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一九一二年  农历二月十五花朝节

 

 

 

撒七给王蓉系好了披风的带子，最后在人额前落下一吻。

 

  

“去吧，别让自己着凉了。”

 

 

 

哪怕已成婚五年，面对撒七的温柔王蓉还是红了脸颊，飞快地在撒七的脸侧啄了一口。

 

 

 

“我们很快就回来。”

 

 

 

花朝节是纪念百花生日的节日，人们结伴到郊外游览赏花、祭花神，姑娘们剪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扑蝶、挑菜。素日在家无事操劳的王蓉在王怡的缠下答应了出游，于是一早便换了着装，出门赶热闹去。

 

 

 

自从王霸王去世之后，撒七肩上抗的就不止一个撒家班，还有一整个王家，难得落了空闲给王家上下的人告假庆祝花朝节，他也不想往外走，独自躲在书房里研磨挥毫。今天是百花的节日，可撒七的笔下勾勒的花永远只有一种。

 

 

 

撒七砚好了磨，取下毛笔点染笔尖，手在摊开的宣纸上停住，他偏头看了看窗外正对着的桃树，那是数年前郝家院子里的那一棵，也是何二月最喜爱的一棵，如今正值三月桃花春，窗外的桃树茂盛如旧。

 

 

 

五年了，自从五年前黄石带走了何二月，他就再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官府抓不到人，王家对于王霸王的死也没有什么深究，追捕草草收尾，那些通缉令在墙皮上风吹日晒，然后剥落，最终也只能压在箱底成为一桩悬案。撒七不知道他们跑去了哪里，写下信笺数千无处可寄，也只能锁死在案几下的夹层中，同那赤绳和画像一起。

 

 

 

五年过去，赤绳早已褪色，通缉令也枯黄不堪，撒七保存得再好，也只能防止它磨损风化。在他第一次发觉纸上的人开始有模糊的迹象的时候，撒七就开始照着通缉令上的人像描画，一分一毫，从眉目到棱角，从照葫芦画瓢到添上自己记忆中的面容，撒七把这当作练笔，有时候想人想的狠了，在书房里半天呆下来，满满一桌子何二月的画像，有时候风吹进来，吹起几张扬在空中，几张飘落地上，这方寸之间铺天盖地的只有那个人。

 

 

 

哪怕知道没有地方寄去，撒七也还是坚持写信，有时就说说平常发生的事，有时要回忆从前的日子，撒七每次写得都不多，只有在三年前收养了一个小孩儿的时候，在信里多啰嗦了两句。

 

 

 

那小孩儿同何二月一般身世，也是个没爹没娘的人儿，撒七会收养他，多少出于不忍，但最多的，还是那双盯着自己看的眼睛，像极了当年的何二月，干净，不染纤尘。这小孩儿没名没姓，也不执着于要一个，后来的戏子们不认识何二月，把他当作撒七第一个徒弟，便喊了“大徒弟”的名儿。大徒弟的嗓子比不上何二月，但也是个好器材，一度是撒家班的门撑儿，然而在一次意外失火中被浓烟伤了嗓子，再唱不得，只能练练吹箫，给戏园子里的人伴奏。

 

 

 

撒七换了笔墨，在信纸上落下“愿平安”三字，打算将信折了起来放回抽屉里，这时有人冒冒失失地闯入了房门，撒七随手翻过一本账簿盖在画纸和信纸上，像是被人刺破了心中的最隐秘。皱着眉头盯着闯进来的人，那人跪在桌前，低头呈上一封信，撒七凝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平静了许久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他推开椅子站起，脚下微微趔趄两步，走上前取下信封，打发走了来人，坐回桌前久久没有动作。

 

 

 

心跳激猛久久才得平息，撒七将信封小心撕开，起首“撒兄”二字让撒七确定这是黄石的来信，潦草地读下去，撒七的心跳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慢，最终归于死寂，他想要再仔细读一遍，一定是他看得太快了，误解了黄石的意思，视线却在重读开头的第一行时变得模糊，禁不住发颤的手带着纸张也哆哆嗦嗦的，再难看清。

 

 

 

这是一封致歉信，黄石不明白五年前的何二月在想什么，撒七也同样不明白。那晚快马驶出京城之后，黄石数次打乱计划改变路线，追兵四面八方涌来，那段堪称逃亡的日子让黄石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依旧后怕，哪怕停车在林中小道休息片刻都要时时注意着风声。

 

 

 

可他们跑得再快，也不抵追兵之多，当他们的马车被官兵拦下的时候，黄石觉得完了，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可让他更加后背发冷的，却是官兵搜查的一无所获。

 

 

 

何二月在休息的间断，在他某个不曾注意的片刻，跳车了。

 

 

 

送信的人在离开撒七书房的几步远之后，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

 

 

 

 

 

 

黄石在洛阳见到撒七的时候，距离他离开京城已经七个年头了，撒七还是七年前的打扮，让黄石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撒七笑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人，还是禁不住打趣：“怎么，这就不认识了？”

 

 

 

黄石指着撒七身后的车马人物，手都哆嗦，“你这是......被王家赶出来了？”

 

 

 

黄石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喝茶的时候也忍不住瞟着撒七，端茶杯的手几次握不住，差点把茶盖给掀了。撒七倒是气定神闲，除了七年前找上黄石那一次，撒七没有一次不是这样处事泰然的样子。黄石在心中幻想了几种被责问的方式，正打算先开口，就听撒七将茶盏放下，扭过头微微笑，问：“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除了小时候练戏太苦之外没有哭过一次的黄石，这时候鼻头居然涌上一股酸，张着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最后在撒七的注视下叹笑出声：“你这几年过的又怎么样？”

 

 

 

当年出逃京城逃得慌乱，为了不引人起疑，他们连家当都没有撤离干净，造出一副出远门的样子。当年声势可与撒家班旗鼓相当的黄家班，要一夜之内脱离自己的根，逃往一个目标不明的地点，而且还偷渡着一个嫌疑犯，难，撒七清楚。他与黄石的交情义字当头，在黄石骂骂咧咧地答应他帮忙的时候，撒七就确认了这一点。他们自以为可以掌控局面，扭转形势，却没有办法控制人的思想，何二月跳车是他自己的考量，任谁都掺不上一星半点。

 

 

 

何二月跳车之后，黄石在洛阳落脚，他几次想知会撒七，却被肩头上的担子压得喘不出气。他既答应带走了人，就是承诺了对何二月安危的负责，撒七对自己足够信任，何二月又是他的眼馋已久的宝贝，本想借着“不会再见面”的由头糊弄过去，到了夜里却是一宿宿的睡不好，黄石这些年过得痛苦，终于在一次醉酒求眠中清醒——在撒七把人交给自己的那一刻起，那人便已认生死都是结局，皆无悔。

 

 

 

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撤了茶水，几坛女儿红压在桌板上，把过往聊了个痛快。黄石觉得自己有点上头，把碗一撂，呲了呲嘴。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让我把人带走，可不只是为了逃命吧？”

 

 

 

撒七笑笑，没有回答，他掌管撒家班这么多年，什么不是一步一步算在手里，他没有太深的城府，只是小心翼翼把撒家班的人圈在怀里，有一个算一个，在酒桌上说惯了假话，却只有一句是真的。

 

 

 

【那唱戏的还明白不过听戏的吗？】

 

 

 

撒七太明白了。当时昆曲势头下降，京剧掘地而起，撒七太了解昆曲的弊漏，此处所消正是彼处所长，他没有纠正昆曲的能耐，也没有那样的号召力，只能努力撑住撒家班，守住老班主的夙愿。当初他找了黄石，不止认定黄石的人品，更因为他是黄家班主，是京剧的传唱人，何二月跟着他，在这一辈子的期限里，绝不会再有沦落街头之时。

 

 

 

撒七为何二月打算好了一切，却没有问过那个人愿不愿意接受。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黄石挑了挑眉，虽说昆曲渐步没落，可也不至于到无处安身要来洛阳投奔他的地步。撒七放下酒杯，左手虚握成拳放在桌面上，食指一下下敲击着桌面。

 

 

 

“收到你的信件之后，我几乎要把存着的老酒喝空了，”撒七笑看着黄石，盯得黄石心里毛毛的，“那时候我可真想掐死你啊。”

 

 

 

“那天花朝节，王蓉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房里醉的不省人事了，然后，我压她上了榻......”

 

 

 

“停停停，”黄石有些头大，他可不要听夫妻之间的缠绵情事，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个光棍呐，“别说这么露骨，我明白我明白。”

 

 

 

撒七没理睬他的调笑，只把头垂下去，右手摸上自己的空荡的左手腕来回磨蹭，像在沉思，片刻之后自嘲般地轻笑一声。

 

 

 

“我喊的，是二月的名字。”

 

 

tbc.

赤绳是情，不过断了主要是抵灾，就是跳车躲过追捕这一灾，什么时候没了才算断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