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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困

【旌衣】三迭(十四)

萧平旌X顾南衣

前文见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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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闻故旧

只见来人做文士装扮,衣着却又不似时下文人那般追求秀致风雅,反而是件灰扑扑的袍子,看起来实在是过于简单朴素,丢进人群便能立刻泯然于众人,面色亦显得蜡黄枯槁,唯独那双眼眸秀美灵动,光彩远胜常人。

见顾南衣回过头来,那人眼睛一亮,连声道:“南衣,南衣!”语调中难掩激动,若非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怕是恨不得将他拉开来仔细看个清楚。

只是脸色看上去仍是僵硬木然,颇有几分古怪吓人。

萧策见状轻轻“呀”了一声,一步步退到了萧平旌身侧,当即埋头抱住大腿,萧...

萧平旌X顾南衣

前文见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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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闻故旧

只见来人做文士装扮,衣着却又不似时下文人那般追求秀致风雅,反而是件灰扑扑的袍子,看起来实在是过于简单朴素,丢进人群便能立刻泯然于众人,面色亦显得蜡黄枯槁,唯独那双眼眸秀美灵动,光彩远胜常人。

见顾南衣回过头来,那人眼睛一亮,连声道:“南衣,南衣!”语调中难掩激动,若非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怕是恨不得将他拉开来仔细看个清楚。

只是脸色看上去仍是僵硬木然,颇有几分古怪吓人。

萧策见状轻轻“呀”了一声,一步步退到了萧平旌身侧,当即埋头抱住大腿,萧平旌笑了笑,弯腰将他抱起来,在耳边极轻声道:“莫怕,这位姐姐易了容,并非真的便是如此模样。”

萧平旌当日会错认顾南衣为女子,是因对方戴斗笠着女装,还未看真切,想法上已然先入为主,但二公子并非就完全不会辨人识人,当来人喊出“南衣”二字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有了计较。

虽还不知此人是好是坏,有无别样目的,但她可能是目前为止唯一知晓顾南衣过去的人……是顾南衣与过往一切的唯一联系,更可能是顾南衣能恢复记忆的一点希望,因此无论有多大用处,都必须先听清楚她要说些什么。

思及此,萧平旌偏过头看了顾南衣一眼,就见青年也正在看他。他于是笑了起来,朝顾南衣微微颔首。

他那句话说得虽轻,但顾南衣耳目清明,自然也听得到,再垂眸一看这位陌生来客,却对萧平旌这一番话毫无反应,显见并无多少武学根底。

顾南衣犹在思索,那人已经抬起手来往他肩膀上一拍,只是手掌力道绵软,手指骨节纤细,暴露在灯火下的左侧耳垂上有若隐若现的耳洞……确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许是觉得他目光冷淡,于是“啊”地一声反应过来,抬手往自己脸上胡乱一抹,笑道:“我差点都忘了自己还戴着这玩意,怎么,顾少爷这就认不出来了?你不见了后,换我一个……”她看了萧平旌一眼,谨慎地改口道,“我一个书生自己上路,要知道水荒疫情之后时有灾民,我多怕遭人劫掠啊,好在我从一些杂书上学了点粗浅的易容之法,把自己打扮得难看落魄些,时而混在些南迁的乡民里,这一路也是运气好,居然真的没什么人搭理。”

话音未落又低头去翻腰间的鞶囊,从里头掏出不大不小鼓囊囊的一个油纸包来,笑眯眯地拍向顾南衣怀中。“当日说好同来同往,你这些日子也不知跑去哪里,好在我赌对了一回,一路南下,竟然还真的找到你了。喏,前些时日在吴郡还惦记着买了当地有名的琥珀核桃,你就说说我够不够义气,待你好不好?”

顾南衣听她时而抱怨时而欢快地絮叨着,竟想:她话怎么这样多……与我当真熟识?

此时见她手上那包东西直直地递过来,他下意识便接了,四四方方的一个油纸包,拆开一看,里头是几颗核桃,抬眼看去,就见那人虽摆着一张生硬僵化的面孔露齿而笑,却生生笑出了毫不作伪的欢喜。

他数了数,片刻后才道:“八颗。”

顾南衣抬起头来,看的却是萧平旌,他道:“只吃……八颗。”

烛火之下青年神色一如往常的平淡冷清,但萧平旌却能分辨出,他在看清那八颗核桃时眸中浮现的犹豫之色,显是极受震动的。

萧平旌轻轻覆住他的手道:“南衣。”

那易容女子一双眼睛在两个人身上来回转动,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暗潮涌动,她略略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了萧平旌一番,才行了一礼道:“敢问阁下是?”

萧平旌将萧策放下,他穿着那件月白短打,笑起来露出嘴角的虎牙,俊俏有余而稳重不足,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个跺跺脚境外的部族都需凝眉肃然严阵以待的人物,那女子自然也想不到,只觉得这青年笑容固然十分讨喜,可依顾南衣的冷漠,断不会因为讨喜这一点就放下心防,因此尤为好奇。

只听他道:“阁下远道而来又突然出现,是否更应当自报家门?”

“哈。”那女子原是兴致来了一问,见他拿话堵回来,便半是讥诮半是玩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阁下不想说,那我也不愿说,走吧南衣,我们不与此人为伍了,先寻个安静地方好好说说,这些日子你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我也都经历了些什么……”

她伸出手拉住顾南衣的衣袖,抬脚便要离开,但不同以往的,她这一拉竟没能拉动,正要回头催促,就见那那长得好看说话却不怎么好听的青年握着顾南衣的手腕不放,她有些恼怒起来,便道:“你又待如何?”

只听萧平旌道:“南衣忘记了。”

这话便有些让人听不懂了,那女子怔了一怔,目光在几人身上跳来跳去,有些疑惑地问:“什么忘记了?”

“过往一切……都忘记了。”萧平旌看了一眼顾南衣平静的脸,手仍与他握在一处,“从何处来,为何而来,往何处去,为何要去,都不记得了,阁下虽自称与南衣相熟,但因无有佐证,我自然也不可能让南衣跟你走。”

萧平旌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那个女子,见她虽然脸上戴了面具,但眼眸未被修饰遮掩,此时微微瞪大,似乎难以置信,手指也在骤然间揪紧了顾南衣的衣袖。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眸色几多变化,终于发现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顾南衣面对自己的时候稍稍还能流露出些许温暖的脸庞,重逢以来却只有全然的冷淡。

她再张口时,才与顾南衣相遇的惊喜已被完全冲走了,只余一些惶然与不愿相信的疑虑。她道:“是么?南衣,你真的不记得了?魏知——我叫魏知。你想起来了吗?是魏知。”

顾南衣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却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手中握着那油纸包着的八颗核桃,说不清自己是否有些失落。

大抵还是有的,至少他原以为……自己不再是来路不明的一个人了。

“走吧。”他抬起头,却是对萧平旌说的。

“慢着!”那自称魏知的女子着急起来,闪身拦在顾南衣面前,她局促地抬头看了萧平旌一眼,心知顾南衣此时此刻最信任的便是此人,自己……却当真是个陌生人罢了。而她的真实姓名、身份,原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事到如今却已顾不上许多了。

“好。”她道,“你不记得魏知也不打紧,那原本也就只是我便于行走用的化名。”她顿了顿,抬起头望向顾南衣,下定决心道,“我原叫……凤知微。”

像是风拂过了枝叶顶端发出了轻响一样寻常,在他的脑海里回响的,是一声仿佛极熟悉的呼唤。

顾南衣脚步一顿,轻轻晃了下头,半晌才断续道:“知……微。”

“是!”凤知微见他有所触动,既是欢喜亦是急切,连声道,“是敏且知礼,敬以知微的知微,你记得吗?凤——知——微。”

“知微……”顾南衣抬起那包扎着绷带的手指抵住额角,只觉得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正在翻覆,蠢蠢欲动地挣扎着将要呼之欲出,但是还不待他听清,那如影随形的蚕食却也应声而至。

而萧平旌那一声惶急的“南衣!”,正与脑海中乍然生出的剧痛一同漫开。

他身体一软往后倒去,很快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但顾南衣已无暇顾及了,他正勉力压抑住脑中躁动的痛楚,挣扎着睁开双眼,却只看到了晃动得令人心焦的火光,让人心里不断燃起一些狂热的破坏欲望。

他听到有人很远又很近地唤他,看不清脸,只有一声又一声的“南衣”。

他勉强抬起手,那人很快便接住他的手贴在温热的胸前,掌下是剧烈的心跳震动,一下又一下,和着那人的声音,焦急地说,“别怕,我带你回去!”

那点心跳似乎让他找回了一些神智,是鲜活有力的,只是跳得太快了,像是遇见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

顾南衣苦恼又费力地想,是什么大事呢……

是知微。

他总算想起来了,是……保护知微,还有……杀……杀……萧……

“萧……”他攥住萧平旌衣襟的手指,骨节煞白凸起,掌背青筋毕现。他也看不到面前三人惊慌的神色,只觉得整个人都卷在浓黑的漩涡里,连先前的火光也完全不见了。

萧平旌看着顾南衣已然完全失去了血色的脸,豆大的汗珠正从额角上不断渗出,一摸上去全是冰冷的,似乎痛得极了,只是手被自己牢牢握着松不开,便只能颤抖着往怀里缩,转瞬却似乎连活人气儿都没了。

萧平旌心急如焚,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一边喝令萧策跟上,一边辟开人群朝不远处的客栈方向疾奔。

酒酿甜糕与琥珀核桃一并跌落在地,一个摔得稀碎淋漓,一个四散滚落到明灭的光影之中。

凤知微不想自己一句自报姓名竟然引得顾南衣如此大的反应,心里又惊又忧,此时被萧策拉了下手才骤然回神,只听他脆生生道:“姐姐快走,要不跟不上二叔了。”

她关心则乱,来不及深究萧策那句“姐姐”,当下握住萧策左手快步往前跑去。好在街的尽头便是城中最大的客栈,她匆匆跟上二楼,正好见到萧平旌一脚重重踢在门上,近旁环绕着三五侍卫,心里更是惊疑不定。

其中一人嗓门嘹亮,正道:“二公子!这是……”

“叫林姑娘来!”

不远处的一扇门应声打开,匆匆走出两名女子,一个素雅清丽,一个秀美贵气,正是林奚和蒙浅雪。林奚二话不说快步往萧平旌房中去了,蒙浅雪向前走了两步,见到萧策扑过来,于是顺手接住,问道:“怎么回事?”

“南衣哥哥晕倒了。”萧策道。

“好端端的不是说去游湖散心,怎么突然晕倒了?”蒙浅雪一拢他的额头,见他无事,才勉强放下一颗心来。抬头又见到凤知微站在楼梯处,于是好奇地问,“这位是?”

凤知微短暂地踌躇了一下,很快便道:“在下是南衣的朋友……”

萧策却声音清脆,环着母亲的脖颈道:“是凤知微姐姐。”

蒙浅雪初时只看出此人易容功夫粗浅,却未注意是男是女,如今被萧策一语道破,她才有些惊讶地又看了凤知微两眼,笑道:“姑娘既然是南衣的朋友,又远来是客,不如先去旁的客房卸了这脸上的面具,其他的也等南衣醒来再说。”

她招来一名侍卫,引凤知微去空的客房漱洗,自己则牵着萧策进了萧平旌房间,只见屋内正乱做一团,鲁晖匆匆烧了盆热水上来,林奚正在凝神诊脉。

萧平旌初时站在床畔,又怕挡住火光,很快绕到林奚身侧,一双眼始终盯着已陷入昏迷的顾南衣,目光像燃着火,焦急又灼人。蒙浅雪见状,便嘱咐鲁晖将萧策带去洗漱休息,又遣走几名侍卫,自己则取了条干净帕子浸了水拧干,俯身轻轻擦去顾南衣额头上的冷汗。

片刻后,林奚抬起头来,道:“是那个古怪脉象。”

萧平旌问:“有无解法?”

林奚收回手,秀气的眉目显得分外凝重,片刻后才道:“我怀疑是蛊。”

一言既出,连蒙浅雪都惊了惊,须知生病有医理可循而蛊毒无行迹可依,若不知道中的是什么蛊,那几乎便是药石无医。

萧平旌手握成拳立在一旁,突然弯下腰将顾南衣扶坐起来,自己则侧身坐在他身后,抬手欲按住他的后背。

“平旌!”林奚道,“三思而行。你这法子极伤自身,且只能缓解南衣一时之痛,蛊虫得了益处,下次卷土重来时便要吃得更多,你便是有老阁主那样的功力,也经不起这样的损耗。”

“只要一时有用,那便顶一时用。”萧平旌抬眼看向她,言辞恳切,“林奚,你懂我的。”

林奚的手微微一僵,半晌终于移开,她对蛊虫一事不精,还是近些年游走四方时在西南待过一段时间,方才略有涉猎,如今也只能看着他将真气梳成丝缕,一点点传入顾南衣的筋脉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萧平旌才收了手,眼看顾南衣的呼吸终于渐渐和缓平复下来,一身冷汗也止住了,倒是他自己顶着一头淋漓的大汗,要起身时竟然还踉跄了一下。

林奚眼疾手快扶住他,就见萧平旌抬头笑笑,轻道:“没事。”

当年那轻狂胡闹的少年如今是越发成熟了,一肩独自扛了万般事,林奚却觉得心里百味杂陈。她定了定神,帮着扶顾南衣躺下,又接过蒙浅雪递来的巾帕,轻轻地将他冰冷的手捂了又捂。

只听萧平旌道:“我来吧。”

林奚抬起头,竟难得笑话了一句:“这也要争。”

萧平旌被她拿话一堵,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恰好林奚把帕子递过来,他便接了道:“好林奚饶了我,我是怕你和大嫂劳累,并非这个意思。”

林奚唇角微微一勾,站起身来正欲退走,余光瞥到顾南衣身上,只见他衣领有些凌乱地敞开着,许是在这一番变故中挣扎所致还不及整理,露出小半片白皙的锁骨,染着重重灯影。

她脚步一顿,旋即将床边的油灯取来,转身在床沿坐下,抬手将顾南衣的衣领又分开了些许,露出锁骨至肩窝处大片肌肤。

萧平旌不解其意,正待询问,就见她猛地又抬起头来。

“平旌。”林奚言语有些急促,却又字字清晰。她道,“我或许能查出南衣中的究竟是哪一种蛊!”

 

4、辨恶蛊

萧平旌闻言一怔,脱口而出:“当真?”

蒙浅雪在旁听着,也问道:“林奚妹子,你可是发现了些什么?”

林奚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油灯往上移了移,示意他二人上前来看,另一手则轻轻压住顾南衣的衣领拉开,露出他锁骨往下蔓延至心窝处几条浅淡的红痕。

“这是……”

“我刚刚仔细查看了一番,这些痕迹不是胎记,也并非受伤所致。而且,就在方才,我看着其中一道痕迹隐隐较先前要长了些,与这边的一道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交汇后停了下来。”林奚锁着眉,轻轻咬着唇,“我猜,这可能就是这蛊在他体内发作后留下的痕迹。”

萧平旌死死盯着那几道红线般的痕迹,他虽看不到林奚所说的隐隐变长,却看到其中一道颜色比初时要变深了些,他猛地抬起双眼,只见顾南衣眉头紧皱,不知是否又做了噩梦,在昏迷中也不太安稳,平放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查抖了抖,萧平旌见状,用掌心握住他的手指,另一手则抬起来覆在他额头上,轻轻抚了抚。

“南衣。”他低声唤道,“南衣。”

不知是否当真听到这一声声呼唤,亦或是萧平旌导入他体内的真气在四肢百骸里游走起了作用,良久,他眉宇终于慢慢松开,而心口上的红痕,也终于安定下来不再变化。

“这里一共六道痕迹。”萧平旌说,“加上昨晚,南衣确实曾有六次感觉到脑中剧痛。但往日只在夜里发噩梦时才有此症,今天……今天是因为听到了凤知微这三个字。”

蒙浅雪闻言微微蹙起眉头,道:“是那位自称南衣故友的姑娘?”

“看她对南衣的态度倒不像是心怀恶意,只不过她对自己的身份也有隐瞒,易容、更名、穿得极不起眼,应该是在躲避些什么,若不是因为南衣实在记不起,她未必就愿意在我面前吐露自己真名。这些暂且不说,我怀疑的是,南衣身上的蛊,可能与他自己的经历乃至记忆有关。”萧平旌看着顾南衣,眼里流露出些许疼惜,“我曾问过南衣做梦时梦到些什么,但是他醒来之后总是记得十分模糊,再试图努力去回忆,脑中便常会感到疼痛。”

林奚听了,便道:“有一部分失忆的人确有这样的症状,当努力回忆一些过往的时候,极易感到脑内疼痛,因此无以为继。”

“正是。关键就正在这回忆过往四个字上,仅是回想一些梦中所见,谈何过往,除非是他所梦的,正是与他过往有关的一切。”萧平旌顿了顿,又道,“而且我昨夜问他,又做了什么噩梦,南衣说——有虫子在吃他。”

此言一出,蒙浅雪和林奚都是一惊,两人竟不约而同说道:“蛊种在他脑中!”

一时之间,三人面上表情都凝重起来,屋内陷入沉沉的静寂,唯有林奚手中油盏的灯芯发出轻微燃烧的声响。

萧平旌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道:“凤知微这个名字,在南衣过往记忆中应是颇为重要的一环,所以他听到这三个字时,才会引发他脑中蛊虫的活动,就如同他做过的那些梦一样,涉及过往越去想,蛊虫就越活跃。”

“而且我担心的,蛊虫不仅是对他身体有损……”萧平旌握着顾南衣的手,手指下意识地紧了紧,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唇上没有半点血色,看上去轻飘飘的,就好像误入尘世的一片飘萍,被风吹往了这厢,下一瞬似也会被风卷着飘上天空,不复踪迹。萧平旌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再睁眼时轻道,“将来会成为现在,而现在又会成为另一种过去,蛊虫一日不除……是否有一天,南衣也会彻底忘了我们经历过的一切。”

那个金陵城中最明亮的少年,极少显露出这样的伤感情绪,为数不多的几次,是因兄长离世,是因父母故去,是因留恋的留不住,少年将军似乎无坚不摧,而无人想过他原也是……会害怕的。

蒙浅雪看在眼里,便觉心疼起来,抬起手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

林奚心中也不好受,她伸手将顾南衣的衣领缓缓合上,沉思道:“我先前说,或许能查出南衣身上种的是哪一种蛊,其实心里并无十分把握,只能暂且依照这些可窥见的旁枝末节进行验证尝试。我打算明日便启程回返琅琊山,平旌,你说过琅琊阁上关于蛊的典籍存有万千,想来世间蛊物约摸都有记载,而且今日也有信鸽飞至……”她抬头对蒙浅雪道,“蒙姐姐。”

“是了,你回来得急,还未顾上说。”蒙浅雪从袖中取出一卷纸笺,递到萧平旌手里,一边道,“老阁主在信中说,脉象虽知,但症状未明,还需请南衣上琅琊阁一趟,让他观之诊之方能做出结论。”

萧平旌接过那页纸笺匆匆看完了,良久才放下信笺:“我今日也与南衣提过,想让他自己上琅琊阁,但……他失忆后对旁人都不信赖,因此也不愿离我而去。”

林奚听了,点了点头道:“南衣有这想法,亦不令我意外,所以我原也就打算独自前去,早先他身染寒症,身上的蛊并无明显迹象,反倒是今日见到蛊虫在他身上苏醒后活动的痕迹,心里才更明朗了些,想来如果那万千典籍上当真无有记载,但有老阁主这样的当世神医在,所学又岂止于书籍之间,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蛊物也不例外,当有解决之法的!”她抬起头看向萧平旌,笑了笑,”只需你信我这一回,我自也当尽心竭力而为。”

“我怎能不信你。”萧平旌忙道,“若非你在,又怎能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能早一日发现这蛊的痕迹,便能早一日思索如何解决,林奚,我……“他站起来行了个大礼,极诚恳道,”我是极其感谢你的。”

林奚面露莞尔,又嘱咐他:“但也需你帮我个忙,南衣心口上的痕迹并非固定不变的,而是随着蛊虫的发作而出现变化,现下虽还看不太出来,但红痕的生长似乎自有规律,我不在此处的时日里,你若发现他心口上蛊虫的痕迹有变化,需得时时画下来,以飞鸽传书给我。蛊虫的活动行迹越是明晰,对于我识蛊解蛊的帮助就越大。”

“这是自然。”萧平旌道,“林奚,此行便有劳你了。”

“医者之命,本就如此,只盼不负所托。”林奚将手中的油盏放下,边走边道,“事不宜迟,我先回去收拾行装。”

她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出了门外,不忘将门扉轻轻阖上,蒙浅雪回过头来,见萧平旌已然又在床畔坐下,视线兜兜转转绕着个顾南衣,似乎便绕不出去了,她看在眼里,心下有些喟叹。

蒙浅雪是将门之女,论心细如尘自然不如林奚,但她与萧平章也曾夫妻恩爱如胶似漆,眼见萧平旌这幅模样,又如何会看不出来他对顾南衣那些纠结缠绕的情愫。

她以前喜欢叮嘱自家这个逍遥仙,总是说:“你若有喜欢的人,可要记得告诉大嫂。”

现在却想,何须言明,喜欢本就是天下最难掩饰的事,千里相思,万丈红尘,都藏在人的眼睛里,哪怕危机四伏处处凶险,但他只要望向那个人,便能散尽了雾,开出了花。

“平旌。”蒙浅雪向前走了一步,见他应声抬起头来,才轻声说:“我明日与林家妹子一道上路吧,策儿也随我一同回去。”

萧平旌略一沉吟,道:“这样也好,此去杭州诸事尚不明朗,大嫂与林奚一起回去,路上也有个照应,我尽快处理完此间事后,就带南衣上琅琊阁。”

蒙浅雪”嗯“了一声,许久又唤他:“平旌。”

萧平旌抬起头,见蒙浅雪神色有些犹疑,于是弯了弯唇角笑了笑:“大嫂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蒙浅雪想了一会,才道:“南衣的来历和他身上这蛊……他中蛊失忆,只带着一块乘船令上了和源号,因此才认识了你。但蛊是何人所下,乘船令是何人所给,为何不是别的随便一艘船而偏偏是和源号,到如今需要你耗费内力帮南衣压制体内的蛊虫,是机缘还是巧合,抑或都是有意为之……平旌,你可有想过?”

萧平旌这一次沉默良久,他望着昏迷不醒的顾南衣,那纤长白皙的手指被他握在掌心处,握了许久也不见热,手上那些薄薄的剑茧略微粗糙地蹭着指尖,但萧平旌握住了,便没想过要放开。

他道:“大嫂觉得,南衣是个怎么样的人?”

蒙浅雪微微一怔,她远没有亡夫那般聪慧机敏,但此时此刻,却在转瞬间就明白萧平旌想说的话。

一个人哪怕遗忘前尘,天性却是不会轻易更改的。鸡鸣狗盗之辈即便失去记忆,品性形貌也不会突然就变得风雅动人,而一个人若始终青翠坚韧似竹,那他过往便大抵不会是什么奸恶之徒。

她扶额浅浅一笑,道:“是我一时想岔了。南衣……当然是个好孩子。他虽然寡言冷淡,与谁看起来都不亲厚,但心地却柔软良善,策儿有日回来脸色有恙,我一再询问下,才知道他日间疯玩过头岔了气,是南衣用内力帮他疏通经络。他待策儿这样好,策儿那么喜欢他,我又何尝不是。”

萧平旌闻言弯了眉眼,他笑得温柔和煦,说话的声音仿若夏季微风,他道:“大嫂说的,我都想过。但像那样对他好些,他便傻愣愣也把一颗心捧给别人,说他居心叵测,又哪有这样心怀不轨的傻瓜。”

“反而是那给南衣下蛊,将南衣推至我身边,藏于暗处算计一切的人,想来与我重入金陵查佛血案也有干系。”萧平旌说着,又敛了笑容,神色渐渐凌厉起来,颇有些那时执掌长林军印的样子。萧平旌少时常被众人低估,但大梁的三军统帅,北境的常胜战神,却非全靠父兄庇荫得来。他道,“这些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南衣这一世无灾无痛、无难无忧。”

蒙浅雪点了点头,抬手拂了拂他的肩,又叮嘱道:“让南衣好好睡一晚,你也早些休息。”

“大嫂放心。”萧平旌起身,送蒙浅雪出去,到门前又道,“对了,那凤知微……”

蒙浅雪道:“我已让人带她去客房暂且住下,她是去是留,还得等南衣醒了再做打算。”

萧平旌亦无其他意见,送走蒙浅雪后,又吩咐鲁晖去楼下打盆热水上来,他记挂着顾南衣,因此也未注意到阖上门的同时,角落里一间客房的房门打开,凤知微从里头走了出来。

走廊上留着两名侍卫,正守在那位体弱多病的虞大人门口,两人见凤知微出来,想起是蒙浅雪早前安置过的,便也未去多加阻拦。

凤知微循着记忆,找到萧平旌门口,犹豫着打算敲门问问顾南衣的情况,正逢鲁晖打好了水上楼,她脚步一转,不再在门前逗留,反而快步走到鲁晖身边,伸手去接他的水盆。

她道:“我来吧。”

鲁晖急忙推辞,却听她说:“我身为南衣的朋友,与他失散多日,现如今想献个殷勤讨个好,小哥可否行个方便?”

鲁晖闻言,只得将水盆给她,一边挠挠头,一边陪着她往楼上走。

凤知微又问他:“小哥是何时认识南衣的?”

“顾公子是我们在船上碰到的。”鲁晖乐呵呵地说,“顾公子初时可凶,不与人说话,也不让人近身,还得是二公子出马!自从顾公子与我们二公子相识后,便同进同出,感情好着呢。”

他眉飞色舞地说着,对萧平旌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凤知微听着暗暗吃惊,心说南衣那个性子,往日和人说上两句话已算施舍,失忆后必然也是生人勿近,这小侍卫前半句所说倒是十分贴切,但后半句真是听得人匪夷所思。

她想了想,试探地说:“你们这位二公子确实风姿潇洒,想来也是出身名门,只是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结识……”

鲁晖爽朗笑道:“姑娘是顾公子的朋友,当然也会是二公子的朋友。姑娘是想问二公子是何许人吧,这世间或有千万个二公子,但如我家二公子这样天下闻名的,却只有一人,姑娘还不清楚吗?”

凤知微脚步一顿,握着木盆的手指微微蜷紧,指骨也泛出些许白色。她几乎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这小护卫确实没有半分夸张,大梁这位闻名于世的二公子,少年便征战北境,奇袭东海,挽大梁于大厦将覆之际,是救这朝堂终不致倾覆之人。

是长林府……

萧平旌!

只听面前不远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那英俊过人的青年立在门后,嘴角含笑,眉目疏朗,他朗声道:“姑娘若不介意,心中有什么要问的要说的,还请进房一叙。”


受兔Avatra
恍若天外来客。 「夫婦岩.01...

恍若天外来客。


「夫婦岩.01」

恍若天外来客。


「夫婦岩.01」

困困

溯情(白龙X白逍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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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设如山山山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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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这一点细微的怀疑就像从枝头跌落的一朵花瓣,它轻描淡写细若无骨地飘落在水面上,却因此泛出了十倍百倍远大于己身的涟漪。

白龙的戒心一向很重。

这是他在百余年里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中为自己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保护,他也早已不是什么心思都能在脸上寻到三分颜色的纯真少年了。

他摒弃了人身的那一刻起,便也摒弃了为人会有的柔软心肠。

而百年后即使心间仇恨早已经如同乌云化雨融入天地,但他的戒心却始终坚如磐石地横亘在他与万物之间。

他对众生没有一丝一毫的恻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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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设如山山山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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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这一点细微的怀疑就像从枝头跌落的一朵花瓣,它轻描淡写细若无骨地飘落在水面上,却因此泛出了十倍百倍远大于己身的涟漪。

白龙的戒心一向很重。

这是他在百余年里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中为自己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保护,他也早已不是什么心思都能在脸上寻到三分颜色的纯真少年了。

他摒弃了人身的那一刻起,便也摒弃了为人会有的柔软心肠。

而百年后即使心间仇恨早已经如同乌云化雨融入天地,但他的戒心却始终坚如磐石地横亘在他与万物之间。

他对众生没有一丝一毫的恻隐。

何况那蛇妖也没有说错。

妖百年方可口吐人言,千年才能化为人形,白龙以人魂附身黑猫,于人而言虽已是妖,于妖而言却只是灵而已,其实十分弱小可欺。

他那一点幻术未必能在千年道行的蛇妖面前全身而退。

因此他也更不会为了救这个少年就把自己置于险地。

可是从他跃下休憩的那枝枝头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悄然地改变了。

仿佛自从这个少年出现在他面前的第一刻起,他那套固有的保护自己的法则就被无声无息地撕裂了一个口子,簌簌地往外掀起了一阵微妙的风。

他突然就想起丹龙死前那句“因果未断,尘缘未了”。

 

他看向那个少年。

白逍遥长得很好看,乌黑蓬松的额发下,是远山含黛般清秀的眉目,挺直的鼻梁,丰润的嘴唇色如桃花,眼角的那颗小痣在他目光飞扬流转之时便会鲜活地动起来。

他漂亮得仿佛是最出色的画匠用最上乘的工笔费尽心血才能画出来的画中仙。

白龙不相信有人见过这样的一张脸还能忘。

但他又确确实实没有任何一星半点关于白逍遥的记忆。

白龙看着他开开心心地把干净的衣服换上,少年开心的样子不像作伪,这让他的眉眼看起来分外柔软,像一株含苞欲放的花朵一样。

他将白龙新拿来的那身干净的蓝色布衣换上,又披上那条杏黄色的披挂,木剑系在背上,透出一股利落的英气。

金色的阳光落在少年的头发上眼睫上,仿佛为他白皙干净的脸裹上一层蜜桃色的糖霜,他身上有种干净清爽的气息,白龙看着他,越发觉得白逍遥应该生于富足商贾之家,养尊处优地长大,不受人间疾苦。

他想不出这样的一个少年为什么会在三更半夜出现在荒郊野外。他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带着一把非比寻常的木剑,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白龙悄无声息地审视着他,然后听到少年说:“我们走吧。”

白逍遥说完之后,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既害怕白龙拒绝,又担心他听出这句话中不能与外人道的亲密,只能故作镇定地轻轻踢着脚边的碎石,一边竖着耳朵等待白龙的反应。

他的小小心事都藏在这些只字片语后秘不可宣,事实上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再跟人说过这两个字了。

我们。

这两个字把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并透着一种并肩携手的亲昵。

白龙也愣了一下,这两个字他同样也太久太久没有听过,他总是孑然一身,他从来都是孤独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

他听到白逍遥跟了上来,跟了一会判断出自己没有甩掉他的意思,脚步便越发轻快起来,心情似乎也很好,好到又哼起了那首不着调的小曲。

白龙不太理解他这种快乐,他的快乐就仿佛是春末夏初清透的风,处处都透着明媚的温柔。

但白龙觉得这不应与自己有关。

至于他,他只是已经厌倦了这种在人世间的生存方式,漫长而又毫无尽头的。

倘若真是因果,他希望白逍遥为他带来的,是生命真正的终结。

 

6、

白龙早已没有家,白逍遥似乎也没有。

或破庙、或桥墩、或湖畔、或山林,餐风露宿的日子过下来,乍看起来和平时没有太多不同。

但与独自一人的生活,却又大有不同。

一开始是白龙在小憩的时候,会听到少年压低后沉沉的嗓音。

“猫大仙。”他倚在树下,轻轻摩挲着自己手中的木剑,“其实我原本是个捉妖的。”

白龙睁开眼睛往树下望去,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那高束的马尾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微微颤动。

“师父让我下山除妖。他说凡尘俗世,乱花迷眼,要我千万坚守本心。”

“又说普天之下,众生者众,不拘于形,是以人有坏人,妖也有好妖。”

白逍遥赧然一笑:“所以我每次除妖前总是要问一问他们,对所行之事可有后悔,对这繁华世间可还有眷恋,如果愿意改过自新的,便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

白龙从未开口回应他,听得多了,只是甩了甩猫尾,心想,这捉妖的方式也未免过于天真。

白逍遥又说:“我那时候遇见了一个人,他说我捉妖的方式太过天真,我一开始很不服气。”

“那一次我抓了一只虎妖,它已经杀了四十三个无辜行人,其实已经可算罪孽深重。我花了好多功夫制服它后,它说它知道自己大错铸成,以后必定潜心修炼造福路人,绝不再造杀孽。”

白逍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我还是相信了。”

“其实我以前也并不是不曾遇到过想要出尔反尔的妖,但我每次与它们立契,若违反誓言则受契约反噬之苦,也许是运气好,那些妖都尚算得上安分。”他的头微微后仰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一双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上来,正好与白龙的目光对上。

白龙借着月光看到了他眼睛里漾出的清浅的忧伤。

白逍遥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是透过他在寻找着什么,就这样定定地看了数秒,才慢慢地阖上眼睛。

“我照样与它立契,但其实它留了份心眼,契约甫成未完全浸入血脉之时,也是锁他的灵印开始松动的时候,它便趁我未曾防备,自断立契的手臂,打算将我咬死当场。”他顿了一下,喉结上下轻轻地滚动,半晌才又说,“那个人赶到了,他救了我。”

“他只是个凡人,和旁人不同的大概是会一些术法,但也不是用来除妖的那种,花哨多于实用的。”白逍遥轻声说,“我从未想过他会出现在那里。”

 

白逍遥想起了过去,那红若夕阳晚霞般遮天蔽日的枫林里,白鹤突地展开的羽翼扫过他的眼睫,不知从何而起的一阵风将他掀入白龙怀里,而凶悍的虎口就在眼前,开阖间几乎咬掉了来人肩臂上整块的皮肉,露出内里隐约的白骨。

漫天的血色与大片的枫林如火一般烧到了一起,也灼痛了白逍遥怔然的眼。

大股大股的鲜血涌出来,不由分说地漫了白鹤一身。

那青白鲜亮的鹤羽成了红尘里最炙人的艳色,将少年的心一并焚成了烬。

白龙终于抱不住他了,踉跄了几下落在地上,跪倒在他怀里,一口鲜血咽不下去,就这样洒在白逍遥蓝色的衣襟上。

“你啊。”他痛得浑身都在抽搐,却还是笑着说,“我都教你不要轻信人了,更何况是妖呢。”

白逍遥抱住他,惊觉自己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惨败的叶。

他不知道白龙到底有多疼,只知道那鲜红色的血仿佛要不流尽便不肯罢休一样,迅速地将衣裳和土地都染成了一种沉厚的暗色。

师父没有教过他完好跳动的心脏也会像失重跌落地上的琉璃盏一样碎的四分五裂,是以白逍遥不知道那飞速蔓延割穿了五脏六腑的碎片也叫心痛。

他痛得弯下腰去,从身上喷薄而出的失控的灵力瞬间将虎妖绞得粉碎。

 

他无措地痛哭失声,泪眼模糊地从身上找出昆仑山上带下来的仙药,一股脑地倒出来要喂给白龙吃。

而白龙在不停地咳血,那些药根本无法塞进他嘴里,哪怕好不容易塞进去一颗,也很快被喉咙间上涌的血水冲出来滚落在地上。

白逍遥只能把药含在嘴里嚼碎了,俯下身去用颤抖的舌尖分开他的被血染红的嘴唇,把药一点点地喂进去。

白龙的血因此不断涌入他的嘴里,再沿着两个人紧贴的唇缝空隙处溢出些许。

那浓烈的腥味和滚烫的炙热仿佛将少年整个人都点着了,从唇齿口舌间直达五脏,顺着周身经络浩荡奔走,令他五内俱焚。

白逍遥捧着白龙的脸低声呜咽,舌尖抵住他的舌尖纠缠在一起,直到甘苦里透着清香的药丸终于完全融化在白龙的喉间。

仙药的药效发挥得很快,白龙的血终于不再像开始流得那么凶猛,但是肩臂上被撕咬去的皮肉仍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长出来。

白逍遥小心翼翼地抱住他,未能完全止住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白龙唇边,白龙便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

“味道和凡人的没什么两样。”他苍白着脸色,却又忍不住要去逗这个有些耿直的小神仙,“也不对,你有这么多的眼泪。”

白逍遥轻轻地抽噎了一声,半晌才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师父没说过。”

白龙笑了笑,认真地看着少年的脸。

白逍遥先前哭得一塌糊涂,如今好不容易止住了,泛红的鼻尖还挂着未干涸的泪珠,不染世尘的双眸清澈明亮,里头蓄着盈盈欲落的水光,就像一朵缀着露珠的嫩芽一样。

他的嘴唇上沾着自己的血,是这张清秀通透的脸上唯一令人目眩神迷的颜色。

白龙转开了眼,他不敢多看。

他也怕万劫不复。

 

白骨生肉的时候又疼又痒,白龙躺在他怀里,着实疼得有点意识模糊了,按捺不住地发出压抑的呻吟声。

白逍遥很紧张,他的紧张从他又黑又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他拘束却又不安地拽着白龙的衣角,生怕碰触到其余会令白龙疼痛的地方,只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伤处。

“不要紧的。”他语无伦次地说,“师父说过这药很灵的。”

“一会儿就好了。”他轻轻地哄白龙,“一会儿就不疼了。”

白龙倚在他怀里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半晌才艰难地睁眼看着少年道:“还是很疼。”

他仰头望去,能看到白逍遥的睫毛软绒成一片,眼睛里盛满了担心,白龙看了许久突然问:“换了别人,你也会如此吗?”

白逍遥被他问得一怔,茫然地看着他说:“什么别人?”

白龙突然笑了起来,他想我究竟在纠结些什么呢?

粉身碎骨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就万劫不复。

人生变幻莫测,何处不是变故。

他看着白逍遥许久,才带了半分撒娇似的柔声说:“我疼得很,你……你亲我一下。”

少年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但他没有拒绝,而是乖乖地俯下身,将嘴唇轻柔地贴在白龙唇上。

那是属于白逍遥的温热气息,带着药的清苦香气,与他轻轻厮磨。

白龙便觉得那伤处似乎也没有疼得如此不可容忍。

“白逍遥。”他说,“你师父有没有说过,你会爱上一个人呢?”

 

7、

白龙成为猫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只吃鱼眼珠。

那索然无味的鱼眼和空洞无物的眼眶能令他一遍遍地警醒自己记住那滔天的恨意。

而现在吃食一事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他只是为了维持住活动身体的体力而进食,即便是山间野果林间清泉也能果腹。

可是白逍遥却对此很上心。

“猫大仙。”他笑起来总是很有朝气,“今天我打到一只鸟了。”

白龙知道,那会儿他正猫在不远处的树上,半眯着眼,看到白逍遥掷出的石子在他琥珀色的瞳仁里划过一道清晰的痕迹,准确无误地击中枝头上那只倒霉的雀鸟。

他居高临下的匍匐在枝头上,看着白逍遥找来干净的溪水,将那只鸟去毛开膛。

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将雀鸟内脏清理得干干净净,即使他的手仿佛不应该用来做这样的事,但却又做得无比灵活熟练。

白龙很快就闻到了那随着火光萦萦而起的香味。

“猫大仙,你吃吃看。”白逍遥举高了手中的树枝,将顶端那只烤得酥香流油的雀鸟给他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他的睫毛上仿佛能泛出清浅的金光。

白龙迟疑了半会,轻巧地从树枝上跃下来。

白逍遥将烤熟的鸟肉撕成细碎的长条,放在干净的树叶里,再轻轻放到他面前。

“我很久没做了。”他小声说,“不知道味道还好不好。”

白龙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鸟肉许久,终于低头吃了一口。

白逍遥看他肯吃,似乎也很高兴,他双手抱着拢起来的膝盖,偏着头看着白龙,脸上盛开着柔柔软软的笑意。那双漂亮的眼睛弯出了好看的弧线,连带着眼角那颗痣轻轻颤动。

 

白龙很快把鸟肉吃完了,这一次没有再回树上,而是选了个舒服的姿势伏下,猫尾闲散地扫了两圈。

日子如流水一样流走,却透着少见的温柔闲适。

山间飞鸟走兔,湖中白贝游鱼,能抓到什么便吃什么,但大多都进了白龙的肚子,白逍遥只偶尔吃上一点。

白龙基本不与他说话,少年似乎也不以为意,仿佛白龙肯吃对他而言就已经是极大的满足了,他总是在料理完食物后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除了一次白龙回过头来看着他,他怔了怔才明白过来,轻声说:“其实我辟谷多年,吃不吃东西并不要紧。”

辟谷多年的仙山弟子,为何会对人间的食物处理得如此驾轻就熟?

而且他在烤制这一事上熟练非常,仿佛练习过多次,每一分都恰到好处。但对于其他烹饪方式诸如煎炒煮炸,却只有束手无策的茫然。

这点疑问从白龙心头轻巧地掠过,突然就令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还是个少年人的自己。

 

被父亲赌钱赌输了卖给师父后,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愤懑的日子。

哪怕师父说他是个好苗子,他也依然对学习那些花里胡哨的幻术没有丝毫兴趣,但倘若不顺师父的心,便常常会换来一顿接一顿的毒打。

于是他便开始无可无不可地学习,也许是真的应了黄鹤那句天赋惊人,白龙十一岁便能使木鸟成鹏,十二岁能点石化金,到十三岁上已可化鹤腾空。

他和丹龙开始因着幻术大师黄鹤门下弟子的名头,在京城乃至四海内外,掀起了白鹤少年的美名。

多少人慕名而来,多少人为求一观。

但白龙的快乐只是在黄鹤不注意的时候独自偷溜出去,在山林里追逐走兽,闲了便捕鸟掏鱼,升起火来就能饱餐一顿,有时候丹龙问他去哪,他也不带。

因为那是他在生存的缝隙里唯一可享受的自由,只属于他自己的。

那段时日白龙处理野味越来越熟练,开膛破腹取其内脏,什么东西到他手里翻了个圈都能干干净净地再架到火上。

他对火烤一法似乎也颇有天赋,几次下来便熟练如常,不用三番五次查看,火候却总是能掌握得极好。

他爱吃鸟禽类胸腹间那块嫩肉,而那地方烤得过了便柴,烤不够便半生不透,只有他能烤得又香又嫩,撕开的肉上甚至能往下微微渗出油脂来。

然而这许多年来他已几乎要完全忘记自己这门手艺的味道了,直到白逍遥把第一只烤好的雀鸟递到了他面前。

白龙深知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除了自己或许有人也能做出合他胃口的食物,但清洗食物的手势要与他如出一辙,火候滋味要一应俱全,就连白逍遥剔给他的第一块肉,也是他一直以来最喜欢吃的那块。

是连巧合都无法掩盖和解释的丝丝相连环环入扣。

白逍遥了解他不曾为人知的喜好。

 

8、

白龙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他不动声色地反复梳理自己的记忆,一点点回忆起那些几乎已被他摒弃的过往,却依然遍寻不到白逍遥出现过的痕迹。

他的记忆合理得甚至让他察觉到一丝荒谬的气息。

但他知道白逍遥一定记得些什么。

虽然少年对此只字不提,但白龙有时候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会察觉到白逍遥在看他。

他把自己很好地掩藏在黑暗之中,眼眸半眯,所以白逍遥并不知道他醒着。

因此白龙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漫无边际的哀伤,那些专注的沉重的深情随着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白龙的脊背上,竟然能让他无意识地乱了呼吸。

而每一个青天灼灼的白日,仿佛是不想让白龙发现,他总显得又有活力又有朝气。

白逍遥究竟背负了些什么,白龙并不清楚。

但他渐渐地发现白逍遥的欢喜和悲伤似乎和他有丝丝缕缕的关系,因为少年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仿佛白龙去到哪里,他就要去到哪里。

那种时候白逍遥身上就会透出一种顽强的执拗。

 

夜里明月高悬,清辉一路自树梢上铺至湖水边,在水面上洒下凛凛的银光。

白龙突然睁开了眼。

他的灵体不知何时已脱离了那匍匐在树干上的猫身,浮在半空中悠悠荡荡,月光穿透他的身体洒落,灵气却被留在他体内循环了一个小周天。

他抬起手看了看,意外地发现这幅灵体比之上一次出现,似乎又凝实了一些。

白龙在他那不知呆了多少年月的黑猫身体边坐下,伸出手轻轻梳理了一下那想象中柔软的皮毛。

他仰起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夜空中明亮的月,又顺着那明亮的月色,看到了倚在树下睡着的白逍遥。

少年睡得很沉,但他似乎在梦中遇见了不快的事,眉宇也渐渐地聚了起来,眼皮几次跳动,却始终没能从睡梦中把自己拔出来。

他紧紧抱着那把稀世珍宝一般的木剑。

白龙静静地蹲在他面前,鬼使神差一般地,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按在白逍遥紧皱的眉头。

然而他碰不到那温热的身体,也抚不平少年眉宇间的痛苦。

过了一会,他才缓缓地缩回了手,手落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穿过了木剑的剑柄,然后白龙就看到木剑上滑过了一层浅淡的光芒。

他的手顿了顿,复又伸过去,轻轻地按在木剑上。

那平日里看上去无甚稀奇的剑身上亮起的光彩比方才更炽盛了些,随即白龙就听到木剑上传来轻微的嗡嗡声。

在那细微的声响进一步转化为他脑海中鹤唳一般的共鸣时,他松开了木剑。

他笃定地想,原来这把剑确实与我有关。

在那短暂的一刻里,白逍遥似乎也感受到了些什么,他被那轻浅的鸣声安抚了,渐渐松弛了紧锁的眉头。

而在白龙灵体完全自空气中消失的那一瞬,枝头上的黑猫睁开了他琥珀色的眼睛。

他几个纵跃离开了栖息的树,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如墨的夜色中。

他突然想回去看看。

那个并不能称之为家,但却是他短短十数年为人的时日里,生活过的地方。

 

这一去便去了七日。

黄鹤和丹龙早已尽归尘土,门下其他弟子走的走散的散,那屋子实在破败得非比寻常,纱窗上破了个大洞,看得到内里的房梁上挂满了蛛丝,茶几矮凳上全是厚厚的灰尘。

连风仿佛都懒得造访,门上的漆皮掉落了大半,另一半死气沉沉地挂着。

白龙站在院中,并没有丝毫感伤。

即便时移世易,他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冥顽不灵桀骜不驯的少年,浑身依然透着不安天命的要强。

他自破了洞的纱窗钻入屋内,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当年他和丹龙住的那个小房间。

白龙几乎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才终于在自己放白鹤羽衣的箱子夹层里,找到了一本古籍。

一本他想不起是何时放进去的古籍。

但他与丹龙的羽衣向来是分开放的,各自落锁,并不会有第二个人心血来潮,将这本东西放进他的箱子里。

那书页经过漫长岁月变得极为干燥酥脆,白龙伸出爪子按上去,轻易便在泛黄的纸页上留下清晰的划痕。而其中更有几页似乎经过无数次的翻阅,边沿微微卷起,将其余的书页顶出一点细小的缝隙。

白龙翻开了那一页。

上面载着:分魂之法,极为凶险。引魂入剑,十不足一。

哪怕他没有分毫记忆,也能从那短短的描述中体会出个中艰辛不易。

但其实自古铸剑之法,无不追求神兵利器,分魂之法折损过巨,魂寄于剑威力有限,白龙审视半日,觉得能触动他的无非是那句:持剑者之危难,分魂者有所感。

相守意味远胜于杀伐之心。

是怎样十死不悔的深情能以命践行。

既沉重,又疯狂。

再看旁边,成书者以蝇头小字将方法细细描述了一遍,又以朱砂批注,自此法创始,未有功成者,万望慎之,慎之。

白龙将书册重又合上。

他想,有的。

至少我成功了。

 

黄鹤身为幻术大师,识人之能更是佼佼,他没有说错,白龙确实是天纵英才。

他的胆大妄为与至情至性,同样无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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