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焉】善心供养(上)
*和真人无关请骂我就好可以的话也请别骂我
*没有要开车的意思,因为我不会写
01
夏之光进门的时候晚自习刚开始,周震南甩给他一把糖,让他帮忙签到,话还没说完脚已经过迈出了教室,带起了一小阵风。糖纸扎手,夏之光低头看才发现是跳跳糖,上次吃已经是小学二年级。亏周震南想得出来拿这种老古董贿赂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小卖部压箱底的零食。他看了眼日期,还挺新鲜。撕开口子往嘴巴里倒,噼里啪啦跳得欢快。
一叠周记本突然悬在他肩上,赵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帮我发下去,你这周又不交,随便写两页都不行吗你。”
夏之光老老实实开始发,嘴里嘟囔着...
*和真人无关请骂我就好可以的话也请别骂我
*没有要开车的意思,因为我不会写
01
夏之光进门的时候晚自习刚开始,周震南甩给他一把糖,让他帮忙签到,话还没说完脚已经过迈出了教室,带起了一小阵风。糖纸扎手,夏之光低头看才发现是跳跳糖,上次吃已经是小学二年级。亏周震南想得出来拿这种老古董贿赂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小卖部压箱底的零食。他看了眼日期,还挺新鲜。撕开口子往嘴巴里倒,噼里啪啦跳得欢快。
一叠周记本突然悬在他肩上,赵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帮我发下去,你这周又不交,随便写两页都不行吗你。”
夏之光老老实实开始发,嘴里嘟囔着:“有什么好写啊,我反正写不出来,课代表帮我写两页呗。”
赵磊推着他往前:“去去去,自己写。对生活没有一点感悟的吗。”
“我快快乐乐没烦恼,谁像你们一样,学校里砍掉几棵树都能抒发500字感想。”
赵磊不理他了,自己走到座位上开始做数学卷子。夏之光分着周记,下一本封面上没写名字,看上去像是撕了一半又重新贴好,他翻开第一页,是焉栩嘉的名字。
“焉栩嘉!”其实他知道他坐在哪里,非得喊一句,惹得全班都看过来。焉栩嘉在倒数第二排懒懒地抬起头,还没回过神就被周记本砸中胸口,本子歪七扭八地立在他和桌面之间,他倒是一点也没显出生气的样子。
没生气,夏之光在心里琢磨,这不仅可以形容他没有发怒,也可以形容他没有活人的气息,妙啊,我语文其实也还好,不比赵磊差。那不像活人的活人伸了一只手把周记本放好,又低下了头。从他眉毛皱起的弧度,夏之光猜可能是在做物理题。
今晚有两张数学卷子,还有化学老头非要塞给他的师大附中自己出的竞赛题,英语阅读不写,明天抄周震南的答案,这样想想任务也不重。夏之光回到座位坐下,老半天总觉得哪里很诡异,往旁边一瞥,发现徐一宁瞪着他,估计瞪的时间不短。
“你干嘛,难怪我老心里毛毛的。”
徐一宁拍了他手背一下,义正言辞说:“你才干嘛,你怎么又招惹嘉嘉?好好发本子不行吗你。”
夏之光也很轻地回拍了他一下:“怎么的,他有那么娇气,我哪知道他反应那么慢没接住。这也能怪我,真是冤枉。”
“哎呀,他那本子本来就要散了。哎呀,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
徐一宁一脸纠结,夏之光知道,他这是太好心的毛病又犯了,没说话只等着这位热心小伙自己招供。果然,扭捏了好一会,徐一宁仿佛下定决心,用气音对他说:“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别跟别人说哦。那天我在学校小北门那里买汽水,发现嘉嘉被一群像黑社会的人围住了,好凶啊。”
夏之光愣了下,问:“他们打他了?”
徐一宁说:“没有,但是揪着他领子嚷嚷还钱什么的,肯定是在威胁他,还把他书都给撕了。所以我才让你对他周记本温柔点嘛!”
夏之光敷衍地点点头,拿起笔开始算三角函数。徐一宁碰他胳膊:“诶你听没听见?”
“听见了知道了,下次对他周记本温柔点。”
“那就好那就好,诶,不对,你不只对他周记本温柔点,也对他温柔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里状况。”
不知人间疾苦的徐大少爷忧心忡忡完就去对付他的练习册了,徒留夏之光一个人腹诽:对他温柔点?对一个木头温柔点?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课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东西还没收拾完,班主任的脸出现在门口,众人被施定身咒般愕然。还好班主任只是说,焉栩嘉跟我来一下。大家你望我我望你,倒是不好意思望主角,沉默地收好书包,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夏之光推着自行车,问赵磊要不要带他一段,赵磊说不用,我二舅把自行车还我了,再坐你车我可能英年早逝。夏之光又望向徐一宁,少爷笑得纯洁无害:“我妈来接我嘿嘿嘿。”
夏之光说行,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轮子还没动书包带被赵磊扯住,他有点迟疑,但还是开了口:“嘉嘉没有骑车过来,你能不能等等他?我今天得赶回去接我表妹,等不了他。”
“他愿意被我带吗?你也知道我们两个不对付,要不还是算了吧。”
“但是这天太晚了……”
夏之光笑了,“你跟徐一宁怎么回事,怎么把他当小女孩一样保护?这么晚的天你不也自己一个人回家好几次吗。”
“那不一样”,徐一宁辩解道,“你也知道他最近家里情况比较特殊,就是,我们能照顾就照顾点呗,就,哎,你不担心他吗?”
“他也不是最近特殊吧,他爸出事都大半年了,还没习惯吗他。”
“夏之光!”赵磊生气了。
“行行行,我道歉,我不该对一个脆弱的孩子说出这种话。我在这等他行吧,你快回去吧,别耽误接小表妹。”
赵磊和徐一宁都回家了,虽然被夏之光的话气到,但也清楚他是答应了就不会放鸽子的人。夏之光也确实乖乖地在保安亭旁呆着,大爷问怎么还不回家,他正经回答,等我们小姑娘呢。
大爷笑了,说你个小子,这么晚送姑娘回家合适吗,人爸妈怎么想。
夏之光心说他爸妈估计赶不上操心这种事,不过还是回答,那这么晚让姑娘自己回家也不合适啊。
焉栩嘉走出来的时候,夏之光就靠着玻璃门和大爷瞎唠。他看了他一眼,没停住脚步,直接跨出了校门。夏之光于是也骑上自行车要走,大爷问,不等小姑娘啦?
小姑娘大概不想理我,自己走了。
大爷说那可不行,你赶紧追上,这黑灯瞎火的。
夏之光说行,两个轮子肯定走得过两条腿。何况焉栩嘉那个颓得惊人的状态,走路慢得可怕。都没拐过街角就追上了他,他喊道,上车。焉栩嘉说不用。他又说,赵磊让我送你。焉栩嘉说,那也不用。
夏之光想了想说,行,那我回去了。
于是他就真的飞速骑回了家,到家后书包甩在客厅沙发。又飞速煮了两包即食面,打了两个鸡蛋,扔了半盒午餐肉,和冰箱里留着的中午吃剩的半盘青菜。
把面装进碗里,摆好筷子打开电视,门锁转了几下,焉栩嘉拖着脚步走进来。
“过来吃点东西。”夏之光头也不抬。
焉栩嘉把书包放在了沙发边,也坐到了地毯上,沉默地吃起了面。
02
胡同口陈大妈一早出来晾被子,天却微微下起了雨,她咒骂起不靠谱的天气预报,声音传遍整条小巷。秦阿姨走出来,一脸揶揄,哦哟,你看太勤快也不好啊,天公不凑巧。
陈大妈眉毛一拧,“那也好过懒汉一辈子没出息哩!”这是内涵秦阿姨那成天躺家里的死鬼老公呢。没得办法,拌嘴最怕戳自己伤处,秦阿姨准备息事宁人,话锋一转:“那二横里那家子可不有出息吗,都做到那么大官职了,走路都阔气。可惜噢。”
可惜什么,她不讲了。陈大妈脸上表情精彩,也是笑笑不讲。不讲不代表没后续,一切幸灾乐祸和变质的眼红都在这沉默的笑里头了,焉家还没发达的时候对街坊邻居都挺好,没什么好指摘,唯一不好的就是飞得太高,一朝做错摔下来,就是应报了。
评价多了是缺德,闭嘴不讲嘴痒痒,陈大妈曲线救国,明捧暗踩:“还是我们小夏好哇,熬过苦日子,现在不也过得舒舒服服。”
秦阿姨附和道:“对对对。你且看那当初救济人的,这会不也要靠着别人救济嘛。”完事又是一通挤眉弄眼,电线杆上麻雀都给她吓飞几只。
夏之光拎着两盒人参什么玩意儿的补药到了巷口的时候凑巧就听完了这通墙角。也不凑巧,他特意等人絮叨完回屋了才现身。这是明面上的话,还不至于太难听,背地里大家怎么编排焉栩嘉那卷款跑路的爸和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夏家,不好说,他也懒得猜了,反正酸不到他。
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十三岁之前都蜗居着的小房子,破旧的外墙早被重新刷了一层,只有自己知道哪个位置还留着他半人高时画的涂鸦,那水彩笔是他在垃圾桶旁边翻到,宝贝地抱着睡觉一星期,被他妈发现后砸得七零八碎。快十年了,他都能回想起那通怒吼。妈妈戳着他额头说,你要是觉得自己是个捡垃圾的命,不如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当垃圾!
时至今日夏之光还想辩解,那水彩笔很新,没在垃圾桶里,只是放在旁边,一点都不脏。他还想问他妈,你怎么能和一个小豆丁聊命运?谁在那个年纪能认识命运?
他妈认识,啧,这话听着不太文明。这不是夏之光说的,夏太太最喜欢在家里翻来覆去讲,你知道人是有命数的吗?夏之光你知不知道,你命数不在这个破地方,你晓得吗?妈妈这么辛苦,就是知道我们不会就只是这样的命。到底是个什么命,也没讲清楚。如果他爸不在家,说到最后夏太太总是要崩溃大哭的。他还是个乖仔小学生的时候,会怯怯地扯个纸巾帮她擦眼泪,说妈妈别哭了,我不惹你生气了。夏太太于是愤愤不平,这样还不够!光光你知道吗,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要比别人厉害,这样妈妈才能开心!
别人不是泛指是特指。别人家的小孩或许是个集合概念,出现在每个人生命中的时候却总有代言人。他生命中的代言人是焉栩嘉。
传说焉太太和夏太太少女时期就是如影随形的玩伴,分享所有少女的不少女的心事。等到少女长大了,嫁人生子,来往也少了许多。然而老一辈们提起她们,却总是丢不掉另外一个人。老人们比夏太太还喜欢谈命运,他们说,这个女娃娃啊,嫁人是个关键,嫁得不好啊,这个命途就坎坷,你看那个谁,男人有出息,后半辈子就轻轻松松咯。
夏之光为他爸抱不平过一小段时间,后来放弃了,试图多说一句,他妈将就泪眼汪汪:“我为这个家容易吗?当初有多少人追求我,我嫁你爸这样的,这样的人,我是吃亏亏死了!你们爷俩还要一起欺负我,行,就我是多余的。”
父子尴尬相视。那会他几岁来着,十一?十二?不记得了,这出饭后固定剧目的上演周期有点长,主角好似演不腻,观众的心倒是千疮百孔地变沧桑。
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夏之光猜测过很久,是贫穷的人,没当官的人,还是没出息的人统称?妈妈从来没提过,好像说透了也会刺痛她自己,大家意会下那种伤害就好。
不过夏之光知道她妈妈想成为的其中一种“那样的人”,焉栩嘉就是那样的人的小孩。他们家离夏家只有两条街,却是这一片少有的三层独栋,听说是焉爸爸觉得工作性质不好高调,遂在城郊买房。当然后来官位越升越高,他们家也就搬走了。那是夏之光上初中的时候吧。然而搬走之前,这一片的明星之家的头衔只此一个。主人家有钱有权又心善,家里小孩乖巧可爱。街坊邻居起哄让焉栩嘉弹钢琴助兴,焉太太说小孩子没学什么东西,焉栩嘉静静地谈了一曲,大家热烈鼓掌,说将来能当大艺术家,焉太太连忙说,哎这也不强求,小孩子愿意读书也挺好,随他。
又是一阵应和,毕竟焉栩嘉在学校成绩也还可以。夏之光站在围观的小孩里面,抬起头想和他妈说他也想学钢琴,只瞧见女人脸颊鼓起,牙都快咬碎。焉太太走过来,说俩孩子要是上一个小学就好了,还可以互相照应。他妈妈脸部肌肉像打了松弛剂一样瞬间消除紧张,笑得温暖和美,没事,让嘉嘉常来玩。
回家之后他终于开口,妈,我也想学钢琴。
他妈妈把包丢在沙发上,学什么学!你学习有人家好吗你还学!那钢琴课一节多少钱你学得起吗!
夏之光不说话了,钢琴课一节多少钱他不知道,但他听隔壁的小虎子说了,那油亮亮的钢琴要好几万,吓得他捧心口。
夏太太又自己坐着念,一节课300,怎么学不起,不吃不喝那肯定学得起,她的小孩学得起我的小孩学不起,哪有这个道理,这是什么道理……一节课300,我怎么凑出来300,凑凑也行……
付得起一节300块钱课的人很厉害,但是夏之光其实也没那么想学钢琴,小孩心性三秒就过,他妈神神叨叨的样子倒是吓得他不轻。
夏太太每天饭后准时发作也是因为有固定刺激源,晚饭点焉栩嘉总要被他妈领着捎上家里做的甜品拜访一小会,焉太太说,哎呀做得多了,给街坊邻居都送点,光光喜不喜欢吃巧克力蛋糕?
夏之光咽着口水,不敢说话,怕他妈当场发作把蛋糕砸了。他太不了解女人了。夏太太接过包装精美的纸盒,说哎呀怎么还包得这么好看,你看你当年就是我们这些人里面手工活最好的。
透明盒子里的蛋糕晃啊晃,奶油累赘地颠起来,夏之光顾着看,也没听大人在客气些什么。半天他突然听到一声"嗤",轻轻的,也很清晰。他从蛋糕上移开眼睛,看向拎着蛋糕的三好生,焉栩嘉连眼白都在说着幼稚,把蛋糕往前一怼递给了他。
夏之光被激怒了。他没有多想吃这个蛋糕,真的没有,只是这个蛋糕长得很漂亮,漂亮的东西看两眼是人的本性。这不代表焉栩嘉可以把他当成只会吃喝拉撒没脑子的笨猪。他生硬地把蛋糕推回去,声音洪亮说了一声"我不要"。
这一声把大人们的寒暄拉了回来。夏太太扯出一个笑,推了夏之光一把:"怎么说话呢?这是阿姨的心意,你就算不爱吃甜食也不可以这么没礼貌知道吗?"
焉太太讲,啊没关系的,小孩子不爱吃甜食是个好习惯,我们嘉嘉我都跟他说,再这么吃糖牙都要蛀没了。
哎呀哎呀,我们光光就是比较自律,刷牙也勤快。不过小孩子嘛,爱吃糖也是常见的,你也别太担心。
焉栩嘉一声不出,夏之光更讨厌他了。明明他在人群中围观他弹钢琴的时候还半分嫉妒都没有,还打算请教他要学多久才能弹得那么好。
巧克力蛋糕终究还是吃了,只不过到嘴里变了味,他漱了两遍口才把黏糊的感觉刷干净。
后来送过来的小吃他都没吃过,倒不是能忍住,只是还没等拆开就被他妈丢垃圾箱了。焉太太的甜品远近闻名,夏之光有时候猜测,焉栩嘉每天要跟着走几户人家呢。他妈妈说,这是在笼络人心呢,他爸那个位子,不在基层搞好人脉能行吗。
人脉是什么?夏之光想,同桌阿强是他的人脉吗,数学课的美女老师算吗?怎么大人总爱讲些听不懂的概念又不解释。但是送礼搞好人脉这一招,若干年后他妈妈自己倒是实践上,虽然夏之光不懂从前的街坊邻居能对他们家生意有什么帮衬,但是为了免去被念叨,送温暖的任务他都尽力完成。就是隔段时间就得回到这里听张大爷乔阿姨讲哎哟小孩不得了啊长得也太高了吧的无意义赘言,这谁顶得住。后来他就回说,这不都好几年了吗,青春期长得快。
03
刚上初中,焉栩嘉他们家就搬走了,没过几年他们家也搬走了,后来可能是财神爷庇佑,或者是他妈妈执着的所谓命数迟延地生了效,夏爸爸做的小生意上了正轨,家里越来越富裕,也不必再挤在公共厕所方便,算是小康以上,闲钱不少。夏太太容光焕发,人也跟着胖了几斤,看着倒显得年轻。二姨攥着她的手:"不容易啊!熬过来了熬过来了!"
但是旧日生活其实并没有因为贫穷在客观上带来过什么困难,夏之光想,至少没有蛋糕加餐也可以吃得饱,没有学钢琴也能平安长大,就算是公共厕所,不要着急的时候赶上排队,也不算难熬。不过老话也讲,由奢入俭难,他的体验还可以,焉栩嘉怎么样呢?
命运的子弹偏离一点点轨道,击中了另外一块靶子上的十环。如果不是菜市场遇见哭泣的焉太太,如果不是他妈那点好胜心发作,如果不是他不在场没法阻止(虽然也不见得能阻止成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焉栩嘉住进他家的故事。夏太太握着眼前憔悴女人的手,柔声道,没事哈,你们现在条件困难,弟弟又还小,那肯定是顾不上别的事情,嘉嘉就住在我们这,放心啊,和我们小光有个伴,我们肯定好好照顾他。
夏之光听表妹复述这件事的时候还在校门口吃羊肉粉,跐溜一下筷子滑走一块肉。"他什么时候能和我作伴了?"
"哥,那个什么嘉是谁啊,你认识他吗?"
夏之光放下筷子,说算认识吧。小学生就没建立起来多深厚的情谊,焉栩嘉出现在他生命里自带打光板,亮瞎眼以后一次都不想再多看。隔了好几年再见面就要同住屋檐下,这叫他妈什么事啊。那块滑走的肉消失在漂了好几层厚的辣汤里,找也找不着,气得他干脆不吃了。
见面第一天,焉栩嘉背着看起来就很贵的包,夏之光差点脱口而出你家不是快破产了吗。焉栩嘉僵硬地鞠了一躬,说麻烦叔叔阿姨了。
夏之光盯着他,感觉青春期的长高魔咒也对焉栩嘉适用,就是好几年了这张脸还是小小的。
夏太太异乎寻常的热情让人疲惫,寄人篱下的反倒成了最无动于衷的那个,夏之光吃完饭就回了房,丝毫没有把饭桌上他妈说"学校里多照顾下嘉嘉"的嘱咐听进心里去。
他俩高一不同班,谢天谢地。每天回家对着这张死人脸就膈应,值得庆幸的是,焉栩嘉也懒得和他说话,除了一起洗碗的时候麻烦他让开一下水槽位置,其他时候都如同隐形人。
回房间之后夏之光又觉得不对味,到底焉栩嘉是把自己当隐形人还是把他当隐形人?夏太太也曾偷偷问这孩子是不是有点自闭。夏之光烦躁地摆摆手,我又不是他肚子里蛔虫。
某天他去行政楼冲水卡,瞧见对面教学楼的走廊上焉栩嘉混在人堆里和男生们玩得鬼叫连连,脸上表情生动丰富还有点欠扁,他这才发现他和他妈都想多了。
和焉栩嘉住一个房子,跟拥有一个从不交流的合租室友没有区别。夏太太还误会他们一起上学,其实也只是搭同一班公车而已。焉栩嘉坐前面,夏之光在最后,半年下来可以徒手绘出他后脑勺形状。
夏太太曾经想塞给焉栩嘉零花钱,让他在食堂多吃点好的,被他拒绝了。夏之光偶尔也想劝他妈,差不多得了,他都住你家了,还不够你扬眉吐气的吗。
焉栩嘉没拿那几百块不知道是不是报应,隔天他就在校门口被追债的人堵住,小流氓们也没指望从一个高中生身上找出什么钱,就是想吓唬吓唬逼出他爸。焉栩嘉背上腿上挨了好几脚,一声不出,只抱着被倒光了东西的书包。保安终于追过来把人赶跑。他一瘸一拐进了学校,在洗手间整理的时候碰见了夏之光。
凑巧第二天要期末考,某个隔间里的人边蹲坑边背英语。夏之光看着焉栩嘉,焉栩嘉看着镜子,两个人也没说话,半天只听见叽里咕噜的英语声。夏之光也略有耳闻他被追债的盯上,但是没告诉家里。此刻生出一点点愧疚,仿佛他被打这件事情也有自己不求助促成的部分。白色校服上的脚印太显眼,夏之光不自觉伸手过去拍,被焉栩嘉躲了过去。
他有点无语,我帮你拍拍怎么了?
不用了。焉栩嘉说完背着书包就要走,他只好一把拉住校服,刚好就扯住脚印弄脏那块,焉栩嘉"嘶"地倒吸一口气,猛地转身推开了他的手。
在发火之前夏之光回过神,大概是踢中的伤处被碰到。夏之光建议或者说是命令道:"放学去医院看看。我和你一起。"
焉栩嘉一句"不用"还没说出来,他又补充,不然让我爸妈带你去。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说了句好就走人,夏之光松开攥紧的拳头,郁闷地靠住了墙。
04
人没多大伤,淤青有点吓人,医生让脱衣服的时候焉栩嘉说你能不能让让,夏之光假装听不懂,让什么?
焉栩嘉皱眉,你能出去下吗?
夏之光来劲了,对着医生一通嗷嗷:“真行,打架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讲究,让哥看看怎么了,怕我告状啊?”
那医生果然也严肃语气说:“这事家长必须知道,他哥进来里边,把帘子拉上。”
焉栩嘉抵抗无能,慢吞吞地把上衣脱掉,后背好几块青紫色。他低着头不说话,夏之光更是一个劲盯着他后背看。很白很瘦削,是少年的背。盯久了错觉他会长出来翅膀,又想着翅膀戳穿皮肤的伤口,红的白的,太诡异了。
医药费是夏之光垫付,焉栩嘉脸色有点松动,说我会把钱还给你。
夏之光说完不用就直接走人。
医院的事情不大不小,没有激起什么波澜,考完试后的一个星期夏之光在自己书桌上发现了零散的一百来块钱,附着一张写着“谢谢。”的便利贴,他啐了一声,大骂焉栩嘉是不是有毛病,谢谢还加个句号那他大爷的有半分钱谢谢的意思吗!
但他也没有机会当面骂他,之后的一段时间焉栩嘉每天都晚上十一点多回家,两人碰不上面。饭桌上夏太太酸酸地提起现在小孩长大了不好管教了,夜归这么不安全的事情也是随便就搞。焉栩嘉淡淡地回了句说最近成绩有点下降,想在学校上完自习。夏之光心想自习个屁,晚自习九点半结束你坐车一个小时能到了吧。但他什么也没说。夏太太又受到刺激,问夏之光怎么就没这种对成绩的自觉,他烦躁得很,连着在网吧玩了一星期的电脑争取十点半再到家。不出意外眼睛搞废,红通通的狂流眼泪,思索半天还是决定下周换个清静点的咖啡馆呆到点。
网吧老板的儿子张颜齐让他上自己屋里学习,咖啡馆费钱。张颜齐在邻市读大一,周末回家兼职网管,抓了夏之光他们好几次,说是身份证上未满18岁玩什么游戏。后来禁不住他们哥来哥去地求情,规定每个人每周最多来2次,每次不得超过1.5小时。徐一宁问这个数字有什么讲究吗,张颜齐拿起痒痒挠捶他肩膀:"事不过三啊!"
网吧人多口杂,因此他也听说了焉栩嘉又被追债的人堵了好几次的事情,确实是没上晚自习,不知道跑哪里去,追债的摸不着头脑也暂时放弃了,只是放下狠话让他爸赶紧出来把钱还了,否则废掉他儿子一只手。
夏之光听说这传言时不屑地嘁了一声,又不由自主想到焉栩嘉的手,很适合弹钢琴的手。小时候见过太多次记忆都固化掉,后来学校文艺汇演有女孩子弹钢琴,他总是下意识比较,焉栩嘉手比小姑娘还好看。太令人无语了,一个男的手那么好看干什么。
星期五下课他琢磨半天,去网吧得被张颜齐训,咖啡馆那对情侣又每天准时去腻歪,哪里都没意思,也不想回家,搭上了公车半路又下来了,刚好是市中心公园那一站。百无聊赖绕着街道走,路边便利店里传出来传出来烤肠的香气,傍晚天还没全暗,店里灯光已经暖起来了。
他手还没伸到门上,斜处望过去,焉栩嘉戴着耳机在店里写作业。便利店玻璃上贴着的标志在这个角度刚好遮掉他小半边脸,隔着玻璃夏之光望向他身后,几个年轻女孩子对着他窃窃私语,抓着一盒牛奶笑个不停。
玻璃门挡开一层声音,耳机挡开第二层,焉栩嘉根本没发现他站在门外。夏之光思考了五秒,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进去买烤肠,只是多买了一份。
烤肠递到焉栩嘉旁边,他慢吞吞地抬起头,一瞬间表情在夏之光看来堪称是精彩,于是他解释道:“我没跟踪你,碰巧。”
“你应该也没这么无聊。”焉栩嘉摘下耳机,接过烤肠吃了起来,夏之光坐在隔他一个位子的吧台椅上旋转。
东西吃完,走不走还在纠结,旁边的人却已经把耳机戴上,态度挺明显,也刚好,夏之光并没有要跟他聊天的意思,不必提前打招呼告辞。转身的一刻袖子被人拉住,他不解地回头,得到一句带着慌乱的“帮个忙”,顺着那人目光才发现追债的小混混正走向便利店方向。行,焉栩嘉今天可真是在游击战上倒了大霉,谁都能撞见。
下意识把自己也划进落魄少爷的霉运后,他果断地转身背对着店外,把焉栩嘉拽到了自己胸前挡住。还好这人只是腿长,身板又瘦,外头看起来说不定以为他抱着个姑娘。
看不到窗外,但从怀中人的呼吸轻重也可以判断出外面是什么情形。事实证明焉栩嘉今天的坏运气也仅此而已,过了三分钟他猛地一坐直,从夏之光身前挣脱了出来,别扭地说了句谢谢。
挣脱的力道很轻巧,就像他小时候在胡同里见到有小孩子抓麻雀,那小鸟也是快飞到手心的时候轻巧地逃掉。夏之光回想刚刚的情形,确实跟抓住某种容易惊慌的动物的体验很类似,虽然他从不跟胡同小朋友一起抓小鸟。
可能是刚刚拽得他很急,焉栩嘉头发乱了也没发现,他跟小学生一样把书本笔袋扫进书包,夏之光看着他收拾,问了一句要回家吗。焉栩嘉说嗯回去吧。
两个人走出店门口就看见一群女孩子暧昧地望着他们。夏之光认出来是之前在店里议论焉栩嘉的女孩,领头的一个尤其大胆,上前就塞了一张卡片给焉栩嘉,转头带着小姐妹嘻嘻哈哈跑掉了。
焉栩嘉不置一词,随手把卡片递给夏之光,自己大踏步走掉。我们很熟吗?夏之光无言,心想都这么着了那也不怪我看你情书了,打开一看女孩子笔迹还挺秀丽,大大的两个红心穿着一支箭,绘图下面写着:
“To不知名的两个帅哥:
我会为你们加油的,要幸福啊!”
动不动就谈什么幸福是不可能幸福的,夏之光想。尽管如此,那张散着茉莉花香的没头没尾的祝福卡片还是被他塞进了书包。
05
邻近过年,焉栩嘉搬了回去。夏之光的第一个问题是,搬回哪里?他妈和他弟不也是寄宿在别人家里,他要回去一起挤?夏太太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新烫的发型,说那总会有办法的吧。你这个阿姨就是穷讲究,家里都这样了还非得让小儿子上双语学校,人没那个本事就不能生出过分的心,不然呐自己吃苦还连累儿子。
过年期间都没见到焉栩嘉,夏之光也觉得怪异。和眼睛里的沙相处久了,或许也会在某血管处细微地黏连。新学期开始,焉栩嘉也没住回他家,夏之光又去找他妈,得到的答复是,人家说要给我们租金呢,没给不好意思麻烦我们。
夏太太嘴角缀着笑,透出一股神往和满足,夏之光知道,她或许想象到了自己拒绝收租金时某张痛哭的脸,沉浸于意淫出来的感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邪教。由此他甚至稀罕起焉栩嘉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别让她如愿啊焉栩嘉,他甚至这样子祈求了起来。
上午的大课间他总算逮到机会,从教室里叫出了焉栩嘉,他问你现在住哪,焉栩嘉说外面。夏之光讲,你这不屁话,我问具体地址。
焉栩嘉好整以暇地瞧着他,讲,夏之光,你是收留我一段时间就把自己当成我家长吗。不用这么费心。
就算夏之光明知道这种不好好说话的语气是故意挑事,也很难说服自己不要顺着对方的意生气。夏之光说,随便,我就是一时发善心,你不会死就行,不然我还得作为曾经的屋主接受社会新闻采访。
不欢而散之前夏之光没忘记给他塞五百块钱,其实那钱不是他妈让给的,纯粹是为了激一下对方。但是焉栩嘉没有拒绝,只是很撇了一句“过阵子还给你”就转身回教室。
还是表妹带给他最新情报——焉太太交不上小儿子学校的素质拓展费,双语学校每月午餐费标准也高,四处寻人想换个普通学校,焉栩嘉坚决不让,说自己会想办法赚到这笔钱。
夏之光问,他一个金贵少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赚什么钱?
表妹说家教呀,他好几个英语竞赛奖牌,我妈都想让三姨搭桥让他教我英语呢,他还收得比附中的老师便宜!
夏之光轻轻推了她脑袋一把,你敢说不是因为他长得帅?
表妹不服气,那也不是我一个人觉得呀!我们班那些女孩子,说是想提高英语成绩,之前怎么没见他们那么勤快呢!哥你帮帮我呗,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小嘉哥哥介绍给我当家教呗。
夏之光被那声小嘉哥哥给刺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正色道小孩子好好学习别想些有的没的。过了会他打电话跟他妈说他想学英语,申请家教经费。
其实平时零花钱也不少,夏之光没什么不良癖好,攒下来竟也有个几万。这都归功于他妈妈那套“在小孩花钱上节俭就是小气”的思路。夏太太喜出望外,名校果然不一样,呆了一个多学期终于给熏陶出一点竞争意识,有危机感好啊!危机感是进步的阶梯。过会儿她又懊恼怎么不能更神通广大些,干脆点把孩子弄进衡水历练。
不幸不能进入衡水的夏之光拿着钱,专门趁着老师没拖堂那节课去焉栩嘉教室门口等着,天助光也,焉栩嘉他们物理老师疯狂拖堂二十分钟,最后一道力学分析讲完,整个学校都安静了下来。
焉栩嘉在三三两两人群中走出来,夏之光尾随着他,过了会生硬地打了招呼,问他现在要去哪。
焉栩嘉说打工,夏之光疑惑说现在小孩不吃饭就要上课吗。得到回复是一个无语的眼神以及一句简短的“餐厅打工”,这才知道这人还不止一份兼职,他想问你那么缺钱吗,感觉是废话,想问你不影响学习吗,思索了最近月考成绩单的排名又觉得不如闭嘴。半天不知道回什么,只是跟着前面的人走。债务人终于忍不住回头,说我要去餐厅打工。言下之意是你他妈别跟了。
夏之光坦然,我去餐厅吃饭。
静了两秒焉栩嘉决定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路往前。他大概早把这一切当成是打包好的羞辱,是落魄之人必然要承受的苦难中最不起眼的部分。夏之光觉得只有这么解读才合适,但他不知道怎么解读自己这种乐于当恶人被误解的心态。
焉栩嘉打工的地方让人大跌眼镜,大大的招牌写着妙妙女仆咖啡屋。夏之光在门口愣住,不确定自己真的想承受看见女仆装的焉栩嘉这种刺激。思索再三他还是进了店,看到店里还是有穿着衬衣马甲的男服务生时才舒了口气。焉栩嘉也换了衣服出来,人模狗样的。夏之光翻开菜单,简简单单一个甜点都给起个花里胡哨名字,选择友情加价五十还能获得女仆男仆的专属服务。不是,现在拉皮条都搞得这么清新了?一个戴着猫耳朵的女孩子笑得甜甜,问他说主人需要点些什么呢,我们这里有不同类型的女仆供你选择哦,你喜欢高冷女王型还是可爱甜美型呢?
夏之光差点脱口而出我想点个安静闭嘴型,最终他还是收住自己的暴躁,随便点了几个甜品,说只是想吃东西。
女服务生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收走菜单前补了好几句有需要可以再叫我哦。夏之光手托着脑袋,心想焉栩嘉这段时间也是这么有需要就可以被叫到的吗。他远远地盯着他,倒是没什么出格行为,恰到好处的温柔和疏离,买张机票可以去英国大宅子当高级管家的程度。不太亲热或许才是魅力源,一顿饭下来焉栩嘉被塞了无数张纸条,那上面会有多少个电话号码待机状态可想而知。焉栩嘉很礼貌地收下放进口袋,只在一个女士挽住他手问卫生间的位置时皱了下眉。
好素质,比面对我的时候素质好多了。人怎么可能不为五斗米折腰,那只能是五斗还不够。夏之光愤愤地想,好不容易等到店铺打烊,续杯的咖啡感觉能够清醒两个通宵。焉栩嘉换了衣服从后门走,夏之光也跟了上去,没想到早就有人在后巷里等着。
好浓的香水味,这是夏之光的第一反应。一出声他就辨别出来,是挽过焉栩嘉手的那位女士,脸上妆容很精致,看不出具体年纪。
人从角落出来的时候焉栩嘉确实吓了一跳,看清是谁后他后退了一步打算让对方先过,女人的手却直直地攀上了他的脖子,百转千回的甜嗓放低了声音,还好巷子很静,夏之光听得清楚,她说:“小帅哥,我看你真挺对眼缘的,能不能和姐姐聊聊?”
焉栩嘉一路往后退,试图把面前人的手抓下来,没成功,他冷冷地回答不必了,那女的稍微直了下腰,对着他脸吐气:“你这么年轻打工这么勤,家里缺钱吗?”
焉栩嘉没回答,也不打算再徒劳地去拆她的手。那女人于是又接着说:“姐姐可以帮你,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好不好?”
夏之光要吐了,浓烈的香水味和他过度摄入的咖啡因叠加成了极度的折磨,上一秒还以为要吐了只是个念头,下一秒他真的扶着墙吐了出来,边吐边想,我确实不该吃那么多甜品。
两人被呕吐声惊到,那女的不自觉后退了一步,焉栩嘉终于有机会逃跑,他走到夏之光旁边,看着那女人无奈先离开。
夏之光吐完他就递上了水和纸,水杯是他在夏之光家就在用的那个,杯盖上的不锈钢都被磕掉了一块。夏之光想想还是递了回去,从书包里掏出矿泉水漱口。随后他扯着焉栩嘉书包带走出了巷子,远离那一滩污秽的呕吐物。
月光很亮,打在焉栩嘉脸上,初夏都显得有点凉。甜品吐完了,咖啡因带来的亢奋还没有,夏之光隐约知道自己在生气,但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生气,开口第一句是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的刻薄,他问:“你现在就在打这种工?”
焉栩嘉眨了好几下眼睛,问不行吗。
夏之光突然有点恨他了,明显是那个女人一厢情愿,为什么被这么指责都不解释,就这么无所谓吗。出口又是更狠的话:“挺行的啊,你还年轻,可以多赚几年。”
月光凉得让人打冷战,焉栩嘉点点头,说谢谢你的建议,转身就走了。
夏之光跟傻瓜一样杵了一会,几乎是跑着追上了他,他也没明白为什么询问句讲出来变命令句,他说:“既然要赚钱不如给我打工吧。教我英语。”
这下焉栩嘉脸上是明明白白“搞什么”的疑惑,夏之光不得不硬着头皮补了一句“我英语成绩不好”。
这个我知道。”
草,这不挺会回话的?夏之光掏了一千块塞焉栩嘉怀里,说这是前五节课的定金,你认真教完了我再给你一千。补课时间我定,每周一次。算了,每周两次,到这个学期结束。
焉栩嘉盯着那钱好一会,时间久得让夏之光怀疑他价钱出低了,心说早知道再往上补一千,就听见对面那人开口,每节课几个小时呢?
夏之光说随便你。又改口道,算了,两个小时吧。
去哪里上课呢,你家里?
在家又得被夏太太盯着,还没开始就败兴,夏之光说去你家吧,焉栩嘉犹豫了一会,问去咖啡厅行吗,现在寄住在别人那里不方便。
上次被搪塞的事情夏之光还没忘记,他说不行,就去你家,咖啡厅那么吵学什么学。
看着焉栩嘉在那一脸纠结,夏之光简直爽翻,如果把愉悦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是所谓卑鄙,那他总算在和焉栩嘉的交锋中看到自己平时不被发现的阴暗面。他知道他缺钱,也很自然地欣赏起他为钱而一脸焦虑的样子。
半晌焉栩嘉点头说好,夏之光心满意足地定下第一次补课的时间,又问他餐厅打工怎么办。焉栩嘉说餐厅可以不来,时薪也不是很高,有点费时间。
夏之光琢磨这番话半天,恍惚意识到自己现在成了眼前人最大的金主,第一次由衷地感慨有钱真好。
06
第一次上课夏之光撞了三次头,伸长了手问焉栩嘉要医药费。焉栩嘉理也不理他,弓着身子在在床边书包里掏出英语课本和一沓旧帐本充当的草稿纸,回到小课桌旁看见夏之光手还没伸回去,声调平平:"是你硬要到这里来补习的,我说了去咖啡馆。"
谁能想到你住这种地方?夏之光在心里骂了好几遍,出口还是斟酌了一下,"谁能想到爷这么高呢?你听没听过小庙容不下大佛?"
焉栩嘉说寄住,真的就只是寄住,不知道是他们家哪户还没完全白眼狼的亲戚店铺,辟开了老房子尖顶下一小块地方放了一张床,说是二楼,其实就是天花板高得慌中间拿建材隔开。踩着摇摇晃晃的塑料楼梯上去之前,他问了三遍这梯子会不会摔死人。
课桌就是床上折叠桌,地上铺了两条大毛巾俩人就坐下了。夏之光上上下下打量焉栩嘉,还挺佩服他能忍住洁癖住下来。"你妈你弟呢?"
"在我弟学校附近住着。你想补什么,语法还是从题型讲起?"
夏之光掏出皱巴巴的月考试卷,说你看着讲吧。焉栩嘉来回翻了两次,想了一下说那今天先讲上半本书的重点语法,下次讲月考试卷。
草稿本上刷刷划了一条线隔开两块,左边写语法点,后面出题。两个人挨得近,夏之光闻见洗衣皂的味道,很久之前他在胡同口麻绳上晾衣服时也闻到过,后来家里都改用洗衣液了。夏天只是露了个苗头,温度不至于出汗,他却还是抄起笔记本扇风,焉栩嘉眼睛从书上挪到他身上,说,你很热?
还行,有点闷。
焉栩嘉想去推开窗,起得急了,将要挨上房顶的时候夏之光蹦起来拿手挡住他的头,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屋顶咚一声响,发出可疑又危险的咯吱声。那手也迅速红了起来,焉栩嘉脸色有点急,你傻啊,我这里没有跌打损伤药。
夏之光笑了,说你看你就一点生活经验也没有,这么撞一下哪需要上药了,你拿地上毛巾接点热水敷敷不就完了。
然后他就看着焉栩嘉着急忙慌地满屋子找热水壶,还剩一点水,焉栩嘉又犹豫,说那毛巾不够干净,夏之光一把扯过毛巾自己动手弄完,嘴里念叨着怎么那么多讲究。
一层又一层裹好了手,五分钟前讲的语法点跟毛巾上的热气一样,从记忆里飞快溜走。夏之光拿另外一只手推开了窗,支上窗架,吹起了闲散的风。原来这个位置看到的城区景色还挺美的。
手上一凉,焉栩嘉塞了个湿纸巾,窗台蹭了一手灰自己都没留意。这个牌子的湿纸巾焉栩嘉住他家的时候就整天揣着,夏之光好几次想挤兑他少用几包湿巾都可以多吃一餐盒饭,又不知道为什么至今没讲。擦完手弓着身子坐回课桌上,他突然刷起无赖:"我头也撞了手也撞了,学不下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焉栩嘉像是忍了半天没骂人,说了句好,那你回家小心。
突然就后悔了,早知道不学习会被赶走,那还不如忍忍再学两课。夏之光也不知道自己赖在这逼仄空间干嘛,可能是刚刚焉栩嘉慌乱的样子很好笑,还很值得回味,他有点想再看一遍对方不淡定的样子。想了想他说,回家没意思,我在这打游戏。
焉栩嘉清清嗓子,说我待会还有一个家教。
你还有其他学生?夏之光不自觉抬高了音调。
对,我收拾下可以出发了。说完焉栩嘉真的开始收书包。窗外凉风扑在脸上,夏之光觉得没多大意思,也打算走人。昏暗天光下两个人往公车站走,一路无言,到了才发现是反方向。焉栩嘉说拜拜,手都没抬起来就打算过马路,夏之光趁着他还没转身,举起被撞红的手用力挥了两下。然后他又如愿以偿地欣赏了一遍焉栩嘉不好意思的情态,看着他快速挥挥手就走了,夏之光总算是过够瘾。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母亲传染了,也开始喜欢这种令人难堪的快感,虽然刺激度有点高,兴奋感耗尽后心脏某处会痛,或许通过不道德的施恩得到的满足感就是不纯粹的快乐毒药,掺着针在刺人。不过刺的是谁他没有把握。
补课进行到第三次,夏之光的肩颈开始残废,小桌板太低,伏着头久了肩背都开始痛。于是他把桌子拉得离床近些,干脆往后一倒躺床上,趁焉栩嘉开口之前说:"我昨天洗了头。"
"你这样根本听不进去课,很快就会睡着。"
其实不这么躺着我也听不进去,夏之光腹诽道。他重新坐起来,说我脖子都快断了,你知道肩颈痛会压住神经线吗,痛死我了!
胡扯的,不过脸上表情很生动很像那么回事。焉栩嘉抬起一边眉毛狐疑地看着他,过会竟也信了,语气放缓了说,那你歇会先,等你脖子不那么痛了我们开始讲。
"怎么可能自己不痛啊?桌子太低了现在我脖子卡在这里回不来了,就是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
焉栩嘉简直莫名其妙,"那你想怎样?我送你去医院骨科看看?"
夏之光其实也不知道这通控诉想发到哪里,他很快回了句:"不用,医院费钱,你给我揉揉。"
默了三秒,焉栩嘉说,你转过去。然后他真的开始顺从地给夏之光揉起了肩。其实不意外,钱是此刻对焉栩嘉来说最要紧的事,他早知道的。他有意的。
"用力点用力点,你弹棉花吗?"
无理取闹得到的回应就是报复式的一掐,激得他嗷一声喊出来。喊完又自顾自笑了,焉栩嘉想了一会补充道:"我没弹棉花,弹傻子呢。"
夏之光试图问出他现在在给几个人当家教,得到回复只有"不会影响你的课",再问人就不理他了。有时候他想根据焉栩嘉眼睛下的乌青判断出来,又觉得对方凹下去的脸也是一个佐证。某天他忍不住问,你晚上兼职大保健吗,看看你这脸虚的。谁知道对方猛地抬起了头。
于是他也盯着那双眼睛看。
07
"你好好说话不行吗。"语调没有起伏,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夏之光顺着台阶下,说,我这不是怕你任务太重嘛,不行我友情给你提一点补课费,你别还没帮我把英语成绩提起来就先累得挂掉。
焉栩嘉没看他,摇了摇头,说不会的,又翻开了一页书。
夏太太最近很高兴,临近期末了夏之光的英语成绩稳步提升,总算不拖其他科目的后腿,她问起是不是金融街那一家的辅导老师,夏之光说不是,同学介绍的。夏太太又问在老师家里补课吗,夏之光说对,然后回屋,留下母亲满意地砸砸嘴,这比去网吧好多了。
期末前一周焉栩嘉问能不能暂停补课,他也要复习,夏之光同意了。然后期末考完好几周都没撞见。也是,考完期末了学什么习。他喊徐一宁和周震南去网吧,一个说在英国玩一个去了新加坡,赵磊,赵磊没门,他说去网吧还不如在家看曲艺杂谈。于是他自己跑去网吧,又被张颜齐拎了出来。
"哥今天不是周末啊你怎么在?"
"因为大学生也放暑假,少打哈哈,这次又是为了躲你妈来的?"
夏之光十八般撒娇武艺全用上,终于劝得张颜齐同意他上网两小时,还要保证不看黄色网站。开机打了一会游戏他就觉得没意思了,向后仰着躺软椅上,这是在焉栩嘉那小破地方得来的毛病,不这么坐肩颈就隐隐地痛。
隔着过道坐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子,聊天音量没控制,嚷嚷半天这局完了就堵人,说是已经找到那小子的去处,这回非得给他点教训。过了会他听到焉栩嘉的名字,心跳乱了一拍。这小子是不是命里欠揍,运气也太灰了。
夏之光没问过他们家还欠多少钱,即使只是日常用度,也不见得真能全通过补课赚到。虽然他和他妈一样不理解焉栩嘉不让弟弟换个普通学校的逻辑,但他也没追问过,谁没有点神经病的执着呢?反正焉栩嘉的神经病只是害他自己吃苦而已。
那伙人走了后夏之光也跟着走,张颜齐还问了句这次怎么这么乖,还没到两小时呢。
夏之光摆摆手说去接个小朋友,张颜齐在后头喊:“好!有当哥哥的担当了!哥欣赏你!”他哭笑不得,如果待会他真的打算展现什么担当,可能就逃不过一顿挨打。这会他还没想好要不要为了焉栩嘉这么仗义,跟上去走一步是一步。
一群人威武八方地晃到了本市一家挺有名的酒吧门口,拎着棍子在路旁消防栓上坐着等。夏之光有点火,说好的家教呢都教到酒吧来了,挺能耐的。不怪他不稀罕我的钱。
领头的人等得不耐烦,一挥棍子骂了句脏话,说是等他妈等,干脆直接进去找人。夏之光混在人群中一起进去,一眼看到坐在钢琴前的焉栩嘉,他转过来的脸有点悲伤,跟上一秒停掉的他说不上来名字的钢琴曲一样感觉。没等追债的人反应过来,他三两步过去拉起焉栩嘉就跑,酒吧里的人惊呼着散开,炫目灯光下谁的脸都是红一块紫一块,身后传来一阵阵怒喊。
某年某月地方台狂播香港喜剧片,他被迫看了五遍张柏芝和刘青云演的《最爱女人购物狂》,印象最深的一个是心理医生说的那句“都市人人人都有心理疾病”,第二个就是李简仁拉着方芳芳试图冲破包围逃跑那一幕,张柏芝穿婚纱很美,两人被扯开手那段又搞笑又煽情,刘青云被伴郎团们挤得脸变了形。这个时候想起这些真的不应该,可能是酒吧光影氛围适合联想。
坏就坏在他第一次来,七绕八绕根本没找着后门,没一会就被堵住。两个人狼狈地喘着气,夏之光把袖子捋了起来,顺手抄起了旁边一把椅子。
“哎呀,怎么搞得这么紧张,我们小哥哥弹的曲子不喜欢再换一曲就是了,大哥们这么生气干什么。”一个女人袅娜的背影移到夏之光面前,她转过脸的时候有点熟悉的声音才和人对上,是那位曾经在西餐厅门口问焉栩嘉要不要帮忙的“姐姐”。
夏之光把椅子放下了。
08
姐姐是酒吧老板,太极功夫一通使,又不知给对方塞了多少钱让他们暂时能交差,终于把人打发走。焉栩嘉一直不出声,这个时候才说,这笔钱算在工资里扣掉吧。老板笑起来,你以为你有多少钱好扣呀傻小子,说着手指尖戳了一下他手臂。
老板的美甲亮闪闪,缀着蓝的紫的小细片,晃得夏之光眼睛疼。他生硬地答了一句,我替他还。
大姐姐眼睛转向他,饶有趣味的样子,上前两步问,你是小嘉同学吗,有兴趣来我们这打工吗?
没兴趣,他下班了吗,下班了我们要回去学习了。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好像听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夏之光真想一键静音她的笑。她摆摆手,说回吧回吧,明天上班要准时哦。
几乎是老鹰抓小鸡式的把焉栩嘉拎出了酒吧,焉栩嘉没说话,脸上表情跟瓷器似的冷,由着他一通瞎拽,衬衣领子都歪了。
离开酒吧两百米夏之光才停下来,在暗巷里推了焉栩嘉一把,低声吼道:“你家教当到酒吧里去?”
“弹一个晚上三小时可以有七百块。”
“你怎么不说跟那女的做一次赚多少?还费劲弹什么琴?”
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后悔得厉害,心慌得微微颤抖起来。但是焉栩嘉没发现,他也正发抖,瓷器脸裂了好几条缝。他眼睛里吊着泪,难以置信地看了夏之光好一会,转过身走了。夏之光上前扯住他手臂,被他回手猛推了一把,把人推得直撞到路灯杆子。哐地震天响,远处街坊怒骂:"大晚上的吵死人呢!"
夏之光心想,和这个人呆久了背都会废掉。他看向焉栩嘉,惊讶地发现他掉了一滴泪,表情冒着凛凛寒气。他突然不慌了,背还在痛,干脆垮着身板靠近了两步问:"你既然能跟这种人,不如换个熟人?考虑下我?"
焉栩嘉开始恨他,或者他知道焉栩嘉正在恨他,他的眼神,见鬼,又让他想起张柏芝。古天乐演的老公精神出轨,张柏芝追杀他到皇帝面前,喝下忘情水之前就是这种"杀了全世界我再忘掉一切"的表情。他想穿回电影里,哪部都行,他想说医生你说得对,人人都有心理疾病。不然怎么解释我这么恨面前这个人流泪,流泪不如我让他流血。
再冷的眼神在常温下也会渐渐化掉,和从雪柜拿出来的冰淇淋一样,虽然面前这个人,或许拿温度计放他身上,水银柱会乱飞到爆炸,因为什么温度的概念也没有了。他再开口说话时嗓子像是冻住好几年,问:"你能出多少钱?"
夏之光想了想,说起码能够你弟这两年的学费。
顿了顿,焉栩嘉说,你让我想想。夏之光说行,下个月给我答复吧,家里嫌路程太远影响学习,给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月底就搬了。又补充了句,决定好之前不许去酒吧。
焉栩嘉没说话走了。夏之光松了一口气,看不见他身影的时候猛踹了一脚电线杆,脚疼,背疼,心也有点痛,全身都没用了。
搬家之前都没等到回复,或者"下个月"就很适合理解为最迟到月底,夏之光养成一个少女小习惯,开始每天撕一页日历,撕了两周被他妈发现又是一通念,夏太太说,你以为这是以前那种破得要死薄得要死的土日历哦,这个撕下来这个边边这么不整齐多难看啊。
那土也有土的好处,纸够薄,好撕。夏之光顶完嘴回房,掏出不知道谁送的日程本,在内页今天的日期上划了个叉,还有两周。还有两周就是月底了。
他期待焉栩嘉给什么答案呢?那天说的话不过是气话报复他罢了。又在气什么?他难道不知道他跟那女的没有什么关系,最多是借对方对他有好感赚多点弹琴的时薪罢了。那这就能被容忍吗?这跟牺牲色相也不过一步之遥!什么骨气都没有。
当然,他的骨气可好了,羞辱了对方顺便把自己也羞辱了。焉栩嘉问价钱的时候他都想再骂一句你贱不贱,男的你也肯,你就这么缺钱?但是全天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有多缺钱的了,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到底是谁比较贱了。可是忍不住,他想无理取闹,想把他推到墙上看他痛的表情。明明他从来没有校园暴力的爱好,但是你知道吗,一个人痛的时候表情是最迷人的,你没有伤害过作恶过你就不知道。想到这他起身去厕所把晚饭吐了个干净。
那两个礼拜他吐了无数回,因为要回忆自己的动机,追问自己想干嘛,思路到"痛着的焉栩嘉很迷人"这里就进行不下去,只能呕吐,力气用在呕吐上,脑子里的东西就可以不那么荒唐。他不可能真的想跟一个男的玩包养的游戏。
09
就在他开始吃胃药的时候,焉栩嘉发了短信,约他市中心公园见面。他到的时候焉栩嘉已经到了一会,穿着白色短t在湖边喂鸽子,一小块一小块往下撕面包碎。他没有出声打扰。太阳还没落山,但是威力已经比午后弱了很多,慈悲地撒了一点暖黄的光晕在他们身上,映得水面也是金色的一片。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影子一直在水面上。于是出声喊了焉栩嘉。
"你说的在一起具体是指哪种?"焉栩嘉问。
"我没说在一起,我说的是跟她不如跟我。"又来了,在他面前犯浑的本能.
焉栩嘉笑了,说行,你说的是哪种跟?
你希望哪种?
只拿钱不让操的那种可以吗?
夏之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某种东西在他们中间崩开了弦,又建立起一种新的秩序。如果这是他期待的情景,像两个混蛋那样说话,为什么还是有枕头罩面的窒息感。如果本不指望局面这么难看,为什么之前又要逼他那么紧。越想越喘不过气,他深呼吸一下,回道,那不行,你以为我是真的慈善家?
焉栩嘉笑笑,什么时候他在他面前那么爱笑。他说我也知道不信,那能不能晚点。
晚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之前他想了多久这个答案,焉栩嘉说,等我成年?我不会耍赖,你知道我不会耍赖。
夏之光想了几秒说好,那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这下焉栩嘉倒是显出一点惊讶,他问:"我们需要住一起吗?"
"住一起方便,你搬过来吧,那间屋有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是还没清好东西的杂货间,这点就不需要跟他讲了。
两个人商量完各自回家,更是让夏之光没有一点真实感。他知道生活和电影能区分开,是因为电影总是一个场景跳到下一个,过程中那些细碎的庸常的连接,讲故事的人觉得都没必要呈现,毕竟现实生活已经是一滩鸡血。但是一滩血才让夏之光清醒。可是每一次的见面和分开,焉栩嘉总能处理得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上文也不会有下文,在此时此分此秒他来自己的人生里串个场,然后就挥挥衣袖从剧本上蒸发了。只有下一次有对手戏的时候他才会出现,拼不起来的故事逻辑,鸡零狗碎。
一起住的第一天也是如此,夏之光还不习惯把这叫做同居。焉栩嘉拎着小箱子过来,看上去走了很远的路,明明楼下不远就是公车站。他放下行李就去洗澡,好像这是住过很久的地方。夏之光都不由得内心暗夸他心理建设挺好。
等到发现实际只有一间屋子一张床的时候焉栩嘉也没发表意见,沉默地摆好了行李,问夏之光还有没有别的事。
这会换到主人不好意思,夏之光说,另外一间房还没来得及收拾,你先睡这间,不过书桌有一张是你的。
焉栩嘉点点头,脑袋上的水往下掉,木质地板上都是水痕。夏之光跟他说吹风机在柜子左边,他就很乖巧地拿了吹头发。夏之光无端地想起了屠宰场被利刃吓坏的小猪,倒把自己吓得不轻,站在床边盯着焉栩嘉好一会,怕他反常的顺从之后会爬出窗直接跳楼。但是什么事也没有,晚饭夏之光叫了炸鸡,两个人安静地吃完。夏之光用毕生最快速度洗完了澡,出来看见焉栩嘉坐在客厅矮桌旁看书,书名奇奇怪怪。
还有两周才开学,他有点后悔这么早让焉栩嘉过来,平白空出来的日子,平白多出来的一个人,打破他所有的节奏。但是承认吧,自己就是想分出来还没被学校生活占据的时间和他待在一起,就算只是惹他生气也可以,只是静静看他看书也可以。
夏之光也拿了一本漫画,坐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一会看看书一会看看人,什么画面都没读进脑子里。忍不住拿遥控器开了电视,又想起有人在读书,回过头发现焉栩嘉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只好看完了一集综艺和一集篮球比赛直播。11点半的时候,焉栩嘉说我先睡了,说完径直回房。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洗漱好的。夏之光等了十分钟也去洗漱,卫生间里挂着两条毛巾放着两个漱口杯,居然一点也不拥挤。好像这里本来就是该有两个人的东西,不然画面构图就会失去美感。他乐呵呵地刷牙洗脸,又仔细擦干净头发上溅到的水珠。
屋里留了一盏床头灯,焉栩嘉在另一边窝得小小的几乎看不见人。爬上床关了灯,夏之光几乎是滑进被窝里,他不想此刻的动静吵醒身边的人,但又决定好了下一秒要叫醒他,矛盾心理是道德那一面还没赢过阴暗面的中期赛果。他小小声说:"睡了吗?"
"没有。"焉栩嘉的声音很清醒。
"那你转过来。"
屋子里空调开得足,床上放的也是冬季薄被,人一动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鬼使神差的,夏之光面对面凑近了他一步,两个人呼出的热气都打在对方脸上。没一会他就受不了了,凑上前亲了他一口,几乎是要咬到他嘴唇。
焉栩嘉脸色红起来,表情却没什么异常,这只会让他更冲动。他抓住眼前人的肩,毫无章法地亲他,只知道脸对脸贴得紧,停下喘气的片刻更是上半身顺势压在他身上。病得太重了,他在亲焉栩嘉,他要怎么解释这一切。甚至都不能回答自己,本能的冲动只能靠亲吻去释放,却好像没有消解半分。嘴唇碰在一起的声音黏糊糊,跟麦芽糖一样甜得慌。他终于从焉栩嘉眼睛中看到了慌乱,也看到了自己疯掉的脸。看他停下来,焉栩嘉稍微推开了他,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很平静地对他说:"你有反应了。"
何止他有反应,整个世界都有反应,万物都性冲动了,一切都处于失心疯中。他之前奢求的那么一点两个人之间的体面全部不复存在。新世界的道德是没有道德。
【之焉】成长教育(下)
*原来姐姐的女儿是外甥女不是侄女,我果然是每逢过年就要纠结亲戚叫什么的蠢娃
*烂尾预警,我真的坑品好烂
*有我很多的私心,但是没写好哈哈心碎了无痕
12
老妈悄悄跟我说,她待会要去观音庙里拜一拜,如果爸爸问起来,就说她去买水果了。我点点头,把姐姐的被子往上提了一点,看着老妈出了门。虽然我知道观音娘娘不一定想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人绝望的时候总要抓住点什么下跪以示诚心,祈祷所谓的神灵或者命运能够大发慈悲放过自己。殊不知大多数时候神根本没有注意到你,只是扫射这个片区的时候也波及到他不认识的凡人罢了。但是我没有对老妈的行为发表意见,我能理解她,毕竟谁的女儿一个多...
*原来姐姐的女儿是外甥女不是侄女,我果然是每逢过年就要纠结亲戚叫什么的蠢娃
*烂尾预警,我真的坑品好烂
*有我很多的私心,但是没写好哈哈心碎了无痕
12
老妈悄悄跟我说,她待会要去观音庙里拜一拜,如果爸爸问起来,就说她去买水果了。我点点头,把姐姐的被子往上提了一点,看着老妈出了门。虽然我知道观音娘娘不一定想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人绝望的时候总要抓住点什么下跪以示诚心,祈祷所谓的神灵或者命运能够大发慈悲放过自己。殊不知大多数时候神根本没有注意到你,只是扫射这个片区的时候也波及到他不认识的凡人罢了。但是我没有对老妈的行为发表意见,我能理解她,毕竟谁的女儿一个多月没讲话都可能会被逼入绝路,老妈还算是在正常范围内的崩溃。
从生下佩奇那天算起,一个多月了,姐姐一句话都没有开口说过,她躺在病床上不言不语,像个无知觉的洋娃娃一样任我们拉着去检查、输液、输血。现在她已经不是哭出一片死海了,她自己就,算了,我不想用这种词来形容姐姐。也许她只是需要让自己的意识力歇一下,每个人都应该有精神出走的机会。
佩奇出生那天的那个血色星期六我已经不想回顾了,一想起来就觉得鼻尖还是一股子铁锈的味道,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浑浊的暗红。医生出来说母子暂时平安的时候,妈妈抱住我放声大哭,令人窒息的失重感渐渐消失。我扶着妈妈,感觉自己回到了地面。姐姐不说话,没反应,谁也不知道应该管刚出生的不足四斤的外甥女叫什么,我自作主张给她起了小名叫佩奇,没错,就是小猪佩奇的佩奇。姐姐这么有文化,肯定很嫌弃我的主意,我每天睡前都祈祷第二天醒来能听见她骂我给她小孩起的什么烂名字。
但是她没有。谁也拿她没办法。爸爸找过那天上门来的女孩子好几次,压力之下她终于道出当天发生什么事。其实我已经从爆料帖中知道得七七八八,烂俗的婚外情加师生恋的故事——大学男教授在已婚的情况下和几个女孩子约会发展出恋人关系。唯一有出入的,是帖子中未提及的部分——女生们谁也不知道自己不仅不是原配,也不是情人之中的唯一,完全不是爆料帖中引人遐想的“不正当关系”,至少其中一方不知道这并不正当。后来东窗事发,其中一个女孩子还和姐姐同班,于是找上门来对峙。
我想到姐姐几个月前的态度,描述爱人时的悲伤,很难说她在哪一刻知道的真相,或者部分的真相。佩奇出生一个星期后姐姐身体状况稳定下来,爸妈曾经追问过她,姐姐仍旧一言不发,爸爸急了,语气有些重,拽着她胳膊问她到底想怎样,为什么不能把事情好好说清楚,是不是打定主意维护那个欺骗她的男人。我看着她开始小幅度地发抖,然后抖动频率加快,整个人像坏掉的电视屏幕上的雪花一样,剧烈地抖得晃眼。我冲上去抱住她,第一次知道雪崩如果有实景也不过如此,埋掉姐姐,也埋掉我和爸妈。
我们只好作罢。爸爸想问学校要个说法,但是结果更让人失望。学校说没有收到举报贴,假期也没有人上班,一问三不知地甩锅,声称开学了会再处理。我们在姐姐的沉默中焦头烂额,还要小心佩奇这个早产儿的健康状况,和学校扯皮的事情于是缓了下来。爸妈开始联系那个杀千刀的教授,但他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人也不在家里,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当缩头乌龟。他们只好找上夏之光。
夏之光来家里的那天,我没有一起在客厅。我说不上来,我没办法直接面对他,害怕他说他早就知道这一切的阴谋,他哥哥狩猎年轻女性,他是忠心耿耿的助手,或者善后的军师。无论哪种,我都会当面再给他一拳,而比起他能不能承受这一拳,我更担心挥出去这一拳后我的后果。因为,算了,我讲不出个因为,该死的因为,故事的参与者想要回到最开端知道因果,只能千方百计捋出那么一条线,线的一头是不负责任的混球的死结,另一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的默默然姐姐,我突然就恨我自己不是观众。
我躲在拐角处,夏之光从进门就开始道歉,他背对着我站在沙发旁,我没办法看见他的脸。爸妈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哥哥的事情,他说他也是姐姐怀孕了之后才知道。他哥哥去了外地,他也在联系他联系不上。爸妈问为什么要帮他哥哥隐瞒说自己是小孩爸爸。夏之光沉默片刻,仍就只能说对不起。于是老妈一杯水泼了过去,我紧张地盯着那水看,还好,是凉水。他们也不想让一个学生来处理这烂摊子,于是泼完水老妈就让他滚了。
我拿了包纸巾跟了上去,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或许可以跟他解释一下我妈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太伤心难过了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你刚好倒霉撞了上来。夏天穿着湿衣服出门很容易感冒,或者他可以擦一擦再走。但我只是想一想,看见他背影的时候我并没有直接走上前,中间那几步距离好像被施了咒,我的脚迈不过去,拎着纸巾像个傻瓜。他骑着单车离开,我下意识地也开了辆小蓝车跟上。兜兜转转几个月,我又在跟踪他。蝉鸣叫得更厉害了,而这一次我真心希望我们只是出来郊游。
夏之光骑到一处小洋房楼下,还没走进去,屋内就扔出来一个行李箱。我认出来后头走出来的女人是夏之光的嫂子。她踹了那行李箱一脚,箱子滚下了台阶。那必定是一个质量不怎么样的箱子,就这么一滚就弹开了,里面衣服散了一地。
夏之光还没有把车停好,愣愣地站在门前看着他嫂子。虽然我没有看见他正脸,但我知道,他肯定是愣着的表情。在我们两个都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他嫂子走下台阶,冲到他面前,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肯定用了很大力气,声音响得好像直接朝我脸上呼过来的一样。夏之光说对不起,他嫂子开始一边哭一边骂一边疯狂捶他,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也被捶得摇摇晃晃。他嫂子说:“你跟着他一起骗我……你跟着他一起……你们兄弟俩有良心吗?啊?他做出来这种事他是人渣,你呢?我看着你长大,我对你不好吗你说,你居然跟着他一起把我骗得团团转……你也没有良心……”他嫂子打到脱力,几乎要瘫倒在地上,夏之光连忙扶住她,但被她一把推开了。她坐在地上指着夏之光,让他带着东西滚,不许再回家。
我想上去说点什么,但是以我的身份可能只会让场面变得更尴尬。夏之光默默地把地上衣服捡起来,将行李箱绑在自行车后头,让他嫂子回屋里休息,然后就骑车离开了。一个多小时前我妈让他滚,现在他嫂子也让他滚。我叹了口气,推着车跟了上去。
他果然是回了学校宿舍。还没开学,学校静得像荒废的游乐场。他把车停好后没有上楼,在楼下的石椅上坐下了,过了会慢慢地把头埋在了膝盖上。那么几秒钟里我总算看清了他的脸,肿得很厉害,指印清晰,看着就很疼。
大树的阴影笼罩着他,像是抱着一个丢了玩具的小孩。我在日光明媚的这一头,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后退,他衣服已经干得差不多,不需要纸巾了。我想了想,转身跑去小卖部买了绿豆冰。小卖部老奶奶问我怎么这么勤快还没开学就来了,我只能扯着嘴角笑笑。
回去的时候夏之光还是那个姿势坐在长椅上,说不定我就这么走开,他会一直坐着,直到变成沉思者石膏像。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把绿豆冰放他腿上。他很慢很慢地抬头,一开始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都还没聚焦。我说,敷一下,不然变猪头了。说完我就在他旁边坐下不看他了。
夏之光问,师姐和宝宝还好吗。
我说,还行吧。佩奇太轻了,所以前段时间一直是重点看护对象,最近好多了。
佩奇?
我说对,我给她起的名字。
夏之光一脸要笑不笑的表情,说,好名字,很符合你的风格。
我一时拿不准他是不是在骂我,就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假装小孩爸爸,对不起骗了我?其实逻辑上来说,这是一件事,但我心里总觉得是不一样的。他没有和大家说实话是一回事,没有和我说实话是另外一回事,我执拗地要在中间划一道线,心里有团火在四处冲撞。我说,不用对不起,影响的也不是我。想了想我又问,你说你是小孩的爸爸,这件事情姐姐是同意的吗?
我望着前面的灌木丛,余光里看到他点了点头,说,师姐是后来才知道我……我哥有家室的事情,那会她已经怀孕几个月了,我哥找到我,让我帮个忙,我很震惊也很失望,直接拒绝了,然后从家里搬了出去。后来师姐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她一下,说家里人发现了,一定要知道小孩爸爸是谁。我不能说我这样做是完全对的,只是那个时候,我也是蠢吧,我哥说如果我嫂子知道了肯定很难过,而师姐家里人肯定也会对师姐很生气,所以我就答应了。
我没接话,他好像憋了很久的要倾诉,摇了摇头又接着说,我哥,我不是想帮他辩护,但他真的在我印象中是个很厉害又很谦虚的人,我一直都很崇拜他。虽然我知道他出轨之后很失望,但我没办法完全恨他。后来他又找了我一次,原来他不只和一个女孩子有关系……有个大一的师妹未成年,被家里人发现了这件事,要闹到学校那里。我哥怕了,让我再顶包一次。我才知道他说的什么真心爱师姐的话都是屁话,他真的就是个人渣。而我还帮他瞒了这么久,现在你也看到了,我把事情变得这么糟糕。我嫂子说得对,我和他一样没良心。
我有点生气,拿过他手里的绿豆冰直接往他脸上一塞,他差点痛得跳起来,但还是忍住了,拧着眉头看我。我说,现在清醒一点了吗?你讲的什么鬼话。人有很多个侧面,你哥有对你好的一面,也有欺骗女生人渣的一面。总是很难把一个人的所有面向都了解清楚的。你自己揽上身会觉得比较舒服吗?我很确定你没有故意搞砸事情的坏心,但你肯定有猪头的那一面。
他把绿豆冰拿下来,低着头想了几秒,抬起头委屈脸跟我说,很痛的啊焉栩嘉。
痛就对了,谁叫你猪头啊站在那里被她打。
你跟踪我啊?夏之光又是一脸要笑不笑的表情。
我在心里踹了自己一脚,愚蠢,肯定是被夏之光传染了。我撇撇嘴说,刚好碰见有个二傻子站在路边,免费看热闹而已。说完我起身拍拍屁股打算走人,夏之光的声音在后面传过来,绿豆冰谢谢了啊,佩奇她舅舅。
13
那天之后我没再见过夏之光。八月很快就过去了,开学的日子如期而至。原以为开学会是一切的转机,没想到学校似乎是决心要贯彻踢皮球政策,爸爸好几次在团委办公室差点忍不住脾气和老师们吵起来。尽管爆料帖已经删除,辅导员也下令不许谈这件事情,然而它终究还是成了学生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可能“禁忌”本身就带着“来打破我”的诱惑力。只是流言蜚语传到最后,变成了女生们为了保研和项目加分,不惜出卖色相勾引已婚男教授的版本,而最惨的是原配太太和小孩。我的姐姐由此变成绯闻中最不值得同情的第三者,大学官僚腐败体制的帮凶,权色交易中万众唾弃的贱人。cheap,easy,bitch,不知羞耻,婊子。原来这些词汇可以用来形容我认识了十几年的姐姐,和其他我并不认识但总有人熟悉的女生们。爆点的作用有时候不在于被客观讨论,只要有地方可以倾注青天白日下不方便存活的恶意揣测就可以了。
学校只是下令不许转发类似的爆料帖,但是似乎完全没有动力去阻止这些流言。张颜齐他们特别生气,帮我联系了好几个校内热门的个人公众号辟谣,但是临发稿前总会被某种不知名力量阻止。听到有人瞎说,赵让表现出了我认识他这么久以来从未见过的愤怒,上去就是揪着人家理论一番。不过效果似乎不太好,某天洗漱的时候我听到他委屈地和赵磊吐槽,说,这些人怎么会这么坏啊。
对啊,这些人,我的同学,我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甚至包括我的老师们。原来真的可以这么坏。他们一边觉得这样的桃色事件很常见,一边又揪出来其中最弱势的群体关进猪笼投掷巨石。某些事物被摧毁、被凌辱,围观者的快感比起实施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其实并没有像我描述的这么冷静,和我的好朋友不同,听到闲言碎语我就会直接上去揍人。我做不到听见他们用那种下流的语气和恶毒的词汇评价姐姐还无动于衷。开学到现在一个多月,我已经打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架。唯一的例外是我不打女生,不是因为什么绅士风度,是我看到她们就会想起姐姐,想到其他被欺骗被玩弄被抛弃的女孩子,再看看眼前手持匕首的人,她们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刺向的东西里也包括自己的自尊,我看着可怜,也碍眼。我没办法面对她们。
赵磊看着几天一挂彩的我,劝过好几次让我别打架,最后甚至要发火。他也一直在为我的事和学校交涉,还要帮我多抄一份专业课笔记和交作业。我看着他的字迹,想说谢谢但还是什么也没说。我把作业收到抽屉里,突然觉得能够因为学习而伤神是很平凡的幸福,不属于成年人的幸福。学校大概是因为忙着盖过这耻辱的丑闻,对我打架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麻烦还是少不了,几乎都是张颜齐帮我摆平。学生会内部已经因为之前他帮姐姐说话的事提过好几次要他让出主席的位子,现在这种声音更盛,但张颜齐一反老好人的常态,说是在事情解决之前都请其他人先闭嘴。我不愿意听学生组织那些过家家似的幼稚权力争斗,张颜齐也不会和我说,只是在看到我贴着创可贴的额头时无奈地说你啊你,你什么他也没有往下说。我拍拍他肩膀,把谢谢和对不起都融进沉默里。
星期五我又打了一架,揍的是体育学院的几个家伙。他们倒也不避讳,食堂吃饭的时候嚷嚷得方圆三桌都能听见,于是我把他们揍得惨叫声传遍整个食堂。只是可惜了那盘红烧排骨,全浇他们身上了。呃,客观来讲我也被揍了,爬起来的时候T恤上的红油滴到地面,我看着一地狼藉,觉得下次应该跟清洁阿姨道个歉。
这一架是打得有点狠,我走到洗手台,漱了好几次口都没把嘴巴里的血吐干净。我想现在样子应该挺恐怖的,旁边一女孩子像见鬼一样瞄了我两眼就跑掉了。无所谓了,我想我什么都无所谓了,我脸上的伤口和姐姐的伤口比起来什么都不是。她被钉在十字架上,是沉默的展示品,我只能把底下火堆里的柴踢走,因为我没办法把她救下来,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想回宿舍处理一下伤口,自从知道劝不动我,赵磊就给我备了一整个药盒的胶带、棉花、碘伏和紫药水。我不乐意去见校医,每次那个老头都要长叹一口气,摸摸我的头,问我何必呢。我知道他关心我,但是认真讲,我现在没什么多余的精力去回应别人的关心。兴许是刚刚那一架打得太投入,钥匙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出来,我在宿舍门前掏了半天口袋,最终泄力地坐下。饿死了,我连拿出手机问问其他人去哪了的力气都没有,就让我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吧。
就在我觉得肚子里要开始唱歌的时候,面前走过来一个人,我还没来得及给他挪个道,他就蹲了下来。夏之光拎着饭盒,盯着我半天,伸出手捏住我下巴瞧了瞧我左右脸,表情严肃得很。
我推了推他肩膀,想让他离我远一点,别沾到我身上的油。他说,你怎么……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先抢白道,不许骂我,我饿死了,你骂我我也没力气骂回去。
他眨眨眼睛,问我,我买了饭,你吃吗。
我说吃,于是他打开饭盒,舀了勺炒饭递到我嘴边。
饥饿使人发疯,这句话真的没错。我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吃了那口炒饭,然后他就开始一勺勺地喂我。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他像照顾年迈的老父亲一样给瘫在门边的我喂饭,多么感人而神经的画面,隔壁宿舍的哥们经过都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打招呼。我没有力气坐起来自己好好吃,一个是真的饿晕了,刚刚那一架消耗了我不少体力,另外的原因,是我觉得此刻很难得,世界很大,大到我觉得可恶的人每个转角都有,我揍不完这些人,也制止不了他们污蔑姐姐,世界又可以突然变得很小,小到只剩下西门外的一碗辉记炒饭,和一条有两个呆瓜坐地板上的走廊。我不舍得这片刻干净的温馨。
吃到一半时,我的理智随着肚子被填饱也一起回来。我说我吃完了,你回去吧,谢谢你的炒饭。夏之光看看炒饭再看看我,起身的时候把我也拉了起来,他说,你伤口现在就得处理下,跟我走吧。
他拉着我手腕,也没等我说好还是不好就直直朝电梯那边走,我错过了拒绝的最佳时机。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拒绝。一进门,房间里还是熟悉的柚子香气,我都要开始怀疑他们全宿舍用的都是同一个牌子的洗发水。坐在不知道谁的椅子上,我有种趴桌子上睡下去一觉不醒的冲动。这里让我觉得安全,没有嗡嗡的杂音。过去几个月我只感觉站在一口深井边,筋疲力竭地拉着绳子,把自己的心吊起来,手磨破了我也不敢放松,因为知道一松懈我的心就会摔得稀烂。现在好了,我可以歇一会了。柚子味道真不错,我应该买几瓶香薰回去放。
我换上了夏之光给的黑色T恤和短裤,还是觉得自己一股红烧排骨味。他拿出来一个药箱,拉了张椅子坐在我面前,开始轻车熟路地给我上药。有点疼,忍一下,他说。其实不是有点,酒精渗进伤口的时候神经元在尖叫,但我半天都没哼哼,只把牙齿咬得死死的。夏之光上完药,又盯着我看了半天。他这个盯人看的毛病真得改一改。
为了缓解尴尬,我说,怎么的,哥哥我脸太帅了被迷住了是吗。
他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说,挺帅的,不伤成这样就更帅了。
我没说话,眼睛滴溜溜转,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他接着讲,别打架了,真的。
我说,求我啊。
没想到夏之光几乎无缝对接地回答我,他说,求你了,别打架了,焉栩嘉。
我总算看他了。他的眼睛真的很大,装满了一个平静又闷热的夏天,还有一个内心不知所措表面故作镇定的我。
见我不回答,他又说,或者我帮你打架,你别再让自己受伤了。 我想说好,但是“好”字哽在喉咙,好像内心有个小人迫不及待地要答应他,然而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拽着往后退。他突然把脸凑到我面前,说,不说话就是答应的意思你知道吗。
他离得太近了,我脑子里哔哔哔响警报。夏之光伸出一只手划过我眼前,我很不争气地闭上了眼睛,这不怪我,战斗的时候眼睛是最薄弱的攻击区。我绷紧了身体,感觉到有一只手很轻很轻地拂过我睫毛,然后离开了。夏之光说,你睫毛抖得太厉害了。然后拍了两下我的头他就走开了。
我睁开眼睛,试着平复刚刚暴走的心跳。手机显示来了新消息,赵让说他们几个这周和师兄去邻市调研,周日晚上才回。这下好了,我的钥匙没了着落。我问夏之光,你知道学校附近哪里有快捷酒店吗,我没带钥匙,室友又不在。
夏之光的声音从厕所传出来,你费那么大功夫干嘛,我们宿舍还有一张空床,周震南他们这周末社团聚会去漂流了,你睡那张床,我给你拿床被子和枕头。
我心里想着,拒绝他。然后我说,我要很软很软的枕头。
他走到阳台门边一脸嫌弃,少爷还有别的要求吗?你不如躺我身上吧我可软了。
说完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两秒之后我的笑声响彻整个九楼,消防水管可能都要被我笑裂。
夏之光气恼地上来对我进行锁喉攻击,我们两个扭打在一起摔倒在他床上。这人为什么打架都不让着点伤员。我头磕到床板疼得倒吸一口气,差点直接砸在他身上,翻了个边我躺了下来,后悔不该和他进行这么小学鸡的对战,我可能先把自己撞成猪头。
我盯着上铺的床板,夏之光躺在我旁边,突然内心就很平静。几个星期以来的愤怒、焦躁、不安好像都有了地方安放,不说话也很好,我静静地揉着头上的包,露出傻瓜笑容,好像我对着的不是床板,是我最爱吃的布朗尼。
夏之光说,焉栩嘉,刚刚那一篇还没有翻过去,你还没答应我是不是不打架了。
……这人怎么这么会破坏气氛。我指着床板说,诶,这里有行字你有没有发现,说着我就撑起身子眯着眼睛想看清那行字。
夏之光伸手把我拉了下来,动作之突然我都已经预备好摔在硬邦邦的床垫上,谁知道他另外一只手早垫在下面。于是我摔进了一个怀抱,听见他说,是一句诗,为什么当我哀伤且感觉到你远离时,全部的爱会突如其然地降临呢?不许转移话题焉栩嘉。
我浑身血液都不流动了,像一具惊惶的僵尸,困在驱魔人的咒语里。如果不是这样,解释不了我逃无可逃的心慌。但我不能让这种局面僵持下去,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不打了不打了,行了吧。你怎么知道那是一句诗。
夏之光总算放开我,起身走向书架不知道找什么。我赶紧坐起来,摸摸脸,还好,应该不会太红。他带着一本色彩斑斓的书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翻开其中一页,开始给我读诗:
“彼时,你在哪里呢?
那里还有什么人?
说些什么?
为什么当我哀伤且感觉到你远离时,
全部的爱会突如其然地降临呢?
暮色中如常发生的,书本掉落了下来,
我的披肩像受伤的小狗,蜷躺在脚边。
总是如此,朝暮色抹去雕像的方向
你总是借黄昏隐没。”
后来他又读了几首,但我没印象了。在夏日的余晖中,靠着读诗的小狗,我就这样睡着了。
14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夏之光并不在,桌子上放着一碗皮蛋瘦肉粥和一袋油条,旁边附着蓝色的便利贴,写着:“记得吃饭,答应我的事情不许耍赖。夏之光”
我在桌子上拿了张白纸,把便利贴贴上后折好了放进口袋,离开了安全指数和防御系数95%的柚子堡垒。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打架,也没有碰见夏之光,除了上课、补作业,剩下的时间就是联系夏之光他哥哥和学院领导。没什么作用,不要脸的人活得自在,要说法的我反而像乞丐一样紧追不舍。每次觉得很气馁很不顺,我就把夏之光给的纸条拿出来看一看,把火气压下去,我才不要耍赖当猪头。姐姐被接回家里之后,我隔几天就会回去跟她聊天,啊,单向聊天吧算是。跟她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老师上课讲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没什么好说的时候,我就控诉夏之光有多么傻。佩奇长大了肯定会嫌弃她的小叔叔,同时会夸赞她的小舅舅是个帅气又聪明的人。姐姐不说话,我就自顾自地讲。偶尔我也会有点受不了,我握着姐姐的手,问她,其实你不说话也可以,你做什么我都只是希望你开心。我们现在在给你讨个说法,因为我知道你的爱情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要由你自己来下定义才对。所以如果现在我们的努力和抗争是不对的,你给我一点提示好不好呢?
姐姐没说话,但是攥紧了我的手。
11月的天气,夜里已经要加一个空调被,凉飕飕的冷风中我刚打完热水要回宿舍,听到手机提示音,打开一看,得到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消息。那个最先被家长发现的大一师妹,因为受不了被议论和被排挤,在寝室割腕了。人是救了回来,家长拉了横幅跪在学校门口伸冤,控诉学校包庇已婚教授诱奸未成年女学生,现在微博微信上全都是校门口的现场图片。
这并不是我期待的转机。带着血色的牺牲,用悲剧去挽回悲剧。然而不管怎样,一石激起千层浪,上面专门派了人来学校里调查,之前一直说外派调研的教授也被勒令立刻回省。遮羞布总算被揭开,真相是一个比传言要龌龊得多的故事。羔羊并不只是因为无知才上当,欺骗、引诱和不对等的权力压迫在这段感情中充当了大部分的助推剂,好几个女孩子都是从不情愿地妥协,到斯德哥尔摩式地沉湎。我们家当然也被调查组拜访,想到姐姐的情况,我们左右为难,谁知道姐姐居然开口了。我陪着她一起接受调查,看着她平静地讲述过去一年半的痛苦和煎熬。每个人的视角都不同。在姐姐的视角,那本来只是一场可能会引起非议的师生恋;随后变成失足的女学生、出轨的男教授,还有不被预期的小孩;最后才发现,她并不是这个故事中唯一不该出现的那个人。姐姐说,她不清楚其他人怎么和教授认识,也许是在她之后,那个混蛋才尝到了打破底线的甜头,于是主动地给女学生暗示,甚至利用各种便利条件迫使她们和自己发生关系。她听说了师妹割腕的事情才意识到,逃避痛苦也会被痛苦找上,所以她决定讲出来一切。
姐姐的回答没办法说明那个混蛋是怎样强迫其他女孩,但其他家长手里的证据一串联,也足够下一个结论。教授被停职调查,学院有关领导被追责,相关的新闻报道在朋友圈流传,事情到这里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但我仍旧不安。身份变成受害者家属之后,学院辅导员还找我谈了一次话,说领导很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这段时间我辛苦了,接下来有个创新大赛,欢迎我和赵磊他们组队参加。我神色淡淡,应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不是我不想骂人,只是想到这段时间帮过我忙的朋友,真的不愿意再给他们添麻烦。之前被我揍过的人,见到我都灰溜溜的走掉,那些没揍过但是也没少说闲话的人,无一不露出羞愧的表情,有几个还主动来和我道歉。我说好,没关系,然后看着他们长舒一口气之后离开,搞得我很好奇,一句对不起可以换多少积分?你在好人排行榜上的名次又前进几位呢?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说,成为一个坏人的感觉有多不安,我在被当成坏人的家人的时候已经被迫体验过了,不想再为难其他人,即使我们本来也不是一类人。
但我算错了人的底线。或许我本就不该把一些生物分类到人科人属之下。非议的声音从女孩子身上转向了教授,然后不意外地转到了夏之光身上,有个那样的哥哥好像就是原罪,知不知情都不影响别人对他进行道德评价。有几个人来向我道歉,或者是出于示好,没说几句开始批斗夏之光,见我脸色不对,便尴尬地走开了。我回到宿舍,想了想,还是给夏之光发了微信,问他最近怎么样,但是好几天都没收到回复。刷开他朋友圈,上一次发小猫咪已经是两个月前。心神不宁地过了一晚,我开始给他打电话,没打通。赵磊告诉我,夏之光手机号码被曝光在网络上,每天都被短信和电话轰炸,他已经好些天没开机了。这还是周震南去学代会的时候和他讲的。
我拎了两盒牛奶和一袋山楂片上了九楼,翟潇闻开门看到我还挺吃惊,我问夏之光呢,他叹口气,说光光今天刚搬出去了,你看到我们门上的红字没?有人半夜拿油漆写的,每天都有人来找他,我和南都说了不理那些人就好,他怕影响我们非要搬出去,今晚回来的时候他行李箱就不在了,只留了个纸条,你说这人……
我没听他说完,或者我听了但我没记住他说了什么,转身就下了楼。夏之光要去哪里呢?家也回不了了,宿舍也回不了了,他的行李箱是踢一脚就会坏的那个吗?我把牛奶放在垃圾箱上头,也没回宿舍,就着凉风绕着操场漫无目的地走。我想不出来他会去哪里,之前的每一次见面,除了姐姐的缘故,都是学校里偶然碰到。原来我们之间的联系要除了靠偶遇之神的眷顾,还要倚赖校园边界圈定会面范围,少一分运气,就什么都不是。而这几个月的事情很明白地教会我一件事,我们两个都不算有运气的人。
我绕过图书馆后面的家属区,想要给赵让他们带两份烤冷面回去,刚拐过弯就听见吵闹声。家属区孤零零的低矮路灯底下,站着一个穿格纹外套的人。 瘦好多啊这家伙。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想哭的冲动让我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偶遇之神我谢谢你全家啊。我刚准备叫夏之光,注意到他行李箱又是弹开的状态倒在地上,衣服书本到处都是。而他旁边围着的不只一个人。
“你说你们家怎么这么不要脸哪?祸害人家小姑娘,把人家都搞到要自杀了,你这就想走?”
“不用道歉的吗,你们这些人渣,只会欺负女生,你哥哥就该坐大牢。你们家人还没有给家属跪下道歉,像话吗?”
“不知廉耻,还是大学生,你哥是不是也把这些教给你了?你看你这样就不是什么正经学生,我看应该调查调查你在学校有没有做一样的缺德事!”
“对对对”,“造孽啊”,“坐牢都不够赔的”……
人群里有年纪挺大的大爷大妈,有学生,也有看起来二三十岁的校外人士。有几个我在报道中见过的女孩家属坐花坛边的折椅上哭。路灯很矮很暗,是施工队临时加装在被削去一半的柱子上的小灯泡,照不清其他人的脸,我只看见夏之光。他背着双肩包站在中间,一半身体也在阴影中,光亮的那一部分可以看见空气中的飞尘绕着他打旋。他低着头说对不起。
那些人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对不起是不够的,要跪下,要伏地,要表现出最卑微的姿态,除了道歉,还得求饶,变成可以随便踩的弱者,在被踩得过瘾之后,或许能得到一点大度的谅解。
我受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让这些人都去死吧。我冲上去拉住夏之光手腕,说,不许道歉。人群又开始嘈杂,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对着夏之光,忍着气说,不,许,道,歉。
夏之光捏捏我手臂,说,没事,你先回去。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没事什么没事,还想不道歉,真是不要脸到家了。我看得把你拍下来放上网你才知道老实。
胃里翻腾起一阵恶心。我绕过几个人拎起一把空着的折椅,用力甩向了残破的路灯,刺啦几下电流闪过,在人群的尖叫声中,世界完全地暗了下来。
很好,爱拍拍吧。我拉起夏之光开始跑,谁敢拦我我就让他们脑袋开花。但围观的人都还没回过神。我们跑过东区宿舍,跑过研究生院楼,跑过石碑后的喷泉,最后顺利出了校门。冬天的风刮过脸颊,没一会我的脸就冻僵了。但很过瘾,原来逃亡是这种感觉,好人坏人烂人贱人都去他妈的吧,我想去个只有正常人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并没有提前设定好目的地,出了校门我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夏之光不说话,我的步伐开始尴尬,拉着他的那只手也尴尬。最后变成牵着手走路,我靠,尴尬大爆炸,他怎么还不说话?
我清清嗓子,说,你饿吗?
夏之光摇摇头。 靠,他怎么这会话这么少。我只能接着找补,那你渴吗?
他接着摇了摇头。
我他妈,我真是,这人有什么毛病,被我刚刚的操作吓哑巴了吗?我刚想开口骂他,发现他低头看着被我牵着的那只手。我说,哈哈,跑太厉害了都没注意,哈哈,说着我就要把手缩回来。
但是没成功。他抽出来自己的手又把我手握住了,说,谢谢你。
我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看着路上的瓷砖缝说没关系。说完才觉不妥,他说的并不是对不起。又想摸摸脖子,刚举起来手,也被他牵住了。我有点错愕地抬头看他,不知道这个幼儿园小朋友牵手的姿势是何意味。夏之光说,别摸脖子了。我支支吾吾想反驳,他双手一拉,把我彻底拉进了怀抱里。
好像有一整个世纪的时间从我们中间溜走。我闻到最喜欢的柚子香气,安心又熟悉,一点点意外的慌乱,和终于确定心意的“完结撒花”的欣喜。无处安放的双手只能垂着,我控诉道,你肩膀撞到我下巴了。
噢,你撞到我的心了,扯平。
……好烂好烂好烂好烂好烂的情话,谁教他的啊?我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听见他说,焉栩嘉,不许说脏话。
我哪里讲了脏话?
夏之光说,心里讲也不可以。
……好的吧,虽然我没讲,但我还是用脑袋蹭了蹭他肩膀以示同意。街角的大妈开始喊“糖炒栗子18块钱一斤”,声音和香气一起飘了过来,和眼前的拥抱一样是暖洋洋的。我暂时决定和世界和解了,明天醒来或许还要接着面对负面的不堪的事情,但在某个不起眼的路口,我终于逃亡成功,停靠在了喜欢的人的怀抱里,如果有神,求你暂时别扫射这个街区吧,等我抱够了再说。
15
那天我们并没有抱多久,我反正是绝对不会开口说可以放开了的,夏之光要是敢先放开就死定了。但最终我们还是尴尬地分开了一下,因为一个拎着果篮的小妹妹在我们身后高兴地问:“哥哥买苹果吗,可以祝喜欢的人圣诞节平安快乐噢。”
我跟夏之光退开了一步,互看了对方一眼,显然谁都没注意今天是圣诞节。我想说不用了,小妹妹笑得特别甜地对夏之光说,哥哥,给你男朋友买个苹果吧!
行,还挺会看人下菜碟。我还没来得及为“男朋友”这个称呼脸红,夏之光就笑着说,好,但我要先问他能不能买。说完他转向我,问,男朋友,买个苹果好不好。
如果我只有一次机会原谅某个人的自作主张并且真心实意地为这种自作主张感到幸福,那就是这一刻了。我没忍住笑意,说,买吧买吧。
最终我们把小妹妹篮子里的苹果都买了下来,因为她说卖完就要回去和爸妈还有弟弟一起过圣诞节。她把果篮也留给了我们。我和夏之光像采蘑菇的小男孩,把篮子拎到了他订好的民宿楼下。
夏之光说,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
我看着他,说,明天星期六。
夏之光挠了挠脸,说,噢,那你也不能晚睡,你看你黑眼圈。
我瞪着他,想拿苹果砸他的脸,默念了三百遍“不要家暴男朋友”才压下这个念头。“男朋友”,好俗气幸福的专属指代词,我不会说刚刚买下全部苹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妹妹老“男朋友”“男朋友”地称呼我。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称呼。
夏之光接过苹果,摸了摸我的脸,说,很晚啦焉栩嘉,回去给我发个微信,我现在开机了。
我想到赵磊说的话,就说,别开机了,这里离学校也不远。
夏之光说,不开机怎么收男朋友微信呀。
这个人好会哄人啊,我又很没出息地低头笑。他呼噜了两下我头毛,抱了我一下,说,回去吧,男朋友,老婆,世界上最好的佩奇的舅舅,早点休息。
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自己现在笑得跟二傻子没有区别。夏之光还非得塞给我两个苹果,我揣着它们像挖到宝的矿工,带着二傻子笑容回了学校。开门看到赵让对着手机疑惑脸,他说,你去哪啦这么久不回,我都想给你打电话了。
我把苹果摆在桌子上,拿出手机给夏之光发微信,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还是只发了“我回来啦”,发完又后悔,啦什么啦,嗲里嗲气。为了扳回一局,我迅速地把夏之光微信置顶,然后把他微信和手机的备注改成了“老婆”,想想还不够,又加了俩字,变成“白痴老婆”,然后心满意足地洗漱去了。
凌晨一点半,白痴老婆回,晚安嘉嘉。
哎,我好喜欢这个圣诞节啊。
第二天本来是和他约好了买衣服的,因为跑出学校的时候压根没想起来他还有个躺在地上的行李箱。但是爸妈突然call我,说姐姐在超市附近晕倒了,我慌慌张张地赶到医院,还好,医生说只是低血糖。
姐姐很不好意思,说她只是早饭没吃,想要给佩奇买奶粉就出来逛了一圈,没想到会晕倒。我捏捏她的手,说我也老忘记吃早餐,没事,下次记得就好了。
姐姐现在状态已经好很多了,也和学校说好了下学期复课,但我还是会时不时回忆起差点失去她的那种痛苦,以至于坐在病床边的此刻还有点后怕。她问我吃午饭了没,我想起来和夏之光约好了12点校门口见,一看手机已经12点15了。突然屏幕显示“白痴老婆”来电,姐姐看了手机一眼,我说我接个电话就跑到了病房外。
夏之光愉快的声音传出来,第一天约会男朋友就要迟到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和他说了姐姐的情况,下午还得送姐姐回家,不知道几点才能见面。夏之光的语气听不出来生气或者失落,还是很轻松的样子,他说没事,你送完师姐再说,我先去吃个午饭,你也记得吃饭。
我说好,那挂电话吧。他说嗯。过了十秒那么长还是没挂。
我想了想说,对不起,男朋友别生气啊。
他说,噢噢噢,然后就笑了起来。
我有点恼,其实是觉得刚刚那句话撒娇意味太明显不好意思,只好放低声音吼他,笑什么笑!
没有没有,笑我老婆好有礼貌噢。
没有恋爱经历真的好惨,没办法参照,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和男朋友相处都这么容易脸红,反正我现在甚至想问医生拿点酒精擦擦脸,蒸发降温一下。他见我没说话,就说,好啦,你去吃饭吧,我挂啦。
回到病床边,姐姐笑着看我,做贼心虚四个字明晃晃就挂在我脸上,我看看天花板,又看看输液袋,说,哈哈你饿吗想吃什么我去买。
姐姐摇摇头,说,你以前就是这样,没话讲就问人家饿不饿。
没等我回答,她又说,我不会追问你的啦,你的生活你的感情,全都由你自己决定。
我在床边坐下,给她掖了下被子,说,就算我决定错了也由着我吗。
姐姐拨弄着输液管,问,你觉得这个决定是错的?
不不不,我连忙否认。我觉得不能再正确了。我只是在想,如果我身边的人,或者我在乎的人觉得是错的怎么办。
姐姐问,是我的事情给你这种担忧吗?
唉,我想扇自己一巴掌,我其实没有这个意思,早知道说出来会让姐姐难受我肯定不会这么问。但是姐姐只是帮我理了理领子,说,没关系,这不是不可以提的事情。我不说话那段时间,其实是我自己理不清头绪,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以为自己要对抗的东西,会从对师生恋的世俗偏见,变成大众对出轨男女的唾弃,最后发现,我爱的人根本没和我站在同一边,他就是我要对抗的事情。其实我不怕被你们骂,因为知道最后你们都会原谅我的,尽管这种原谅让我觉得自己更可耻。但更关键的事情是,我要怎么把这段感情收录进我的人生里,我没有地方可以存放不干净的东西。
姐姐停了下来,我又紧张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摇摇头,说,后来师妹……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想师妹可能跟我一样受不了,或许比我更受不了,我知道那种想把脏的东西从生命中割掉但是割不掉,所以只好丢掉生命本身的感觉。只是知道她这么做了,我又觉得好可惜,又很迷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可惜别人的生命,不可惜我自己的。如果一视同仁,我自己也应该包括在里面,所以我勉强跟自己讲和了。这段感情最后怎么样一败涂地,别人怎么评价它,我都还是我自己,既然最开始是我自己的选择,那就由我来打包归档这段回忆吧,我没必要跟着回忆一起死掉。
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讲,你的选择也一样哦,你自己来决定是对是错,别担心我们,像你之前对我说的那样,我也只是希望你开心而已。
差点兜不住眼泪的时候,医生进来说可以拔输液管了,我转过头装模做样地擦了擦脸,然后帮姐姐收好了东西,林叔把姐姐扶上了车,我刚要上去,姐姐说,你回去吧。我还要说什么,姐姐笑着说,你老婆在等。
林叔转过头看我,我摆摆手,语无伦次地说,呃好,路上平安,不是,路上小心,回去休息,啊,姐姐拜拜。
看着车远去,我慢慢蹲了下来,没别的,想放声大笑,又怕医院保安报警。你老婆,我嘴里念念叨叨,可能是有什么魔力吧这三个字,我一时半会笑得没办法起身。旁边走过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问,怎么半天不见,我男朋友就变成傻子啦。
我伸出两只手,夏之光把我拽了起来。真好,我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玩这种游戏,但是姐姐力气不够大,经常是我们两个一起摔在地上,想到这里我又止不住笑。我问夏之光怎么来医院了。他一手扶着车头一手牵着我往前走,说,想早点找到你啊。
噢噢噢噢噢噢噢!我内心飞过一片弹幕,然后我说,噢。
我们推着车过了斑马线,想起来之前跟踪他的乌龙经历,很想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去的救助站,什么时候开始养那只灰猫咪,为什么更喜欢猫猫而不是小狗,喜欢夏天还是冬天,总之我有一连串的问题。刚想问出第一个,就有人喊我名字,嘉嘉。
我回过头,是老爸老妈。
我心里凉了一片,我在紧张,不是老爸老妈会有什么反应,而是夏之光会不会放手。
但是他没有放,我也没有,老爸老妈的反应也很平静,老爸只是皱着眉,和我说,先回家吧。
我双腿跟灌了铅一样,动不了,夏之光捏了下我的手心,说,先回去吧,没事。
没什么事?我很想问他,是说我们之间不会有事,还是今天之后不会有我们两个的什么事?但我只是点了点头,跟着爸妈上了出租车。夏之光的身影慢慢隐没在车窗后沿,最终成为看不见的小点。
一路上爸妈都没说话,我拿出手机,给夏之光发微信,叫他不许买荧光色的衣服。
他很快回了个遵命。我没回复了,假装无事发生聊日常的精力我一次就用完了。
到家之后老爸在沙发上坐下,老妈说她去看看姐姐。爸爸拿出烟盒,刚要点,见我看着他,又放下了。他有些迟疑地问我,这是什么,停了半天他说,是什么基督山伯爵复仇的故事吗。
我几乎要笑出来,尽管对于此刻很不合时宜。我摇摇头,说不是。
他又把烟抽出来,在指间摩挲,过了半会他说,我没有权利干涉你交友,我以前也不干涉。你姐姐的事情之后,你大伯劝我儿孙自有儿孙福,该担心的担心完了,剩下的路还得他们自己去走。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心里燃起一点希望,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接着说,今天我才知道想法是很美好的,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他起身回房,走之前说,和夏家那小孩,别联系了。就当是爸爸拜托你了。
我捡起桌面上的烟,也学他的样子在指间转动,然后一抬手,把烟丢进了垃圾桶。
16
夏之光给我发了好几张更衣室拍的试衣图,我没忍住回了他一句臭美,又一张张存了下来。他劈里啪啦给我发了一大段,控诉他妈妈在他初三长到一米八的时候还要给他买儿童加大号服装。我于是也和他分享小学的时候老妈和姐姐曾经想说服我穿女装的事情,因为想让我和姐姐组合参加校园小歌手比赛。我宁死不屈地抗争了三天,最终给我发了个小西装,为姐姐钢琴伴奏。
夏之光发了大概有四十个哈,满屏的哈看得我都快不认识这个字。他又发一个坏笑的表情,说,你穿女装肯定也很好看。我躺在床上翻了个白眼,给他回了好几个“一拳打死你”的表情包。夏之光说冬天可以去溜冰,但是公园还是夏天好看,明年开春的时候带上我的滑板,我们一块去公园玩。我说好,他又絮絮叨叨跟我讲他小时候去公园玩,被大妈们轮流捏脸说这小孩太可爱了的辉煌事迹。我看着文字都能想象出那场景,自个儿在房间乐半天。
我们只字不提那天遇到我爸妈的事情,这样就很好,我只想听他讲没遇到我之前他的生活,想知道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会塑造出一个白痴老婆,其他的以后再说吧,这一秒我只想逃脱现实的引力。
不知道聊了多久,总之我把手机捧在胸口睡着了。陷入睡眠前最后的印象是他说跨年去世贸天阶走一圈,让我记得带上围巾。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夏之光一起走在铺满废旧的电子器件的道路上,远方的海岸线是2020年和2021年的分界线,好不容易到了界线跟前,我们牵着手一起迈了过去,然后我的世界就全都暗了下来。我着急得大喊,不对啊,我应该要去到2021年的,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新的一年没有来,夏之光在一线之隔外光亮的地方忧伤地看着我,他脚下的零件山开始量子态消散,慢慢地他的裤脚也开始消散,像四散飞走的黑色乌鸦碎片。我大声喊他名字,然后就惊醒了。
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回学校,老妈把我送到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没有给她接着说下去的机会,抱了抱她就走了。张颜齐搬了一堆书到我们宿舍,他下学期就要毕业,虽然是本校保研,但是宿舍楼在博士公寓,趁着有时间把他的教材和笔记都拿来送我们。我拍着他肩膀说,唉以后就没办法在这栋楼撞见你咯。张颜齐憨憨地笑,那不是还在一个学校嘛,约饭那是必须的。他翻出《电工与电子技术实验》中夹着的实验报告,说,不像光光,下学期都见不到人咯。对了,都没问他几号机票飞新加坡。
我抓着一本《科技论文写作》,听见自己生涩的声音发问,新加坡?
张颜齐转过身,说,你们不知道?他申了下学期去交换的项目啊,11月批下来的吧,最近应该在办签证。
赵磊看着我的脸,说,我也刚知道。
我点点头,噢。我说,新加坡挺好的,挺好的,听说四季都是夏天。
暗下来的新世界,没有跨过去的年界线,原来是隔开了一个永久的夏天和我。
我把书丢在架子上,转身出了门。
周震南在宿舍弹吉他,翟潇闻旁边跟着哼歌,我推门而进一声招呼都没打,看到他们错愕的脸时才想起来,夏之光已经搬出去了。
刚刚那股子“我一定要问清楚”的冲动在推完门之后就散得一干二净了。我尴尬地杵在门口,翟潇闻问,你是来帮光光拿东西的吗?他还有几本小说落在书架上。
我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然后走了进去。翟潇闻给我泡了杯红茶,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不用,他和周震南面面相觑,说那好你慢慢收着。
我把书架上剩下的几本书搬了下来,有散文、摄影集,也有音乐人自传,还有上次他给我读过的那本诗集。我翻开目录,找到他读的那一首,发现他在“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下面划了波浪线。我合上书,还想接着往下搬,看见被原先书本挡住的地方贴着两张课程表。
是我们专业上学期和这学期的课程表。在空格处,夏之光标着“星期二上完体育课喜欢去西区食堂”,“周五中午打球”,“周日晚上广场旁边的烧烤摊”。我盯着那些字,突然觉得眼睛很干。偶遇之神不是神,在你找到我之前,神迹从来没出现过。
但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到你啊,在遥远狮城的雨季吗?
不知道站了多久,周震南在旁边瞧着我脸色,小心地说,嘉嘉,你不在的时候,他就会推着自行车在学校里闲逛,我们都笑他这个行为很符合他名字……他说,如果故意找你,你肯定又要生气。但是巧合不一样,你拿巧合没办法。光他就很傻,你多体谅点他。
他说错了,我拿他也没办法。我拿谁都没办法。我抱着书和他们两个说了拜拜就回了寝室。张颜齐已经走了,赵磊接过我手中的书,又给我倒了杯热水。温度刚好,我一口气灌了半杯,热气从眼睛里蕴出来,我慢慢趴在桌子上抱住头,终于不出声地哭了。
17
之后几天我什么也没和夏之光提,跨年计划如期而至。12月31号那天我刚要出门,班里的男生说他们也要一起去跨年。其他人在场,我和夏之光在地铁上没说什么话,只是下车拥挤的人潮里,他趁乱抓住了我的手。我及时克制住心酸,也握了下他的手。
我们像沙丁鱼一样一团团地随着人流向前移动,我有点后悔没把羽绒服脱了拿手上,暖烘烘的人群一点也不冷。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就像两只小动物一样露出脑袋,跟着人群往前走,让可能的道别被浓度过高的二氧化碳杀死,除非道别本来就可以真空生存,那就算我输了。
我们找了一块人不算太多的空地落脚,其他人开始疯狂拍照。赵让说,我给你们拍个拍立得吧,我刚买的,拍得可好看了。夏之光揽过我肩膀,很自然地比了个耶,我也歪了头比了个耶,听见他说,不要抄袭我动作,我刚要翻白眼,赵让就喊,拍好了!快来!
他拿出甩印度飞饼的力度疯狂甩那张拍立得,我眼睁睁看着他用力过猛一脱手,照片一个美丽的弧度飞了出去。我往前追,但是人太多了,风又大,眨眼功夫不知道落到哪个位置。赵让特别不好意思,说我们分散了去找。我应该客气一句没事再拍一张就可以,但我讲不出口,那是第一张我们的合照,我真的很想找回来。一路“借过谢谢”地推开人群搜寻,半天还是没发现影子。远处的电子屏幕上显示还有六分钟就是零点,大家都找好位置坐下休息,可能我不会有机会找到它了。我舔舔嘴唇,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突然松懈了力气。
夏之光走到我面前,说他也没找到。我没说话,过了会我说,你什么时候去新加坡呢。
我也没想到憋了好几天的话就这么问了出来,也许是因为,把一个难题留到2021,可能它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夏之光愣了片刻,刚要回答,我就说,新加坡很好,好好学习别挂科。说完我又记起来他是红榜达人,自觉说了句废话。
夏之光说,真心的吗。
什么?
真的觉得我去新加坡很好吗?
“倒计时三分钟!”不知道谁这大喊了一句,人群开始欢呼。真好啊,大家都有期待。我被刚刚那一嗓子吓了一大跳,突然来了气,我转过脸面对他,说,不是,没有,我觉得不好,狗屁新加坡,学校不够好吗。但是你已经申请上了,我还能说什么。我打断你腿算了,让你成天往外飘。
说完我又别过脸,说,走吧走吧,儿子长大了爹管不着了。
夏之光拉了一下我帽子松紧带,说,你想上我家户口可以用别的身份,不用这么执着当我爸。
我刚要回嘴骂他,他就说,我不去了。 夏之光一边把我的松紧带系成一个可笑的蝴蝶结,一边说,新加坡的项目公示期的时候我就说不去了,让给隔壁班学委了。有个老师给我找了个校企合作项目,我觉得那更符合以后的方向,所以也不亏。
他捏住我半边脸,问,现在可以放过我的腿了吗。
“倒计时十秒!十!九!八!七!……”震耳欲聋的倒数声中,我诧异于自己还能听见赵让兴奋的声音,他挥着照片飞奔向我们,喊着:“找到啦拍立得找到啦!”
三,二,一。新的一年到来了。
我们还是一起到达2021了。
【之焉】成长教育(上)
*好多好多好多虚构人物,好慢好慢的叙事节奏
*现背
*世界纷纷扰扰雨我无瓜,我只写废话给自己续命
01
其实我并不讨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因为洁癖,宿舍里我也放了很多便携酒精棉消毒,这个味道让我有种熟悉感。虽然我知道,其他人对消毒水味道的厌恶,是因为医院里总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味道最能引起一个人的情绪,消毒水就代表着无法克制的心惊。高一的时候姐姐买了很多小包装的香水,不敢让爸妈知道,她自己双手试满了柠檬柑橘玫瑰香气,跑到我房间扯住我手腕滋滋一通喷,导致我现在想起来2017年的夏天,都是大西瓜的味道。
现在姐姐躺在病床上,肚子里怀着个大西瓜。...
*好多好多好多虚构人物,好慢好慢的叙事节奏
*现背
*世界纷纷扰扰雨我无瓜,我只写废话给自己续命
01
其实我并不讨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因为洁癖,宿舍里我也放了很多便携酒精棉消毒,这个味道让我有种熟悉感。虽然我知道,其他人对消毒水味道的厌恶,是因为医院里总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味道最能引起一个人的情绪,消毒水就代表着无法克制的心惊。高一的时候姐姐买了很多小包装的香水,不敢让爸妈知道,她自己双手试满了柠檬柑橘玫瑰香气,跑到我房间扯住我手腕滋滋一通喷,导致我现在想起来2017年的夏天,都是大西瓜的味道。
现在姐姐躺在病床上,肚子里怀着个大西瓜。
……算了,我不该对我未来的侄子这么刻薄,Ta爸爸不像话,不代表我要迁怒到一个小孩身上。我凑近姐姐,觉得她瘦到天怒人怨,皮肤底下的血管一根根清晰得危险。睡梦中她也皱着眉头,脸上的泪痕明晃晃挂着,我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拿个湿巾帮她擦擦脸,毕竟她好不容易哭累了睡着,我实在不想吵醒她。
最近我家真的是鸡飞狗跳。老妈已经很久没对着我“焉栩嘉不要熬夜早点睡不要为了好看穿得那么少”地念经了,她最近只会对着姐姐叹气,我甚至有点怀念她大喊我名字要教训我的日子。老爸也是,以前周末回家我们都要聊聊最近新出的名表,姐姐和老妈在旁边一脸无语,现在他每天都带着凝重的表情,回家就冲一包降火茶咕嘟几口灌下去,然后沉默地在沙发上变成一座雕像。
新生命的降临应该值得庆贺,如果姐姐不是大三的学生,并且瞒着我们怀孕五个月才被发现的话,我想这件事情会简单得多。我有点气自己当初毫不怀疑地信了她说要去台湾参加几个月项目的鬼话,微信上也没看出端倪,等到发现她挺着大肚子在出租屋住了快半学期的事实的时候,一切都有点来不及了。
医生说流产很危险,月份大了和姐姐的体质都是原因。姐姐从以前就是家里小甜心,老妈不轻不重拍了她手臂好几下,也勉强接受了孩子会被生下来这个现实。但条件是,小孩父亲必须负起责任。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折腾过后,姐姐不得不供出那个混蛋的名字。
于是我人生的讨厌清单上多了一个人的名字:夏之光。
02
夏之光和我一个学院,是大我一届的学长。我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丁点,我进校的时候,阿粤读博一,来给我们班当辅导员,军训的时候自己花钱给我们买了消暑的绿豆冰。有个大眼睛的高个子走过来,搂着他脖子说,不公平,你给我们当辅导员的时候怎么没有送绿豆冰!
阿粤拿点名册敲他头,你小子有没有良心,没有绿豆冰不是买了番薯糖水吗。
大高个还是不走,说不行我就喜欢绿豆冰,阿粤从袋子里拿了一瓶塞他怀里,捶了他手臂一拳,让他赶紧走,大太阳的还想再军训一次不成。
这就是我们仅有的一次近距离会面。后来也只是在学院大会上见过,其他时候就是在奖学金红榜上看到他名字。这人名字很难叫人不记住,但我也没有想要和他认识的想法。赵磊喊我去参加师兄师姐见面会的时候,我忙着通关游戏,一口回绝了。后来听说同班女孩子为了谁能在合影的时候和夏之光站得近一点吵了起来,我摇摇头,蓝颜祸水。
事实证明我这个偏见性结论下得很对。这人就是个祸水,泡了学姐还让人怀孕,还好几个月后家里发现了才说,我简直想扒了他的皮。姐姐说她怀孕这件事情夏之光也是最近才知道,让我们不要怪他,但不管如何,始作俑者是这个家伙,我的扒皮行动没有丝毫要中止的意思。
我知道恋爱自由,呃,发生关系,好吧,也自由。我永远都不会干涉姐姐的决定,除非这个决定伤害到她自己,但我不能控制自己讨厌夏之光,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姐姐流这么多的眼泪,感觉她能哭出一片死海。而此前我对姐姐的印象,是她一直都是个酷女孩。家里给她办了休学,让她不要再住在出租屋,至于小孩的事情,他们约了夏之光和他家长出来见面商量,我本来也想到场,本意是当场教训下这个做事不顾后果的混蛋,但爸妈说这是大人的事情,让我不要管。
我气结,我已经成年了!而且夏之光也不过比我大一岁好吗!凭什么他能坐在谈判桌上我却要回学校一个人郁闷。想想这个比我大一岁的人居然要成为我姐夫,我脑壳都痛。
听说夏之光爸妈现在都在国外,是他哥哥出面协调这件事情。老爸老妈不是不开明的人,这件事情怎么说也有姐姐一半的选择,他们虽然憋着火,也只能礼貌赴约。回来之后我问情况怎么样,他们脸色倒是稍有缓和,好像夏之光其人并不让爸妈的怒气更盛,老妈说,这孩子看着还挺踏实,就是做的这事,唉,还是太年轻了。
老爸在旁边开始冲降火茶,他神色郁郁,说姐姐的身体不好,不想再另生事端,既然他们家愿意配合,有什么其他的账小孩生完再算。
我问,那夏之光要和姐姐结婚吗?
老妈苦笑,结什么婚,那孩子还有好几年才到法定结婚年龄。老妈又叹了口气,说,而且你姐姐也没想要和他结婚,只是我们逼问得太紧她才不得不说小孩爸爸是谁,唉,算了,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母子平安。
我敏感地察觉到老妈说出“母子平安”这四个字的时候有些艰难,我能理解她,她没有做好当外婆的准备,我也没有当舅舅的准备。虽然我很喜欢小孩子,听话的小孩子谁不喜欢呢?但是我讨厌夏之光,小孩最好百分之一百像姐姐,不要和其他人有一点关系。
姐姐怀孕的事情其他亲戚并不知道,赵磊他家和我家很早就认识,爸妈托了他们家在医院的亲戚帮姐姐做检查,他于是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劝我,其实换个角度思考,姐姐很美,夏之光很帅,站在一起看起来也挺般配,我不必过于介怀。
我呸,他帅个屁,他就是个不负责任的大西瓜。
03
在我咒骂了夏之光两个星期之后,我们才正式见了面。姐姐情况稳定下来以后,爸妈因为生意的事情要去外地几个月,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我要照顾好她。我本来打算收拾行李回家住一阵,可是姐姐说有保姆陈阿姨就够了,我在也不能做什么,她向我保证每天都会和我视频聊天报告身体情况,我才回了学校。星期三是产检的日子,我请假一下午,到医院的时候司机林叔已经把姐姐接过去了,还有一个我不想见到但其实又有点想见到的人,夏之光。
姐姐坐在医院长椅上和夏之光说话,我还没靠近就听到她说:“对不起,还让你跑一趟,我跟我爸妈说没必要让你来的。”
夏之光挠挠头:“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让你一个女孩子自己来医院,叔叔阿姨就算不说我也该来的。”
我气死了,姐姐干嘛还和他道歉,本来就是他闯出来的祸。这人装乖巧还挺有一套,会卖乖会撒娇的骗子,姐姐就是这么被他骗的吧!
我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姐姐看到我,笑得很温柔,“你怎么来了?学校不上课吗?”
“不用。”我生硬地回答,一边给了夏之光一个眼刀。
实话说,他和我这两个星期以来心里一直咒骂的那个人形象有点对不上号。我想象中,他必定是个花花肠子极多的花花公子,嘴角一抹邪笑,等小姑娘为他倾倒。今天一看,他怎么长得五官这么锋利,表情却和个憨瓜似的,我瞪他他也只是笑得礼貌。算了,长得帅的还干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我没打招呼,把他手里姐姐的检查单拿了过来,说我陪你进去检查。
姐姐说男孩子不能进去,你和之光在外面等吧,我一会就出来。
姐姐进去检查后,我也站着没动,敌不动我不动,一动没了气势。夏之光开口了,问我站着不累吗,声音比他的脸还要乖巧,骗人精!在我咬牙切齿的脑补里,姐姐肯定是被他纯良的外表欺骗,花言巧语一进攻,可不就沦陷了吗。
夏之光见我没说话,又问了一句,弟弟,你要不要喝水,我去买。
我皱起眉头,谁是你弟弟?
啊,你不是比我小吗,师姐说的,他说你叫我哥哥就可以。
我花了一秒判断出他口中的师姐是我姐姐,顿时对这个称呼更加不爽。我怀疑我此刻的不爽可以从他的发梢一直延展到他的鞋带,我不耐烦地转过头说,我没想叫你哥哥。
夏之光愣了一愣,那你是想叫姐夫?不必这么客气,我……
这人是憨批吗?我气急,对他说,你能不能闭嘴?
姐姐刚好这时候检查完出来,她仿佛没察觉我们之间的尴尬氛围,夏之光问她检查结果还好吗,她说没什么问题,然后我们就回家了。道别的时候夏之光说,如果师姐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告诉我,我买了送到家里。
我想我眉头都要皱成揉过的纸,我说用不着你买,我会买的,再见!然后就扯着姐姐回家了。
虽然姐姐说检查结果还好,但她神色很疲惫,到家就躺沙发上,我说你要睡觉到屋里睡吧,在这儿睡会着凉。姐姐说她不困只是想躺平。我想了想,问她,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姐姐问谁,我现在对夏之光讨厌得很,半点不想提起她名字,就说,小孩的爸爸啊。
说出口我就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姐姐的表情明显悲伤了起来,她想了片刻,说,他特别耀眼,他聪明,温柔,有魅力,很难不被吸引。我原本以为他是我的星星,但好像,我比较适合在地球上生活。
我在心里把夏之光剁了一万遍,让姐姐这么难过都是他的错,我不可能让他好过。
04
让夏之光不好过的机会有很多,赵磊和他是艺术节认识的,赵让和他一个舞团,就连阿粤和他关系也很好,曾经还提过我们两个是他最喜欢的弟弟,有这么多层关系在,我后悔没有穿越回五个月前把他揍到不能下床,看他还能不能欺负姐姐。
这个穿越的想法不现实,现实中给他使点绊子还是可以的。于是我开始答应赵让的邀约,周二周五的中午跟大二的师兄一起打球,企图在比赛的时候绊一脚夏之光。奈何每次黑白配分组我俩都是一队,该死的运气,我的篮球道德观不允许我陷害队友。事实上我怀疑就算他是我对手,我也很难就为了碰瓷他犯规,讨厌归讨厌,打球还是要认真的。于是莫名其妙地,我和夏之光组队了好几回,还有几次配合着进了几个我自己都想吹口哨的好球。张颜齐说不错啊你俩,怎么刚开始打就这么有默契。
我撇撇嘴,想叫张颜齐别讲了,夏之光又笑得像个憨瓜,说是弟弟打得好,好配合。
我说别叫我弟弟!大家哄笑起来,张颜齐递了瓶水给夏之光,说你这就不懂规矩了,这是我们嘉哥,怎么能叫弟弟。
夏之光连连点头,说嘉哥对不起我有眼不识泰山。
我想这人怎么还有心思和我开玩笑,他再说一句我就拿篮球砸他的头。讨厌鬼。
每个周末我还得和讨厌鬼一起回家吃饭,这是爸妈的要求,让夏之光每周都要跟进姐姐的健康情况。我头一次这么烦我有对开明到如此的父母,难道不是应该见他一次拿扫帚打他一次吗?就连在我家干活快十年的陈阿姨,一开始也是唉声叹气大小姐怎么遇人不淑,夏之光来了两次,她就改口说这个女婿她觉得挺靠谱。姐姐笑笑没说话,我想骂人,又不舍得骂陈阿姨,那还能骂谁,夏之光这个骗人大西瓜。他是不是自带“讨女生喜欢”的buff啊?
吃饭的时候我绝不和他讲一句话,都是姐姐在和他聊,我才知道夏之光的哥哥是姐姐绘图课的教授,姐姐问夏之光为什么不选设计类的专业,夏之光很不想提起这回事似的,含糊两句应付过去了。
肯定有鬼。我回学校就找赵让打听了一波,结果倒是出乎我意料,听说夏之光和他哥哥一家特别亲,他哥哥今年四十出头,刚刚晋升为教授,家有一双可爱妻儿,算得上成功人士。看来每个成功人士的背后,都可能有一个撒娇骗人精。
我由此更加嫌弃夏之光,一起吃饭的时候,观察到他夹了两遍糖醋排骨,那我肯定就要夹几块排骨给姐姐,然后把剩下的吃光,一块都不给他留,一边吃一边瞪他。姐姐问我,嘉嘉你眼睛怎么了,我差点噎到,说没事,看了不舒服的东西。夏之光好像在憋笑,问我是不是很爱吃排骨。
出门回校的时候我撑到想一屁股坐在玄关不起来。往常吃完饭和姐姐说完拜拜,我就飞快地找一辆共享单车,企图甩开和我一起回校的夏之光。今天实在是走不动了,不得已和他并肩走了好一会。经过第二个公交站的时候,我实在是忍不住,问他,你打算走回去吗?
夏之光可能是有毛病,笑得好像中了博彩,他说,我打算看你什么时候和我说第一句话。
我无语,只好说,你好,再见,我说了,你可以走了。
夏之光感觉笑得要说不出来话,他说,那你继续消食吧,下次就算喜欢排骨也不用全吃完。
走到一半他没回过头说,其实我不喜欢排骨,辛苦你啦弟弟。
……我要把这个人剁成排骨。
05
星期一上物理化学课,我被赵让扯着晕乎乎进了教室。前一晚为了消化完排骨我在宿舍楼下来回走了十圈,嚼了四片消食片,还是撑到两点钟才睡着。起床气让我更加想骂夏之光,偏偏我把课本垫在桌子上打算好好补个觉的时候,前排女生讨论夏之光的窃窃私语就传入耳中。
“学长昨天这条朋友圈什么意思啊?‘意外捕获可爱一枚’?啊他本人就够可爱的了。“
“啊都有这么多人点赞了,我怎么早上才看到呜呜呜。”
“你听说了吗,17级卓越班的那个女神跟学长表白了,哎呀女神都出马了其他人还有机会吗?何况他们一个会唱歌一个会跳舞,好一对神仙眷侣我酸了!”
神仙眷侣???我今天就要化身王母娘娘把你们这桩姻缘给拆了!我气得都不困了,想想夏之光微信居然加了那么多女生,顿时更是觉得他不知检点,原来他不仅骗了姐姐,还在钓其他女孩子,垃圾渣滓害人精,我非得揭穿他面目不可。但是我想到姐姐,啊,就算是在我面前假装很开心眼神里也都是悲伤的姐姐,我要怎么告诉她这个真相呢?还有宝宝,万一她一激动,影响到身体就不好了。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先搜集证据,等小孩生下来,我再把真相告诉大家,到时候再劝姐姐及时止损。
我和夏之光不是一个年级,也没有一起的课程。听说大二的人宿舍在九楼,我也没有什么理由上去找他。想来想去,靠近犯人的第一步,还得是跟踪。
和张颜齐说我想要大二的课表提前蹭课,果然很顺利地骗到了这个单纯的师哥。我算准了夏之光下课的时间,悄咪咪地推了一辆单车跟上了他。
下课不回宿舍不去食堂,果然是有古怪。我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我的跟踪计划。夏末的天热得很,我骑得慢,被暑气烤得汗流浃背。夏之光出了学校往南大街走,这路线我看不懂,只能一步步跟着。骑了快半个小时,终于到了目的地,一看,是个郊外的流浪猫救助站。
夏之光从车筐里拿出两麻袋东西就进了救助站,看上去像是猫粮。我不好跟上去,只能在榕树下把车停了等他出来。百无聊赖地我拿起手机开始刷夏之光的朋友圈,发现他是真的挺喜欢猫,全是和路边猫猫的合照,他自己好像有一只灰猫,看上去比主人的样子要聪明点。
不过我翻完他朋友圈,除了知道他是个爱猫的傻瓜,根本没发现半点女性朋友的迹象,就算出现女生也是在合照里。这也合理,泡女孩子嘛,总不能表明自己是有主的人。想到他竟然没有发过姐姐的照片,我有点忿忿不平。
没等我生完气,突然就听见夏之光喊着“招财招财别跑”出了救助站的小楼,他从院子里的杂草中扒拉出一只瘦瘦的小白猫,摸着猫猫的背,说“招财别怕哈,哥哥带你回去,洗澡一点都不可怕,真的”。
这人对猫还挺温柔的。感觉比对姐姐好。他对姐姐也不是不温柔,客观来说还挺体贴,就是老“师姐”“师姐”地称呼她,像是个尊敬前辈的后生仔,半毛钱爱情也感受不到。该不会是因为小孩是青春爱情的坟墓吧,是的话我就宰了他。
夏之光又安抚地摸了猫好几下,才把它带回了屋里,他很认真专注,一点也没注意到躲在榕树后面偷看的我。我想这也没啥好拍的,还是得找到他花心的证据我才能回去,不然不是亏了吗。于是我又在榕树下等了快一个小时,暗暗发誓蚊子咬我腿上的包有一天会变成夏之光脑袋上的包。
谢天谢地,太阳快下山之前他总算出来了,我连忙退到角落跟上。回去的路他骑得很快,我也不得不加快速度跟上,这会温度已经不算高了,夏天的风带着一点余温拂过夏之光头发又来到我面前,我突然有种错觉不是在跟踪他,我们两个只是出来郊游一趟。
转入学校小路的时候夏之光突然停了下来,我差点没来得及刹车藏好。他停了自行车在地上不知道捡了个什么东西放回树上,我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一只蝉。
吱哇乱叫的蝉鸣声中,我在树叶后面看着夏之光对着树上的蝉挥挥手,他骑上单车走的时候带起一阵风,我在风里呆站了好一会儿,自顾自叹了一口气,决定不跟踪他了。
06
星期四是姐姐产检的日子,我下了课一看信息,发现检查时间提前了,姐姐说她一个人在医院有点害怕。我着急忙慌地想开个小黄车去巴士站,结果平时满地的小黄车现在怎么找也找不着,急得跺脚的时候,夏之光骑着他那辆骚气的亮黄色单车过来了。
“师姐给我打了电话,我载你一起过去吧,这会下班高峰期,巴士出租车都堵呢。”
我百分之三百不乐意坐他车,但是害怕姐姐等得久了,没办法,只好乖乖坐上单车后座。夏之光骑车挺快的,载着个大男生,呼啦一阵骑,两旁的树飞快地在我眼前后退。没一会他后背就湿了,我说,你行不行啊,不行我来骑。
夏之光笑着说,那我怎么能在你面前说不行。
无聊!我骂了一句,打算在到医院之前一句话也不和他说了。今天的蝉鸣声和我上次跟踪他时候的响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以前想过,是不是蝉也觉得很热,热到要集体大合唱来抗议。这个时候夏之光突然开口,问我,你觉不觉得虽然蝉鸣声好像是一个调,但是听起来却像是几个声部在合唱啊?
我说,一点也不像,你耳朵有问题。
夏之光说,你不喜欢蝉鸣吗?
我想我其实并不讨厌,但为了和他唱反调,我干瘪瘪地回答,不喜欢。
那你喜欢夏天吗?
不喜欢。
那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
……
无聊透顶!这个人就是成年小学鸡。我堵住双耳不听他飘过来的笑声,生气去医院的路怎么这么长。
姐姐的产检结果很正常,就是医生说她气色不好,精神压力有点大。我不知道是第一次当妈妈的人精神压力都很大,还是因为姐姐太年轻,陈阿姨一天三顿加补品,她不像前几个月那样瘦得让人心颤了,但是眼神里的悲伤一点都没减少。我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乐意生下这个小孩,最后要不要和夏之光共度余生,不管她给出什么答案,我都希望她能快乐一点。
出了医院,姐姐说想吃很嫩很嫩的牛排,陈阿姨今天放假回老家,我们决定带她去点评app上好评度很高的一家西餐厅,刚好就在医院拐过去的两个街角。夏之光推着自行车,我们慢悠悠地走着,姐姐心情好像也轻松不少。
餐厅人很多,没预约还得等个五分钟。姐姐坐椅子上,问我,之前你和之光在学校里没见过面吗?我以为你们一个学院的,应该很容易认识。
“不认……”“认识呀。”
我还没来得及否认夏之光就说话了,我瞪着他,“哪里认识?”
又来了,这人最会乖乖地笑假装好人,他说,噢那算我单向认识吧,这么酷的学弟很难不注意到呢。
姐姐揽过我的肩,特别开心地说,那你就错啦。我们嘉嘉熟悉之后一点也不酷,超级可爱的,以前像个小馒头,不过你们男孩子长得太快了,眨眼就变成大帅哥。
哎,姐姐怎么什么都往外说,我又不能和她生气。夏之光揶揄地笑,说,是挺可爱的弟弟,不装酷就更可爱了。
这个人真的是不择手段地在口头上占我便宜。服务员刚好叫号轮到我们,为了牛排我不和他计较。夏之光把姐姐扶起来往前走,还没到位子突然停了下来。
前面一桌坐了一个看起来穿着打扮都挺精英的男人,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对面的女士打招呼,之光,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眼神从夏之光身上转移到姐姐身上,又在姐姐肚子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她露出有点尴尬的笑容,说,这就是……焉小姐吧?你好,我是之光的嫂子,最近刚从国外回来,上次和你家长见面我没去,都没机会和你认识一下。
她的语气还挺友好,但是姐姐脸色很苍白。我只知道上次协商的结果是他们家愿意配合待产的过程,不知道夏之光哥哥对于姐姐怀孕到底是什么态度,看来不会太欢迎。因为夏之光脸色也不好看,准确点说,我还没见过他脸色这么难看。
他勉强地和他嫂子打了招呼,说我们就是来吃个饭,嫂子好久不见,下次再一起吃饭吧。
说完他就一手拉过姐姐一手拉过我就要走。他哥哥这个时候出声了,说,之光,我们可以聊聊吗。
赵让的情报真的准确吗?上次他和我说,夏之光小时候是跟着他哥哥长大的,跟他哥关系好得不得了,特崇拜他哥。但这会子夏之光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哥哥刚开口,他就上前一步把姐姐拦在了身后,他说,没什么好聊的。
他嫂子急忙出来圆场,说,是嫂子好久没见你了,乔乔也说很想见小叔呢,听说你好几个月没回家吃饭了,你哥哥也挺想你的。
夏之光的脸色缓和了些,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只回了一句“再说吧”就带着我们走了。
我们的餐桌在里屋,离他哥哥嫂子还挺远。坐下之后夏之光问姐姐,要不要换一家餐厅吃饭。姐姐想了想,说要不我们点了单打包回去。夏之光点点头,然后给我和姐姐倒了一杯水,就无言地看菜单。
沉默和牛排香气一起弥散在空气中。我脚趾头也可以猜出来,他哥哥必定是因为他干出来如此不靠谱的事情和他吵过架,说不定背地里也对姐姐发表过评论。我虽然有些生气,但也可以理解,他哥哥一个正经教授,估计也是没想到弟弟会在学校闯出这种大祸。虽然理解,我还是生气,嫌弃我姐姐你算老几。
夏之光把我和姐姐送到家,姐姐脸色还是不好,夏之光说他不打扰姐姐休息了,牛排带一份回家吃。姐姐让我送送他,我不情不愿地出了门,决定和他走到公车站就往回走。夏之光的好心情好像从餐厅就被消耗完,一言不发。啊,沉默是盛夏的蝉鸣。我不喜欢这种氛围,还不如他开些没边际的玩笑让我生气,刚想随便说两句什么,夏之光开口了,问我,如果很亲近的人让我失望了怎么办。
我心想,你直接说你让你哥失望了不就行了呗。但他此刻有点像只蔫巴巴的小狗,我开不了口打击他。就说,亲近的人让我失望了,但我还是会对他有期待的吧。其他事情上重新让我相信他就可以了。
夏之光问,很失望很失望的那种呢,也可以重新建立起信任吗?
我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就算姐姐做的事情让我不解,也算不上让我失望,我只是心疼她而已,所以我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回答夏之光这个问题。想了想我说,既然很亲近,那肯定要给他一点时间嘛,看他表现咯,很失望很失望,那就表现得很真心很真心,那不就抵过了嘛。
夏之光笑容淡淡的,说,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哥哥对他失望的程度到几分,只知道这段时间他对姐姐照顾得也算挺到位,至少不算临时逃跑的怂包。于是我摸摸他头,说,爸爸相信你,肯定可以的。
他伸出手过来捏住我脸一通乱扯,说谢谢馒头爹。
我他妈,这人真是得寸进尺,我只是稍微表示了一下爸爸的友好,他真把我当馒头捏呢。还没出手打他他就往前跑了,608路公车刚好到站,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喊,爸你回去了不用送我了!
等车的人刷一下地都望向我。靠,我从他背影都能读出来这人的幸灾乐祸。
07
之前中止了跟踪计划,但我还是托赵让帮忙打听学校里有谁在追求夏之光,盯住夏之光的男女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虽然他最近顺眼了许多。赵让回来之后苦着脸问我能不能只打听学院里的女孩子,要汇总全学校的女生名字实在是太多太难了。我翻了个白眼,不知道那些女生怎么跟姐姐一样笨。哦,算了,我收回这句话,姐姐是聪明女孩子,就只笨在这一件事情上。
自从我让赵让帮我留意,每天收到的微信都是:
“今天1班的女孩子给光光学长送草莓了!”
“上次一文艺节唱《光年之外》的那个师姐在食堂和学长一起吃饭!”
“今天没见到学长,77说他被舞社女孩子围住请教问题呢。”
“宣传部的灵灵让夏之光下午骑自行车带她一块去看舞社演出!”
……
花枝招展,花里胡哨,花蝴蝶本蝶!这个男人可是个要有家室的人了,单车后座还能留给其他人吗???看个屁的演出,我气得下了课就把夏之光停宿舍楼下的自行车气芯给拔了。
我一边刷剧一边吃桂林米粉,赵磊拎着吉他回来,问我知不知道夏之光摔了一跤把手摔骨折了。
我说他怎么突然就摔了。赵磊说,夏之光自行车不知道被谁弄没气了,他也没注意,上车骑了两步被咱楼前那个裂缝卡了一下,摔地上的时候他用手垫住了。你说这也太倒霉了吧,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的恶作剧。
筷子上米粉掉到汤里,溅得我白T上都是油花。我这,我没想让他摔骨折啊,我就只是拔他气芯而已。靠,这厮运气也太差了吧!靠,这良心不安的感觉。
我在宿舍里来回踱步,不安了一个晚上。赵磊有点惊奇,说,你要是关心他可以去看看他,不用这么纠结,我听你说的,觉得他对你姐还是挺好的。
他当然不知道我这么紧张是因为那个吃饱了撑着的人是我啊!罢了罢了,我把宿舍里上次采购完还剩下的一包牛肉干带上,直接上了九楼敲了他们宿舍门。
夏之光声音传出来,说门没关,进来吧。
我走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一阵柚子沐浴露的味道,夏之光裸着上身,头发还是湿的,右手上打着石膏,看起来还摔得挺严重。我不安的感觉更厉害了,别扭地开口:“听说你摔了,呵呵,给你带,姐姐让我给你带点吃的。”
夏之光说有心了,他伸出左手来接牛肉干,我说你现在就别吃了,我给你放桌子上吧。他桌面挺干净,放着一个笔记本,还有个扣在桌面上的相框,我背对着夏之光,偷偷拿起来一看,是他和他哥哥一家子的照片,他小侄女看起来四五岁,长得还挺可爱,夏之光看起来比现在要小孩子一点,应该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我看完就扣住了,回过头问他,你这手要多久才能好啊。
一个月左右吧,不过师姐那里我还是会去的,你别担心。
我压根没担心这回事,他不能去还有我照顾姐姐呢。夏之光头发上的水滴答滴答滴在他肩膀上流下来,我嫌弃地问,你在宿舍不穿衣服的吗。
夏之光想挠头,举起了右手才意识到自己摔了手,这蠢瓜。他说,我这手没办法穿T恤,刚刚是室友帮我脱的,现在他们出去帮我买夜宵了。
得,这还是我的锅。我这么正直善良的人,可不能任由负罪感作祟,于是我大发善心说,算了,爸爸帮你穿吧。
夏之光一边眉毛挑起来,仿佛不敢相信我会这么好心。懒得跟他废话,我走过去坐他床沿,扯了床上一件灰色T恤,问他这是不是干净的。
夏之光点点头,我就开始给他套衣服。原来给摔断手的人穿衣服这么难,我低着头鼓捣了半天,才绕开他打了石膏的部位把袖子穿了过去,打算把领口给他套上,一抬头夏之光笑得露出大白牙,我被他笑得毛毛的,没好气地说你笑屁啊。
你真的挺贴心的,难怪师姐说你是小可爱。
姐姐说我可爱,没说小可爱!你不要自己加词!
噢噢,不能说你小是吗。他促狭的笑容在床边阴影下特别显眼。
又来了这个人,我狠狠把衣服套他头上,干脆趁这个机会闷死他算了。夏之光闷闷的声音从衣服下面传出来,他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吃夜宵。
我不打算理他,晾他几秒再给他拉衣服,他得不到回答,一通乱摸,抓住我脖子说,哥哥问你话呢。
他们寝室的空调肯定开得很低,被夏之光抓住的时候感觉像被烙铁烫到了,脖子的温度迅速上升到脸部,我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脸很红。我挣扎着想逃出魔爪,又不能碰到他伤了的右手,僵持了一通终于把他不老实的左手握住了,我说不吃夜宵,再说话闷死你。说完我把他衣服拉了下来,又强迫症地用一只手给他拉齐整了。我不敢放开他左手,谁晓得他伤着一只手还能搞这么多幺蛾子。
“光,炒面没了给你买了炒饭!你——”
他室友们拎着饭盒进门的时候,我们就维持着面对面坐在床上一只手紧握的诡异姿势。门口的人僵尸被定住一样半天话都没说,夏之光刚开口“周震南,我……”,门就砰地一声被关上了。
……我就知道,无聊人的室友也一样无聊!
08
我后来知道那天晚上带夜宵的夏之光的室友除了周震南剩下那个叫翟潇闻。实在不是我连他室友都要打听,不知道他跟室友说了什么,操场边碰到,食堂里碰到,周震南和翟潇闻就冲我笑,每次都要和我打招呼,“嘉嘉吃饭呢”,“嘉嘉散步呢”,“嘉嘉上课呢”。我怀疑我多了两个妈。
赵磊倒是很开心我交到新的好朋友,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是夏之光的好朋友。翟潇闻每次都要把餐盘放在我们这一桌,赵磊说多几个人吃饭挺热闹,于是我除了周末要和夏之光在家里吃饭,在学校也几乎一天两顿和他同桌。夏之光吃东西并不挑,连我挑出来的香菜放他盘里他都夹着吃了。香菜都吃,是个狠人。翟潇闻好像一起吃饭就没放下过嘴角,他说,有意思有意思,哈哈,我竟然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不知道什么东西,他话没说完,夏之光就夹了个鸡腿放他盘里,说,吃你的饭。
翟潇闻说,好好好,吃鸡腿好啊。
我也想吃鸡腿,为什么不给我夹?姐夫都不照顾小舅子的吗?我闷闷地吃完一顿饭,回去在app上点了德克士的“一桶都是腿”,送到了又不想吃了,全送给赵磊他们了。
赵磊啃着鸡腿,问我,你和夏之光,最近关系挺不错?
我说你哪里看出来关系不错。
赵磊嘿嘿笑,一起吃了那么多顿饭你还没给他投毒,我觉得可以算不错了。
你也无聊!我只是觉得,他对我姐还可以,挺客气挺礼貌的,我也不想让我姐姐难做。而且他人吧,说话欠扁了一点,其他的好像也还好。
睡前接到爸妈电话,说第二天在月子中心给姐姐和夏之光报了新手父母培训班,姐姐说最近肚子越来越大,不想出门了,所以让我和夏之光一起去,给姐姐记个笔记。我真是想扶额,我爸妈的心得有西太平洋那么大。哪有舅舅去参加新手父母课的,我想拒绝,想起来姐姐,为了姐姐我忍,我真是中华好舅。
夏之光和我约在东门见面,他推着那辆亮黄骚气车走过来,我无语地问他,杨过你还想骑车?夏之光说你骑啊,你载我。
我载你个狗头嘞!我想拒绝,结果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好像是新年晚会弹钢琴那个师姐,她热情地问,光光你想去哪里,我载你啊,我骑车技术可好了!
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车把,说师姐不用了,我来吧。夏之光倒是很识相地坐上了车,说谢谢你啊就不麻烦你了。我车骑出去五米还能感觉得到他在跟美女挥手。我恶狠狠地说,你再挥手我把你左手也给弄骨折。
夏之光说,不挥就不挥呗。下一秒他就用左手圈住我的腰。我不自在地挺直了背,说,你是小孩子吗,坐自行车还要抱人。
夏之光一点也不羞愧,我可是摔过一跤的人,现在安全意识高得很,不抱你我又把左手摔了怎么办。
想到他那遭了瘟的右手是我的成就,我没什么底气拒绝,算了由他抱吧。
我从来没有在夏天的时候骑单车载大型犬出去兜风的体验,夏之光脑袋在我后背上动来动去,我忍不住问他在干嘛。
他说,今天没有蝉鸣声诶。我小学的时候,就喜欢搬个小凳子坐在树底下听着蝉叫声写作业。你呢,你以前也会在树底下写作业吗。
我们家一直住的都是套房,我的童年并不拥有一个种满花草的小院子,或者一片长满大树的公园。我说没有,我都没有捉过蝉。
夏之光说,下次我带你去公园玩,我们可以带面包去野餐。
这倒是很神奇,从来没有人约我去公园玩。姐姐小的时候身体不好,每天在家捧着童话书,我在旁边玩乐高。姐姐,想到姐姐,我没有多想就问夏之光,你约姐姐去过公园吗?
夏之光明显愣了一下,师姐?没有,我们只在通选课上见过。
通选课见过就能泡到姐姐,这人真的是,算了,我连着骂了他几个月也骂够了,他那张脸真的很会骗人,他整个人都会骗人,就好像现在,我只感觉单车后座坐了一只无害狗狗,会抱人会约人去公园玩的那种。赵磊有一次给我看过他投稿文学社的爱情故事,细节记不清了,里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心软就是最明显的信号,你完蛋了。”
我当时取笑过他,因为我没明白,女主角不声不响地怎么突然就完蛋。现在我懂了,心软的人太善良,夏之光表现得好一点,我就错觉他是个还不错的人,完全忘了姐姐如今这么辛苦就是拜他所赐。敌我不分,这可不是完蛋了吗。
到了月子中心的教室,我就后悔过来了。整个教室里只有我们是两个大男生一起来,简直注目。我迎着一整个房间里女士男士们的目光,觉得自己后背好像被盯出来好几个孔。
夏之光倒是毫不在意,认真地仿佛在上大物课。照顾小孩子比我想象中难好多,手忙脚乱地学会了抱婴儿,换尿布,喂奶粉,我们这一桌几乎是被老师手把手指导的,我真想跟她说姐姐别盯着我们了。
老师点开下一页ppt,说,新生儿时期,小孩的睡眠时间是非常不稳定的,这个时候除了小孩需要照料,刚刚分娩完的妈妈们身体也非常虚弱,所以在场的爸爸们,要尽可能地分担起夜安抚小孩子的任务,让老婆大人好好休息噢。
说到这老师看了我们一眼,说,噢,有的家庭,也要让老公好好休息。
大家都笑开了,我气急败坏地辩解,我不是他老公!
夏之光真的是逮住机会就使坏,他揽住我肩膀,轻轻嘘了一声,说,老婆别激动,你吓到小孩了。
现场简直high了,本来来的就都是年轻夫妻,那些姐姐们扶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我总不能在一屋子孕妇面前使用暴力,我推开夏之光的手,说,回去有你好看。
他简直是得寸进尺四个字的最佳注解,用无辜狗狗眼神看着旁边的一对小夫妻,说,唉,老婆要收拾我,我不说了。
旁边那姐姐锤着她老公的胸口,抱怨说你要是对我也这么百依百顺就好了,你看看人家小两口。
我顶着满头问号出了月子中心,发誓如果再答应和夏之光来参加这种活动我就是狗。踏上脚踏车的时候他说要买瓶水,我不耐烦地说你事好多,他说给你买个冰的降降温,你脸红得感觉整个人下一秒要起火发射登月了。
也许在这之前我应该先把他五花大绑在喷射器的后头,长征五号什么时候发射我什么时候动手。
09
六月末的时候终于放暑假了,爸妈也回了家。姐姐的预产期还有两个月不到,倦容好像长在了她脸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忧心未来,为了让她开心点,我决定提醒夏之光不到几天就是姐姐的生日,列了一长串我觉得姐姐会喜欢的礼物清单。
夏之光微信上回了一个好,他问,你不一起帮师姐庆祝吗。
我回他,你是瓜皮吗,爱情是爱情,亲情是亲情,我去瞎凑什么热闹。女孩子都喜欢烛光晚餐,你上点心。
他很乖巧地答应了。姐姐的学生证和其他东西还在宿舍,休学以后都没去拿,我挑了一个没太阳的晴天赶去学校帮她领东西。大三很多人留下来准备考研和考公务员,宿舍还热闹得很。我收拾完姐姐宿舍里的东西,去学院帮她拿上学期发的证书,老师们都不在,只有兼职的学生秘书。
站在门边等秘书给我翻证书的时候,就听到有两个学生在另一个隔间说起了姐姐的名字,本来我没想在意,但他们越说越难听,什么“荡妇”“不知羞耻”“不要脸”的词都出来了,我一下冲进隔间,指着他们,问你们说谁呢嘴这么臭。
没两下就打起来了。不怪我,我都发火了这两人还得吧得吧的。我嘴角挂了彩,不过没关系,这两人肿成了猪头。后来是张颜齐路过把我拦住的,虽然他拦我的时候我也打得差不多了,张颜齐看着我,说乖乖,你这下手也太狠了,得亏现在是暑假,不然你得背好大一个处分。
我什么话也不想说,肚子里一团火,不想对着张颜齐发,他无端端地要帮我摆平这件事,我很感激他。我想起了夏之光,混蛋,不是他姐姐也不会被人议论。张颜齐叫我别生气,先去校医院把伤处理下,我让校医随便给我上了点药水就打算走了,走的时候张颜齐还忧心忡忡地问我是不是还有下一个人要打。
那倒没有,今天是姐姐生日,我说好了等她和夏之光吃完晚饭接她回家。我赶到餐厅的时候,差点因为戴着口罩而被服务员拦住。我选了一张离他们有点距离的桌子,想看看夏之光给姐姐准备了什么惊喜。
这小子倒还算认真,蛋糕选的是姐姐最喜欢的巧克力味道,送的礼物是一本小说,我没看清封面,只听见他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
姐姐笑着,但是笑得特别悲伤,她说不是你的错,别道歉,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特别感激。
我想,如果这不是夏之光的错,也不是姐姐的错,那这到底是谁的错呢?是太年轻的错?但是,我那未出生的小侄子,在还没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被定性为错误,这又是谁的错呢?
这操蛋的世界。
我看着他们两个坐一起吃饭,不得不承认赵磊说的话,俊男靓女,是很般配。心里不合时宜地涌上来了一股子酸意,我酸什么呢,我永远都会希望姐姐幸福,就算陪在她身边的并不是我,幸福就好了。
唉,还是酸,我猛灌一口桌子上的柠檬水,我吃我自己,会缓解症状吗?
10
他们并没有吃多久的饭,夏之光接了一个电话,和姐姐说了两句什么,姐姐就打电话让我来接她。我假装自己刚刚赶到,近距离一看,发现他们两个神色都不轻松,姐姐盯着我口罩问我怎么了,我说感冒了不想传染你。她拍拍我的头,说怎么夏天还会感冒,我只能随便糊弄几句。走之前我回头看了夏之光好几眼,他盯着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把姐姐接到家,她好像也很忧虑,问我能不能去找夏之光,她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不太安稳,让我看看他在干嘛。
我接下了这个任务,赵磊说过夏之光暑期办了留宿,我跑回学校,宿舍楼操场食堂跑遍了都没找到人,发微信也没回。本来想直接走人了,想想他下午的脸色,我还是决定多留一阵,坐在宿舍楼门口台阶上吹着晚风玩着游戏等他。
手机电量只剩下13%的时候,夏之光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我不清楚他到底喝了多少,皱着鼻子问他去哪了。
他居然完全不理我,直接绕过我就上了楼。我气坏了,这人找死吧,一晚上音讯全无还给我喝醉了回来,我跟在他身后“夏之光夏之光”地喊,他也毫无反应,居然还在我面前把电梯门关上了。
这下我真算是火被点着了,我在这等几个小时就为等一个臭脸,凭什么啊?我怒气冲冲上了九楼,他宿舍门倒是没关,推门进去发现他躺地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走过去踢了他一脚,问他发什么疯,喝这么醉回来。
夏之光说,不用你管。
你以为我喜欢管你?我只是因为姐姐才来看看你是死是活,你已经是要当爸爸的人了,怎么一点数都没有。
他坐了起来,说,当爸爸很了不起吗?我喜欢几点回来就几点回来。
还敢跟我呛,我真的是气疯了,想到他在外面喝酒快活,姐姐却要被学院里的人议论羞辱,我一把扯过他领口,问,你有没有良心?你搞大我姐姐的肚子,你不应该负责吗?你说的是人话?
他勾起嘴角笑了,眼神突然发狠,扯下了我的口罩,把我领子揪住了,说,怎么,我也可以搞大你肚子,要试试吗?
我操|你|妈!没等我骂够,他开始动手扯我衣服,任凭我怎么拍他打他他都没反应。他手上石膏刚拆掉,力气却大得很,我边推边骂他畜生。喝醉酒的人真的不可理喻,我衬衫外套被扯掉一半,双手被他抓住,羞耻和恐惧和无由来的委屈让我开始一边抵抗一边流眼泪。看到我哭,夏之光停了动作,手忙脚乱地擦我脸上的眼泪,像安慰小孩子那样说,不哭不哭,嘉嘉不哭。我去他妈的,血气上涌的时候我已经重重地对着脸给了他一拳,手指很痛,他嘴唇上的血滴到白T上,腥气和酒气让我更头晕了。
他坐在地上,一边流血一边笑,说打得好,再多打几下。
这人疯了。闹了一通,我几近虚脱,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我想我完蛋了,我哭个没完,无声的眼泪有无声的耻辱。夏之光靠近我,把我搂在怀里,我听到他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真的要对你做什么,你不要生气,对不起,对不起。
泪眼模糊中我想起来那天的育儿课,老师说对待宝宝要有一百二十分的耐心,他现在就是把我当成宝宝在哄,他以后也会对姐姐的宝宝这样说话。我胃里涌起来一阵恶心,我不想面对他了,我把流血的夏之光扔在地板上就跑掉了。
11
第二天醒来才发现昨晚气得厉害,手机没电了也没管,充上电看见夏之光给我发了微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我一个字也没回。姐姐也给我发了信息,叫我醒过来一定要去找她,我想了想,戴上口罩敲开了她的门。
姐姐躺在床上读小说,我看了看封面,读的是《嘉莉妹妹》。她把书放下,让我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问我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我瞪圆了眼睛,摇摇头说没有。
姐姐摸摸我的头,说如果不是发生什么事,我不至于连生日快乐都没给她发。和夏之光打架的事情肯定不能跟她说,剩下的不知道能说什么。姐姐说,不想说就算啦,我们嘉嘉也有秘密了。
我不敢看她,只能胡乱反驳,我没有秘密,我一向有话直说。
嗯?姐姐扬起眉毛。
我无力地补充道,我真的有话直说,只要不是不能说的,没什么好绕来绕去的。
姐姐说,那你现在对我说一句我爱你。
啊?我摆摆手,说我说不出来。
姐姐笑了,说,你看,你应该不是不爱我,但是你不会讲这句话。所以,爱属于不能说的事情吗?
是吗?我当然很爱姐姐,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但是让我对着她说我爱你,这真的很为难。我问姐姐,夏之光……和你说过我爱你吗?
我不知道自己要确认什么,说没说“我爱你”都没办法直接或间接证明一个人的真心,但我还是想问。姐姐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她说,之光……之光没说过,但他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他爱一个人,那个人肯定很幸福。
如果……他不爱你吗?
我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啊。
我看着姐姐,不知道她和夏之光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感情会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女孩子只剩下自嘲呢?姐姐接着说,我以前觉得,没有什么缘分,没有什么福气运气,幸福都是自己争取的,只要这一秒我喜欢,下一秒我就要告诉他。庸俗的童话故事我不需要,我要自己决定自己的爱情走向。以前想像了很多遍我的爱情故事,但是我没有想象到未婚先孕这一部分。原来连庸俗的童话故事都是奢侈,追求伟大的人会跌入最低贱的陷阱,追求脱俗的人得到的可能是狗血伦理剧剧本,我连变成悲剧女主角,演的都不会是《雷雨》这种名著,上天只会给我安排三流编剧,我负责哭就好了。
我听不懂姐姐的话,从小她语文就比我好。我告诉她,你一点也不低贱不庸俗,你值得最好的爱情故事,姐姐神色恹恹,叹了口气,说她要睡觉了。从姐姐房间里退出来,我进了房门一头栽进被子里。老妈肯定回家后就帮我把被子洗了一遍,是柚子味道的洗衣液,和夏之光宿舍里的一模一样,莫名让我想起夏天的蝉鸣声。
我在柚子香气里昏昏沉沉睡过去了一天,又这么无精打采地睡了一个月,期间夏之光发的微信我一句也没回。碰上他来家里看姐姐,我就会提前出门去公园遛弯。小孩子耐热得很,我在石凳上看着他们跑来跑去互相追逐,暗自希望姐姐的小孩将来也这么健康活泼,或许我和夏之光能带着Ta来公园玩。
算了,我还在生他的气,一三五他带,二四六我带吧,我才不要和他一起来公园。
八月初的一天,姐姐的同学拎着水果篮子来家里见她,我把她们留在客厅,去厨房切了苹果,切到一半,外面就传来争吵声。
我跑出去一看,姐姐瘫坐在地上,脸色白得像纸,她哭着说不可能这不可能。
对面的女孩子也在哭,但是带着一种快意,恨恨地说,你和我都只是玩具,玩具用完了他还有新的,你到现在还维护他,原来还有人比我更蠢。
我想扶起姐姐,却发现一脚踏进血泊里,女孩子的尖叫声中我慌张地拨了120和爸妈的电话,抱起了姐姐往外面跑。
我错了。我一点也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它生涩又无情,冷冰冰地像手术刀一样划过我的鼻尖,让我胃里都凉了起来。病房外面的等待真的很煎熬,手上的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赵磊赶过来,瞧了瞧我脸色,我想我已经破罐破摔了,我问他,还有什么更坏的消息吗,你说吧。
赵磊把手机递到我面前,说我感觉你应该要知道这件事。
于是我坐在医院长椅上,把那个“重磅!C大设计学院已婚夏姓教授被举报与多名女学生保持不正当关系,其中一女更已怀孕数月”的爆料帖看完了。
姐姐说得对,好烂的童话。我杀了老天爷。
【群像】困兽之笼(肆)
*监狱设定 黄赌毒警告 前文见此(暂时没有黄)
*所标tag仅为此章涉及cp线 并非最终结局
*评论区可进行一切讨论
*祝所愿成真
你心若向饥饿的人发怜悯,
使困苦的人得满足,
你的光就必在黑暗中发现,
你的幽暗必变如正午。
——以赛亚《以塞亚书》
A. 把房盖在沙土上
Builtthe house upon the sand
“凡听见我这话不去行的,好比一个无知的人,把房盖在沙土上。”
对于...
*监狱设定 黄赌毒警告 前文见此(暂时没有黄)
*所标tag仅为此章涉及cp线 并非最终结局
*评论区可进行一切讨论
*祝所愿成真
你心若向饥饿的人发怜悯,
使困苦的人得满足,
你的光就必在黑暗中发现,
你的幽暗必变如正午。
——以赛亚《以塞亚书》
A. 把房盖在沙土上
Builtthe house upon the sand
“凡听见我这话不去行的,好比一个无知的人,把房盖在沙土上。”
对于他来说,消息是影子。
不是什么比喻,当真是光下的投影:倘若有实体,那线索必然有迹可循。影子不带翅膀,无法随意消失——赵磊自入狱第一天起,便清楚这件事。
当时自己虽只是个孱弱少年,仍咬牙记着和他人约定的事,耳边犹有话音反反复复回响:我会保护你。
那人也的确说话算话;消息数量多到一定程度时,便足以构成遮天蔽日的安全屏障,处处皆是软肋,只需适时踩痛它。
他们那队人马行动不够娴熟,断电时间亦短,很快门外有异响传来,其中夹杂着惨叫声。他安静望一眼窗外的阴翳天空,抿着咖啡将书本翻过一页。
小管教该知道了吧。
何洛洛平日里风雨不动安如山,当天难得急躁又严苛,在对讲机里提起嗓门指派命令。赵让被紧急遣往围墙处搜寻,供电恢复时,赫然在监区西北角的电网下发现一具横卧的尸体。
他稍有震慑,向何洛洛报告完情况,即刻上前单膝跪地,仔细勘察其生命体征。那人的躯体尚有余温,但呼吸已停了,手指焦黑,致死原因显然是巨大电流通过心脏。赵让在空气中嗅出一缕蛋白质燃烧后的臭味,不禁皱起眉尖,视线移向尸身上压着的工程梯。
死者他认识,B/4房,入狱时间相对较早,事由也是贩毒;这现有信息令赵让立即想起另一个人,不妙的征兆蓦然引得他头皮发麻。
但对于管教头而言,死者无关轻重,生者才值得考量。
狱警队零零散散捉了些人来:两名在供电室内被发现,其余人则在四号门周边徘徊。何洛洛飞快整理状况时,手中紧攥的对讲机又响,据说是意外发现操场附近有人打架斗殴,询问该如何处理。
“带过来。”他一字一句重复指令,神情明朗到不可思议,当然也只有熟悉他处事风格的人才知:这通常意味着狂风骤雨前的宁静。
肇事者被领到眼前时,终于使他流露一丝意外:070207和032305两张熟面孔,显然是和彼此凶猛厮打过,头发凌乱衣衫破损,各自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一人鼻孔淌血,另一人颊上青紫,仍在虎视眈眈地相互对峙。虽说监区中发生此类斗殴实在很平常,但若是在今晚,实在需要加倍提防。
何洛洛将视线稍抬一点,态度暂时很和善:“为什么要打架?”
070207抢先答话:“他出言不逊!活该被揍!”讲话间不断拿指节在揩鼻下的血,很快满脸都被血色蹭花,看上去可怖又狼狈。032305垂着头未答,恰好与何洛洛审视的目光遇上,瞳仁中一丝感情也无,忽然反身猛地将旁人扑倒在地,再次毫不客气地动起拳头。
“你他妈就是毒虫!毒虫!”他被狱警强制拖开时,腿脚仍在顽固着力,企图在挣扎间向070207蹬上最后一脚,情绪激烈之外又露出轻蔑来。“我哪有说错?”
而跌倒在地的人登时被言语戳痛,手脚并用又爬起来,在扑上去的前一秒被狱警钳制住,挣扎间不肯放让地提高音量:“有本事再来一次——”
“行了。”何洛洛眼见场面愈演愈烈控制不住,又将指上戒指习惯性褪下来,拿手帕出来细细擦拭。“无故殴斗,错过归寝时间,关禁闭两周,带他们去吧。”
“当我赶到洛洛那边时,070207和032305已经不见了,据说是被带去关了禁闭,应该与这次越狱没有关系。
“所有参与越狱的人员都与死者私交不错,目前知道的信息是——他们完全听从死者安排,一切实施步骤与时间规划,都由死者分别通知他们。
“其余细节则要单独询问,进审讯室前洛洛笑着跟我说,今晚又没法睡了。
“但我总觉得哪里奇怪。”
——摘自赵让X年10月日记
新到的一批书换了装帧,翻阅间指尖自然熏染上油墨气,字里行间也看得舒适。他正将书籍一一入库时,图书室门口赫然有脚步声,步履很轻,最终迈到门前没有动。
赵磊的视线仍停留在书架的高处,一眼未看:“现在来找我,你的腰好了?”
刘也闻言走近些,抖落一身隐秘夜色,神色平静有余,甚至从容拿自己伤势在调侃:“这辈子能不能好还是个问题呢。”赵磊便附和性质地笑笑,将最后一本书推入书架分类区域。
他转身边往门口走边整理袖口,站到人眼前时,又是一副挑不出错的整洁外貌:“来通知我游戏Game Over了?”讲话时半眯着眼,目光间俨然露出戏谑来。
刘也极少出门,即便出门也只是稍稍活动身体,人便是薄薄一片,下巴亦尖,更显得乖戾有余。此时双眼正如猫科动物,明明暗暗地警惕闪烁着,在寒夜里亮起幽幽的一点。
“当然不是,这件事轮不到我来提醒你。”他轻勾一道嘴角,眼神仍是与所谈内容不相符的平淡。“你其实知道他们中间有人不想越狱,对不对?”
狱中曾有个比喻句式流传甚广:赵磊就好比招徕消息的商业街,见者皆是琳琅满目。秘密络绎不绝,被人争相贩售,却也实在难保真假;刘也则是荒草萋萋的小径,寻找不到,亦无人经过,但距离真相往往只差一把锁。
他点一下头算是认同,眼前人立刻将笑意敛了,眼睫冷淡垂落下来:“听说是在四号门附近被抓的。”赵磊谈话间还有心思去取桌上的果盘,并未对新的谈话信息感到诧异,只是叉起一块菠萝,悠闲往嘴里送:“所以呢?”
刘也直直看他:“说明是领头人不想走,他知道四号门没有用。”
他以那样和平的语气陈述着,但视线绝不和平,正敏锐地观察赵磊反应,借此验证这番话的正确与否。
赵磊忽然就在他目光间,无故又见到那沙沙落雪,它们安静下落,将天地搅得浑浊而迷蒙。
B. 豹岂能改变斑点呢
Can the leopard change hisspots
“古实人岂能改变皮肤呢?豹岂能改变斑点呢?若能,你们这习惯行恶的便能行善了。”
外界的响动他们一概不知,彼此都刚从闪念的亲吻中脱身而出。人造灯光当头打下,将翟潇闻的脸映射出机械样的惨白。但那茫然的五官缓慢动弹,逐渐生出新的知觉,眉眼亦顺势挑高了,进而浮现出轻佻的一个笑。
翟潇闻慢悠悠将紧绷的肩胛放平了,声音间充满笑意,其内核却寒冷如冰:“……多麻烦呀。”
此类语气任豪很清楚——几乎就意味着他厉兵秣马的开始。任何犹豫、动摇或是胆怯都不会有,因为翟潇闻已将所有情绪冻住,就地筑起一道冷墙,旁人休想从中挖掘到或取得什么。所以任豪未作反应,由着他在自己眼前悠悠仰起下颌,以寻常语气继续接话:“接个吻而已,非要避开吗?我靠这挣钱呢。”
那点轻浮配上翟潇闻雕琢漂亮的脸,陡然很合衬,任何飘忽的话语都因此有了着落点,静悄悄地得以落下。任豪平和注视他,目光从眉尾滑落至鼻尖,其间经行的形状都好看:犹如珠翠,气质既不庄重亦不华贵,却又乐意明晃晃地在光下招摇;明知会惹来嫉恨或麻烦,本人倒是完全无所谓。
他便是在这注视间很泰然,甚至斜躺下来将手掌摊平,细细拨弄起自己的指尖。
“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翟潇闻轻漫地往下续,“看清性别再吻,我可活不到今天。”
仿佛正漫不经心剥开往事的刀口亮给眼前人看,甚至还乐于亲自讲解:喏,这里是血管,那里是皮肤组织……不信?你爱信不信。
“翟潇闻。”任豪喊他名字时,赫然将声线下沉一截。又是这人惯用的伎俩,虚虚实实不挑明,只等着自己中招;他不会重蹈覆辙。
“你骗不了我。”
对方终于肯将视线从指尖移向他的脸,收拢的笑意凝在一处,忽的像朵绢花,漂亮却无魂灵。
人生的痛感有时候来自成年,十八岁通常象征着一场蜕皮磨血的战役结束——此后无论骨骼是否年轻,内心坚毅与否,都务必以新的身份负隅顽抗。
但焉栩嘉在十八岁以前几乎对痛觉没有实感,完全是习以为常:母亲是怀着孕嫁给父亲的,婚礼上已显怀,任何婚纱都遮拦不住,被人指点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出生时又早产,险些留不住,在保温箱里待满一个月才能发出第一声啼哭。
他自小不爱笑,或许正源于此;受子宫庇佑的时日不长,只知一味汲取温度,要做任何表情都只觉是在无谓消耗热量。长大后则凭本能体悟人情冷暖,若有好意便照单全收,若有排斥便置若罔闻,绝不讨巧,自成一套焉栩嘉惯用的人际交往体系。
然而就连这稳固模式,也在成年前被诸多线索渐次打破:譬如第一场婚礼无非是个过场,生父和母亲的婚姻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应;又或者他甚至有原配,原配在国外进修无暇回国,他借机顺利置办房产,雇佣仆人,营造出一家三口的和平表象。
之后才有理由一去不回,又有理由将地皮紧急变卖。
自那时焉栩嘉才懂:母亲不合法,他也不合法。
所以无怪夏之光对他百般抵触——完全是来路不明强塞过来的弟弟。当初不知所以然,无形中愿意袒露笑脸给他看,已是误打误撞得来的善良;那善良很罕有,不可循环往复。
但也同样是成年那日,他收到来自夏之光的生日礼物,交由途径是敞开门后恶狠狠往房间地板上一甩。焉栩嘉稍有愣神,蹲下身捡起来的工夫,那人已消失了,只剩一股穿堂风冷淡扫过他的脸。
天鹅绒的黑色盒子,其上没有logo,应当是去定制的;也无缎带之类的花俏包装,揭开来看,里头赫然是一枚戒指。
指环很粗,其上缀有两颗钻石,星子样灼灼闪烁,夺目耀眼,显然是依据夏之光的喜好设计的;又或许正是因为瞧见他喜爱式样精巧的戒指,才特意要将这类风格截然不同的饰品转赠给他,不知其目的是出于挑衅还是羞辱。
当日在席间无意谈及此事,夏之光却像毫不知情,径自在饮一杯红酒:“……你今天生日?我才懒得记这个。”
那时他们已经决裂两年。
“我哪里骗你了?”翟潇闻又笑,眉眼间却有一丝紧张稍纵即逝,骤然打破先前平静无波的湖面。
任豪因此更确信,寸步不离地往前贴近,气焰一时很旺盛:“可别跟我说,你不认识夏之光。”
语气是精密斟酌过的,特意将简单构造的人名念得抑扬顿挫;其间施加的力道亦狠,犹如箭矢在弦上即将弹离手指的前一刻。
但令人失望的是,翟潇闻的紧张反倒被那名字碾碎,人也跟着呈现出一片诚实的茫然:“夏之光……是谁?”
那箭矢骤然失去方向,弓弦绷紧时未能立即射出,便从固定位整支滑落,几乎借此惯性刺透他的手。
任豪难以置信地将翟潇闻的眼睛审视两遍,其间透露的情绪却单一得令人费解:不会看错,他眼中只有乏味的空洞,与“夏之光”这个名字无关,与此名字意味着的任何故事更毫无关联。
照此推演,能得出的结论有:要么夏之光与他交际时借用了假名,要么他正以意志力隐匿起一个秘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再问的好时机。
任豪攥着床头栏杆的手终于放开,他利落起身,转而在张颜齐的床头落座,顺手将他的被子掸平摊开。翟潇闻当下被放过,语气渐渐恢复往日的活络:“你坐那里是——”
他侧脸严寒如冻住的雪山,人已躺下来,目光落往灰尘密布的天花板:“张颜齐暂时不会回来了。”
说到底人生很奇怪:那些稀缺又可贵的品质,诚实、坚韧或是正义,都如沙里淘金,取一分少一分,直至挥霍殆尽;然而备受抨击的险恶之心,它们却自成铺路的鹅卵石,俯拾皆是,令你寸步难行。
C. 世上的盐 Salt of the earth
“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咸。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遭人践踏了。”
姚琛与张颜齐双双关禁闭的第二天,赵让刚从审讯室里出来,便要去戒毒室作例行通知。
他一夜未眠,光是在旁协助何洛洛审讯便已精力透支,却也颗粒无收:一帮乌合之众得知领头人已死,自然溃不成军,虽鬼哭狼嚎将什么都照实说了,具体计划与实施方法却缺失。即便将嘴一一撬开,到底问不出什么来。
但周震南显然也是完全没睡,一双眼将合未合,密布着不自然的红色血丝。赵让来时他拿咳嗽声润一润嗓,无需通知已将医药箱拎起来,抬手抚平白大褂上的褶,彻夜为这命令蓄势待发似的。
他看得不忍心,尝试与周震南进行沟通:“……你休息会吧,我昨天审了一夜呢,不用这么急。”本意是想使他不那么紧绷。
而对方眉心应声拧起来:“审出了什么?”反倒对事态的发展很关心。
照理说审讯细节是不能随意透露的,但监区里的风声时常无故走漏,得知向来也只是时间问题。赵让由此无奈地耸一道肩:“没问出什么重要信息,主谋死了。”
周震南闻言又冷淡地将眉头松开。此时窗外恰巧有风,将桌上两页纸轻松掀落,他们几乎同时蹲下身去捡。正是在这动作间,赵让记起凌晨时曾对死者房间进行搜查,床脚落满了纸的碎屑。
“有件事想要问你。”他忽而稍倾一点脊背,安静直视周震南的眼。
那字条撕得相当粗糙,因此拼回来很容易,其上的字却看不懂:点与点,横与横,拿拼好的字条一一给涉嫌越狱的犯人们看了,也是干瞪着眼说不出个所以然。
审讯的黄金时段相当短,真假与否一眼就能看出来。何洛洛迅速确认完回答情况,又在紧急催问下个问题,将字条内容完全撇到脑后去。
赵让执着笔默写,那些点横的数量与位置便在纸上照实还原,周震南盯住刷刷挥动的笔尾,很有些诧异:“原来你记忆力这么好。”
他写完后将笔盖上,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还好吧,不算太长,挺容易记。”
周震南走到桌前来,盯住那行诡异字符,忽然就不再作声。赵让将要错觉他化成石像的下一秒,他兀自把头摇一下,只说:“我看不懂。”视线的重量却远不如那句否认轻松。
他们出门前,赵让在门外等,有意无意能从门缝间看清周震南的动作。他将桌上那张纸飞快攥成一团,垃圾桶空着,反倒扔进抽屉里;然后又从兜里摸出一把细小的钥匙,沉默地给抽屉落锁。
“洛洛今天跟我分享审讯经验,他说如果想要试探对方,比如知不知道某个暗号的意思,可以就直接将暗号摆在那个人的眼前。
“如果真的不知道,一般会说‘这是什么’‘没见过’;反过来,明明知道却要装作不知道,很可能会说‘看不懂’或者‘看不出来’。
“后来他又说这只是他的经验,不一定对。”
——摘自赵让X年4月日记
他昨晚在戒毒室静坐,一秒也没睡,好不容易捱到清晨,右耳却忽然产生神经质的耳鸣声。嗡嗡作响,犹如屏幕上落雪的老旧电视,嘈杂得使人心烦得很。
周震南往禁闭室走时仍在揉耳廓,杂音越揉便越遏制不住,反而倾倒出一筐零碎话语,与那行摩斯电码隐隐重合。
“我跟你说——这是我俩研究出来的,你要不要试着解一下啊周震南?”
那声音相当耳熟,大大咧咧充满热忱,完全不受他的冷眼威慑。
“这怎么可能是普通的摩斯电码!你看你就低估了我和姚琛智慧的程度。”
愈发响亮起来,清晰得惹人心慌,他行走间不自觉将脚步落得又重又响,企图借此盖过那往事的回声。
“你就看下吧,周震南。”
忽然又是新的声音在劝导,显然是来自另一人,措词极柔和,语气也相对更诚恳。
“他想这玩意儿想了一晚上……好好好,是我们一起想的。”
软下来的一段尾音被无故衬托得很明快,后半截宽容的陈述甚至比耳鸣声更具有存在感,令人将要五味杂陈起来。
他正和当年一样不知所措,突然眼前就是一长串密密麻麻的电码:很熟悉,解出来却又不那么熟悉,字母的诡异排布自然不是最终的正确答案,还需要又一次的解码。周震南缓慢寻找规律中:.. ---. ----..--- -.-. .-. .-. .- -.. -.- -...- .--- ..-. -.-. .- 相对应的字母是29JCRRADKTVJFCA,实在不像与特定单词有联系,而自己当时困惑的神情或许令他们觉得很好笑。
之后雪花电视的音画管道突然接通,敞亮的声音又尽数涌进,如同在石壁上凿通光明的一角。
他的耳鸣倏尔止住,终于听清属于少年人的笑音;它们犹如鸽子腾空飞去,口中衔着大好青春,正疾速往日光挥动翅膀。
可惜当时的他们太过年轻,年轻到竟不知一切从自己手中施放的东西,也有可能就这样,完全销声匿迹。
最终揭晓的规律是这样的:
29JCRRADKTVJFCA,撇开前面两位将所有字母往后移两位,J就是H,C就是A…以此类推,所得信息便是HAPPYBIRTHDAY。再单独将数字往后移一位,29其实是由18转化而来。
所以将以上正确信息按顺序排列,想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很明确:十八岁生日快乐。是饱含祝福的一条密语。
而其余往事则都像是发生在平行时空中:他曾是一期成员,姚琛是五期,最后由于某些不可抗的变数,他们同时延至七期训练,又在那里结识了张颜齐。他们投契到要商议出一套他们共有的密码来——以摩斯电码表作为基础,七减五得二,所以将原始字母都往前移两位;自己是一期,所以又将指代数字都往前移一位。即便有人能算出字母之间的差值,也未必能得出正确的时间;这便是他们三人在那个成年礼上,轻松约定下来的事。
故事结构好比那个流传甚广的童话:有人的爱胜过黄金,有人的爱胜过珠宝,但他们的感情正如食盐。是最廉价也最普通的晶体,重量亦轻,却或缺不了,在一切生命机体中得以留存。
只是周震南想不到,当初精心设计的暗号再度现身,竟是作为越狱的重要一环。
他当然无法解码,也务必要在小管教面前克制住情绪,还要若无其事地将证据撕下来,锁进抽屉最深的角落。
哪怕他在赵让停笔的下一秒,大脑皮层已凭借本能翻译完毕:
VQPKIJV8,自然指的是TONIGHT7,单凭字面意思已很清楚了——今晚七点,(行动)。
D. 心灵愿意,肉体软弱
Spirit is willing but the flesh is weak
“(耶稣对门徒说):‘总要儆醒祷告,免得入了迷惑。你们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
与焉栩嘉势不两立的那些时日,常令夏之光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深深甬道中,幽暗且无光,仅有瑟瑟风声从后跟上。路上他清醒又恐惧,只凭那股倔强在闷声前进,既不敢停步,亦不愿向后望一眼。
仿佛那人的目光就停留在十六岁的岔口,如霜如雪,寒冷至极。
但他之后反而很会笑,原因不必讲,是被人手把手地教过的。那笑容也极具欺骗性,边角弧度圆润完美的一张脸,笑时稍露一点漂亮唇齿,便柔和得像团烛光,丝丝点点将周围映亮。看起来毛茸茸,当真伸手去触,又势必会烫伤;即便是最冷的焰心,温度也高到人体不可碰。
与荒唐的传言一致,他们也的确在争夏家的继承权。照常理来说,焉栩嘉作为继子,本应只在夏之光身边起到辅佐作用;但若按夏父的原话复述——“之光心太野,做生意未必有那个恒心,嘉嘉,我更看好你。”
此话是在饭桌上讲的,因此无人敢吱声,空气凝滞不动。夏之光正在对三文鱼动刀,稍有不慎便将肉的纹理切坏;而焉栩嘉不卑不亢,视线从餐桌另一头掠过来,竟也像把锋利餐刀,无声与他相抗。
而这个人到底是何时成长起来,又怎样开始精准分辨身边纠缠着的谄媚与暗害,夏之光没有管。
他不想知道,那过程他很清楚,所以更加一点都不。
他们之间要清算的东西太多,桩桩件件都很难缠,实在没有余力再去指点对错。
其实万事万物都如此,不过都是无趣的施舍与亏欠,循环往复从来得不出唯一的那个解;但也正是这无趣的重复捋出股股丝线,才得以织演出苦痛而伟大的人间。
他先进的是姚琛的禁闭室,十七号,里头凝结着一整块密实的黑暗;顽强得像固体,任何拳打脚踢都撕扯不出个裂口。人从里爬出时,往往都像头失明的野兽。
姚琛相较上次见面又狼狈几分,颧骨上肿起一大片青紫,人又倦又累,堪堪直起身来已耗尽气力,是初关禁闭的人常有的疲软状态。
“你算好的。”周震南语带讽刺,迅速将酒精棉片与纱布清点出来,“张颜齐才厉害,刚出禁闭室又进去,头一个无缝对接的吧。”
姚琛缄默地别过脸去,并不接话,沉寂如某块池底的石头。而他偏偏记起那串字符来,手下动作便故意放重,狭窄室内一时只听得器皿被负气碰响。
此类外伤本该交由其余医护人员处理,但关禁闭太久的人多半躁郁难安,医护人员怕受波及,时常相互推诿。自己之前也是念及每日都要来替张颜齐看针,索性也帮衬着换药,此时才能进姚琛的禁闭房间。
他敷酒精敷到一半,镊子下死气沉沉的人就此挪动一点,忽然讲话,内容亦突如其来:“……你是不是已经没有给他注射药物了?”
话间暗藏深意,周震南手却未颤,只是兀自沉声道:“凭什么这么说?”
姚琛仍阖着眼,不见有转头的意思,人虽虚弱,话语却斩钉截铁:“他被注射的是海洛因,入狱前强制戒毒失败。你七月初到岗,开始用美沙酮治疗,其药物疗程是二十天到二十五天不等;哪怕中途张颜齐自行戒断影响了治疗流程,最晚也应该会在九月底结束。”
言语逻辑仿佛钟乳岩的落水,精准地在滴水穿石,他讲到下句终于勉强豁开眼:“所以最近你注射的到底是什么?”
周震南冷哼一声,指下骤然用了力,毫无感情地按痛那青紫。眼见姚琛倒抽一口凉气,才撕开医用胶带往上贴纱布:“葡萄糖。”想到戒毒初期那人不听劝地在节食,又蓦然窜出一点火气,“他有毛病,什么也不吃,想用这个来赎罪。”
他反倒有笑音:“你还不了解张颜齐吗?他就这样。”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周震南咄咄逼人地回话,形势赫然由他在主导,“不是不认识吗?原来探听的消息也不少啊。”这场面充满熟稔,有当年他们唇枪舌战的形势在了;但姚琛通常担任的是劝架的角色,所以此类交锋其实很难得。
“你会知道为什么的。”他将视线从定住的某一处收回,敏锐避开周震南愠怒的目光。话语间的坚硬原本在融化,此时又被冻成笔直的墙。
他将剩余材料尽数收进药箱,倒无那负气的响动声了:“我不稀罕。”
起身时姚琛仍坐在原处,尚未动弹,只是将脖颈后仰抵住墙面,平静地出声提醒道:“还记得吧?你欠我一次。”
门却不见得能听懂,自动在他身后合拢落锁,想必禁闭室又落入一片新的暗无天日中。周震南被室外光线骤然刺痛眼球,那点哀漠的希望便如肥皂泡,一触便破成千万片。
他讽刺般地在心底重复:是,我欠你一次。
E. 金罐破裂 Golden bowl is broken
“人所愿的也都废掉,因为人归他永远的家,吊丧的在街上往来,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
那件事发生前,他才认识何洛洛不到一年。
就完全是种临时起意:眼见他边在态度严谨地开罚单,边在竭力隐藏自己的紧张情绪;那自相矛盾的情感状态有趣又无解,实在是让人想再观赏一次。
一来二去很快记住了彼此的脸,再顺利成章地请人吃饭,等在交警队外接人下班。
焉栩嘉对于当时的心理活动已经记忆不清,但有一点毋需质疑:何洛洛是他人生中,最为轻松的那部分。
非常喜欢笑,那笑和职业道德无关,更与生存境遇无关,从来都是发自肺腑。本人也善良,善良到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小交警,一旦讲起与环卫工人相关的事迹,便很快动容得红起眼来。
他此前觉得何洛洛是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孩,至少有个温厚的家庭环境,爸爸耳根子软,妈妈脾气又好,这都是搭建在焉栩嘉想象中的人设。所以他才能那么轻松,轻松得像不知人间疾苦的一片羽毛。
而故事的真实背景反倒是主人公无意中透露的。某天开车路过公园时,他们得空下去散步,何洛洛盯住一家人在沙坑旁认真挖掘的背影,无端泄露一丝羡慕。他轻轻说:“真好呀,我爸妈都没来得及陪我玩这个呢。”
然后焉栩嘉借此契机才会知道,他早在六岁那年,父母双亡。
那也几乎是焉栩嘉第一次,隐约听清命运的诅咒声:原来人与人之间就是不公平,即便他双亲健在,却从未受过父母的福祉;他能与陌生人交际得体,对家人也尽可能恭敬,可现实冷静告诉他——你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
而何洛洛不一样,他即便清澈透亮得像玻璃,那质地却瓷实,像塑料或树脂所制,摔打不破。所以更容许焉栩嘉从纠葛复杂的生活圈里探出头来,在此尚得一丝喘息。
人被善待时看一切都顺眼,这也直接导致他放松警惕,渐渐要将夏之光顽固的憎恨抛诸脑后。
他当时被善良感化,所以不懂:恨可以更恨,痛可以更痛,它们不是偃旗息鼓的陈年旧疤;它们越扎越深,无法自愈,是骨刺增生,是癌症的演化。
车祸发生在凌晨一点,焉栩嘉的车正沿路口指示牌匀速行驶,时速控制在六十码以内。迎面有一台卡车来,路面很宽,完全有足够两车顺畅通过的空间。但对方忽然拧一把方向盘,猛然将油门踩到底,显然是蓄意地朝着宾利的车头撞上去。
一切发生在分秒之间,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先是轰然的一次巨大撞击,玻璃随着稀里哗啦地迸裂,汽油汩汩涌出,流成惊慌失措的一条河。慢慢有火苗舔上车身,剧烈燃烧时噼啪作响,最终的爆炸声直冲天际,像残忍的烟花。
但他不在那辆车上。
那天焉栩嘉匆忙前往某个合作对象家中谈商业估值,谈到一半时忽然胃绞痛,当即要去医院挂急诊。那时他已开不了车,又痛得等不到司机来,所以通知自家司机来这把车开回家,拜托合作对象载他到医院去。
收到通知时焉栩嘉刚吊完一瓶水,医生建议他住院观察,他正走楼梯下去开床位。消息听到半截,人已隐约开始精神恍惚,下一级便紧跟着踏空,猛然滚至楼梯尾。再站起时,左胳膊忽然抬不起来,不知是由于拉伤还是骨折;额角也磕破一块,当即有血从伤处淌出来。
焉栩嘉的肉体却反应迟缓,怔怔地定住了,手指无意识地将掌中的诊断单揉皱。
今日行程是临时加的,地点更是从办公楼换到当事人家中,其余人不可能知道。如果不出差错,没有胃绞痛一事,遭遇横祸的必然是自己。
但其余人不知道,不代表夏之光不知道。
焉栩嘉即便再迟钝,也能猜出那人对自己的行程了若指掌是为何。上次的前车之鉴仍有转圜余地,所以他再未提起过;但这次不同。
他立刻想起何洛洛。
当夜夏之光正执杯在看调酒师调酒。任何不搭调的东西落入杯中,譬如咖啡利口酒与爱尔兰奶酒,又或者金酒与蝶豆花汁,受冰块摇晃后总能呈现出全新样貌,令人边喝边附和氛围吐露出些什么。
他人很清醒,所以转着酒杯在说:“我讨厌我弟弟。”一字一句很确凿。
对方施施然笑一下,倒不见得是认真在听,由着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轻松地随口一问:“为什么?”
夏之光忽地将目光抬起来,仔细审视他的脸,其聚焦处却不见有感情:“我讨厌他名字笔画那么多。”理由很古怪,古怪到足以引人讪笑,但夏之光的下一句顷刻令他的笑意僵住:“他的名字很复杂,和你一样。”
翟潇闻盯住眼前的血腥玛丽,那点不适很快消散,只是顺势回问道:“那又怎样?”
“举个例而已。”夏之光不以为意,视线在看沉进杯底的一枚橄榄,“因为我妈走之前,在我爸手心里写了字。”
当时所有人都在揣测,母亲最后写的遗言是什么,如何能使父亲痛哭失声,伏在她床前长跪不起。夏之光早前也猜过,自以为是地想:倘若自己是母亲,势必要将所有恨意,都在那笔画中写清。
但母亲从来都是比自己善良太多的人,于是果不其然——“我后来才知道,她用手指写了很久,是求我爸把我弟接进家里住。”
他讲到此处几乎觉得心脏上方也浮着刀片,沿笔顺按序切开一横,又是一竖。他忍得双目通红。
焉栩嘉的名字为何每个字都那样难,难到他不敢去想母亲弥留之际,留在父亲掌上的那个名字究竟是“栩嘉”还是“嘉嘉”,任何一种都令他十足煎熬。就是这样的母亲,最爱他最舍不得他的母亲,死前惦记的最后一个人,竟然也不是他。
“你听不懂吧。”夏之光轻轻拨弄着杯沿的青柠,一小滴汁液受其挤压,飞快地落入酒中消失。
翟潇闻将侧脸无心偏过来,下颌受室内光影裁剪出个漂亮夹角:“是啊,我听不懂。”他的笑意相较晚宴上更自由,不见要营造刻意讨巧的氛围,于是就更容易与焉栩嘉区分开来。
“听不懂最好。”夏之光轻皱一点眉头,取出卡来将他俩的账一并结清后,起身披起西装离席。“反正不会再见了。”
眼前那杯酒,更是一口也没有碰。
F. 求面包给石头
Ask for bread and be given a stone
“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
每个男孩都要经历一个认识父亲的过程:由英雄作为起始点,之后回落到普通人;或许更曲折些,将要继续下落至混账的标准线。
任豪的父亲当时算得上是白手起家,手头可用的钱全砸在货源上,一家人日日席地睡在仓库里。好在上天开眼,回报源源不断,任豪记事不久父亲已买了新的别墅,此后不断扩建,事业亦发展迅猛,再无手头周转不灵的时刻。
但父亲自某日起猝不及防地瘦下去,时常失眠,幻听,照医嘱服用任何药物都不见好转;精神更不比从前,经营事业力不从心,也变卖了几处房产填补缺口。
他那时十五岁,已经隐隐有不妙的预兆,在学业之外的任何空缺时段都在恶补金融知识,一本《从零开始学炒股》当课外书在看。然后又在算汇率,看基金,猜房地产走势,父亲商谈时次次躲在门外偷听。
任豪终于拥有话语权的时刻,基本也意味着家中漏洞到了急需弥补的一天。他知道父亲向来比自己高明,但姿态不愿摆得太难看,所以自告奋勇替他去敲合作商的门,软磨硬泡地磨租金,谈中间商,最终一点一点将形势扭转。
任豪毕业后,父亲派他去接管赌场。他勤奋又肯学,自然办得蒸蒸日上,彻夜灯火辉煌;而他并不上赌桌。在里头待得越久的人,反而越清楚这纸醉金迷不过如此。
赌场里赌徒最不缺,任谁衣冠楚楚都能在里头输红了眼:他们高度精神亢奋,目光只集中在庄家手中雪亮的盅罩上,骰子扑扑跳动,也系着翻盘的心思骨碌碌随之翻滚。赌客们极有共性,要么祈祷要么诅咒,总之在赌桌上念念有词;除非实在赌得大,一盘能轮换上百个筹码,输得人唯有嘴唇翕动,面色灰败地跌下桌来。
但他不好赌,并不代表他不善赌。赌博本就处于一个含糊的灰色地带,是薛定谔的合法;任豪光是维持它的日常运营,便要借着多重势力的相互抗衡,才能在法律的钢索上镇定行走。好在进账颇丰,也借此将赌桌上的罪恶虚掩住。
那段时日既艰难又具有成就感,他也天真,忙得脚不沾地,竟未意识到父亲的健康状况并无好转。
而真相很愚昧,愚昧到任豪要在父亲床榻下搜出一包白粉后才能醒悟:
世上一切罪恶,都自有它真正的源头。
他们第一次分床睡的当晚,任豪不幸受梦魇所困,只觉自己又躺进幼时所待的湿冷仓库:双眼睁与不睁都是漆黑,门合拢时犹如棺盖闭紧,发出令人窒息的沉闷一声。
翟潇闻被响动惊醒时,才知是任豪在邻床动弹:他紧皱眉头不断翻身,额上渗出晶莹一片汗,必然是做了噩梦,却是醒不过来。他认命地叹一口气,起身下床走到任豪的床沿,就势蹲下身来,揪起床单一角将那冷汗拭干。
最初他觉得任豪这人不像有感情,刻板到没有救;但脑筋清楚,监区内大小事问他基本上不会错。即便不知他真实目的是什么,但至少提供了条件良好的住宿环境,早前也并无出格行为,客观说来自然是有益无害。
如今终于露马脚,找的人却是夏之光。他甚至替他稍稍扼腕。
任豪明明有副端庄皮囊,本人却毫不在意,所以翟潇闻才更清楚他俩不是一类人。自己时时要将皮相置于天平一端称量砝码,而任豪不曾用那副样貌换取过什么。他手握的筹码显然更多,多到无需动用自己的外貌,所以上赌桌前才无惧会失去什么。
然后才敢在电光火石间动用一个吻,接着在吻结束后胸有成足地问到夏之光的名字。
翟潇闻眼见他呼吸渐趋平顺,揉一揉酸软的膝盖将要起身时,那熟睡的人却赫然翻身,垂落的胳膊无意识碰到他的手。任豪仍在梦中,眼球在闭紧的眼皮之下稍稍转动,但手指求救般握过去,很快摸索到翟潇闻的手踝。
他难得愣一次,反复确认完任豪没有在装相,其睡脸也陡然被衬得很无助。那人眉心不肯放松地蹙在一起,像在烦恼又像是在忧惧,总之与他真实世界的神情相去甚远,令翟潇闻忽然看得很有趣。
没被握住的一只手有余闲,此时无意识伸过去,点住他的眉心。那皱起的山丘被这施力轻轻地抚平了,按下去便如平稳的湖面,倏尔回复到翟潇闻熟识的那张脸。
他静静盯住任豪没有动,忽地又想起那个女人。她那时好聪明,即便在深夜唤他来,也不许他留宿,结束后必定要监督他走。翟潇闻偶尔还觉得小题大做,但生意一码归一码,自然也识趣。
常记得她将他送至玄关处,长发如瀑,露出的一截手臂皓白如玉,就那样慢悠悠地挥动着告别。像只在夜里盛开的昙花,也像顾影自怜的幽兰。
但不留他一夜是对的,从来都是对的。翟潇闻现在才知道。
因为一夜能留存的证据太多,又或者一夜能改变的,根本不止眼前的这个夜晚。
G. 毫毛直立
Make the hair stand on end
“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身上的毫毛直立。”
他早已对黑暗习以为常。
相似的夜晚不知见了多少个,交易地点也如此,最好沉寂无光,头上一颗星子也不亮,只有自己垂头在盯腕上的指针。
次次生意都需要十足警惕,差池一秒便要立刻逃;毕竟货源是最顶尖的,一克的估值要以美金做计量单位,交易对象心中若生出歹念,遭殃的到底还是自己。
在入这行之前姚琛不知毒品为何使人上瘾,所见案例虽然血淋淋,但始终不懂有人愿为一刻的欢愉倾家荡产。何况欢愉之后还有癔症,一针剂量若不知轻重,擅自没入血管中,轻则伤人,重则伤己。
后来他再懂时,特训的日子已离得很远,远到就像上辈子的梦。
实在是过于快乐恣意了:有周震南,还有张颜齐,哪怕训练章程惨无人道,日日都逼着人去死。但只需他俩愉悦调侃几句,便又轻易将自己拽离悬崖边。他们每晚和同期成员一起在旗杆下宣誓,宣誓正义不灭,宣誓忠心不死。
好讽刺。某次逃离时死了一个小弟,他年轻到只有十八岁,腹腔中弹,血流不止。姚琛拿外套替他紧急按伤处时,只觉人也像铁锈,源源不断呕出氧化时的金属味,很快就要被氧气与水蒸气共同蚕食。他边掐他人中边想:好讽刺,周震南十八岁时他们还在旗杆下念誓词。
他没料到能在那时见到张颜齐。枪战中硝烟弥漫,人人自危,又遇上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雾,混乱中能分清敌我已很难得;然而姚琛回头开枪时往敌对方扫去一眼,根本无需犹豫,立刻认出那人是谁。
许是那瞬间的怔愣令他很突兀,引得敌方一枚子弹飞快瞄准他,以破竹之势而来。
那一秒姚琛才知原来是自己在戒毒:任何与周震南或张颜齐相关的往事,他都在尝试戒断,日夜如此生不如死;然而刚戒到大半进程,又立刻被旁人递来一针,毫无选择余地,只得复吸。
他耳边突然响起一点沉闷的动静,仿佛是什么管道的回声:第一下很短,中间间隔两秒,又是一声短音。然后显然加重力道,回声长了些,连着两次,再又间隔两秒,一句长的回声一句短的。停一分钟左右,又开始循环。
姚琛诧异地在黑暗中起身,根据这响动往音源方向摸索过去,很快发觉那回响来自旧式马桶外露的管道。他立刻反应过来——禁闭室是统一修建的单间构造,同在一排的禁闭室必定水管相连,若有人非要借此传达什么,管道未必不是个可行的选项。
而能想到这么做,又恰好在相隔不远的禁闭室里的人是谁,答案很显然。
短的回声是Dit,长的回声是Dah,间隔两秒指的是两个电码之间的空格,所得即是. .-- -.对应字母EWN;再以他们达成共识的加密方法倒推一次,解码得出CUL,是See you later的官方表述。
只有张颜齐,明知他才是越狱主使,情急之下却还能想到在管教眼前做戏的张颜齐。只有他这种人,才会一遍遍敲着外露的管道,隔着好几重墙壁还要坚持不懈地强调:待会见,我们待会见。
根本不管他回不回答,也不管他有没有听到。
后来事态就忽然有了扭转:由于问不出核心线索,处置方式只能是每人痛打二十大板。审讯结束后象征性地施加一点皮肉之苦,便将这些疑似犯都丢进禁闭室去。
禁闭室一时人满为患,但该关的还是得关,最终的处理方案是涉嫌越狱的人员都必须关单间,防止他们继续商量逃狱计划。其余在关禁闭的人员,按禁闭室门上编号就近合并,关禁闭期间若不闹事,可酌情缩减惩罚天数。
张颜齐是十五号房,姚琛是十七号房,恰巧关在十六号房的人员禁闭结束,他俩便阴差阳错地关到同一间去。
这单方面宣告的见面便比想象中来得更早,姚琛被狱警领到十五号门时,也不禁自嘲地笑一下。
张颜齐正倚着门口坐,光线昏沉,姚琛进门时未看脚下,险些就势踩上去。那人闻声视线冷静仰起来看他,显然是在等。
他们在监区的上次见面压根就不算见面:姚琛正紧急赶往围墙处,不料从操场旁侧溜过去时,被埋伏在那的张颜齐一把逮住;对方一字未说,已经毫无迟疑地挥来一拳,重重砸上他的左侧颧骨。
姚琛至今记得那拳的力道,令他当即喉头一甜跌倒在地,痛得半边脸都失去知觉。心中虽有积怨,也知当下不是发泄的好时机,于是只是将他奋力蹬开,又挣扎着要走。而当日的张颜齐,显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缠斗,刚被迎面踹上一脚,便就势抱住姚琛的腿不松,手肘赫然用力,往他的膝盖窝痛击。
最后终于演变成他俩不知缘由的殴斗,彼此都有不平的怨气,索性越打越凶,越打越失去理智。两人挣扎着滚到操场上,一时只闻得见干草味中混杂的血腥气。拳拳到肉,痛到神经都麻木。
起因姚琛其实是懂的:张颜齐必然是看懂了自己留给B排那人的暗号,所以前来阻止他越狱。可是他宁愿他读不出。
当日姚琛压根来不及出声,只在一味招架张颜齐的攻势,招架时亦很悲愤;喉间藏着梗梗的一句话倾吐不出,滋味难受得很。
他那天其实想说:张颜齐,你根本不该来。
也不该参加那期特训,不该做你的缉毒警察。
而当事人不知道,他只知姚琛冷淡地在对面坐下来,将腿收拢,整个人亦潜入那片熟悉黑暗。他识别不出那人神情,因此干咳一声,缓和气氛般笑一下:“好久不见。”
但这寒暄不见被接住,只是当空落下去,无形中摔得粉碎。
姚琛单刀直入:“你没觉得这里哪里奇怪吗?”言辞锋利而急迫,很是慑人。
他稍愣一下来不及答,对面已自行继续那阐述:“这里是高度戒备等级的监区,但却没有实行分押分管,监区内没有开过听证会,犯人输入也慢,各个岗位都缺人手。”姚琛连珠炮般讲完一长串,沉默两秒钟,复而出声又问一次:“你真没觉得哪里奇怪?”
这剖析语气陡然令张颜齐觉得很陌生,但比语气更令人警惕的是内容;这些疑点他此前不是没有意识到,一来点尚未连接成面,二来受毒瘾限制太多,即便知道也不能亲身去调查什么。如果不是姚琛,他压根不会铤而走险,主动惹上这场越狱的麻烦。
可也正因为是姚琛,所以即便一别数年,张颜齐也知道世上令他急躁的事几乎没有。但此时不是,他讲话又急又凶,念他名字时俨然很沉重:“张颜齐,这里不是普通的监狱。如果我们逃不出去,都会——”
他微妙地停一停,像在陈述一个噩梦。
“都会死在这里。”
我所拣选的禁食,
不是要松开凶恶的绳,
解下轭上的索,
使被欺压的得自由,
折断一切的轭吗?
——以赛亚《以赛亚书》
Tbc.
附:
本章仍有许多全新线索 与前文的第一章和第三章都有联系 欢迎大家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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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像】困兽之笼(叁)
*监狱设定 无黄有赌毒警告 前文见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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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前路开阔
智慧人的舌,善露知识,
愚昧人的口,吐出愚昧。
温良的舌,是生命树;
乖谬的嘴,使人心碎。
——所罗门《箴言》
A. 自己眼中的梁木 Beam in one's eye
“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对你弟兄说,容我去掉你眼中的...
*监狱设定 无黄有赌毒警告 前文见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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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人的舌,善露知识,
愚昧人的口,吐出愚昧。
温良的舌,是生命树;
乖谬的嘴,使人心碎。
——所罗门《箴言》
A. 自己眼中的梁木 Beam in one's eye
“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对你弟兄说,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
焉栩嘉是第二次参加母亲的婚礼。
这话乍听之下很荒诞。但第一回他只是徜徉在羊水中的一团细胞,对婚礼的场面没有概念;至于人类的幸福,更谈不上多了解。
十七岁时他在现场,穿着笔挺的白西装陪在母亲身侧迎宾,或笑或鞠躬,像一株年轻抽枝的植物。体内神经却反应迟缓,灵魂拆成一丝一缕,在麻木的躯壳里四下逃窜。
当日夏之光被父亲锁在家中,但他必定会逃出来闹事——焉栩嘉在无意看到他之前,便已知他不会错过。他闭门不出那么多日,无非就在苦心经营一场报复。
恐怕是他最早认出夏之光来,倒也不算难事:他穿一身黑,胸前佩一朵白菊,其下垫着黑纱,人群之中显得尤为扎眼;行走时尚有不便,重心落在左脚,或许是跳窗落地时不慎崴到。焉栩嘉替他疼那么一秒,夏之光便在此时扭头赫然盯住他,目光锋利如剑上的开刃。
他远远冲焉栩嘉做口型:别让我看到你。
而焉栩嘉立在原地没有动。要说这近一年的折磨令他学会了什么,大概是绝不轻易遂了夏之光的意;也唯有如此他才像个活人。自生父宣布再婚那日起,他的愤怒与苦痛便如堤坝下隔断的河,既源源不绝,又无处可去。在那类负面情绪反噬掉他之前,还不如由他尽数朝自己发难。
只是后来焉栩嘉总要想:若能倒回十三岁那年,他要立刻求着母亲去办转学手续,也要在夹着学籍档案经行走廊时,从教室的窗口外,望夏之光最后一眼。
近日他们过得很散漫,忽闻一点走漏的风声——据说监区内要组织篮球赛,可自由组队,按狱内字母排数参赛,胜者享有自由索要合法物品的权力。
众人趋之若鹜,而张颜齐兴致缺缺,兀自盘腿在床上翻那本借来的《美丽新世界》。
“你们要去?”他指尖动作诧异地停下来,问时不自觉绞起眉心,只见翟潇闻在角落里明快接话:“又没坏处。”任豪在此处稍微笑笑:“坏处也有,这里的篮球赛不正规,流血事件肯定少不了。”
张颜齐就替翟潇闻一并问下去:“那到底是——”任豪视线紧盯铁栏缝隙,少顷才回话:“最好量力而行。”他见其神色并不寻常,心下便知任豪大抵是需要那奖励,便不再吭声。
唯有翟潇闻仍在此氛围下追问:“所以合法物品的范围具体指哪些呢?”
任豪将烟抽到最后一口,此时泰然掸去前端的烟灰,面色短暂地现出一丝诡谲:
“还不明白吗?任何我们想要的,都不可能是合法的。”
他年少时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走,徒留母亲在栋空宅子里守着;佣人管家却还同记忆里一个样,像是随时恭候那人的归来。
然而没有,直到宅子里出现陌生男人后也没有。
焉栩嘉那时十三岁,已惯于窝在客厅里逗猫,对于他们上楼进卧室做的事不甚关心;往往干脆利落地叫叔叔,若是周六日就拎着滑板出门。晚饭正式上桌前夏之光偶尔跟着回来,那位陌生的叔叔已经不在。
他当初只不懂,母亲向来敏感又好哭,为何唯独善待夏之光,又为何非要酝酿出那样多的笑。那笑容很标致,内容却又苦又疼,犹如杏花孕育的果,而夏之光看不出。他十四岁时最中意跳舞,开饭前必定要展示一段,还要看到焉栩嘉拍完手掌才肯作数。
他只见夏之光的身体如同纸张啪啪打开,随心所欲惹人羡慕,并不知新纸其实也锋利得足以裁出血痕。
后来母亲忽然同他说,这里的地皮卖了,她不是合法持有者,他们不得不搬走。
再后来母亲又说,那个叔叔想和她结婚。
最终是母亲抱住他哭,泪如珠链簌簌滚落,不慎滴到他的脖颈,也像真的珠宝冷得令人发颤。她说嘉嘉原谅我,妈妈一直不敢告诉你,他其实是小夏的爸爸。
焉栩嘉陷在那个缺乏温度的怀抱里相当茫然,他莫名想起夏之光远远地招手冲自己喊:焉嘉!陪我去练舞!那个画面像水彩缓缓泡涨,终究皱缩成一团枯萎的花蕾。
他十六岁了。
婚礼最后是如何收场的,夏之光不得而知,他在中途大闹一场,计算后果这一项没列在设想中。
甚至连那胡闹也远未达到预设的期望值。父亲提前发现他,沉着面色走到跟前来:“……你现在就回去。”显然在大喜之日压制自己的怒火。
他讥诮地付之一笑:“我陪我妈来看你的婚礼,凭什么回去?”眼见对方的面部神经陡然抽紧,视线移向夏之光的着装,才发觉他正穿着当日的礼丧。
警告因此不了了之,他拂袖而去,却未料到夏之光面前正是堆叠好的香槟塔。他就等在父亲抽身离去的那一刻,手已攥紧桌布奋力一扯,骤然的失衡令酒水轰然垮塌,无数杯盏摔成遍地晶莹,人群亦迎来一片惊皇的寂静。
夏之光本人自然未能幸免,从头到脚被香槟泼湿。他却气定神闲,绕开父亲径自往台上走,走到话筒架前将其旋至适合发言的位置。他浑身湿漉漉,额上甚至狼狈地黏住几络头发,目光扫去却足以令宾客噤声,连出声时都像胁迫。
他说:“我夏之光在这里发誓,在场若有想要真心祝福他们的人,最好不要让我知道名字——不然你们以后的日子,想必统统不会好过。”
简直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赫菲斯托斯,在台上睥睨四周,瘸着腿脚也不见将他的恨意削减。它们始终沿着铁锤与铁夹,一分一寸凿入大地的伤口与脓血,伤化作裂谷,血成为岩浆——然后他才能刺痛焉栩嘉。
就刺入他那双好看的眼里,再刺出飞快眨动起来的一点泪意。
古希腊神话里也曾寥寥标注过启明星兄弟的故事,一人现于黎明,一人现于黄昏,然而极少有人知晓——他们守护的其实是同一颗星。
著名的故事往往属于更著名的神,譬如宙斯和哈迪斯为天界厮杀数年,反倒更为人熟知。
此后他与夏之光有过无数场对峙,任何缘由都有:大到一场事故,小到一次冷眼,他没再退让过;唯独婚礼那日他在台下泪流不止。
焉栩嘉当日必须承认:场上所有参与者,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包括他自己——除了夏之光,无人有资格成为那个全然无辜的受害人。
B. 伊甸园 Garden of Eden
“耶和华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耶和华神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园子当中又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有河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园子,从那里分为四道。”
任豪最初听闻夏之光,便是藉由这场闹剧。
父亲当时在婚礼现场,回来又津津乐道许多天:“窝里斗都有得忙。”这预言此后便得以应验,可惜只说对一半。
这对兄弟的确常起内讧,连经营方向与投靠联盟都大相径庭,然而威胁性不曾消减,渐渐在各自领域皆筑起压倒性的优势,反倒令业界其余人士束手束脚——实在分不清到底是正和彼此勾心斗角,还是在被迫参与他们的内战。
任家正处于亟需抉择的夹角处,贸易空间被夏家迅速压缩,也因此将要喘不过气。任豪作为独子自然承担起责任来,应邀前往那场据说他们会同时出席的晚宴,做着攻破任何一道防线的打算。
他的理想谈判方原本是焉栩嘉,然而当事人并未现身。唯有那位将婚礼搅得鸡犬不宁的哥哥,正蹙眉盯一眼管弦乐队,显然听得枯燥无味,却还有心转动酒杯。任豪静静打量那副纨绔面目,将要上前时却见他径直走向另个方向,轻巧地靠往桌边,凑上前去同自己的情人暧昧耳语。
关于夏家的传言向来扑朔如迷雾,亦真亦假:一说是恋母情结,二说是私生子之争,皆被谣言夸大几分;到头来真相极朴素,原来也热爱与年轻男孩相互折腾。任豪冷眼旁观,正待一个上前交涉的时机,见他们已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悠闲举杯,薄如蝉翼的杯壁轻触一记。
那少年却未喝,很有些骄矜意味,微笑注视着夏之光饮下自己杯里的香槟。无心流露出的优渥令任豪警惕,直觉指引他分出神来细细端详少年的五官:
个人特色极鲜明,眼与鼻皆醒目亮眼,用心营造笑意时便显得热诚而善良——也好在这笑容使人印象深刻。
否则他怎能在监区密密匝匝的人头间,一眼便认出翟潇闻。
篮球赛正式开幕,他们抽到的顺序靠后,能在牢房内遥遥听得一阵两阵的喝彩声。翟潇闻紧贴住窗户栏杆,眯起眼来费力观看,不过能见含糊的一团灰争相耸动,显然识别不出场上形势。他悻悻跳下脚凳来:“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啊?”
张颜齐与任豪都不大急,仍在纸上拟人员位置;与他们同队的是隔壁牢房的人,平日里交流不算勤密,只怕要达到理想的默契程度还有得商量。
“你当小前锋怎么样?”任豪抬起眼来问他,“张颜齐控球,我做得分后卫。”
“不怎么样。”他诚实地撇撇嘴,“控球不是所有位置中最矮的吗?你也不太像后卫。”
此番话当即把两个人都逗笑,张颜齐顿笔时铅笔芯不幸断在纸面上:“打篮球得看实际情况,全照理论打肯定会输。”翟潇闻模棱两可地点一下头,任豪便迅速接过话茬:“不过也难怪,你之前都爱纸上谈兵的,适应不过来很正常。”
便是轻巧地以调侃的语境,又微妙地刺痛他。
对于他们二人言语上的不融洽,张颜齐向来充耳不闻,全凭他们个人自觉决定休战与开火。翟潇闻因此飞快笑起来,眉眼弯成两枚漂亮月牙,连那点讥诮也被衬托得很合理:
“是吗?那想必讲究实际操作的人,不至于和我困在同一间房。”
纸上铅印深深地划过一笔,轻而易举便隔开两个阵营。
要到当天他们才会醒悟,赛前好几天的筹谋都派不上用场。不为别的,为意料之外的事。
起初一切很平常,连带场上卖力的冲突与阴险的犯规也很平常——能在这正大光明比赛显然不可能,裁判也只会在场面遏制不住时吹一嘴哨子。张颜齐抱着手肘候场中,正认真识别场上动线,任豪好巧不巧在旁侧发声:“那个人我没有见过。”
他闻言看一眼,还怀有对于新鲜事物常有的警惕心理;然而这一眼望去,张颜齐蓦然冻在原地,心脏就此从胸腔里整个消失,再也感知不到与其联结的血管。唯有肾上激素疯狂涌出,激得太阳穴突突起跳,将要引出真实的干呕感。
上次有同样生理反应还在特训初期,摸枪的前一晚他彻夜难眠,紧张得只能将姚琛喊醒,两人迷迷瞪瞪通宵聊天以排遣不利情绪。然而此刻,故事里的主人公骤然现身,头发已蓄长,视线却和当初一样平静又稳,像恰好与杯口持平的水面。
他脸色实在诡异,引得翟潇闻要轻扯张颜齐的袖口提醒他:“你怎么了?”后者最终回神,将视线一并艰难收回,已无心再留意场上赛事。
“这次要赢恐怕很悬。”他语气虽平缓,却能听出其后的悲怆。
“我是无所谓。”任豪静静伫立,不见任何可惜似的,言语间倒流露出别的兴趣。“所以你认识他?”
张颜齐没再看往那个方向,声音渐低,叫人分不出是悲伤还是迷惘:“我认识的那个人,他不应该在这里。”
一切原本荒诞如他无数次读过的那句话:你错过我的中年,晚年,生命的长河,不经意的转弯,以及静静流过的平野。
C. 爱你们的仇敌 Love your enemies
“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的声音。”
他们正式入住那天,夏之光没有看到猫。
说“看到”也不尽然,毕竟当日他始终不肯开门,无非是在紧贴门缝听外界响动。
父亲为此事至少同他拉锯半年,夏之光本不关心他们的私情何时开始;但争吵时从他无意透露的线索中,能算出是母亲病重期间,每每便要气急。他们从未和谈过,自然总在一片狼藉中不了了之。
但之后开始筹备婚礼,父亲便索性由他闹,当即斩钉截铁地宣布他们不久后便会搬进来。夏之光无声冷笑,也明白“他们”的指代词中暗含焉栩嘉的名字。
那一刻他都不知该从谁恨起。
熬到午夜时,终于听不出其余人声了,夏之光才悄声摸出房门,预备去母亲的旧房间看。不成想他刚下楼抵达客厅,有人率先顶着毛毛絮絮的脑袋看过来,身上披一截薄毯,睡眼朦胧光着脚踝,显然是刚从梦里起夜。
焉栩嘉与他同时愣住。然而夏之光反应极快,顷刻已冷住脸:“……你出来干嘛?”对方尚有睡意在,因此认不清现下形势,回答得相当松快:“上厕所啊。”
那点松快着实惹人生气,夏之光心有无名火,尖刻言语登时冒头:“看来你在我家过得还挺舒坦。”
此句轻易把焉栩嘉刺醒,他眼神随即幽深几分,如月下的潭反射出粼粼光来,却始终咬紧下唇没有答。
这反应不足以使夏之光泄愤,也扫了再去房间看的兴致,索性反身往楼上走。拾阶到第三级,忽地停下来问他:“养的猫呢?”
焉栩嘉在底下缓慢仰起脸来,无故令夏之光想起他玩滑板那一日,是同样的矜持礼贵,对人情世故浑然不觉。如今即便是在寄人篱下,姿态却始终不见低微。
他轻轻说:“前几天跑丢了。”
夏之光冷淡笑一声:“是死了吧。”
他又不再答,顽固地以眼眸盯住夏之光,不像宣战也不像讨饶。夏之光最终觉得这对峙很无趣,撇下他继续往楼梯上走。
他边走边想:焉栩嘉从不知自己存在本身就意味着伤人。他既笨,又残忍。
例行打针时,他看出张颜齐不对劲。
这不对劲甚至都不是相对而言,他断食期间尚能伪装平静表象,如今却几乎可以说是错漏百出:隐隐狂躁不安,指尖间歇性颤抖,视线也无处傍依,连药物的安抚剂量都稍显不足。周震南凭经验补上一针,不禁在心内长长地叹气。
“说说吧。”他将蘸好酒精的棉签递给张颜齐,态度难得很和缓。“最近又发生了什么事。”
早前张颜齐在他们三人中算是话最多的一位,也闹,也折腾,自己初见面时少言寡语,常常是被他引导着发言。想不到风水轮流转,竟有自己按捺不住开导他的这天。
周震南见他犹豫将脸抬起一点,目光总算有了确切的聚焦,字句的构建却很茫然,像是连自己都不理解到底在陈述些什么:“……姚琛,我——我在这看到姚琛了。”
他的指甲无声嵌入掌心,以疼痛克制住情绪的震颤:“如果你说的是毒瘾发作时产生的幻觉……”但张颜齐肯定地摇摇头打断:“我没看错。”
他们由此沉默两分钟,周震南盯住他扇动的眼睫终于又问:“所以呢?你看到他之后要做什么?”他的目光凝滞不动,原本的揪心情绪在这两分钟的对视中渐渐消退,化为一面诚实的镜子;周震南甚至能从其倒影中看清自己无望的注视。
“我等下就去找他。”张颜齐最终这么说。
“……意思是结束今天的治疗后吗?”他冷静地对镜面进行质询,得到确切的点头之后,即刻从座上起身:“我明白了。”
周震南绕过桌子走到张颜齐跟前来,稍弯一点脊背,用左手解下口罩的耳绳。然后在下一秒钟,他飞快揪紧张颜齐的领口,瞄准他的下唇吻上去。
那是突如其来的一场袭击。
他再想起此事只能如此形容;因为周震南压根不打算给他余留反应时间,就此凶狠又不计后果地撞过来。
张颜齐刚嗅出酒精的气息,嘴上已被一点温度衔住挣扎不脱,那温度相当蛮横,堪堪柔软地紧贴住一秒,便已动用到牙齿来威慑。他不知所措地完全僵住,唇珠猛然被一股尖锐疼痛贯穿。而周震南尚未停止动作,唇瓣摩挲间,他的唇角又被用力咬上一次,终于口腔内只溢出血液的腥甜。
周震南放开他的领口,全然不为他面上的震惊动摇似的,就在眼前又相当果决地拿齿尖刺入自己的唇尖,鲜红的一点于是立竿见影渗出。张颜齐眼见那红色汇成一条细小的河流,沿他唇形缓缓淌出,当即忘掉自己疼到麻木的嘴唇。言语系统一时失灵,他只能近乎哀切地去握周震南的手腕:“南南……”
而他飞快挣脱,退到桌旁按下藏在抽屉底部的紧急按钮,屋内立时警铃大作。
张颜齐记住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周震南撑着桌子缓缓直起脊背,面色苍白,唇边仍有血珠无声渗出,流至下颌被挂住一两滴殷红。他分明脆弱得如将要折断的冰凌,语气却不容置疑,视线亦越过张颜齐递往冲进来的狱警。
周震南就在他眼前,如判死刑般庄严宣布:
“070207疑有骚扰医护人员行为,麻烦各位把他带到禁闭室去。”
他闹完婚礼后无处可去,也不想回家,只是漫无边际地拖着腿走着,竟不自觉走到焉栩嘉的旧家。
实际看来早已不是家:曾经装潢得体的一座宅邸被彻底推平,其废墟上或许要新建商业楼,夏之光不甚关心。当初父亲在母亲下葬不久后,便急着给焉栩嘉母子安排临时住处,自己只当他们削尖脑壳要顶替母亲位置,从未想过他们或许是真的无处可去。
但他也绝不同情,掉头要走时,竟觉草丛中的野猫有一丝眼熟。
夏之光艰难地弯下腰来碰一碰草丛,不见那只猫有躲避动作,心下一紧去摸它的躯体,果然已经凉透。他忍着疼痛从草丛里抱它出来,放在怀里细细察看,当真是焉栩嘉养的那只。
传言猫绝不会让主人看到自己的死状,因此会跑到他们找不见的地方默默消失。夏之光并不知其真实与否,但却联想到:原来猫也想念最初的家。
他走到附近公园的土丘旁,费力掘出个小坑来,将怀里的猫填进去,又铺上一层落叶作掩饰。黑西装在劳动过程中早已脏污过头,袖口沾满泥土与草叶。夏之光疲倦地坐在坑边不想起身,只觉方才行径可怜又愚蠢。
但他很快想起从前汗津津地练完舞,便会从此公园当中穿过,兴致勃勃地前往焉家。
人生在世,好笑的事情竟在于:他最快乐的少年时光,若从头至尾完整洗印成胶卷,多半都有焉栩嘉在场。
D. 借着风的翅膀 On the wings of the wind
“他坐着基路伯飞行。他借着风的翅膀快飞。”
此日是二十三号,何洛洛已将一切提早收拾完,虚掩的门扉被人紧急敲两下,他仰起脸认出赵让来。
“有什么事?”他愉快地问,仿佛不知对方神色凝重。赵让风尘仆仆,自然是从某个地方赶过来,已开了口问:“那个——最近有新入监人员吗?”何洛洛闻言回忆一秒,很快将头点一下:“有啊。”
他飞快看穿赵让的焦急,摊开灿烂笑容明知故问:“怎么了?”
那边很快一五一十地交代:戒毒室闹出纠纷来,或许和新入监犯人相关,想着是否可以查询具体资料……比如说,名字和犯罪事由。他笑眯眯地看着赵让心虚地就此打住,在此空档追加一问:“你是从哪里过来的?”他停两秒坦白:“禁闭室。”
何洛洛暂时想不出那边的利益纠葛,便将这个话题轻轻放过:“那个犯人是我带的没错,032305,姚琛,罪名是贩卖海洛因。”
赵让少顷“哦”一声,显然是在心中记完。何洛洛拿钥匙出来将宿舍门反锁,摆弄锁匙时无故喊他:“赵让。”当事人立时在离他二十公分的位置站得笔直:“到。”
他噗嗤一声笑容漏气,随手将钥匙丢去,任他慌张去捉那小小的一片金属。眼见赵让手忙脚乱将要抓不住,何洛洛忽而沉下面色警示道:“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钥匙最终脱手而去,落到地砖上叮铃清脆一响,赵让弯腰拾起来答:“不会。”他额前刘海稍长了些,此时垂下来,密密压过正直的眉与眼。
“070207被关禁闭一周,据说是和周医生起了冲突。不过周医生昨天来找我时,没看到哪里受伤,只是一直戴着口罩。
“他拜托我查查看,最近有没有新入监的犯人。我没有马上答应,因为调旧档案出来非常麻烦,不一定能成功。
“但他的确是个好医生。”
——摘自赵让X年10月日记
他等在餐厅里,从落地窗内可见何洛洛正明朗地在远处挥动手臂,不自觉弯起嘴角。
“最近忙吗?”焉栩嘉在他落座前率先将奶茶推过去,对方就势抿住吸管嘬上一口,语调也被糖分滋润得很愉悦:“还行吧,翻来覆去都在忙一样的事,只是我同事最近挺奇怪的,有点担心他。”
何洛洛倒着翻菜谱,视线已黏在各类甜品的图示上:“我们要不先点这个?”小孩口味与小孩心性相匹配,压根长不大似的。
焉栩嘉笑笑倒也不阻拦,心知他每月也就一次机会,目光顺势移过去检查何洛洛指上戒指,发觉他又换了位置戴。
“上次不是戴左手食指的吗?”他好奇道,“怎么今天换右手了。”
何洛洛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此,含含糊糊应声:“是吗?都上个月的事了……嘉嘉你这也记得?”但完全没有要得到答案的意思,已认真在记甜品的名字。
他向来只在自己留心的事情上穷极认真,自他们见第一面便如此,也无论是在做狱警还是交警;究其原因时只说父母都是警察,所以责任感务必放到第一位,像绷紧发条不容懈怠的小人。然而寻常生活中因了这过分的认真,反倒频频有稚气涌出,令焉栩嘉时常忘记对方才是年纪稍长的一方。
结束餐饮后他载何洛洛回去,在某个路口等绿灯亮,手臂搭在方向盘上维稳。车窗外光华璀璨,被夜色烘染得格外动人,如瀑如河落下。焉栩嘉转过脸静静盯住他的侧脸,忽觉此刻像某个浮空的梦。
“洛洛。”他无意识念他名字用以确认,引得当事人将视线移过来看他。
何洛洛一旦从工作节奏中脱身而出,便只剩唯一的天真特质,目光乖顺而透明,望过来时甚至使他心内揪紧。
焉栩嘉当然知道他不会对自己的焦急感同身受,但仍要开口。他时常觉得何洛洛是一抔沙或者水,唯有容器能够留存,本人却浑然不知,反倒乐意当被瓦解后的活泼因子。所以在事态骤然扭转前,自己的胆战心惊都显得格外多余。
“你的同事是什么情况我不了解,但是你——何洛洛,你千万不要出事。”
他将重音谨慎摆在最后二字,眼见何洛洛倏尔敛起笑容来。绿灯慢悠悠在缄默夜色中亮起,也像夏夜里最后一只萤火的尾灯。
“每个月的二十三号洛洛都会休假,我不知道他是去见谁。但不管是出去或者回来,他都很开心,所以应该不是坏事情。
“我今天去禁闭室看过070207了,他情绪很稳定,谈不上麻烦。
“再去找周医生时他不在,据说是将所有治疗都推迟,空出了一两个小时来休息。他的确睡得很少,不过也有可能是睡不着,在这里他的诊疗任务非常重,压力也大。
“现在算一算,我很久没有休过假了。”
——摘自赵让X年10月日记
E. 死人埋葬死人
Let the dead bury their dead
“又有一个门徒对耶稣说,主阿,容我先回去埋葬我的父亲。耶稣说,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你跟从我罢。”
八人间的甬道逼仄且长,由于是地下室的建筑结构,轻易便拢起大团潮气;其中若再混杂烟味汗味与食物臭味,其产物自然令闻到的人不那么好过。
周震南虽戴着口罩,仍被此处的刺鼻气味熏得皱起眉头,当初他被建议去当医生,就有一项数据显示他的嗅觉相当灵敏——此时终于骄傲不起来。
领路的狱警在E/6房前停住脚步,猛然喊上一嗓:“032305!”
其余牢房人员亦被此声吸引到门前,嗡嗡攒动如集聚的蚊蝇。期间亦有交头接耳,细碎耳语一旦开头便遏制不住,即刻扩散为一整片浩大的噪声。
他只需见着那人从被褥上沉默爬起,便已预先倒抽一口凉气:实在太熟悉,他不可能认错;于是相应的,张颜齐也没有认错。
周震南紧急组织言语之下只觉心脏骤停,头脑全然空白时,姚琛已走到监狱门前来,隔住一层铁栏与他对视。
他与记忆里相较没瘦太多,甚至健壮些许,人也跟着窜高一截。非要挑错大概是这类窘迫环境,实在容不得人还能注重仪表——胡子拉碴不说,从前只有他最关心发型,此时眼前刘海豁然产生一个缺口,自然是拿什么潦草剪去几束遮拦视线的头发。
狱警即刻又发令:“出来谈话!”姚琛笔直站着,却不见想要挪动脚步,只梗直脖颈声音敞亮地答:“报告!我不认识。”
周围窸窣响动一时盖过话语的回声,周震南忽然觉得心脏又有了知觉,它犹如铅石无尽落入胃里,将五脏六腑统统挤压得冒出血水。
在他清醒之前,双手都已震怒地攥紧栏杆,将它晃出喀拉的怪声:“你不认识我?——你疯了?!”姚琛闻声低头又看他,语气不起波澜,只是再重复一次:“报告,真不认识。”
周震南被情绪噎得几近窒息,话语一时连贯不上,尾字因此打起哆嗦:“你俩都完蛋——你贩毒,张颜齐吸毒……现在才给我装不认识,都以为你死了!上次张颜齐说来找你,我以为是什么——我以为是他计划好自杀。”他讲到此处哗地扯下口罩来,亮出嘴角未愈的血痂,“除了让他关禁闭,我还能怎么办!”
整个过程中姚琛没再讲话,目光停在他的伤处,却只是站成一堵沉默的壁垒,既无反驳亦无响应。周震南讲到最后将要心灰意懒,才发觉他的眼神与旧日的印象天差地远:不再像得以共情的春水,反倒犹如冰面冻层上凿开的坑洞,又冷又深,且寒意透彻。
他最终静下来,像往日的每次发作后自觉静下来,重新将口罩挂回自己的耳朵。这久别重逢的场面与他早前的任何一种假想都相去甚远,周震南面无表情地扬起头,像某章乐曲陡然行至最高点,此时随指挥棒的挥动将要无限沉没下去:
“姚琛,我他妈要是真认不出你就好了。”
那场球赛的结果他在禁闭结束后才知晓:是刘也和赵磊率领的那队赢了,索要奖励则未公开。
其战术相当神奇,刘也只在交换场地时挪动过位置,几乎全程站在边界区域,偶尔闪避出界的篮球;赛事的胜利则完全依仗赵磊的指挥,他对每个人的优劣势了若指掌,将队内成员都安置在最能发挥实力的位置上。
若说冠军出奇制胜,亚军便虽败犹荣,他从任豪口中问出队长的名字来——果不其然,是姚琛。
他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惶恐。
被询问方显然看出端倪,倒也不提,只安静回以一段注视;翟潇闻更毫不关心,正倚在床头一本正经地在纸上画线条——自张颜齐关禁闭起他们便知球赛输定了,索性弃权讨个清闲,不觉得陈年往事有复盘的必要。
他不知周震南是否有见到姚琛,也不敢再问:前者在禁闭期间每日定时前来注射,态度又回到仿若置气的阶段,多余的话一句也不愿讲。
只有第一天他来时,张颜齐尚未适应外界的刺亮光线,注射时不断眨眼缓解。周震南冷静丢来眼罩示意他戴好,才蹲下身来按压血管。他在视觉的暂时隔断下,对任何碰触都相当敏感,将要惴惴不安地竖起寒毛。
是在此时周震南忽然问:“恨我吗?”问话极平淡,乍听之下像信口在聊药物剂量。他闷声摇头否认,只觉胳膊上的受力点承重加倍,忽又无力地松开来。
“这些天就恨我吧。”周震南以这句作结,情绪尚含一丝疲倦的尾声。“恨我会好受点。”
他们从前共乘同一艘船。
路遇险石,退潮时搁浅过,被暗礁割破船底,也曾同心协力舀干溢入船舱的海水;可那艘船没有福祉,没有护佑,也并非传说中的诺亚方舟。
如今他们各自回头望去,只剩当初的少年意气完美无瑕,永远泊在银月披露的海面中央。
F. 先知回乡无人敬
Prophet is not without honor in his own country
“耶稣对他们说,但凡先知,除去本地本家之外,没有不受人尊敬的。”
气温毫无征兆地直线跳水,夜里刘也的腰复痛,仿佛真有尖锥从脊柱缓缓钉入,他疼时便错觉自己正如刀俎上的鱼肉。
赵磊来时他精神并未恢复,因此仍蜷在被窝里,而对方一眼便看穿缘故:“昨晚腰伤复发了吗?”已自行在床畔落座。
刘也与他树立的默契便在于不问:不问他为什么会知道,总之他消息灵验得很。人也通透,最会揣摩旁人意图,直觉更敏锐如刀刃。
他调整姿势反躺过来,将下巴搁在枕上受力,闭着眼恹恹开口:“有事找?”赵磊将语气放得极平常,问的却是不常有的事:“想问你的越狱情况。”
稀奇。刘也在脑海中静静回话,情报贩子竟也有来刺探消息的一天,怎么听怎么滑稽。
“失败案例有什么好研究的。”他陷在被褥间露一声轻蔑的鼻音,疼痛跟着醒过来。“你来应该不是为了这个吧?”
“一半一半。”赵磊讲话向来难辨真假,此时眯起眼来,态度很和善。“不过也来通知一声,大概有人要来挑战你没打通的游戏了。”话语间的深意无形中挑破,刘也由此蹙起眉头,终于提起兴致来:“什么时候?最近有走漏风声吗?”
他好整以暇地摆弄胸前铭牌:“新人总有好奇心嘛。”
室内因此又归于运河之下的平静,平静以下情绪暗自涌动,不动声色在交缠。刘也脑海中飞快清点新入监人员,一名惹出殴打事故,又有一名在球赛上大显身手,其余人默默无闻,也未必不会做出惊人之举。
“要赌吗?赌他们会不会成功。”赵磊复而出声,谈话间游刃有余,显然心中已有定论。
“都押不成功可不算赌。”他终于以手肘将自己撑起一点,勉强贴住墙壁,换作侧躺的姿势,拿余光盯赵磊。“你不是最喜欢看人好戏?”
当事人慢条斯理笑起来:“没什么好戏看,连存档点都到不了,之后也猜得到。”
“万一别人一条命直通呢?”刘也跟着弯起嘴角调侃,讲话不痛不痒。“毕竟我之前存的,可是个坏档。”
世上不该存在的事物应是占卜:非要替摇摆的决心,死亡的预兆,未来的运势下定论——仿佛若能卜出任何一点命运的影子,便能强行扭转不利的局势。
都像那场未能逃出的深冬,最会将人辜负。
今日他们又在完成手工任务,产品做满一定数量拿到签到台去登记,写完编号便可直接去食堂吃饭。
翟潇闻对此类任务提不起兴趣,只是为了食欲在顽强动针,长时间盯住密密的线头,眼睛便自然开始酸疼。他抬起手背揉一揉缓解,忽见闭紧的门又开了,有一小队人员进门入座,不自禁奇道:“咦?是亚军。”
任豪几乎没有反应,张颜齐却乍然抬头,视线强烈咬住亚军不放,像是瞄准目标的鹰隼——他一旦产生此类情绪,状况便随之很棘手。翟潇闻直觉下认定他与那人早有结怨,但具体事由看不出,索性又垂下头来返工。
到底没什么比及时果腹更能令他具有忧患意识,翟潇闻集中注意力继续做,却发觉张颜齐再动手时速度奇快,仿佛无形中正受什么紧迫驱使。他看得目瞪口呆,也困惑地将手上动作加快。
亚军显然很全能,是全场第一个做完;在签到台逗留却久,编号写得慢腾腾,引得狱警在门前催促。翟潇闻逐个点数,已然看到希望的曙光,余光中瞥到一人又起身,径直往签到台走。
等第二人也结束登记前往食堂,他正耐心剪线头,却见张颜齐噌地站身,迅速地从翟潇闻桌上扫下几个成品进自己篮筐,飞快往签到台去。“搞什么——”他顿时觉得曙光断送在眼前,心痛得将要叫出声时,被任豪在桌下赫然捏一道手腕。
“……别说话。”他警惕拿眼神盯四周,沉下脸来轻声叮嘱,目光也像匕首。“先做你的。”
翟潇闻张口吃闷亏,不免暗暗置气,只得争分夺秒地将手上半成品完工。他要拿材料再做时,任豪忽然匀几个进他筐内,自己也跟着起身:“不走吗?”
噩兆有时好比炸膛,时有时无,一旦奏效才觉可怕。然而在射出下一颗子弹前,谁也不知枪托里,到底积攒着多少火药的恶意。
那点不妙是从姚琛入座时开始发酵的。
以任豪的角度能恰巧看到他的桌下动作,不动声色将空筐与墙角的某个筐调换了,筐内已被装至半满。他才想起来,E排的理应是上一批做完,姚琛没有道理重返工作线,除非是特意要来见谁。
筐里的内容物估计是有人为他预留的,以便他提前完成——可目的又是什么。任豪狐疑地将目光转向张颜齐,见他兀自集中于手上动作,侧脸线条严峻如山。
任何古怪行径都在他提笔签号码时顿悟,原来是这样。任豪飞快将数字写就,出门即刻往B排方向走。
“……我看到了。”翟潇闻却未去食堂,只是紧跟上他脚步,稍压一点诡秘的喉音。“你知道些什么?”
任豪闻声并不扭头,语气凉如晨雾:“想知道?那就别问,跟上来。”
张颜齐如他所料的没在牢房,他从床上翻出本硬壳书来,将藏在掌心里的那一小段纸条抹平了,垫在封面上。翟潇闻很快醒悟:“这就是你刚从签到本上撕的……”任豪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语气难得泄露几分急躁:“你铅笔放哪了?”
监狱里下发的铅笔统统被磨钝,从源头防范流血事件,但现下有铅芯便足矣。他斜着笔头刷刷画线涂满一整张纸,灰蒙蒙的底色中逐渐有白色凹痕浮现出来,他俩同时俯下身辨认:只能得出点与横的笔画,甚至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翟潇闻困惑出声:“这算什么?明明看不清。”随即又质疑:“这就是他们写的?”
他盯住纸面缓缓点头:“当然,姚琛第一个上台就是为了写它。不然拖到最后人多眼杂,肯定没有时间。”翟潇闻暂时挑不出逻辑的错漏,便自行将提问继续:“那照你说的,姚琛写下这条信息,第二个人把写了的内容撕掉,张颜齐又急着上去做什么?”
任豪将笔放下,神色平淡无云:“他应该也猜出来了,所以想要撕掉下一页的纸。签到台上配的是原子笔,凹痕的原理很容易想到,还有——”他将纸片毛边亮给翟潇闻看,“这张也的确是我从第三页撕下来的。”
这点运筹帷幄令翟潇闻看不惯,渐渐冒出讽刺的声调来:“有什么用?还不是不知道上面写的字。”
“因为他们写的不是字。”他将那点与横逐个描出,在纸背抄下这串诡异的符号来,点着笔尖若有所思。
无限长的Dit与Dah连缀成句,任豪终于如释重负地露一点笑:“是摩斯电码。”
G. 如同火星飞腾 As the sparks fly upward
“人生在世必遇患难,如同火星飞腾。”
他自正式从事医生这一职业起,便很少再做梦。
也有学术论文,信誓旦旦地强调特定职业的使命感与正义感,因此能自动滤去任何不科学与非理性的脑内成像——周震南对此持怀疑态度。一来特定职业具体指什么,医生仅作为举例并不能照实反推;二来理性又为何交由大脑判断,左右半脑本就是理性与感性的共同产物。
若是从前姚琛又要笑:你实在想太多吧!而张颜齐一旦陷入话题就要聊太久,单凭训练空隙压根不容他进行发散性思维。
所以他入梦时已知自己在梦中——就是那年兴致勃勃做心理评估的开头。
实训成绩已出,他们每日训练前又有一项心理评估,每日一百问,连测十天;个人选项将保密传输到高层,最终将与实训成绩结合起来判定适合的职业方向。
当初他们各自有隐忧不愿讲,又因相互之间的熟稔程度轻易将彼此看穿,形势一时矛盾又进退两难。姚琛向来是缓和气氛的那一方,那天偏沉默如年久失修的古钟;张颜齐则无故亢奋,不知从哪摸出枚叶片来,拢起来放在唇间簌簌地吹。
所得的口哨声很生疏,不娴熟的吹奏技巧更使它断得气若游丝。他吹到中途三个人都笑起来,周震南甚至伸手去夺那一片无辜的叶子:难听。
难听才好。他振振有词,难听你才能听出来是我。
梦里又嵌套另外的梦,再往梦境深处洄游时,渐渐有熟悉的人行横道一一在眼前浮现。但为何要以“熟悉”来形容,他对此措词顿感困惑,实验性质地往前踏上一步时,只听姚琛在自己身后惊恐大喊:周震南!其音量几乎将他的鼓膜震破。
周震南扭头往声源看,他说怎么了你——却未能见到姚琛的脸,只知有引擎轰鸣挟着巨大气流声从身体左侧撞过来。
他眼前猛然一黑。
周震南从座上惊醒,顿觉冷汗从脖颈一路淌至脊背。他心有余悸地直起身来缓神,却发觉自己眼前的确是诚实的黑色。
戒毒室的供电断了。
距离停电还有十分钟时,他们尚在钻研纸条上的内容。任豪能完整背出摩斯电码表,此事虽远超翟潇闻预想,当事人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你以为出老千的不会想到拿这个当暗号?”他着力拿笔在算,答话便更显漫不经心。“用筹码在桌上敲滴或者答,如果在赌场待久点,他想要的牌是‘J’还是‘K’,你也能听出来。”
那串电码连蒙带猜写完是:...- --.- .--.-.- .. .--- ...- ---..由此得出翻译VQPKIJV8,字面上并看不出其实际意义,翟潇闻渐渐没有头绪:“你抄错没?这也不是个单词啊。”
任豪的目光定在纸面上,只是固执地又陈述一次:“不会错。”
他完全不知其所以然,索性撇嘴坐回去,盯一眼对面张颜齐的空床。很快就是每晚的例行查房时间,张颜齐仍不见踪影,待会也不知该同狱警作何交代。翟潇闻困倦地抻开腿搭住床沿,人已经背抵住墙,呵哈欠时漫起一层睡意。睡眼朦胧间将目光移向任豪,见他忽地从蹲姿起身,转过头来看向自己。
“解出来了?”翟潇闻冥冥有预兆,眼见他确信地点一道头。任豪缓步走过来坐到床沿,点住第一个字母同他做解释:“你看这个‘V’——”
头顶光源忽而嚓地灭掉,他们同时坠入一团紧急的黑暗中。整排牢房都只来得及怔愣一秒,即刻便是鬼吼鬼叫争相迸发,其中夹有狱警用以压制的几声尖锐哨响,反倒更将此番狂妄示威激化。
任豪在魑魅魍魉的怪声中短暂地阖上眼皮。来不及了,他想,已经开始了吧。
“自从刘也越狱失败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尝试越狱了。
“所以刚停电时,我也以为只是普通的供电不足。”
——摘自赵让X年10月日记
他们在等待眼睛适应黑暗的时段里,渐渐发觉相隔的距离很危险。
停电前他是积极探过身子来要听解码的,任豪落座的位置也微妙,刚巧将翟潇闻逼到床的角落里;此时扭过头来鼻息赫然近在咫尺,彼此才后知后觉地生出警惕心。
这些天来他们仍睡同张床,只是自那次试探后,任豪便背抵着他睡,不再将手臂揽过来;偶尔也下床,再睡上来时衣襟便熏染上烟味。他佯装不知,实则心内如明镜:任豪不甘心线索从他身上断掉,所以要放不放,彼此都在拉扯。
翟潇闻谨慎地往里回缩一段距离,不料任豪丝毫不放地跟进,一双眼凛凛逼视,在无光的视界范围内也使人心慌。他自知敷衍不了,最终不动,就停在距任豪鼻尖不远的位置,不耐烦地仰起脸来:“你又想问什么?”
他没问;他的确没问。肉眼正缓慢地恢复视觉,此时能描摹出任豪模糊的面庞轮廓,但进度至此停滞下来,因为翟潇闻忽被一股钳制的力捏紧了——任豪完全是生硬地,毫无预兆地扳过他的脸,其施力冷漠得令翟潇闻的下巴痛得发酸;随后他的手松开了,轮廓也紧跟着消失在眼前。
他余痛未消时竟率先迎上一个吻,对方唇齿间含着熟悉的烟草气,像一把野火不由分说地甩进干草棚,就此熊熊烧尽这个夜晚。任豪的吻很短,但很坚决,一次又一次强制往前贴近,稍稍动用舌尖就启开他,把他逼到夹角里呼吸不畅。
如果接吻也算一场博弈,那翟潇闻此时便胜意全无。他自觉已拆穿眼前人的意图,双方也并未结成牢靠阵营,所以更想不通任豪为何就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变卦。他甚至自嘲地想了:莫非还有与停电相关的性癖吗……边想边集中心神应对这个吻。
就完全是一路倒塌:计策、关键信息、秘密统统像多米诺骨牌,稀里哗啦地倒下去,甚至要引发耳畔巨大的蜂鸣声。人在突如其来的吻中计算不了什么,任豪在吻的过程中显然也不抱有伤害他的打算,这吻的落点由此更加毫无道理。
然而日光灯忽然恢复供电,如火柴嗤地在头顶擦亮,曝露直下的白光令翟潇闻稍稍皱眉。任豪也在光下陡然结束那亲吻,飞快撤开一段安全距离。
他睁眼还来不及提出质询,反倒率先迎上两束令人胆寒的视线,又锐利又直白,将在胸口捅个对穿。
刚吻过他的人,就那样事不关己地抱肘靠上墙去,拿戏谑的语气在诱导性提问:
“如果你是为个女人入狱,那刚刚为什么不躲开我?”
少见的那点温存也像火柴照亮的幻影,燃净便消失,终究要在雪里冻灭。
旧日里似乎也有类似桥段,令翟潇闻不合时宜地失神一秒。
好像那时她正同他置气,整个人背对他,只是拿甲油出来,轻轻慢慢往指上涂。她生气时也知捏紧蛇的七寸,只是一字一句将音调放低,像滴滴点点委屈敲窗的雨。
“闻闻,我知道了。”她拿惯常调侃的语气在讲,“他不爱我,你也不爱我。”
他便无话可说,目光移过去盯她晾在空中的手指。指上丹蔻是漂亮的朱红,又极鲜亮,在光下荧荧反射,仿佛无心沾染的血。
其实他与她的结局便如同丹蔻,漂亮尖利,必要时能磨皮渗血;也同样薄而脆弱,稍稍不慎,便在掌中断成一截血肉模糊。
当面的责备,强如背地的爱情。
朋友加的伤痕,出于忠诚;
仇敌连连亲嘴,却是多余。
——所罗门《箴言》
tbc.
附:
每章节标题选段仍然出自《旧约》或《新约》
此章有一些情感线索 但仍不代表最终结局 欢迎大家在评论区自由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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