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邪的小心情·关于文身
关于文身的事情,其实张家的文身现在都已经很个性化了,可以自己挑图样,也可以自己选择文在哪里。比如张海客的文身就在脖子上,内容酸溜溜的,据说还有年轻的张家女孩子纹kitty猫的。
说起族长文身,他们都是外家人,其实也只看到过图样。小张哥认为是族长性子比较寡淡的缘故,从来不以文身示人。我觉得这基本就算是个对闷油瓶很大的误解了,至少我们就见过很多次。
小张哥还不相信,非要我拿纸笔画出来。画完我抬头,就发现他们都用很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就好像我和闷油瓶之间存在某种伤风败俗的关系。
“我和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道。
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就像“卖”这个字现在已经不是坏词了,说关系纯洁没...
关于文身的事情,其实张家的文身现在都已经很个性化了,可以自己挑图样,也可以自己选择文在哪里。比如张海客的文身就在脖子上,内容酸溜溜的,据说还有年轻的张家女孩子纹kitty猫的。
说起族长文身,他们都是外家人,其实也只看到过图样。小张哥认为是族长性子比较寡淡的缘故,从来不以文身示人。我觉得这基本就算是个对闷油瓶很大的误解了,至少我们就见过很多次。
小张哥还不相信,非要我拿纸笔画出来。画完我抬头,就发现他们都用很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就好像我和闷油瓶之间存在某种伤风败俗的关系。
“我和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道。
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就像“卖”这个字现在已经不是坏词了,说关系纯洁没有人会相信,说关系不纯洁,所有人反而接受度良好。
他们还是拿那种眼神看着我,小张哥眯起眼睛说道:“我们什么都没有想。”
我觉得他的那种表情,如果硬要说是什么意思,就是想对我说“怎么可能”,但是碍于某种原因,又没有说出口。
我回头,发现小哥已经晨练回来了,正在院子里撒鸡饲料。
他平时好像没有穿那么多吧?我陷入了沉思。
【瓶邪】被遗忘的时光 第二章 人皮车间
第二章 人皮车间
桑吉接下来的叙述十分简练,其实这倒也在我的意料之内,根据他的叙述,这个年轻人上一次出现的年份大概是在六七年前。那个时候老次旦都还没有过世,以桑吉的地位,不太可能接触到保密层级这么高的事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年轻人接下来确实打听了那些罐子相关的线索。不过与桑吉的推测相反,我认为他并不是觊觎它们,反而是这些罐子因为他的到来,受到了相当的重视和保护。
我和胖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康巴落被雪掩埋,看来就是一年前的先锋队造成的。张海杏拿到的情报非常详尽,甚至知道我的血液可以勾勒出门里的怪物,这没有第一手资料是很难做到的。矮子冯也提过,他们公司去年就来这里活动过,那些德国人......
第二章 人皮车间
桑吉接下来的叙述十分简练,其实这倒也在我的意料之内,根据他的叙述,这个年轻人上一次出现的年份大概是在六七年前。那个时候老次旦都还没有过世,以桑吉的地位,不太可能接触到保密层级这么高的事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年轻人接下来确实打听了那些罐子相关的线索。不过与桑吉的推测相反,我认为他并不是觊觎它们,反而是这些罐子因为他的到来,受到了相当的重视和保护。
我和胖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康巴落被雪掩埋,看来就是一年前的先锋队造成的。张海杏拿到的情报非常详尽,甚至知道我的血液可以勾勒出门里的怪物,这没有第一手资料是很难做到的。矮子冯也提过,他们公司去年就来这里活动过,那些德国人全都死在了湖面的冰盖底下,也不知道最后还有没有人生还。
另外,当年那扇青铜门应该开在半山腰上才对,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那支队伍里是不是也有像胖子这样的危险分子,炸了山才导致了雪崩。这一扇青铜门,无论是大小,还是门里爬出的怪物,都和汪藏海留下的龙鱼密文中的记载相符。话说回来,如果这扇门真的是个按照密文1:1复刻的陷阱,难道一年前的那场雪崩,并不是因为爆炸引起的?
我突然想起当年阿宁的队伍在长白山翻译出来的信息:“如果打开门的时机不对,地狱的业火将会烧尽一切,使得长白山没有白头。”
想着不由有点不寒而栗——张家人也实在是有点狠了。地热融雪和直接用火烧山,根本不能同日而语,难怪康巴落会发生现象级的雪崩。
想来,长白山地底是否也经历了这样的地质演变?也许那道门原来就在半山腰上。当年我们在山体裂缝里爬了太久,已经失去了实感,总觉得都快爬到地心去了。现在想想,门背后也许还有更大的地下空间。
桑吉住在一个山石垒起堆砌而成的屋子里,水气氤氲开以后,茶壶叫了起来。桑吉将火塘直接挖在这个临时据点的空地上,在四周砌了砖,火塘上方挂了两根直杆,尾部有一个铁钩用来钩住茶壶。这里海拔高,没了高压锅,吃饭觉得饭没熟,喝水觉得水没开。但是对于在阎王那里虎口脱险,又险些遇上雪崩的我们来说,这壶茶已经算是救命汤了。
桑吉起身去偏房添茶的工夫,胖子对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不要打听打听那只铃铛的事儿?
我回了个眼神,低声道:“那张海杏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她活着回去了,我们的处境只会更危险。”
现在看来,我之前完全是被一连串糖衣炮弹打懵了,连什么“你是唯一能救张家的人”这种话都信了。事实证明,我的死活根本无关痛痒,反而是死了可能更合张海客的心意——这老狐狸沉迷于做他的猎头族,收藏了那么多个“吴邪”的人头,想来再有一个也不嫌多。如果张海杏真的是另一个家族的人,这群张家人不可能毫无察觉,就算再想要那只铃铛,他们也绝对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矮子冯曾经提过,张家人、裘德考和德国人之间的勾兑早就开始了。闷油瓶如果和德国人有联系,张海客能拿到他在雪山里藏了什么的情报,倒也不是不可能。这群人一直以自己的体质招摇撞骗,忽悠冤大头为他们的计划埋单,我前几年遇到的那些破事,估计他们没少在暗中下绊子。
胖子挑眉:“那要不开溜?鬼知道现在咱们在天罗地网里头还是外头。天真,不是胖爷说你,你平时脑瓜子挺溜,一碰到小哥就没谱儿。要这群张家人真的靠谱,他至于跑出来单干那么久?”
我点头,其实想明白了以后,我也是这个意思。胖子对张海客口中的那只铃铛始终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态度,说明这和闷油瓶留下的线索压根就没关系。估计闷油瓶本人都不太在意什么张家和汪家打了几千年,他只想完成自己的事情。
不过,掌握了秘密就等于掌握了实权,张海客如果真的去看了终极,鬼知道他接下来是什么打算。闷油瓶虽然进去了,但也不是一辈子不出来,到时候发现猴子称霸王了,也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张海客要进古楼就让他进好了,回了巴乃,老子还可以看着入口,倒也不用太虚。”胖子挤了挤眼,做了一个塌肩膀的动作。确实,有那个塌肩膀的“张起灵”在,这群张家人的巴乃之行不会太顺利。
至于闷油瓶说的“三件事情”,其实我猜想第二个条件已经达到了,就是车间背后的那些壁画。只不过,我暂时还不理解那些壁画和罐子里的蛇是什么意思。
我喝了一口茶,道:“从这里开溜必须经过墨脱。如果他们的人还在那里,肯定又免不了一场恶战。”大老远从墨脱跑到这里,得到的线索就只是“疑似闷油瓶的人是个馋猫”这样的信息,我绝对不甘心。我并不想放弃线索,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的武器都落在雪山里了,打起架来会吃很多亏。
胖子看出我的担忧,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真,以后还有机会,如果现在死在这里,就太不值当了。”说着,他突然在脸上擦了擦,皱眉道,“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这里太热了吗?”
说完他就去脱自己的衣服。我是完全不觉得,不过被他一说,突然意识到桑吉去倒茶,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心说不会吧,在这种地方也会出事?
“走,去看看。”我警惕起来,抄起屁股底下的小板凳。胖子一泡茶水把炭火浇灭,跟我一起摸着黑往偏门走去。
偏门在房间的右边,后面就是桑吉的茶水间。我和胖子一左一右伏在墙背后,对视了一眼,在心中默数到三。胖子先一脚踹了进去,我跟在后面,随即被门里的烟熏得咳嗽起来。
让我们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只见房梁上面串着绳子,挂着一张张东西,密密麻麻地垂了下来。眼前屁股大点的房间里,哪里还有桑吉的影子?
“我靠,快用龟息大法。”我被熏得头昏脑胀,差点流眼泪,“别给熏死了。”
“这还没胖爷的香汗一半撩人。”胖子也咳了一声,故作坚强,“走,瞧瞧是什么玩意儿。”
“你还得意了。”我恶心道,撩起近处的一张东西看了看,手指摩挲了一下,突然愣了,“这是张人皮啊。”
我捻了捻指尖,确认自己的感觉没错,指尖全部都是皮肤碎屑。
胖子道:“这里有个更牛逼的。”
我没有理他,先绕着这个房间走了一遍——房间里挂满了这样的皮罿,都还能看出人形,起码有十来张。我穿行在这些人皮中间,完全没看到桑吉的影子。
胖子一直在叫我,我走过去,他已经拆了手里的凳子,用一只凳子腿当教棍一样一指,幽幽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我没有他那样好的视力,只好摸出打火机点了起来。火光之下,我看见那张人皮下隐约渗出点黑色来,正顺着皮肤的纹路有规律地缓慢地爬升。
【瓶邪】被遗忘的时光 楔子 回忆录
补一下,在第一章之前。
楔子 回忆录
有人说过,防止遗忘最好的方法就是将事情记录下来,事实也是如此。有些事情,就算有一天自己会忘记,看到白纸黑字也会比较容易再回忆起来。我从25岁开始有了记笔记的习惯,那时候多是为了记录我光怪陆离的经历,以期许有一天别人可以共鸣,为我这段精彩纷呈又叫人郁闷的人生直呼操蛋。而现在,我之所以写下这些,并不是因为想提醒自己些什么,也不是为了向别人卖弄些什么。相反,我是为了记起一些东西。
事情起因于一次聚会。说起来那一天酒桌上都是老朋友,彼此之间也不需要长八百个心眼,但我惊讶地发现他们在聊得兴起的时候,谈到了很多我并不知道的事情。
如果这些事与我无关,......
补一下,在第一章之前。
楔子 回忆录
有人说过,防止遗忘最好的方法就是将事情记录下来,事实也是如此。有些事情,就算有一天自己会忘记,看到白纸黑字也会比较容易再回忆起来。我从25岁开始有了记笔记的习惯,那时候多是为了记录我光怪陆离的经历,以期许有一天别人可以共鸣,为我这段精彩纷呈又叫人郁闷的人生直呼操蛋。而现在,我之所以写下这些,并不是因为想提醒自己些什么,也不是为了向别人卖弄些什么。相反,我是为了记起一些东西。
事情起因于一次聚会。说起来那一天酒桌上都是老朋友,彼此之间也不需要长八百个心眼,但我惊讶地发现他们在聊得兴起的时候,谈到了很多我并不知道的事情。
如果这些事与我无关,那也不值得奇怪。恰恰我在这些朋友里往往是一个被开涮的角色,他们聊的都是我的事情,然而我却很难回想起来。那日酒桌聊天的话题像隔了一层雾,能隐隐想起来一些,但迷雾之下的更多的细节,我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了。
我在心里记下了一笔,回家以后立刻开始翻看自己的笔记(这时候我无比感激自己有记笔记的习惯)。然而奇怪的是,千禧年来的笔记,按照厚度可以分为两个部分,10年以前的笔记非常厚,但是自从2010年起至今的记录,加起来只有薄薄的一本。我看了看比较薄的一本,里面的内容完全不成章节。
我看着自己不知所云的记录,终于久违地再次感觉到恐慌——我原以为自己只是忘了几件事情,但翻了这一本以后,我突然发现那几年的事情,自己竟然都回忆不太起来了。
似乎我经历的那几年,奇怪地从我的脑子里蒸发了。
这件事情非常匪夷所思。过去的我,一直认为失忆是电视剧里才会上演的情节。当然后来我也认识了一位职业失忆人员,扮演过很长一段时间提示员的角色,唯独没想到这种事情竟然也会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我告诉自己,既然已经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忘记那几年也并没有产生决定性的影响,那就得过且过,难得糊涂好了。然而,有时候听到身边下属、生意伙伴谈及我的“壮举”,心虚之余,仍旧难免在意。
失忆通常有两种,一种是解离性失忆,患者往往会对自我身份产生认知障碍,失去自己以前的人格。不过,我很清楚自己是吴邪,家住杭州,每天查查账本、骂骂伙计,现在过着比较清闲自适的日子。
另一种是心因性失忆症,患者失去的记忆往往和重要刺激事件相关,本质上更类似于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是选择性遗忘的结果。在某种条件下,也许不经意间,患者可能又能够回忆出相关的场景和记忆。
这一种听起来,倒是比较符合我的情况。
我以往总是劝苦主说“想不起的事情别勉强”,现在才知道当年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几年于我就像一块结痂的疤,我不知那层痂底下是一块完好如初的新肉,还是会溃烂流脓,但仍旧忍不住皮痒犯贱,想去揭开来瞧一瞧。
都说人不会真正忘记,我知道那些记忆其实都藏在大脑皮层里。在那支离破碎的几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受了什么样的刺激,才会选择忘记这些东西?我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更重要的是,现在我的生活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想起这些事情,会不会打破满意的现状?
楚门的世界是人造的,而我恰好是一个命犯太极的人,我很清楚如果自己是楚门,做出的举动只会比电影里的主角更加出格。然而我的家人、朋友、身边的伙计并没有对那些事情讳莫如深,似乎完全不怕我想起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然后去作死。
这和他们以往的态度不太一样,我半只脚刚踏入这圈子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劝我回头是岸,以免万劫不复。
这么看来,回想一下,我应该也不会少块肉吧?如果有哪里实在记不清楚,我去问他们就是了。
抱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提起了笔。
【瓶邪】被遗忘的时光 第三章 命运的轮回
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三章 命运的轮回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眼前的场景很熟悉。头顶是竹子和茅草混合编成的木制天花板,耳边传来锅铲挥动翻炒的声音。我仰卧在地上,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香甜的气息。
我看了看窗外,外面碧空如洗,苍翠的群山环绕在一座座高脚楼畔。我立刻翻了起来,向楼下望去。
下面有个男人在井边打水,他戴着帽子,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阿贵怎么会在这里?我心说。
不对,应该说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在西藏吗,怎么现在又会出现在巴乃?我是在做梦,还是中幻觉了?
我咬了咬自己的舌头,一股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然而这只是检验的第一道门槛,我知道有些幻境里的疼痛是真实......
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三章 命运的轮回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眼前的场景很熟悉。头顶是竹子和茅草混合编成的木制天花板,耳边传来锅铲挥动翻炒的声音。我仰卧在地上,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香甜的气息。
我看了看窗外,外面碧空如洗,苍翠的群山环绕在一座座高脚楼畔。我立刻翻了起来,向楼下望去。
下面有个男人在井边打水,他戴着帽子,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阿贵怎么会在这里?我心说。
不对,应该说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在西藏吗,怎么现在又会出现在巴乃?我是在做梦,还是中幻觉了?
我咬了咬自己的舌头,一股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然而这只是检验的第一道门槛,我知道有些幻境里的疼痛是真实的,真实到足以叫人发疯。
我第一反应是张海杏还没死,现在又拿到铃铛找上门来了,丫小样挺牛逼啊,这次用回忆杀来恶心我了?难道真有什么恶心吴邪培训班?我心中臭骂。
然而我很快冷静下来,回想起在喇嘛庙的经历——在幻境里说的话,现实世界中的人是可以听到的。虽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醒来,但是反过来恶心一下这帮人也是好的。
我破口大骂道:“老姐姐,你他妈的又耍这招,算什么好汉!给老子停!”
话音未落,我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哼唱声,接着胖子推开门来,看到我的样子,难得露出了一个错愕的表情。
“啥跟啥?哪来的姐姐?停下什么?你他娘做春梦了?”
我看着他,冷冷道:“恶心我是吧,恶心我你怎么不来个狠的?你有本事把张起灵叫出来啊。”
“变你妈个头。”胖子怒道,“下楼吃饭,怎么好好的人,脑子就给烧坏了。”
“你才骚坏了。”我骂道。自从在墨脱吃了亏,我的性情似乎变了,经常不按常理出牌。我正准备冲上去胖揍面前这个人一顿,突然想起一个之前和胖子约定好的暗号。
“天王盖地虎,紧打鼓来慢打锣,下一句是什么?”我警惕道。
“停锣住鼓听唱歌。你他娘的胖爷面前唱十八摸,班门弄斧。”胖子说着又往下哼了几句。眼见着他都要哼到别的版本去了,我赶忙打住:“停停停。快速回答我,我家里用的是什么牙膏?”
“老子买套都不看牌子,哪有空关心你用什么牙膏。”胖子是真的怒了。
我松了一口气,这个反应是对的。如果胖子真的答出什么高露洁来,我反而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必须审视我没有在做梦的可能性。那也就是说,我真的在巴乃,可是在我的记忆中,自己醒过来之前,还在桑吉那个吊满了人皮的房间里才对。
胖子见我似乎是真的不记得了,就叹了口气,对我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原来自从我手臂脱臼以后就开始发高烧,撑到桑吉家里靠的完全是意志力(我连自己发烧都不记得)。我们闯进那个人皮仓库的时候,桑吉其实只是去外面取水,一来一回花了点时间。之后我就一直昏迷不醒,他们拿我没有办法,好在桑吉带我们走了一条雪山里的密道,绕开了从康巴落湖原路返回,直接到了墨脱外面的马普寺。
一路上我时醒时睡,昏昏沉沉的,用胖子的话说就是骚得厉害。照道理来说,我们应该直接在当地好好休整一下,然后再作打算。但是胖子担心那帮人一直在监视我,从墨脱往杭州的所有渠道肯定都已经有对方的眼线了,再耽搁下去越来越难抽身,只好冒险带我回他的第二老巢。
事实上我们也刚到没多少时间,我睡了一晚上就醒了。
我皱起眉,喝了一口稀饭,道:“就这样?”胖子有知情不报的前科,信任度在我这里已经大打折扣。我倒是不怕他会害我,但他瞒起事来太能憋了,有些东西如果被他瞒过去了,我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刚才那些都说得过去,胖子应该没有骗我,但我想知道的那些事情,他根本没交代。我是准备撒泼打滚什么方法都用上了,我是怎么回来的、那些人皮是怎么回事,那些埋进雪地里的罐子该怎么办,我都可以不管,但是我必须知道闷油瓶给我留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管他到底有几个条件,反正胖子不会打晕我。
想着我就问胖子了,胖子还是那副遮遮掩掩的态度,跟我打游击战。我想了想,胖子这人软硬不吃,还是得用激的,他这人最看重义气,拿这个作文章,最容易光火。
“不说我可开价了啊。”我道,“你丫在这又修路又盖楼,给兄弟上个数字。不是说要开电影院吗,老子入个股。”
没想到胖子完全不上钩:“投资可以,分你原始股,胖爷眼皮都不眨一下。但胖爷答应过小哥,这事儿没商量。”
我就急了,心说没看出来你俩这么要好啊?我一直以为闷油瓶跟我更亲,胖子也跟我更亲,谁知道他俩居然有那么多小秘密。
“不是你跟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吗?”我道。
“那是在西藏,现在咱不是回来了么。”胖子就道,“所以我说你不识相,你仔细想想,小哥是那种给你留点线索,说‘来呀来呀你来追我呀’的人么?他有那么作么?他给你留的东西,肯定是保命用的。你现在没拿到,那就说明你还没越过雷池,你又何必自己主动去找死?”
我不说话了,心里也知道胖子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现在我应该回去看好我的铺子,乖乖做我的小老板,然后过几年带着鬼玺去接闷油瓶的班。理智上,我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感情上我做不到。
胖子开了坛甜酒,给我倒了一碗,道:“谁说这是最好的?你不想接班,小哥说不定也不希望你接呢。你有没有考虑过他是怎么想的?他留在那里,就是希望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你现在等于否定他的牺牲,把来之不易的平静全都亲手毁掉。”
“你越来越不真诚了。”我道,“他是他,我是我,你也一样。你说的是他的想法,还是你的想法?”
我一直认为不该让在乎的人为我牺牲,就算牺牲,也要有所回报。装作世界上没有闷油瓶这个人存在过,让他长眠在地底,这实在不是我能接受的。我当然知道刚才是胖子的气话,至于闷油瓶,他的人生底色太消极,倒真的有可能是这么想的。
我不由苦笑了一下。胖子摇头,自己一口把酒干了:“不是,胖爷希望咱们仨都能好好的。但你这样折腾下去,结局就是你俩都死当,留下哥哥我一个人守活寡。”
我心说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都不帮我折腾,当然都死当了。但胖子只是点起了一支烟,看着我的身后。
我回头望去,云彩的灵位就摆在客厅里,黑白照片旁边放着一枝野花,应该是胖子刚亲手采下来的。
我给胖子倒酒:“不说了。”
明白胖子心里不好受,我也觉得胸口堵得慌。我们没有再聊这些,这一顿闷酒直接喝得昏天黑地,喝到后来舌头都大了。两个人醉醺醺歪倒在地上,把干完活上楼的阿贵吓了个半死。我被晃了半天才醒过来,喝着阿贵煮的醒酒茶,看到胖子盖着毯子沉沉睡去,脸上是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可以想见,他从西藏回来,一定是没怎么休息过,已经累坏了。
酒醒过来以后,我忍着头疼帮阿贵稍微收拾了一下。云彩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了,家里的事情,现在变成了阿贵和胖子两个人在忙活。尽管再不愿意接受,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
人在变化中总是希望能够抓住一些不变的东西,只可惜,就连我自己也是变化的一部分。似乎到了一个年龄,保持某种不变就是一件特别需要修为的试炼了。我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物件,我也希望自己能不变,但是我没有资格。
我没有叫醒胖子,只给他留了个条子,说我已经有了眉目,接下来的事情会自己处理。
推开门的那一刻,满目苍翠透过走廊里的窗户扑面而来。耳边传来叮铃当啷的声音,清脆如风铃一样的声响。我看着眼前的大山,回头又看了一眼酩酊大醉的胖子,感觉到一丝异样。
眼前的场景总给我某种既视感,我在楼梯口停了下来,一下子想起了在长沙的某个下午。
似乎那也是一个初夏,我就是留了一张这样的字条给潘子,但之后还是无可避免地把他卷了进来。如今我面对的可能是一个相似的错误,但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在规避它,还是在趋向它。
我顿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对,不是这种异样——胖子什么时候在屋子里挂了风铃,他是有这种心思的人么?
【瓶邪】敲(极海听雷第160章衍生)
敲敲话中,只有有一个意思是没有声音的,就是“告别”。
我们刚到雨村那几天,正好是张海客他们回张家古楼的时候,他送了很多东西过来拿给闷油瓶。其中有一套他们自己的追踪语言,我和胖子觉得很有意思,配套开发了很长一段时间敲敲话。
敲一下yes,两下是no,这类最简单的略去不表。暗号图纸上有一个符号,意思是“补给”。张海客告诉过我们,如果看到这个记号,说明前路还很长,不做足准备贸然进入,会把自己困死。
胖子就觉得该用他平时敲碗的节奏。我心道补给怎么就等于开饭了,你丫那么爱裤裆藏雷,塞几根雷管也算补给。一来二去,每个用词我们都要争执一下,唯有一个意思,我和胖子直接就达成一致了,就是“情况不明”...
敲敲话中,只有有一个意思是没有声音的,就是“告别”。
我们刚到雨村那几天,正好是张海客他们回张家古楼的时候,他送了很多东西过来拿给闷油瓶。其中有一套他们自己的追踪语言,我和胖子觉得很有意思,配套开发了很长一段时间敲敲话。
敲一下yes,两下是no,这类最简单的略去不表。暗号图纸上有一个符号,意思是“补给”。张海客告诉过我们,如果看到这个记号,说明前路还很长,不做足准备贸然进入,会把自己困死。
胖子就觉得该用他平时敲碗的节奏。我心道补给怎么就等于开饭了,你丫那么爱裤裆藏雷,塞几根雷管也算补给。一来二去,每个用词我们都要争执一下,唯有一个意思,我和胖子直接就达成一致了,就是“情况不明”。
张家人对情况没有把握的时候就会留下这个记号,如果后来全身而退了,他们会把记号凿掉。据说盲冢外面刻满了这样的记号,这个记号对他们来说,其实相当于最后的遗言。
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沉默以对。如果真有那一天,就省了长篇大论吧。特别是对闷油瓶这样的人告别,不是在他伤口撒盐,就是在自己伤口上撒盐。这么多年了,有些话不说,彼此应该都懂。
胖子是觉得没有必要,他说:“你想啊,万一小哥要挂了,他跟你挥手说拜拜,你会听?你丫肯定毛一炸,眼睛瞪得像铜铃,然后捎上闪电般精明的胖爷就追上去了。换成咱俩也一样,都他妈谁跟谁了,这个‘告别’顶个鸟用,就别撕巴了。”
我心说就你还闪电,球形闪电吧,觉得他这个比方不恰当,但是又好像没毛病。闷油瓶如果对我道别,我不可能就那么留在原地。如果留在原地,也肯定是在等他回来。我们三个人不算对对碰,起码也是消消乐,任何一个遇到了危险,我相信另外两个会义无反顾地去找到他,然后把他救出来。
如此说来,我们大抵是不需要告别的。但转念一想,如果是不辞而别呢?
我看了一眼闷油瓶,就发现不对,真的不辞而别,肯定是不顾一切地失踪了,哪还用得上敲敲话。
那一天我凝视了那个符号很久,站在墙壁前看,坐在沙发上看,摊在茶几上看。晚上正准备结束的时候,突然听到非常笃定的敲桌面的声音,响了两下。
抬头就看见闷油瓶看着我,手指垂在桌子边沿。
牛逼大发了,我心说,他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不对,我心中笑了一下,说不定他只是想叫我早点收摊。
【瓶邪】七窍玲珑
@乍暖朔风 点的梗,小哥学用手机
从长白山回来以后,闷油瓶对现代生活的适应度成了我和胖子关心的头等要事,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教会他用手机。胖子担心闷油瓶手劲儿太大,娇贵的智能机经不住他的摧残,所以闷油瓶开始用的是我们用下来的山寨机。过了几天,见他用得顺畅,我们就打算给他换个新的。
胖子给我看了个超大屏的,说小哥手指长,是不是得换个大点的。我对这种手机的印象就不太好,觉得像块板砖,裤兜里揣不下不说,而且比闷油瓶脸都大,如果闷油瓶用它打起电话,肯定非常诙谐。
几番争执不下,最后我说还是让闷油瓶自己挑。闷油瓶被我和胖子催着,专卖店每一排每一只手机都试了一遍,似...
@乍暖朔风 点的梗,小哥学用手机
从长白山回来以后,闷油瓶对现代生活的适应度成了我和胖子关心的头等要事,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教会他用手机。胖子担心闷油瓶手劲儿太大,娇贵的智能机经不住他的摧残,所以闷油瓶开始用的是我们用下来的山寨机。过了几天,见他用得顺畅,我们就打算给他换个新的。
胖子给我看了个超大屏的,说小哥手指长,是不是得换个大点的。我对这种手机的印象就不太好,觉得像块板砖,裤兜里揣不下不说,而且比闷油瓶脸都大,如果闷油瓶用它打起电话,肯定非常诙谐。
几番争执不下,最后我说还是让闷油瓶自己挑。闷油瓶被我和胖子催着,专卖店每一排每一只手机都试了一遍,似乎也拿不定主意。三个人挑三拣四了一早上,店员都一脸愠色,以为我们来砸场的。我估计闷油瓶也就是配合我们机械地试用一下,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果然,闷油瓶最后摇了摇头,对我说:“和你的一样。”
想想也是,对闷油瓶这样节能的人来说,有些虚头八脑的功能根本就不需要,比如他肯定不会自拍,那前置摄像头就是摆设。闷油瓶以前在道上瞎混,肯定有私人号码,只不过后来都弄丢了。这些手机在他眼里,大概就和当年的小灵通大哥大都是一回事,都只是通讯工具罢了。胖子说要真给他个诺基亚他估摸着也能用。
我心说这怎么行,知不知道打电话发短信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必须马上带闷油瓶领教一下。
有了手机之后,第一要务是教会闷油瓶下软件。闷油瓶在陈皮阿四手底下混日子的年代,应该是QQ和MSN大行其道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电脑和账号。我脑补了一下闷油瓶坐在电脑前登MSN的样子,打了个冷战,总觉得场面太过诡异了。
闷油瓶第一个安装的软件是微信,先加好友的自然是我,然后是胖子,再后来北京的几位主听说了,也都来加了他。发展到最后,连王盟坎肩这些人也都瞻仰起闷油瓶的朋友圈来了。最后一个赶来的是张海客,这家伙的联系方式我也没有,不知道是谁给他牵的头。他给我发了段广东话,我听不懂,只觉得语气不是很好,丫可能就没打算让我们听懂,否则就要出事情了。
有了这堆人,闷油瓶的微信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但即使有了手机,他的发言也非常少,基本从不在微信上说话。有时我也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我总想按自己的节奏帮他融入这个社会,但不知道他是否就真的有这种需求,担心这东西会给他带来负担。但后来,我们发现闷油瓶虽然不说话,但还是经常看群里的对话的,而且看得很仔细。我和胖子聊起微信里提到的事情,他基本上都能和我们无缝衔接。
时间长了,能看出闷油瓶也逐渐习惯了手机伴身。除了发呆以外,看我们在群里聊天也是他消遣的一大方式。我不知道那些流水账有什么好看,但闷油瓶在看这些东西的时候,脸上似乎很轻松。想想也是,至少都是爷爷辈的人了,要想让他完全融入我们的社交方式,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现在这样已经不错了,我心说,反正大爷您开心就好。
闷油瓶在社交软件上也一直闷不吭声,然后终于有一天,他在微信上有了动静。
那天王盟发了一条朋友圈,配了一张新收来的货的照片,闷油瓶在下面回复:“草木灰碱水做旧,假的。”
我和胖子都非常震惊,小花也在评论下头发表了内心的惊讶。当天基本所有认识闷油瓶的人都炸了锅,跑来跟我道贺,架势简直比我喜提头胎更甚,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是抗战胜利,第一颗氢弹成功爆炸,又或者是红旗落地。
事主就静静地看着我们,估计在他眼里,我们就是上蹿下跳的一包跳跳糖。
而在我和胖子眼里,这件事就像三岁孩子终于学会自己抄尿布了。王盟问我是不是需要裱画装框,说这条朋友圈他会永远留着,我一百块把他打发了,让他别来烦我。不过,这条评论我还是截图存进了收藏相册,以纪念闷油瓶第一次在社交软件上公开发表讲话。
再次见识到闷油瓶韬光养晦的能力就是过年了。过年,娱乐活动除了抢红包就是抢红包。闷油瓶看我操作了几次,很快就学会了。
这几年在道上呼风唤雨,我毕竟也算是个大哥级别的人物,除夕夜不发红包肯定说不过去。闷油瓶一直在我旁边默默看着,后来大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名字总会出现在抢到红包的名单里。
这时候是晚上八九点,估计也都高了,几个伙计就开始在群里起哄“姑爷发一个”。闷油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忙在群里和稀泥:“他不会。”
胖子最起劲,这会儿就开始卖我,在群里哐哐打了一串:“他不会,你也不会?你替他发,一个被窝里睡出来,还分啥你的我的。”
我心中暗骂,这家伙喝高了,见了钱眼都红了。也就是隔了层屏幕,这话要是当着闷油瓶,你他妈敢说?正无语之际,就看见群里又有了个红包,居然是闷油瓶发的。
那一刻我简直用出了此生手速的巅峰,感觉自己的表情肯定很狰狞。抢完还点开又细品了一下,发现我是手气王。
我抬头看了看闷油瓶,他似乎笑了笑,我心说不是吧,这东西也能暗箱操作?
再看群里,胖子刚刚在说话,完全错过了。这会儿带头造反,全都在刷屏说黑幕,要再来。我笑了笑,就把手机锁了。没想到就在这时候,手机又响了一声,我看了一眼,是闷油瓶的和我的私人对话弹出来了。
点开发现居然又是红包,闷油瓶一连发了一串,金额还都不小。
我颇为震惊,心说好家伙,一晚上居然给他捞到那么多。又有点不解,你发我作甚?抬头看他,就听闷油瓶道:“都给你,我没卡。”
没绑卡就不能提现了,我心中呵呵,心说行吧,待会儿给你包个大的。
END
【瓶邪】破戒 10
10
胖子并不理我。而等真正进洞开始爬行,我也迅速丧失了闲扯的兴致和精力。与之前的岩石腔隙不同,爬出五六米以后,我们周围已经大部分是密实的泥土结构,整体类似土夫子淘沙打盗洞的手法,活还挺细。
为此两人起初都比较乐观,用胖子的话来说就是到家了,一口气爬他丫的。谁知过了半晌,前方依旧没有任何光亮,手电打出去如泥牛入海,始终照不到头。渐渐地,黑暗封闭的空间几乎给人一种虚无感。
显然这条地道不是盗洞那么简单。通常而言,摸金打洞一二十米就算极深了,百米以上可能是技术出了问题,或是高难度长时间大规模的团队作战,再要长——没再长的了,倒斗是做贼不是做挖掘机。贼为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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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并不理我。而等真正进洞开始爬行,我也迅速丧失了闲扯的兴致和精力。与之前的岩石腔隙不同,爬出五六米以后,我们周围已经大部分是密实的泥土结构,整体类似土夫子淘沙打盗洞的手法,活还挺细。
为此两人起初都比较乐观,用胖子的话来说就是到家了,一口气爬他丫的。谁知过了半晌,前方依旧没有任何光亮,手电打出去如泥牛入海,始终照不到头。渐渐地,黑暗封闭的空间几乎给人一种虚无感。
显然这条地道不是盗洞那么简单。通常而言,摸金打洞一二十米就算极深了,百米以上可能是技术出了问题,或是高难度长时间大规模的团队作战,再要长——没再长的了,倒斗是做贼不是做挖掘机。贼为财死,不是为刨盗洞死,也不是来举办斗内马拉松的。
笔直深入了不知道多久,我浑身大汗淋漓,尤其腰部一片麻木。终于,胖子在前面招呼了一声停下来,我和他一齐瘫倒,宛如死狗。
这时又有点庆幸闷油瓶不在,否则我跟胖子肯定还得装一会儿。在家的时候就是,晨跑少一圈的人包一天家务。
“情况不太妙。”我说道,原地歇了许久,总算捋顺了气腾出余力和胖子讨论。别千辛万难地钻出去,结果一头扎进那些怪鸟的老巢,到时小哥给咱们收尸都来不及。
大概我还在怨念分头行动的事,有的时候,我宁愿我们这边的处境相对更危险。
“收你大爷的尸,”胖子受不了我那副幽怨的腔调,呸了一声,“能不能盼胖爷我点好。再说这都过半天了,黑灯瞎火的你看不见不奇怪,闻还闻不出来?”
我听得一愣,“什么?”
“嗐,忘了你那鼻子,”胖子顿了顿,说道,“名副其实黑瞎子,下手没个准,回头得找他要点肉体损失费。”
“阎王爷都没法从他手里抠出半个铜板,你问问秀秀前年房租收到几月了。”我回了句,心里默默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先前不是没观察过,我不至于疏忽到如此程度。但失去了嗅觉,的确容易错过一些环境中的细节。
胖子摆出一个高难度的动作,扭头看我怎么办。我略一思忖,抽出随身的野营刀,在夯实的土层里划出痕迹,随后手往刀痕上一抹,只见粗糙的土壤碎屑中,似乎另外掺杂着一种纤维组织。二者混合在一起时看不太清晰,此刻就明显多了,破碎的纤维被我用指腹轻轻一撮,化为青黄的粉末渗进我的指纹,性状全然不似矿物。
“这土里掺了东西?”我皱眉道,“怎么个意思。”
胖子姿势扭曲地给我点了个赞。
我随即明白过来:或许不单是这条甬道,整座地下空间,连同刚才我们待过的空腔在内,全部经过特殊处理,四周泼洒涂抹了大量的植物汁液与残渣。以前我在川蜀一带见过当地人用野决明来防蛇和治疗蛇伤,因此野决明又称蛇灭门。眼前的这种植物,大概率是专门克制蛇鸾的。
难怪我们进入缝隙以后,不止是体型受限的鸾鸟,连同寄生在它们身上的细小毒蛇都没追过来。闷油瓶想必也是发现了空腔石壁上残留的植物纤维,才推测我们所处的环境有人为因素,附近应该生长着可以缓解蛇鸾毒素的草药。
所以其实不是他故意瞒我什么,怪我自己,当时埋头睡大觉。
也不知道闷油瓶那边怎么样了。我试图回想之前逃命路上,哪片区域蛇鸾表现得比较忌惮,并想不起来,有点烦躁地把手往裤子上擦了擦——这些现成的草灰堆积在地下,历经数十年,却未必没有效果,只可惜和泥土混合了在一起。广告上说某某山泉有点甜,实际上深山老林里到处是致命的矿物,要不就让董鸣阳他们凑合凑合啃墙灰得了。
真是麻烦叠着麻烦,这狗日的地洞还这么长。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胖子听见了跟着叹气,说天真你千万别想不开做那孟姜女,小哥出个短差,你这头把地道哭塌了不划算。我边骂边在后面撵他,他根本不虚,用放屁来威胁我。
之后又向前爬了一段路,两个人逐渐都不说话了,昏暗逼仄的通道仿佛没有尽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这里像是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场景,比如无限楼梯、无限走廊之类的东西。过去几年我常常梦见自己在长白山上行走,分不清方向,那种看不见终点的、白茫茫寂静的雪,和现在空洞干枯的黑暗,给我的感觉竟有几分相似。
——再这样下去人要自闭了。钻这洞的前辈属蚯蚓的么?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思维,深吸一口气,开口问胖子。
胖子道前辈属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好像想让我们变蚯蚓。
等一下。
“蚯蚓,”我喃喃道,“蚯蚓能在体表分泌黏液,来溶解泥土中的氧气,从而完成呼吸的过程。”
吴主播,你要放节目能不能看看场合,胖子道,坑深寂寞的,起码来个午夜收费档啊。
“不是,你不觉得奇怪吗?”我问,“这可是在地下。你也说了,这条地道深得像走不到底。我们又不是能在泥里生存的虫子,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呼吸一点都没受到影响?”
甬道的空间非常狭窄,以我的体重,运动状态下每分钟的耗氧量大约是两升半,胖子更不必说。
“除非——”我吃力地仰起头,盯着胖子的后脑勺。上面几撮头发被怪鸟扒拉得有些秃了,位置和我记忆里分毫不差,而且他的回答也很有逻辑。
不对,不是幻觉。至少不是那种把我们两人隔开,分别陷入不同局面的幻觉。
“现在压力给到月半选手。”我说,意思让胖子枚举一下。
“叫倒斗王子也没用,”然而胖子已经累得够呛,完全懒得动脑,“该举还得自己举。”
丫绝对故意的。我才懒得和他讨论举不举的问题,边骂边继续催,胖子被我催烦了,反问我这情况还要举么?一共两种可能,要么地道另有玄机,这位前辈是一身负绝活的打洞高人,把气孔藏在了我们不知道的位置。要么,我们现在的状况,说出来有点吓人。
看来他和我想到一块儿了。我抬起袖子抹了下额头上的冷汗,“二是,我们压根没走远,只是在入口附近原地打转。”
邪他妈门了,这么小的地洞也能鬼打墙?我艰难地扭着脖子往回看,身后亦是一团黑,无法判断我们行进的距离。
“不然咱们直接走人,”胖子道,“原路往回走。如果确实在入口打转,也是出去再商量,说不定正好和小哥碰头,怎么都比这磋磨强。”
说进来也是你,说走也是你,不是信小哥么?我不由得腹谤,犹豫两秒,答应了。
掉头是不可能了,我和胖子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倒着往回爬,肢体别扭得宛如欧阳锋座下亲传弟子。我们的计划是:倒退二十分钟,如果不见底就先停。否则前一阵后一阵,体力消耗殆尽,我们真有可能被困死在这里。
只是我的手表进来前就失灵了,指针彻底停摆,略显尴尬。
“表是男人的第二张脸,懂不懂。”胖子说道,嫌我抠,出来办事也不好好收拾一身行头,让我多向小花学习。
我立即想起上周寄到吴山居的账单,上面的零拿来摆火圈能累趴半个小满哥。一时间,我浑身的疲惫与痛苦又增加了一倍,有气无力道:“最近别提他。”
没办法,只能自己读秒数,每隔五分钟互相对一次。两轮过后发现不行,我和胖子数的无论如何都对不上,而且差异大到离谱。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说不会吧,毕业这么多年,连数数都还给老师了?
“得,你数到一百没有?”前面胖子问。
我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我的问题,“一分钟六十秒,一百个鸡毛。”
胖子严肃道:“先别着急反驳,你要不要试试看,下次数到一百。”
搞什么?我心中疑惑,但仍按照他说的,数到六十接着往后,七十、七十一、八十五、八十五、八十五、九十六、九十七……是哪里不对?我突然愣住了。
我意识到,自己在读秒这一块相当混乱。人毕竟不是时钟,读秒不可能做到精确,快慢不定很正常。可我在数快的时候甚至会大幅度跳数,数慢时则是长久地发呆,直到猛然回神。
六十以内肯定也有类似的误差,估计因为数字少,我才暂时没发现。总之在整个数数的过程中,我的大脑如同被操纵了一般,难以集中注意力,莫非这就是——我连忙问胖子今年贵庚,“老年痴呆是不是会传染?”
“传、染、你、妈、逼。”胖子缓缓骂道。
我摸了摸鼻子,也觉得自己犯二了。重点当然不是数字,我们数数是为了计时——啊,是时间。
在岩石空腔里,闷油瓶尚且能估算董鸣阳他们中毒发作的时机,说明彼时我们还没有遭遇这种情形。所以是这座地道的问题,它竟然会扰乱人的时间观念。
“知道胖爷我为什么相信科学吗?因为我发现了一条特别科学的规律,”胖子长叹一声,“只要跟着你出来,到处都是不科学。”
“黑暗、单调重复的环境、草药的气味、山体的磁场,”我不服,随口列出一堆因素,“未必不能解释。”
话虽如此,我宁愿不去思考具体解释。受特殊地磁影响、患者神智失常的案例有不少,后果基本是无法挽回的。
胖子听见马上加快动作,没想到他体力比我强那么多。爬着爬着我渐渐跟不上速度,被他一脚踩中右肩。我靠,他那个吨位,我整个人身体一歪,左膝盖骨磕到一块土层里突起的岩石,疼得差点撅过去。
“没事儿吧天真,”胖子自己也吓了一跳,停下来大着嗓门问我,“胖爷我脚上都算准了的,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不行了?”
“你他妈才不行。”我忍着痛大骂。
“我是说认真的,这就咱哥俩,你不行了得吱声,别死撑着要面子,”胖子道,“我这祖传夺魂腿,再来一次你保准歇菜,不开玩笑。”
确实不是玩笑,我原地趴了好几秒膝盖那儿才缓过来。但没道理啊,被闷油瓶带着天天晨跑,我的体能反而变差了?
或许是磁场影响,走神了吧。我心想,抬起膝盖活动了两下,再往后爬时,两条腿居然凌空了。
爬到头了?我振奋地打着手电向后照,赫然是洞口。我赶忙喊胖子,胖子也精神了,两个人手脚并用倒爬出甬道,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气喘如牛。
“小哥还没回,”胖子说道,“两个大皮缸砸倒司马光,咱俩的办事效率加起来也不赖,和小哥五五开。”
“这难度系数都不一样——算了,谁和他比,闲得。”
胖子点点头,“也是。就不知道那帮孙子撑不撑得住了。”
他说完我们同时转头,手电扫过之处,却见整座腔隙空空荡荡,除了我们俩以外没其余半个人影。先前董鸣阳一行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凭空消失得一干二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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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了一些前文,主要是时间线上的bug。
【瓶邪】竹林
*林六人视角,全文1.2w,没读过《雨村笔记》不影响阅读。BGM《东北民谣》
*小哥父亲叫张拂林,是话剧设定。
张家人很难善终,这仿佛是长生带来的诅咒。妹妹出生时,大哥和二姊放野死在了泗州城。母亲躺在生产的草蓐上不愿起身,哀哭着要把一双儿女再生一次,很快她就泡在血里;而父亲愈发沉默。
他晓得自己从此是长兄,无人在意的妹妹抱起来比一只小猫更轻。他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死——因为她的血,那些人逼着她一次又一次地生育。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五指几乎是一样长短。张家人寻龙点穴、发丘问冢,靠的是指上功夫。手指越长,长指越少,就越能破解精密的机关,进入高规格的墓穴。麒麟血难以凝结,听闻母亲生他时也几乎丧命,可...
*林六人视角,全文1.2w,没读过《雨村笔记》不影响阅读。BGM《东北民谣》
*小哥父亲叫张拂林,是话剧设定。
张家人很难善终,这仿佛是长生带来的诅咒。妹妹出生时,大哥和二姊放野死在了泗州城。母亲躺在生产的草蓐上不愿起身,哀哭着要把一双儿女再生一次,很快她就泡在血里;而父亲愈发沉默。
他晓得自己从此是长兄,无人在意的妹妹抱起来比一只小猫更轻。他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死——因为她的血,那些人逼着她一次又一次地生育。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五指几乎是一样长短。张家人寻龙点穴、发丘问冢,靠的是指上功夫。手指越长,长指越少,就越能破解精密的机关,进入高规格的墓穴。麒麟血难以凝结,听闻母亲生他时也几乎丧命,可他竟然是如此平庸的孩子。
兄姊继承了母亲的血,曾是林字辈中最被看好的。大哥生逢红梅吐蕊,便取名为梅。二姊生时,阳春和,百物动,便顺着叫兰。现在他们都死了,剩下竹和菊。他想母亲或许不能再生育,否则去哪里再寻一个字来与四君子相配。而且,她的血流得太多,他不忍看。
父亲远赴泗州城收尸。心高气傲的母亲几乎死了一次。等她有力气靠着床板起身,就让仅存的三子趴过来,亲手捏过他全身的关节。他再次让她大失所望。
他早过了练功的时机。每天鸡鸣前起床盥漱,吊着一双睡眼立梅花桩,双手四指悬沙袋。母亲锻炼他,磋磨他,折辱他,比当初练兄长还重一倍。累到两眼发昏的时候,就听见墙头传来张拂林的鬼哨声。
拂林是内家远房的孩子,生得俊俏挺拔,可惜父母早逝。他翻身跃下墙头,单手就把竹林从练功桩上拎下来。岁暮恰宜围猎,同辈皆已劲装候在门口,领头的是族长之子张玉林。
古楼外皆是密林,正合黄狐老兔寄居。冬日天干,火把一触,便烧成了红霞。飞禽走兽慌不择路,为猎鹰趋入罗网。马上的张家少年,纵横呼喝,追寒狍,弹猿猱,射白雉。拂林卸下一匹焦头烂额的牡鹿,竹林几只野鸡野兔而已。
十几个人提刀分肉,架火炙烤。拂林忽的比了个“嘘”,只见焦枝间闪过一扇耀眼的红尾,顷刻又没入林海。拂林拉满弓,原地立定。围坐的少年,安静下来。野雉先挨不住,啪得开了翅膀,劲风一道,拂林箭已离手。那野雉带着箭冲天而起,扑腾之间,染血的红羽纷纷而下。银白的箭镞串着垂死的野雉,擦得钉入泥地。玉林带头叫道:“好!”
拂林大笑,左手拔箭,右手将野雉一把塞进了竹林怀里。竹林胸口一热,血洇湿了皮袍。他抽了抽鼻翼,嗅到鲜活的死亡的味道。
父亲在大雪前回家,人黑瘦,眼神晦暗。竹林呆立在梅花桩上,竟未认出他来。母亲房里传来高声的争吵,渐渐低成哀泣。竹林凑在门口,听见门栓响,欲逃开,妹妹笑着抱住他腿脚。父亲手捧一只木盒,温言道:“竹林,来,瞧瞧你哥哥姐姐。”
他低头,木盒里是两只盐腌的右手。
木盒入殓以前不能落地,就吊上房梁。死人味道自上而下,灌进他梦里。泗州城如一只黑沉沉的渴望的眼,眼珠一转,就盯住了他。他惊坐起,一个黑影坐在床尾,是父亲。父亲看他很久,道:“竹林,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嗫嚅道:“爹不会死。”那时以为,只要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母亲从此不再逼他练功,人一天天枯萎下去。他和拂林坐在墙头,望见青松如戟,连到远处的长白山。竹林说:“我不会参加放野。”
张家人从小就要接受严酷的训练,族龄十五岁以后,就可以自行寻找古墓,张家称之为放野。放野之中,总有孩子死于非命,但也有人脱颖而出。当今的族长张瑞桐,就是在十九岁时被选为下任张起灵的。
退出放野能保命,但从此不会在家族中有任何地位。拂林不再劝,叹道:“妹妹怎么办?”竹林道:“还有我爹。”心里知道这是卑劣的回答。
底下菊林一无所知地笑着,绕着梅花桩跑八字。父亲带一队人马,去长白山东境,离开前的吩咐,都如遗言。他去了二旬,月离于毕,三更大雨。雨里丧鼓急敲,铛铛铛响。十三进的古楼,从外到里,一进一进亮起灯火。丧鼓越来越近,竹林心绪不定,便卜一卦。蓍草上巽下艮,拼出渐卦,一只坠下的血鸟。九三,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
丧鼓停在门口。
竹林第一次见到族长张瑞桐,是在父亲的灵堂。张瑞桐当众将父亲的黑金短刀递给他,竹林接刀,手哗哗抖。按族规,长子应把父亲的右手切下来。
父亲平躺着,两梭铁砂弹打进了他的后脑。竹林双手举刀过头,对准手腕,剁下去。皮肉裂开,露出的骨头如一只嘲笑的眼。他甚至找不到关节的位置。
硬砍下的断口,连血都没有流。竹林的眼泪也被耻辱冻住,听到张瑞桐用高亢而悲哀的语气念父亲的功绩,他想,爹,你死了,我怎么办。
烛光淌了一地。地面青砖往下翻,露出层层青铜锁链。张家列祖列宗的棺材都由锁链悬在地底,迎接又一位死于非命的族人。张瑞桐曼声道:“起灵——”
四个人抬起棺材,挂上一臂粗的吊索。青铜锁链吱吱嘎嘎,盛断手的匣子捧在竹林手里。身后的母亲牵着妹妹,像离所有人都很远很远。她的眼光,一点点转过四面看笑话的族人,最后凝在不争气的儿子身上。
竹林回头看,一场雪崩,从母亲眉间倾垮而下,将他拍在岩壁上,粉身碎骨。他聚起四散的魂魄,颤声叫娘,太晚。母亲眼里已一无所有,她好奇地打量着儿子,慢慢笑了,哼起所有张家子弟都熟悉的《白云谣》: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她唱着唱着,底下的棺材开始嗡嗡响动,好像暗中有灵,在苏醒唱和。张瑞桐厉喝道:“捂住她的嘴!”
竹林一手护着匣子,一手去拉她的衣角。裂帛刺啦一声响,母亲像一朵黑云般要往下跳,被张瑞桐飞身过来拦腰抱住。张瑞桐一只手死死闷住她的口鼻,用力之大,让她的脖颈也往后折。棺材渐渐静下来,母亲嘴里还在咿咿唔唔地响。
一片混乱中,父亲的手滚在了地上。竹林跪下去捡,母亲忽的不挣扎了。她怔怔地瞪大了眼,哆哆嗦嗦去够那只断手,由手背摩挲到指尖,两道眼泪迅捷而无声地滑落。一边不知人事的妹妹,终于大哭起来。
母亲的时空永远停留在了丧礼上,用张家人熟悉的说法,是“失魂症”。
她破碎的独语,如一把带血的刀,捅破了竹林不愿看的真相。从小听闻,康熙年间家族内乱,上一代张起灵死在了泗州城。叛乱者勾结地方胥吏,引淮河水倒灌城楼。大水排干后一片淤泥,族长随身一只青铜铃铛,连同多少张家密辛,从此埋在城底。这代族长张瑞桐,成了没有传承的张起灵。
张瑞桐不能服众,黑暗中,无数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泗州城。然泗州城凶险,需麒麟血防身。身负麒麟血的孩童,又多被张瑞桐控制。不知是谁,把主意打到了他哥哥姐姐的身上。可怜他父母一双明珠,初次放野,年轻气盛,被人骗到泗州城,采血而死。
父亲撞破了泗州城底的内斗,自然也被灭口。竹林躺在炕上,梦回与父亲对答的夜晚。悲痛、愤恨、茫然、绝望,混沌的情绪如泗州城的淤泥,从他脚底往上漫,往上漫,闷住口鼻,锁住眼睛。窒息之前,听到有人在喊:张竹林,张竹林。
竹林从梦里挣出来。是拂林。拂林坐在他家墙头,用鬼哨吹着约定的曲调。他放野回来,长发还夹着川藏的雪气。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拂林说:“我来晚了。”
张瑞桐于他们家有愧。他看竹林虽是个废物,倒能读书,就丢他去藏书楼。楼里的老族谱损毁严重,竹林那时必须振作起来,便着手重修族谱。他去翻历代张起灵的行状和墓志,一来二去,和张瑞桐的长子、当初带他们骑马射猎的张玉林熟了起来。
玉林的性子和父亲不一样,带点江湖气。拂林自放野以后,常远赴西藏走货,动辄数年。竹林一房孤儿寡母,多得玉林关照。菊林跟着他,也喊玉林一声哥。妹妹渐渐长大,豪气颇似父亲,执拗处又像母亲。旁人愈看她不起,她便愈要强,身轻得像鹞子,三招就能把哥哥放倒。
菊林第一次放野时,母亲终于去世。她的死,对竹林,对她自己,都是解脱。母亲百日后,他正式纹身。半透明的纹样覆上胸膛,麒麟的唇吻在心脏,长针刺入肌肤,走针如弹琴般时急时缓。大约是怕他紧张,纹身师说:“你这一辈子,也不必进到要用这纹身的地方。”两人便笑。纹身只纹一层皮,有人生来便不是麒麟。
纹身师是当初一起打猎的同辈,也没去放野。热酒时,他同竹林闲聊:“我瞧着纹过麒麟的人,一个个都死了。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长生?”“问西王母去。”竹林道。
年关将近,飘起鹅毛大雪。竹林坐在屋檐下编花灯,远远瞧见外家楼放起了烟火,大红亮紫的,真漂亮。菊林嚷着要看他的纹身,他便打发妹妹挂花灯。榫卯结构的老屋,檐柱和屋顶之间是突出的斗拱。菊林把皮帽甩在地上,捞着斗拱翻上墙,双脚勾住檐枋,倒吊着把花灯一只一只点亮。
岁暮风凄凄,院里一株老梅,红满雪地。前天一个陶罐碎在地上,竹林顺势在里头填上雪,插了一小截红梅,自己瞧瞧,蛮漂亮。张玉林冒雪来送年货,看见了,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对菊林说:你哥哥不像张家人;不过若是张家人人都像你哥哥,也不会落到你杀我我杀你。竹林道,我连灯都挂不上去,何谈那杀人的本事。
挂完花灯,兄妹俩一同贴对联,竹林亲笔写的:“瑶池果熟三千岁,海屋筹添九十春。”过完年他就是人间的九十岁,张家人向西王母讨个彩头,不过分。竹林带菊林看族谱,故纸新墨迹,死人同活人的名字排在一起。菊林说起她放野一路所见的河山锦绣,满窗霜花外头,红灯笼轻轻摇了半宿。
庚寅年冬,半夜惊鼓。所有张家人蹚过大雪,聚在祠堂。只见各房长老拥着张瑞桐,列在历代张起灵的神主下,堂上摆着族长的黑金刀,外面一个人跪在雪地里,雪已经没过膝盖。竹林正要逮人问,前面人群分开,菊林惊叫一声又掩住嘴。竹林踮脚看,认出跪的是张玉林。
说来也是人间的常事。明明每回新年祭祀,都是玉林领同辈子弟念族规,第一条就是为防麒麟血脉外流,张家子孙世代通婚。偏偏也是玉林,爱上一个猎户的女儿,还让她怀了孩子。
玉林重宗族敦睦,讲义气,哪知道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族长之位。玉林不愿交出那女子,也不愿杀死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他在祠堂前跪满十二个时辰,各房长老见人到齐了,全退一步,独张瑞桐拖着刀,一步一步往前走,站定在玉林面前。雪片堆在父子俩的肩头上,张家族长的声音,寂寂地落进族人们的耳朵里:
张家教给你的,你得还给张家。
玉林不响,对父亲磕一个头,白雪烙下一个血印子。张瑞桐举起长刀,刀光一闪,两根手指。玉林一声长号!又两根。最后一刀将右手齐切下,露出白森森的关节骨头。这时断指的血才热气腾腾地流下来,不愧是张家族长切儿子,不比竹林糟蹋父亲。玉林抱着手腕滚倒在地,已经叫不出声,只是抽搐。金刀嗜血,光亮如新。竹林旁边有人叹道:“可怜,张瑞桐本想让玉林握这把刀。”
竹林不敢再听。菊林昂着头看完整场酷刑,领着哥哥回去。桌上摆着隔夜的腌鸡爪,红彤彤。竹林一声干呕,菊林便瞪他。竹林想,直到做了兄长,他还是怯懦的那个。
后半夜,竹林蹲在菊林门口,听到一声啜泣。他蹲了很久,没有推门进去,妹妹也没有哭出第二声。
玉林被逐出家门后不久,拂林的马队回到了古楼。
按人间的历法,藏海花十年一开谢,拂林去了十年。好在张家人骨血里就习惯离别,当拂林又坐在墙头吹起鬼哨时,竹林竟未感到丝毫的陌生。
拂林穿藏袍,长发都在脑后编成细辫。竹林伸手揪辫子,拂林一翻身就躲过去。两人拉拉扯扯,爬上房顶。明月照着积雪,长白山拥抱着亘古的秘密。拂林说,藏区的山峰,远比此处更为高峻陡峭。雪山之间藏着河谷,六七月间,草滩开满格桑花。他遇到康巴落的白玛,她的名字是莲花。
康巴落的喇嘛庙,由巨木架在两面峭壁之间。张拂林从庙顶天窗探出头,一时间忘了呼吸。白玛拉他上来,悬崖之下,白雪之中,镶嵌着蓝宝石般澄澈的湖泊。雪山落入湖中,也染成了奇异的蓝。他们一直坐到满月孤悬于群山之上。他去寻白玛的手,白玛恰好回眸看他。两人在月光中,将彼此看得透亮。拂林道:竹林,我要做父亲了。
他愣愣地看着拂林,接着肩膀一沉,拂林一把抱住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俱由此融进两人胸中。拂林已经听闻,他们的玉林哥,张瑞桐的长子,是怎样被剁掉右手拖出去喂野狗的。张家族规如此,可白玛的手那么暖,他要怎么舍得放开。张家养大了他,他为张家卖了命,他与张家两无相欠。他穿过千万山河,来向竹林告别,从此崇山峻岭,一往无前。
竹林咧开嘴,这一笑,花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知道,他没法留住拂林。他只能牢牢记住今夜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坐在房顶上,月亮是那么大,那么圆……月亮再照人间一百年,他对张起灵说:你的父母,还有我,我们曾多么真心地期盼你的到来。
时近腊月,景气和畅。寒山远火,明灭林外。他和张起灵坐在喜来眠大堂的地板上,身前码着两排大白菜。张起灵剥菜,他喝酒。他问张起灵:“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张起灵摇摇头,手上不停,把剥好的白菜都丢进塑料袋,挂到厨房的墙上。自己种的白菜,连帮子都甜得水汪汪。水桶里养着吴邪钓来的河鲫鱼,天冷了放白菜汤,够胖子喝一壶。
张起灵出来时带上了自己的酒杯,这是要陪着来一杯。他转酒杯,慢慢地对张起灵说:“我们林字辈里,你父亲不是身手最好的,但眼光灵,想得也比别人多。许多事情,他不声不响瞧在眼里,到要做事的时候,比谁都利索。你母亲,我不曾见过,然听你父亲说,是可有主见的女子。”他低下头笑,“你小时候大概是像母亲,不然我一见你,就该认出来。”
不知哪里在一下一下地舂米,和稀疏的打更声相间。山城寂寞,张起灵低头斟酒,眉目疏朗,一如故人。经年的回忆,为米酒一暖,渐次复活。竹林吸尽杯中月,拍着地板,唱起歌来: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他说,三千年前,西王母在瑶池宴别周穆王,唱了这支《白云谣》。你应当知道他们的结局。
张起灵点点头:“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世上哪有真的长生不死。
梦里回到少年时候。梦到拂林坐在墙头唤他,竹林,来,来。竹林站在墙头望,视野尽头,不再是看了半辈子的长白山,而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他们变成两只鸟,飞翔在峭壁之上。拂林说,我来和你道别,我的时间到了。
拂林说,凡人的生命,就如这江里的每一滴水,奔流到海,再不回头;大江却还在原处。凡人看张家人,就如滴水看大江。但竹林,我知道并非如此。过索道时,我的同伴失足落水,瞬间就被吞没。我们和凡人的生命,本来都如露水般短暂。然而,我还是付出了真心。
我常常想,张家人不得善终,是不是长生的诅咒。竹林,如果说我们这代人,只有一个能活到老去,那一定是你。你若还记得我,我便活在这世上。
你要记得,在我以前,在我以后,只有我一个张拂林。雅鲁藏布里有过无数滴水,每一滴都独一无二,若这么想,滴水就和大江一样,通向永恒。
雅鲁藏布的意思,是从顶峰流下的神水。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有自己的名字。竹林说:“你的孩子,我应该叫他什么?”
“我不知道,他会找到自己的名字。”拂林说,“你看,张家有三十几代张起灵,为了扛住‘张起灵’所背负的一切,他们放弃了自己的本名。但我的孩子,会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的声音在浪涛中模糊。竹林睁开眼,月色落满屋梁,好像还照着拂林的脸。那是辛卯年十月廿二日,拂林说,张家要完了。
拂林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名字,是“三千年的孩子”。
玉林走后,张瑞桐愈发难以支撑。他又站在大祠堂,编造了那个关于周穆王、龙纹匣子、三千年婴儿的谎言。这个谎言,维系四分五裂的家族长达十几年,最终把张家推向了末路。
张瑞桐因失魂症死在斗里。他做了张家半辈子的起灵人,现在轮到族人割下他的右手。谎言的副产品,那个孩子,被丢在楼里,成了垃圾。那是满清末年,不管人事如何,新雪还是落在了古楼的陈瓦上。黑暗里十三进的古建,隐隐显出了破败。竹林一直等到雪停,晓得菊林不会回来。
年夜饭都冻出了油花。他草草吃完,出去洗刷,一不留神踹到了什么东西。以为是哪家搬走时扔的物什,结果对上一双小猫一样的黑眼睛。
竹林端着碗,弯下腰,端详着小猫的眉眼,认出他是那个三千年的孩子。孩子不说话,也不退开,就静静地看着他。竹林心里一闪,想起张拂林。
已经多少年了,他送张拂林去西藏。春雨如针,拂林乘白马,披鹤氅,头上的皮帽高高低低,终被丘陇遮没。同行人说,他酒醉跌进了雅鲁藏布江。但竹林晓得,拂林是去寻那个名叫莲花的女孩了。人生如同逝水,拂林或已死去,那女孩也开始衰老,他俩的孩子,就同眼前这小猫一般大。
想到这里,竹林便微笑。他从兜里搜出一颗糖,是菊林从外面带回来的。黑暗沉闷的内家楼,除了血,很少有这样鲜亮的红色。小孩盯着糖滚落到张竹林五指匀称、资质平庸的手里,不愿接。竹林叹口气:这莫名其妙的牛脾气也和拂林一模一样。
他蹲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孩子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伸出两根小心翼翼的手指,飞快地拈起糖嗅了嗅,却不吃。竹林索性把整包糖掏出来,推到孩子手边。
这么小的年纪,被人教成神像,再被摔到地上。竹林涮着碗,心里很难过,但也晓得自己做不了更多。回去时,糖在,小孩不在了。竹林又叹一口气。
隐隐听到外家楼在敲锣打鼓。他坐在饭桌前,想起过去的新年,父亲端出的炖菜,母亲抚摸头顶的手,兄姊模糊的面容。再后来,他带着菊林贴对联,放炮仗,手扎花灯挂在屋檐上。妹妹渐渐长高,他不再是无所不能的兄长,但他们始终亲昵如一片叶子的正反向。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那些事情,拂林要他记得。不生在张家就好了,可不能不生在张家。或许明天,天授就会让他像母亲一样,在回忆里坠入无底深渊……突然房门大开,带着寒气的笑声倒灌而入,菊林的脸被冻得通红:“没有给我备年夜饭——张竹林!”
菊林回来得晚,是为故人牵绊。少年时的情感,倾倒进广袤的岁月长河,稀薄得只如一捧沙。但她还是在长春的集市上,认出了音容大变的张玉林。
玉林强邀她回家坐坐。当初他断手保下的孩子,按山字辈排行,取名启山,享常人之寿,纹了穷奇。菊林古怪地笑了笑:“他硬是让小孩叫我姑姑,我便按外面人的规矩,给我这侄儿包了红包。”
张玉林现在还把自己当成张家人。
竹林听出不对劲,问道:“孩子他娘呢?”
“生他时难产死了。”
竹林摊在椅背上,拨弄筷子。半晌,菊林道:“玉林哥已经不恨张瑞桐了。他说,张起灵这个名字,背负了太多秘密,太多欲望,太多杀戮,太多死亡。他父亲只是个普通人,压不住。”
张瑞桐死后,再没人愿意去守青铜门。于是他们把那个三千年的孩子送到西藏,从那时起,他的第二个名字,就叫张起灵。
张起灵前脚刚走,后脚战火就烧进了深山中的古楼。按人间的历法,民国二十年,他送妹妹南下。三九寒冬奉天城,火车尖啸,车头涌起烟雾,万万人的脸一时模糊。烟雾散去,人潮涌动,如某种有生命的巨型动物。菊林顺着人流缓缓前挪,她套在棉袄里,戴一张寡淡的人皮面具,眉毛细长,底下是一双不愿埋没在人群里的眼睛。
他往外走一步,便回一次头。他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新年,她如一尾骄傲的红鱼,游入黑暗的古楼。他重新热菜置酒,草草杯盘,昏昏灯火,说起平生。少年多情伤离别,如今他们活过了普通人的几辈子,已经开始为相逢而凄怆。菊林扒开人群,挤到车窗边,两人的眼睛蓦地对上,他认出妹妹的口型,她在喊:“张……”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南下的铁龙,穿山越岭,一直奔往老长沙。张玉林的孩子,已长成一方枭雄。应他的邀请,菊林将浓妆艳抹,昂首步入虎狼之地。当时并不知道这就是永别。
竹林跟着火车跑。红灯笼,黄族谱,古楼落新雪……尽数被火车带走。妹妹的眼泪,贴着车窗,从人皮面具上流下来。这张可笑的假脸,就是最后一个会叫他本名的人,留给他的最后一面。
民国二十七年秋,旅舍新凉。他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心慌气短。摸火折点灯,青莹莹光,像鬼火,忽的一阵大风,火苗一跳,灭了。竹林的心也一跳,一口水呛在嗓子里,咽不下去,也咳不出来。如此折腾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刚睡着,就梦回张家古楼。他坐在屋顶上,半空一只麒麟,头角、四蹄、身子,全着了火,从南方径直冲他飘过来。麒麟飘到他面前,眼窝里淌下两道清泪,脸一下变成菊林的脸,冲他叫了一声:“哥——”
他来不及应,地下裂开一条巨缝,层层青铜锁链,深不见底。那麒麟生生在他眼前坠下去,他伸手拉,被它身上火燎得钻心彻骨,惊醒过来。凝冻的街道,传来悠远的打更声。灼烧的疼痛,顺着指缝,渗进他的血管,他再睡不着。张启山发来电报,称菊林死于长沙大火。
一九三八年,九月廿二日,他从奉天南下,去为妹妹收尸。神州大地,战火疮痍,阡陌荒芜,人烟萧瑟,所遇者多呻吟流血。最后在山海关前九叩首,晓得自己从此没有家。
他站在张玉林的孩子面前,赤手空拳,衣不蔽体。劈头盖脸的热水浇下来,青黑色的麒麟从胸膛上踏火而生。他说:我的妹子,对光复可有推动?张启山握他的手,朗声说:东北内家远赴,于我辈是极大的振奋,姑姑有此遭遇,我亦不胜悲痛!竹林听懂了他的回答,意思是没有。他想问,为何菊林有此遭遇,你没有?但他也晓得这是不必问的问题。
过去矗立着长沙城的地方,现在是一片焦土。他寻到妹妹的住所,不敢再往前迈一步。满地细碎骨殖,他还怕她会痛。原来野火遍地,张家人也飞不走。可怜他本来还想至少带回她的右手。
他跪在地上,想说点什么,听见自己说的是:“菊林,回家了。”
“我妹妹走后,我在世上牵挂的人,只剩了一个生死不明的你。待时局稍定,我便一个人去了西藏。那喇嘛不信我是张家人,”他笑着伸出手,在张起灵面前翻一翻,“非得把我扒光了看纹身。我才知道,原来我离你这么近……”
可还是晚了一步,张起灵已经进了雪山。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雅鲁藏布。从顶峰流下的神水,在南迦巴瓦山下,弯成巨大的马蹄形,一如梦中所见。他想,拂林,你为逃出张家,丢了性命。可为什么偏偏是你的孩子,背负一切,做了张家最后的张起灵。
竹林探出手,轻轻贴在故人之子的脸庞上。张起灵垂眸,没有躲。竹林的嘴角上扬,眼泪却落下,他说:“你不知道,你同你父亲,是多么像啊。”
他不该喝整整一瓶酒,否则怎会如此轻易地流下泪来。张起灵终于说了今夜的第二句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林字辈行六的张家人答道:“我叫林六人。”
厨房里传来洗杯子的水声。竹林醉了七八分,倒还记得自己在喜来眠的身份是洗碗工。哪有老板替伙计干活的道理,他笑出声来。
他躺在地上,看着窗外黑色的山。今夜很好的月亮,小溪如一条发光的缎带,飘向山中的雨村。他知道张起灵住在那里,和他的朋友,和他的爱人。
春天他们在溪水上游野钓。胖子会突然去掀吴邪的帽子,咬钩的鱼儿受惊,再度翻身入水,留下圆圆的波纹。晚开的山桃,就随水流而去。
夏天山中多云气,吴邪捉一缕收入矿泉水瓶,从雨村跑到喜来眠,在收银小哥张起灵面前气喘吁吁地拧开瓶盖。夜雨叩响喜来眠的新瓦,他们尝到彼此梦里的小荷香。
立秋后暑气渐退,胖子去镇上采购回来,摩托后座的张起灵,怀里抱着够厨房用上一个月的油盐酱醋。远处的夕阳正越大也越红,他们停在稻田边,投下长长的影子。
洗碗工林六人,把一切都不声不响地看在眼里。至于冬天,他大概看不到了。
他躺在地上,月光穿门过户。记忆里,张家古楼的冬天,总是飘着大雪。雪在林子里积起来,漫过膝盖,漫过腰。人要出入,得用两手划行。雾凇结在眉睫上,远处大河晶亮,春天冰化,吐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冻进去的醉鬼。
他十五岁时,父亲和兄姊死于同室操戈。母亲失魂症发,从此作了活死人。他的挚友,玉林在雪中断掌别父,拂林在雪中一去不归。妹妹由他一手带大,死于长沙大火。张家人很难善终,仿佛是长生的诅咒。
但张起灵和他们不一样,他会有很好的余生。
“你父亲曾跟我说,你会找到自己的名字。”竹林说,“我记得,你在叫张起灵之前,应该是有一个自己的名字的。”
老式族谱装订成册,翻页时极易串行。两人铺开一张大纸,像小孩子一样光脚蹲在纸上,将年辈誊上去。族谱上,张瑞桐的子嗣里没有玉林——想当初,瑞桐是怎样郑重地把玉林写在自己下面,就是怎样痛心地剁掉了他的右手。两人翻到竹林的父母,梅兰竹菊整整齐齐,像此生未曾分离。又很多页,张拂林的短命鬼父亲。再一页,拂林后面是一片空白。
竹林慌了:“我应当在这里添过你的名字。”他要将族谱往前翻,被一把按住。竹林抬头,对上张起灵黑沉沉的眼睛,张起灵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有了。这本族谱已作鬼录,听过张起灵本名的人都已死去,除了张竹林。可竹林怎么也想不起来。两百三十岁的张竹林,对着一百三十岁的张起灵,像回到了立不住梅花桩的小时候。
他忙着岔开话题:“我记得有个新年,我妹妹没有回来,她是时常不回家过年的。我出门洗碗,不小心踢到了你,那时候你多么小啊……”回忆如被惊扰的古井,倒影再看不分明,“我给了你一颗糖,你拿了。不对,你没拿,你到底拿了还是没拿……”
张起灵略微做出思索的模样,忽而笑了,是很淡很淡的笑容。
“我拿了。”他说,“谢谢你。”
张起灵没及时把族谱叠起来,理所当然被吴邪收缴。喜来眠背后的仿唐宅子,吴邪看张家卷宗,趴在书桌上睡着。张起灵的手,越过桌上的花瓶和笔架,轻轻拍拍吴邪的肩膀。墙上钉着的族谱,为秋风鼓动,如一只展翼的白鸟。张家的列祖列宗,目送他们走向夕阳中的喜来眠,胖子正端出一锅炖汤。
竹林心想:拂林,你看到了吗?你的小孩和你一样。他有自己的归处,死后不必回张家。
而竹林自己,逃了张家一辈子,终于到了一定要归去的时候。
如果是在古楼,族人会聚在一起,庆祝一位同伴漫长生命的自然终结。如今,他只能独自死去。
死亡如一棵树,在他的身体里生长。他有一个秋天为自己准备丧礼,编花灯,扎纸人,认识附近的猫,将风铃一只一只挂在竹子上。生命末路遇到的三位老板,是这场丧礼仅有的客人。他们会由一只猫接引,在细碎的风铃声中,穿过古道,走进挂满花灯的竹林。大火会燃尽他的遗体,他的右手,按族规,应由族长切下,带回古楼。
也有插曲。譬如他最好的朋友,因为偷吃鱼干,还哈了吴邪,被张起灵送到四十公里以外的地方。
他等着天色逐渐变暗,铃声风声响成一气,张起灵穿越花灯和林海,走近来。竹林说:“我来和你道别,我的时间到了。”
张起灵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堪称表情的细微变化。
他们都沉默。竹林去牵张起灵的手,张起灵的食指中指长而凌厉。张家人行走在不见天日的古墓里,这二指就是他们不离身的刀。当他们把生命交还上天,就得把自己的刀还给张家。竹林的父母如此,兄姊如此,现在,轮到了他自己。
他的左手,握住张起灵的手指,搭上自己右手手背,描到手腕处,轻而缓慢地一划。他想,再不会有他们这样一家人,所有人的脚都陷在名为家族的淤泥里。他的父辈,或顺应,或崩溃,或挣扎;他的同辈,或出走,或怀旧,或牺牲;最不像张家人的,就是他自己。
他从始至终是旁观者。他是在张家快要倒塌时,来人间走了一遭。上天叫他看见,叫他听见,叫他置身其中,又叫他无能为力。上天让他失去一切,再给他善终。
他这一生,被张家夺去的,实在太多。可他要怎样割舍掉张家,那些黑暗的深不见底的腐朽的,以及其中的笑眼、温言、相濡以沫……除此以外,他这漫长漫长的一生,再没有别的可言家的地方。
而张家最后的张起灵,背着这片淤泥,和这个比家族还重的名字,走了很长的路,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竹林的视线飘得很高。他看到张起灵从腰带上取下了吴邪的匕首,在自己面前单膝跪下,低声问:“你的名字。”
他看到自己笑起来,对张起灵说:“我的名字,就在此地。”
他的灵魂俯视着他的肉身,以及近处无数的花灯、碧绿的竹海。古道延伸到雨村,他听到水声清越如龙吟,六条瀑布冲入浅滩,溅起大雨。雨中的张拂林黑衣白马,一去不回。他看到火龙从他四周腾起,一如玉林带他们围猎时候。火焰舞成菊林的样子,背对着花灯和竹林,叫了一声哥哥。
他还有什么一定要说的。他张开手臂,想起吴邪称呼张起灵的语调,对着秋天高远的晴空说:拂林,你的孩子,他确实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百年大丧之后,林六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喜来眠。他是不告而别,还是他就是那个张家人,不得而知。
不过在第二天,我回到别馆,准备骑摩托送闷油瓶去车站时,发现门口挂了一袋水草,就是我想养在庭院的水池里,却一直没找到的那种。
等闷油瓶从张家古楼回来,我们三个一起,郑重其事地种下了那一小撮水草。
等待水草生长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那个竹林里的张家人(为了方便,后面就用竹林代称)。这场丧礼,还是有些简陋,因为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份仪式感,是仍旧有留恋么?还是说,这份仪式感,其实是给我们的。毕竟这段百年的长途,最终送别的人,也是相当的缘分?
他活了多久,两百年,三百年?他在布置这一切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竹林留下的水草,每天能长一毫米。胖子在雨村的房间里,给竹林留了一瓶酒。他想让竹林劝劝水草,叫它们长得快一点。要么托个梦给他家族长,直接告诉我们水草是在哪儿找到的得了。
又:今天炖了白菜鲫鱼汤。闷油瓶一直在敲我的门,他很礼貌,敲一下,会等上三分钟,但他不会停。我知道他的意思,如果我再不去,胖子就该把鱼都吃光了。
【the end】
林六人视角张家往事和雨村爱情,没看过《雨村笔记》不影响本文阅读。
片尾曲 《人间》
最后,请看到这里的朋友们给我点点推荐,谢谢谢谢。前两天发在论坛就几个人看,很怕这里也没人。我这几天的心情,就像又在产房里面,又在产房外面,真的很紧张……
又:张家资料长编(参考的原著设定),时间线和创灵,因连贯性而删去的张海客片段
特别感谢 @云卷云舒 ,因为你当初的长评,我决定写完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张家,我尝试用它串起我年少时印象深刻的碎片。最不像张家人的张竹林,他是一个旁观者。他一生都在逃避张家,却选择归葬古楼。而我们熟悉的张起灵,走了很长的路,吃了很多苦,最后找到了自己的归处,也像父亲期盼的一样,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个名字是“三千年的孩子”,第二个名字是“张起灵”,第三个名字,藏在最后吴邪的视角里,那就是“闷油瓶”。
今年是我读盗墓笔记的第十年。这个故事,也是我的十年之约。
故事前半是时间顺序,后半是按“三个名字”展开的。转折部分是梦中拂林的告别:雅鲁藏布江奔流不息啊,你这一滴独一无二;张家有三十几代张起灵,我们熟悉的张起灵,和他们都不一样。由此,这个故事的主线,由家族内乱变成生命和死亡,以及在漫长生命中寻找名字的旅程。
断断续续写了四个月,终于在春节写完。毛不易《东北民谣》陪伴我修完了终稿,唱到“大雪封门”时刚好看到玉林跪在祠堂前,“定了终身”时看到雪山上的张拂林和白玛,全身发麻。妈妈这么爱她的孩子,一定很爱孩子的父亲吧,可惜是再也看不到的故事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瓶邪】夫夫相性一百问
补个情人节摸鱼段子。
我找到地方的时候已近傍晚,福建的深处山路很崎岖,山脉层峦叠嶂。这地方度假比不上近郊温泉山庄,采风比不上云南内蒙西藏,在出版社里爹不疼娘不爱的,没人乐意去。奈何祖上再阔,纸媒也渐渐没落了,主任愁得转行做短视频。他又舍不得关根老师这套摄影集和旅行笔记,最后派了我这么个实习生。
到的时候关根先生在喝土烧。准确的说,这其实是我的猜测,他也不一定是在喝土烧,也有可能在看人喝。我注意到他跟前静坐了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皮肤很白,拿过吴邪手里的残酒一饮而尽。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当你注意力分散的时候,你不会意识到那里有一个人;但是如果你直视他,你会发现他特别惹眼,神态平淡得出...
补个情人节摸鱼段子。
我找到地方的时候已近傍晚,福建的深处山路很崎岖,山脉层峦叠嶂。这地方度假比不上近郊温泉山庄,采风比不上云南内蒙西藏,在出版社里爹不疼娘不爱的,没人乐意去。奈何祖上再阔,纸媒也渐渐没落了,主任愁得转行做短视频。他又舍不得关根老师这套摄影集和旅行笔记,最后派了我这么个实习生。
到的时候关根先生在喝土烧。准确的说,这其实是我的猜测,他也不一定是在喝土烧,也有可能在看人喝。我注意到他跟前静坐了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皮肤很白,拿过吴邪手里的残酒一饮而尽。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当你注意力分散的时候,你不会意识到那里有一个人;但是如果你直视他,你会发现他特别惹眼,神态平淡得出奇,很容易能引发他人的好奇心。
我说明来意后,采编很顺利地开始了。
1 请问您的名字?
吴邪:你不是知道么,关根。
采编:那是笔名,我听说您的本名是,吴邪?您为什么会取关根这么个名儿呢?
吴邪:人在江湖,得有诨号。
采编:我听说还有别的意思。
吴邪:(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采编:这位是,张起灵?
张起灵没说话。
吴邪笑:对,他是。
2 年龄是?
吴邪:年龄是女人的秘密。
采编:您似乎是男人。
吴邪:将心比心吧。
采编:那这位?
吴邪:(思索片刻)80后。
3 性别是?
吴邪:看不出来?
4 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吴邪:心思重,手不狠。还是太纯良。
采编:那么另外一位?
吴邪:(抢答)低调,果断。
吴邪:哦,他每天讲话的字数是有限的,你必要时再问,这种问题我来就行。
5 对方的性格?
吴邪:这次你先说?
张起灵:温和,很纯真。
吴邪:(对张起灵)这么夸我,过誉了吧。(转头)很实诚,他现在变得很好说话。
6 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吴邪:正式见面是03年的时候,我三叔家边上。
采编:长辈介绍?父母之命?
张起灵摇头:他出生时我在。
采编:(没懂)哦哦。
7 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吴邪:特讨厌,问啥都不说,和锯嘴葫芦一样。气得我内伤。
张起灵:……(沉默)
吴邪: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逼。
张起灵去倒水了。
8 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吴邪: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
张起灵打断:我洗。
吴邪乐:哎呀,反正就摊上了,我必须得管。
张起灵:吴邪很特殊。
9 讨厌对方哪一点?
吴邪:(狐疑)你是来搞我的吧?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听说过没。
采编:真没有?他也没有?
张起灵皱眉。
采编摆手:过。
10 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张起灵、吴邪:?
采编:就合不合适。
各自点头。
11 您怎么称呼对方?
吴邪:小哥,张起灵多,有时瓶仔也叫。
采编:就没了?
吴邪:(郑重)没了,真没了。
张起灵:吴邪。小邪。
吴邪:你什么时候叫过我小邪?
张起灵:和你二叔。小三爷,邪。
吴邪:(打断)行行,够了,不正经的回家说。
12 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吴邪:吴邪挺好的,他叫的感觉和别人不一样。
采编:怎么不一样?
吴邪:他一般懒得喊人名字,不和人交流。
张起灵淡淡:闷油瓶挺好的。
吴邪:啊?!
13 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吴邪:猎豹。
张起灵看向院子。
14 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吴邪:树。我想种一片银杏林,金灿灿的,很漂亮。能活很长时间。
张起灵:只要他需要。
15 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吴邪:没什么,我这辈子已经够了。
张起灵摇头。
16 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吴邪:太不爱惜自己。雨天出去晃、饭点不吃饭、不懂得享受,冬天凉水冲头,看得人头冷。
张起灵:一样。
吴邪:天也不早了,你拣要紧的问问吧。路远,等会儿回不去麻烦。
21 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吴邪:比你想得再多那么点吧。
22 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吴邪:长白山?算是长白山吧。
张起灵:嗯。
23 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吴邪:挺感人的,胖子都哭了。
采编:关老师您没哭?
吴邪:过去流干净了。
胖子一甩抹布:少来啊,谁喝得醉醺醺给小哥送回房的,脸上眼泪鼻涕都冻成瓷实了。人半夜给你换衣服擦脸,忘啦?
24 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吴邪:说开了,能做的就都做了。
张起灵安抚性地捏了下吴邪的肩膀。
25 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吴邪:约会?平时都在一起,我在哪他在哪。
张起灵:杭州多些,经常去他铺子。
27 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吴邪:我吧,小心思被拆穿就摊牌了。
张起灵摇头:05年我就说了。
吴邪:什么内容,我不知道啊?
张起灵:我想了想,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只有你了。
吴邪:(震惊,半天没回神)
28 您有多喜欢对方?
吴邪:说不出口,太轻浮了。但我们都知道。
29 那么,您爱对方么?
吴邪:爱。
张起灵:嗯。
30 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吴邪:呵呵,都没辙。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拦。
张起灵:不是。
吴邪:不是么?
张起灵:他很执着,我没办法。(沉默)我没碰见过吴邪这样的人。
33 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么办?
吴邪:等吧,我有的是耐心。
张起灵扣住吴邪的手。
42 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吴邪:只想要今生,不想要来世。
张起灵:我能找到他。
(先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