵,连攻三城,已是不凡,赵渊本就是想利用少不更事的谢允,想让这位未来的君主死在战场,死在后魏主和派的口诛笔伐之下,死在大宗师的手里,不知是他谢允命太硬,阎王都不收,还是他运气太好,天赋太高,在大宗师手下堪堪过了几招,虽中了奇毒却还能侥幸逃走。
谢允仰头看向他,抓住言冰云的手在嘴边亲了一下,苦涩地说道:“我现在仍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太过轻狂自私,明知自己命里终有一死,却仍去招惹你。”
言冰云轻轻地摇了摇头,软声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他回握住谢允,语气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谢允浅笑着,扯了他一下,言冰云失去重心,便向谢允怀里跌来,他撑住床榻,没有一下子砸在谢允身上,发丝垂落,发尾扫在谢允脸上留下一阵麻麻痒痒的感觉,谢允扣住他的后脑勺吻了上来,这一吻浅尝辄止,他用指腹轻轻地搓了一下言冰云的嘴角,出神地看着这张脸,像要把每一寸都印在心里,永世铭记。
他喃喃道:“云儿,关于透骨青,从前我骗你有药可解,其实更像是在……骗我自己。”
言冰云知道他并不信范闲能够解开透骨青。
言冰云主动地吻了他一下,轻声对他说:“以前,我也骗了你。”他颤了颤睫毛,像一个终于肯承认错误的孩子,“狱卒行凶前已被我勒毙,而小元……也一直是你的。”
谢允搂着他的腰,轻轻地抚摸着他瘦弱的背脊,温柔地笑了一下,轻声细语道:“我知道。”
言冰云有些惭愧地躲着他的视线,谢允得意洋洋地勾唇笑道:“除了我谁能跟你生出这么聪明的孩子?你可知昨日,小元一见我便喊了爹爹?”
言冰云讶异地微张小嘴,眨了眨眼睛:“当真?”
谢允点了点头,说道:“连你娘都吃了一惊,你说,是不是你整日想我念我,唠叨到儿子都知道了?”
言冰云抬手拍在他的脸上起身,谢允怪叫一声,装出一副受伤的模样,捂住心口哀怨道:“哎呀呀,小娘子如此思念为夫,为夫无以回报,唯有以身相许……”
言冰云一边理着衣服,一边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也奇怪了,小元从未见过你,怎知你长什么样子?我看是你运气好,撞上他刚学会喊爹。”
他将腰带系上,抛下一句在家等我,便拂袖离去。
谢允撇了撇嘴,躺了回去,盯着床顶碎碎念道,明明是我与儿子血脉相连。
言冰云没想到自己撞了个空门。
范府只有林婉儿在家,她告诉言冰云昨日范闲千里追击燕小乙,至今尚未回来,言冰云闻言眉毛一皱,当下便慌神一瞬。
“小言公子,寻我家相公何事?”林婉儿好奇地打量着言冰云。
言冰云牵强地摇了摇头:“范闲若回来了,请他速来言府。”
林婉儿关切地皱起眉头,犹豫问道:“可是小元身体不适?”
“不是,”言冰云不安地攥紧了指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提司腰牌交给林婉儿,“这块提司腰牌我物归原主,郡主,范闲一旦归来,便告诉他我在言府等他。”
林婉儿接过腰牌点了点头,言冰云就折身离去,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直行,拐到了监察院,言冰云疾步进到三处,三处是监察院专门研制毒药的一个部门,全部上下都是鼓捣药石的能手,而其中的头目费介更是天下无双的毒药大师,范闲正是他的学生。
言冰云进来的时候,费介正躺在躺椅上呼呼大睡,呼噜震天响,喷出的气息把他嘴上的胡子吹得一颤一颤的,言冰云抬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呼噜声戛然而止,老头像噎住了一般猛抽了口气,两眼唰地睁开,下意识的手摸到腰间,掏出一把药粉就撒,幸亏言冰云手疾眼快弯腰闪了过去。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落在地上的白色粉末,冰冷的表情也有些崩裂:“费老,那是什么啊?!”
费介皱眉盯着他,嚷嚷道:“你这臭小子,进来不会出个声啊!”
费介起身用脚踢了两脚白色粉末,随意地摆了两下手,满不在乎地说道:“迷药而已,没事没事。”他背过手转身看着言冰云,眼角还挂着眼屎,他抬手蹭了两下,吸了下鼻子,整个人老不正经,没个正形地问道:“小言大人,寻我何事啊?”
言冰云拍了拍衣服,正色道:“透骨青。”
费介眉毛皱了起来,重复道:“透骨青?”转眼了然地啊了一声,“你那个孩子他爹回来了是吧?”
言冰云觉得额角一跳,心里念道范闲怎么什么都往外抖搂,他脸色僵硬地嗯了一声,说道:“昨日凌晨他为救我,动了真气,现下毒发,已然浑身冰凉。”
费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范闲呢?”
言冰云回答:“还未回来。”
费介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说:“救不了。”
言冰云闻言圆目一瞪,顿时慌了,走上前来,语速飞快道:“怎么会救不了?他分明与我说可用涅槃蛊以毒攻毒,七成可活,怎会救不了?”他的声音到最后急的都有些劈了,费介被忽然变相的言冰云吓了一跳,往边上跨了一步。
“哎呀,我不是说没得救,”费介看着面色冷峻的言冰云,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话有点歧义,讪讪道,“是范闲不在,没法儿用真气把蛊毒逼出来,他的霸道真气是最强悍的,旁人的真气都没他的效果好,若蛊毒三进三出拔不干净,他还是死路一条。”
言冰云脸色稍霁,有些不悦地看了一眼费介,沉沉出了口气。
“可范闲归途无期,他现在又颇为受罪,费老可有办法缓解一二?”
费介挠了挠下巴,皱眉苦思了一会儿,然后一头扎进堆满了各种药材的台子里,一顿扒拉,拿出了两盒东西递给言冰云,撩了一把不修边幅的头发,说道:“此物名为蛟香,可以提神,这个名为“三味汤”,足以吊命,能逼出他身上最后一点生命力,叫他不至于无声无息地衰落而亡,不过只是治标不治本。”
言冰云握紧手里的两个木盒,费介叹了口气又说道:“吊一次命,就少一簇“真火”,三味之后如果范闲还是不回来……”他将后面那不言而喻的结果咽了回去,说道,“透骨青全靠着中毒者身上的内力相抗,一旦人衰弱下去,那就彻底没救了。”
言冰云心里发紧,连带着嘴里也泛开苦涩,他像溺水者攀着浮木一般将两个木盒抱在怀中,向费介点了点头,他脸色黯然,声音有些虚弱,抬眼看着面前人:“费老,您能救他吧?”
费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手捏住他的肩胛骨用力捏了一下,安抚道:“快些回去给他用上吧,范闲这两日估摸着便会回来,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言冰云弯腰行了一礼,沉声道:“言某先行谢过大人。”
费老连忙搀他,叹气道:“不用不用。”
谢允在房间里翘着二郎腿,茶水已经喝到第二杯了,他心里有些痒痒,想去看看儿子,但又怕自己通体冰凉冻到小元,可再一想能看他两眼也不错,这样左右互搏了几秒,他将杯子往桌上一搁,拉开房门就溜达出去。
言府规模气派,庭院深幽,曲径回廊,颇为复杂,他初来乍到,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想抓个下人来问问,谁知道走了快一刻钟都没瞧见个活人,谢允皱着眉穿过小苑,迎面撞上一座硕大无比的假山,他刹住车,皱眉打量着它,也瞧不出什么东西,便摇着头绕行了。
谢允明白自己这运气时好时坏,不过他想今天他的运气一定不怎么样。
他跟面前这个身穿黑色长袍,眉眼与言冰云有几分相似的严肃老头眼对眼对峙着,彼此的距离不过三四步。
得,昨天送走丈母娘,今天迎来老丈人。
谢允在心里嘚吧嘚吧地苦中作乐,合手作揖,恭敬有礼道:“晚辈谢允,见过言大人。”
言若海没有应答,眼神阴郁地盯着谢允,面色冷淡,瞧不出喜怒。
谢允决定把场子捡起来,不能干等着,势必要主动出击,为自己的美好生活打下一片天地来,于是他套近乎道:“言大人,晚辈想去看看小元,您要同行么?”
言若海冷哼一声,语速缓慢道:“赵明允……后魏太子,你没有死,”他微微眯起眼睛,“你究竟有何阴谋?”
谢允心想,怎么父子俩都这个性子,他温润一笑,丝毫不慌,抬手作揖道:“晚辈不是什么后魏太子,晚辈只是谢允罢了。”
“你处心积虑骗我儿与你欢好,令他为你诞下一子,是意图利用我儿助你日后夺回后魏政权?”言若海声沉如虎,目光如炬。
谢允听了只想一头撞死在假山上,真不愧是监察院的,玩起阴谋论来都可以自圆其说,不需要他人佐证了,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说道:“言大人,冤枉啊,在下与冰云两情相悦已久,从未有过如此龌龊心思,大人可以不信我,却不能不信冰云的能力与对庆国的衷心吧。”
言若海背手严肃地说了一个令谢允差点没憋住笑出声的俗语:“冰云的能力与衷心我自然不会怀疑,只是奸人贼计,蒙蔽人心,难保我儿一孕傻三年,一时糊涂!”
谢允愣住,艰难地咬住口腔内部的嫩肉,言冰云?一孕傻三年?他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在他面前的小言公子,好像不聪明的时候也不少,他抿了抿要上扬的嘴角,问道:“斗胆一问,冰云知道大人您说他一孕傻三年么?”
言若海瞪了他一眼,谢允收声,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言若海不给谢允好脸色看,谢允沉浸在一孕傻三年的精辟余韵中,这股尴尬的气氛总算被姗姗来迟的言冰云给破了。
“父亲!”
两人纷纷看了过去,言冰云匆匆走上前来,站在谢允身边,将手中两个木盒十分自然地塞进谢允手中,然后双手交合向言若海作揖行礼,正色道:“父亲大人。”
言若海冷冷地应了一声,不屑地瞥了一眼谢允,冷声道:“此人便是小元的生父?”
言冰云用余光瞄了一下谢允,嗯了一声。
言若海眉头紧皱:“你信他?”
言冰云看向言若海,郑重其事地点了一下头,厉声道:“我信他。”
言若海冷冰冰地扫了谢允两眼,冷哼一声,甩袖离去,身后谢允轻笑着凑了过来,黏糊地问道:“云儿,此乃何物?”
言冰云轻声回他:“药,待会煎了喝。”
谢允抖着肩膀轻笑着,开始打起了小报告:“方才你爹说你一孕——”
“你不是说你要看小元?!”前方的言若海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盯着谢允高声喊道,直接把谢允的话给截在嘴里,杀了他个猝不及防,谢允吞了吞口水,点头说是。
言冰云疑惑地看着他说:“我爹说什么?”
“还不快走?!废话什么!”言若海又厉声叱责道。
两人不敢再说悄悄话,齐步跟了上去。
言若海斜睨了一眼谢允,嘟囔道:“还不如范闲呢。”
谢允一头雾水地看向言冰云,用嘴型问道:“又关范闲什么事儿?”
言冰云扫了他一眼,挑了一下眉头没说话,把谢允看得更加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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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漏看26
在28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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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允做梦和蛟香三味汤化用有匪原文
【允言】相决绝(24)丈母娘
第二十四章
京都家家门户紧闭,街道空无一人,满是一片狼藉过后的死寂。
叛军聚集在皇宫前的广场上,与立于高墙之上的范闲对峙,这一场你攻我守,以少敌多的拉锯战从午夜持续到了清晨,当日光刺破云层,撒下一点清辉时,整座城里却没有一只虫子鸣叫。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协助太子攻入京都的秦老爷子被范闲一剑刺死,秦家大军群龙无首,人心溃散,守城禁军借机反扑,竟一时间后来居上,杀得酣畅淋漓。
领兵的太子随着皇后堕墙自杀从心虚坠入崩溃,他眼看着生母血肉飞溅,成了一滩模糊难辨的尸体,整个人软在马上,双目眦裂,两股战战,连一声绝望的嘶吼也...
第二十四章
京都家家门户紧闭,街道空无一人,满是一片狼藉过后的死寂。
叛军聚集在皇宫前的广场上,与立于高墙之上的范闲对峙,这一场你攻我守,以少敌多的拉锯战从午夜持续到了清晨,当日光刺破云层,撒下一点清辉时,整座城里却没有一只虫子鸣叫。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协助太子攻入京都的秦老爷子被范闲一剑刺死,秦家大军群龙无首,人心溃散,守城禁军借机反扑,竟一时间后来居上,杀得酣畅淋漓。
领兵的太子随着皇后堕墙自杀从心虚坠入崩溃,他眼看着生母血肉飞溅,成了一滩模糊难辨的尸体,整个人软在马上,双目眦裂,两股战战,连一声绝望的嘶吼也发不出来。
而大东山上,数千名叛军包围山下,只听得一声轰天巨响,那是世界最强的四个人在彼此混战,释放出来的威压竟然硬生生将大东山打得下沉了几寸,山上徒留一个硕大无朋的深坑,当身穿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陛下以及那位当了庆国数十年守护神的叶流云走出山门,出现在叛军面前时,这场谋反便已经画上了句号,军势未动,士气已败。
言冰云虽然无法亲身参与京都这半日发生的事情,但还是通过一处残存的渠道,紧张地注视着一切,当广场上出现异动时,他已经提前来到了东华门,至于谢允,言冰云没有让他跟着自己,而是将小元与言夫人所在之地告知于他,叫他先去那里等着,待广场上的事情处理完后,言冰云会回来与他见面的。
谢允还是先把他送到了东华门附近,然后再纵身使了轻功离去。
小元和言夫人其实并不在别处,就在京都之外的陈园,陈萍萍的陈园,这里是最显眼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谢允按照言冰云的说法一路奔袭到了京郊,停在了一座漂亮古朴的园子外,正门的匾额上写着两个泼墨大字——陈园,乃是先皇所赐,贵重无比,他手中攥着言冰云给他的信物,忽然生出了一丝多年未见的紧张,整个人顿时局促起来,似乎连路也不会走了。
进了这个园子,他就要见到他出生已久的孩子和言冰云的母亲了。
谢允深呼吸了一下,抬手轻轻叩响了木门,他等了一会儿,大门被缓缓打开一条缝,一个老仆人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睛阴鹜地盯着他,声音苍老:“阁下寻何人?”
谢允递上手中言冰云给他的提司腰牌,那是几日前在孙府范闲给言冰云的,方便他调动监察院中的资源人手,行了一礼道:“在下谢允,寻言夫人与她的孙子。”
老仆人接过提司腰牌看了一眼,递还给他,缓缓将门打开,低声说道:“公子请随老奴进来。”
谢允跟着老仆人穿过陈园装饰华贵、美丽至极的圆亭流水,来到了陈萍萍待客的正厅,他遥遥瞧见门户大开的厅堂上位坐着一个身处轮椅的老人,腿上盖着一张灰色羊毛毯子。
毯子上坐着一个小孩,那小孩圆头圆脑,穿着喜庆的红色薄夹袄,头上戴着一顶虎头帽,看着像一只小虎崽,谢允的脚步顿了一下,老仆人回身看了他一眼,往边上让了一步,手往前一送说道:“公子,言夫人与小公子就在正厅里。”
陈萍萍低头逗着孩子,谢允站在院子里时他便抬起了头,一双如同鹰隼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言夫人也看了过来,看见谢允,细眉一皱,望向了陈萍萍,陈萍萍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便叹了声气,低头做着手上的女工,她在绣一顶小帽子,在陈园闲来无事,也算打发时间。
谢允原本想礼貌地笑一下,但是眼睛却无法从那小孩身上挪开,因此脸虽然朝着老仆人,眼却看着正厅,显得十分心不在焉,他仓促地点了点头,也顾不上自己的样子颇为无礼,大步流星地走上台阶。
他跨入正厅,对着陈萍萍和言夫人作了一揖,说道:“晚辈谢允,见过二位长辈。”
谢允的声音低沉干净,却隐隐透着一丝紧张,厅内一片安静,两位老人皆是沉声打量着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三人竟先听得一声奶里奶气的娃娃音:“爹、爹——”
厅内三人皆是瞳孔一张,惊讶地低头看向陈萍萍膝头坐着的小元,这小孩刚满八个月,正是学会说话的时候,可平日里无论怎么逗弄他,他都只肯喊一声娘,也没人教他喊过爹,而且他也从未见过谢允,怎能在一见到他就喊出了爹爹二字?
纵使如陈萍萍这般人物都心觉诧异,他有趣地注视着同样震惊的谢允,谢允愣愣地盯着小元,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谁成想这孩子竟然又喊了一句:“爹爹!”虽然口齿略微含混,大概是牙还没长出来,讲话有些漏风,但较刚才那声更为流利雀跃,还在陈萍萍掌心挣扎着向谢允迫切地伸出了小短手。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父子感应?
谢允连忙回过神来,木愣愣地诶了两声,心里飘忽没什么实感,也伸出手来上前走了两步,素未谋面的两父子现在宛如两块磁石缓缓相靠近,陈萍萍微笑着把孩子举起来递给谢允。
软软的小身子一抱进怀里,谢允就觉得鼻头一酸,望着白白胖胖的小元,却并未落泪反而轻笑出声,他捏了捏小元的藕节一般的圆手,心里念着你这个小胖孩是不是把你娘的东西都吃了。
小元乐呵呵地坐在他小臂上,光秃秃的牙床上长着大米一样的白色小牙齿,看着分外可爱,谢允小心翼翼地用手贴住他的小背脊,怕一个不慎把他摔了。
“你的字……是安之?”言夫人打量着他父子二人的互动,忽然开口问道。
谢允扭头看向言夫人,眼中温柔的笑意还未褪去,整个人看上去气质儒雅随和,不说俏皮话时的他确实非常具有欺骗性,活脱脱一个谦逊文气的书生,虽然脸色憔悴,面容苍白,但俊俏不减,他抿唇微笑,点头说道:“正是。”
言夫人将手中的针线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眼神复杂地看着谢允:“小元他……应当从未见过你。”
谢允笑了一下,说道:“在下心里也很纳闷,我与小元确实此前从未见过,或许是血浓于水,心有灵犀?”他低头看了眼小元,后半句更像是在询问小朋友。
言夫人想过也许有这么一天她会见到小元的生父,却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竟是在这样的乱境,这样的场合,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开场,她皱了皱眉头,沉声开口:“你与我儿如何相识?”
谢允的笑容短暂地一僵,他略去了十七岁闯入言冰云客栈撞见洗澡一事,怕言夫人觉得他孟浪狂放,而是说道:“天宝三年,庆历二年,上元诗会,冰云风姿卓绝,允心生仰慕。”
言夫人冷冷地看着他,说道:“我儿乃大庆密探,怎会与你情真意切?”
谢允并未气恼,仍是淡淡笑着:“情不知何起,岂因身份而变之,我与冰云两相情愿,从始至终,不曾变更。”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冰云生产时,你人又在何处?!”言夫人语气刁钻泼辣,浑然没有那副慈母的温柔模样,她扬眉高声,拍案怒道。
谢允闻言眼神一黯,温柔的笑容也减去了几分,怀中的小元像是被惯常和蔼的奶奶给吓到了,哇哇地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从白玉般的脸盘子滚了下来,落在谢允的手上,像把他给烫伤了一般,他来不及伤感遗憾,便手忙脚乱地轻晃着小元,手笨拙地拍打着他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慰道:“小元乖,乖,不哭,别、别、不哭——”
言夫人的火气随着这一声震天响的哭声给戳没了大半截,她本就不是个擅长摆脸色的,只是这人晾着她家孩子小半年,连生产时都不见人影,若不给他点下马威,只怕他不当回事呢,冰云虽然是个聪明人,可谁都知道没有人能聪明一世,万一他给这小子蒙骗上床,稀里糊涂地生了孩子还叫人给始乱终弃了呢?
她看着哭得抽搐的小元,心里也有些疼惜,叹了口气,心道,这吃里扒外的小家伙,平常白疼你了,就凶了他爹一句便哭成这样,还真是会护短,她想着谢允刚进来时小元兴高采烈的那两声爹爹,仍是有几分压不住的惊讶,这孩子才八个月怎么就如此灵光?
她斜睨着谢允,见孩子被哄住了,谢允才吞了口口水说道:“夫人,我……我当时奔赴战场,错过冰云生产,悔恨至今,八月不见妻儿——”
“谁是你妻?冰云还未成亲!”言夫人不悦地打断他。
陈萍萍好整以暇地坐在轮椅上看着他们二人你来我往,也不觉得这是言府家事他需要回避,就这样两手交握宛如看戏,到此时也不禁笑了一声,出来打了个圆场:“言夫人,我看谢公子也奔波已久,一身尘土,让他稍作休整,待冰云回来了,你们可以回府上慢慢聊嘛。”此话言下之意是,你们有架回家关起门来打,可别在陈园升公堂。
言夫人收声点头,闭上眼睛,俨然一副不想看见谢允的样子,谢允抱着小元向陈萍萍投去感激一瞥,陈萍萍也是半阖眼睛微微摆手,谢允低头对儿子挑了挑眉,纳闷想着怎么谁见了他都一副不想理的样子,他有这么讨厌么,也就只有他儿子笑脸相待,谢允在心里感慨道,还是儿子亲。
两个老人好像也没有想把孩子要回来的意思,守在门外的老仆闻言走进来,引着抱着小元的谢允出了正厅进了一间厢房。
房间内已烧上了一盆热水,架子上搭着一张毛巾,老仆人送他进门后便自行离开,房门一关上谢允便抱着小元坐了下来,他把儿子放在桌子上,隔着衣服捏着他的小手腕,俩人大眼瞪小眼,房内鸦雀无声,片刻谢允眨了眨眼睛说:“儿子,我是你爹。”
小元无动于衷,谢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他也知道八个月大的孩子说不出什么话来,却仍然没忍住问:“你娘这半年多过得好么?”他接着又自问自答道,“都瘦成那样了,可见又在糟蹋自己……”
小元歪着头看着他,乖巧地眨着大眼睛,没有说话,谢允抬手捏了捏他的小肥脸,宠溺地笑了一下:“倒是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奶没少喝吧?”
他只摸了一下就把手收了回来,因为透骨青毒发,他的体温变得异常得低,似乎只要起一层水雾,他手上就会结出一层白霜。所以他不敢碰小元太久,怕把他冻坏了,这么小的孩子生起病来是惊天动地的大动静,搞不好就成一场兵荒马乱的大麻烦。
小元吃吃地喊了一声爹爹,直把谢允的心都喊化了,连忙应声,怕儿子得不到回应失望,小元的眼睛与言冰云有七分相似,透亮干净,又大又圆,还常含着水雾,看人的时候总有些可怜巴巴的,可劲地让人疼惜,谢允有些感性地吸了吸鼻子,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说:“你娘是不是老念叨我,所以你才会喊爹?”
谢允就这么自言自语地跟小元说上了好久,他啰里啰嗦地说上一大堆,孩子时而高兴地喊两声爹,他激动地点头应着,然后继续叽里咕噜地说,孩子再高兴地喊两声爹,他再激动点头应着,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俩人看着都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直到房间里的热水都冷成了凉水,老仆人又来敲门,说言夫人喊他把小元抱回去。
“冰云回来了么?”
“小言公子的马车在陈园外等着。”
言冰云疲惫地靠在马车车厢内闭眼休憩,他身上还穿着昨夜的白袍,衣衫上残留着凌晨激战时留下的鲜血,那些血红都已经干涸结块,变成了泥土般的褐色,交错纵横把他惯常干净的白袍都染得有些斑驳。
一夜不眠,与谢允重逢,又逃亡奔波,再担心他毒发,接着与太子交涉,这一路马不停蹄,事情一茬接着一茬,饶是言冰云再铁血衷心,可毕竟还是肉体凡胎,更何况坐月子时他不老实,提前进了四处工作,身上的病根自回庆国以来一直没有养痊愈,此刻便显出虚弱憔悴的模样来。
头上的青丝散乱地从发冠中挣脱出来,稍显凌乱地落在脸侧,他额头靠在柔软的马车内壁上,手搭在腹部,清俊小脸灰扑扑的,看着像个落难公子,言冰云闭着眼睛平稳地呼吸着,竟然就这么在等人出来的片刻光景里睡着了。
谢允撩开帘子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他目光霎时温软了,动作轻巧地溜进车厢,回身对驾车的手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言冰云睡着了,手下了然点头,他才放下帘子,猫着腰坐到了言冰云身边。
或许是言冰云实在太累了,连马车起步都没吵醒他,车厢摇摇晃晃,他睡得很不安稳,谢允大手扳住言冰云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这轻轻一拉,言冰云便整个人栽入谢允怀中。
言冰云似乎是意识到这是个熟悉的怀抱,蹭了蹭谢允胸前的布料,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一靠遂沉沉睡去。
这一路上,谢允半边身子都被枕麻了,却仍一动未动,马车穿过城门,停在言府门口,手下撩开帘子,看见向来冷若冰霜的言冰云居然窝在这个陌生男子怀中,先是一愣,但是极高的监察院职业素养令他不动声色地回过神来,对谢允比划了一下,表示已经到了,谢允无声点头,手下放下帘子。
谢允温声在言冰云耳边用气声喊着他,同时手指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言冰云秀眉一蹙,难受地呜咽了一声,脸埋进谢允颈间缓缓睁开了眼,他在刚睡醒的迷糊中迷瞪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直起身子,偏头看向谢允,他睡得太熟了,半边脸都睡得粉嘟嘟的,脸颊上印出几道印痕,眼睛里漫着浓浓睡意,还张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打过哈欠,他眯着眼睛把头一低,像是被自己这个动作吓到了似的,浑身一震,这才真正的醒了过来,双眼登时清明,褪去了这副傻乎乎的模样,谢允就这样眼含笑意地看着他从醒来到清醒的一系列动作,越看心里越稀罕得不行,把人捞了过来,深吻了一记,又成功地把刚刚变得精明的小言公子又吻成个没睡醒的小傻子。
谢允勾着他的手指,跟哄孩子似的,温声说:“到家了,回去接着睡。”
言冰云嘴被吻得通红,微微撅着,点了点头,乖乖地被他牵着下了马车。
时间已经到了正午,言府因为地段清静,所以并不是很吵闹,言夫人的马车停在他们前面,在他二人在马车里腻歪的时候,她已经先抱着孩子进府去了,门口护院看家的护卫见言冰云下了马车忙上来想搀扶,却见到自家少爷身边已有了个素未谋面的男子,一时奇怪,又止住了脚步,恭敬地立在门口。
京都叛乱似乎随着太阳高升渐渐销声匿迹,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叛军被压,太子被关押在东宫,长公主死了,监察院全院齐出,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乱迹打扫干净,诸神归位,午时一到,百姓出街,竟像不知昨夜发生了多么大的事情一样,该干嘛干嘛去了,只不过这都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粉饰太平,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在那些尚未被洗刷干净的血迹里,藏着一场风起云涌的战争。
而参与了昨夜这场叛军之战并且幸运地活下来的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仿佛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浑身的气力顺着指尖滑进空气中,脑仁残留着微微的胀痛,多数人大都如言冰云一样回到家中便睡了个昏天黑地,活像要把下辈子也睡进梦里。
言冰云在这场如蛛网般缠绵难逃的睡眠中一路下沉,跌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甚至连一个梦也不曾做,或许是因为他所思念的人已经归来,并且就睡在他身侧,他这一觉直接从正午睡到第二天早晨,极其安稳。
【允言】相决绝(23)杀入城门司的不速之客
第二十三章
皇城四方角楼挂出的大白灯笼好似一个蓄谋已久的信号。
满城俱素,一片缟白。
大东山之变事发突然,传播迅猛,再加上长公主的推波助澜,并没有瞒过太久,在还没接到庆帝尸首前,为了安抚京都之人躁动的情绪,年迈的皇太后毅然接手皇宫,率先对外公布了庆帝驾崩的消息。
不明真相的庆国群众得知到的公告是这位在位二十几年的伟大皇帝在大东山病逝不治身亡,他的离去对百姓来说太过轻巧、平常,他们似乎不能理解或是接受这样一个应当留名青史的皇帝居然以这样平淡的方式死去。
而在官员之中流传的大东山之事的真相,似乎与...
第二十三章
皇城四方角楼挂出的大白灯笼好似一个蓄谋已久的信号。
满城俱素,一片缟白。
大东山之变事发突然,传播迅猛,再加上长公主的推波助澜,并没有瞒过太久,在还没接到庆帝尸首前,为了安抚京都之人躁动的情绪,年迈的皇太后毅然接手皇宫,率先对外公布了庆帝驾崩的消息。
不明真相的庆国群众得知到的公告是这位在位二十几年的伟大皇帝在大东山病逝不治身亡,他的离去对百姓来说太过轻巧、平常,他们似乎不能理解或是接受这样一个应当留名青史的皇帝居然以这样平淡的方式死去。
而在官员之中流传的大东山之事的真相,似乎与小范大人有关,这位当日被皇上任命负责安全事宜的天子宠臣在事发之后竟杳无音信,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但范闲却是确确实实的失踪了。
而四位大宗师齐聚,纷纷要取庆帝性命,看起来大东山上的人生还的几率奇低,不管范闲是命丧大东山也好,畏罪潜逃也罢,总之京都的舆论形势对范闲极为不利,在各方与他敌对的势力的抹黑之下,他俨然成了一个卖国弑君的小人,正被全国通缉,如果他没有翻天的本领,那么日后只能埋名于黑暗之中,永世不见天日。
大势已定,庆帝驾崩,储君上位,那位险险被废的太子如今将要一跃登上龙椅。
然而事情并未有那么容易。
言冰云皱眉听着手下复述今日太子登基时太极殿中的种种情形,对方眉说出一句话他的眉头便愈发皱得更紧一些,先是舒大学士阻止登基,抛出遗诏为范闲请命,接着太子震怒,铁血镇压,叱责舒大学士伪称遗诏押入大牢,随后事态朝着太子所未能料想到的方向急转直下,群臣跪成黑压压的一片,齐声请奏,要看范闲手中的遗诏再做定夺。
太极殿上的情况已经传遍了京都上层,身为监察院的佼佼者,言冰云自然也在第一时间获悉。
他沉默地敲着桌子,眉眼阴鹜,范闲逃回京都的消息,昨夜已有风声,但他没有来找言冰云,想必是忌惮言府早就被太子和长公主的人牢牢地监视起来,不想冒险,这样看来,范闲昨晚必定先去找了那位舒大学士,这才有了今日太极殿的开端。
言冰云飞速地盘算着,将京都的局势在脑内拉成一张清晰的关系网,他断然不会相信范闲会刺杀庆帝,他知道那一份遗诏一定还在范闲手里,太极殿群官起事暂且稳住了态势,接下来他需要尽快和范闲联系上,要不然等着范闲的就是死路一条,言冰云眯了眯眼睛,他可不能死,谢允还没有回来,身上的毒还未解开……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心中叹息,监察院提司逆反,导致监察院上下被层层监管,大部分的消息渠道都被封锁,连言冰云自己能调动的资源都少了许多,而老院长陈萍萍又似乎在暗中谋划些什么,这种种桎梏令言冰云心力交瘁,他知道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
夜幕四合,言冰云终于收到了范闲入京以来的第一条消息。
他甩开了内廷的监视,悄然来到了不会引人注目的孙府,这里是长公主一派的京都府尹孙大人的府上,范闲被通缉,就是由这位大人全权负责追捕,言冰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范闲如此胆大包天,竟然就藏身于孙大人的老巢里。
“全天下都在找你,但没有谁能想到,你竟然会躲在这里……大人,你我相识已久,也只有此时,才算真正让我佩服。”烛光下,言冰云坐在身穿漆黑夜行衣的范闲对面,微微摇头。
范闲微笑望着他说:“小言公子,终于学会佩服人了?”
言冰云打量着房间,这里正是孙大人女儿的闺房,他入京以来也听了一些趣事传闻,其中就有孙小姐痴迷红楼一说,不曾想今日范闲居然因为这位书迷得救。
这天下间唯有不顾一切的痴迷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偏心于人,言冰云都不知该说范闲是运气极坏还是极好了。
范闲收敛了玩笑的嘴脸正经说道:“我今日下午遭长公主的人手伏击,她已经通过秦家调动了军队的力量潜入京都,在她先有动作之前,我们必须控制住十三城门司。”
言冰云拢眉沉思,十三城门司其实只是一座衙门,管着京都内外的九处城门,却是皇城中最重要的一道关隘,直属陛下统驭,负责安全禁卫,连京都守备和枢密院都无权插手,如果他们能确保十三城门司站在自己这边,长公主的叛军就无从入城,便能占据良机,先声夺人。
“十三城门司守不住怎么办?”言冰云冷冷地看着他,“长公主在城门司中肯定有人,光凭监察院,根本无法控制十三城门司。”
范闲看着言冰云说:“太后掌管城门司,不会允许秦家的军队入京,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帮助宫里控制。”
言冰云微微摇头,似乎对他这个粗略的计划并不抱什么希望,他眯起眼睛看着范闲问道:“陛下……真的死了么?”
范闲淡淡地说道:“四大宗师齐聚大东山,凶多吉少。”
言冰云心神有些不宁,他压下纷乱的思绪,又问道:“你要潜入宫去?”
范闲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只能从宫中内部解决。”
言冰云揉着自己纤瘦的指节,面色冷淡地陷入思考,今夜过后,京都将要陷入一场颠覆,这其中涉及到皇位的变更,不用说,他猜范闲的那份遗诏上必然是废太子立三皇子登基,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太子和长公主跟范闲来一场鱼死网破,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言冰云手中的势力几乎被陈萍萍都收了回去,他现在所能利用的只有范闲手中的这块提司腰牌外加五百黑骑而已,历史上所有以少胜多的战役都建立在精良谋略的基础之上。
离开孙府后的言冰云立刻马不停蹄地将范闲吩咐的事情一一安排下去,还将小元和言夫人安置到更为安全的地方,随后他调动了范闲在京都的所有势力,让他们在暗中活动起来,只一夜,监察院大部分的密探官员接收到上峰的密令,不再回衙门办公,而是消失在京都的人潮人海里,隐藏着力量,维护自己的安全,回到了他们最习惯的黑暗里。
共计六百人,就这样消失不见,这些监察院官员的失踪,就是对皇宫里的贵人最直接的威胁。
太子登基大典也因群官起事而没有了后续的消息,四十几名大臣入狱,震荡了整个朝野,渐渐地,京都百姓们开始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知道皇宫里出了大乱子,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范闲计划进宫的那个日子很快就到了。
这个夜晚月明星稀,风声呜咽,皇城城墙极为宽大,上面可以并行四匹骏马,全由青砖所筑,自然流露出一种肃杀气息,一排禁军在此严阵以待,好像随时准备迎接宫外的袭击。整个皇城处于一种令人不安的戒备当中,万籁俱寂,似乎在等待着某一种异动打破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忽然宫内的含光殿外刀光剑影乍起,弓箭齐发,传来阵阵刀兵相交金铁之声,接着一道烟花直冲苍穹,在天际炸开,照亮了这一片清幽深黑的皇宫,也给京都四面八方隐藏着的人们发出了最明确的信号。
突杀。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爆裂在京都上空耀目的烟火,虽只一刹,却令无数人心惊胆战。
一身白袍的言冰云伫立大街上仰望着天空中那一朵稍纵即逝的烟火,惯常冷漠的他微微笑了一下,本该是血雨腥风的一晚,他却宛如置身事外一般,并没有与往日显得有什么不同,依旧是一身清雅的白袍,在黑夜中分外打眼,因为他此行前往城门司的任务不是暗杀,而是收服。
言冰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另一个烟花绽放的场景,上京,上元节,畔山林二楼,坐在窗前的谢允,他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些往事太过历历在目也太过清晰,似乎只消一个触发的条件,就能风卷残云地席卷他的记忆,将过往一一铺陈。
言冰云闭了闭眼,他知道范闲已经突杀进了宫内,现在不是想谢允的时候,他需要动作快些。
骤然,他像感知到了什么,停下行进的步伐,不动声色地微微回眸,望向漆黑一片的屋檐上方,这位曾经的密探统领所具备的那种敏锐的直觉在此刻又杀上心头,他微微眯起眼睛,快步离开。
来到城门司驻衙,在数十名官兵长枪的押解下,言冰云平静地等待着张统领的接见,十三城门司张统领,这个控制着京都九座城门开合的关键人物,从门内缓缓走出,皱眉看着一身白衣的言冰云说道:“言大人如今乃朝廷通缉要犯,也敢来见本将,着实胆子不小。”
言冰云淡淡地望着他,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说道:“陛下遗诏,不知张统领究竟是接还是不接。”
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他身处这个位置,掌握着皇城的关隘,就意味着他在官场上独特的地位,犹如一个隐形人,没有哪方势力敢去接触,哪怕争权笼络人的皇子也都对他退避三舍,张德清的家人,同僚,他的交往对象,全都是陛下允许他交往的,庆帝将九座城门别在张德清的裤腰带上,同时他也要把张德清的脑袋别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所以没有人想过张德清会造反。这也意味着,在庆帝牺牲在大东山上后,他效忠的对象便转为了如今在宫中主持大局的太后,只因为陛下在祭天时曾宣布,如今的天下由太后垂帘而治。
言冰云今天的任务就是来赌一把看看这位跟随陛下二十余年的老人在看到这封由监察院复制而成的遗诏后,会不会出于对庆帝的绝对服从,而坚定地站在他们这边。
张德清神色凝重地从他手中接过遗诏,一看到熟悉的字迹便落下两行老泪来,言冰云静静地注视着他,张德清用袖子匆匆擦去泪水,沉声说道:“这遗诏,太后可有看过?”
言冰云轻声说道:“娘娘自然已经过目。”
张德清一双矍铄的眼睛闪烁着鹰隼般的光芒,十分锐利地问道:“那先前的烟花令箭是什么意思?”
“遗诏上令小范大人协太后除逆。”言冰云并未慌张,他在北齐三年的经历令他受益良多,这位长袖善舞的暗探虽然回国后埋头公文良久,但根植于骨子里那种忽悠人的技巧还没有生涩。
张德清轻笑了一下,将遗诏慢条斯理地卷起来,斜睨了一眼言冰云说:“那暂且请言大人在此等候片刻。”
言冰云微微眯起眼睛,他知道在这位老将眼里,范闲今晚的突宫行动并非大义,而不过是一场宫变而已,哪怕范闲是为了庆国,但在张德清看来所有试图冲入皇宫的都是逆贼罢了。
只是,张德清是想要用拖字诀?
他在等什么?
言冰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未流露声色,而是好整以暇地坐在衙门的太师椅上,一等便是一个时辰,时间久过他的预料,就在他熬得有些难受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城墙下车辕阵阵的响声,言冰云神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值此危急存亡之夜,坐马车出城门的只有一种人……
言冰云被拔刀的士兵团团围住,冷眼看着跨进门内的张德清,这位老统领一见到言冰云便大声呵斥:“把这个朝廷逆贼给我拿下!”
听令的士兵高举刀剑,纷纷围了上来。
言冰云不动如山,他冷眼注视着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他没有反抗,毕竟那明晃晃的钢刀插进自己身体的感觉不太好受,他被人推搡了一把,从背后用一种城门司专用的小手枷给绑了起来,张德清眉头皱得极紧:“想不到你居然是一个人来的。”
张德清轻蔑地笑了一声,从腰间拔出佩刀,就在这瞬间,不知从哪飞来的一颗石子精准迅猛地打在他的腕上,张德清吃痛,转身机敏地寻找着石子的来源,忽然一道残影掠进衙内,一个身穿黑衣的蒙面人身法奇异、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张德清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胸口发痛,喉间发甜,他受了黑衣人突如其来的看似软绵绵轻飘飘的一掌,整个人登时被击飞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都没能刹住。
电光火石间,衙门顿时乱作一团。
言冰云目光微滞,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来人没有说话,翻手为云,掌风凌厉,顿时打出一条通往言冰云的路来,黑衣人抓住言冰云的胳膊往自己这一扯,搂住他的腰,回身全力一踹,踢倒了一个正欲偷袭的亲卫,言冰云还处在震惊当中,他慌乱地瞪着黑衣人,声音颤抖着说:“别动真气!”
来人正是音讯全无、阔别已久的谢允。
谢允安抚地含笑看了他一眼,体内真气疯狂地流转着,一只苍白的手在空中眼花缭乱地翻飞着,拍出几掌威力无穷的推云掌,每一掌都带着举重若轻的行云流水的意味,看着似乎没有伤害,但一旦落到实处,便是一口喷涌而出的血雾。
谢允硬生生截停变道夺下一把刀来,小心地斩断言冰云身后的手枷,接着狠厉地一挥,刀风震颤,吓退了好几个想要冲上来的小兵,言冰云见他不要命地催动真气,急得直皱眉,怒气便发泄在涌上来找死的士兵身上,小言公子虽然跟范闲、谢允比起来武力值偏低,但他若是暴起杀人,这位监察院历史上最有名的间谍人物,又岂是城门司这些虾兵蟹将所能抵挡的。
言冰云劈手抢过一把剑,森森剑气决绝逼人,一劈一刺剑剑封喉,挣扎着爬起来的张德清没有想到城门司之中竟能杀进来一位功力如此高强的不速之客,更没有想到那个面色苍白、弱不禁风的小言公子有如斯清秀狠辣的剑术!
他二人背贴背配合无间,迅疾默契地向门外杀去,如此闪电般的速度,根本不给城门司亲卫半点反应的时间,谢允的手臂紧箍言冰云的细腰,双脚一点地,便飘然无影踪地掠到城墙之上,接着便隐匿在黑暗中,将一路追兵远远甩在脑后。
身穿淡色宫裙的长公主在两名高手的保护下缓缓步入衙内,这位京都叛乱的主谋者并没有什么挫败的情绪,她颇为不屑地扫了一眼满脸灰土、形容狼狈的张德清,目光晦涩地注视着京都的城墙。
天就要亮了。
言冰云几乎是被谢允扛在肩上跑的,他被颠得直犯恶心,脖子爆出青筋,脸都憋红了,捶打着谢允的腰肢,断断续续地低声叫道:“谢、谢允!”
谢允翻身跃下墙头,来到一处荒废的院子里,将言冰云稳稳放下,脚一踩到实地的言冰云立刻深呼吸了一口,两眼有些发晕,谢允忙搂住他,冰凉的手捧着言冰云的脸,关切地盯着他。
两个人同时开口道——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然后他们同时住嘴,静静地看着对方。
言冰云被谢允身上的冷意冻得打了个哆嗦,谢允连忙松了手,言冰云上手扯掉围在他脸上的黑布,愤怒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谁他娘让你动真气了!”
谢允讪讪地看向一边,勾了勾嘴角干笑了一下:“云儿,不要说脏——”
“你毒解了吗?!”言冰云像只发怒的狮子一般低吼着,直把谢允后半句话吓得咽回肚子里。
谢允身高与言冰云所差无几,甚至个子还比他壮些,肩膀也更为宽厚些,但在言冰云怒气冲冲的瞪视下却觉得自己矮到尘埃里,他瞥了一眼言冰云,声音细若蚊蚋:“你都知道了啊……这不是情况危急么……”
言冰云正在颤抖,不是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逃亡,他攥紧了拳头,后槽牙紧咬,从腮帮子到小腿每一处都在打颤,青丝凌乱地落在肩上,月光下,他的眼睛似乎隐隐沁出水光,鼻头微红,薄唇被抿得发白作痛,他不可控制地发出一声悲凉的嗤笑:“太荒谬了,三味解药连喝三年,你觉得我会信么?”
谢允沉默不语,言冰云抬手仓促地擦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水,抓住谢允的腕子将袖子一推,只见谢允苍白的手腕上蔓延着不祥的青黑色,指尖微红,透着病态的青色,浑身像冻在冰窖中数十年一般,隐隐散发着寒气。
言冰云的声音发颤,听起来他更像那个从冰水里被捞起来的人:“我不要你用你的命来救我!”
谢允用一种近乎温柔到可以溺亡某人的目光看着言冰云,轻轻将手挣了出来,他怕指尖的温度冻到言冰云,将手缩进袖子里,攥着袖口轻柔地擦着言冰云脸上的泪痕,言冰云倔强地偏过头去,似乎是不想看见他,谢允并未气恼,仍旧温柔挑过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扳了回来,把他白净的带有泪痕的脸擦了干净。
言冰云的视线落在他的胸前,就是不愿看他。
谢允轻叹一声,悄声说:“我不能看你受伤啊,你就是手上划个小口子,我都觉得心疼得像肋骨骨折了。”
言冰云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用力之狠快要把他的嘴唇咬烂了,谢允啧了一声,捏住他的下巴低声说:“松嘴。”言冰云不听,他就用大拇指扣住他的下唇,将那片被折磨得烂 红的可怜嫩 肉从言冰云的牙齿下解救出来。
谢允假不正经地勾了勾嘴角,喃喃问道:“这么久没见了,能不能亲一个?”
言冰云吸了吸鼻子,发出一声委屈又轻巧的嗯。
谢允笑了一下,略一低头覆上他的唇,冰冷的唇瓣贴在一起瞬间燃成火热的情苗,言冰云微微张嘴,城门大开,任由谢允的舌头滑了进来与他唇齿交缠,他勾着谢允的舌头用力的吮 吸着,像是要惩罚谢允不顾生命、擅用真气、催动了毒发一般,把谢允的舌根都吸得发麻。
谢允的吻却格外君子与温柔,他含住言冰云的下唇,爱怜地舔着刚刚被言冰云自己咬的破了皮的地方,尝到了一点言冰云的鲜血,有些锈味,但他视之为蜜糖,这一吻缠绵了许久,他们仿佛吻过了大半个夜晚那么长,最终分开时,言冰云都有些喘不过来气,头抵着头在彼此脸上喷着热息。
谢允紧紧地将言冰云扣在怀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他两只大手环住言冰云的腰肢上下其手,不满道:“人都要瘦没了,你究竟有没有好好养着自己?”
言冰云虽然环抱着他,但语气十分冷冰冰并且没好气地说:“你没资格质问我。”
谢允倒吸一口冷气,掐了一把言冰云的屁股,轻笑道:“脾气这么大,放心吧,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命硬。”
言冰云闻言好不容易消了一点的气又涌了上来,两人温存了没一会儿,言冰云就把他推开,冷冷地注视着谢允说:“为什么不写信报平安?”
谢允把人拉了回来,腻腻歪歪地抓住言冰云的手亲了一口,逗他说:“你又不给我回信,我写它干嘛啊?”
言冰云瞪大眼睛,被他摆了一道:“你——”他把手抽了出来,眯眼冷笑道:“谁在乎。”
谢允笑眯眯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浑然一副二皮脸的样子,说道:“你不在乎我么?不在乎怎么孩子起名叫元?”
言冰云擦着被谢允亲了一嘴口水的手背,硬梆梆道:“笔画少,好写!”
“那你怎么不给人家起名叫‘一’,那笔画更少。”
言冰云冷冷扫了他一眼,不想理他,谢允又凑过来抱住他,在他脸上狂风暴雨地落下好几个稀罕的吻,有点傻气地笑了两下,说:“元字好,元字好,我这媳妇怎么这么会起名儿呢?”
言冰云生无可恋地偏着头任由谢大狗狂甩他一脸口水,又说道:“你是不是早就到京都了?”
谢允在他脑门上印下一个吻,然后嗯了一声。
“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京都乱,危险。”
“你这几天一直跟着我?”
“嗯,怕你出事。”
“见过小元了么?”
“不曾,你们家墙我还没来得及翻。”
“你怎么一天到晚净想着翻墙?”
“那我也不能从正门进吧,你们家那三条狗凶神恶煞。”
静了一瞬,言冰云叹了口气,谢允松开他,却仍勾着他的手。
皇城内外,一片肃杀,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
忽然一声嘹亮的号角刺破长空,随之而来的是遥远却又嘈杂的马蹄声和呼喊声,盔甲与长剑互撞发出悠扬尖锐的长鸣,这些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显得缥缈不真实却又令人心慌,就向着那座宫殿奔去,要将整座京都踏平。
京都四面尽狼烟。
城门已开,秦家的军队,长公主的叛军,入京了。
言冰云看了一眼快要翻出鱼肚白的天幕,淡淡说道:“范闲突杀入宫,我今日本是要去收服十三城门司统领,谁知道这个老东西忽然变脸,原来早就被长公主给收买了,”言冰云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李云睿还真有手段。”
谢允对京都的局势并不是十分熟悉,所以没有接话,言冰云盯着远方皇宫隐匿在昏暗中的金色屋顶,目光晦涩不明:“也不知……范闲有没有成功控制宫内。”
言冰云看着谢允,语气十分稀疏平常地说道:“北齐乱,后魏乱,大庆乱,天下无一处不乱。”
谢允目光温柔的看着他,言冰云捏住他的脸颊低声威胁道:“你再敢动用真气一下,我就用镣铐把你锁在我的房间里,听到没有?”这位监察院里令人望而生畏的小言大人对着谢允散发着强大的冰冷威压,隐隐还流露出了一丝如果谢允不要命他就要变态的意思。
谢允被捏成了一只小鸡嘴,稀奇地挑眉,乖巧地点了点头。
谢允口齿不清地说:“现在,你要做什么?”
言冰云看他滑稽的模样总算心头阴霾去了一丝,整个人从沉重的忧愁中稍稍解脱了出来,他轻笑一声,回答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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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城门司化用原文
其实原著这一部分言冰云劝服张德清是高光时刻
关于宫变描写也很多铺垫非常丰富
各个势力的都很详细地写了出来
但是我真的缩写到头疼努力地简述了
砍了很多东西所以比起原著层次感会少很多
希望看起来不会很突兀
小年快乐~
【允言】相决绝(22)两个安之
第二十二章
四月一日天,花稀叶阴薄。
正是踏青郊游、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但京都中位高权重者却不约而同地预感到了一些不祥之兆,其中令无数人在家中坐立难安、心下一颤的一些小事,似乎正是将要倾覆京都的开端。
监察院新任院长范闲在下江南回京途中遭遇山谷伏击,堪堪脱险,这位京都之中权势最盛也最为睚眦必报的年轻人最得皇帝恩宠,圣上震怒之下责令严查,一时间搅乱了暗流涌动的平静水面。
所有人都在猜测究竟是哪股势力如斯猖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京都近郊刺杀天子宠臣,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了那个疯狂的女人——长公主。
范闲遭遇刺杀后...
第二十二章
四月一日天,花稀叶阴薄。
正是踏青郊游、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但京都中位高权重者却不约而同地预感到了一些不祥之兆,其中令无数人在家中坐立难安、心下一颤的一些小事,似乎正是将要倾覆京都的开端。
监察院新任院长范闲在下江南回京途中遭遇山谷伏击,堪堪脱险,这位京都之中权势最盛也最为睚眦必报的年轻人最得皇帝恩宠,圣上震怒之下责令严查,一时间搅乱了暗流涌动的平静水面。
所有人都在猜测究竟是哪股势力如斯猖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京都近郊刺杀天子宠臣,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了那个疯狂的女人——长公主。
范闲遭遇刺杀后回京第一个联系的人就是言冰云,精明聪慧的小言公子当机立断为范闲分析了一把京都日前的局势,并且告诉他这次伏击很大可能有军方参与,与长公主关系并不大,军方势力之一的代表是手握兵权、参与了当年谋杀范闲母亲叶轻眉的秦家,虽说此次伏击不是长公主策划,但他们可以顺水推舟,一举将她的势力剿灭。
接着便是东宫失火,一夜之间传遍皇都,无数东宫派彻夜难安,几乎命快吓掉了半条,秦家被调离京都守备要害之地,品秩明增实贬,随之而来的是长公主在京中的势力被一扫而光,行动来得如此迅疾,下手如此决断狠辣,收网如此干净利落,令无数官员们都感到一丝寒冷,所有人都很清楚这种冷酷的行事风格,在这次事件的背后坐镇指挥的,正是监察院的那条残废的老黑狗。
在这个春日里还带着几分料峭寒意的早晨,满京的上位者皆忐忑难安、噤若寒蝉,长公主的失势,不只是因为她手伸得太长,更多还是由于她与太子之间的丑闻触到了庆帝的逆鳞,但此乃皇家丑闻不宜声张,所以庆帝并不曾除她封号封地,只是将她打入西城皇家别院幽禁,可这正意味着长公主在京中辉煌的时代已然悄声落幕。
参与了此次围剿长公主势力的言冰云安然坐于院中,仍然一副宠辱不惊的冷静模样,他是继范闲后在监察院中名望最高的新生代,甚至可以说他比范闲更有监察院院长的特质,狠辣,绝情,当断则断以及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
陈萍萍卸任,范闲归京前,监察院的大任暂时落在了这个冷若冰霜的清冷男子身上,他的身子骨在这几个月劳心伤神的操劳筹谋之中变得愈发清瘦,曾经合体熨帖的白袍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腰带都要比先前勒得更往里一些,他却似乎恍若未知。
那件事像野狗一样咬在他的身后,言冰云预感它将很快就会到来。
他盯着桌上的案卷出神,片刻后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觉着那处酸痛难止,山谷伏击后,范闲损失了十几个亲信,整个人就变得有些疯魔,疯狂地反咬着二皇子与长公主的麾下,几日间便绞杀了二皇子手下的几个亲兵,言冰云虽然极力制止,想把事态控制在能掌握的范围之内,但对上几近癫狂、护短到底的范闲,他还是隐隐有些恐慌。
死了十几个亲信范闲就癫狂如斯,如果真如老院长说得那样有朝一日他去了……范闲会变成什么样可怕的人呢?
言冰云甩了甩胀痛的头,拿起属下递来的记载着各地消息的卷宗,他平淡地扫视着纸张上工整誊抄的文字,视线随意地逡巡浏览,忽然目光戛然顿住,眼睛不敢置信地微微睁大,手也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他将卷宗放下,抬眼盯着墙壁强压着慌乱的心神,复低头看去,细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良久他艰涩地喃喃低语道:“庆历六年三月一日,后魏胜,攻占上京,赵渊称帝,三日后摆宴庆功,夜,东宫走水,后魏懿德遗孤太子端王赵明允身亡……”
这一年的春季,两个国家的东宫先后失火,南方的皇储因此失势,庆帝明日将启程大东山祭天请废太子,北方的太子因一场盛宴狂欢,葬身火海。
从肺中吐出的气息变得断断续续,言冰云缓慢地吸着气,却觉得空气像漏开他去,在他周身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一般,他分明在呼吸着,却觉得越来越窒息,好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高高举起,眼前发黑,鼓膜咚咚作响,他慌乱地从桌前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窗前,毫无章法地一抓,将院长密室中那块硕大的黑布给拽了下来,刺眼的阳光穿破窗户盈满室内,黑布落地,言冰云打着寒颤,佝偻着腰低头扶着窗框。
温热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却感受不到一丝热度。
言冰云闭上双眼,平复了一下混乱的思绪,他从刚得知这个消息的震惊中缓了过来,超乎常人的心志毅力令他随时随地都保持着一种恐怖的清醒,他睁开眼睛,冷漠地转身出了密室。
范闲所在的一处位于京都中枢大理寺附近,他不常在一处坐班,而是在一处对门的新风馆租了一间房间用以办公。
言冰云推开房门时,范闲正在低头对付一只薄皮馅儿厚的蟹粉灌汤包,手里捏着一根麦秸管,刚打算扎进去,言冰云已站在了他的面前,范闲很少见言冰云这么风风火火的样子,他认识这个冰块已久,从来看到的都是他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模样,平日里连听他讲笑话都不带微笑一下的。
此刻言冰云却额上覆着一层薄汗,微微细喘,可见上楼时并不是走着来的,范闲皱了皱眉,稀奇了,他将管子放下,抬头看着言冰云问道:“何事?”
言冰云有些莽撞地开口:“信!”
一双秀眉紧拢,薄唇抿住,死死地盯着范闲。
范闲茫然地看着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满脸状况外:“什、什么信?”
言冰云舔了一下后槽牙,稍稍压住涌上心头的慌乱,重拾自己惯有的冷淡:“谢允寄给我的信,在哪儿?”
自谢允走后,基本上每隔两个月便会从北方寄一封信过来,但范闲不在京都,就委托若若给他送来,这几天言冰云忙着处理监察院事宜几乎是脚不沾地,今日他看到那段文字后才恍惚想起似乎许久没有来信了,这才匆匆赶来问范闲要信。
范闲从地上起来,整了整衣服,皱眉说道:“我不都让若若给你拿去了么?”
“她许久不送了。”言冰云忽然有些心慌。
范闲注意着他的神色,眼睛一眯,缓缓说道:“若若最听我的话,我说让她给你送来,便不会怠慢,她不送信,只有一种可能——谢允没有寄信过来。”他踱步向言冰云走来,脚步停住,“你看到什么了?为何如此慌张?”
言冰云并未接话,背手直立,微微一瞥范闲,冷冷问道:“透骨青解法你可想出了?”
范闲扯着袖子点了点头:“我老师是世上的解毒高手,毒经之中所提的苗疆蛊毒他前几日刚刚配出,或许可以一试。”
言冰云咬着下唇,沉声道:“几成把握?”
“他若不想活,一成,他若想活,七成。”
言冰云皱眉,不悦道:“才七成?”
范闲自恋地撩了一下头发:“那加上我不就九成了么?”
言冰云定定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希望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食言。”
范闲顿了一下,挑眉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想你男人了?”言冰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感受到来自言大公子的漠视的范闲气急地嘿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辩上两句,那冰坨子就径直出了房门,还很知礼地把门带上了。
出了新风馆的言冰云站在热闹的大街上忽然有一些疲惫,这种感觉来势汹汹,仿佛一瞬间把他浑身的能量都抽光了,送他来这里的马车在门前停着,手下从车上跳了下来向他行了一个礼,言冰云沉默地摆了摆手,提起衣摆登上车架,弯腰走进车厢内坐下。
“回言府。”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手下愣了一下,扯着缰绳回头确认道:“您不回院子里么?”言冰云可是监察院劳模,几乎不曾有过早退的时候,所以对他们这些手下来说,这位冷面头目在工作时间回家是件很罕见的事情。
言冰云淡淡地嗯了一声。
手下不再多问,扯了一下马头,中气十足地喊了声“驾”,马车便稳稳地驱动起来。
他想回家抱抱儿子。
言冰云回家没有惊动府中的两位老人,他从后门拐进奶妈的院子,那位从乡下请来的奶妈正拿着一根拨浪鼓逗小元开心,见他进来了便抱着孩子起来喊了一句少爷好。
言冰云冷冷地点头,对上小元的目光时又变得格外温柔,他将孩子抱进怀里,低声丢下一句:“今天他跟着我睡。”便转身出了房间。
言冰云抱着小元在芳菲满园的院子里缓慢地走着,指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一说着它们的名字,这是桃花,这是柳树,这是小石头……平日里雷厉风行、驭下有方的小言大人,现在软着声音学小孩子的语气说话,他走了一阵有些疲惫,便抱着孩子坐到了亭子里的石凳上,小元坐在他的腿上,小手像一只饱满嫩白的杨桃,被他握在手里轻轻地捏着,小朋友似乎是感受到了言冰云惆怅满怀的心事,歪了歪小脑袋仰头用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
言冰云对上他的视线,弯眼一笑,轻声说:“你怎么啦?”
小元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言冰云低头戳了戳他圆嘟嘟的小肥脸,郁积心头的不畅也稍稍疏解了一些,他对小元强勾嘴角,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不可能死于一场火灾,对不对?”
他像在要一个心安。
“他会回来的……”言冰云自言自语道,垂眸失神地望着地上旺盛的草丛,梁上燕子成双成对地叽叽喳喳地叫着,蝴蝶和蜜蜂在初初绽放的花朵上飞舞,午后的静谧催人昏昏欲睡,但言冰云却无心看见这些色彩。
他忽然感到指尖一股温热的湿润,视线一移,才发现小元嘬住了他的手指,当成奶 头在喝奶,言冰云俊脸一红,恍惚间发现他许久不曾给小元喂奶了,在监察院工作时也胸前常常胀痛,实在难以忍受时,他会把门销上,自己偷偷地对着抹布将奶挤出来,有时候还会有些可惜浪费,不能给小元喝。
大概整个监察院的人都想不到,那位冷血冷情、衣冠楚楚的小言大人居然会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袒 胸 露 乳地挤 奶,不过也偶尔有人会奇怪为何这位冷冰冰的大人身上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奶味,好在没有人细想,要不然言冰云非要羞耻地自戕而亡。
言冰云将被咬得麻麻的手指抽了出来,低低说了一句贪吃,他将孩子抱了起来,有些苦恼地想着不知道自己的奶水还多不多,正欲往房间走去,突然间被人叫住了。
言冰云一回头,发现是他的父亲言若海。
老头严肃地立在檐下,背着手看着他,神色晦暗看不出喜怒,他的威严令言冰云本能地有些紧张,他沉声喊了一句:“父亲。”
言若海缓缓地走了过来,冷着脸问:“今日为何提前回来?”
言冰云颤了颤睫毛,诚实地回答道:“我……有些想小元。”
言若海眼神复杂地打量着这个最令他骄傲的儿子,北齐一行后他们父子二人日渐形同陌路,再相见时他竟不知如何沟通,两人虽同处一个屋檐下,但每日竟也不怎么说话,比起父子,更像同事,半晌他轻叹一句说道:“冰云,你变得比以前脆弱了。”
言冰云呼吸一凝,抱着小元的手紧了一下,言若海接着说道:“并非坏事。”
言若海的声音有些苍老疲乏,脸上的皱纹也在不知不觉间生得更多了,他背手看着言冰云:“你还不曾告诉我,小元的父亲是何人。”
言冰云沉默不语,言若海皱了皱眉毛,神色有些纠结,忽然犹豫地开口说:“难道是……小范大人?”
言冰云整个五官嫌弃地皱在一起,似乎是觉得他爹太过异想天开,怎么会想出这么个答案,言若海被他儿子这个生动的表情给小小地吓了一下,咳嗽了一声,为自己解围道:“你娘同我说你有日发臆症迷迷糊糊喊了‘安之’二字,小范大人的字正是安之,怎叫我与你娘不多想?”
言冰云无奈地轻笑了一声:“父亲大人,我与小范大人初次见面已是七月,他又怎会是小元父亲。”
言若海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他范闲虽前途无量,仪表堂堂,但已有家室,我言府子孙自有风骨绝不卑躬做小,若是其他权势人家倒也还好,爹有办法让他休妻另娶,但范闲正室乃是晨郡主——”
言冰云极其想伸手扶额,奈何手里抱了奶娃娃一个,他哭笑不得地解释道:“父亲大人,我与小范大人清风朗月,手足之情,您不要多想。”
他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怀里眼睛亮亮像在听八卦的小元,轻轻地歪了一下头,低声说:“此安之……非彼安之。”
“北齐人?”言若海冷声问道。
言冰云摇了摇头,说道:“父亲,您会有机会见到他的。”
言若海冷哼一声,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小元肥嘟嘟的可爱小脸又不忍心再开口了,一振袖,丢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转身走了。
言冰云抿了抿嘴,看了眼他父亲日渐佝偻的背脊和不再挺拔的腰肢,沉沉地轻叹一声,抱着小元回到了房间里。
吃奶喝足的小小言公子躺在床上舒服得乱爬,躺在他身侧的小言公子红着脸把衣服的带子系上,小 乳被小家伙吸得发红,也不知道是不是饿鬼投胎,分明每日乳娘按时按点喂他喝奶,但一到自己亲娘这还是喝个没够,他轻拍着儿子的小身子,想着这事只能用他不愧是谢允的种这个事实来解释。
他陪小元玩了许久,又读了会儿书,天光很快便暗了下去。
言冰云辗转反侧睡不着,他悄悄起身,动作轻柔没吵醒小元,他打开柜门,脱下身上的白袍整齐地叠起来正准备放进去,忽然看到一堆白色之中偶然露出的米色一角。
言冰云一愣,弯腰将那件衣服抽了出来,衣摆上用银线绣着的水纹波荡,好像动成了一道道流水,两边箭袖利落收紧,袖口稍稍有些磨损。
这是谢允的衣服。
想必是那日离开驿站时他忘记带走,被言冰云一并打包在自己行李中带了回来,然后便被下人塞进衣柜里。
言冰云抬起纤瘦的手指轻轻拂过衣襟前胸,粗糙的布料摩挲着他的指尖,留下一阵稍纵即逝的麻痒感,他嘴巴微微一扁,似是心中有委屈无处诉说,言冰云低头将整张脸埋在衣服里,微热的脸颊贴着冰冷的衣物,他闭着眼睛沉沉地吸了口气,衣服上并没有残留什么谢允的气味,应当是下人早已洗过,只有皂荚的味道,却仍让疲惫的言冰云感到一阵心安。
言冰云抖开谢允的衣服披在身上,缓缓走回床边躺下,掀开被子将自己和小元盖好,似乎这样就像被谢允环抱住了一般。
长夜漫漫,言冰云被困在一场漫天火光的梦里。
第二日清晨,庆帝启程大东山的庆庙前去祭天请废太子,随行的有宫中禁军,太常寺,钦天监和传说中的大宗师洪公公。
废储一事是这位伟大的皇帝老早就定下的,但却没有选择京都近郊的庆庙,反而一反常理地选择了东海之滨的大东山,这令言冰云有些不安,他多年密探的经验令他养成了一种近乎野兽的敏锐,他虽然不能准确地说出危险所在,但他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蛰伏,伺机而动,扑而杀之。
庆帝于京都,宛如镇山之砥柱,他一旦离开京都,就意味所有被镇压的猛兽会争先恐后地出洞作乱,待那时,京都便成了妖异之地。
言冰云坐在监察院的房间内发呆,今日他没有坐在院长的那间密室里,因为老院长坐着轮椅回到了京都,言冰云将暂时获得的权力自然而然地交还了回去。
他是四处的主办,房间靠着临街的那一面,窗户上没有蒙着黑布,阳光直接透了进来,照得房内一片明亮,站在窗口可以清楚地看见皇宫金黄色的屋檐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扶着窗框伫立良久,思绪起伏。
陛下的御驾此刻应当已经到了东山路了吧?言冰云想着,庆帝离京后宫中所有人都谨小慎微起来,生怕在这个节骨眼被扣上帽子,让远离京都的陛下怀疑自己什么,宫中的防备也更为森严,而陛下留下最关键的一手,便是将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召入京中,由他冷漠地盯着京中一切,警告着心怀不轨的人。
言冰云这几日格外悠闲,不需要再统领院务,除了日行的四处事务外,他并没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但这也令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想谢允的事情,这让向来被工作占据着头脑的言冰云极为不习惯,他厌恶这种一静下来满脑子就涌现各种不好的猜测的感觉,哪怕杞人忧天不是言冰云的特质,哪怕他十分自信谢允不会轻易地交代在赵渊手里,他还是不免有些魂不附体。
他怕那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成真。
尤其是在他没有收到任何谢允传来的书信后,这种恐惧一日比一日更为剧烈,宛如一颗深不见底的黑洞,正在一寸寸占据他的理智。
于是他开始逼着自己去想一些谢允以外的事情,比如陈院长为什么不让自己通知范闲,言冰云凭借自己得天独厚来自三方的消息隐约猜出了一丝真相,难道陈院长猜测陛下身边会出大事?所以才想顺水推舟让范闲离御驾越远越好?
他想到先前庆国与北齐的那场沧州大捷,长公主麾下的燕小乙担任边疆大将,一战结束,报上来的死亡人数是五千人,万一那五千人没有死呢……
万一这些人成为了燕小乙的死士,在长公主失势后要与庆帝来一个鱼死网破……
沧州横渡,率军过江,百里奔袭出现在大东山下,也并非没有可能!
言冰云不禁有些恐慌起来,临近下班,他匆匆起身赶回家中直冲言若海的书房而去,推门开口便说道:“父亲——”
次日,五千叛军封山,监察院六处丧生十六员,东夷城随后围堵,四大宗师齐聚大东山,一时间庆国内外所有反叛势力争先崛起。
京都,就要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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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东山部分也是化用了庆余年原文情节
因为写同人着重允言部分所以我把原著很多支线给砍了
截取了部分情节推动故事发展
如果读过原文还是可以发现有点跳脱的
但我还是保留了大体的走向
【允言】相决绝(20)一场奶梦
第二十章
秋风秋雨愁煞人。
十月的庆国阴雨绵绵,整个京都泡在了水里,成了一座失去了色彩的城市,万物晦涩,光被阻断在浓厚的乌云之上,只有纤细的雨丝在天地间拉长,好像一张细密的网,把城中人死死地裹住。
言冰云提前出了月子,身上的伤还未康复完全便走马上任监察院四处头目一职,四处前任主管言若海,则两袖清风地做起了爷爷,成日在言府乐得清闲,含饴弄孙,读书下棋,卸下了监察院繁重的职务,日子倒算快活。
但对于言冰云来说,却并不是那么轻松了。他前往北齐卧底三年,与庆国朝堂脱节太久,监察院种种事务又多如牛毛,需要他从头开始接...
第二十章
秋风秋雨愁煞人。
十月的庆国阴雨绵绵,整个京都泡在了水里,成了一座失去了色彩的城市,万物晦涩,光被阻断在浓厚的乌云之上,只有纤细的雨丝在天地间拉长,好像一张细密的网,把城中人死死地裹住。
言冰云提前出了月子,身上的伤还未康复完全便走马上任监察院四处头目一职,四处前任主管言若海,则两袖清风地做起了爷爷,成日在言府乐得清闲,含饴弄孙,读书下棋,卸下了监察院繁重的职务,日子倒算快活。
但对于言冰云来说,却并不是那么轻松了。他前往北齐卧底三年,与庆国朝堂脱节太久,监察院种种事务又多如牛毛,需要他从头开始接触熟悉,不过凭借出众优异的筹谋能力、舍身潜伏北齐刺探情报有功以及忍辱负重酷刑之下守口如瓶,这位年轻的公子在监察院上下颇受倚重尊敬,几乎没有人因为言冰云的资历而看轻他。
可纵然如此,正所谓,京都居,大不易,刚刚返回庆国的小言公子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宛如一个铁人,用超乎常人的心志投身于四处的工作之中,只字不提自己身上并未痊愈的伤口和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对于他来说,远在自己之上的事情有许多,比如监察院,比如庆国,比如自己身为言若海的孩子,必须让四处井井有条,不亚于父亲在位时的模样。
言冰云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发酸的山根,闭上了眼睛,干涩的眼睛隐隐作痛,他长舒了一口胸内郁积的闷气,四处的办公室墙上开了一扇小窗,光线并不明朗,监察院在百姓和官员的眼里好似一只黑暗的猛兽,人们称监察院的人为长着獠牙的疯狗,而那位执掌院子的瘸子老院长更是直接被神话成了无人可以撼动的暗夜之王,这一切都并非空穴来风,大概正与监察院自成立以来的铁腕作风有关,官服是清一色的暗色系,监察院的建筑也多为黑顶,其中的官员也多是冷面无情,不苟言笑,连带着各处头目的办公室都阴森可怖,似乎整个院子从内到外都写着“毫无人性”四个大字。
摆在手边的白色石蜡无声地燃烧着,跳动的火焰照亮了言冰云桌上的文件,他睁开眼低头将几份卷宗收进怀里,凌乱的纸张被他拿走后,便露出了最底下的桌面,檀木桌上赫然放着一封已经密封的信件,正准备起身的言冰云在目光接触到这封信后蓦然顿住。
信封是最普通的样式,里面的信纸也是,信封封口用了两粒米饭,被压成了扁扁的圆片,隔着信封摸上去还残留着柔软的手感,信笺正面仅有三个小字,是端正秀丽的小楷,出自言冰云之手——允亲启。
这封信距离他书成已有半个月之久,但他迟迟没有寄出,言冰云本不打算寄了,但今早出门前他忽然改变了心意。
小元满月了,是言夫人提醒他的。早上言冰云换好官服正打算离开,言夫人抱着小元叫住了他,她站在屋内,言冰云立于檐下回身,小元嘬着自己的大拇指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言冰云与他对视,冷冰冰的脸上便现出浅淡笑意,他靠近几步,微微弯下腰,用指尖刮了刮小元柔软的脸颊,小孩子与娘亲总是心意相合,登时笑了起来。
言夫人说:“今日是小元满月,你爹他不想大办,”她同情地望了一眼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元,犹豫了一会儿,“可怜我言府子孙……不说这个,你晚上早些回来,别在院里又待到深夜,家里虽有奶妈,但总归比不过你,小元想你得紧……”
言冰云愣了一下,这几日忙着调查二皇子与长公主之间的关系,他基本上在院子里一待就是一天,这位冰雪聪明的四处头目,日子却过得稀里糊涂的,连自己儿子的满月都差点忘了。
言冰云心里有些愧疚,将小元接过来抱着,软软的小身子搂在怀里极为舒服,他轻轻拍着小元的背部,凑在儿子耳边低声说道:“我今日早些回来看小元,可好?”刚满月的孩子哪里听得懂他的问话,但偏偏小元却像听懂了似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婴孩特有的欢笑,似乎是在应允他说的话。
言冰云浅笑着亲了一口小元的小脑袋,把孩子交还给母亲,正欲转身离去,忽然止住脚步,轻声说了一句忘带了东西,便折身进入自己的房间。
他把那份压在抽屉里足有半个月之久的信揣进怀中,撑着油纸伞匆匆出了言府。
言冰云犹豫了一会儿,一手抱着卷宗,一手将信拿了起来,他对里面的内容烂熟于心,他差不多前前后后写了十几张,因为不知在信中该说些什么,都统统被他撕烂扔进纸篓里。
最后这一稿之所以被留下,是因为那日他写的时候,怀里正抱着小元,调皮的婴孩小手乱挥,一掌拍在了砚台里,然后像签字画押一样,在他的信上拍下了好几个掌印,还把言冰云的白袍弄上了斑驳漆黑的墨渍,他哭笑不得地擦着小元黑乎乎的肉爪子,目光落在那封被搞得一塌糊涂的信纸上,看见那小小的宛如猫爪一样的印痕,忽然不舍得再撕了。
那信上文字如他其人般异常简练——“不坼不副,无灾无害,已赫厥灵,取名为元,刀剑无眼,允当慎之。”
生产顺利,婴孩身体康健,已显露出灵光,取名为元。
纸张剩余的空白处,则是连连拍了两三个糊成一团的小掌印,与冰冷生硬的文字大相径庭,平添了几分柔和与生气。
言冰云将信收进怀中,捧着几份卷宗出了四处办公室。
连绵多日的阴雨渐渐有颓靡之意,天色阴沉着,路人行色匆匆,言冰云坐在一匹马车中来到了范府,管家领着他穿过小园子,到了范闲的书房。
同样是监察院头目,显然范闲的日子比他舒服多了,这个人性格懒散,好逸恶劳,尽管京都要杀他的人层出不穷,但好像也没能阻止范闲跟媳妇谈情说爱、闲话家常,言冰云来拜访的时候,林婉儿正揪着范闲催更,让他把红楼梦新章快快交出来,刚好赶上管家通报,他便马不停蹄地落荒而逃了。
言冰云捧着茶盏静静吹着热气,冰雪眸子一扫范闲,眼中隐隐藏着哂笑,范闲掩饰地咳了几声,把一身狼狈抖了干净,义正言辞地摆起了架子,言冰云粗粗饮了几口茶,放下杯盏,便单刀直入说起了正事。
范闲看他递过来的案宗,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虽然表面清闲,但该做的事情却一样也没落下,回到京都以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二皇子暗中的势力,抓了两个言冰云认为可以查证二皇子与长公主之间有关系的低阶官员,说道:“你让我抓的人我都抓了,可有消息?”
言冰云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大人猜的不错,二殿下背后确实是长公主。”
范闲皱了皱眉头,言冰云继续说道:“信阳每年与北齐后魏走私数目巨大,其中数额最大的一笔,却是经由明家交给了二皇子,用来打点关系,收买官员。”
言冰云停顿了一下,浅浅吸了一口气,语调沉重地说道:“大人若想将案子展开……京都必将大乱。”
范闲随意地翻看着卷宗,眉毛越皱越紧,明家与二皇子、长公主的关系之所以能这么快查出来,逃脱不了监察院强大恐怖的资源和言冰云超绝的侦查能力,但很显然这位忠于庆国的监察院官员,并不希望自己查出来的证据导致天下动荡,范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卷宗搁在一边。
“你以为你查出来的这些,皇上不知道,陈院长不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现在不是时机。”
“何为时机?”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赶话,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言冰云收住声,他平静地望着范闲,似乎想要从他这副懒散的表面看出些什么东西来,这双锐利的眼睛对上范闲古波无澜的眸子,像一捧水泼在岩石上,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复又说道:“小范大人,你究竟想做什么?”
范闲勾唇笑了一下:“长公主那个女人把持着内库,你也知道我迟早要到手,但与其让她把这些银子拿去打水漂,不如收回来,干点真正有益天下的事情,你觉得呢,小言公子?”
言冰云对于范闲与内库的事情多少了解一点,也知道娶了林婉儿的他很快就能从他丈母娘手里把内库产业继承回来,言冰云微蹙眉毛,范闲所言不错,国库空虚,内库充盈,但大笔钱财却被长公主谋私,而庆国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但在言冰云看来,因此在京都掀起动荡,却有些得不偿失。
他看不明白范闲,总隐隐觉得这个人的与众不同之处,是一颗定时炸弹,在未来的某日可能会猝不及防地爆炸,把整个京都炸成一片废墟。
言冰云沉默地看着他,良久说道:“大人想与长公主斗,必先断其与北边的财路,拔了明家,执掌内库后,再借提司身份,查账查案,下官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
范闲含笑看着言冰云,十分欣赏他这股从不拖泥带水的作风,尽管他猜言冰云之所以这么爽快地答应帮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范闲说他能解透骨青,看来这冰山也会融化,混凝土里也会开小花的嘛,爱情这玩意,是世间最毒的断肠药,也是最灵的仙丹丸。
两人又聊了几句,言冰云低头搓着手指,似是有事要说,范闲喝着茶,看不得他那副犹豫的模样:“小言大人,有什么事儿?”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手摸向胸前,掏出薄薄一封信来,眼神往边上躲闪了一下,似乎有些羞耻,他生硬地说道:“请小范大人代在下寄封信。”
范闲笑了一下,爽快地把信接了过来,调侃道:“这都过去一个月了,我还当您真打算绝情如流云,狠心狠到底了。”
言冰云装作专注喝茶,浑然一副没听见他说话的样子。
范闲忽然起身绕到书桌后面,拉开了抽屉,从中掏出了一个包着红色绒布的木盒,言冰云看着范闲把东西递到自己面前,不解地接了过来,挑开红布,打开木盒,里面柔软的棉布上躺着一金质的长命锁,上面雕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和寿桃、金鱼和莲花等吉祥图案,小巧玲珑,分外可爱。
言冰云挑了挑眉,范闲说道:“我家婉儿找人给小强打的,她是真喜欢你家儿子,怎么,要不商量一下,给我们家养得了。”
言冰云冷冷地把盒子合上,不客气地揣进兜里,起身负手斜睨着范闲道:“我儿今日满月酒,小范大人赏脸参加么?”
范闲哥俩好地搂住言冰云的肩膀:“那必然啊,干爹干妈得到场啊。”
言冰云抬手捏住他的手指嫌弃地撇开,根本没理他,冷若冰霜地走了出去,范闲看着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抬起手指颤颤地点了两下,没好气道:“嘿——你这死冰坨子!”
…………
明月朗照蜀中大地。
月光下,却是杀伐四起。
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青草被碾碎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
尸横遍野。
眦裂怨怼的眼珠子望着沉默的天际,月光不言不语,似乎不知道这陆地上的人的苦痛,短兵相接,金戈碰撞发出悠长的颤鸣声,飞溅的血液还带着人体的温热,一场大战渐渐落幕,嘈杂声缓缓沉寂。
谢允撑着剑粗喘着,一双平静的眸子不悲不喜地注视着死在他面前的敌军,周翡扛着苗刀向他走来,少女的马尾因激烈的打斗而有些松散,她掺了一把快要摔倒的谢允,关切地问了一句:“谢大哥,还好么?”
谢允摇了摇头,因为身中透骨青,他不能动用身上的真气,每一战都只能靠蛮力攻打,自然比寻常人要累上百倍,他直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敛眸独立良久,苦涩地笑了一下,淡淡道:“阿翡,这人命啊,比草芥还轻贱。”
周翡愣了一下。
谢允把手肘从她手中抽了出来,拖着疲惫的步伐返身离去,似乎没有战胜的喜悦,他的背影驮着沉重的月光,周翡熟悉的那个嬉笑人间、假不正经的谢允,在这几场战争中好像变得越发缥缈了。
回到营中,谢允脱下血污的盔甲,将整个头埋进冰凉的水中,刺骨的冷意让他发胀的头颅多少清醒了一些,他游离在窒息边缘,猛地破出水面,痛快地深呼吸了一口,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地上,打出斑斑点点的水渍,谢允抬手将头发梳到脑后,撑着水盆看着波荡水面的倒影。
离北齐越近,他越发感到无力。
谢允被这沉重的使命压得喘不过气来,无处逃脱,甚至无从选择,他对着水面映出的自己嗤笑了一声,扯过毛巾搭在脑袋上,穿着亵衣坐到了床上,接着他从自己到达蜀中第一天穿着的那件衣服中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油纸,一面光滑,一面粗糙,仔细瞧,似乎还染着几滴已经凝成硬块的糖浆,这是一张用来包糖葫芦的焦黄色油纸,是包着那夜谢允寻了半个村子从一个老头手里强抢而来的糖葫芦,是谢允与言冰云一同分食的那串糖葫芦。
谢允走得急,没有时间带些什么睹物思人的信物,匆匆翻找,竟只有这一张当日忘记丢弃的油纸。
这一个半月以来,这张油纸常被他拿出来细看,油纸上残存的糖葫芦甜味早已因时间而消散一空,但谢允却总隐隐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足以支撑着他在这乱世疆场顽活下来。
谢允躺倒在帐里,举着油纸脑子放空地看着,他一会儿想到那夜客栈里的缠绵,一会儿想到言冰云怀孕时肿胀的小腿,一会儿又想他是否到了产期,腹中胎儿有没有折磨他,心思愁肠,他叹了口气,把油纸罩在脸上开始躺尸。
帐外忽然传来传报声,谢允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句,一个小兵走了进来,对躺在床上装死的端王殿下这副模样并不陌生,他毫无异色地抱拳禀报道:“殿下,有您的信。”
谢允猛地睁开眼睛,抓过油纸,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头差点撞在帐篷顶上,他压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语速飞快道:“在哪儿?”
小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复活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往后撤了一步,利索地将信呈上。
谢允一把接过,眼睛一扫到信封上那端正秀丽的小楷字,便痴痴地傻笑起来,小兵皱眉,像只螃蟹一样飞快地横着钻了出去,端王殿下疯了。
谢允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掏出里面折成三折的信纸,方一展开,视线便被信纸上小小的爪子印给吸引,他瞪大了眼睛,用一种几乎算是贪婪的眼睛扫视着那短短的几行文字,似乎能从这几个方块字里看出一张言冰云的冰块脸来。
他的视线死死地定在一个“元”字上,许久未曾盈泪的眼眶忽地缓缓红了,他匆匆抬手揩去眼泪,看上去略有狼狈,又哭又笑地颤着肩膀,白皙精瘦的手指攥紧的信纸,扯出条条折痕,他赶快松了力气,怕一个用力把这宝贵的信给撕坏了。
谢允坐回床上,专注地凝视着那几个小小的掌印,嘴角上扬,一身的杀伐之气顿时化作无形,他温柔地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仿佛自己就在京都言府,言冰云的床边,在他生产的那个夜晚,用手指拂过言冰云的发丝,握住新生儿的小手。
谢允喃喃自语道,小元,好名字。
他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对着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说话,烛火在他晶亮的眸子中跳动着光辉,柔化了他的线条,谢允摇头无奈笑道:“嘴硬心软。”
他将信纸小心地折好放回信封里,然后把信封压在了枕头底下,他吹熄了蜡烛,躺回床上,注视着一片漆黑,帐外是呼啸的秋风,像一阵絮絮叨叨的细语,催他入眠。
谢允抬手按着猛烈跳动的心脏,他平安就好,他平安就好。
响若擂鼓的心脏渐渐趋向平和,睡意也随之而来,半梦半醒间谢允有些模糊了自己身之所在,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北齐,他好像听见言冰云绵软轻柔的声音,梦里言冰云抱着一个看不清脸的小小婴儿坐在他的面前,语带责怪地质问他去哪儿了,谢允慌乱地解释着,向来滔滔不绝的口才在此刻尽然丧失,他瞠目结舌,急得说不出一句话。
谢允想伸手抱抱言冰云,梦里的人却躲开了,谢允窘迫地像个犯错的孩子,此刻抱在言冰云手中的婴儿忽然哭了,言冰云便低头去哄,谢允迷恋地注视着梦中人的侧脸,忽然匆忙地瞪大了眼睛,因为梦里的言冰云解开了衣衫,露出一只嫩白极为小巧的乳来,乳 粒粉红,带着奶香,被小元一口叼进嘴里,美滋滋地嘬了起来,谢允艰难地吞了口口水,眼睛一眨一眨的,俊脸憋得通红。
言冰云忽然抬起头来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他:“谢允,你在做什么梦呢?”
谢允打了一个激灵,骤然醒了过来,怅然若失地盯着漆黑的帐顶,哀怨地长叹一声。
【允言】相诀绝(9)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前八章见合集。
第九章
范闲在来北齐前就很清楚地接到监察院的命令:杀肖恩,换回言冰云。
这几日两人常埋头案前制定刺杀肖恩的周全计划,纵然英雄迟暮,但那毕竟是大名鼎鼎的肖恩啊,这个令人闻风丧胆,当年麾下铁骑无数,善用毒计,顷刻间覆灭千万人的北魏间谍大头目,哪怕作笼中兽二十余年,如今却仍是一头苍老而凶猛的恶兽,若想杀他,不费些心思,如同儿戏。
这位凶神恶煞的囚徒,还因身怀着神庙的秘密而成为众矢之的,北齐皇帝留他一命是想逼问神庙所在,太后想杀他则是因为苦荷与肖恩之间不为人知的私怨,而上杉虎不顾声名也要救他,身为肖恩的义子,不过是单纯希望老头能安享个晚年罢了,陈萍萍派范...
前八章见合集。
第九章
范闲在来北齐前就很清楚地接到监察院的命令:杀肖恩,换回言冰云。
这几日两人常埋头案前制定刺杀肖恩的周全计划,纵然英雄迟暮,但那毕竟是大名鼎鼎的肖恩啊,这个令人闻风丧胆,当年麾下铁骑无数,善用毒计,顷刻间覆灭千万人的北魏间谍大头目,哪怕作笼中兽二十余年,如今却仍是一头苍老而凶猛的恶兽,若想杀他,不费些心思,如同儿戏。
这位凶神恶煞的囚徒,还因身怀着神庙的秘密而成为众矢之的,北齐皇帝留他一命是想逼问神庙所在,太后想杀他则是因为苦荷与肖恩之间不为人知的私怨,而上杉虎不顾声名也要救他,身为肖恩的义子,不过是单纯希望老头能安享个晚年罢了,陈萍萍派范闲杀他,目的就更简单了,怕放虎归山,再生祸端。
这上京之中,利益争斗,明枪暗箭,尚未维稳的帝国,年轻稚嫩的皇帝,野心勃勃的太后,忠心不诚的大将,庙堂内三股最大的势力因为一个肖恩拧向三个地方,还有远在南部的后魏窥伺以及长公主在暗中搅混水,这个看似庞大而且恐怖的北齐,实则正在摇摇欲坠。
思索多日后,言冰云终于亲笔书就了一个缜密的计划,信阳那边传信,长公主与上衫虎达成了一些交易,令范闲配合上衫虎营救肖恩,他们将利用这次越狱诛杀这位囚徒,从而彻底使上衫虎与朝堂关系破裂。
这也是范闲第一次直面感受到这位北齐密谍统领运筹帷幄的强悍手段,尽管言冰云身负重伤加之怀子多月,虽不良于行,却并未削弱他的任何筹谋能力,他的手法很简单,却是最妥帖的,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庆国潜伏在北方力量的安全。
庆国的谍子分很多种,粗略可分为明探和暗谍,言冰云控制的是暗谍,像一些商铺的掌柜和那些潜伏在王公府中的长随甚至还有些官员,这些人在暗中探查输送消息,经由言冰云整理再加密反馈给庆国。这几日各处的明探暗探齐齐发力,冬眠了半年多的谍报系统开始苏醒,顿时展现了强大的侦缉能力。
肖恩的咽喉已经悬在了剑尖上,却不知这把剑,究竟是进是退。
言冰云和范闲对坐在使团里饮酒,准确来说,是范闲一个人喝酒,而言冰云喝的是茶,范闲这位费介弟子,坚持着悬壶济世、医者仁心的原则,断是不能允许孕妇做出喝酒这种自残行为的,在言冰云阴测的目光瞪视下,范闲甚为悠闲地挡住他伸过来拿酒的手,转而给他倒了一杯滚烫的高山清茶。
言冰云郁郁地垂眸看着冒着幽幽白汽的瓷碗,范闲轻松而且毫无愧疚感地饮酒,看了一眼冷淡至极的言冰云:“我说言大人,我好歹也是你的上司,能不能不要天天给我摆脸色看。”
言冰云冷冷地回敬一句:“我不是拍马屁的下属。”
范闲摇头笑了一声,言冰云在北齐这三年,能够混的风生水起,必然是一个长袖善舞、善于交际的人物,此时这样冷冰冰的他,不知是说他露出了原始的本性,还是因为自己不是他要对付的目标,所以才懒得说话,应当两者皆有之。
言冰云今日依然穿着那身白袍,却难得的把银色的腰封松了一些,宽宽地挂在腰上,大概是身居室内,往来人丁稀少,也有可能是在谢允和范闲的轮番劝解下,他终于肯跟自己过去一点了。
言冰云抬手握着白瓷茶杯,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飘扬的热气,白雾缭绕在他冰雪覆盖的眉间,似乎模糊了他的棱角,白玉一般的手指与白瓷交相辉映,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玉瓷。
范闲缓缓敲打着茶几,撑着下巴看着对面饮茶不语的言冰云:“我很好奇,当年那位端王殿下怎么中毒的,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别告诉我他也是从小被毒大的。”
言冰云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嫣红的唇被水色润的发亮,他看着波荡的茶水,过一会儿,淡淡开口:“你来北齐的那天,看到城外有一座寺庙了么。”
范闲斜眼回忆了起来,使团进京的那天,确实经过了一座坐落在青山半腰的古朴寺庙,于是他点了点头,言冰云又浅抿了一口清茶:“那座寺庙里,住着一位品级不高但被称为圣手神医的老和尚,法号同明,二十几年前曾救过苦荷一命。”
“他……四岁师从同明法师,北魏覆灭那年,他才十岁。同明找到苦荷,以人情交换保他,让他住在庙里,一晃就是七年,十七岁时,北齐与后魏交战,他也跑到了前线去,中了一剂毒药,同明救下他,吊住他一线生机。”
范闲敲着茶几的手停住:“小言公子的情报网果然强悍。”
言冰云冷淡地喝茶,全当耳旁风,范闲沉吟了一会儿:“何毒?”
言冰云放下了茶杯:“透骨青。”
范闲假装惊讶地瞪大眼睛,装的像第一次听说:“透骨青?天下奇毒之首,如何能活?”
言冰云的手指慢慢地搓着碗沿:“同明给他输了一大段深厚的真气压制毒发,又喂了解药归阳丹。”
范闲看着对面清冷的人,心里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他也不知道言冰云到底明不明白,透骨青,无药可解。
中此毒者,会从骨头缝开始变冷,浑身渐冻,最后形如木偶,困顿而死,人死时,周身好似被冰镇过,面色铁青,因此得名透骨青,而所谓的归阳丹也不是什么解药,原是炼丹术士炼制的烈性补药,服用后内火旺盛,周身血管如江海涨潮,奔腾不息,内热越来越烈,直至爆体而亡,这两味药相生相克,在中毒者体内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互相侵蚀,其实毒依然在骨子里,只等某一日这平衡崩溃,或困顿至死,或爆体而亡。
抑或是这位圣手神医同明法师真的能妙手回春,有法子解这世间奇毒?
范闲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心里隐隐猜到谢允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但既然他没有跟言冰云说,那么自己也没有这个多嘴的必要。
范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见言冰云吃力地撑着桌子想站起来,连忙越过去搀他起来,言冰云在北齐的地牢里被刑讯逼供时被下了不少毒,虽不致死,但久留体内终归有害,于是今早言冰云吃了一剂逼毒的药。
范闲的药跟他这个人一样狂野霸道,哪怕范闲为他腹中孩儿考虑减轻了剂量,但言冰云吃下去后还是疼的宛如打断了骨头,浑身发汗,他虚弱地在床上躺到了中午,喝过一些粥后便又起来与范闲商量要事,这会儿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了,身体又有些受不住了。
范闲扶着言冰云躺到床上,男人苍白着俊脸细喘着气,手放在肚子上轻轻揉着,范闲站在床边抱胸看他:“说真的,这孩子真的太顽强了,简直是小强中的小强。”
言冰云冷冷问他:“小强究竟是什么?”
这个世界没有周星驰,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小强是一种雅称,是一种异常顽强的地表生物。
范闲咧了咧嘴,扯淡道:“一种经年不死,百折不挠的上古神兽。”
言冰云疑惑地皱了皱眉毛,上古神兽叫小强?怎么这样奇怪的名字,为何从未在典籍中看到过?
范闲怕他再追问,等下要是给他知道自己把这孩子比作蟑螂,又要被一顿冷眼,于是转移话题道:“这孩子出生大约要在秋天了吧,那时候我们应当已经抵达庆国了。”
言冰云沉默地嗯了一声,他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圆圆的小腹。
范闲忽然想到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头言若海,临行前范闲对他保证自己会把言冰云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不成想还买一送一,只是不知道这位严肃的刻板老头晓得自己这位冰雪聪明的儿子怀了小崽子之后会是什么精彩的表情。
估计会觉得言冰云忍辱负重,恨不得活剐了搞大他儿子肚子的混蛋流氓。
范闲天马行空的想着,甚至觉得言若海看到怀胎八月的言冰云时那副如鲠在喉、怒发冲冠的样子就在眼前,他一头钻到自己的脑洞里甚至没有发现言冰云正无语凝噎地冷眼盯着他。
“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言冰云没有感情地抬头望着他。
范闲回过神来,掩饰地咳嗽了一下,故作严肃道:“干什么?”
“大人刚刚的表情有点恶心。”言冰云嫌弃地说。
范闲瞪了瞪眼,不服气道:“再说一遍我是你的上司,对我尊重点。”
言冰云冷淡地闭上眼睛,抓过被子糊涂地往身上一盖,表示“懒得恭候,烦请自便”,范闲嘿了一声,又说道:“上杉虎这几日便会动手,太后寿宴还有不到七日时间。”
言冰云懒懒的嗯了一声,闭着眼睛毫无动静,一时间范闲还有点恍惚他俩到底谁才是提司,他摇了摇头,天大地大,怀孕最大,公交车还天天大喇叭喊着尊老爱幼,给孕妇让座,他也就不计较了。
“我已让王启年着手安排回京事宜了,寿宴结束的第二天,就要踏上返程了。”
言冰云睁眼目光清明地看向他,似是无波无澜、不惊不喜,范闲看他又要祭出这招冷脸冰山大法,耸了耸肩,点到为止,两手往身后一背,甩了句好好休息,便大摇大摆地出门去了。
言冰云略一歪头,出神地望着虚掩的那扇窗户,从小小的窗缝看出去,院子里生动的绿色晃眼地摇动着,有一片青黄相接的叶子调皮地蹭到窗框上,摇摇晃晃地吹进房间里,孤寂地落在地上。
…………
大齐天宝三年。
上京的秀水街上热闹非凡,往来行人如云,最为豪华奢靡的声色场所畔山林座落在流晶河畔,到了夜晚一片灯火通明,鼎沸的人声此起彼伏地从每个角落传来,花船画舫上时时飘荡一曲曲淫靡的艳歌和女子的娇笑,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
护送言冰云抵达北齐接手情报网的庆国车队伪装成海商行运的商团,在酉时的晚钟刚刚敲响三声时,言冰云穿过城门,进入了北齐上京的领地,暮色四合,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血红,正在缓缓被夜色吞噬。
为避人耳目,两驾马车被马夫驶入畔山林的后门院子里,费介站在窗边向里面的人说了几句什么话,一只葱白纤细,一看就惯是娇生惯养的手撩起漆黑的车帘,言冰云从车内弯腰出来,扶着费介的手下了马车。
言冰云冷冰冰地背手站在院内,尽管坐了一天的马车浑身酸痛,也只是轻轻扭了一下脖子,慢条斯理地环视着周围。
费介吊儿郎当地啃着不知道哪淘换来的梨,汁水饱满,咔嚓一口,在他虬结的胡子上沾得稀里糊涂的,言冰云瞥了他一眼,觉得有点看不下去,可又因费介是长辈和上司不好直言,只能淡淡收回视线。
“在北齐的住所还未收拾好,只能先在这畔山林住一两晚,”他轻声在言冰云耳畔说,言冰云能闻到那股烂熟的梨味,言大公子微微拢眉,“你也多在这畔山林走走看看,北齐诸多达官显贵王公贵族都喜欢到这儿来谈事儿取乐。”
言冰云冷淡地应了一声,费介便把梨一啃随手一丢,拍了拍肚子,便带着言冰云进到畔山林里去了,他只负责护送,不管什么人情交往。
言冰云生的一副端正俊美的长相,身材纤瘦却不单薄,身穿一袭无尘白袍,领口和袖口上绣着精致漂亮的刺绣花纹,眼神清冷,气质出尘,肃肃如林下风,随着费介一路穿过大堂,频频引来回目。
费介懒洋洋地交代了些事项,便打着哈欠出了房门回屋睡觉了。
言冰云将门销上,先是在房内走了一遭,谨慎地翻了一遍墙上书画,确认没有隔墙有耳的小孔,又倾身来到窗前打开窗子,窗子一开,流晶河畔的繁华便印入眼帘,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火暧昧的闪烁着,混杂着朦胧不清的欢笑歌舞声。
言冰云沉默地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恍惚间觉得自己还在灯火辉煌的京都,可转眼间他已在千里之外,归途无期。
自今日起,他再也不是来自庆国,承蒙父荫的言家大公子言冰云了,这个身份在三个月启程前已然死去,如今他是海商幼子,是初来乍到的新人,是潜伏敌国的密探,要为庆国随时付出这条生命。
走前那夜,父亲将他叫到书房,母亲早已哭的精疲力尽,在屋内昏睡,父子二人站在窗牖下并肩无言,唯有一轮清亮的明月垂落,把离别的惆怅静静地推开,言冰云心高气傲,如若是朝廷委任,重识于他,他必毫无怨言,可此时却是遭无端磨难,因一远在澹州的小子被“发配”到北齐,毕竟年少气盛,心中还有些忿忿不平。
言若海似乎一夜苍老了许多,此一去君问归期未有期,生死也难以定夺,对于一个父亲而言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如此危险的境地无疑是心如刀割,言冰云站在北齐的月光下,望着天上幽淡的清辉,耳边响起了他父亲沙哑颓靡的声音。
“为父无用,害你至此。”
“为国为家,义无反顾。”
这是言冰云的回答,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说出了那句话——“一切为了庆国”。
这一句为监察院上下奉为圭臬的金玉良言,也终于被这个分外冷淡的小公子说出口了,从那一刻他已然从一个富家子弟,变成了一位战士。
言冰云眨了眨眼睛,从回忆中挣脱出来,转身去收拾自己随身携带的行李,赶路多日,风尘仆仆的,还是要先洗个澡为好。
他打开门召来店小二要了一桶热水,畔山林的服务效率奇高,不怪它能成为上京最有名气最为豪华的客栈,言冰云还未等足一刻钟,几个小二便敲门鱼贯而入,在房内安置屏风,放下浴桶,又灌满滚烫的热水,摆好沐浴所用的物品和毛巾,期间一句废话也无,只有利落做事的轻响声。
门被轻轻带上,言冰云再次把门反锁,终于疲怠地揉了揉眉心,深呼吸一口气,背对着窗子轻解罗裳,银色腰带垂落,他将白袍褪下,绕到浴桶边脱下亵衣,挂在屏风上,抬手试了一下水温,略烫,却还可以忍受。
言冰云生了两条匀称修长的美腿,一丝赘肉也无,跨进浴桶一坐下,水面便桶内暧昧地波荡起来,温热的水像吸盘一般附了上来,有如一万只小手轻轻按压着他僵硬的肌肉和柔嫩的肌肤,他将后颈靠在桶沿上闭眼养神,抬手按压着酸痛的肩膀。
房间内只有被撩动的水声和言冰云浅浅的呼吸,因此令那一声踏在窗框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言冰云机敏地瞬间睁眼,动作飞速地抓过屏风上的亵衣,整个人从水中一跃而起,热水波澜飞溅,浸湿了木头屏风,他赤脚落地,胡乱地将衣服一裹,浑身真气运转,冷眼看向窗边。
言冰云看见了一个长相英俊但是面色青白的少年,脸上挂着虚弱的笑容,但整个人还强撑着一股不倒的风度,斜斜倚在窗边,冲他咧嘴一笑。
那人穿着青色劲装短打,头发高高束起,一双眸子有如平湖秋月般沉静却隐隐漏着少年人的狂放不羁,对言冰云抱拳一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一样:“唐突美人,多有得罪,在下躲个追杀,很快就走。”
这人说这话时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出门买个白菜一样,那云淡风轻的病怏怏模样,叫言冰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他们二人对视不语,言冰云没有放松警惕,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的男孩,微微眯起了眼睛,但那少年却轻笑了一下,有些害羞地挪开视线说:“美人,非礼勿视,你还是把衣服穿好吧。”
言冰云低头看着自己,亵衣被他草草地拢在胸前,因为身上都是水,所以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宛如不着寸缕,青丝如瀑,凌乱地粘在白玉般的胸膛上,大半个肩膀暴露在空气中,正因为寒冷竖起了小小的汗毛,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下巴,然后藕断丝连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如此衣冠不整,令向来清冷淡漠的言冰云也有些窘迫,但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像一头孤狼一样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也不管自己给人看光了。
言冰云勾唇笑了一下,瞬间破了满身清泠泠的冰雪气质,变成了媚骨天成的勾人妖精,直把人晃到心防全无,薄唇轻启:“阁下是谁?”
那少年纵然少年老成,可见了这笑容还是得一样脑子迟钝,俊俏的脸上爬着不祥而又暮气身重的青色,正在无法控制地浑身发抖打着冷颤,但这少年好像对自己的状态一无所知,滑稽地做了一个唱戏的拜揖:“小生姓谢名允,字霉霉,号想得开居士,本是个闲人,今晚做了件错事惹了个大麻烦,不过美人不用着急,我断不会牵连你。”
言冰云无语地看着面前这个油嘴滑舌的少年,想着自己多半是遇见了哪家花天酒地被家仆追赶的小少爷了,也理所应当把他这诡异的发颤当成了纵欲过度的后遗症,颇为不屑地移开视线。
这少年轻笑一声,往窗外探了一眼,忽然蓄力一跃跳到窗框上,动作极轻极迅速,一看就是练家子,他拽着窗子回身看着言冰云,笑嘻嘻地说:“礼尚往来,还未请教美人姓名?”
言冰云微微眯起眼睛,上前毫不留情地把窗户关上,少年怪叫一声松开手,但并未失足跌落,而是足尖在墙上一点,身姿轻盈地翻到树间上,接着便潜入夜色,消失无踪。
言冰云皱眉透过窗缝打量,最终却是微微摇头将窗户销上,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这不速之客,然后又打着抖钻回水里草草地结束了洗澡。
窗户被风吹开,把往日的记忆吹散,那一片落叶又在屋内滚了几圈,言冰云缓缓聚焦眼神,他觉得太阳穴分外胀痛,伸手去够放在床头的瓷瓶,那是那日谢允来时留给他的宁神安眠的药丸。
言冰云倒了两颗干嚼了咽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嘴里蔓延,睡意缓慢又静谧地爬了上来,他闭上了眼,手里握着冰凉的瓷瓶,埋在锦被中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