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见
孙大永的手腕上有一行纹身,I ALWAYS WIN。
这是他少年时锐气的留痕,也是他年长后暴君的佐证。孙大永曾经无数次在困境里咬啮过这行纹身,牙齿恨不能刺穿肌骨,让血液证明他的决心,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或狠决或冷酷的站在选手面前,作为他们得胜的定海神针。从来只要看到这行纹身,看到孙大永,选手就敢相信,他们仍然有胜利的机会,即使如此微小,如此艰难,但IMay就是抓着这样微小的艰辛的机会成为了IMay。
黄鼎翔至为欣赏他这一点。从来慈不掌兵,黄鼎翔格外为人诟病的一条就是过于顺应选手,孙大永似乎弥补了他的缺憾,又胜过了他的优点,为此,黄鼎翔数次对孙大永发出过邀约,来RNG...
孙大永的手腕上有一行纹身,I ALWAYS WIN。
这是他少年时锐气的留痕,也是他年长后暴君的佐证。孙大永曾经无数次在困境里咬啮过这行纹身,牙齿恨不能刺穿肌骨,让血液证明他的决心,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或狠决或冷酷的站在选手面前,作为他们得胜的定海神针。从来只要看到这行纹身,看到孙大永,选手就敢相信,他们仍然有胜利的机会,即使如此微小,如此艰难,但IMay就是抓着这样微小的艰辛的机会成为了IMay。
黄鼎翔至为欣赏他这一点。从来慈不掌兵,黄鼎翔格外为人诟病的一条就是过于顺应选手,孙大永似乎弥补了他的缺憾,又胜过了他的优点,为此,黄鼎翔数次对孙大永发出过邀约,来RNG吧。
他们曾经并肩作战,孙大永和他说起话来十分随意,我可是很凶的哦,会对你的选手们非常严厉的——全方位。
他说这话时,神态很温和,话里却不作假,IMay的选手都可以作证,孙大永是绝对暴君,没有人能胜过孙大永对胜利的渴望,但是黄鼎翔没有被他吓住,相反,他一击掌,风度翩翩的欠了欠身,他说:
“那正是,如我所愿。”
于是孙大永不能不点头,于是他来到了RNG。
黄鼎翔没有把这番对话告诉任何一个选手,要是严君泽知道了,一定会和史森明没大没小的说他又装起来了,李元浩倒是表面上乖一些,可是他学着黄鼎翔装起来时简直青出于蓝,刘世宇会嫌腻歪,简自豪趴在椅子上,居然是五个人里真正乖一些的那个,就是风哥要找个厉害的管着我们,是吧?
史森明也趴在椅子上,没有问,只是眼睛随着黄鼎翔的身影转,他这样坐姿,看上去更小了一些,这么小的孩子已经经过了一年顶级赛事的搏杀,他甚至在凄凉时刻,可以安慰自己少年成名的搭档了,可是此时,史森明幼圆的脸孔完全还是孩子模样,黄鼎翔把手递给他,史森明的手略小一些,胜利失败一层一层在他指间叠起茧子,黄鼎翔说,放心吧,孙教练只有比我更好。
史森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信黄鼎翔的话,但是他又信没有谁比黄鼎翔更好了,于是他只望着黄鼎翔,一言不发,他的眼睛清澈如许,好像要生生把人的心看碎。
后来黄鼎翔真正离开RNG时,史森明也如此看着他,也是如此不言不语,那是史森明在RNG遇到的第一次离别,他那时以为离别都是如此刻骨铭心,他那时不知道自己还要经历多少次离别。
孙大永的确是极之出色的教练,RNG的这群天才选手也给了他无穷灵感,教练要做的不就是把天才点化为传奇吗?
孙大永跃跃欲试,他永远想赢,现在,在胜利之上,还有传奇留待他摘取。
可是在孙大永还未察觉到的时刻,在他点化这些孩子之前,就先被他们融化了,后来孙大永自己都说笑,IMay的选手一定认不出来我了吧?
谁能认出不再暴君的孙大永呢?
但是孙大永实在没法儿对这几个孩子冷酷,他能数出每一个人的点滴,而每一个人在他眼里都可爱,孙大永把他们放的太重,想的太多,连妻子都对这些孩子如数家珍,最喜欢小虎——当然是因为李元浩很帅气呀!
李元浩一贯自吹自擂,这会儿却羞的红了耳朵,他皮肤白,一红就特别明显,孙大永带着写有李元浩ID的头箍,乐不可支,他的笑在这时一点也不突兀,因为所有人都在笑,连阳光都正好。
这是一年里最晴朗明亮的日子,他们捧杯,连续不断的捧杯,冠军可以抵去一切辛苦心酸,即使一周没有一天休息,即使版本更迭变迁,即使伤病缠绵不去,可是只要有冠军,一切都是值得的,而他们也拿到了所有可以拿到的冠军,只剩下最后也最重要的那一个。
也只有这一个奖杯,他们没能捧起。
不,不止是没有捧起,他们是以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式在八强出局了,孙大永可以用最客观最冷酷的视角回忆那一天,那一场比赛,那一个瞬间,他以为自己会觉得羞耻,或者无谓,但是最先袭来的依然是痛苦,他在屏幕之前,他是教练,他只能在屏幕之前,他不能去台上拥抱选手,不能阻止这一切哀伤的故事发生,他是教练,他只是教练,他总是赢,他也会输。
他输了,他们输了,他们在最重要的一刻倒下了。
水晶爆炸时,孙大永轻轻说:“我们输了。”
李官炯无言以对,而孙大永不需要他的答案,因为一切已成事实。
沉默弥漫,风暴的中心从来最安静,也只有在彼此之间,他们才能暂得一瞬喘息,因为外界早已沸反盈天,积蓄了一年的恶意有了出口,正铺天盖地袭来。
过去的荣誉全成了批判的素材,批判也不足够,要拿来戏谑拿来嘲讽,还要扔在地上踩一万只脚,或真或假的消息满天飞,每时每刻都有数不尽的私信评论在追问他们,吃了多少啊?恰饱饱了吧?别墅靠海是不是?你赚钱了,但是全家死了,你觉得到底亏不亏啊?
这些不单来自敌视他们的人,也来自曾经爱过他们的人,后者更加知晓哪里最痛,几十万条评论洪水一般,冲去了所有曾经点滴美好。
孙大永也知晓这一切,有人贴心的为他翻译成韩文,大段大段在私信里奉送,孙大永徒劳而琐碎的叮嘱他的孩子们别看私信,自己却看得很认真,他看的没有发的快,却还是尽量看了,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只是想起来小组赛结束时,他的孩子们打了很漂亮的一场,而他采访时承认,是我和heart膨胀了,是我们的错。
这是孙大永一贯脾性,请指责我,请不要指责我的选手们,他始终笃信,作为教练,应当替选手们承担舆论的风暴,然而这一次,就算孙大永再想为他们遮风挡雨,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恶意,他点了一根烟,他含到唇间,烟雾袅袅腾升,孙大永自己和自己说话,一个一个数,小明很乖,小明是宝物一样的孩子,但是小明不听话;君泽呢?君泽是沉默又英俊的孩子,可是他总不放过自己;浩轩太容易哭了,浩轩不能看呀,浩轩看了是会哭的;香锅不会哭,他是队长,刘世宇作为队长,应该会听话吧?小虎想做队长,他那么有男子气概,是个勇士,可是李元浩其实不乖呀,队长带头不听话,那怎么行呢?
他数到最后,数到了小狗,UZI,简自豪,孙大永才反应过来,哭的是他自己。
他揩了揩脸颊,都是湿润温热的泪水。
孙大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此时此刻才哭。后来过了许久,他再回望那一天,才蓦然察觉,他是在为天才距离传奇一步之遥而落泪,更是为他的孩子们而落泪。
泪水顺着手指,浸润了他手腕那行纹身,孙大永忽然生出无穷恨意,我总是赢,为什么这一场比赛我们没有赢?
他的指甲扣弄着这块皮肤,想生生把他剥离,看胜利到底有没有楔进他的血液骨髓里,他的力道实在太大,细小的血滴渗了出来,痛,痛里又有解脱,孙大永试图让自己更痛一些,他的指甲更加用力,指尖逼出了骨质的苍白,可是血痕里,那行字依然清晰,怎样都抹不去,就像失利的记忆永远鲜明。
孙大永认真的思考,如果不能把这块皮肉剥掉,就去把纹身洗了吧?如果纹身可以洗去,痛苦的回忆应该也可以遗忘吧?
他真的去找了一间纹身店,付了钱也把手放到了仪器面前,可是就在对方要动作时,孙大永却犹豫了,他胡乱道歉,连款子都没索回,就匆匆离开,纹身依然留在手腕上,就像记忆仍然鲜明,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他究竟有多么不舍这行纹身,以及与他的孩子们共同的记忆。
那一晚,孙大永一夜未眠,窗户始终开着,已经是晚秋了,萧瑟的寒风无遮无挡的灌了进来,一夜过去,他一身风露,眼看单薄的阳光重新照亮城市,孙大永给出了自己的回信:
我不会走。
他怕自己再走了,孩子们真的会落下泪来。
孙大永做好了有关困难的一切准备,可是2019的春天依然困难到令人绝望,每一场比赛都像S8的遗迹,最后一场比赛,他上台做了BP,台上台下的孩子们都露出格外灿烂的笑来,他们把信任寄托在孙大永这具老病残躯上,只是结果却没有如愿,孙大永又一次目送着水晶爆炸,他忽然咳嗽起来,咳的不得不俯身,不知谁吓出了声,孙大永轻轻摆手,自己胡乱拿纸一擦,纸上有些血痕,这一回不是他掐出来的,而是嘴唇上不知不觉咬出来的。
他把这些染血的纸团了团,小心丢掉,就像他小心的与孩子们告别,没有人哭,太好了。
只有孙大永哭了。
他少壮而来,老病而去,一切仿佛大梦。
孙大永接住史森明的那一刻,他也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长梦,梦里发生了许多伤心的故事,可是没关系,梦醒了,史森明又像乱跑的小猫一样扑进他怀里,亲热的和他拥抱,孙大永想起来,有好多要叮嘱他的呢,不知道李官炯说的够仔细吗?
孙大永低头,然后他看到了史森明的眼睛,仍然清澈,只是幽深。
孙大永想起来了,这一切都不是梦,他离开RNG了,他已经离开RNG三年了,很多人也离开RNG了,曾经的队长也好,曾经辗转带回来的ADC也好,他们都离开RNG了,只有这两个孩子仍然还在RNG,还活跃在赛场上。
即使离开了RNG,孙大永也依然关注着这些孩子,这没有什么感伤的理由,只是一种习惯,他沉默的陪伴着他们,看他们一次又一次在胜负里浮沉,谁走了,谁来了,战况几何,孙大永都如数家珍,可是只有真切的见到他们,才能明白,时间和胜负究竟改变他们几何,时间和胜负又改变RNG几何,当初他的那些孩子们已经四散飘零,只有这两个孩子还孤绝的身披着黑色与金色的队服,不肯离去。
于是RNG依然在。
宝物一样的孩子拥抱着他,勇士一样的孩子微笑着凝视他,李元浩还是那样讲求气概,不肯在外轻易流露娇惯的模样,可是孙大永伸了手,他立时也把手交付到孙大永的手心,两双手握着,指骨与指骨碰撞,李元浩还是一如从前,肌肤是雪白的,但是曾经戴在手指上的戒指已经不见踪影。
史森明说,还有一场,我肯定赢。
他分明比从前多了点沉静,但是与孙大永说起话来,还是天真天然,孙大永笑眯眯的点头,我也肯定赢。
赢家只有一个,赛场之上,当然各凭本事。
只是,孙大永用力握了握史森明的手,在心里默默的想,这还是我爱的孩子们。
我爱的孩子们,辛苦了这么久,终于又来到这里了。
谁也没想到这场比赛会以如此精彩的方式结束,孙大永的心跳极快,不可抑制的想到那一场比赛,也是加赛,也是逆转,那时他与这两个孩子还在一起,他说,有实力才能翻盘。
现在也如是。
孙大永走回休息室,他的身躯孱弱,年轻的健康一去不复返,可是他仍有暴君的壮怀,他对他的选手们拍手,他温柔又冷酷的说,这里是世界赛,这里有最强的选手。
所以,快快恢复吧。
他知道比赛不该掺杂感情,可是他实在难以忘怀,黑色与金色曾经在他生命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痛苦与狂喜,承载着这样痛苦与狂喜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依偎在他身边,孙大永的心难以抑制的柔软,他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哪一个都看不足,史森明悄悄告诉他,小狗要结婚啦!
李元浩说,小点声小点声,马上大家都知道了。
孙大永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史森明把指头抵在唇边,我们都帮他瞒着!
孙大永也把指头竖起来抵在唇边,气声问,还是那个女孩吗?
还是她。
和共同晋级一样,这总是不那么心酸的结局,无论是留在赛场之上,还是离开职业的舞台,孙大永只希望他们最终能获得生活的幸福,他也这样相信,这些孩子们可能因为年龄,性格,经历,或多或少有过幼稚偏激的行为——像我的小虎小明这样的孩子,是很少的呀——但是,他们终归在这个游戏中懂得了怎样合作,又怎样宽容。
生活会安慰所有人。
只是孙大永温柔的情绪还没持续多久,就被史森明打破了,李元浩在逗他,史森明一口咬定,我不结婚!
李元浩说,没关系,我儿子给你。
他们两个连比带划的给孙大永讲基地里的猫,讲他们周边有什么新开的好吃店铺,讲曾经居处那一棵石榴树,现在每年还结着石榴,依然很甜,也很笨,结的那么晚,熟的更晚。
史森明一边说话,一边抱着孙大永,温暖的纤细的手臂仍然像他十八岁时一样。
那一年他们都是十八岁,都是年轻的天才的小孩,对未来有许多期待,未来也对他们有许多期待,谁也不知道天赋异禀也意味着天命难违,S7的完美答案也好,S8的功亏一篑也好,S9的沉沦落寞也好,S10的濒临绝望也好,每一次的失利都是一道疤痕,刻在他们年轻的面孔上,直到把史森明清澈如许的眼睛凿出幽深,直到收去李元浩决然天才的中单表演,可是他们依然不听话,他们依然不肯离去。
因为RNG是由伤疤,勇气,与一整个太阳系组成的。
永不消逝的伤疤。
不被磨灭的勇气。
照亮灵魂的一整个太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