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满目山河24h|0:00】珘与桉澈
下一棒:@颜暮
番外 珘与桉澈
-
十月一日,是国庆节。
这天,沈珘起得格外早,因着昨晚加班加点赶完资料,肩颈到现在还疼得厉害,他轻轻扭了两下,怕吵醒爱人和两个孩子,便没敢继续动作。
今天过节,沿着小山晨跑的时候能看见路灯上的红旗飘飘,这便又是极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于国家而言是复兴强大的开始,于他而言则是帮了两个弟子大忙。
视线逐渐朦胧,思绪随着远处的薄雾缓缓地飘回了四年前,四年前的今天,何桉二十七岁,江澈十九岁,两人都在这一时刻撞上了不同的麻烦。
轻叹一口气,沈珘轻轻摁了两下眉心,勉力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顺路带了早餐回...
下一棒:@颜暮
番外 珘与桉澈
-
十月一日,是国庆节。
这天,沈珘起得格外早,因着昨晚加班加点赶完资料,肩颈到现在还疼得厉害,他轻轻扭了两下,怕吵醒爱人和两个孩子,便没敢继续动作。
今天过节,沿着小山晨跑的时候能看见路灯上的红旗飘飘,这便又是极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于国家而言是复兴强大的开始,于他而言则是帮了两个弟子大忙。
视线逐渐朦胧,思绪随着远处的薄雾缓缓地飘回了四年前,四年前的今天,何桉二十七岁,江澈十九岁,两人都在这一时刻撞上了不同的麻烦。
轻叹一口气,沈珘轻轻摁了两下眉心,勉力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顺路带了早餐回家,此时的日光已经剥开了云层,微微撒下一重氤氲的光。
掐着这个点,沈珘给徐钊珉和杨苛打了问候的电话,拉了一下家常,说是中午过去一起聚聚。
师门许久未聚,沈珘难免有些激动,刚一挂断电话,想要坐着看一会儿电视,合着手机还没放下,何桉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整整四年,不仅岁月磋磨了何桉,沈珘的教导方式也督促着青年前进,自从江澈成功考研F大,他们就跟着一起搬到了H市,如今何桉已经成了一名优秀的研究生导师。
三十一岁的年纪,不多不少,只能说是刚刚好,沈珘就期待他能收个学生带着了。
接通电话,轻轻地放在耳边,何桉愈发温润的声音传过来:“老师早上好,国庆节快乐。”
沈珘点了点头,摁断电视,踱步到阳台上靠着栏杆,“小桉早,国庆节快乐,今儿这么早醒?”
“是…”何桉压低了声音,好像在刻意躲着谁,“大清早就被书教授吵醒了,现在还在外边听京剧呢。”
“哦,没想到他还有这爱好。”沈珘唇角微勾,点开了扬声器,两条手臂微微张开,做着运动,“今天有什么别的安排么?何家那边有没有让你回去?”
说起“何家”,何桉就想到了一连串不太美好的回忆,不过已经被老师逼着解决了,他也就没想太多,
“我哥我姐让我中午回去吃个饭,您晚上有约吗?我晚上过去找您?”
沈珘眯起眼睛,眺望着远处绿油油的山尖,说:“晚上有空,不过你记得打个电话跟师爷和师伯问个好,还有小澈…他有什么打算?”
话音刚落,电话就夹了一串忙音进来,沈珘瞥一眼,发现是江澈夹进来的电话,这事儿不可能这么凑巧,他就寻思何桉这崽子肯定是在边打电话边聊天。
淡淡的笑了两声,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了解的样子,匆匆跟何桉又聊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那头的何桉抓着手机,有些忐忑,心想这应该不算是一心二用吧…
比起四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江澈实在是成长了很多,一条小溪终于汇成了一片汪洋,不过懒筋尚在,昨天因为没赶上早八迟到了。
这种倒霉事也就只能落在倒霉孩子身上,而且还恰好是沈珘的课,不过因着他昨天事情太多,沈珘也就没有揪着他教训。
战战兢兢的跑完一天任务,自然而然的就忘了今天是过节,若不是师兄提醒自己,他保不准能在宿舍摊上一整天。
“老师…国庆节快乐。”
江澈轻噎一口唾沫,紧张的两只手都抓上了手机。
“国庆节快乐,小澈。”听的出青年有些彷徨,沈珘放缓了语气,“今晚有什么安排没有?”
“我,我同学喊我出去吃饭。”江澈吞吞吐吐的,努力扯开话题,“可能会喝点酒,不过我会注意。”
“什么时候,是中午么?”
沈珘笑,倒霉孩子那点小心思早就被他摸透了。
“是中午…”江澈摸摸鼻子,还是小心翼翼的,“晚上也可能会有烧烤的局…”
“烧烤多不健康。”沈珘眉头轻挑,轻轻的敲打着栏杆,“来我家吃饭,我给你做竹笋炒肉,红烧肉,回锅肉,叉烧肉…”
沈珘这菜名一听就有别的用意,江澈瑟缩了两下脑袋,心说您这样就不怕把我吓跑吗?
不过他还是妥协了,哼唧着说:“我才不要吃这么多肉呢,会长胖的!”
这调调与几年前如出一辙的可爱,沈珘笑意更浓,说:“倒霉少爷,你瘦过吗?”
没想到老师竟会这么回复,江澈表示受到了一万点暴击,垮起个小脸继续哼唧:“老师好坏!我不要和老师聊天了!哼!”
沈珘就是喜欢这么逗他,比逗自家崽子还有趣,他笑着安慰:“好了好了,听话,今晚七点准时过来,不许迟到。”
“知道了,老师,您还有什么别的事吩咐吗?”
“没事,你去忙吧。”
“嗯!老师再见!”
挂断电话,沈珘抬头望天,是一望无际的湛蓝和深邃,江澈则是坐在床上,抱着手机,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彼时何桉正坐在桌前,静静地盯着桌上台灯暖黄色的亮光,不约而同的都想到了四年前的今天。
万千的思绪混乱的厉害,沈珘一时无法滤清,竟没注意到身后来了个奶里奶气的小崽子。
“爸,爸爸…抱抱…”
小崽子叫沈朝,今年三岁,比姐姐沈玥晚两分钟出生,身体素质什么的也要稍稍薄弱一些。
小小的个子看起来像一团小糯米,揉着惺忪的睡眼靠在自己腿边,扯着自己的裤腿。
沈珘将他抱起来,放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脊背,也不知道这小崽子怎么找到这里的,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起来灵光极了。
“小朝怎么这么早起?刷牙没有?”
爸爸的怀抱总是温暖的,沈朝依偎在沈珘怀里,轻轻蹭了蹭,似乎有些委屈,“我被姐姐踢了一脚,还没有刷牙…爸爸,我们搬出去睡好不好…”
“小朝乖,听话,先去刷牙,一会等姐姐醒了爸爸跟她说说。”
只是“说说”,而不是拿着小细棒子打手心,沈朝嘟着嘴,极其不情愿,“那下次我做错了事,爸爸也只是跟我“说说”,好吗?”
沈珘听了,难免觉得好笑,他将人放下来,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爸爸给过小朝三次机会了对不对?”
沈朝点点头,揪着小小的衣角,盯着脚上叮当猫图案的鞋子。
沈珘又问:“三次罚站机会用完了,是不是该用别的方法长长记性?”
“是…”沈朝乖乖点头,皱着小眉头,“我会听话,不会再惹爸爸生气了。”
这崽子真是乖出了何桉当年的样子,还顺带着翘起了两根毛,实在是可爱透了,沈珘捻着搓了一把,说:“好,快刷牙去吧。”
…
太阳缓缓移动,时间也在跟着流逝,沈珘跟徐钊珉和杨苛吃完了饭,又被院长及同事拉着喝了下午茶,合着吹牛还吹到自己身上来了,说自己是如何的幸福美满。
话说回来,他是真的幸福美满,前面有师兄和老师带着,曾经的痛苦早已化成了过往烟云,身边有爱人陪同,身后的两个崽子变成了四个,都包围着自己。
于他而言,这是他的满目山河。
下午四点,何桉带了些醉意从何家出来,何家是个大家族,大多数兄弟姐妹都十分有钱,随便出手都是名贵的酒,何桉自然挡不住哥哥姐姐们的来势汹汹。
他酒量是真的不好,三杯下肚就已经有些晕了,想起四年前的暑假,那会儿老师还想着帮自己戒酒,却因着一些原因,始终没能成功。
他回家冲了个澡,又跟自家爱人喝了下午茶,就打理好自己,下楼买了一些老师爱吃的东西,寻思给老师捎过去。
沿途还遇上了江澈,这倒霉孩子总算没再踩着点到了,跟何桉一同来到了沈珘家门口,敲门按铃。
过了几秒,沈珘来开门,看着站的端正的两个学生,笑着招呼,“进来坐。”
“打扰老师了。”何桉欠了欠身,换了家居鞋,合着把江澈带过来的东西也一同放在桌上。
江澈打了一声招呼,逗沙发的两个小崽子玩去了,何桉撸起袖子,问沈珘:“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事儿,你和小澈去歇一会儿吧,我和你师娘两个人就行。”
“好,如果需要帮忙,您就说。”
何桉馋沈家两个崽子好久了,听见江澈逗得他们咯咯大笑,他也趁机捞一只过来抱着。
小女娃娃尤其喜欢跟小桉哥哥一起玩,大概是因为何桉颜值在线,又温文儒雅,黏在他身上格外享受。
何桉哪里想得到年幼的小女娃娃会想这些,只以为她只是单纯的要抱抱。
老师和师娘的手艺还是很好,两个人联起手来做菜就更是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菜还没上,江澈的肚子就率先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得亏饭桌上没什么规矩,江澈还是吃的叮叮当当,何桉则跟老师和师娘分享日常,两只小崽子也跟着咿咿呀呀的说起幼儿园的事情。
吃完饭,刷完了碗,几个人来到了H市的外滩,慢慢地走着。
H市是一个大城市,许多外地的人来这里打拼,碰上国庆节,很多人都回老家过节去了,所以此时外滩并没有什么人。
狭长的海岸线依旧是看不到边际,几搜白色的帆船,亮着灯飘在宁静的海面上,白光夹着月光通通撞进一行人的怀里。
杨静知道沈珘肯定要跟学生说些什么,逗着两个小崽子往前走了,不好打扰他们师生三人。
海风带着咸涩的味道,总是容易勾起谁的思绪,何桉跟江澈一左一右的靠在沈珘身边,各自怀揣着心事。
“老师。”
“小桉。”
何桉明显不像江澈会掩藏思绪,一下子就被沈珘看穿了,他笑,“怎么了?”
“没,没事。”何桉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尖,高挺的鼻梁在灯的映射下落下小半片阴影,“您先说吧。”
沈珘看他还是有些怂的模样,也没想跟他拐弯抹角,“今天在何家,感觉怎么样?”
“还好,还好…”何桉回答,“比四年前那会儿好多了。”
“四年前挨的那顿,我没有打冤你吧?”
“没有,是我的错。”
何桉低垂下脑袋,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四年前的今天,他实在不愿意回忆,却又不得不回忆。
“被老师教训,是应该的,毕竟…我做了那样的混账事。”
“知道就好,不许再有下次了。”沈珘拉人的手过来,轻轻牵住。
“嗯。”何桉乖乖的点头,“一定不会再有下次了,老师,我会听话。”
江澈一直在旁默默地跟着,不等他老师回应,他也连忙接了一句,“老师,泡泡糖也会听话,不会再被一些小事击垮了。”
“哦?”沈珘笑得更深,“泡泡糖不是没有耳朵么?”
“老师,老师老师…”江澈黏的更紧了,瞬间就发出了泡泡糖的威力,“别的泡泡糖没有耳朵,只有您的专属泡泡糖才有耳朵。”
“好了好了,知道你会听话,你们都要好好的。”沈珘又将江澈的手牵了过来,拉着大弟子和小弟子,慢慢的走着。
听了这话,何桉跨步向前,大着胆子将他老师揽住,江澈反应迅速,也从后面抱住了他老师。
沈珘被抱的一个猝不及防,前面一个高个子拥过来,后面也是一个不矮的个子围上去,差点没让他岔气,“哎哎哎,你们都多大了?”
“老师…”何桉张了张嘴,说:“谢谢您带给我一片山。”
师兄说完,江澈也紧紧跟着,“老师,也谢谢您捎给我一条河。”
沈珘微微有些出神,就由着两个弟子静静抱着他。
不知是什么机缘巧合,他的愿望成真了。
他成就了一片长满桉树的山,也收获了一条清澈奔流的河,如今再回首,满目皆是纯粹。
“那我更要谢谢你们。”沈珘轻轻闭上眼,“带我见证了这满目的山河。”
-
〖听风成风|21:00〗勿忘我
写在前面:
计划了很久的活动最后一刻还是横生枝节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啊啊啊啊(我要闹了
那么,愚人节快乐。希望大家能从我们这里得到快乐,听风成风,看云成云。
00.
往下掉。往下掉。
重如磐石,轻如羽毛。
往下掉。
01.
“听说咱们这儿又要来个小杂碎。”
汤姆晃悠着一对罗圈腿来到索恩和库珀身边,吐掉嘴里的草根。他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身形细瘦,一双窄而细的眼睛总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周围。
“噢,得了吧,我才不会蠢到当你的April Fish。”
接话的人是库珀,年纪与汤姆相仿,声音尖细,鼻梁在一次斗殴中被打歪了。他嫌恶地撇头看了一...
写在前面:
计划了很久的活动最后一刻还是横生枝节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啊啊啊啊(我要闹了
那么,愚人节快乐。希望大家能从我们这里得到快乐,听风成风,看云成云。
00.
往下掉。往下掉。
重如磐石,轻如羽毛。
往下掉。
01.
“听说咱们这儿又要来个小杂碎。”
汤姆晃悠着一对罗圈腿来到索恩和库珀身边,吐掉嘴里的草根。他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身形细瘦,一双窄而细的眼睛总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周围。
“噢,得了吧,我才不会蠢到当你的April Fish。”
接话的人是库珀,年纪与汤姆相仿,声音尖细,鼻梁在一次斗殴中被打歪了。他嫌恶地撇头看了一眼汤姆吐在地上的蔫草根。
索恩看也不看身边争论的两人,粗声开口:“小孩子才过那个愚蠢的节。要我说,把这节日当真的人,都和发明这节日的人一样蠢。一个蠢材必有另一个更大的蠢材仰慕,你们他*的没听过吗?”
他十五岁,正值变声期,声音粗哑难听,为此他的两个跟班,库珀和汤姆,私底下曾偷偷嘲笑他——当然,这是不能被他知道的,知道了,又会被他用他自己的一套方式“惩罚”,挨饿、受冻、羞辱、打骂,都是家常便饭。索恩比他们高大许多,他们不敢拗他的意思。
索恩似乎有些烦躁,也许是今天修道院的食品供给没有喂饱他肥胖的身躯。库珀和汤姆对视一眼,偷偷往后缩了缩。
“我没骗你,”汤姆小声争辩,用手怯怯一指门口,“在那儿。”
门口茉丹修女领了个孩子进来,她的养子,五岁的朱诺,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
那孩子吃不准年龄,身高和行为举止像十三四岁,身形却比汤姆和库珀都瘦,伶仃地站在修女身边,弱不禁风一般。他长着一张明显营养不良的脸,双颊凹陷,生着细小的雀斑。眼睛却极漂亮,是动荡如同酝酿着风暴的蓝色,配着亚麻色略长的头发,在光下跳脱如大海晴光的影子。他沉默而戒备地打量着四周,无视茉丹修女的喋喋不休,眼神一一扫过墙皮脱落的石灰墙壁、破败发霉的地板、碎了一半的窗户,最后扫过站在楼梯口的索恩三人。他的目光并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太久,又游离到别的地方去了。
茉丹修女还在与瓦莉安院长喋喋不休:“这孩子是孤儿了,母亲早就没了,父亲在上个月刚去世,他姑姑不想收养他,就送到我们院里来。送来也好,他父亲酗*,早就不管他了,街坊邻居都知道的……”
瓦莉安院长沟壑纵横的脸一贯没有表情,她不断在胸前画着十字:“又要多一张吃饭的嘴。收下吧。”
“这孩子和你投缘,瓦莉安娜。这孩子的名字也叫瓦利安。”
瓦莉安修女的眼睛里好像划过某种光亮,接着她转过身摩挲胸前的基督雕像,光亮熄灭了。
“瞧瞧她那张脸,”汤姆小声插嘴,“就算在瓦莉安修女鼻子底下放坨大粪,她的眉毛也不会动一下,是不是?”
库珀吃吃笑起来。索恩没笑,眯起眼睛:“这就是新来的小崽?今天不是愚人节吗,咱们去找点乐子。”
瓦利安好容易摆脱了矮胖修女呼哧带喘的喋喋不休,跟着老修女上楼进了房间。
老修女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指着左边一间屋子,脸上的皱纹都没有动一下:“你要和维萨里合住。他也是孤儿,和你一样。”
瓦利安被“孤儿”刺痛了一下,但他抿紧嘴唇没有说话。妈妈教他在爸爸侮辱他们的时候保持沉默。这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进去吧。”
房间是狭长的方条,逼仄,但还算干净。几年前就枯萎的常春藤枝条随风摇摆,阳光透过枝条漏进窗子。两张床靠着墙壁平行摆放,其中一张床上已经坐了个金发小孩。男孩抱着膝盖,穿着睡衣,安静地看着他。
“你是维萨里?”
男孩点点头。他看起来比自己要小一些,瓦利安判断。他在对面的床上坐下来。
“我叫瓦利安。瓦利安·法莫。你姓什么?”
男孩摇摇头,朝他比划什么,指指自己的喉咙。
“你是……哑巴?”
男孩对这句直白的问话稍有些别扭,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瓦利安有些不忍卒视地扭过头。他接连被酗*的父亲和尖酸刻薄的姑姑抛弃,又被迫在这样一个破败如同坟墓的地方过无声的日子。门口那个肥胖高大的男孩和他的跟班明显对自己不怀好意,年轻修女只会喋喋不休,老修女沉默寡言,室友居然是个哑巴。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过下去。
这时男孩起身过来,扯扯他的袖子,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瓦利安时隔多年仍记得那个微笑。那时窗外阳光照在维萨里的金发上,跳脱如同三千里波涛,四月的风在吹,对面高塔上十七世纪的圣母像们一齐转过脸来,无声微笑。
晚饭过后瓦利安上楼,发现自己的行李不见了。虽说只有几件破衣物和母亲的遗照,却足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地上楼又下楼,奔走,感觉全院的目光都咬在他的背上,几个孩子在角落里对他指指点点。他鼻尖沁出一层汗水,眼眶开始发痛。他转头看见索恩抱着手臂,身后两个麦秸一样瘦的男孩子吃吃发笑。他心里渐渐烧起一股怒火:“别笑了!”
原本靠在墙上的索恩漫不经心地笑两声:“哈哈。愚人节快乐,这个礼物你喜欢吗,小崽?”
库珀:“我们看见你那*子妈的遗照了。”
汤姆:“是啊,她可真漂亮。”
索恩漫不经心地接口:“是个美人。小子,介意告诉我你妈的花名叫啥么?我没进这破修道院之前,”他忽然停顿一下,左手伸出两根粗胖的手指圈成圈,右手食指在圈中进出,“我没进来之前,说不定在哪条街边*过她呢。”
库珀和汤姆大笑起来。他们向来喜欢索恩说这种笑话。
瓦利安没有笑。他正怒火中烧,只想骑到索恩的脑袋上把它揍成猪头:“把它还给我。”
“那可不成。小子,你得拿点东西来换。”
瓦利安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谈判:“你看,索恩,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忠诚,尽可能的忠诚。小子。如果你没有的话,”索恩看看瓦利安的蓝色眼睛,“你的姿色不错,随了你母亲吧?只要你肯陪我睡一晚上,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毕竟美人是世间最珍贵的瑰宝,是不是?”他挑着眉笑,看看身后的两个男孩。
哦,去他的忠诚吧,瓦利安想。然后他扑了过去。他六岁起就和街边的混混打架,揍这样一个只是虚胖的小混蛋,他能轻松应付。
他只记得那一瞬间三个人气恼而惊诧的眼神,之后他只是凭本能,抡起拳头揍他每一寸能够触及的肌肤。一下,一下,一下。直到有人把他拉开,拽回楼上的房间,闩上门,他还在喘着气,眼泪胡乱地落下来。
茉丹修女喘着气,高耸的胸 /部在黑袍下微微颤抖。她在胸前不断画着十字,声音又尖又响,几乎语无伦次:“上帝,哦,我的上帝啊,瓦利安。”小朱诺躲在修女背后,紧紧攥住她的裙角,瞪着一双大眼睛。
面前是维萨里,他朝他比划手语,瓦利安勉强看得懂:“你把小朱诺吓坏了。”
“我不怕——他把我母亲的遗照拿走了。”
“他们挂在对面楼的常春藤上了。你看,我已经拿回来了。”
维萨里递给他一个相框。他紧紧贴在胸口,努力平复呼吸。
“他们会对我怎样?——我是说茉丹修女。”
“茉丹修女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她知道前因后果。我跟她说了。”
茉丹修女严厉地摇摇头:“瓦利安,我要你保证——以后——不准——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哦,我的上帝啊!”她胸口起伏得更厉害了,拿出一块精巧的小手帕,不断擦拭着脸颊。
“抱歉——没有吓到你吧?”这时瓦利安才注意到维萨里颊侧的淤青,“他们打了你?”
维萨里摇摇头,拢一下耳畔略长的金发,把淤青遮住,转移了话题:“他们骂你母亲,我听见了。”
接着,他斟酌一下,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垂下眼睫:“没关系,我也一样。”
——这所修道院里的孩子都是这样,他们或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或是*女生下的弃儿、或是根本就不被父母喜欢,送到这里来管教的小霸王。这里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孤岛,孤岛中央酝酿的风暴和动荡的悲哀,永远不会被外界听到,只会随着十七世纪的圣母像和常春藤一起被时间埋葬。
瓦利安无言以对,只好轻轻拍拍维萨里的后脑勺:“我很抱歉。”
维萨里像是痛一般轻轻抽气,躲开他的手:“不,没有关系。”
“你怎么了?是哪里痛吗?”瓦利安皱眉,抽气声很轻,但非常准确地落进他耳朵里。他想抓住维萨里仔细看看,但被他偏头躲开了。“我累了。快睡吧。”维萨里抓起被子,朝他比划完最后一句话,然后蒙上了头。
茉丹修女最后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拽着朱诺出去,关上房门。
其实索恩他们说的是实话,瓦利安躺在床上看着常春藤缝隙里漏下的月光,悲哀地想。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身份,但母亲给予他的温暖要比其他人加起来的都多。他默默想着有母亲在身边的四月,风筝在碧蓝的天上高飞,风送来青草的芳香,一簇一簇浅蓝的勿忘我在山脚下盛开,妈妈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瓦利安,瓦利安。他奔走着寻找妈妈,欣喜地朝她跑过去,却一直一直追不上。他看着妈妈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浅蓝深碧的繁花间。
瓦利安,瓦利安。
周围的青草在妈妈消失的瞬间凋萎,他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的渊。
往下掉,往下掉。
重如磐石,轻如羽毛。
往下掉。
他惊醒,身旁是与梦中深渊如出一辙的漆黑的夜,没有星星,没有月光。对面的床上传来维萨里清浅的呼吸声。
第几次做这个梦了?第三百零三次?还是第两百四十三次?记不清了。只是个噩梦而已,瓦利安漠然地想了想,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02.
自那天以后,索恩、库珀和汤姆就不再来找瓦利安的麻烦了。他们顶多敢在茉丹修女看不见的角落,朝路过的瓦利安瞪视、吐口水。
“没关系,”做完早祷,在茉丹修女和瓦莉安修女都离开后,汤姆悄声说,“那不过是个小杂碎。”
索恩躲在旋梯拐角,一只胳膊还缠着绷带。他挥了挥拳头,痛得抽了口气,对目不斜视走过的瓦利安怒目,低声道:“是啊,他不过是个姓‘农夫’的狗崽子罢了。”
他们的话清晰地落到瓦利安耳朵里。他暗自嗤笑。狗崽子?是啊,他有些自嘲地咀嚼着这个称谓。这是第一百次,还是第一百零一次听见这样的称谓?反正他不怕。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辱骂。父亲喝醉酒用酒瓶扔他,他绕着巨大的橡木桶和水泥砖块躲避,就会听见父亲操着混乱不堪的口音这样骂他。狗崽子。杂碎。*子养的。蠢驴。我后悔生了你。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你怎么还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找你妈啊。这时候他就遵循妈妈的话,不发一言,躲在巨大的水泥断墙后面,透过纵横裸露的钢筋看着发疯的父亲。酒瓶在他脚边摔碎,划伤他的脚踝。血/滴在地上。这时候父亲累了,重复着上述所有的话倒在地上睡去。他从藏身之处走出来,调动全部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不要拾起玻璃碎片划/开男人的喉/咙,扛着烂/醉/如泥的父亲回家,脚踝被划破的地方痒而痛。痛觉让他心里生发出一种残忍的快意,就像是拿刀切开自己身上流脓的伤口,一刀一刀剜去伤口周围腐烂的息肉——没关系,他告诉自己,我会把这样的称谓嚼烂了吞下去,变成我自己的勋章。他又赢了父亲一次。
他不由无声地笑,眼泪几乎不受控地冒出来。“狗崽子?”他想,“我会把这作为我的勋章。”
他走下楼梯口,穿过枯萎常春藤遮蔽的回廊,在那里找到等待他的维萨里。
经过那件事以后,维萨里就像是找到了依靠,不,更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整天黏着瓦利安寸步不离。早上醒来,他会看见维萨里坐在床上盯着他;早晚祷告结束后,维萨里躲过索恩三个人,早早跑到回廊那头倚着石柱等他;上课吃饭要和他坐在一起,简直是寸步不离。因为维萨里永远沉默,也很少向他比划手语,所以他倒也不介意自己多了一个小尾巴。只是有时候会稍有些烦躁。
比如现在。
结束了一上午修女讲述的乏味的课程,他躲开众人,跑到修道院墙外的一片青草坡上躺下来。阳光下的青草暖烘烘的,夏天的风带着草的香味拂过他的脸颊,耳畔是暗河淙淙的流水声。时间在这里停滞,无迹可寻。他向来喜欢这样,在青草和风里寻找一丝妈妈的痕迹,忘却时间对她生命的残酷雕琢。在失去了一切后,他欣慰而略带心酸地想,他至少还拥有阳光和青草坡。
然而时间很快被打破,位面恢复流动。他眼帘上的一片阳光被阴影遮住。瓦利安不快地睁开眼睛,维萨里的金发刺得他眼球发痛。他略有不悦地支起胳膊,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维萨里摇摇头,在他身边躺下来。
“有时候我在想,”他斟酌着词句,想着怎样说才可以不伤到永远沉默的维萨里,毕竟他可不知道金发小鬼不朝他比划那些见鬼的词句时心里在想什么,“有时候我在想,你为什么不去和别的小孩一起玩一会呢?我这个人没意思得很。老是跟我呆在一起,你会很没劲的,干嘛不去和他们一起跑跑跳跳,放放风筝?”
一只拖曳着长尾的风筝低低掠过草丛,维萨里的脸被一片阴影扫过。瓦利安看到维萨里一瞬间的犹疑。
没等他松一口气,小孩却飞快地向他比划道:“不会的。我不觉得你没意思。那些人才没意思。”又顿了顿,有些恐惧地向四周望了望。
看来还是需要说得再明白一点。瓦利安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我需要独……”
没等他说完,维萨里便猛地站起来拽住他的胳膊,躲开飞掠过草甸的锋利的风筝线。草坡的另一头,索恩阴郁的脸一闪而过。
“……谢谢。”瓦利安摸摸鼻子,稍微有点尴尬。
“我带你去个地方。”维萨里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
十分钟后,修道院西侧的废弃钟楼。
登顶后,瓦利安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这里是修道院最高的一座塔楼,可以俯瞰整片平原,大片的草地和农田在烈阳下闪着大海一般的粼粼波光,流水蜿蜒漫过起伏的小丘、草甸,一直延伸向地平线外。平原即将消失的地方,拔地而起一座高大的城堡,如同大海中凸起的屿礁,重叠又似山峦,数以万计的窗户面向烈阳,一齐闪烁出灿烂炫目的清光。瓦利安从没有来过这么高的地方,他看得忘了呼吸。钟楼四面都是石砌拱门,无遮无拦,风四起,他张开双臂拥抱着永远川流不息的无止的风。瓦利安回头看看维萨里,冲上去拥抱他,旋转两圈又放下,酝酿着风暴一般的蓝眼闪烁出快乐的光彩。
维萨里咧开嘴,双颊红通通的,拉着他的手在黑色的石沿坐下,双腿垂到空中晃荡。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常来这里,”他比划道,“只要吹吹风,看看风景,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还知道修道院的不少地方,那些小孩只会乱跑乱喊,他们都没去过。那些地方是我的秘密基地……我只带你一个人去。”他略带羞涩地比划完最后一句话,抿着嘴唇,露出他惯有的笑容。
瓦利安不由想起了那些没有课程的下午,维萨里像刚刚一样牵起他的手,带他跑过修道院斑驳的石壁,绕过那些嘴角带着永恒悲悯微笑的圣母像,跑到某些看似幽暗实则别有洞天的地方,再在晚祷开始前溜回来。废弃祷室里有绘着恢弘的众天使和耶稣基督的油画;祈祷塔下边有着一层建造了石头水池的地下室;篱笆墙拨开实则是一道木门,背后是一口井,井沿雕着繁复的葡萄藤、苹果树和瓦利安最不喜欢的蛇……这些地方都让瓦利安大吃一惊。由此他格外期待那些下午,每一次到达之前他都不知道目的地是哪儿。牵起维萨里的手,就等于一场奇妙的冒险。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地方?”
“我很早就被送来了,比你们都要早。记事起我就在这里生活。这里虽然简陋破败,但就像我的家,哪有人对自己家不熟悉的?”
“其实,”维萨里有些迟疑,又下定决心似的顿了一下,抿抿嘴,鼓起勇气比划道,“其实……我的家应该在那里,在那座城堡最高的塔尖上。”
“别傻了,你又不是王子。记得吗,维萨里?我们都一样。”都是*子妈养大的孩子,瓦利安心里想,有些残酷的快感,如同用钝刀划开带着脓血的伤口。但他没说出来。
“我知道。我的妈妈和你妈妈一样。她是在老国王出城的时候,在一家客栈里与他结合才有了我。我听瓦莉安娜修女说,我妈妈是在一个雪夜,来到这座修道院门口生下的我,是老嬷嬷给我起的名字。”他又有些悲伤地补了一句:“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妈。”
瓦利安实在想不到词汇来评价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他只当是愚人节的一个荒谬玩笑,而且他也不能相信眼前这个衣衫破烂、身形瘦小的小孩会是国王的儿子,只好敷衍过去:“我以为你不过愚人节,小维萨里。况且老修女的故事听多了对你没有帮助,我还想说我爸爸是个高等骑士呢,但他只会酗*、女票/女支/和揍我。”他牙疼似的咧着嘴笑了一下。
维萨里嘴角的噙着的笑意顷刻间就淡了下去。他看了瓦利安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沉默地吹了一会风。维萨里突然比划道:“瓦利安。其实我十四岁,和你一样大。别再叫我‘小维萨里’了。好吗?”他很认真,不像是愚人节开玩笑的样子。
瓦利安惊诧地盯着他。他第一次好好地打量维萨里。维萨里垂在颊侧、向内卷曲的金发和浅色的大眼睛容易让人错误地估计他的年龄,而他永恒的微笑和沉默,他苍白的肌肤、不时冒出的淤青,更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他很弱小”的错觉。可是仔细看去,他已是少年的身形,差不多与自己一样高,棱角变得分明,如同被风削磨,眼窝深邃如沉了两汪静默的湖泊,迎着光看去,会折射出类似夕阳晚照的晴光。瓦利安第一次这样直视维萨里的眼睛,那两汪深潭似有魔力,拉扯着他猛然跌入另一个世界。那双眼睛好像饱含千言万语,却只是一刹那的空幻,待他亟亟寻找时,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他真漂亮啊。瓦利安暗忖,也许是我错了。鬼使神差地,他开了口。
“明天,我带你去放风筝吧。这句不是愚人节的玩笑话。”
维萨里神色有些复杂地盯着他,点了点头。
瓦利安不记得维萨里有没有重新露出微笑。
03.
第二天早上,维萨里很早就醒了。夏季的天亮得很早,但另外的原因是他从没有这么兴奋过。
先天的不足剥夺了他开口表达思想的权利;母亲早逝、父亲缺席,老瓦莉安娜只知道一心向上帝祈祷,使他整个童年几乎没有人耐心看他的手语。最有耐心看他“说”话的是年轻的茉丹,她成为了他向世界输出信息的突破口。天上的风筝、仲夏草原的勿忘我、暗河的水声、草原、风、冬季结冰的池塘、雪、麻雀,他总是一一比划给修女看。但茉丹修女九年前领回了朱诺,便疲于应付那个比他还琐碎的小孩子,不再有时间看他的比划了。那时候小恶霸索恩和他的跟班来到了这所修道院,他还得费尽心思躲避他们的欺辱。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朝别人比划那些琐碎的事。风、草原、蔷薇和勿忘我、麻雀,这些他都看着,记在心里,却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沉没在一个色彩斑斓却无比寂寥的世界里。
但瓦利安不一样。瓦利安并不反感他的多话。——也许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难得的安静了。于是他把自己世界里的飞鸟、鱼和花木全都给他看,向他毫无保留地陈列自己的灵魂。他喜欢瓦利安从头到脚的每一寸皮肤,喜欢他一切样子,包容他一切情绪。每一个寂寞亟欲将自己折磨发疯的夜晚,他偏头看看对面被月光笼罩的瓦利安的面庞,总能神奇地沉静下来。——这比向耶稣基督祷告管用多了。
昨天瓦利安第一次没有相信自己说的话,维萨里很气愤,带他上了他一直没去过的钟楼。在那里他把自己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了瓦利安,但他也没有相信。维萨里觉得自己的灵魂在他面前一/丝/不/挂,这种羞耻感几乎要迫使他哭出来。
没关系。至少瓦利安终于要带我去放风筝了。他兴奋地想,快乐盖过了难过。
初夏草原上的阳光亮得刺眼。瓦利安和维萨里看着颜色绚烂的巨大风筝在天上高高飘扬。
瓦利安偏头扫一眼维萨里,突然说:“你喜欢勿忘我吗?”
维萨里点点头。他最喜欢的花就是勿忘我。他曾经在修女的书房里读到过那个凄美的故事。
瓦利安咧开嘴:“我也是。”他突然把风筝线塞进维萨里的手中,“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他就转身风一样跑向草原深处星星点点的蓝色花丛。原野腹地,齐腰高的草湮没瓦利安的踪迹,维萨里只能看见他影影绰绰的轮廓。
维萨里攥着线,感觉在高空风筝的细微晃动,像是攥住了一股气流。这一股微小的气流不太听话,总想逃跑,于是他攥紧拳头,感觉指尖被锋利的线割得发痛。
“喂,小鬼。”
维萨里转过头。两个瘦小的影子拥着中间高大的影子走过来。他看清了他们的脸,是汤姆在叫他。他攥着线后退一步。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没和你那位大哥哥在一起?”
维萨里的脸变得煞白。他扭头看看瓦利安离开的方向,心里充满恐惧。手中那束气流还在不知好歹地颤动。他犹豫自己该不该扔下手中的线撒腿就跑。他抬头看看高飞的风筝,又看看那丛深草,终于还是舍不得那只风筝——那是瓦利安花了很久,翘了下午的课和晚祷做好的,他不想就这样扔掉它。他在原地晃了晃,还是站住了,谨慎地侧身面对他们,身体绷紧。
索恩抱着胳膊向前逼近,勾起一边的嘴角:“还是你那个小男朋友今天不要你了?金发小鬼。不要以为你成天跟他混在一起就没法收拾你。”他声音粗哑酷似指甲划过玻璃,听得维萨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库珀和汤姆对视一眼,绕到维萨里身后,索恩迈上前,轻佻地环住他的脖子:“最近怎么躲着我啊?你以前可是最喜欢我了,不是吗?”他故意把“喜欢”咬得很重,加剧了维萨里的厌恶。维萨里不喜欢这样轻佻的触碰。索恩油腻腻的呼吸令他恶心。他想吐。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索恩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的恐惧和折磨。以前索恩会带着库珀和汤姆打伏击,趁他孤身一人的时候冲上来把他按倒、把他抵在墙上、逼他吞下不明的物体,有时候是虫子,有时候是稻草,有时候干脆就是那种黏糊糊的液体;他们认定了不会有人听他说话,便肆无忌惮,有时候是言语侮辱,有时候是动手。每次他浑身上下都会布满淤青,痛得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第一次和第二次被这样对待时他找过茉丹和瓦莉安娜,但茉丹忙着安慰哭闹不休的朱诺,只是敷衍地摸摸他的头;瓦莉安娜则是不断向上帝祈祷——毕竟,她说,修道院没有钱,孩子,这就是宿命,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上帝从来不会保佑他,维萨里从小就知道。他学会了攀爬和逃跑,无声无息地穿梭在修道院高大而古老的建筑物之间。那些地方索恩从来不会去,就发现不了他。他渐渐习惯了受伤之后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或是去那些“秘密花园”。他知道风、知更鸟和勿忘我能疗愈一切伤痛。
——但从来没有一次侵犯,像今天这么过分、这么明目张胆。
维萨里愤怒地挣扎,脖子却被勒得更紧,肺里的空气急剧消耗,窒息感渐渐涌上来。库珀和汤姆一人一边抓住他的手,把他摁倒在草甸上。他松开手,风筝飞出去。
索恩解开裤带。汤姆很兴奋,库珀却显得有点不安,用尖细的嗓音问道:“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毕竟,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被你爸妈送进来的啊。”
朦胧中维萨里听见索恩不耐烦地骂道:“*的,你以为我想这么干?这破学校简直像个监狱——长得好看本来就是他们的错。要怪就怪他们今天不识好歹,出来放风筝吧。既然收拾不了法莫,就收拾他的‘心上人’吧。”
维萨里脸贴在地上,他嗅到青草和泥土的生腥味,余光看见索恩肥胖的身躯从后面压上来,他两手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接着身下的剧痛将他的身体抛起来又落下去,抛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落入无止境的黑暗深渊。
只是可惜了那只风筝。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维萨里的余光看见那只巨大的风筝划过天空。它长长的尾部坠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接着它沉了下去,如同天空中一只巨大的搁浅的鲸。
往下掉,一直往下掉。
瓦利安怎么还不来啊。剧痛几乎难以忍受,维萨里无声啜泣起来,他一脚踏空,掉入了无止境的黑暗。
重如磐石,轻如羽毛。
春季种下的勿忘我已经开始枯萎,无精打采的浅蓝花瓣卷着焦黄的边。瓦利安在齐腰高的深草里奔跑,脚下的暗河水把鞋袜浸透,他勉强寻找一些尚且完好可以绑成花束的骨朵儿,心跳得很快。他想起维萨里攥着风筝线,有些拘谨地朝他微笑的样子,想起维萨里在阳光下熠熠夺目的灿烂金发。他觉得自己怀里好像揣了只兔子。
好容易绑成一束小花,瓦利安抬起头揉揉腰,开始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迈过深草,跋涉河流,他高高擎起那束小花,觉得自己就像是握有权杖的国王。他咧开嘴,真想高声大喊维萨里的名字。这时候他看见自己花了整个下午做好的风筝慢慢腾腾划过头顶,暗自嗔怪维萨里的不小心,加快了脚步。
瓦利安艰难跋涉过深深的草甸,来到平原,远远看见交叠的影子,维萨里的金发在最底下发光。
他错愕地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扔下手里的花,发疯一般跑过去。
04.
修道院的秋天和冬天都很难熬。尤其是冬天。这是瓦利安第一年来就知道的。但今年的冬天尤其漫长。大雪封城,补给奇缺,每个人的口粮几乎都削减为原来的一半。房间里冷得像冰窖,半夜的风声和着邻村雪鸮断续的嚎叫撕心裂肺地刮过石砌走廊,枯萎的常春藤枝条拍打窗棂的声音更是让人难以入睡。
去年的冬天,他还能和维萨里一起爬过破旧的石壁,攀折常春藤的枝条,在冬夜的晴空下数星星。星光洒在维萨里的眼睛里,折出一层浅浅的笑意,闪烁出类似玻璃珠子的清光。
只是如今他再也看不到维萨里眼中的光了。
维萨里自那天下午以后就像被抽干了魂魄,只剩下一个空壳。他自此只会蜷起腿缩在床上,恒久盯着一处。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
那天朱诺偷偷跟着他们出来放风筝,目睹了这一幕的小孩第一时间喊来了茉丹修女。茉丹修女又喊来了老瓦莉安娜修女,瓦利安第一次见瓦莉安娜修女这么生气。她脸涨得通红,连声说“在这种地方发生这种事是玷污主的名声”,索恩在她身旁无所谓地叉手站着,瓦利安路过他身旁的时候他甚至丢了个满不在乎的白眼。汤姆和库珀倒是像被擒拿的小偷,垂头丧气。
瓦利安申请两人搬到最高的塔顶住,日夜不停地守护着失魂落魄的维萨里。尽管这样,他还是不能弥补哪怕万分之一心里名为“愧疚”的大洞。
要是那天没有带他出去就好了。要是没有丢下他一个人去摘花就好了。
“你喜欢勿忘我吗,维萨里?”
“你喜欢勿忘我吗?”
该死的。当时为什么要这样问他。看着床上面无表情盯着他的维萨里,瓦利安烦躁地别开头,第一千次这样质问自己,有意想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窗外在刮风,雪落在心中那个空空的大洞里。他真的好想好想对维萨里说一千遍对不起,哪怕那天遭遇这一切的人是自己都好,只要维萨里再次对他露出微笑——秋天降临后,维萨里再也没理过他,确切地说,再也没有理过任何人。吃饭,喝水,发呆,然后睡觉。一成不变。一切鲜活的痕迹随着冬天的大雪一起被抹去了。
塔楼底下传来一阵喧哗声。维萨里没听见似的,茫然盯着天花板最高的角落。瓦利安漠不关心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王国最近十分动荡,好像是老国王终于过世而教皇试图干预政治,老国王的几个儿子参与王国纷争一类的事,最近几天已经出了好几起恶性事件。瓦利安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权力派系的倾轧只会给他们这些底层的人民带来更多苦难。以前他并不关心是哪位人物上台,只关心明天还会不会有面包,现在又多了一项——维萨里会不会好起来。
瓦利安叹了口气,反锁房门,下楼取今天的午饭——如果还有的话。
“不可能!我可是总督的儿子!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大厅中爆发愤怒的哭喊,几个官员模样的人站在一边。好像是索恩在哭。
瓦利安摇摇头,去取篮子里剩下的一丁点面包,走开了。
他的余光看见索恩被几个佩剑官员拉了出去。
三天后,索恩的尸体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河水下游发现。
茉丹修女在哭,眼睛红肿。瓦莉安修女画着十字,请来城外拉牛车的老头草草埋葬了他。
“和他父母葬在一起吧,可怜的孩子。他父母新近才去世——也是给老国王的政治问题陪葬的可怜人。喏,沿着小河向前走一段,再朝北转个弯就是了。”
瓦利安远远地听见茉丹修女带着浓重鼻音的叹息声。维萨里牵着他的衣角,空洞的眼睛如两汪干涸的井。
那年的冬季特别长,长得像一段雏形的永恒。
茉丹还是常哭,朱诺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瓦莉安娜负责和每天纷纭而至的各路人员交涉。他们找她要修道院的许可,有时来听唱诗,有时来排查是不是有另一派别的人。每天他们身边的孩子都会莫名其妙地少几个,有人会过几天重新回来,有的人——瓦利安再也没有看到他们。来的有时是教皇的人,有时是三王子的官员,有时是自诩为下一任国王的大王子的骑兵卫队。瓦利安这时候才知道瓦莉安修女那张脸下的沟壑藏了多少秘密。他听不清也不关心她同他们说了什么,只是朦胧地感觉到其间汹涌的暗流。
春季再度从冻土层中复苏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了。
维萨里依然是老样子,但小朱诺来的时候,他会稍稍移动一下视线,提提嘴角——瓦利安猜他是想挤出一个笑容,好让小朋友不那么难过。这个猜测让瓦利安加倍地难过。朱诺有时候会抱抱他,瓦利安就带着他们去初春的平原上放放风筝。他又重新做了一个小的风筝,涂上了湛蓝和明黄。
他们的课程早就断断续续。月末的一个下午,瓦莉安娜修女疲于应付三王子的亲自拜访,便放了他们假。瓦利安带着小朱诺和维萨里,拿着风筝正要走出大门时,恰巧碰见三王子正要乘上马车。瓦利安注意到三王子的头发也是夺目似欲燃烧的金色。配着王子压金银丝线暗纹的宝石蓝衬衫和一尘不染的白色马裤,显得贵气逼人。真好看啊,如果维萨里也是宫廷的贵族,也就和这位大人差不太多了。
那位王子看见他们,原本已经迈上马车的一只脚停了一停,又放下来。王子走到他们跟前——维萨里的跟前,抚摸着与他如出一辙的卷曲金发。
“我的孩子,上帝保佑我,”王子的手指穿过维萨里的发丝,喃喃道,“但愿我没有看错。”他从头到脚打量着面容迷茫的维萨里,皱眉,抬头死死盯着没来得及离开的瓦莉安修女:“这孩子的名字是不是叫维萨里?维萨里·席格里翁?”
席格里翁。刚刚驾崩的老国王的姓氏。当今王朝的姓氏。
“这孩子……不错的,是叫这个名字。”
“上帝保佑我。”王子张开双臂拥抱维萨里,“我的好弟弟。居然在这里找到你,我真是不胜惊喜。跟我回家吧,好吗?”他忙不迭吩咐一边侍立的仆从:“快。带他回城堡。带他去沐浴。给他换一身符合王室身份的衣服。我要昭告整个王国,我找到了父王生前一直想要寻回的却没能如愿的七王子。请为我草拟一封这样的告示,一定要快。趁时间还来得及,让他参加王室的葬礼。让他吊唁我们伟大的席格里翁国王陛下,他的生父——”他突然打住,朝瓦莉安修女抱歉地笑笑:“哦,亲爱的瓦莉安娜,非常抱歉,那么我是否能就此把这孩子领走了呢?”不等瓦莉安修女说话,他已经把维萨里朝仆从怀里一推,仆从们拉起他的胳膊,朝马车走过去。
“实在抱歉,我尊贵的三殿下,只是——”
“亲爱的瓦莉安娜——”王子露出他最甜美的微笑,他洁白如瓷的牙齿在阳光下发光,宝蓝的衬衫上垂坠的水晶、宝石和勋章闪闪发亮,“——改天我一定拨款修缮你这所可爱的小修道院,再赠你一对东方的水玉雕成的基督像,好不好?”但他的眼睛没有笑,浅色的眼睛盛满了精明和算计。
老修女识时务地闭了嘴。
瓦利安拖着风筝,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费尽心思守护的羸弱少年,竟然是尊贵的七殿下。这些——他想起来了,这些事情是维萨里亲口告诉他的,在上一个愚人节的时候。当时他还只当作是一个荒谬的玩笑话。现在想来——
当时维萨里把全部真心都交予自己,而自己任凭那片真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满地晶莹的碎片,如泪珠落,如雪花坠。
这时候维萨里朝他看过来。这是一年来维萨里第一次目光有了焦距。虽然很淡,依旧混茫,但是瓦利安能感觉到其间微弱的光——那是溺水者看向稻草的目光。
瓦利安扔下风筝朝他跑过去,却被仆人们巧妙地挡住了。这些仆从和他们的主人一样精明。王子朝奋力挣扎的瓦利安微微侧头一笑:“孩子,他会幸福的。这是无上的荣耀。”
然后他挟着维萨里上了马车。维萨里扭头盯着瓦利安,直到马车的帘幕被放下来,渐渐看不见了。
“不——!!”
瓦利安从仆从手中挣脱出来,转头向门外的草原跑去,眼泪随着风一起不听话地掉落。
他终于还是无可挽回地,失去他了。
05.
瓦利安攥着一小束浅蓝的勿忘我,爬上了那座废弃的钟楼。
这里是平原上唯一能遥遥与城堡比肩的建筑,能看见城堡的玻璃窗子反射着夕阳温暖的橙色光芒。他看了看手边的勿忘我,叹了口气。月末的勿忘我开得并不茂盛,只有零星的几朵,瓦利安费尽力气也只能凑成一小把。他费力地眯起眼睛向着那片刺眼的光,寻找去年维萨里曾经给他指过的那座最高的塔楼。
夕阳的余晖中,万只窗户似乎都长得一样。瓦利安灰心丧气,正要放弃寻找时,余光里一小片光芒突然闪了一下。他顺着光看去,一扇窗子打开了,金发一闪而过,是某位王室成员摘下了王冠。王冠正中央一块巨大夺目的蓝宝石在光下闪出奇妙的粼粼辉光,如同风吹过的动荡不安的湖面。他记得维萨里跟他形容过那颗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宝石,酷似你的眼睛,维萨里当时说。
瓦利安看见那个人爬出窗户,站在大理石窗沿上。初春的风吹起他鬓角的金发,他认出那正是维萨里。
他换了一身纯黑的丧服站在高空,宽大的衣角高高掠起,衬得他羸弱的身躯似欲凌空而去,却被衣服上的金丝银线层层束缚,无力飞起。
然而他终于还是落下去了。
温柔的风将他消瘦的骨骼环住,他被裹在宽大的袍子里下坠。
空荡荡的,黑色的。
他就像一只折了翼的飞鸟。
06.
一阵狂风乍起,吹走了瓦利安放在身旁的勿忘我花束。在他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动作快一步,伸手一把抓住那束在风中翻滚的孱弱蓝花,来不及松一口气,他失去平衡,一脚踩空,攥着花掉了下去。
瓦利安只来得及看见那一边维萨里黑色的袍角,在晚风里猎猎飞扬。下一个瞬间夕阳沉落,他们一起陷入无止的永夜。
……
愚人节快乐,瓦利安。你喜欢勿忘我吗?
那是我最喜欢的花。
维萨里,勿忘我是我最爱的花。
可惜,这束花一直都没能送给你。
我恳请你,原谅我。
07.
往下掉,往下掉。
重如磐石,轻如羽毛。
往下掉。
风暴熄灭了。
附:
勿忘我的花语是永恒的爱,浓情厚谊,永不变的心,永远的回忆。
请不要忘记我真诚的爱。
请想念我,请怀有忠贞的希冀。
一切都还没有晚,我会再次归来给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