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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晕倒!

车祸招供事件(叁)

*预警:又臭又长,又很拖延

*一点点凯蔚凯,拉克丝和塞薇卡无意参与狗血✋


此刻,她靠在松树树干上,浑身都在作痛,“你在胡说什么啊?”

阳光过于刺眼,身体过于疲软,金克丝的表情过于咄咄逼人,全都让她头晕目眩,“什么0不01不1的。”


“那你们在做什么,”金克丝问道,“躲在树林里?”

蔚避开眼神,拂开她的手臂,“说话而已。”

金克丝用长而洁白的,明明比她瘦弱得多的双臂,猛地压在她肩膀两侧,压制性的气场比那位学姐来得凶狠可怕得多。她瞪着眼,上下两排浓密的睫毛都分了家,继续逼问:“是吗,在说什么?”

蔚奥莱没说出话来。她被妹妹那双和自己酷肖的、但却是海蓝色的大眼睛...

*预警:又臭又长,又很拖延

*一点点凯蔚凯,拉克丝和塞薇卡无意参与狗血✋



此刻,她靠在松树树干上,浑身都在作痛,“你在胡说什么啊?”

阳光过于刺眼,身体过于疲软,金克丝的表情过于咄咄逼人,全都让她头晕目眩,“什么0不01不1的。”

 

“那你们在做什么,”金克丝问道,“躲在树林里?”

蔚避开眼神,拂开她的手臂,“说话而已。”

金克丝用长而洁白的,明明比她瘦弱得多的双臂,猛地压在她肩膀两侧,压制性的气场比那位学姐来得凶狠可怕得多。她瞪着眼,上下两排浓密的睫毛都分了家,继续逼问:“是吗,在说什么?”

蔚奥莱没说出话来。她被妹妹那双和自己酷肖的、但却是海蓝色的大眼睛死死锁住,好半天才直起身,却只是把后背在树上蹭了蹭。


“她是谁?”金克丝的爆发来得毫无预兆,“我怎么没见过,你喜欢她吗?你们是什么关系?——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长卷发,半高跟,打扮假正经,眼神也不怀好意……”


其实她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强势有力:过量咖啡因和低血糖的症状被骤升的血压带上来,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黄星乱闪。心跳一下轻一下重,咚咚地响在耳朵里,血液隆隆冲过头顶,胸腔里好像只剩一口气。

金克丝在这种实际上的虚弱里追问着:“你难道在恋爱吗,姐姐?”


“没有这回事。”蔚靠树靠得更紧了。

但是她看到金克丝雪白的脸色,额头鬓角的汗,眼睑下也缀满细小汗珠,让她的下睫毛乌黑且狰狞。一时间竟说不准那像不像眼泪。她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把搭在她肩上。

“看你这脸色,”她声音低又柔和,“你该休息一下……”


“又在逃避!你又在逃避问题!”金克丝猛然从她身边弹开,背过身,双手哆嗦着按在太阳穴上,“我拿这个奖,都是因为你……从人群里我只找你的眼神……一下台,我马上跑到你旁边。我才不耐烦讲什么感言!因为我全凭自己,有什么好感谢的?而你……你站在颁奖台上,感谢完队友感谢老师,看都不看观众席一眼……你不知道我在第一排吗?装作不认识我,我让你这么讨厌?”


蔚一直盯着地面,“不是,”她言简意赅。

水落石出一样,她坚硬的性格露了出来。那层外壳让她把秘密包裹在里面,不肯泄露一丝一毫。


“是吗?……那你看着我!”


传说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也会这么说,叫敌人直视自己,一眼就能把他们变成僵硬的石像。蔚终于把眼睛抬起来了。这一眼也有相同的危害。




许多年后,蔚坐在凯特琳的诊室里,向她叙说自己人生中的唯一一个错误时,出于习惯,没有提起现在这一眼,反倒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两三年前那个深夜怀抱,自己不小心泄露了性取向。


的确,很多错误都发生在她和金克丝的怀抱里。稍过一会儿,金克丝又会向她索取一个拥抱;它能让任何风波都暂时结束,但同时又是通往新灾祸的大门。

 



此时此地,金克丝也在想两年前那场谈话。


她一想到姐姐可能是从刚才那个人身上发现了自己的性取向的,就怒火滔天;毕竟她花了这些年来想这件事,可以说无时无刻、没有一天不在为此事着迷思考。


因为恋慕同性,在当时的她眼里,总归不太寻常;而她的头脑和自我之强又不允许她把任何事当作理所当然来接受。这些事里只不包括她的家庭,和蔚奥莱给予的爱(没错,她当作两码事)。

这两样事物先于她的诞生就存在,是她人生中顶天立地的两根支柱。那些爱足以溺毙她。


她研究的结果是,同性相爱是完全自然、合理、正常也可以非常健康的,不管在自然界还是在人类社会中都有众多案例可循。

她也研究蔚奥莱,尽管缺乏关键资料,但她有敏锐的直觉,意识到姐姐这种行为里可能有自己的影响因素存在。

她爱自己,正如自己也爱她,从人生的开始,是生活的基石。像这样的爱不管嫁接到什么上面都有可能。


金克丝的头脑迅速冷却下来,计划有效对策。她的疯狂是钻牛角尖,只要跳出怪圈就能停下。

她开口道:“你不会因为任何人就抛弃我吧?”


“不会。”蔚在心里补充,觉得甚至不太可能有那种人。


“那忽视我呢?”金克丝问,“就像今天这样。”


“也不会。”蔚答得很快,好像在做什么问答节目。


她许诺的速度比敬酒还轻松,金克丝如此想。但她仍急切地问:“那你可以答应我几个要求吗?”

蔚奥莱微微歪过头,像只松鼠那样,对异常的动静好奇又警觉。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让对方拒绝自己,金克丝话又快又密:“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属于彼此的。我们相处了十五年,亲密无间,将来还要继续相处;我们只差了三岁,整个人生差不多都是共享的——对彼此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你不觉得,不管谁伤害到谁,结果都不会好吗?”

“所以我才想要约定一些事情。”她摆完理论,下了定义,“毕竟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蔚奥莱的眼形锋利,像两把剑,无声地钉着妹妹。少年老成教会了她驭人的城府,从她的脸上很难看出她的真实想法。但是,一片云翳短暂遮蔽了天上的光线,她的灰眼睛变得更暗了,像冰冷的海。

“既然你这么说,”蔚向后一靠,“那我也有条件。”

她好像突然找到了掌控权,同时抱起双臂,自持又防备。


“如果你不答应我的,”她轻声说,“那你的也作废。”

“我全都答应。”金克丝答道。

“先别着急,”姐姐笑了起来,“我的条件很多,内容也不具体。这就代表着,如果我看到你有类似逾矩的行为,是大是小我都会管你,很不公平。比如,不可以喝烈酒,尤其是偷我的;不可以大半夜不睡觉;不可以老吸你那个能量粉,吸的样子还很可怕;不可以搞太过分的恶作剧,比如伤到人……”

金克丝全都答应得很好。她曲着一边手臂,拇指按在鲜艳的嘴唇上,眼神透亮,深刻又毒辣,总而言之,完全不像她的年纪。

等到金克丝提要求了,她却深思熟虑了很久。她从未如此慎重仔细。

事实上每次她如此思考时,都会显出一种略带疯狂的迷人,那电闪雷鸣的头脑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谜,都是惊人的未知。就像那天蔚看到的诅咒和魅力。


反复推敲、揣摩,金克丝头一次这么翻来覆去地想一个问题,却依然拿不定主意。

终于,像把引爆器里的电线排列整齐,金克丝抬头,挑出了对话框中的第一项。

 

 

 

“当时我们就是这样,制定了一个和约。”蔚坐在心理咨询室里时,沉浸在回忆里。和她来访的目的不同,此时她带着隐约的笑容,像酒盛在颊涡里,“我一口气提了很多条件,有些是乱说的,她也没有纠正我。然后到了她说,她想了很长时间……很长很长时间,最后却只说了三条。”


年轻的咨询师凯特琳,架着腿坐在对面的椅子里。

她腿上摊着笔录,说面无表情稍嫌太过,只是表情淡淡的,没有人的反应一样;她的声音倒是温和开放,训练有素过的:“你还记得都是什么约定吗?”


“我想想……”蔚奥莱撑着一边脑袋。药物让她头脑昏沉。拳击绷带上的浅色灰尘把她的脸衬成鸡蛋白。费劲想了好一会,她说,“第一条就很奇怪。她让我不要刻意无视她。”


“我当然没有故意无视她!”她靠着沙发向下滑,把两条腿伸长,咕哝着,“我那是有原因的……”


“你认为她在无理取闹吗?”凯特琳记着笔记。


“也不算是……”蔚说,“她第二条就让我不要对别人太好。太亲近,付出太多,过于让步,都不可以。”乃至于没有防备,金克丝在她脑子里补充道。


圆珠笔“辍辍”地点戳,“她缺少安全感?”


“她为什么会缺安全感?”蔚心不在焉地看着左手,“我明明什么都答应她。她还说不要我和别人在一起,一直到她高考毕业前;这段时间以内,和任何人、任何亲密接触都不可以,防止我在别人身上花费的时间比给她的多……”

笔尖刹地停了,“这是第三条?”

“是。”蔚应了一声。


“那你遵守了吗?”


“当然没有。”蔚讽刺性地笑了一声。


凯特琳扫视了一遍上面和之前的笔记,抬起头问:“既然你也觉得这种约定幼稚可笑,还很荒唐,又不现实,那一开始你为什么要答应?”

蔚没有回答。她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击,一连串烦躁的音符。


“你知道假如你拒绝,这一切就可以立刻结束吧?”


在这间光线朦胧的棕色房间里,她隐隐感觉自己的心事正在被发掘出来。

“你是纵容她的,”咨询师问,“你意识到了吗?”



 

如果没有姑息,蔚从一开始就可以拒绝掉金克丝。就像以前妹妹朝她的玩具伸出手,如果什么都没得到的话就不会助长希望。

很难说错误到底是在哪一年铸成的。时间拨回蔚奥莱比赛完的那天下午,在掩人耳目的花树林里,运动场上的鼎沸人声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假如有人从外面的篱笆经过,就会看到她们抱在一起。

但就算看到了也会觉得完全正常。她们是姐妹,一切正常。


金克丝不再踮起脚来抱她,而是几乎恶狠狠地钳制着她的腰,双手用力到在她队服后面攥出两个结。

“你是我的,”没代谢完全的咖啡因在她体内激窜,连思绪也断了片,某句话被剪切成一半,不断回放,“是我的。”


蔚奥莱一手托着她的后心。那起伏的后背曲线下就是细如一掌的腰弧,尽管她一低眼就能看见。


事情发展成这样,她心里却有一种阴险的快意。尽管闹矛盾、吵架再和好是常规流程,但这次她故意拖延了时间。

金克丝最后索抱时,她犹豫,摆冷脸,转移视线,迟迟不肯答应,让金克丝焦急得鼻尖渗汗,咬着嘴唇,眼神乞求,敢怒却不敢言。

蔚奥莱并没有用这些优势换取什么实质利益——她只是莫名喜欢这感觉。被需要的,被渴求的,有人因她而焦急着,甚至愤恨着。热烈的爱像金子一样流遍血管。

爆爆像小时候一样猛地撞到她怀里,撞得她胸疼;她从她后脑顺到后背上,安抚式的。

 

但是,在这个怀抱里,熟悉感却像山风一样刮遍了蔚的全身。


她花了些时间才记起来为什么。一年之前,她躺在学姐幽暗的宿舍里,仰望着天花板,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和负罪感。失落如低音铜管沉沉震动,负罪如强烈的小号如日中天。

但现在,那种仿佛背叛了什么人的感觉,被金克丝的拥抱轻易消除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她们的关系短暂恢复了正常。

蔚奥莱今年高三,妹妹小她三岁;但是她一和她开始玩就一发不可收拾,房子着火似的。


作为长姐和学姐,蔚很快教会了妹妹爬墙;她还偷偷翻过墙,给她带酒心巧克力。

 

经年累月的亲密可以让关系无可替代。根深蒂固的合拍可以让什么障碍都短暂消失。明明保送考试近到跟前了,她却花大把时间,教金克丝玩球。傍晚时间带她躲在小教室里打游戏。晚自习时,作为纪律部长一本正经地出现在班门口,好像是因为什么严肃的事才把她叫出来,结果却是和她在走廊里分享零食,眼观八路,耳听四方,以防巡查的老师突然出现。

有几次,蔚带着她逃自习——初中部升高中的分数很低,因此金克丝不甚在意缺了这个几个小时的学习会怎样——她俩一前一后,走在走廊里,好像警长和犯人,即使老师路过也不怀疑,因为纪律部长的名声实在太好了。

结果她们一路挤眉弄眼,跑到花园里,开始放声大笑。


对于蔚奥莱来说,世上最快乐的事之一,大概就是躺在沙发上,和她一起看电影或综艺。脚对着脚,或者头挨头,薯片放中间,或者搁靠背上;一会金克丝趴在她身上,一会她从后面圈住她。

看到《星球大战》里阿纳金和欧比旺光剑对决,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个表情,才同时继续看下去。有时距离太近,对视时像本来要交换一个吻。她们好像连体婴,非得这样不可。心灵上的亲密还不够,身体也要无隙可入。

 



有一次,看《蓝色星球》纪录片,她睡着了。金克丝为了她的舒服把她摆弄成仰躺的姿势,又调低了电视音量。

家中无人,夏日蝉鸣断续,忽而一阵风把樟树的阴影吹进阳台,她像那片阴影,凑上去悄悄亲掉了她嘴角的海苔碎片。


桌上还摆着清补凉。椰奶的味道扑散在两个人呼吸间。


金克丝呆呆地看着她。有时候,她也弄不清自己的想法,到底是喜欢蔚奥莱这个人呢,还是只是对吞下姐姐的全部有巨大的胃口?

只有一种感觉是清晰的,那就是她永远不见天日,即使知道了它的含义也不可告人。最好她弄不明白。

 



蔚带着妹妹作奸犯科,但不像她那样搞破坏。

如果要以定义区分她们两个,蔚奥莱只不过不是那种刻板的官僚主义者,她的原则是自然而然的,从人心深处开枝散叶。


所以,金克丝喜欢接近她,总觉得她不是长辈,也不是那种总带着几分尴尬的亲戚,而只是一个略大她几岁的、酷酷的同类;这种想法让事情变得危险了。

姐妹关系又让她们有朝夕相处的机会,回到家里,她整晚呆在蔚的房间,说悄悄话,好像说不完;喝两瓶苹果汁啤酒,借酒装疯,求着姐姐再让自己喝一点。


夜深人静,爸妈都入睡了,她披着被子怀抱枕头,踮脚溜进姐姐的房间。

家变成巨大的玩具屋,她变成前来寻仇的怪物,把头探进蔚的被子里,呼哧呼哧,发出怪叫,蔚被闹得笑起来,用被子蒙住脑袋。

自十岁起,她们就分了床,各自有了独立房间。爸妈把书房收拾成金克丝的卧室。但现在,她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八岁,反倒又躺到了一起。

第二天一早,爸妈开门撞见这一幕,总会大呼小叫。

 



金克丝所提的要求都是童年游戏的重现,比如装怪物,比如抱着睡觉,蔚一清二楚她们早过了儿戏的年纪。但是美好的童年回忆给这些游戏都罩上了一层橘黄的光晕,仿佛这些行为只是纯洁可爱的,她们也依然是天真无辜的,像一大块遮羞布。彼此之间的心知肚明更带来了强烈的暧昧感。

阴谋的气息十分新鲜,连同金克丝的得寸进尺也很迷人,她默不作声地沉迷其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她。

 



金克丝还非要抱着她睡觉。姐姐支吾半晌,只允许她抱一条胳膊;但她有时翻过身去,妹妹就会贴上来,搂住她的脖子,胆大包天。

有时太热了,蔚会抗议;有时太困了,或者必须睡觉了,她就沉默。


金克丝总是跃跃欲试地想要破坏她的作息。戳她一下,挤她一下,躺在宁静的卧室里,翻个身,把手脚大大摊开。蔚奥莱无可奈何,但总体包容。


有时候她又一定要谈心,话匣子一开闸,就像河水涌流不惜,她们能絮絮低语到天明。

在那些深蓝色的夜晚里,月光横亘在两人之间。蔚奥莱侧身枕着手臂,金克丝追随着她目光的焦点。

她觉得蔚像一座雕像,沉静,完美,牢固不破,她想敲敲打打,制造一些裂纹,以破坏那种牢固,就像人们会去拍路边雕像的后背,好像期待它会突然给出反应。

在蔚的眼里,金克丝有一种美人鱼才有的情态,性质上则像丛林中的陷阱,能让冒险者忽然丧命。

 

 

 

蔚奥莱心知肚明这是一种扭曲的甜美,但她控制不了。


在那些置身水底一样隐秘的深夜谈话里,偶尔她的思绪会在浮力中漂起来。

假设金克丝不是她的妹妹……但那样又会损失她们十五年的历史以及共同的基因,最好两者都成立。

在幻想中,她的思绪飞往梦境一样的乐园,那里只有提纯过的幸福。犹如那些超现实画作,渲染上一片优柔的粉色光线。

 



在家里朝夕相处还不够。学校里短短的午休时间,她们都要千里迢迢聚到一起。


通常是金克丝来找她,初中部管理更宽松。她无言地宣告了对蔚奥莱时间的支配权,这意味着,只要某一天中午蔚叫着她去了操场,那接下来的每个中午都应属于她。

这样频繁来往,很快两头的朋友都把彼此认作了熟面孔。埃克简直莫名其妙,因为午休时段通常是他和金克丝打游戏的时候,现在他只能和截肢过一样的同学组排,骂骂咧咧。

蔚的朋友则见她和一个打扮早熟的女孩在一起,也觉莫名其妙,把八卦传遍了天。


绿树成荫的体育场是她们常呆的地方。

找个角落,安静,悠闲,又清爽;在看台区的第一排,蔚奥莱坐在金克丝坐过的地方,向后倚靠,脑袋搁在她膝盖上。


她总是有很多心事要想,一边烦闷,一边又享受和妹妹久违的亲密;这种接触里有一种刻骨的熟悉,让人像赤身裸体躺在发烫的细沙滩一样愉悦。

她吐出一口气,金克丝用手掌下的一片阴影挡住她的眼睛,俯身在她上面,和她散乱又茫然的眼神对视了。

蔚轻声说:“你这样看起来好奇怪。”自顾自地笑了。金克丝注视着她却笑不出来。


她突然想要掐住蔚的喉咙,把那段毫无防备展露出来的雪白脖颈握在手里,掌控、哪怕会夺走她的呼吸。它强烈又突然,几乎像一股力量从心底钻出,一拳顶到胃上。

金克丝和蔚不一样,她清楚自己的欲望;但即使她也没有料到它会如此来势汹汹,如此暴虐。

 



有好几次她们都碰上朋友。

麦洛和克罗格来散步或练足球,发现了她们。他们先注意到了金克丝,一时为那种惊人美丽而惊讶;那天她披着头发,像光艳的瀑布,流至脚边,纤弱又苍白。


“你妹妹?“克罗格没见过她,被那双无情无绪的眼睛盯得结巴起来,“和你……挺配的。”


他本来想说和你很像,在一起时是很搭,但说出来就怪了;麦洛迅速捣了他一肘子。


姐妹二人长相有五成相似,尤其是饱满鲜艳像要溢出的嘴唇,和略带婴儿肥的尖下巴脸型;眼神却只有两成,造就了两种美。两张脸上下叠在一起,让人有种光怪陆离的恍惚。

蔚抬头看到他们,笑着打了招呼;她手里揪了一缕她的头发把玩,漫不经心说:“嗯,我妹妹。“


金克丝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被肯定了,就抬起头来灿烂一笑,“哥哥们好。“

 



恰巧那天下午,麦洛、克罗格和她一起去体育器材室帮忙整理。他们聊起八卦:“哎,你知道最近秦老师的事吗?”


秦老师就是管理这间器材室的人,刚刚和蔼地递给他们钥匙。


“不知道。他不是七班班主任?”克罗格把一摞瑜伽垫搬到角落,“我不认识七班的人。”


“据说他上了他们班一个女生。”麦洛神色诡秘地说。

这下连蔚都转过头来,“什么?”


麦洛相当于校内的卓伟,“前一阵家长都来闹啦;说他把女学生叫到家里,借补课的名义,不止是动手动脚,也不只是她一个。那女生还以为她跟秦老师在谈恋爱呢。”


“这是诱拐吧!”克罗格说,“这也太恶心了,他大人家多少岁?……他怎么为老不尊?”


“诱拐?”


这时候蔚转过身去,听他们尤其是克罗格在义愤填膺:“他硬要别人做什么事情,我们哪敢不听?你想想,假如班主任骂你成绩太烂要来补课,你肯定唯唯诺诺地去了。因为他是老师,而我们是学生。这是仗势欺人,用影响力和职权地位操纵别人……”

克罗格是个忠厚正义的人,说到最后连麦洛也连连附和起来:“对呀,而且秦老师平时看起来像好人——装得人模狗样儿,所以你不自觉地就会听他的话……而且谁敢真的反抗大人?不公平。”


蔚奥莱一直在后面干活,拿湿抹布擦跑步机上的灰。

她脑中转着他们说的那些字眼,“年长”、“老师和学生”,“为老不尊”、“身份和地位差距”……“不公平”,“仗势压人”,乃至“诱拐”、“侵犯”、“性剥削”、“害人终生”之类的字眼。

像一个个小漩涡,把她的神智全吸了进去。

 

 

 

麦洛对飞短流长有一种纯粹的爱好。他既传播腌臜刑事八卦,也散布温暖人心的好人好事。


比如说,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蔚奥莱有个妹妹。很粘人,跟她一样漂亮,关系特别好,拿着没办法。好像很好磕。


蔚时常听到那些门前窗下的散碎议论。有时她会在洗手间长时间地照镜子,想知道面前这个人和传闻中的好姐姐有多少相似。旧镜子的边缘布满了裂纹。


私底下金克丝几乎不再叫她姐姐,经常蔚奥莱也会完全忘记她的身份;她们靠得太近,说话太多,嘴唇和耳朵之间,或者嘴唇和嘴唇之间的距离太紧密,能让人捏一把冷汗。她们好像在披着姐妹的皮玩一种角色扮演游戏。


有时候,蔚在做作业,金克丝非要在旁指手画脚。因为题目而争论起来的时候,蔚就会被对方敏捷、精准又天马行空的头脑迷住,这是出于亲情的惯性还是金克丝整个人的吸引力呢?


遇到这种问题,蔚就会转过头去,不去深思。她不挑战家庭观念。那些观念深深铸就了她,她的原则,她的意志。

于是,每次她都迫使自己回过神来,因为只要她的怔忪稍长一会,只要她的眼里有自己发觉不了的异样闪光,金克丝就会凑上来,再度得寸进尺。

她总是很懂时机,蔚但愿自己也懂。这样就可以把萌芽及时掐死。


传闻中的好姐姐会在私下里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前一秒金克丝还以为自己说服了对方,下一刻蔚奥莱蓦然背过身去,或者冷下脸,说她太事儿,粗鲁地把她赶出去,还扇上门。




说来可笑,金克丝实际上有一整盘“作战计划”。她老早就制定下来,不断跟进,不断修改,就抄在课程表的背面,藏在笔盒的夹缝里。

她时常拿出来进行一番复盘、计划和陶醉的幻想,丝毫没有意识到其中的诡异之处。


金克丝有一个跟长处并行的大毛病,那就是她过度依赖自己的聪明才智。

从受到过度保护的童年开始,她就有种同时发生的根深蒂固的自卑,跟仿佛万能的姐姐一比,她认为头脑应当是自己唯一的、最重要的优势。而她想的是那种以分数和知识衡量的智力。


尽管她拿到了成绩,但实际上并不开心。因为计划不总是如约进行,想象和现实常有不能预知的冲突。当金克丝通过种种盘算,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时,却不知道并不是自己的计谋起了作用。她暗中窃喜自己得到了蔚奥莱的许诺,但对方的目的却与她大相径庭。


金克丝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她以为数学式也代表人心的规律,化学方程式可以类比预测人的行为。

她的计划表是一排命题,一排解题思路,佐以心理学和社会学书上看来的“公式”或规律,“家庭”中加一点“叛逆”,“保护欲”里滴几滴“性”,加减乘除,推导得出新的项;撒点辣椒面、喷上香水,成就一本异想天开的菜谱。

她稳步前进,兴致盎然,取得了每一个阶段性目标,认为自己必会得到一个Bingo。


就是这种信心让她把那幅画保留下来,预备当作一种催化剂,将她们的关系向前推进一大步。

 



这段时间,蔚奥莱把学习荒废了一阵子;不过她本来也是走保送路径的学生,只是最后一次考试迫在眉睫。老师找到家长,爸妈及时和她谈了话。

谈完以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恍惚。


他们和她谈了志愿,谈了要报的学校,选择哪个城市;蔚奥莱一开始是认真听着的。


但是,大概他们觉得要给长女一些动力,以及展现一下家庭支持,话题绕到了金克丝身上。


“虽然她不说,我们也不说,”妈妈说,“但你是妹妹的榜样。”


从这里开始,她开始沉默。


“她多爱你。”爸爸说,“你的未来不只是你自己的,所有人都为你关心着呢。”


她含糊地应了几声。


父母发现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和他们倾诉。孩子们似乎都长大了,总是满腹心事。


蔚开始讨厌和金克丝的亲密。她开始觉得恶心,觉得惊悚,好像浸在污水中,四周潜伏着无形的危险,笑容也经常是假装出来的。


她开始想象,推理,试图构建一种“正常”的关系。她甚至上网搜“亲生姐妹该如何相处”——哪里是界限,哪里又该运转。家庭关系是义务性的也是终身的,正如爸妈一直强调的那样。她想要模板家庭,理想关系;要树立无可指摘的高大形象,要弃情绝欲又能呼风唤雨。

她要妹妹机械化地爱她,不要掺杂一丝一毫的其他愿望。她想要亲密无间,又要清白无辜。

 

所以,当她看到那幅画时,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相处边界和尊重隐私是健康关系的诀窍,知乎和豆瓣上说的。

蔚奥莱坚决执行。本就暗潮汹涌的和约变得更加摇摇欲坠。


“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变成了另一种情形:一条沙发,金克丝占中间,蔚占一边。不再抵足相缠,不再搂搂抱抱。金克丝往边上挪,她就挪得更远。


终于,金克丝发飙了。她拿出和约的第一条,怒目而视:“你这是在忽视我!”


“没有,”蔚从两人中间的爆米花桶里抓了一把,看也不看塞进嘴里,“胡说。”


“你就有,”金克丝瞪住她,“你这是在……忽视我的需求!”


只要露出这样的眼神,一摆出架势,姐姐就知道她要开始歪理邪说了。

果然,金克丝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把个小事说得如彗星撞地球,长个粉刺都能绘声绘色地变成皮肤癌晚期。


蔚懒得理她,继续把爆米花往嘴里塞,塞得满出来,直往下掉。


“我要和你靠一起!”金克丝凑近了她,


“不可以。”


“哈!”她声调很高地笑了一声,故作嚣张,“那你躲我啊。”


“干嘛?!”蔚果然往边上躲。她已经退到了边缘,金克丝还在往面前俯身,嘴角带着势在必得的微笑;她的脸颊都在抽紧,只能说:“很热,你离远一点。”


“是吗?”金克丝问,“可你开着空调还盖被子。”


她忽然钻进了盖在蔚腿上的薄空调被里,凉而丝滑的感觉滑过腰背,从另一头钻出来;蔚低头就能看见她躲在阴影里不怀好意的眼睛。

金克丝钻出来,一点一点,贴着她的身体爬上,像从海雾中升起的塞壬。

假如她没有过多地想象和猜测,这种从被子里钻出的姿势应当发生在什么情况里,也许事情不会这么暧昧。但蔚奥莱一向责怪自己怎么想而不是对方怎么做。丝被就从金克丝背上滑落,圈在她腰侧。


世界都安静了,电视机的噪声淡化。蔚被她压住,后腰抵在沙发沿上,过了半晌才咬牙笑道:“再胡闹我就要打你了。”


综艺节目里的背景笑声像虚幻的肥皂泡,金克丝每一个轻声的字眼将它们骤然戳破,溅在脸上,令人惊悚,“那就打我好了。”



 

在金克丝所有的怪癖里,这是最可怕又最让人费解的一个。


蔚此时还没有接触到那些东西。她正被眼前象征意味浓重的小游戏夺去了呼吸。


金克丝的手也攀上来,盖在她手上;她的手也细长,跟姐姐相比,柔弱无骨一样。蔚的双手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恼火,紧紧攥在身体两侧。


金克丝像那种凭借疯狂的构想就去远征异国的古代将军,在固若金汤的城池外思考进攻的对策。她首先就控制住了蔚的两个拳头,就像掌控了敌人的粮仓,接着架炮对门,开火轰炸。

她的指尖圆润,顺着坚硬的肌肉描摹,找到拳眼的开口,往里钻。好像以柔克刚的小蛇,金克丝的眼里只有笑意。


蔚的虎口被她钻入,手指被她慢慢掰开,像一只开蚌器,耐心撬开抵抗的开口;捋顺,一点点压平,僵硬的指关节咔咔作响,又逐渐被剥夺力气。

那些细巧的指尖又在轻轻刮搔她的掌心,让她从手腕向上开始发麻。


跟肩臂上的肌肉不同,蔚的手掌却偏小,生硬的骨节常年对外,保护柔嫩脆弱的手心。


金克丝就这样拨弄着她因汗湿而敏感的掌心。蔚奥莱稍微撑了下身体,亮闪闪的眼珠凝视她,轻声喘了口气。


但金克丝不知为何什么都没做。这是一个瓜熟蒂落的状态,她却只是凑上来,用鼻尖蹭了蹭蔚潮红的脸颊,好像这依然是个游戏。

只不过大概是拔河那一类的,两个人比拼力气,有一方必须摔倒。

 



那天爸妈回来得早了一些。

金克丝的温柔就维持到那一刻,一听到开门声,她就突然起了兴趣。


他们推开门,在充满暑气的室外奔波一下午,又是擦汗,又是喝水,还注意到了她俩的状态,笑道:”又在客厅躺了一下午!……看她俩,空调开这么低,还盖着被子。“


金克丝转头对他们做个鬼脸,让他们大笑起来;蔚奥莱则浑身僵硬。被子下面小小的逗弄突然升级成了恶意攻击,几乎是性(河蟹)骚扰:对方压着她的手,一进一退地摩擦她的指缝根部。

她想甩开金克丝,但对方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趁着爸妈在卫生间洗脸,蔚气得脸上发汗,压低了声音:”给我松开!”

金克丝攥着她的手往自己胸前一怼,”教训我啊。”

 



即使事情发生时蔚奥莱是不由自主地沉湎的,但这不代表她真的喜欢。

事后她再回想,总会感到愤怒。


在爸妈眼皮子底下,冒着暴露的风险;之前发生的一切突然变得实体化了,于是狰狞的后果全都扑面而来。

道德,伦理,家庭,眼光。这些足以让她感觉到人生动摇的滔天恐惧。


尤其是,她从金克丝满不在乎的态度里受到了侮辱。她的想法不重要吗?蔚认为以她的聪明,不会猜不到自己的底线,但是她就是无视了。就算她不知道“作战计划”的存在,她也能察觉到自己被利用了——她的柔软,爱惜,几乎无限的感情。

金克丝压着她的拳头,说着“那就打我好了”,却显出从容的轻蔑,因为她当然拿准了她绝不会伤害她。


有时候,蔚怀疑她永远也长不大,总是没完没了地绕着她打转。她感觉自己所失去的与日俱增,因为这些态度,因为金克丝自以为的胜券在握、棋高一着,以及她的无穷索取。难道她没有自己的尊严?


背德的恶心感,被侵犯的恼怒,没有下限的试探,貌似用意恶毒的利用——这一切升级成强烈的痛苦。

它早已像复调一样多次出现。在蔚一升入高中就迫不及待地社交,在她对金克丝的挑战和挑逗感觉复杂,在妹妹惹出大祸,而她却要受到株连时。

她不可以独立吗?


直到后来,她看到金克丝那一幅引起轩然大波的画时,她更觉得那副画上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金克丝也许是很有天赋的艺术家,她完美地表现出了自己都无从捉摸的复杂、庞大的思想。在蔚奥莱眼里,画上的主角甚至不像人,而是一大坨器官,一团抽象化的欲望,一滩被无处发泄的狂想融化的肉泥;造物者将它随意搓圆搓扁,只为了捏成符合自己愿望的东西。

如果说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最诡谲的作品,那么蔚奥莱也从她的惊人的画作里读出了自己的、也是她的心绪。

 



在她们正式闹翻之前,总还有一些小小的波折。这些波浪由底下的水的力量推动,无奈地冲撞在一起,两人谁也没法控制。


说起闹别扭,蔚奥莱的本领更为高强。不到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就还能忍耐。

这段时间以来,她不发火,也不挑明,沉默和冷眼却能令人恐怖;这也避免了在争执爆发时互相伤害的可能,因为她清楚自己太心软了。

如今她知道了自己的弱点,并把它利用起来,一时竟让金克丝无隙可入。


和约当然是撕毁了,并且也没有再次订立的可能;她下了决心不再对任何不合理要求让步。


金克丝心急如焚。

她最不喜欢这种不可解的,没有反应的反应。她受够了冷战:蔚表面做戏,实际冷漠,模棱两可,却又寸土不让;这让她觉得蔚对待她们的关系和自己的心意,是既不认真也不诚实。

为什么在她靠近时不加抗拒,之后又远离她呢?


她没想过那是动摇的表现。金克丝偏激绝对又性烈如火,从不犹豫,因为她认为世界是确切无疑的。她也不需要犹豫,她又没有任何心理上的或者现实上的责任要负。


她的耐心日渐消磨,逐渐有了气急败坏的势头。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们上一次争执的场景:姐姐在自己恳求一个普通的拥抱时不也是这样的吗?

她不也是在利用心机,好让自己低三下四地求她吗?


终于,经过好一阵深思熟虑,金克丝下了结论——她就是在用阴谋诡计对付人,和自己一样!


那既然对方和自己一样,那就没有必要先礼后兵了。




盛夏的中午,天上没有一丝云和雨的征兆。

未来三年,这个家里也会像现在一样的干燥,白得发惨,墙皮和木制家具无声开裂。


金克丝找出了那幅画。自从上次那件事,她就把它藏在衣柜最深处;现在拿出来看,好像刺客在杀人前夕检查自己的刀是否锋利。


她喜欢这幅画,觉得它又有想象力,又有艺术精细的美。她陶醉在自己的画里,当初创作时馥郁的情感一遍遍再度发酵。相信蔚看到以后,不管怎样,多少也能领会到其中热烈的情感和象征的绝妙。


她把那幅画卷起来,绑上缎带,贴上自己设计的贴纸,溜进蔚的房间里放到枕头边。


一整天,金克丝都像一个杀人犯等待自己的罪行被发现。这是种危险的刺激,但绝不仅仅是不怀好意;她的心因目的专一而单纯,感到的更多是窃喜和期待。

 



这天是周六,蔚回来得出奇地有些晚。


她刚考完最后一场保送考试,身心俱疲;又有学校里的事务,拖了很久才回家。


“姐姐,”金克丝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感觉脑门都在冒烟。

她靠在门边,绞着手扭着脚,故作害羞,”我有礼物送给你,庆祝你考完试。”


长姐瞅了她一眼。

蔚自有一套观察她的方法,当金克丝很兴奋时,几乎从没有好事发生,因为那时她想象力过于丰富,又很冲动,又很固执,不管她有什么狂喜,那也只发生在她自己脑子里,别人只能对着一堆烂摊子干瞪眼。


“哦,是什么?”


“在你床上。”


蔚奥莱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看到那幅画,随后才想起她虐打别人是因为这幅画。不好的预感变成了很不好。

她迟疑了很久,才在金克丝的催促中坐在床上,拿起来,像打量一只装着核废料却不结实的罐子。


最终蔚想起自己在路过妹妹房间时看到的那些美妙绝伦的画,觉得无论如何不会是一种荼毒,才吐出了一口气。

她先把表面的贴纸小心揭下,顺手贴到自己手背上,拉开蛋糕店给的蝴蝶结,将它展开了,开始看。


金克丝无比期待地看着她,等她的反应。

蔚看了很久,一动不动,不知她在想什么;不知何时她才动了下脖子,关节发出“咔”的一响。


“怎么样?”金克丝急切地问。经过了一下午的等待,她再也忍不住了,“你喜欢吗?”


蔚静静抬起头来,脸色非常苍白。那对凝成黑色的灰眼珠挂在上面,竟显得十分突兀,“这是你画的?”


“当然……”金克丝说到一半,突然注意到她的表情,“啦。”


蔚把那张纸卷起来,放到一旁,手停在那里。

过了一会,她问道:“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对方的反应完全不在预料中,这让金克丝的头脑陷入绝对的空白。她被搞糊涂了,什么这种事,什么为什么?是指她为什么要画这种画,还是为什么要给她看。她又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在思维的迟缓中,她看到的景象仿佛慢动作:只见姐姐垂下头,把脸埋在了手心里,脊背从未如此低,从未显得这么小。她发出一声野生动物只有在受伤时才会发出的夹杂嘶鸣的哽咽,这声音让金克丝后背汗毛都炸起来了。


她心里的恐慌一如墨水瓶打翻在衣服上,眼睁睁看着它扩散,“可是……不好看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蔚奥莱突然站起身,爆发一样向前吼道。

 

金克丝向后退了一步。她心里十分茫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感到某种排山倒海的力量冲垮了她。赖以为生的尖锐才智消失了。她的身体却没有感到多少激动,好像大部分的机能都自动关闭以抵御巨大的创伤。


“什么为什么,”她想着,“我怎么会明白。”


“为什么?”蔚奥莱还是在问,不知道在问谁。但毫无疑问没人回答。她向着金克丝直冲过去,却是撞开她的身体,一直跑出家门去。

世界于是变得很寂静。


在肩膀剧烈的疼痛里,金克丝一动没动,脑子里仍在缓慢地处理刚才的信息:她脸上完全破碎的神情,在暴怒中却含着的泪水。


与此同时,她又感到一阵彻骨阴冷,好像被整个现实世界背叛了。在无数个平行宇宙里,她幻想她的反应,也许生气,也许震惊,也许羞到说不出话,也许冷淡——这是最坏的一种,代表她完全不把她当回事。

但没有任何一种是刚才那样,蔚奥莱从未用这种态度对她,发这么大的脾气,用这么大的声音,好像自己的存在是一列死亡列车,直直冲着她撞了过去。


她突然意识到,不管、无论、哪怕她们多么亲密,个间的差异仍是天堑地壑一样的。她和蔚如此相爱,但她们之间的区别仍是如此深刻鲜明。

比起被心爱之人排斥,她觉得这种孤独、茫然,和对他人心灵永远不可解的困惑,才是最可怕的。

 

 

 

有好一阵,金克丝就飘荡在这种绝望的心境里。

她在纯白一片的天国里梦游,访问理智尽头的无何有之乡。

她对现实失去概念。她单纯地对一切都疑惑。


也许是防御机制,也许她确实一直都没长大,金克丝的眼前动不动就播放起小时候的回忆。朦胧的,温柔的,仿佛完美的童年时光。

画面里的蔚是短头发,拉着她骑的小车子,在院子里快乐地一圈圈跑,然后又仿佛精力无限地爬到大樟树的树杈上坐着休息。爆爆就仰头站在树下等她下来。


回忆中,蔚身上的褐色衣裤清晰可见,她在离地十米的粗树枝上有一下没一下甩着腿,把鞋甩飞一只。金克丝突然发现自己的视角与她齐平,好像一种第二视觉;随后她发现不再在树下站着了,而是回到了楼上卧室里,妈妈守在边上。

因为她摔崴了脚,只能趴在窗户上往外看。那时五岁的她争强好胜,非得也要爬那棵树,蔚做过的事,她也要都做到。


在那棵大樟树下,等蔚奥莱玩够了下来的感觉已经遗忘了,但这个片段依然沉寂地留在心里。

姐姐就像那棵树随着日头拉长的影子,自顾自地长大了。

但是樟树不会开花,她却会。

 



金克丝承认自己确实有一些怪癖。


七岁时她有了第一个怪癖。那正是她刚和姐姐分床的时候,本来她们睡在一个房间,但是爸妈想要她们分开。

他们买了新的地下室,于是把变成杂物室的婴儿房重新装修,让金克丝住进去。


他们有一方面是觉得让两个孩子挤在一起,显得自己吝啬。而且蔚也很想把衣柜的另一半装满自己收藏的杂志和模型;爸妈专门给她重新订做了一个柜子,为表平等,也给金克丝屋里装了一个。


至于当时爆爆模糊的抗议,看起来更像小孩子的任性,不能作数的。他们都认为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是,就算她当时不知道,随着时间发展它也会显山露水。

蔚奥莱身上发生的一切变化就是金克丝成长的刻度。她的年历就是由许许多多的事件和印象组成的。


经过浴室时不小心看到的身体,丢在洗衣篮里的带着汗意的贴身衣物……爸爸妈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为什么爆爆那么愿意接受姐姐的旧衣服,她换掉的鞋,换掉的睡衣。


那个怪癖就是这样发生的:那些旧衣服她即使不穿,也会叠好放到衣柜里。

分床的那天晚上,她半夜里从衣柜里找出那件睡衣,贴在脸上,仔细嗅上面的味道;再抱在怀里睡觉。

一种模糊的自尊心告诉她要藏好,不要被发现。


但还是被发现了,爸爸叫她起床时,看到她被子里露出了一角红色球衣睡衣,于是那天早餐餐桌上,所有的笑话都围绕她。爆爆在羞耻无比的同时,也发现了蔚始终欲言又止。大概觉得她太脆弱,太麻烦。像个累赘。


这种心思日渐生长,像被石头压住的泉眼,水从各个角度涌出来。有些涌出来后,就成了”怪癖“这种表现形式。



 

当她和蔚在一起,坐在沙发上,或者草地上,她从后面环抱着她的时候,手会在她小腹前交叉。金克丝要花很大的精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向下试探。

她把汗涔涔的额头抵在蔚背上,闭上眼幻想不会发生的事。假如她抚摸了,蔚会得到快乐吗?她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她有了快感,而这快感是自己给的……这就是让金克丝的心充血而膨胀的地方。


可惜,人类的情感并不像他们自己所想的那样清晰分明。亲密关系到了一定程度,友情、爱情乃至亲情,都出现混杂的现象;那些想法和感觉忽明忽暗,经常在不合时宜的场合蹦出来。

肉体的拥抱和相互交缠有多大区别,落在额头和脸颊上的亲吻与嘴唇又有多少距离?


这种欲望混杂的现象在十一二岁童年和少年交界的孩子身上最为明显。爆爆性早熟,蔚则晚一点;她记得和姐姐目不转睛地看台湾偶像剧,咬着指甲缩在沙发上的时候。

接吻的镜头一出现,她转过头来,聊了几句接吻的话题。然后她们吻在了一起。

那是个尝试性的亲吻,很快,蔚就笑起来,转回头继续看电视了;爆爆却觉得这一时刻她会记一辈子。她想的不错。


这些成长过程每一个火灾隐患一样的时刻,都会在她接下来的生活中像诅咒一样蹦出来。如果她没有变成金克丝,如果金克丝没有非要掘开自己被无数琐碎情绪、庸常回忆,和瞬间崩溃埋藏的人生,发现那些真相,她会过得远比现在轻松。

她会拥有一个时而盲从,时而狂信,时而迷茫的人生。就像所有人一样。



 

她们闹翻之前的亲密时光,从金克丝的视角来看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跟蔚不一样,她感到一种焦渴和迫切。

蔚奥莱沉浸在那种旧瓶装新酒的快感里,那种似是而非、暗潮涌动、秘而不宣的暧昧和刺激,只要不戳破,她们就是道德上无辜的;但金克丝却总想要戳破它,她感觉这是她人生中的一个重大时刻。

因此她总是很容易激动。


就举例说她们一起看电影的事吧。当她们互相依赖在一起时,蔚奥莱当作是“复合”,而金克丝则当作是“前进”。貌合神离。

好在她们选电影的口味相同。


有一次她们看的是《美丽人生》。她们都不喜欢看悲剧片,这是一个共同点。

金克丝不喜欢看悲剧是因为她已足够悲观,眼泪只会让她的心更冷更硬;蔚奥莱经常表面上对着现象和原因一顿理性地点评分析,实则暗地里心碎到无以复加。

整部影片的过程中,蔚不断去厕所,到了结局,擦到通红的眼睛和鼻子再也掩饰不住了,她为自己形象的狼狈和脆弱而难堪。

她以为妹妹会嘲笑自己,但她并没有;事实上妹妹从来没有嘲笑过她。


悲剧总会迫使人思考一些过于重大的问题。她们讨论起一些哲学问题,这些问题哲学家要穷尽一生才能定义,但在她们嘴里只是传递共识的工具。

而且,一般的争论应当是两个人努力说服对方,要么说服自己,但她们却只是形而上学、又意有所指地空谈着——比如,人是什么,爱有什么意义,命运能否被自由选择;为什么快乐看似总根植于肮脏,个人意志能发挥多大作用,有什么是最终值得追求的?


两个人都不急着下结论,也不引证事实,而只是来回兜圈子,这种行为基本是调情。

最后,金克丝先抢着冲到了终点。她一本正经地望着蔚,说:“这片子结局能让人绝望一整天,除非你现在亲我一下。”


蔚奥莱双眼眯起来,一边的断眉似乎挑了一下。她靠坐在扶手上,看着金克丝朝自己俯下身,眼珠上的光影变幻,如不安的河流。她那清晰又细窄的鼻梁总是同时显出冷酷和美好来。

终于,她轻轻凑上去,碰了金克丝的下巴。

 

那一刻,金克丝发誓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在静默里,在她的眼神里;一种不可捉摸的事物,能让世界变成幻彩的滤镜。

在所有不存在之物上,却附着着一种存在。


她想要抓住那个东西,把它带到生活中来,变成实实在在的事物——承诺,亲吻,乃至关系。或者蔚和她都喜欢的什么形态。

金克丝和她的“作战计划”的全部目的,就是想要抓住暧昧不明和转瞬即逝,抓住那条影子一样的东西,它在蔚心里的沟沟壑壑中惊慌躲避;它也像一种受神秘引力控制的潮汐,时而起,时而落。

但金克丝相信,一旦她抓住它,让它显了形,它的力量就会强大无比。

 

 

 

蔚的情形很不好。

正如金克丝的猜测,那条影子正在她心里疯狂作乱。


她觉得很疲惫,她决定放自己一马。一个月后保送成绩出来,她和爸妈半夜开小会商量,在阳台上点着一盏小灯,只敢低声讨论。

蔚奥莱不久被第二志愿录取了,那是一所离家相当远的院校。


金克丝完全被蒙在鼓里。因为她也在准备直升高中的考试,体育检测要了她半条命。

回过神来以后,她得知爸妈要开庆功宴,因为长女被不错的学校录取了。


“姐姐报的哪所学校?”金克丝天真地问。


“在深城。”他们答道。


金克丝的心像股市跳水,直直跌破开盘价。

因为她们住的地方是相当靠北的城市。


她意识到蔚是故意瞒着自己的。她突然想起之前曾冒出的回忆,曾有过的念头,在这刻烟消云散,她的脑袋从未如此清醒过。那些抵足相缠,轻声絮语,软弱的抵抗,她竟然当了真?那些暧昧的碰触,回避的眼神,和倏然闪现的念头,难道不是虚无缥缈的吗?


紧接着,她又意识到爸妈是和她一起瞒着自己的。此刻他们屏息凝视,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蔚奥莱又跟他们说了什么,是不是在她嘴里自己又变成了个“孩子”,愚蠢任性,没有自理能力,只是听凭她像命运一样的发落?


通往客厅的走廊上陷入死寂。


过了片刻,金克丝忽然重新一笑;她那清新鲜艳的眉目和唇红齿白总带着点童稚气,弯弯的眼像两只矛头,说:“我没关系。哦,对了,你们知道蔚奥莱是同性恋吗?”


说完她转身走了,留下他们在原地惊愕震骇。




第二天一早——不知道蔚度过了怎样的一晚。

金克丝在打开房门前,感觉是很有些后悔的;但对面房间的门也打开后,蔚挂着黑眼圈出来,把她当作狗屎一样无视掉,趿着拖鞋走了。


她心中的念头立刻消散。说得好,说得对!不仅如此,当初怎么还没添油加醋?


蔚走到餐桌前,随便拿了果汁和煮好的鸡蛋,叼着面包打算回屋吃,爸妈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时金克丝突然跟上来,照样拿了和她一样的东西。

她一点不想搭理她,本欲转身就走,金克丝却主动贴上来,在她耳边说:“亲爱的姐姐,昨晚过得怎么样?”


蔚像发条停住的玩具士兵一样可怕地停住了。她盯着地面,眼神像箭一样擦过金克丝耳边,终于她转过头来,嗓子都喑哑了,“小畜生。”


金克丝满不在乎地笑了,“干嘛一直瞪着我?你爱上我了?”


玻璃杯摔碎的巨大声响,还有水煮蛋滚落在地的动静,让那对苦命的夫妇赶忙站起身来,赶过去,看到了能让冠心病立即发作的场景:大女儿揪起小女儿的衣领把她砸到酒柜墙上,几乎像在掐着她的脖子,小女儿面色冷峻,虽然没动,但手向后伸,已抓住了一瓶满满当当的红酒。


“你们真行!”爸爸咆哮起来,妈妈赶忙上来撕扯分开两人。蔚奥莱状态狂暴,眼神像能把人片成片;金克丝也不遑多让,阴恻恻的神情像从死刑场爬上来的恶鬼。

两个人都面色桀骜又苍白,之间那种紧绷的引力直持续了好几分钟才断开。


原因是蔚奥莱先松了手,僵在原地半晌,才抬起头来说话。

但她没看金克丝一眼——后者靠在那里,像个要上断头台的武士;而是冲着父母,态度里混合着愤恨、痛苦,难以置信和无可奈何:“让她好自为之!”


她走了以后,金克丝捋了捋凌乱的头发,知道自己被爸妈狠狠敲打一顿是少不了了。



 

宝贵的大学前的超长暑假,蔚用三分之一的时间来打工,三分之一出去旅游,三分之一躲在多个朋友家里。亏得她朋友多。

也亏得爸妈理解。比起优秀的女儿是不是同性恋,这个家未来可能会分崩离析更加可怕。


金克丝过着另外一种生活,其实蔚奥莱大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家,因为她在白天根本不省人事。她用三分之一的假期在深夜喝酒,深夜打游戏,和偶尔白天去找埃克以及众多的妖魔鬼怪一样的朋友。

她偶尔和蔚打过几个照面,彼此都是漠然地转过脸去;她不知道蔚心里怎么想的,但她每次都咬牙切齿。

 

临到开学的时候,爸妈安抚她,“你姐姐这一去,不就好几个月回不来。”又强迫她,“必须送机去!起码做做样子,你们总不能闹一辈子脾气!”又欺骗,“蔚嘴上不说,但她看到你一起去多高兴。”


于是金克丝只好去了。蔚奥莱臭着脸坐在车上,恐怕这种谎言还是两头行骗的。


她们都坐在后座上,各自别过眼去,窗外的光影掠过她们的面孔。

死一般的沉默。在爸妈的压制下,她们勉强保持了安宁,音响里的公路歌孜孜不倦地活跃着气氛。


但是,飞往深城的航班延误了;由于南方的暴雨,从东南亚海面挪移过来的台风,她们被迫滞留机场,这一等就是七个小时。

从枯燥明烈的白天等到空虚焦虑的晚上,北方的天犹如一种惩罚,一丁点代表变化的云影雨意都没有。

金克丝躺在椅子上,蔚奥莱找了个按摩椅玩手机,爸妈无事可干,一会要去商店,一会去餐厅。

飞机延误了三次,等到第四次播报的时候,人群都发出愤怒的低喊;他们要等到凌晨三点半登机。




在这种气氛下,难怪她们又摩擦起来。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大概是蔚奥莱,她用修改家族群名称的方式跟金克丝隔空喊话,因为她不想私聊也不想面对面;她叫金克丝不要把行李都丢给她,自己乱跑乱逛乱玩,“某些人能不能消停一下”。


金克丝把群名改成了“某些人能不能不要颐指气使”。下一秒,蔚奥莱马上回应:“某些人能不能不要ETC24小时自动抬杠”;“某些人一点小事都找茬真的戏精”。

然后她们就开始了。


爸妈坐在不远处,挨在一起看群名每三秒变一次,疯狂地刷下去,逐渐升级成了互相辱骂。他们当然制止不了,因为他们不怎么会玩手机;也没法吼她们一嗓子,蔚奥莱远在星巴克,金克丝远在不知哪个角落,大概在恶狠狠地啃炸鸡。


这场争执主要靠互揭老底,两个人好像在比拼着谁更了解谁,赛着谁的话更有杀伤力。而且爸妈在围观的事实又增添了这种游戏的危险、好胜心和羞耻的恶趣味。

她们亲密变成了刀尖反过来的攻击,因为这种攻击本质还是出自亲密,所以这场争吵仍有一种隐秘的快感存在。


直到很久以后,她们还在用这种方式互相交流,拒不说话,连早饭和洗臭袜子之类的事都要修改群名。

 

 

 

恨意消退后,爱就浮上来。


金克丝对她的恨意是尖锐的、深重的,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感觉消退,占据更多空间的回忆涌上心头。

过去的一切历历可数,笑和吻,拥抱时衣物和皮肤的气味,轻轻弹在脑门上的指尖,欲说还休的嘴唇。

她在自己身上发现了这种奇怪的现象:蔚离开后,本来是如愿以偿,但她的生活却陷入一片孤寂冷清里,好像被锁进了灰白的监牢一样。


蔚也有相似的感受。她的恨意消退得更快,情绪变得空茫起来,只是那种愤怒、恐惧和失望仍遗留着,让她的世界比金克丝的更灰暗一点。

她的心总是更深,更为沉重。


人类总是追求快乐的物种。温暖的回忆比痛苦的效力更为持久,尽管出于自私的本能,人们会在怀疑自己利益受损和防止受到伤害时攻击别人,但长久来看,友爱和团结更符合自利。

汹涌的过去拍上岸来,两个人在漫无目的的现实生活中游荡,又辛苦疲倦,又要抵抗自己不被浪潮卷走。


两年时间可以发生无数事。蔚奥莱进入大学校门,开启了更热闹、复杂、眼花缭乱又目的明确的生活;金克丝升入高中,见教过她的老师,坐她坐过的课桌,读她读过的书本,压抑的秩序和节奏让她本就消沉的情绪处在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里。


蔚奥莱参加活动,认识新朋友,进入社团和学生会,上新鲜的课;她的新世界是一片彩带、吵闹、迥异的面孔和学术书籍,像漩涡把她吸进去,抑或她主动投身其中。以高中时任纪律部长的能力,当排球队长的劲头,她把自己的日程填充起来,连周末都满到溢出。

国庆节假期只有她一人没回家,而只是跑去澳门的老渔村,呆呆地看海。

 



有好长一段时间,金克丝的精神状况让埃克十分担心。


他看着她上课发呆,下课逃到僻静处,午休不睡觉也不玩耍,而只是神经质地戴个耳机不知在做什么事。

周末时间,他看着她到自己家来喝酒;有时候她消失,但又托他买些危险的化学原料,再跑到郊区做疯狂的实验。


他觉得这些都可以理解。兴趣嘛。但是某一天,当她向他借了把削笔刀,低着头,饶有兴趣地在胳膊上划了一道又一道,他突然发了飙。


埃克猛然起身,硬把她拖去了医务室。


“你有什么毛病?”他问道。


金克丝眼神散漫,“感觉凉丝丝的,很舒服。”她答非所问。


“你这样很不对!”埃克继续道。


“……”金克丝沉默了一会才说,“我心里不舒服。不割自己,难道去割别人?”


埃克大无畏地把胳膊递过去,看到她唇角一挑。

但刀片一贴上来,还没破皮,他就嗷地一声躲开了,身高从一米七跳到了一米八。


金克丝对他表示友好的轻蔑。她不仅干这个,还去偷偷纹身,把神经细胞的结构纹在肩膀到手臂上,像一条细长的蝎子;她还干其他疯事,嗑药,搞到一堆处方药非处方药,一口气吃一堆,把风油精滴在玻片上狠狠一嗅。

她基本不干正常事。什么东西能既古怪,又危险,还能带来快感,她就干什么。


埃克眼睁睁看着她在书本,笔记,画作角落,和周身的一堆玩意上,用荧光笔反复写一句话:“我想自杀。”

 



入学三个月,蔚奥莱就收到了好多情书、表白和匿名墙上的投稿;莫名其妙的好友申请,尾随在身后的搭讪,还有饭局上被介绍参与进来的陌生人。


她一概没有什么兴趣。她表示自己喜欢的是女性,但也没有女性让她喜欢。据说,一见钟情是有科学依据的,相处时催产素的水平能决定这段关系的时长。

蔚奥莱身体机能低落,即使有时她打起了兴趣,决定要追求别人的好意,但她的头脑是迟缓的,心也是平淡的。


她只接受了一个人的邀请。综合格斗社的塞薇卡,是管理学院的MBA,第一次见她就下了挑战,随后她们就去体院的武术教室里切磋。

蔚常常见她,旁人说不准什么关系,因为她们见面就是在打架;但是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她愿意在洗澡时和隔间的塞薇卡聊上几句。


塞薇卡大她几年,性格像大她十岁,世故精明,又辛辣豪横,什么东西进她嘴里都带着讥讽吐出来,但又带着一种洞察世事人情的包容和宽大。

蔚奥莱喜欢跟她在一起,不介意被她挑刺,她需要一种不用伪装自己的关系。她们不算亲密,但总有一种针锋相对的默契。

有人看到她们在草丘上散步;有一次,甚至看到她们躺在球场的草皮上,塞薇卡屈着一条腿,蔚奥莱就靠在那条腿上,看着手机。

 

金克丝没有任何新关系。她一如既往,找死兼搞恶作剧。有一次她也意识到自己有除姐姐之外的新选择。

她偶然间遇上国际部的一个女生,金发,戴着头带,娇小又贵气,说话像春波涟漪一样温柔;金克丝冒冒失失地跑去自我介绍,结果人家是外籍学生,听不太懂她吸了能量饮后兴奋跳跃、颠三倒四的语言,单是疑惑地看着她。


只有她独自呆着的时候,金克丝才会突然去看蔚的朋友圈。

她看到了盛会,夜宵,帆船,云天海洋。日子就在想象中度过。她做过很多琐碎的事,登上妈妈的工作QQ,访问她的空间,不留自己的痕迹;又想了解她的生活,去看她学校的一切相关公号和微博话题。


她痛恨自己这样。她讨厌自己情难自禁,也讨厌自己过强的自尊心。

 

蔚每三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只停留两三天,还花大量时间消磨在她的本地朋友身上的。每次都是周六晚上全家吃一顿饭,她俩竟能做到避而不视。平时迫不得已说话,也都只是没有意义的言语。


在家里一开门,或者在走廊上撞见,蔚总会垂下眼去,那样温驯恭良,跟学校里的她完全不一样。她当然注意到了金克丝的成长,但她避免自己注意到细节。

如果她注意到妹妹嘴边长了颗痘,或者发旋的位置变了,那她不就会条件反射地开口,打破这之间禁忌的真空吗?


与其说蔚讨厌改变,不如说她恐惧改变。因为恐惧总伴随着期待,但期待和恐惧之间有着重重巨大的风险。


在这情况下,日积月累的爱成了一种负担,压在心上的沉重的屈辱。

 

 

 

金克丝和那个金发女生做了朋友。


从她嘴里得知,她叫拉克珊娜,母亲是外交官,外派到这里工作五年。她说话别扭但神情纯真。


金克丝表面热情,背地里常常捉弄她——都是小小的捉弄,在她眼里是表示喜爱和亲近的方式;但有一次竟把她弄哭了。

她被画在课本的涂鸦吓到,眼泪汪汪地跟金克丝求助。原来拉克珊娜本就语言不好,又跟当地习惯不相融,十分孤僻,内心总在担惊受怕。


金克丝帮着她用特制药水擦去涂鸦,呆了一会,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混蛋。她飞也似的逃跑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捉弄过拉克珊娜,只是做着好朋友。

但拉克珊娜迟早要走的,这已经是她在这的第四年,所有的朋友,包括埃克,也会离开。


她的第五年是金克丝的高二,拉克珊娜的母亲要被调回华盛顿了。她走之前,他们为她举办了小小的“毕业典礼”,拉克珊娜拥抱她时,感到她在哭泣。


金克丝几乎不流泪,这已经成了她自诩为性格的一种习惯,但现在是最悲痛的时刻吗?她的眼泪是在借着什么而变得丰盛又猛烈的呢?为什么它来得这么迟,又这么不合时宜?


拉克珊娜停在那里,帮她在人群中打掩护。她对着她轻声耳语:“愿我们在希望中相见。”



 

金克丝总觉得,假如自己不是自己,那人生就没有意义。


她对一切构成“自我”的事物都极为看重,比如她的早慧和自卑,探求和痛苦,野心和幻想,乃至时刻喷薄而出的热力和疯狂,都被她自己深深珍惜着。

如果没有这一切构成的动态整体,那她就不成为她,也就没有独特性,个体存在还有多少价值?


金克丝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她的价值标准是从爸妈那继承下来的,又从小随着一个更强势的同类成长而修改,如果样样不如人,就必须要另辟蹊径。哪怕她意识到自己的胡闹和心机是伤人伤己的,她也必须不能阻止自己。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始终在家庭的阴影下,思维方式也没变过。

 

她是个青少年,能操心的事不多。其中一项就是考试,没完没了的攀比,冷酷无情的压榨,惨烈的洗脑,更强化了她的自我认知——如果不够优秀,如果不能惊艳;只要足够优秀,只要足够惊艳,那么无论如何都是可以接受的了。




她的成绩始终是学校里的一道新闻。不仅由于她有名,而且因为她身上充满着戏剧性。

学校里挂有红榜,凡是大型考试就会书写上榜者的名字,供人瞻观,喷着唾沫评头论足。金克丝的名字忽上忽下,有时很高,高到顶上,像山峰一般不可谮越;突然又滑下来,像股市红线直跌破底,连老师们都兜不住,只能掩人耳目地给她爸妈打电话。


“天才学生……”带过她竞赛的老师都这么说,替她混乱的状态打掩护。但很多任课老师都抱怨,“她表现很差。”


金克丝基本不听讲,要么趴着睡觉,要么偷玩手机;晚自习总不见人影,多亏了蔚带她溜号的深厚家学。她经常不写作业,要么写得极乱,跟老师顶撞,小测验也考得极差。

但又有时她会像火箭一样直冲上天,推进器留下的尾焰是卷首巨大的红字分数,能让同学在课上也忍不住交头接耳。


有人说看到她晚上不回家,躲在朋友宿舍的厕所里目光炯炯看一夜书;自然,第二天上课又是大睡。


到了高三,金克丝终于忍不住申请离校学习。她受够了规律的作息和稳定的考试制度,不如说她已经混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爸妈花重金让她上全托班,辅导老师根据她的作息为她服务;每个月她返校几次,找老师问积攒的问题。她这活儿不是人干的:辅导老师不知多少次在深夜里开着电脑摄像头,监督她下笔如飞地学习,又或者凌晨被一通电话叫醒,被她纠缠到筋疲力尽。

她亲眼见证了这个机敏异常,又疯狂异常的学生,从标准时间过成欧洲时间,再过成美国时间,最后又拖回北京时间。她看起来很痛苦,但她坚决惩罚自己。


临到了高考前夕,老师们觉得没有谁的考试比她的更惊险刺激的了。

学校老师问她为什么不选择保送,她答说她就要高考;她总是选择风险更大的那个可能,而蔚奥莱走了保送,稳稳当当上了一所一二流之间的好大学,在一座大城市,有无限可能。


金克丝已经熬了好几个月,居然还没垮。高考前两三天,她出奇睡了几个好觉。

当辅导老师忐忑不安地问她“万一你考不好怎么办”,她设好闹钟,躺在床上,说:“那我就去死。”然后平和地闭上眼。


考试的过程没有任何波折。所有人都认为金克丝必定要创造新记录了。

结果成绩出来那天,她登不上系统,就打电话查分,听完浑身冰凉,差点晕过去。


辅导老师打了好几个电话,爸妈发了好几条微信,任课老师、同班同学都来询问,但她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想为什么会这样,真正的分数比她最后一次模考低了五十分。明明她的分数一直往上升,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暑气像地狱的烟雾一样飘进来,远处的鸟在报丧。以后该怎么办?


辅导老师知道她的密码,登进系统查了一下,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不是不错么?但金克丝的骄傲不容许不错,她要极好。

她没有一丝力气,脑子里转着成绩、地位、阶级、颜面、能力、天分、价值、尊严等一系列念头,像子弹呼啸四溅,爆炸冲天,突然间漆黑的大字直直砸落到眼前。

爸妈到家,本来颇为期待,踏进她的房间却看到这么一幕,吓得一句话都没说就出去了。

一整天,她房间里没有一丝动静。


一直到晚上,也没人敢来敲她的门,她也没有反应。黑暗像一位邪恶而熟悉的母亲控制了一切,只有门缝里投进一线金刀似的光线。

金克丝不去看外面。她蜷缩起来,把头搁在床边,双手抱住。

这时候她憎恨自己的脑子转得这么快,那些念头仍在像自杀的行星一样冲撞进彼此的轨道。这种逻辑的无用重复,就像在鬼打墙,她感觉像在拿头一遍遍撞南墙,每撞一次鲜血淋漓的创口就更开裂,几乎逼出疯狂。一万声尖叫让她去死。


就是在这时候,蔚回了家。

 

 

 

在苦闷的时候,蔚奥莱不会像金克丝一样,起码会跟朋友肆无忌惮地发泄,她宁愿把秘密保守到死。没有任何人听过她讲一句这件事。除了对着凯特琳,但那是在做心理治疗。


那个秘密她永远只会吐露一次。当凯特琳问她“是因为什么而痛苦”时,蔚奥莱回答得吞吞吐吐,“因为和妹妹不正常的关系。”


“什么样是不正常?”凯特琳问道。


“就是不正常,我们都知道什么是不正常。”蔚说,“没有界限,没有底线,互相伤害,也没有前途的关系。”


“正常其实是一个高度工具化的词。”凯特琳道,“代表你运转良好,符合要求,能完成各项任务。你‘正常’,可能并不代表你‘健康’。你‘健康’,也未必代表你不会痛苦。”


“……”蔚一瞬间想说出某个词,但刹住了。

她停顿一会,“就算这么说,但有些事本来也不应该发生。它对任何人都没好处。比如说……”


凯特琳听着她讲述那些有害的亲密,隐晦或大胆的挑逗,两个人貌合神离的冲突;她听得非常仔细,蔚奥莱从来没见过任何人可以这么仔细地听别人说话,像静止的间歇泉,你能感觉到底下的力量仍在涌动。


“你们确实经历了……很多,”她转着笔,“很多……非常大胆的事。”


“是有病吧?”蔚短促地笑了一下。


“不,”凯特琳简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你们非常勇敢。”


这句话大概像小偷的工具恰好拨开了锁芯。凯特琳要求她从头开始讲,蔚奥莱就顺着开始了。她交付了自己的信任。

整个讲述和治疗的过程持续了近两年,涉及无数细节;每个隐秘的起承转合的部位都是一次信任危机,凯特琳必须每一次都赢得她的信任。

她觉得自己像给名人铺红毯的人:她在路的前方卷开红毯,这样那些挑剔又谨慎的明星才能顺着她铺好的路走,最终达到会场——对她来说,那是真理的殿堂。


就像现在,她以精确无比的言语解剖蔚的内心想法,不管它是何面目,“你对妹妹的亲密和接近总是让步,但一到某些事上,你就突然强硬了。”


“没错,”蔚说道,“有些事就是不可以发生。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需要界限。没有界限就没有对策,没有对策就没有目的,没有目的的话,就没有意义了。决定界限的是一系列‘能做’和‘不能做’,像两个颜色的细胞。如果物质混杂,那它们就会改变性质。”

她在桔红的沙发椅里脸色苍白,虚弱又防备,“假如有些事发生在我们之间,那关系就会变质。”


“所以,比起实际的亲密,”凯特琳点了点头,“’变质‘——这种比喻,或者说象征,对你的意义更重大?”


蔚含糊地应了一声,“差不多吧。虽然听不懂,但还是附和你好了。”


“具体来说哪些行为你不能接受,”凯特琳问,“性?”


蔚奥莱肉眼可见地尴尬了一下,对方检索着笔记继续说:“牵手和亲吻,你说你都拒绝过;同床和抱睡,你也尽量避免……”


“对,”她的声音挣扎着,“那是恋爱关系。我们会变成……”


“什么?”


对方回给她一片沉默。


“自从你来到这之后,你总是避免说出某个词来。”凯特琳说,“乱(河蟹)伦——是吗?”


房间里的死寂像冰咖啡杯上的水迹慢慢滑落。


“对!……”对方泄气一样,陷进沙发,“乱(河蟹)伦。”她自暴自弃地重复这个词。


“你把乱(河蟹)伦定义为你一开始说的’不正常关系‘,”凯特琳语气平静,眼睛不眨,“我猜测有以下几个原因:第一,社会规训,婚姻和家庭制度一直是我们文明的基础,乱(河蟹)伦会打破秩序、影响分配;第二,家庭影响,你父母主张明确的角色分工,母亲是母亲,父亲是父亲,你是你,妹妹是妹妹,而且他们的爱和教导也让你没法割舍;第三,遗传学上近亲结合有缺陷,人类的繁衍本能会自发地对其产生厌恶……”

“但是从你对后面发生的事的叙述来看,社会规训和家庭禁忌并没有多大的阻力。你们并不是异性恋,也可以选择不进行生育。所以还有什么原因分开了你们?”


“不仅你说的这些。”蔚奥莱声音压得很低,“一直以来最让我恐惧和担心的其实是……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就在我跟金克丝去操场的当天下午,麦洛和克罗格在器材室闲聊,讲到一个老师性侵了一个学生。他明明白白诱奸了她,而她还以为他们在恋爱。他靠了什么?他又老,又丑,又有家庭……”

“我还搜过很多新闻,很多乱(河蟹)伦事件核心是性犯罪,年长者用利益和威信压榨别人,受害者——几乎都是女性,年幼的女性,被欺骗,被操控,被恐吓,但因为不成熟而信以为真。这不是不平等吗?利用和剥削可能是最大的风险,我怀疑这里是否存在一种真正的爱情……”


凯特琳低头做了笔记,过了一会,她又翻了几页。纸页摩擦的脆响缓慢又紧张,她的脸上第一次显出犹疑。


“你说的非常对,”咨询师说,“虽然从你的叙述来看,你更像被操控的一方。”



 

冷战两三年之久,蔚奥莱突然接到爸妈的电话,听说了妹妹的近况。听完之后,她就买了最近的航班回来。


回到家里,爸妈显得十分忧虑,悄声指向房门,“她已经躺了好几天了,一句话也不说。”


蔚奥莱点点头。她先去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随后轻轻来到对面的房门,敲了敲。

“是我。”她说。


里面没有动静,她就又说:“我进来了。”


和爸妈对了个眼神表示“放心”之后,她打开门,反手关上,走到了床边。


蔚坐到那张柔软的蓝色床铺上,颠了颠,想起十八年前这里摆放的那张婴儿床也是一样的颜色。她仰头看到满墙的海报,工具格上挂满了发明创造。

身后,金克丝背对着她侧卧,像一只死去的实验动物。


在这个房间里,蔚奥莱闻到金克丝一生的气味,和自己一生的气味。


对方没有反应,但她得让对方活过来。她同时感觉到一些死的东西正在复苏。蔚奥莱伸出手,轻轻搭在金克丝裸露的手臂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贯穿了两人的体温。她了解她的个性,金克丝的头脑是个迷宫,抚摸那些树墙没有用,必须找到直达终点的最快路线。

她只说了一句话来打破僵局:“你是我遇到的最像天才的人。”



 

尽管金克丝在下午时还沉默不语,但到了傍晚,她明显有了丝生气。


蔚奥莱再进来时,拧开了台灯。她听到背后的声音:“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她答道。


再次进来时,她端了碗筷;金克丝终于坐起来了,侧脸盖着凉席压出来的红肿印子,很是好笑,但她那眼帘低垂而显得无神的双眼又十分可怜。

蔚坐到她面前,温柔道:“吃一点。”


碗里是她最喜欢的海鲜粥,还加了甜青豆,她看到伸过来的调羹,因为害怕蔚的靠近而僵硬着向后靠。但蔚奥莱一直把勺子伸到她眼前,有点强硬,迫使她吃了一口。


临睡觉前,蔚走进来对她俯下身,伸手似乎要摸她的头顶;金克丝像向着阳光生长的顶芽,条件反射就把脑袋凑上去。但姐姐的指尖从发丝间溜走,“该洗澡了,你都要臭了。”

“我马上去。”金克丝应了声,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起来,还因全身无力而趔趄了下。


等金克丝裹着大浴巾出来,过长的额发落下来,垂头丧气。她没精打采地擦了几下头发,突然感到门口的光减弱了;回过头去,蔚奥莱夹着枕头凉被,倚靠在门边上。她看着自己,“可以一起睡吗?”


金克丝的眼睛完全睁大了,许久没有反应。

 



当晚上她们躺在一起时,依然是背对背,蔚奥莱自动占了靠外的一侧。金克丝浑身僵硬,不敢回头,也不敢动,就像拆弹专家守在一颗不敢拆的炸(河蟹)弹前。

 



第二天天刚刚亮,她忽然翻身起来,直挺挺跪在床上,像具僵尸一样。


“姐姐,”她使劲把蔚摇醒,声音紧绷,好像这是件极其重大的事,“之前那句话是真的吗?”


“什么?”蔚睡眼惺忪,好半天,才含糊又温柔地说,“当然是真的。没有一点假的。”


她闭上眼睛休憩,过了一会,却有水滴打在她眼皮上。她又睁开眼,看到金克丝俯在自己面前,眼泪正流下来,冲刷过静止而麻木的面颊。她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但泪水无法控制,显得更加悲哀。这些泪水好像早就停在眼眶里,只等一个机会。


蔚奥莱静静看着她,帮她抹净脸颊。她的外表也没有太多情绪。

但她的心仿佛融化的铁水,正在胸口里下一场血雨,四周全是燃烧的残迹。



 

蔚做这些事,是为了拷问出更重要的事。


“听爸妈说,你现在在吃药,”她把金克丝叫出门去,装作散步,“抗抑郁药,抗焦虑药?还在吃些有的没的,比如之前那个能量饮;还喝酒,还抽烟。学校里老师同学说你自残。”


轮到金克丝含糊地应声,“我确实有些毛病。”


“什么毛病?”


“一些……随随便便的心理疾病。”


金克丝猛地被拉住了,脚下刹了车,力道之大,险些让她后仰掼在地上。

入目的是一张蔚奥莱极其认真的面容,好像死刑犯上刑场前一样认真,问她:“什么心理疾病?”


“就当我不可救药吧。”她胡乱应付着,试图挣开蔚的手,但对方的力气比铁链还强。


蔚第一次把自己的力气用到妹妹身上。


最后,金克丝沉默了很久,才说:“晚上再告诉你。”

 



蔚奥莱本以为那是拖延时间,但并不是。她像被关入大牢的政治犯,全然不知明天就会有人来宣布她的死期。

到了晚上,蔚奥莱盘腿坐在她的房间里,等着,等来金克丝和她手里拿的两瓶酒。


她正欲说话,但金克丝把酒标展示给她看:是已经是两三年前她们一起喝过的苹果汁啤酒,这个事实和时间击中了蔚奥莱。

“喝一点,”金克丝哀求似的,轻声说,“这样我们对彼此的容忍度会高一点。不至于吵起来,也不至于开不了口。”


蔚答应了,”但是你必须好好跟我解释你现在的状态,你是……崩溃了吗?”


金克丝拧开瓶盖先灌了一口,充满气泡的甜酒冲刷过牙齿和舌尖,带着刺激感,胃都微微发热。她才回答:“我不知道该从哪说起。那就从精神疾病开始吧。”


“它出现得很早,大概从我初中时就开始了。据说那时是个人意识开始完整的时期,那有精神危机也不奇怪。“


“你还记得吧?初中时我做了好多叛逆的事,但那只是为了填充自己的生活,另外,引起你的注意。我对你的感觉……一直都非常复杂,我害怕你,依赖你,崇拜你,又鄙弃你——不这样做,我就会失去自己。”


“我感觉那是一种存在危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又有什么必要活着。那时我开始焦虑,我需要更多证据证明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我不是别人的附庸——当然,那个人就是你了。可是最可怕的还不是成为别人的附庸,而是快乐地当着那个附庸。”


“你永远也不可能当我的附庸的,”金克丝字斟句酌,“虽然你总答应我,总给予我,但你才是那个轴心和重点。你不会为我改变自己的原则,只是当着自己。啊,只当自己!我也希望我能只当自己。可是我太爱你了,只好放弃一切。于是危机就来了。在这种痛苦下,我怀疑你,怀疑自己,怀疑世界……世界就像一个赛马运动员骑在我身上抽打我……说起来,那个该死的物理竞赛我根本不想参加,但是好歹能让人骄傲;它只伤害了我自己,我差点被折磨死。”


“成瘾行为就是那会儿出现的,它也是一种病态行为。我靠各种各样的上瘾跟大脑抢夺多巴胺和内啡肽。当时你在干嘛呢?你有为我感到骄傲吗?你喜欢我那些涂鸦,恶作剧,和努力向你靠近的行为吗?我很希望你喜欢——但你不。”


“我记得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曾幻想一个朋友来跟她说话。这又是精神病态的一个表现了。”

“分裂感,焦虑感,卑微的感受,简直要把我埋进土里。”


金克丝又喝了一口酒,“你还记得我们随便讨论过的哲学问题吗?存在包括哪些命题——人是什么,爱有什么意义,命运能否被自由选择;为什么快乐总与肮脏相连,个人意志的作用范围,最终有什么是值得追求的?”

“这些问题我一个也答不上来。但是其中有几个我略有答案:爱的意义,本能的幸福与肮脏,个人意志,和人生追求。这些答案也都与你有关。……为什么你是我姐姐呢?为什么你是你,而不是一个那种无聊又讨厌的姐姐?”


“我弄不明白宇宙的成因,但我知道我必须追求。”


“所以我又有妄想症了;因为我总是图谋和规划不可能成真的事情。”


蔚呆呆地看着她。金克丝用自己的瓶子碰她的,把瓶口抵到她唇边,于是蔚只好喝上几口。


金克丝的酒量实际很浅,而且最近又不太健康,喝了一瓶就醺醺然有了醉意;蔚奥莱几乎是海量,这点酒精都不能让她分神。她只能清醒地听着。


尽管金克丝说的话非常难懂,她也无意解释,但蔚本能地感觉了她在作一番前所未有的剖白。

危机感毛骨悚然地出现,她直觉自己应该推开她,或者离开,但是她不能动弹。


事情到了这里,再也无法抽身而出了。


“姐姐,说起来多奇怪……”金克丝趴到她膝头,在长发间蜷起来,不住地笑,“我出生在一个美满的家庭,经济富足,身体健康,有所有人的关心。多么幸运,而且还有你……何其幸运!但我现在却这副样子。我简直没有一天不想十几次去死的。”


“我确实生病了,”她自言自语,抓起蔚垂着的手往自己胸口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受过多少创伤……但实际上都没人校园霸凌我,只有我霸凌别人的份。他们现在都应该庆祝啦!……要说起创伤,唯一算得上创伤的那件事,就是十岁的时候看着你被打。”


蔚本来僵在那里,但在这句话里,她不由自主抬起了眼睛,和金克丝闪闪发亮的凝成碧海的眼神对视了,突然间,一股熟悉感贯穿了她的脊梁。

她想起了自己快要遗忘的事情,从金克丝眼睛里读出了那对她人生的影响,一时之间,竟难以置信。


蔚奥莱仿佛在短短的一分钟之内得到了上帝的视角,得以俯视两人的人生,信息量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一分钟就足以窥破红尘。她看到了草蛇灰线,埋伏千里,看到了金克丝口是心非,独自挣扎;看到自己无心插柳,刻意回避。但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的精神状态总在波动,但如果画成图,就会发现它总与一个变量正相关:就是我们的关系。”金克丝还是抓着她的手,仍然笑着,但笑容像碎玻璃片反射的尖锐的光,实际已脆弱至极,“你一直以来都对我太好了,什么都肯给我……再也没有人能像你一样了!……”


蔚轻声问她:“怎样才能让你变好一点?”


金克丝上前抱她,声音低闷,“离我近点,我就会好;离开我,就变差。”

她神思恍惚,但觉得仍缺少一句最残酷的话。于是她吐出了致命一击:“这病恐怕不能治愈,也不会消失。除非到了所有记忆都消失的那天。也许等我得老年痴呆症吧。”


这些年来,蔚提防着那个最大的危险。她害怕自己无形间的影响,害怕年龄和辈次带来的不平等,害怕自己让对方受伤,尤其是她伤害到对方。这个可能性比一切外部压力都能把她推得远远的,不惜逃跑。

如今这个沉重的包袱展开了,里面的内容果然是她最担心的东西:金克丝的一辈子被她占有了。而她自己反抗不了也不想这一点。


是我决定了你的痛苦和幸福吗?宿命感像钟声在体内炸响,那种感觉滚烫又冰冷,巨大的悲哀传到四肢百骸。金克丝的吻像雨落下来,沉重而发酸,落到唇上,连理智都腐蚀而空。

蔚奥莱张开嘴唇,接受了这个吻,不仅接受,她还抬起手回抱了对方。长发散到手臂上,她怀里是金克丝的腰弧,触感柔软,落到实处,让她脑内炸开一片刺激的空白,心像要逃命一样撞击胸口。

似悲似喜,半死半活,她从没觉出如此幸福的滋味,也从未像此刻一样沉痛难言。



 

翌日一早,她睁开眼睛看到金克丝。对方早就在看她了。

“早上好。”金克丝喃喃自语,像在对想象出来的幻影说话。

蔚奥莱凝视着她,听见自己的心也在说话:“早上好。”

 

想题目真的很难

【鸣神组】留念镜 12

  “旅者,许久未见。”钟离将茶推至荧的面前,“我听说你去了稻妻,回来璃月是有要事?”

  田铁嘴的茶并不算上品,但解渴已是足够,和荧用了传送锚点火急火燎赶回璃月的派蒙一口干了那杯茶,眼神急切地看向面前的沉稳淡定的青年:“钟离,我们有事想要请教你,是关于眷属的事情。”

  “嗯……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移步往生堂详谈吧。”

  作为冒险家协会委托看板上排得上前三,追过风魔龙,斗过奥赛尔,打过雷之神的旅行者,虽说这里面多少掺了些运气,也得了不少人帮忙,但荧自认为还算是擅长解决问题的,然而这次八重神子的事情着实是让人发愁,尤其是当她们前往影向山山腰处的洞窟,打算从这最后一处袚除地寻找最后的线索...

  “旅者,许久未见。”钟离将茶推至荧的面前,“我听说你去了稻妻,回来璃月是有要事?”

  田铁嘴的茶并不算上品,但解渴已是足够,和荧用了传送锚点火急火燎赶回璃月的派蒙一口干了那杯茶,眼神急切地看向面前的沉稳淡定的青年:“钟离,我们有事想要请教你,是关于眷属的事情。”

  “嗯……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移步往生堂详谈吧。”

  作为冒险家协会委托看板上排得上前三,追过风魔龙,斗过奥赛尔,打过雷之神的旅行者,虽说这里面多少掺了些运气,也得了不少人帮忙,但荧自认为还算是擅长解决问题的,然而这次八重神子的事情着实是让人发愁,尤其是当她们前往影向山山腰处的洞窟,打算从这最后一处袚除地寻找最后的线索,却发现此地污秽早已被袚除时,事情便开始超出了她们的所有想象。

  万幸的是八重神子暂时还没有像花散里那样消散,不幸的是她依然还是沉睡的小狐狸模样,而且雷电影和她之间的感应也彻底消失了。

  “既然是神明眷属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不去问一下另一位神明?”在绝望的氛围彻底击溃她们之前,旅行者最好的伙伴派蒙及时地提出了另一条路子。

  “以普遍理性而论,确实每个神明都会拥有自己的眷属,但因为七神各有不同,神明眷属也无法一概而论,就如北风之龙之于巴巴托斯与若陀及众仙家之于我不同一样,巴尔泽布与其眷属之间的联系也有着自己的方式,所以在这点上我无法帮助你们更多。”

  “呃……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派蒙纠结地挠挠头,“那在这种情况下,神子还算是雷神眷属吗?或者说有没有什么神明通用的办法可以让她们之间的感应重新建立起来?”至少有了这神明与眷属的感应,还能试试能不能通过感应把神子唤醒。

  “严格来说,应该要问那位雷神眷属是否还视巴尔泽布为其神明。”像是猜到了派蒙脸上的疑惑,契约之神用了个他最擅长的例子来解释,“就像契约签订需要双方共同认可才可实行。”

  “同理,神明与其眷属之间,也是相互选择的。”

  

  八重神子其实不想接鸣神大社宫司的担子,一来是这宫司之位繁忙,坐上了难免会少些自由,二来有狐斋宫在,又何必让她一只小狐狸来当宫司。

  于是在狐斋宫说自己要出趟远门,所以要她来当代宫司时,八重神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神社她自然会认真看护,这也是她作为巫女的职责所在,但做代宫司这事还是算了。

  “别弄得像是不回来了一样。”八重神子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和狐斋宫说了。

  “小家伙~”狐斋宫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哄三岁小孩,“成为鸣神大社宫司可是有数不尽的油豆腐吃哦~而且你这小家伙不能这样啊,你师父我每天为了神社费心费力,好不容易能出趟远门游玩,你总得分担分担,别让我出远门的时候都惦记着宫司的职责啊~”  

  狐斋宫吵吵闹闹地跟在八重神子身边说了很久,大有八重神子不答应她就不放弃的势头,最后还是在八重神子一个突然的拥抱下止住了絮絮叨叨。

  “回来记得给我带油豆腐。”八重神子紧紧地抱着狐斋宫,用自认为最凶狠的语气威胁着这只银白大狐,只是那像是蒙上了一层雾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威慑力,“还有各种好玩的东西也要带回来。”

  “好好好。”狐斋宫收起了逗弄小辈的心思,双手回抱住八重神子,声音温柔似水,“都给小神子带回来。”

  后来,油豆腐和那些好玩的东西都随着差点要凋零的神樱树的重新繁茂留在了八重神子的身边,狐斋宫做到了她所允诺的,但却没有做到八重神子所期许的。

  “狡猾的狐狸。”

  穿上宫司服的八重神子对狐斋宫进行了毫不客气的评价,心里想着再与之见面时哪怕不顾长幼尊卑也要和狐斋宫吵上一架,脸上花掉的妆却不得不私下一补再补。

  

  可命运并没有眷顾她们。

  

  若神明无泪,那当雷电影拿着梦想一心从遥远国度归来的时候,稻妻的雷暴雨为何比任何时候都骇人?

  雷电影拒绝见任何人,但没人能拦得住一只狐狸。

  房间内的雷电影靠着床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宛如她的灵魂已跟着雷电真留在了那个遥远国度而不复存在,八重神子跪坐在她身旁,同样一声不吭地为她处理伤口,仿佛只要她们什么都不说,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要雷电影还紧紧握着已经开刃的梦想一心,就不会再失去一样。

  雷电影身上的伤口很多,但所幸在御舆千代的事情过后,八重神子就学了不少医术,处理这些伤对她来说都只是小问题,可是身上的伤可以轻易治好,心上的伤却要何时才能愈合?

  那个出了远门却耍赖不回来的狐狸说过的……

  八重神子努力地去想狐斋宫教过她的所有东西,却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好在这些年来练就的本能反应比她的脑子争气,被她抱着的人浑身微微发着颤,八重神子有些感慨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被雷电影的雷光击中就吓得落荒而逃的小狐狸了,那被她一并拥在怀抱里的不受控制的雷元素居然都没让她的眉头皱上一皱。

  甚至八重神子还觉得自己有些享受着这雷元素带来的痛感,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雷电影也还活着,即使她们的心都已快要死去,就像那被困在龙脊雪山中互拥着取暖的,已至弥留之际的迷路人一般,茫茫天地,也只余下她们二人了。

  

  

  

  

Nassim

【拳狙】Unraveling(全)

1.

地下酒馆人头攒动。


在烟雾缭绕的黑色地带,光头大佬赤裸着上半身,密密麻麻的刀疤是上位的勋章。小弟们三三两两或靠或蹲,烟头的火星星点点,一双双眼睛如狼似虎地正盯着笔直站着的人。


那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柳眉杏眼,鼻梁挺直,连同着因专注而紧绷的嘴唇,无一不在诉说着主人的特殊。长得美在黑巷可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包裹在笔挺制服下的身体是那么凹凸有致。但女人背着的那把枪和明显的肌肉,还是让妄图一探究竟的人多了一丝顾虑。


“我来找个人。”


凯特琳站定在吧台面前,屈指敲了敲桌面。酒保...

 

 

 

1.

地下酒馆人头攒动。

 

在烟雾缭绕的黑色地带,光头大佬赤裸着上半身,密密麻麻的刀疤是上位的勋章。小弟们三三两两或靠或蹲,烟头的火星星点点,一双双眼睛如狼似虎地正盯着笔直站着的人。

 

那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柳眉杏眼,鼻梁挺直,连同着因专注而紧绷的嘴唇,无一不在诉说着主人的特殊。长得美在黑巷可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包裹在笔挺制服下的身体是那么凹凸有致。但女人背着的那把枪和明显的肌肉,还是让妄图一探究竟的人多了一丝顾虑。

 

“我来找个人。”

 

凯特琳站定在吧台面前,屈指敲了敲桌面。酒保拿着擦杯布,面无表情地继续手上的工作,直到女人比出野火帮手势,才终于放下。

 

“你来得太早了,盘还没开起来。”

 

“我要见她。”

 

酒保盯着她的眼神耐人寻味,伸手招呼来一个小孩,对他耳语片刻,示意凯特琳跟上。

 

“你也是来打擂台的吗?”

 

小孩推开酒馆深处的一道暗门钻了进去,凯特琳紧随其后,沿着楼梯往下走。他倒是不怕人,一路上都在好奇地问东问西,“用枪的可不见得打得过用拳的,加上她最近心情不是很好……到了,就是这里!”

 

地下室藏着一个拳击场。拳击台设置在正中间,座椅摆放得离台子近得很,观众伸手或许就能碰到拳击手。一台巨大的拳击器摆在角落,旁边一张纸条写着分数超过第一名免单,霓虹灯打出的记录榜上,榜一却以不可阻挡之势狂甩后面名次的分数。

 

小孩在她打量时不知道去到了哪里,凯特琳只能拽来一张椅子,耐心等待。几个月前议会那场袭击后,她学会最多的就是耐心,不论是母亲的伤势,还是对逍遥法外的犯人,着急只会带来更多烦恼,并且无用。

 

旧派炼金男爵还掌管着下城部分地区,他们似乎被希尔科的离去触动了某根不安分的神经,在黑巷里到处烧杀抢掠,给野火帮造成不少麻烦。今晚的挑战者来自原本制造微光的区域,首领在儿子意外死亡后不断向希尔科旧党示威,因为与金克丝的关系,蔚也被划入了旧党范围。

 

蔚留在这里打黑拳,不单单是要照顾酒馆生意,更多是用隐晦的方式帮助艾克。

 

她永远在想方设法保护别人。

 

蔚从偏门走来,没戴着拳套,只拿了一卷新绷带随意往手掌和手腕间缠绕,用牙齿咬断。举牌小姐媚眼如丝,象征着胜利之吻落在她的脸颊,全场沸腾,无数赌注投入奖池,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欢迎着拳王的登场。

 

凯特琳没看完全场就提前离席,对决的男人根本不是对手。蔚的格斗技巧远胜于他,更不用提他沉不住气的性子,只需要虚晃两招,就能让他将弱点暴露无遗。

 

蔚一定会赢,她确信无疑。

 

酣畅淋漓的比赛点燃了现场,陷入狂热的人群高声欢呼着胜利者的名字,向楼上酒馆走去,一瓶接一瓶的烈酒开启,没人会拒绝光荣的胜利。拳击场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难闻的烟酒味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

 

“让我看看又是谁来送死了。”

 

一抹鲜艳的红从黑暗中走来。那人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活动着关节,手臂的结实程度比她更甚。灰蓝色的眸子触及到躲在门后的她时愣住了,随即又撇开,站定在原地不动。

 

“好久不见,蔚。”

 

凯特琳没想到短短几分钟的等待就让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这几个月你去哪里了?”

 

“如你所见,待在这里。”

 

“为什么突然离开,”凯特琳坐到拳击台旁,抬头望道,“你什么消息都没留下,我很担心你……”

 

“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

 

蔚嗤笑一声,缓步走到拳击台前,一个利落翻身跃到台上,靠在围绳,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下的凯特琳。她的红发沐浴在射灯下,散发出温暖且耀眼的光芒,但脸上却是截然相反的痛苦。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凯特琳牵住台上人垂下来的手,蔚下意识想抽开,但看到凯特琳坚持的双眼,还是作罢。几个月前金克丝的鱼骨头,炸毁的不仅仅是那栋议会大楼、双城岌岌可危的和平,还有她们俩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朋友不值得你做那么多。”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得算的,蔚。”

 

她生气地站起身,略显笨拙地从围绳下钻过去,站在蔚面前。她想说些什么,但看到蔚回避的态度后,还是咽了下去,只是攥着她的手,一寸一寸触摸或新或旧的伤口。

 

“我可以……”

 

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打断了凯特琳的话。

 

凯特琳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杠杆步枪在入场时就被收走,她摸摸藏在衣袋内侧的那把手枪,屏息凝视着蔚。蔚摇摇头,拉起凯特琳的兜帽,将她护在身后。

 

“谁?”

 

“有人说今天看到了个皮城妞,像个之前那个条子……不知道老大今天看没看到啊?”

 

那是一个陌生的面孔,谄媚讨好地看着蔚。

 

“没见过。”

 

“老大,你身后这个……”

 

男人手中的钢棍重重敲在铁门上,作势要向前。借着光,凯特琳看到今早带她进来的小孩抹着眼泪,畏惧地站在一旁,脸上明显是挨打痕迹。

 

“我的人还要给你看?”蔚一把拉过凯特琳,把她的脸死死按在自己肩膀。见那人没走的意思,又补上一句,“你可以滚了。”

 

“抱歉抱歉……”

 

世界终于重归安静。蔚松开了她,凯特琳终于感觉呼吸顺畅,底城人消息走漏得比她想象要快太多,没想到这些人会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

 

“你今晚就得走。”

 

蔚说。

 

 

 

 

2.

“我要带你走。”

 

凯特琳抓住蔚的手臂,说道。

 

“你……算了,这里不安全,先跟我来。”

 

入冬后,底城的风开始肆虐,细窄黑巷传出仿佛野兽的嚎叫声。月上梢头,银光镀在前行者身上,泛出一圈圣洁光芒。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前进,蔚依然走在凯特琳身前,下意识地为她挡住寒风。

 

她们进入废弃旅馆,长长昏暗走廊里一模一样的门,让凯特琳感觉自己身处迷宫。蔚走到没有门牌的房门前,拧开生锈已久的铜锁,目力所及之处皆是破旧。窗户年久失修,玻璃在妖风吹拂下岌岌可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蔚拉开椅子,示意凯特琳坐下,自己走向窗边拉下百叶窗,方才打开房间灯。昏黄灯光为寒室带来一丝温暖,蔚靠在窗台看向她。

 

“你今晚就得走。”

 

又是那句话。

 

“我来了就没打算一个人走。”

 

凯特琳坚持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墙边灯光昏暗,虚拢着床,她们一人站在床的一侧,这片暖色灯光不再是安心之处,反倒变成了竖在两人之间的路障,分割成两个世界。

 

“晚上四点守卫会换班,你可以趁着那个时候过桥回家。”蔚打破了沉默。她垂眸盯着床边,汗湿的粉发垂落在额上,遮盖住她的半张脸。

 

她从衣柜里翻找出一套换洗衣物,放到凯特琳面前,打开了浴室灯光。

 

“我陪你过去,祖安人不会动你。休息吧。”

 

热水澡舒缓她紧张了一天的神经,凯特琳抱膝靠在床头。蔚没有上床,她简单洗漱出来后只搬来椅子坐在窗边。黑暗中,凯特琳能看到她耳环反射的光泽。

 

她没在底城过过夜,被艾克打昏那晚不算。此刻的她真切能体会到为什么上城人管祖安叫做罪犯滋生地——即便是深夜,她也能听到远处传来怪物的吼叫与被追逐人的惨叫,还有拳头打中肉体、利刃隔开衣物的声音。她突然觉得很冷,裹紧身上的被子。

 

“冷吗?”

 

“不冷,只是睡不着。”

 

蔚轻轻笑了一下,坐在凯特琳旁边,掖掖被角,问她,“想听个睡前故事吗?”

 

凯特琳点点头。

 

——

 

“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年幼时,大人们时常问姐妹俩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金克丝回答得很快,姐姐,一个选项之外的回答。而蔚总会调皮的躲在妈妈身后,从背后抱住她,向提问者做出鬼脸。妈妈只是无奈又好笑地拍拍蔚的脑袋,让她不要耍赖,要有礼貌。

 

她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妈妈更好的人了。会做好吃的饭菜,会缝补她们玩闹时撕扯坏的衣物,会在睡前给她们讲赶走怪兽的故事,会在做错事之后好好讲道理——爸爸总是会严厉地批评她们,偶尔还会罚她靠墙蹲着。而今天她见到了更生气的爸爸,让她抓住吊杆,不喊停不准下来。

 

她只是带着妹妹偷偷越过守卫森严把守的桥,去到津戴罗微缩的符文之地地标,扒着学庭外栅栏张望。那里街道是金灿灿的,路人都带着蛋糕的香甜味。她们从日出待到日落,借着余晖和月色的遮掩回到自己的家,等待着自己的是落泪的母亲和暴怒的父亲。

 

“我讨厌爸爸。”

 

蔚红着眼圈揉着手腕,一头撞进温暖的怀抱。妈妈的手劲并不温柔,但能很好地舒缓她紧绷许久的肌肉。她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为什么总要这么惩罚她。

 

“蔚,爸爸是担心你。”

 

“可我们没被抓到!”

 

那晚的睡前故事不是鼻涕虫、螃蟹怪,而是黑巷。被混混围堵在死巷的少女和惩恶扬善的少年,一个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爸爸挨的揍可比他放的话狠,”妈妈揉揉女孩脑袋,脸上的笑容是抑制不住的幸福与爱慕。“但他是保护妈妈的英雄,也是保护我们家的英雄。如果爸爸妈妈不在家,蔚,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保护妹妹,妈妈相信你可以。”

 

“好,我会比爸爸更厉害!”

 

蔚扑进妈妈的怀抱,酸痛手臂搂住她的腰,脸深埋在她的胸口,小脑袋瓜疯狂转动。妈妈怎么会不在家呢?如果她要到上城去,她就跟着到上城去;如果如果她要去工厂,她就去帮忙,妹妹也可以一起;如果妈妈遇到危险,她也会像爸爸一样保护她……她在温暖手掌有节奏的拍打里,渐渐沉入梦乡。

 

梦里,有一伙人抄着家伙走向妈妈,蔚带着拳套,打败了一个又一个作恶之人。可在天光亮起后,蔚只能紧握着爆爆的手,站在那片红光中看着妈妈逐渐失去焦距的眼,拥抱着她逐渐失温的身体。

 

离别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

 

越来越密、越来越近的打斗声暂停了蔚的回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逃不过两人的耳朵。

 

“有人来了。”

 

凯特琳说。

 

 

 

 

3.

两人对视一眼。蔚悄声下床把放在椅子旁的枪抛给凯特琳,凯特琳用脚勾开床底被布遮盖住的拳套,勾勾下巴。

 

几个月的离别丝毫没有减少她们几天练就的惊人默契。蔚耳朵贴在门后,确定脚步声没有接近,凯特琳组装好步枪背在背后,一指拉下扇叶确认无人尾随,向蔚点点头。

 

"看来我们等不到换岗了。"

 

"活下来再说。这个地方守不住,得换个地方。"

 

"呵,那你算是问对人了。"

 

凯特琳挑眉,将子弹一枚一枚装入弹药匣,上膛。

 

两人在街头狂奔,冰冷的空气冲入鼻腔,带着冷冽的风刺痛着她们的脸颊。不知道跑了多久,蔚侧身钻入一栋破旧楼房,伸手抓住刹不住车的凯特琳。

 

急促的呼吸声充斥着狭小的空间,凯特琳能感觉到蔚上下起伏的胸膛。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不断地咒骂,带头那人似乎让手下兵分两路搜——她们出不去了。凯特琳抬头打量四周,木质的空中廊桥雕刻着精美印花,这栋建筑以前应该住着哪个大户人家。

 

两人向楼上走去。

 

"他妈的,这地方有够眼熟。"蔚轻声咒骂道。独栋离周围的建筑很远,好处是不用担心背后冷枪,坏处是她们几乎无路可逃,必须杀出血路。

 

"至少这次有我在。"凯特琳环顾左右,翻身爬到楼上的装饰栏杆后——一个绝佳的狙击位置。

 

"当然,我的英雄。"

 

没人在意会否引来敌人,因为敌人已经站在面前。腐朽大门被撞开,黑压压的人群涌入大厅,他们抬头,看到带着巨大拳套的女人站在头顶。

 

蔚勾勾手。

 

争先恐后的喽啰嘶吼着向楼上狂奔,踩中一个又一个布置在阶梯上的陷阱,惨叫声此起彼伏。只有一个楼梯通向楼上,只有一个勇士能走过狭窄廊桥面对蔚。凯特琳趴在栏杆后,勾唇笑了笑,屏息等待着勇士的到来。

 

"一群废物。"

 

脸上满是纹身的男人嗤笑一声,手中钢棍狠狠砸在地面,哭爹喊娘的喽啰纷纷住嘴,将疼痛咽进嘴里。是晚上找蔚的那个男人,凯特琳认出来。

 

"哟,你还是个老大。"蔚斜靠在廊桥边缘,斜眼看着男人,"你的小弟知道你喊老大的样子吗?"

 

"放你妈的狗屁,"男人气急败坏地吐了口口水,举起武器指向楼上人的鼻子,"你今天别想活着走出这里,连带着你的姘头,除非留给兄弟们尝尝上城妞的味道。"

 

"就你?"恶心下流的奸笑声不堪入耳,蔚无言竖起中指,"你的那活儿怕是没我指头大。"

 

凯特琳放在板机上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扣下。蔚每次总能给她带来惊喜,不管是行动上的,还是……言语上的。

 

被激怒的男人指挥手下奔涌而来,他们踩在前人受伤的躯体上来到蔚面前。但等待着他们的,是无情铁拳。如果说地下酒馆拳击台上的蔚讲究的是观赏的艺术,那么此时此刻的蔚展现的就是直击弱点的技术。侧挡、上勾拳、脚步移动,她如同夜间鬼魅,喽啰在支持反应前已倒在地。

 

如果都是这个水平,那么甚至不需要她出马,凯特琳心想。但这群人什么不行,昏招一个接一个,在看到即将刺入蔚身体的冷兵器反射的冷光时,凯特琳的子弹出鞘。

 

一击命中。

 

"妈的,条子在楼上!"

 

位置暴露对狙击手是再糟糕不过的事情,继续放冷枪,争取短时间内解决战斗。她将枪口对准纹身男,却在瞄准镜里意外与他对视,男人缓缓抽出藏在衣袖中的手——那是一把枪。凯特琳一偏头,子弹擦过她的脸颊射入墙壁。

 

蔚焦急看向她,分心下被揍了几拳。凯特琳忍着伤口疼痛,看到指向蔚的那把枪,盲狙下射中了男人持枪的手,枪械的后坐力其实并不强,但这座老宅的装饰平台不这么想。进攻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蔚也几近力竭。擒贼先擒王,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凯特琳咬牙,翻身跳了下去。

 

凯特琳跌落在大厅,一阵刺痛从大腿传来,她艰难站起身,想要拿起掉落在一旁的步枪,却被铁板鞋踢得更远。

 

"凯特琳!"

 

蔚用余力揍趴面前的人,用拳套支撑在地上喘息两口,咬牙迈过一地的人,向楼下走去。

 

"躲在这儿呢,皮城妞。"纹身男吹着口哨靠近凯特琳。

 

"你以为只有你藏了一手吗?"

 

凯特琳站在男人面前,轻笑一声。纹身男下一秒坠入天罗地网,绳网铺天盖地捆住他,让他动弹不得。愤怒地吼叫几乎要震聋凯特琳的耳膜,一个肘击,她将宁静交还给底城居民。

 

 

 

 

4.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出色,小蛋糕。”

 

“这句话有够耳熟。”

 

凯特琳模仿着蔚说道。

 

她们互相搀扶着行走在深巷。幸运的是,凯特琳的腿没有伤及筋骨,只是皮肉挫伤,简单包扎后又能恢复行动,不然体力耗尽的蔚着实难以带她离开是非之地。

 

蔚的住处是不能回去了,但在黎明之前,她们必须得找到一个落脚点。如果凯特琳今夜没能回到上城,至少要做好继续战斗的准备。

 

星星点点的荧绿火焰飞到她们身边,是野火,它们汇成一条河,指引着前进的方向。不知道是进化还是驯服,野火似乎通了人性,见两人步伐缓慢,这些飞虫聚集在她们身边,想要借一把力。

 

“艾克。”

 

蔚小声叫到他的名字,不远处,艾克背着飞行器的出现在视野里。他只看了一眼蔚,转头对凯特琳说:“你不是说来捞人的吗,怎么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是你告诉的她?”蔚难以置信地问。

 

“她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只是给她一个肯定答案。”

 

艾克不置可否,带她们走进了野火帮的驻地。这里和上次见没什么改变,饱含希望的树木依旧生生不息,在黑默丁格教授的帮助下,不少小发明小创造都得到了进一步改善……只是象征野火帮特色的高危滑板还是那样,蔚侧身躲过一个正在练习的少年,险些撞倒凯特琳。

 

“没事,没事。”

 

凯特琳被碰到伤口,龇牙咧嘴道。嘴上说着没事,但依靠在蔚身上的手还是不客气的使劲捏了一把,蔚痛呼一声,又笑了出来。

 

这是她们这次见面以来最轻松的一刻。

 

艾克把她们安排在了最底下的树屋,拿来伤药,交待用法后偷偷拍了拍蔚的肩膀。

 

“面对你的心,蔚。”

 

“小鬼,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我做事了?”

 

她口中的小鬼只是耸耸肩,为她们关上了门。

 

房间又陷入寂静,延续了在废弃旅馆房间的尴尬气氛。她们永远在并肩作战时相谈甚欢,可回到平和生活里,又变得无话可说。

 

“蔚,底城很危险……你应该和我一起走。”

 

底城暗流涌动,蔚从不在明面上站队,孑然一身或许暂时保护了她,但得罪的帮派与贱人也不少。如果她不走,今夜不会是最后一次袭击,更何况蔚警惕的样子,也不像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

 

“这是我的家,凯特琳,你没有资格让我离开。”

 

“我不想我的朋友遭遇不测,嘶——”

 

“朋友,”蔚叹息道,“凯特琳,你不需要为朋友做那么多,至少不要冒着生命危险、冒着被警署问罪的风险。”

 

蔚拧开药膏的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但在接触到凯特琳伤口时还是轻柔又细腻,就像她的话一样,疏远但礼貌。

 

“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开?”

 

自从她见到蔚起,蔚的一举一动都在对她说不。可那一幕幕飞身相救和纠结下的选择,凯特琳找不到别的理由为蔚开脱。她们至少是朋友,至少是生死与共的战友,至少是短期内的限定好搭档。

 

“我说过……让你忘了我。”

 

“那你完全可以不要管我,你大可不必替我隐瞒,那个纹身男抓我就把我交出去好了。”

 

蔚的话把她带回了那个痛苦的雨夜,凯特琳生气地拍开蔚的手,自己夺过药膏上药。伤口很痛,她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不要哭,不许哭,至少不能在蔚面前哭。

 

“我不可能那样对你,凯特琳。”

 

“为什么,我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凯特琳荒唐地叹出一口气,气极反笑,“你不必为朋友做那么多不是吗,我到底……算什么?”

 

问句一出口,后悔就充满了凯特琳胸口。她是谁,她凭什么这么咄咄逼人,她是上城的执法官、是无视底城痛苦遭遇议会家族的女儿、是蔚的朋友,搭档还是其他?但她只想保护她,凯特琳坚信这一点,于是看到低头无语的蔚,她还是选择退了一步。

 

“对不起,是我……”

 

“凯特琳,我很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过……你不需要给我答案。”

 

“我保护不了你,就像今天一样,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从楼上摔下去,就像你被绑架的那天,就像你在桥上遇袭的那天,就像……”蔚深吸一口气,自顾自说着,“我保护不了你们,妈妈、爆爆还有你。甚至我还给你、给你的家庭带来了本不该有的伤害,凯特琳,我没办法面对你。”

 

蔚坐在她身旁,双手深深埋在自己的发间使劲抓着。凯特琳一下慌了神,她从未想要伤害她,手忙脚乱间抱住了蔚,轻轻拍打她的后脑勺,又揉揉她的后颈脖。

 

“这都不是你的错,蔚。”

 

妈妈走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这么拥抱她了。范德尔习惯是拍拍她头,鼓励她;麦罗和克莱格最多只会撞撞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而爆爆,更多是她去拥抱这个年幼的妹妹。在静水监狱的几年里,再毒的打她都挨过,哭没有用,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哭了。

 

“蔚,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人。你不用一直扮演保护者的角色,”凯特琳感觉到胸口的湿润,顿了顿,轻声说,“我可以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你不需要那么坚强,你也可以依靠我——只要你愿意。”

 

回应凯特琳的,是蔚环抱住她的双手。

 

 

 

 

5.

皮城警长凯特琳最近找到一位来自祖安的新搭档——急躁鲁莽的蔚。这对不可思议的组合究竟是如何诞生的,又究竟为何能够如此高效,一直是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更是她们的同事在酒过三巡后的谈资,甚至就连那些被他们送进牢房的嫌犯也感到十分好奇。*

 

 

*来源于英雄联盟宇宙凯特琳传记

八月的小米粥

【琪喻记】《有你的那几年》第一篇<四>

第一篇 四季拼图<四>(完)

  四季拼图(三)       


       十七

  有人憋着气容易憋出病来,有人憋不住这口气直接就找人干架去了,喻言不是没想过当面骂前班长一顿,但她也不是不清楚估计会有很多不明真相的人觉得她没事找事、不识好人心。

  谁要他多余的好心?喻言每次想到这个就会顺手把身边能扔又不会坏的东西全都扔到地上来泄愤。

  她上个礼拜其实更生气,但太过生气反而没了这些叮呤咣啷的泄愤...

第一篇 四季拼图<四>(完)

  四季拼图(三)       


       十七

  有人憋着气容易憋出病来,有人憋不住这口气直接就找人干架去了,喻言不是没想过当面骂前班长一顿,但她也不是不清楚估计会有很多不明真相的人觉得她没事找事、不识好人心。

  谁要他多余的好心?喻言每次想到这个就会顺手把身边能扔又不会坏的东西全都扔到地上来泄愤。

  她上个礼拜其实更生气,但太过生气反而没了这些叮呤咣啷的泄愤环节,而是天天什么也不干就趴在床上随便要么睡觉要么看手机。

  不起床、不刷牙洗脸,也不怎么吃饭、也不怎么说话,许佳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喻言也不想告诉她自己到底为什么像只被针戳破了个的气球似的,家里天天都静悄悄的,每天就靠着“吃饭”、“来了”两句话来支撑。

  那天之后喻言短暂的逃避了两天又回到自己的直播间看了看,那天短短几分钟的直播得到的礼物比以往一晚上都多,但结果是被更多的人以不实信息为由给举报了,于是理所应当的被平台暂时给封了,有小管理员私信喻言准备处理相关事宜,喻言也没理又离开了陪了自己很久的直播间。

  她是不会接着干了,说那些事情是假的就会让她顶上骗子的头衔,而她并不想说这些都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喻言觉得自己之后一直虚空憋着的那口气好像被冲散了,她一直知道这样天天直播也不是个事,因为观众数在前几个月已经差不多固定了,之后增幅也不大,现在自己活在一种虚假的收支平衡之中,但总有要用大钱的一天,但她又害怕回到爸妈出事之前普通的学生生活中,喻言怕自己会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情承受不住。

  但现在老天朝着一条路推了她一把,喻言有时白天坐在许佳琪常坐的位置上、翻着课本、看着许佳琪的笔记然后想想自己作为高中生的生活,还是很悲伤,但意外的,也会感觉到轻松。

  当然这是白天,每天快傍晚的时候喻言又躺回床上去了,她还是不太想讲话,就算是对许佳琪也不太想讲话,整个人的状态又回到了那个不愿想起的五月去了。

  许佳琪一开始还挺关心地问喻言有事没事、想吃什么之类的,后来见喻言不怎么想说话就转变为了一种默默的关心,比如菜里有限的多点肉,饭后加两个水果,整得喻言也怪不好意思的。

  天天让一个高考生照顾自己这个无业游民,人干事?

  所以喻言躺了一个礼拜以后就爬起来了准备重新拾起以前外卖小哥和御林军统领的职责,可一个礼拜几乎没怎么跟许佳琪讲过话了,喻言又双叒叕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每天晚上都试图跟许佳琪说点啥,但许佳琪还以为喻言沉浸在不想理人的状态里,很自觉地戴着耳机不说话,喻言又怕打扰她学习于是错过好几个开口的好时机。

  喻言在心里痛骂自己怎么还这么废物,但不想让情绪的泥潭再次拉住自己的脚,于是又为自己现在能很快地平稳住情绪而小小的开心。

  喻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明天必须要跟许佳琪说点什么吃饭以外的话题,正想着她听见许佳琪刷牙洗脸往卧室走的声音,于是把被子盖好赶紧装睡。

  许佳琪进来就发现喻言没睡着,她有感觉到最近几天喻言好像心情要比上礼拜好很多,但她又觉得上礼拜喻言非常的生气,是那种一时半会难以消化的气愤。许佳琪挺懂那种人不想说话而另一个人使劲问的那种厌烦,就只能等着喻言想说话。

  她知道喻言是个有点别扭的小孩,没错她就是仗着自己比喻言大两岁硬装大姐姐,许佳琪也有觉得喻言想跟她说话,但她不确定是喻言不好意思还是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许佳琪感觉自己在不说话就要憋疯了,她盯着喻言稍显僵硬的后背半晌,决定先开个头。

  “喻言!”

  喻言吓了一跳,背都抖了抖。许佳琪想笑,但重要场合还得保持严肃。

  “怎……怎么了?”

  “我们下礼拜三开始二晚就结束了,你还送不送饭了?”许佳琪凶巴巴地质问道。

  “我送啊,”喻言自知理亏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说的啊,那我点菜了啊,”许佳琪说着抱着被子往前涌了涌习惯性地搂住喻言的胳膊。

  “你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喻言也习惯性地因为不好意思往下扒拉许佳琪的手。

  “鱼香肉丝。”

  “行行,知道了。”

  “宫保鸡丁。”

  “这俩菜我们一般不会在一顿饭同时吃。”

  “我不管!”

  “行行行。”

  “还有——”

  “没有了!再有得吃两天剩菜!”



  十八

  再次走出家门,再次开启生活喻言把生活的重心暂时放在了许佳琪身上,她甚至特意查了查应该如何关怀一个快要高考的人,连看了十几页网页全都是在说父母该怎么怎么样的,喻言心里不太舒服干脆不看了,不过大体中心思想她是记住了,多做点好吃的,多鼓励鼓励,少问点关于学习的事情。

  喻言对在学校附近遇见熟人还是有负担的。于是每天晚上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在许佳琪学校门口准点等她,喻言拎着一个三层的保温桶,一层红豆米饭、一层两荤一素、一层水果,见到许佳琪第一句话必是“加油你最棒”配上一张梯形假笑,整得许佳琪心里毛毛的。

  然后喻言会在学校附近的书店里等许佳琪到八点放学一起回家,她有时候会翻翻书店里的王后雄,有时候翻翻五三,有时候手搭在一个平面上时会无意识地做出摁键盘的动作,有时候又觉得暗无天日靠着游戏赚钱的日子离自己很远。

  但是距离她去接许佳琪放学的时间很近了。

  夏天了天黑的晚了,许佳琪本不想麻烦喻言天天在外面等着自己,但她又很贪恋每天放学跟喻言聊闲天的日子,于是干脆努力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喻言的好意。

  大不了等考完试了天天给喻言做饭来偿还,虽然喻言可能并不需要,毕竟她做饭比自己好吃。

  总之,许佳琪每天有了新的期待,喻言每天也有了新的期待。她俩默契地发明了一个新游戏,许佳琪每天点几样食物然后由喻言做出一朵花来,然后放学路上许佳琪再来做点评。

  许佳琪三模的时候喻言特意给她做了道杭州菜——龙井虾仁。跟许佳琪住久了喻言也变得比原来更扣扣搜搜得了,新鲜的虾仁她就买了十个,龙井茶中低等的她咬咬牙买了一丢丢,估计店员看她年纪小没好意思哄她出去,喻言反反复复看了十来个菜谱反复琢磨把这道著名杭州菜给整出来了。

  “好吃吗?”喻言紧张又期待。

  其实许佳琪自己也没吃过龙井虾仁,她想逗逗喻言绷着脸说:“好不好吃你自己尝尝。”

  喻言尝了尝:“我觉得挺好的啊?”

  许佳琪笑出声:“我也觉得挺好的哈哈哈。”

  喻言熟稔地伸手过去捏许佳琪的腮帮子恶狠狠地凶她是个小骗子,许佳琪开心的傻乐。

  反正孩子在喻言的精心照料下健康而茁壮的走进了高考考场,那天喻言紧张巴拉的出门忘记拿手机走回去取了一趟导致她们比别人进考场的时间晚了一点。

  喻言心里紧张到手里开始冒汗,她不敢表露出来怕影响许佳琪状态,考点门口已经没有考生只剩家长了,喻言头一次经历这种大场面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来鼓励许佳琪,而许佳琪把手荡气回肠地拍在喻言的肩上正色道:

  “就送到这里吧,喻言同志,我有信心出色完成任务!”

  喻言一手汗都抹次在许佳琪的手背上。

  “行了你赶紧进去吧,选择题多查几遍,作文想好再写,阅读理解多写点,古诗词默不出来的先空过去,不是我这说正事儿呢你笑什么?”

  “你老实交代这段话你是不是又从什么关爱高考生的帖子上看来的?”

  喻言老实巴交地点点头,许佳琪由于自己太聪明了进考场的时候腰杆挺得更直了。

  而喻言看着她的背影竟然莫名地生出来点孩子长大了的欣慰和孩子长大了不需要自己的伤感。

  考两天,考四场,喻言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她每次站在门口等许佳琪的时候都听别的家长在议论今年卷子难了,作文出题玄乎了,数学最后两道题偏了。但她每次问许佳琪怎么样的时候,许佳琪都笑得像朵太阳花似的跟喻言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就是次次考试年级前十的底气吗?

  喻言不知道,喻言也不敢问。反正提心吊胆了四次之后喻言终于放下心来了。

  她们周围有一个算一个把手里带着的英语作文书什么的全给撕了然后扔垃圾桶了,许佳琪什么也没带手里有点干巴巴的。

  “你带什么纸质类的东西了吗?”

  喻言递过来一包餐巾纸,许佳琪眨眨眼又给喻言推回去了。

  “餐巾纸不是纸?”

  “熊猫是猫?”

  “许佳琪,你高考完了,我是不会再让着你了,”喻言喝着酸奶信誓旦旦的,在许佳琪憋着嘴眨眨眼然后问她“真的么”这套熟悉的流程里败阵下来了。

  “今晚我们干点什么特别的吧,”许佳琪兴奋地计划。

  “你想干嘛?撕书?通宵上网?通宵看电视?还是去蹦迪?”喻言又把之前在网上看的高考生高考结束后都在干嘛给搬过来了,“先说好啊,蹦迪我不去,通宵上网很没意思我也不去。” 

  “……”

  一下子就掐了两个活动,通宵看电视对许佳琪也没什么吸引力,书她还打算留着也许还有用,她突然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大考结束,人生第一件大事结束,许佳琪有种莫名的空虚和不适应,她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做的七中三模卷子甚至寻思着要不回去在做一套。

  “你想干嘛?”喻言问。

  许佳琪有些怅然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就想干点特别的,以前没干过的。”

  “抽烟?喝酒?烫头?”喻言搬出于谦三件套。

  不过许佳琪没听过相声不知到于谦是谁,她又兴奋起来然后说:“喝酒吧!你喝过酒吗?”

  “喝过,”喻言诚实的回答,“RIO。”

  于是两个人从RIO买到梅子酒,有买到青岛啤酒和九度,多亏了那个玻璃柜后面的轩尼诗贵不然许佳琪可能也要整一瓶搁购物框里,喻言可看出来这孩子让压抑的高三学习生活给逼疯了现在触底反弹了。

  许佳琪在前面前面拿酒,喻言在后面边查喝酒吃什么好边往购物框里放五香鸡爪子、油炸花生米,然后为了契合她们女生的性别又买了点巧克力类的食品。

  许佳琪拿不动框了但还想拿吃的,喻言用一句“你看看自己银行卡余额”制止住了她然后拖着许佳琪缴费去了又拖着许佳琪回家。

  两个人关上灯,拉上窗帘,打开笔记本,找了几个经典的恐怖片边看边喝。

  都是完全没经验的一瓶倒,喻言由于多了点心事刚喝了半罐九度就开始愁的上头了。

  六月了,还有一个月许佳琪就该走了。

  还有一段时间才报志愿,喻言想任由自己的私心来占领自己的大脑看看能不能骗许佳琪留在本地大学念书,酒精还没把她熏得这么醉,她还不想把自己整得这么可怜,年轻人嘛,总有一股不值钱的傲气。

  喻言之前觉得她们是特殊的陪伴关系,她之前错以为这样的关系会比朋友牢固,随着分别的到来她又不确定当许佳琪去了别的地方和别人形成陪伴关系后还能不能记起自己这个孤寡的小房东。

  许佳琪忘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喻言一口气又喝了半罐酒,她晕晕乎乎的,如果她清醒点就能发现许佳琪的心思也不在恐怖片上,不然也不至于一声也没叫。

  “你明天想去哪里玩儿吗?”喻言突兀地问道。

  “没什么想去的,”许佳琪往喻言身上靠了靠,“只想睡到自然醒。”

  “你妈没给你打个电话吗?你刚高考完。”

  许佳琪摇摇头,喻言本以为对话就这样结束了谁知许佳琪的声音突然又在屋子里响起:“我妈——”

  她拖长音好像在犹豫:“她基本没事不给我打电话,前几年小姨病了我妈为了给她治病借了高利贷,她几乎不跟我联系,也不跟我住一起,怕他们找我来影响我。我爸死了。”

  喻言完全转过头来看着许佳琪,许佳琪只是微微地侧过头来轻笑着看着喻言。

  喻言有一瞬间认为这是许佳琪向她靠的最近的一次。许佳琪像是个魔女,她把自己的血肉或是她的心硬生生地撕开一个口子,然后用那双明亮的眼睛问喻言:

  你愿意用同样的方式靠过来,跟我签订一个契约吗?

  没有任何保障的契约,却让她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保障。

  为什么我选择你,而你又为什么同样选择了我,因为我们在某些方面很像,所以我们对彼此是特殊的。

  于是喻言也把自己撕扯得血淋淋的,然后和许佳琪的伤口紧紧地贴在一起,让她们的血从此流进彼此的身体里。

  “我——爸妈去世了,车祸,当时他们想送我去戒网瘾中心来着,我逃了,他们追我的过程中出事的。”

  空气呆滞了几分钟,她们不约而同地又把视线转移到笔记本屏幕上,似乎都需要时间来消化彼此家里的事情,伽椰子突然用四肢从楼梯上爬了下来,两人大喊一声抱住彼此,说不清是谁先抱住谁的,也说不清是谁先大声地哭出来的。

  不过以后我们有彼此了。



  十九

  转天早上是喻言先醒的,许佳琪还在睡似乎要把一年的早起都补回来。喻言记得她俩昨天抱着大哭之后就开始一瓶酒一瓶酒地往自己嘴里倒,具体说了什么喻言记不清了,好像有什么“你别去外地,我不想你去外地”和“我也不想去外地”之类的。

  喻言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真是喝多了什么都往外说,她希望许佳琪能彻底忘记自己那番胡话,毕竟上什么大学是许佳琪自己的人身大事,她不希望她被她影响了。

  宿醉以后没有别人说的那种头钝钝的疼的感觉,喻言只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是不是酒劲儿还没过去,她挤完牙膏抬起头,镜子里自己核桃般大的眼睛把她吓得差点喊出一句“丑鬼”来。

  到底都跟许佳琪说了什么呢?喻言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许佳琪都说了什么呢?她也想不起来了。

  白喝了,白吐露真心了,什么也不记得,让人头大。

  喻言收拾完自己开始收拾茶几,酒瓶子有的立着有的倒着,流出来在地上凝结成不好擦除的块。她去找了块不要的抹布、打湿开始擦地。

  “你等我刷完牙一起收拾,”许佳琪也起了,喻言看着她那双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的眼睛嘲笑出声,许佳琪不满,“你别笑,眼睛肿很正常好吧!你还记得自己昨天说什么吗?”

  “说了什么?”喻言忘得干干净净的。

  许佳琪一脸“不是吧不是吧”的看着喻言,仿佛在看一个事后翻脸不认真的渣女。

  “你忘了?”

  “忘了……”

  “那你想起来再说吧,”许佳琪耸耸肩没打算告诉喻言,反正人总喜欢在深夜里冲动下决定,省得喻言白天醒来了又不想干了又看在许佳琪的面上强迫自己搞得两个人尴尬。

  “……那也行。”

  两个人把昨天的残渣收拾完又瘫在了沙发上,大考完了的那种空虚感持续困扰着许佳琪,高考前有过无数的设想不过现在就想瘫着什么也不想干。

  喻言问了两三遍许佳琪想干什么,许佳琪都想不出来、她让喻言帮她想,喻言也想不出来,于是两个人就瘫到了肚子饿得不行的时候。

  “做饭去,”喻言怼怼许佳琪。

  “嗯——”许佳琪翻个身,“我不想去,叫外卖吧!”

  “看看银行卡——”

  “不看!”许佳琪大喊大叫,“我不看!一点,一点我去做饭。”

  “姐姐,我正在长身体。”

  许佳琪被喻言一句卖萌吓得毛毛的,她连滚带爬地赶紧跑去做饭了生怕因为自己少做了一顿饭耽误了小孩儿长身体。

  真好,这么想着喻言又会想起来许佳琪快要走的事情,刚冒出来开心的尖芽又枯死在泥土里。

  她无神地盯着家里一直锁着的卧室门发呆,得进去收拾收拾了啊,可喻言仍然不敢。

  可她觉得应该早些进去看看,等许佳琪走了她怕自己又不敢面对他们了。怎么还是这样婆婆妈妈、拖拖拉拉的,喻言仰头靠在沙发背上捂着脸。

  许佳琪躺着躺着成绩就出来了,一早上好几个区的人都说查到成绩了,她们这边连个网页都上不去,给许佳琪急得嗷嗷大叫把手机塞给喻言说这辈子也不看手机了。

  喻言连带着紧张了,她坐在床的另一侧也反复刷新着查成绩的网页,反复问了好几遍许佳琪的身份证号,每次加载到99%又跳出无法打开网页的界面,反复折磨,许佳琪精神崩溃地跑到厕所说要洗个澡冷静冷静。

  快递员就这么不适时的上门了。

  喻言拿着属于许佳琪的沉甸甸的信封,不知道该不该打开看。而许佳琪已经听见动静了,顶着一头泡沫眯着眼睛把头从厕所里探出来警惕地问道:

  “成绩来了?!”

  “嗯,你现在看吗?”

  “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许佳琪的紧张上了一个新的层次,“你帮我看!”

  “?!”喻言迷惑,“你不看吗?”

  “你现在看我的,将来我看你的!”

  喻言嘴上“啧啧啧”的,心里吐槽说她高不高考都不一定呢,手上还是帮许佳琪打开了信封。

  一个三位数,废话,喻言还不太清楚这数字对许佳琪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许佳琪不敢看成绩但敢凶喻言,“百位数是多少?”

  “六。”

  许佳琪表情特别生动,喻言没读懂问道:“六你不满意吗?满分才七百五,难道你的实力是七吗?”

  “不不不,六挺好的,个位数呢?”

  “六。”

  喻言突然又说:“诶不对!我看错了!我刚看的是十位数!”

   “啊?”

  668,数字好听又吉利,也算许佳琪正常发挥了。

  许佳琪激动地回去接着洗澡了,喻言听着里面的动静真是担心许佳琪不小心摔倒了或是什么。

  668,喻言拿手机偷偷查了查许佳琪之前说的那所大学的分数线,高出往年分数线二十多分,那她今年如果报这里应该很稳妥吧。

  喻言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她已经不担心许佳琪离开这里后会跟她再无联系,她只是觉得距离太远了,从这里到那里,从现在到她能去找许佳琪的那一天,太远。

  不过许佳琪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喻言还是笑着把成绩递给许佳琪说:“恭喜你能去想去的大学了。”

  是喻言少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许佳琪也笑出来,但不知道该跟喻言说些什么。



  二十

  报志愿什么的都很顺利,许佳琪确实短暂地犹豫了片刻要不要留在本地,因为住了十几年了,因为习惯这里的气候和方言了,因为……

  但喻言说:“你不是想去X大好久了吗?不去怪可惜的。”

  许佳琪上来搂喻言的脖子“嘤嘤嘤”地说:“我舍不得离开你。”

  “有事网上找我呗,”喻言平静地说,“现在网络这么发达。”

  “哼,”许佳琪想骂喻言又无从下口,还是老实地填了自己想了很久的大学。

  又过了两天,离七月又近了一些,喻言前思后想还是在某一天郑重地问许佳琪:“你能陪我进去看看吗?”

  她指着那扇禁闭的卧室门。

  从那天起喻言和许佳琪都没再提过自己家里的事情了,喻言有时会问许佳琪那天晚上自己说了什么,许佳琪总说她也忘了。

  许佳琪知道自己可以陪着喻言进去看看她的父母,但许佳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那种支离破碎的惨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喻言有效的安慰,让她能在接下来有勇气独自走下去直到她们再次遇见。

  许佳琪说“好”。

  像喻言帮她打开装着成绩的信封一样,许佳琪帮喻言打开了尘封的门。

  门里面是喻言熟悉又久远的味道,和外面不同,外面的味道里多了很多许佳琪的气息,而这里是她曾经完整的家,喻言赶紧反手把门关上又阻止许佳琪开窗通风,她怕这些熟悉的味道以后再也不见了。

  屋子里是父母的遗照、父母的照片、他们的合照、生活用品、衣物鞋子之类的,每样物品现在都灰蒙蒙的有些看不清本来的相貌了。喻言每走一步就扬起一些灰飘进她的呼吸里填满引的她窒息得想落泪。

  “喻言?”许佳琪小声地喊她。

  “啊?”喻言眼睛又红红的,“我就是想进来打扫一下,很久没进来了要落灰了。”

  “好。”

  而这过程没有喻言想象中的难挨,她心里堵得慌、眼眶很酸,但一滴眼泪也没有,直到两个人把所有东西都擦拭过一遍然后依靠着坐在床上的空地时,喻言还是有点恍恍然的感觉,她只觉得时空有些错乱,好多发生过的事情交杂在一起都很真实地反馈到喻言的神经中,但她又因为那些已经过去了且无法再触碰了而感到虚假。

  “八号晚上我跟你说了什么啊?”喻言听着自己的嗓音也有些哑。

  “你说明天开始要让生活走上正轨,好好生活,”这次反过来了,许佳琪摸了摸喻言的头。



  二十一

  好好生活。

  重塑生活习惯和解决之前的遗留问题都是很可怕的事情,好在有许佳琪。

  当然喻言只在许佳琪陪她一起去办低保之类的事情的时候才会这么想,许佳琪陪她重塑生活习惯的时候喻言就想躲许佳琪远远得了。

  喻言低估了一个高考668分的人的自控能力和控她能力,许佳琪为了让喻言能在自己走后更好地适应久违的校园生活又把租期延长到了开学前一周,且天天训练喻言早睡早起以及学习习惯。

  “饶了我吧,许老师,”喻言趴在桌子上刚背完两个单元的单词苦不堪言。

  “十五分钟啊,休息十五分钟后我们接着看政治,”许佳琪翻看自己给喻言制定的课表以及学习计划,“诶对了?你要学文还是学理?”

  “学理吧……”

  “嗯?为什么?”

  “我妈以前总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类的,”喻言把头转向许佳琪看不到的一侧。

  好好生活。

  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喻言好像没有以前那么不舍了,以前看两个小时的书觉得很漫长,她现在慢慢觉得时间过得快了,喻言在想是不是以后两年的时间同样也会过得很快,她会变成坚强而颇为优秀的大人去见许佳琪,那时候的许佳琪会给自己更多关于二十岁、二十一岁的期待。

  喻言甚至会有些亢奋地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许佳琪一直装得像个大姐姐似的,这两天把自己的书都分门别类的收好留在喻言这里说是以后每年回来收一次利息,过两天又挑了几件不常穿的衣服塞进喻言的衣柜里说是以后每个假期回来拿,于是喻言干脆戳穿她:

  “你假期想来我这里住还是要交房租的啊,不要试图跟我套近乎。”

  “你这个人,真没劲,”许佳琪气得一拳凿在喻言肩上。

  好好生活。

  分别的日子到了,许佳琪大姐姐形象绷不住了,在高铁站哭得稀里哗啦的,高铁站人山人海、鱼龙混杂的喻言怕东西丢了,于是两个手塞满了许佳琪的行李,只能嘴上安慰道:

  “别哭了,再过几天你都十八了,还哭呢?又不是见不到了以后——”

  “你闭嘴,你别瞎说话,”许佳琪是空出手来了又可以锤喻言了,“我假期还会回来的,你等着。”

  “我等着我等着,你快点检票进站吧,一会儿赶不上车了,”喻言朝着前面推了许佳琪一把。

  许佳琪最后跟喻言道别道她转身进站,擦干眼泪,表情有些冷淡地朝前走去。

  喻言看着许佳琪的背影,今天太阳很好,候车大厅里都是亮堂堂的,等到许佳琪的头顶也彻底消失在电梯后时,喻言也转身朝着阳光走去。



TBC

(第一篇完成了,第二篇估计是以许佳琪的视角展开的,再次谢谢大家等我这个鸽王(*σ´∀`)σ

六

【冰雪琪缘】Mad dog

  • 私设ABO,含34/37

  • 狗塑,又名哭包小狗狗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 均不用正确人名,请勿上升真人

  • 无三观无价值无营养预警 劝避雷


疯🐶 

[图片]

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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