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戬沉】下雨天野猫都躲到哪里去了?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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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走在沉香五步之后。
沉香腿抖走得慢,他就放缓步伐,沉香从三楼楼梯直接翻到二楼楼梯,他就大步迈下去。
甩不掉也落不下,沉香开门前回头望他一眼:“你要跟着我?”
“是心愿紧急还是躲我紧急?”杨戬反问。
沉香长出一口气,门厅里冲出哮天,在半空中化人扑向他胸口。沉香踉跄一步,杨戬立刻扶住他后腰,拎远哮天说:“别撞他。”
哮天悬在半空蹬腿,嗅嗅空气,嚎啕道:“你们俩是不是要有小崽子了,现在就开始嫌我碍事!”
语不惊人死不休。杨戬额角青筋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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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走在沉香五步之后。
沉香腿抖走得慢,他就放缓步伐,沉香从三楼楼梯直接翻到二楼楼梯,他就大步迈下去。
甩不掉也落不下,沉香开门前回头望他一眼:“你要跟着我?”
“是心愿紧急还是躲我紧急?”杨戬反问。
沉香长出一口气,门厅里冲出哮天,在半空中化人扑向他胸口。沉香踉跄一步,杨戬立刻扶住他后腰,拎远哮天说:“别撞他。”
哮天悬在半空蹬腿,嗅嗅空气,嚎啕道:“你们俩是不是要有小崽子了,现在就开始嫌我碍事!”
语不惊人死不休。杨戬额角青筋突起,把她拎得离沉香更远,求道:“你快闭嘴吧。”
要瞒过一条狗的鼻子很难,他说不了哄骗的话,只能把大门开了,让哮天冲进雪地里打滚疯跑好忘了这码事,按着门框拦住沉香解释说:“她原主人家里媳妇待产,她天天对着月亮嚎,跑来跑去又冲撞了人,被赶出去自生自灭,所以有些阴影。”
沉香并没在等这个解释,望着外面雪地,等他松手。
杨戬说:“她爬到金霞洞附近,已经饿得皮包骨头,又伤心不肯吃饭,想自绝于尘世,我和你母亲就收留了她。”
听到母亲,沉香的视线微微移过来。杨戬继续道:“当时我们都在辟谷修炼,阿婵常常半夜饿得醒来哭,哮天在院子里馋月亮哭,一人一狗互相攀引着抱头痛哭不止。我被吵醒,就上山猎野兔,给她俩开小灶。”
沉香听得入神。“我也猎过那座山里的野兔。”他想起母亲或许吃过他猎的兔子的先祖,心中就升起久违的温情。
“林子里有许多蜂巢,捅了蜂蜜刷上去烤,焦香流油。”杨戬说,“你试过吗?”
“没有。”沉香说,“我怕被发现,都是剥了皮就吃。”
他只是陈述,不带情绪也没有任何渲染的简洁字句落在地上,方方正正地死在那儿。杨戬又想抱他,手指扣紧门边,阻住自己,只说:“吃点东西再走?昨天老姚叮嘱了今早咱俩得吃汤圆,毕竟是团圆的第一年,讨个好兆头。”
沉香刚有拒绝之意,听到后面软化了,如流浪猫儿归家,跟在杨戬身后等那碗好兆头。
厨房战场狼藉,杨戬稍微腾出地方,翻出一袋糯米粉倒在大瓷碗里和了,盖蒸笼布醒面的时间,捣碎一大块红糖混上干桂花。沉香在旁边盯着,他就安慰说你放心,昨天现学的,记得清清楚楚,不会弄错。
步骤简单,他的确不会弄错,但劲使得猛,糯米粉扑得到处都是,枉费一身端正西装。按他自己手心的比例包出的汤圆每颗都差不多有鸡蛋大,煮了许久,仍赖在水底迟迟不上浮。
等待时,杨戬去书房拿了个红包下来塞给沉香,“压岁钱。”
沉香捏在手里,厚厚一沓。迟到一千多年的压岁钱没有意义,邪祟未压住,孩子也早已长大了,却有厚重的宠爱之意,用嘴说不出,用行动……以他们如今动辄得咎的关系很难不会变了味,就装进红纸里,包成这一天庸常的环节递给他。
他想以我不是孩子了为理由推回去,又觉得这句话说出来有些暗昧,不久前他还在用成年人的方式采补他亲舅舅,并以道歉抵赖翻篇,此刻实在不好再提醒对方自己是个成年人。
也不能说你别给,或我不要。一个舅舅给外甥补压岁钱,天经地义,他收下也是天经地义,除非他不认这个舅舅。不认,同样暗示意味十足。
那就只能拿着。接受这份化作实质的宠与爱,装进口袋里。他既然接受了第一份,也不好再竖起冷硬壁垒拒绝第二份,顺理成章,得寸进尺,杨戬转眼把他好不容易拉远的距离填了,舀汤圆给他时语气随意地说:“等会我跟你去看看,熟悉熟悉工作。”
沉香只好答应。
他们就着配菜的小餐桌吃汤圆,厨房温度升得快,窗户结满水汽,三十过后便是春天,这一天的清晨外面特别亮,透过玻璃上的水雾显出明媚的柔白,汤圆也是这种洁净又柔软的白,皮揉得劲道,轻咬下去流出赤褐色甘甜的烫馅儿,桂花香爆开,涌进鼻腔里也甜。除个头没拿捏住,一颗就饱,其余无可挑剔。
“你真是第一次做?”沉香不可思议道。
杨戬左手支颐,右手捏着瓷勺尾巴搅动碗里乳白汤汁,心不在焉道:“是呀,我年轻时闷头练功,只想着劈桃山救母亲,后来浑浑噩噩成天打架,打成那个名声,也没人敢给我说媒,再后来,我不想打了,自贬灌江口,江河日下……”
他说着说着反应过来:“啊,你是问这汤圆?”
沉香指尖捏得与瓷勺同样白,喝净碗中面汤,省了说话。
“多喝点。”杨戬给他添一勺汤汁,“沉香,你不用有任何压力。”
可沉香却觉得肩头蓦地压下一座大山,将他坠死在地,想拔腿逃避而不得。他往后靠在椅背,呼吸困难,勉力维持表面平静说:“你能不能忘掉?有没有什么办法……抹掉记忆也行。”
杨戬苦笑,“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我可以去找——”
“你去找。”沉香打断他的话,收了餐具放进水槽,往外走去。
杨戬换了件干净外套,没多久就追上沉香。别墅在郊区,前一夜的雪淹没大路,尚未有行人、车辆经过碾压,完好无损,洁白无瑕,沉香兑现承诺没有早一步就走得没影,稍微运功,在雪地上留了浅浅印子指路。
他追到路两旁高大的松柏逐渐替换为冬青,道路有了泥痕,远近响起炮仗声,就见沉香像个凡间的少年往小巷里走。
离主路越远,地势越低,铲雪的人越多,外面美丽无瑕的雪堆在随处可见的地下室入口挡了许多人家的门。架设在房屋顶上往闹市区延伸的管道底部时常有冰棱断落,下方嬉闹的孩童左躲右闪,身手矫捷,拿这当游戏,杨戬看着他们就想起当年游走于危险地带的沉香,从他身边跑过,双腿矫健瘦长如林中鹿,带着诱人血香落入群狼环伺的境地。于是他装作路过没长眼,硬是掺和进去……
他回神呵斥一声:“危险,离远一点!”
那群孩子指着他笑胆小鬼,沉香停步等他,他走过去并肩而行,沉香说:“拦不住,各有命数吧。”
“路过而已,举手之劳。”杨戬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们在方壶……”
“一千四百多年前?”
“嗯,你十二岁时候的方壶。”
“怎么?”
“我走过去时在想,这个剧情太老套,话本里都唱遍了,擦肩而过,英雄救美,捕快捉贼……”杨戬说,“完事你承诺报答,昨晚算已申香许吗?”
沉香怒上心头。杨戬不逃、不避,甚至反复提醒的态度让他退无可退,如笼中困兽被逼到了角落,还被人隔着铁网拿树枝戳,浑身都竖起了刺:“英雄救美?明明是我拖你下水,报答的事我是框你,昨晚能算什么,那是,那是喝多了,你怎么能说是——你别再提了,是不是要我以死谢罪你才罢休?”
“谢罪?你把这当作罪过吗?”杨戬问。
沉香忽而有种奇怪的直觉,好像自己在被他手中绳索牵着,如捕快领着小贼,在进行没有刑罚的逼供,或师父领着徒弟,循循善诱,层层递进……递进到哪里?他想让他承认自己罪大恶极?
他仰望杨戬的侧脸,眉眼舒展,霁月清风,看不出丝毫责备之意。
“这不是罪过吗?”他试图抵御那根绳索,就用了反问。
出乎预料,他问了,杨戬并不推诿,回答说道:“对我来说不是。”
“对你来说不是,也好。”沉香心下苦涩不已。被采补的是你,犯错的是我。他做不到如他舅舅那般泰然自若,随口敷衍了,便加快脚步。
杨戬亦步亦趋,再次逼近一步。
“对你来说是吗?”
“是。”
“为什么是?”
“所有人都会说是。”
“你听谁这么说过吗?”
他们转入更深的巷子,远离人群,清晨东升的光切过楼缝,偶尔才落在身上。沉香背对他,又觉得自己弱处让树枝戳了。
一下又一下,那人步步紧逼,让他心里烧着愧与怨,将自己砌磨得嶙峋陡峭,对方却坦荡如砥。
沉香听到脑中有块堵塞淤泥的石头裂开,攥紧手指,低声如耳语:“我的师父,师叔,师兄弟们反复告诉我,我是贱种,又生为坤人,不配修行,坤人能修出什么道理来?早晚是沉沦欲海的牲畜,自甘堕落,还要拖累别人。”
杨戬低头望着他,眉间拧出一条竖线,沙哑道:“沉香,错的是他们……”
沉香感觉他拴在自己颈上的绳索再次收紧,而他等那场审判等了太久,字字句句再也不加斟酌,倾塌出来。
“那时我只知道,有信香散出的时候,就有更多的打骂,他们憎厌我,以我为耻,又不敢下死手,只是因为按照约定,你可能会在我成年之后前来看望吧。”
他说到这里,情绪已迅速退潮,如讲述前世的故事,神色甚至冷漠。“你的师父定了个很久的时间,二十年足够驯化一个孩子,驯好了再遇见你,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我既没被驯好,也没能彻底摆脱金霞洞的管教。他们摧折我的肉身,我不以为意,但我的心智也在那些捶打中变形了,就只能栽在烂泥里,爬不出来,沉不彻底,两边都能解脱,两边都过不去。你在上面拉我,我不敢再沉,可我控制不住要拖你下来,舅舅,我一再做着这样的错事。年纪还小的时候,你不与我计较,如今我这个岁数了,自己都不能再给自己开脱,在你追究我以前,我已经将自己责骂了无数遍。 如果这不足够……”
沉香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随你处置吧,我等着。”
杨戬听得出这些终于倾吐的话不是为了刺伤他,它们更像一个被逼入绝境的人在面对野兽撕咬前选择先行自尽。知道归知道,他还是承受了这些话语的杀戮,一刀入腹,像许多年前沉香动手时那么凶狠。
然后沉香也如同往昔,收刀便走,头也不回。杨戬好像被杀掉一次,看了走马灯想起当时在骊山,沉香满载常年遭受扭曲的教育形成的恐惧,瑟瑟发抖,却一再对他敞开身心,究竟用了多少勇气。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次这样肆无忌惮的挥霍悍勇?
而他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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