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苍兰】我的那个倒霉闺蜜和她的霸总老公
我叫结黎,是个商人。
我自小就是在人堆里打滚长大的,好话坏话我都听得懂。三百岁时我靠替人捏腰捶腿赚取生活费,七百岁时跟着老东家学着打算盘看账本,一千岁的年纪上,整个海市都没有比我再年轻的商户了。
海市其实是个三不管的地带,水云天和苍盐海敌对多年,双方领主显然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在这么个集市摊子上,云梦泽就更不用说,凡人皇帝能把他自己那点事管好已经是谢天谢地。是以我店里卖的东西很杂,从仙家丹药到月族法器再到普通人的日常用品,只要能卖出价格的东西,我都有。
我卖给小兰花的第一样东西是瓶伤药,不贵,只要十块灵石。
我从以前就听说水云天的一些仙女惯会拜高踩低,有地位......
我叫结黎,是个商人。
我自小就是在人堆里打滚长大的,好话坏话我都听得懂。三百岁时我靠替人捏腰捶腿赚取生活费,七百岁时跟着老东家学着打算盘看账本,一千岁的年纪上,整个海市都没有比我再年轻的商户了。
海市其实是个三不管的地带,水云天和苍盐海敌对多年,双方领主显然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在这么个集市摊子上,云梦泽就更不用说,凡人皇帝能把他自己那点事管好已经是谢天谢地。是以我店里卖的东西很杂,从仙家丹药到月族法器再到普通人的日常用品,只要能卖出价格的东西,我都有。
我卖给小兰花的第一样东西是瓶伤药,不贵,只要十块灵石。
我从以前就听说水云天的一些仙女惯会拜高踩低,有地位的就奉承,没什么地位的就忽视,但怎么也没想到,对待这些低等的花草精灵,她们会直接上手。
小兰花的灵根几近衰败,寻常的伤口在她身上也会显得十分触目惊心。彼时的天气太热,店里除去几只进来乘凉的小妖并没有任何赚钱的机会,于是我闲着无聊,又见小兰花一副连瓶盖都打不开的娇气包包样,干脆放下钱罐替她上药。
我自认不是什么善良好心人,也想不通就是把药膏胡乱抹在伤口上这个动作是怎么让小兰花就觉得我是她的朋友了。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她觉得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于是,我也有了第一个朋友。
后来小兰花来我店里的次数越来越多,在我这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同她抱怨最近的生意不太好,她同我说最近的命簿太难修,有时我问她水云天发生了哪些大事,她告诉我说哪两个仙子昨天刚刚打过一架。我们两个总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聊天,可时间却在这样的文不对题中悄悄过去了好多年。
我赚的钱越来越多,可小兰花的灵根却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寻常的法术别人修炼三天,她或许得修炼三月,腾云驾雾对别人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可对她来讲,就连心理建设都要做上好久。司命殿里的那些花草都已经有了神魂,可她的生活却一直都像我刚认识她的那会儿一样孤独又漫长。
所以我并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一个比她更加孤独的人。
东方青苍的名字从很久以前就传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称呼他为尊上,却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传闻中的他是个脾气差到极点的强者,我隔壁那个刚出生不足两百年的奶娃娃光是听见他的姓就能被吓得连当天的饭都不想吃。我自认在做生意的过程中没有做到次次童叟无欺,可上天惩罚我的方式千千万,我至死都没有想到,他选择了其中一种最狠毒的——让我天天都能见到这位混世魔王。
还是和小兰花一起见的那种。
小兰花想养花,我便要去寻这寂月宫中没有的花种;小兰花最近需换新衣,我便得陪在尊上身边以防他想不出其他夸奖之词时接棒上场;甚至于小兰花若是哪天想不开和尊上吵上一架,我也得鼓足勇气去调停一番。托这两位的福,我这张原本就灵巧的嘴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寻常人根本辩不过我三句话。
可是这当中就有个叫做“觞阙”的例外。
——因为他根本就算不上会说话。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比觞阙还要忠诚于尊上的人。尊上让他往东,他便不会往西,尊上让他荡平水云天,他便绝不会踏进云梦泽一步。有一次我问他如果尊上让他去银湖拉纤他答不答应,他连想都没想就说可以。我问他是不是傻了,他回我一句“尊上威武”。后来我又问他如果有一天我去了银湖拉纤他会不会陪我一起,他还是说可以。
由此我确认觞阙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以至于我觉得或许去银湖也不是一件太恐怖的事。
小兰花和尊上吵过很多很多次架。小到小兰花平日里穿过的一件衣服,大到尊上与长珩仙君每次见面时的态度,我看着他们吵过一架又一架,也看着司命殿里的那个小桌板换了一个又一个。我站在他们的身边,见证了尊上是如何在一次次气急败坏中逐渐把“去银湖拉纤”这话作为一句口头禅,也看着小兰花的胆子是怎么在这个过程里一日大过一日,直至天不怕地不怕。
凡间的话本子里写才子佳人,书生意气,锦绣繁华,初识时天雷动地火是常事,走到功成名就更是标准结局。在那些书里,主角们永远都是和和气气的一群人,他们可以在月下对饮,也可以在林间散步,可尊上不是云梦泽里的那些酸腐文人,小兰花也不是凡世里的普通姑娘,他们似乎永远都在争吵,可却也似乎永远都可以莫名其妙地和好。
尊上还是会带着还在气头上的小兰花去云梦泽看她想看的歌舞表演,给她买她一直都想吃的炸糖糕和糖葫芦,而小兰花每天也依然还是会陪着生气的尊上吃完每一顿饭,让我给他送去每天都会有的一盆鲜花。尊上还是会夸小兰花把花种得很好,小兰花也还是不会拒绝尊上递过来的那只手。
苍盐海很大,大到尊上陪着小兰花走过这里的每个角落需要花上整整一天时间,可寂月宫也很小——小到我可以看到尊上与小兰花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
从我认识小兰花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不是个守时的人。有时约定好早晨来取货,她能过了中午再出现在海市,明明说好十万火急,可她临出门前还得将司命殿里的花再浇上一遍水。我时常怀疑我对时间的规划是不是太过苛刻,却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也能见识到一种生命的奇迹。
苍盐海的厨子是自尊上迎娶了尊后以后才开始学做甜食的,起初对糖分的把控并不能做到精准,我和觞阙为此不知吃了多少碗过甜的百花羹,而寂月宫朝会的时间也因尊上早饭的时间一改再改。巽风殿下也曾受南北二幽王所托与尊上委婉提起过这件事,可后来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看上去还没有尊上往小兰花碗里加的那勺糖来得重要,便干脆在后来的几次朝会里替迟来的尊上主持了几次开头。
可奇迹之所以能被称之为“奇迹”就在于时间的短暂。
小兰花能早起,但能陪着尊上的时间却不长。柔软的糯米团子能让她清醒地坐在尊上的身边吃下他递过来的每一口餐食,而尊上身上温暖的气息也能让小兰花不自觉地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从而不可避免地再睡上一个回笼觉。
朝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不是苍盐海的朝臣,也不会去寝殿打扰小兰花的好梦,只能同冬青他们一块打理大殿外的那一片花田。
我以前也曾卖过花,仙界中人喜欢的芍药牡丹,凡人喜欢的海棠昙花,种在土里的,养在水里的,我都卖。可这些花实在太难养了,即使有小兰花在,我也总是搞不清楚哪些花要时常换水,哪些花要避免见光,因此此时,冬青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并且也牢记着——不去碰最中间那一小块花草田。
小兰花几乎是我见过最为真诚热烈的小仙女。她总是觉得花草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于是碰上喜欢的人,就会把她觉得最好的东西送给那个人。我曾收到过她在瑶池边摘下的一朵荷花,觞阙也曾收到过她在凡间所见到的一株十分茂盛的竹叶青,可是这些或许还没有她送给尊上的十分之一多。
猎户营地里的野花她摘过,司命殿里开得最好的那一株垂丝海棠她也折过。她同尊上去凡间听戏时看见有人在卖花,她会挑选其中最大的那一朵递到尊上的手里,走过路边一座普通的房子,若是看见墙角有支挺拔的狗尾巴草,小兰花也能走上前去拔下放进尊上的乾坤袋里。
眼前的花田郁郁葱葱,杂七杂八,各种花香混在一起,早就分不出哪个味道是哪种花。却只有一块地方,那里的花草应有尽有,高的矮的,多多少少,蓝色小野花开出第三丛小花苞,垂丝海棠也发出了今年的第一片新芽,就是那朵没了根茎的木棉花只被尊上施法存了个形状而已。我数不清那里有多少种植物,却觉得这些花草就如同尊上对待小兰花的态度一样:他并不指望她能成长为多么高大的参天大树,她只要能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就可以了。
可话是这么说,尊上能容忍小兰花不在身边的时间也就是一个上午了。
司命殿里四季常春,小兰花已经习惯每日吃完中饭便去那和桃桃他们聊上一会天,尊上觉得自己在哪处理事情都是处理,时间一长,就连巽风殿下都知道一过中午要寻尊上直接到司命殿就是了。
可哪里有这么多急事要处理,尊上又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去听小兰花和爬山虎他们讨论养花技巧,等到小兰花发现面前的那些精灵都不说话的时候,尊上已经枕在她的腿上睡过去一小会了。
小兰花在认识尊上以前是个很能忍受寂寞的人,好像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她就还能忍。可是此时阳光明媚,远空中云层滚滚而流,我看着小兰花一边用手指蹭过尊上的脸一边感叹他的皮肤真好,又闲不下去似的抽出尊上身后的三丛头发将其编成麻花辫的行为,第一次发现小兰花的胆子是真的大。
只是我并不知道这并不是小兰花第一次做这种事。
灵根受损的花草仙灵一旦化成人形,不管是头发的长度还是发质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可是这天底下的每个女孩大抵都曾做过长发飘飘的梦,小兰花眼见着自己的梦想无法达成,却又发现上天为她送来了一个东方青苍——更何况自尊上发现小兰花对他头发的执着喜爱能让她陪在他身边的时间无限拉长以后便更加放任她自流了。
偶尔晨起时小兰花会替尊上梳发,有时她犯了错只要甩一甩尊上落在身前的发丝就可以蒙混过关,又比如此刻,尊上自梦中醒来,小兰花只是当着尊上的面将他的头发拆散恢复成原样,又冲他眨了眨眼睛就又逃过一劫。
——于是我第一百零一次感慨,爱情果然是一种能让人失了智的东西。
只是毕竟失智这事如果只有一个人做便显得很傻,可要是有个伴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司命殿每个月都要大扫除一次,虽说我并不理解为什么司命那么个人会立下这么一个让人觉得荒唐但又好像合理的规矩,可看着小兰花干劲十足的样子,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可是我万万不能理解,一个息山神女,一个月族尊上,打扫司命殿为什么不用法力。
他们两个人就像一对凡间的普通夫妻,小兰花说她不够高于是让尊上负责把房顶打扫干净,尊上说他从来没干过叠被子的话于是让小兰花去和他一块把被子折好。小兰花干了一会说累于是尊上替她捏了捏腿,可是下一刻尊上说他不会插花,小兰花又兴冲冲地接过他手里的花束去将它们摆放得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场面一度非常热闹,可我硬是连话都插不进去一句。我能做的,只是和觞阙坐在那个小花圃里等——等这两个人做完所有的事然后给他们递上两杯水。
觞阙身上的铠甲很硬,可我找不到其他的东西来依靠。他很高,就连坐下来的时候也很高,于是我仰起头时恰好能枕在他的肩膀上。早上还灼人眼睛的烈日在此刻已经显得温和了很多,小兰花和尊上正在就这地板是拖还是不拖,如果拖那是谁拖而在喋喋不休,我将手压在肚子上,问了觞阙一个我此时最想知道的问题:今天晚上吃什么。
在认识小兰花之前,我并不知道尊上是会做饭的。而在认识了小兰花之后,我倒也有幸尝过几次尊上的手艺。
第一回是在我初到寂月宫的那会,那时人生地不熟,我有钱也不敢花,每天不是靠小兰花偷偷省出来的那点口粮过日子就是靠她向寂月宫里那些花要来的花蜜讨生活。可人是铁饭是钢,虽然我不像苍盐海中的那些妖兽一般茹毛饮血,可也不能一直吃素,于是小兰花大着胆子替我去向尊上问了一句她能不能吃个夜宵,尊上看了她一会以后派人给我们送来了两条鱼。彼时我们两个人坐在台阶上,顶着满地的月光吃着两条焦黑的鱼。我吃到了没有被取出的苦胆,转头问旁边的人她的鱼苦不苦,小兰花说有点。于是我又问她那还继续吃吗,小兰花说还是吃吧。
第二回却已经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了。凡间的花灯节一年热闹过一年,小兰花的兴致也是只增不减。她饿得很快,于是尊上让我和觞阙去给乾坤袋里装上吃食,只是我们两个从牛肉干装到蜜饯干果,从桂花糕装到核桃酥,却没有想到小兰花最后最喜欢吃的还是尊上给她做的糯米团。小兰花好心分给我一个,我却觉得太甜了,可小兰花却说怎么会。
所以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的一顿饭,会让我们几个人都吃得有些撑。
我和觞阙跟在小兰花和尊上身后散步,可他们两个人走得太慢,让我在恍惚之间产生了一种时间好像也在为他们停留的错觉。
今天是个晴天,夜晚却偶尔有风,小兰花拉着尊上的手,她身后的头发被风吹起到尊上的脸上,可尊上并不生气,反而伸出手去替小兰花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再度理好梳顺——就像小兰花经常对他做的那样。深沉的黑夜里,小兰花的白裙很显眼,可尊上牵着她的手却也难以忽略。
——我甚至在此时此刻都有些分不清楚,他们两个人是刚从热闹的人海中走来还是将要走向繁华的人间。
我听觞阙说起过小兰花不在的那段日子里尊上的生活。
我知道在尊上的梦里,他和小兰花过着这个世界上最简单快乐的生活,小兰花会在尊上的怀里入睡,也会在尊上的怀里醒来,尊上会陪小兰花一起养她种的那些花,一起走过苍盐海的每一个角落。
凡人都说神仙好,因为我们能拥有无限长的寿命,我们不会老,也不会死,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记忆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我会永远记得与那些比我大的孩子在寒冬腊月里因为抢一枚铜板而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日子,觞阙会永远记得无父无母而被迫颠沛流离的痛苦,而尊上也会永远记得当小兰花在他怀里散成一阵握不住的沙的时候他的撕心裂肺。
万年的光阴对于尊上来说是很值得珍惜的,因为这个时间太长也太短——长到足以让每一段等待都变得忐忑未知,却也短到足以让尊上每天都将司命殿里的那些花一朵一朵地数上一遍。
水云天上的许多神仙都将小兰花视为救命稻草,在他们的眼里,息山神女是救世主,是能让月尊从三界之中彻底消失的关键一着,于是他们拜她,敬她,却不爱她。我知道长珩仙君并不是这样的人,可在他的心里,经年累月的那些说教,那些对水云天应负的责任已避无可避地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他爱小兰花是真的,可是没有全心全意地爱她也是真的。
而小兰花需要的,不仅仅是爱,还应该是偏爱。
尊上会记得小兰花送给过他的每一朵花,也会记得小兰花在他面前穿过的每一件衣服。每一次吵架尊上都是先生气的那一个,可是每次先低头的也几乎都是他。小兰花欠了我很多钱,尊上就以资助我开出一家又一家分店的方式帮她一点点地将债还清。在小兰花的面前,尊上已经没有秘密,可小兰花却还仍旧保有属于自己的少女心事。
——对于那群神仙来说,他们害怕的是小兰花会离开,可对于尊上来讲,他担心的只是她不会再回来。
我是个商人,从来都只知道用金钱交换金钱,用货品交换货品,却在认识小兰花以后知道,真心也可以交换真心,真诚也可以交换真诚,一阵风会推动另一阵风,一朵云也可以推动另一朵云。
我的小兰花,这个世上我唯一的好友,她已经有朋友,有人爱,有忠诚,再也不会孤单。她会永远平安喜乐,并且永远待在她的大木头身边——至于尊上,我想他的每一个梦都会成真的。
小兰花和尊上还是走得很慢,可我和觞阙却离他们有些远了。沉沉的暮色里,我看见小兰花转过身来冲我们招手,而尊上一直在笑着看着她。
“结黎!觞阙!快点跟上来啊!”
我觉得我的手腕被人一把抓住并往前奔去,我抬头看着觞阙的背影,听见了他散在风里的声音。
“来了!”
【苍兰】我的那个嘴硬上司和他的仙女老婆
没有人可以不爱我们大强!!!
我叫觞阙,是这苍盐海里唯一的一条黑龙。
苍盐海这地方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好的是这一直都是以武力值分高下,强者为尊,托我娘的福,从小到大只要我尾巴一甩,方圆十里以内的人基本都得被打趴下,可不好的是,这地方的水实在太少了。
俗话说“龙游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可别说“浅滩”,我自出生起,连泥点子都没甩过几个,父亲说都城的寂月宫是个好地方,那有吃有喝,有山有水,要是想有大出息去那准没错。
于是我背上几张饼和一把伞就出发了。
——毕竟娘嘱咐我,要是不想黑上加黑就一定要注意防晒。
可娘这话属实是多虑了,苍盐海上空...
没有人可以不爱我们大强!!!
我叫觞阙,是这苍盐海里唯一的一条黑龙。
苍盐海这地方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好的是这一直都是以武力值分高下,强者为尊,托我娘的福,从小到大只要我尾巴一甩,方圆十里以内的人基本都得被打趴下,可不好的是,这地方的水实在太少了。
俗话说“龙游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可别说“浅滩”,我自出生起,连泥点子都没甩过几个,父亲说都城的寂月宫是个好地方,那有吃有喝,有山有水,要是想有大出息去那准没错。
于是我背上几张饼和一把伞就出发了。
——毕竟娘嘱咐我,要是不想黑上加黑就一定要注意防晒。
可娘这话属实是多虑了,苍盐海上空常年阴雨闪电,别说太阳,就是要找些光线出来都费劲,也因为这件事,我在云层中穿梭时时常会迷失方向,甚至有一次差点飞过忘川去了水云天。
——而也是那时,我明白了那几张饼的用处。
寂月宫的招考公告贴了一个月,揭榜的人不可计数,可却几乎没有人通过后续的考核。我那时认识的字还不多,拉了身边一个看上去就认识挺多字的老先生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那张公告——我看得仔细,连公告的卷边上那行小字都没有让他错漏。
“本次考核专为两千岁以下月族子民所设。”
就这样,刚刚过完一千五百岁生日的我十分顺利地通过了第一关,后来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了尊上当年为什么要在那公告上加上那么不起眼的一行小字,他的回答令我至今都为当初的自己感到骄傲。
“眼睛不好怎么为本座做事。”
彼时尊后正坐在他怀里吃葡萄,水果的香甜气弥漫在整座大殿之中,或许是尊后觉得她夫君说这话的语气太过强硬,往尊上的嘴里塞了颗葡萄后复又对我重新解释了一遍他方才的那句话。
“觞阙,他就是觉得你能看见那行旁人都看不见的小字一定是个既有眼力见又细心的人。”
我抬起头的时候,恰好看见尊后正捧着尊上的脸冲他挤眉弄眼,尊上是个很骄傲的人,至少在我与他相处的年月里,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可那时他也只是轻轻皱了下眉,然后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了一句“她说的对”。
——于是我走出大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手下的人去人间把所有品种的葡萄都买了回来,又和结黎一块每样试吃了一遍,最后送了尊后十串最甜的。
于是之后的几天里,每次我面对尊上的时候,都觉得他的眼睛变大了很多,眼中的杀气也变重了很多。我将此归结为爱情的甜蜜苦恼,却又为自己高明的眼力而感到快乐与欣喜。
从前我与尊上并肩作战过很多回,从创世一战到重回月族,我们一块从少年到如今,我眼见着这个人一点点长高,一点点变强,甚至一点点变柔软,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合格得不能再合格的君主,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动不动甩尾巴的孩子。
尊后是他唯一喜欢的人,为了她,他命人连夜修建司命殿,让苍盐海拥有了日升月落与漫天彩霞,他为她花落满天,让她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喜欢花,那他就让寂月宫鲜花常开,她喜欢水,他便日日为她准备朝露水——可这些事,他从来都不说。
——而在这个过程里,还费我。
为了修建司命殿,我几乎三天三夜没有休息,娘亲肯定想不到,我除了防晒,还得防止黑眼圈;而为了让日神和月神光顾苍盐海,光是尊上的私库就不知道开了几回又去送了多少礼,至于那祥云仙子有多难缠就更不必提;至于那些鲜花和朝露水,光是看暗松林里现在的花圃有多大就知道我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觉了。
“你在想什么?”
尊上大抵是从没有想过除了尊后还会有人在和他说话的时候走神,此刻盯着我的眼神比之前更加不友善了点。
“我在想,要不要再买些葡萄。”
其实这事真怪不了我,大约半月前,尊后听说凡间花灯节热闹,连个话头都没递,尊上就已经让我去准备出行的一切事宜,也不知道天道那天是否是打了瞌睡,整场节仪下来,尊后花灯没买几个,吃的倒是堆满了两只手,我跟在他们两个人后面,跟结黎学了好几天的吃食简介一个没用上,想去接尊后手里的那几个袋子还被尊上看了好几眼。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尊上看我实在太无所事事,将尊后吃完的葡萄皮放在一个袋子里交到了我的手上。
也是从那晚以后,寂月宫里的葡萄架犹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原本尊上还好奇为什么尊后那样一个没什么长久爱好的人可以钟情一样水果到如此地步,可又被尊后一句“我都可以一直只喜欢你为什么不能一直只喜欢吃一样水果”彻底哄好。我站在他们两个身后,第一次对尊后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之情。
说实话,尊上的脾气不算很坏但也绝对算不上很好,长久的修炼早已让他忘记了食物的味道,我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唯一勉强算得上喜欢的东西大约只有酒这一种东西,随着年岁的累积,他对自己的生活也愈加挑剔:喝酒要用青铜酒樽,吃饭的碗筷须得汉白玉所制,床榻之上的所有东西都必须是天蚕丝织就,身上的衣服不会穿超过两天,就连每顿饭有多少人在旁服侍都有规定。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能容忍尊后在他的身边“作威作福”。
尊后拥有一种似乎随时随地都可以睡着的神奇能力,光是被我撞见就有好几次。
头一回是在司命殿的那个小花园里,爬山虎和冬青他们自搬来这以后就不再需要日日午睡和浇水,可多年养成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尊上处理完事务后也就带着我过来陪着尊后一块干活。我只是稍微一个转头,尊后就已经靠在尊上的肩上睡着了。
有尊上在,周围的灵物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所以尊后的呼吸声就显得十分明显。我从尊上的手里接过水勺,眼见着他横抱起尊后走进房间,也眼见着尊后乱动的脚让尊上那天刚换的衣服袖口沾上了一小块花泥。
第二回是在寂月宫大殿,那个整个苍盐海最为庄静肃穆的地方,在那个至高无上的王座里,头一回坐了两个人。那个生平最讨厌有人在他耳朵旁边吵闹的尊上,听着耳边人的呼气声,十分安静地将所有的文报放在一边,又将尊后的头轻轻慢慢地枕在了他的腿上。
至于第三回——我觉得完全可以成为“苍盐海十大未解之谜”之首。
谁都知道尊后和尊上属于不打不相识、不吵不成婚的一对夫妻,几乎就是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尊后气急了就往司命殿里躲,尊上往往能撑上半天,又往往这点时间一到就让我去司命殿外布云施雨借此来迫使尊后心生惧意从而赶快回到他的怀抱以寻求“庇护”。
我是龙族,召唤出云雨和闪电简直就是轻而易举,可那一次也不知道尊上到底是怎么气着尊后了,从前那点程度的雷雨根本没有用,为了两位主上和我今后的幸福生活着想,我便直接一口气将雷电提到了最大等级——效果也是十分好,尊后没挺过半炷香就抱着枕头喊出了尊上的名字。
当夜我守在司命殿的门口,看着眼前那扇紧闭的门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与极大的喜悦之中。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尊上和尊后是重归于好了,我倒是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接到了被发配到苍盐海的远郊地区去管理那里的妖兽半年的调令。
那一年的我刚过完四万五千岁的生辰,按理来说已经是个老大哥的年纪,可是却头一回从心底里生出些愤愤不平与迷茫不解来,我问尊上为什么,他说因为我吓到了尊后。
——我头一回觉得跟在尊上身边可能真的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只是我再不愿,也要收拾行囊准备准备去远郊。临行前,尊后来送我,我问她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尊上不再生气,那天的风很大,尊后头上的那串琉璃珠子被吹得叮当作响,她笑着摸了下手上的骨兰手镯,然后在风声里,我听见了她的办法。
“只要拉一拉他的衣服就好啦。”
——我当时真的觉得她可能就是想让我死得更快一点。
“觞阙。”尊上的声音将我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你是在和本座说话。”
我还跪在地上,目之所及处皆是尊上厚重绵长的衣摆,布料上绣的金线在灯光下本该散发出耀眼光芒,可此刻在泥土的遮盖下倒显得没有那么刺眼了。
——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尊上桌案上的那盘葡萄少了好几颗。
“这个品种的,再多买一些来。”
那是我和结黎一致认为最甜最好吃的一种葡萄。
“她喜欢吃。”
从前我曾在族中的军队中任职,那时常听人提起一种战场上的兵法,其学名又臭又长,十分不好记,将军们便给起了个别名,叫做“打不过就加入”,意为在战场上需与敌人虚与委蛇,故弄玄虚,使敌人敌我不分以便出其不意,一招致胜。现在看来,尊上果然是这三界之中最为强大之人,我相信日后他与尊后相处必能琴瑟和鸣,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将这想法全盘告知给了结黎。
在我的心目中,月族之中的其他女子都是一些空有姿色却没有多少脑子的人,她们整日只想着最近又流行了一些什么样的妆容,哪家的儿郎又和哪家的小娘子发生了一些风流韵事,根本比不上结黎这般既有着绝佳商业头脑,又不爱管别人闲事的独特女子。
我们俩坐在寂月宫的城门口,此刻的兵士们正在交接,暗黑色的铠甲在行动间发出冰冷的声音,结黎穿了一件鲜红色的外衫,我看着她头顶上扎着的那几个小揪揪,觉得她整个人都长得很像小时候娘亲曾给我买过的那根冰糖葫芦。
我突然就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
“觞阙。”
这是结黎第一次用这样我无法形容的语气叫我的名字,像是在努力强压着某些情绪,又像是彻底认清某些事后的坦然面对。
“我这里有本书,你要不拿回去看看吧。”
结黎从不卖差东西,现在又是白送,我不存任何一丝怀疑便接过了她手中的那本书。
这书不大,放在我掌心之中刚刚好。书皮是用一层浅浅的牛皮纸做的,并不厚,按我的速度,大约今晚就可以看完,而封面的正中,写着书名与作者。
“《卧龙凤雏》,老六作。”
我的原身就是龙,与凤凰一族虽没有多深的交情,可每回逢年过节按照礼数倒也会有些来往,这本书中既有龙又有凤,想必是某族中一位行六的前辈所整理两族不外传的修炼秘籍一类的东西。结黎能将这样的东西赠与我,足见她对我的情谊之深。
“多谢。”
可能是我这声道谢太过珍而重之,一向话多的结黎竟然都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一时间,我们俩相顾无言,一直等到周围兵士换班完成。
“这盆铁树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也知道她想问什么:自从当年尊后以承影剑自戕,尊上便再也不允许寂月宫之中出现任何剑刃状物体,再加上尊后本体为息兰圣草,这种尖锐的东西原也不该出现在她面前。
“只是这铁树乃是前些日子水云天送来庆贺尊后生辰之喜的,其他的东西都能收进库中,就是这东西,放哪都不合适。”
何止是这样,这铁树送来的当天,我眼见着尊上在大殿里来回三个大踱步,殿里的长明火明明又灭灭,一声“长珩”冷得能把人活活冻死。最后的最后,还是让我把那盆快要赶上半个人高的铁树放在了寂月宫大门口那只镇宅妖狮旁边。
“本座就让你看看,这铁树到底能不能开花。”
我并非什么都不懂,长珩仙君送这花过来无非就是想告诉尊后,尊上这人天生冷血,七情尽绝,现在对她的好都只是些表面功夫,他的爱就犹如这棵铁树,外表看似牢不可破,可要开花结果却是天下第一难事。
说白了,长珩还是没有放下尊后。
——而尊上是无法容忍这种“放不下”的。
那盆铁树被尊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细心养护着,可那叶片越长越长,绿意也愈加浓密,可就是一点开花的迹象也没有。每日朝臣们进进出出,有擅养花草的也曾往那花上施过法,可这样做的结果除了让尊上罚上一顿以外并没有带来任何作用,时间久了,所有人都知道,这盆花只能让尊上一个人养。
“铁树啊铁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啊?”
我和结黎撑着头看着这铁树,远处彩霞渐渐爬上天际,玫瑰色一点点往我们这边蔓延而来,月神的那只神鹿已经准备出发去接它的主人,在一阵一阵的铃铛声音里,我看见尊后提着裙子,一步一步地踏上了寂月宫城门外的台阶。
“觞阙,想让铁树开花,为什么不找我呢?”
苍盐海常年风沙漫天,临近傍晚,逐渐猛烈的风也无法立刻让空气中灼热的温度下降半分,我替结黎挡了挡黄沙,却看见尊后笑着弯下腰,冲着那盆铁树伸出了掌心。
息兰神女的气息是这世间最纯粹的草木生气,只需一点点便能清新心界,更不用说此时我站在离尊后如此近的地方,更是有一种涤荡神魂的感觉。
铁树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生长着,有黄色的花苞从满盆葱绿中慢慢冒出头,我看着尊后,却想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尊上。
那个时候的我们还很小,老月尊还没有拔除尊上的情根,苍盐海和水云天还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尊上还会笑,我也还会因为记不住字而哭。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我依然把对尊上的忠诚视为人生圭臬,尊上却渐渐完全封闭了自己。
我看着他带领着苍盐海子民过得越来越好,看着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往无前,他从无人信服到人人俯首称臣再到单枪匹马对抗水云天三千诸神,几万年的时间里,他都是孤单的一个人。
——是以我从没有想过,三万年过去,尊上会变得像个人了。
小兰花高兴,他会跟着高兴,小兰花难过,他也会跟着难过,虽然我知道这只是同心咒在起作用,可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我是替尊上感到高兴的。
——高兴他在漫长的岁月里,终于遇到了那个牵动他情绪的人。
尊上说如果家不好,那就把好的地方抢过来。曾经的我们以为水云天是三界之中最好的地方,于是我们与诸神对战,与神佛抗衡,可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尊上或许不是这么想的。
苍盐海这个地方,虽然强者为胜,长年打打杀杀不停,可却也没有水云天里的尔虞我诈与欺骗自负,这里有鲜花,也有臣服;这里有赤胆忠心,也有真诚热烈;这里于我们这些妖鬼精怪而言,不是“龙游浅滩被虾戏”,而是“万类霜天竞自由”。
——于是尊上将水云天里唯一的好抢来了。
——从此这个“家”于他而言彻底完整了。
东方青苍和小兰花这两个人,从对立到相知,从相知到相许,从相许到共同生活,每一步都没错,每一步都完整——这个世界是往前的,他们也是往前的。
风声渐小,尊后的裙角也逐渐落地,我低下头去,金线折射出的光线竟让我的眼眶在这一瞬间有些发烫。
“我现在可以接他回去吃晚饭了吗?”
尊后似乎永远都是那样一个温温柔柔的声线,我下意识转过头,果然看见城墙之上正往这里望下来的尊上。
——那枚铃铛是去年尊上送给尊后的生辰礼。
最后一轮落日余晖里,我踮起脚,冲他高高地招了招手。
“尊上!铁树开花啦!”
【苍兰】我的那个凶残哥哥和他的麻烦老婆
我叫东方巽风,曾经是这苍盐海最受宠的小王子。
我出生时的场面虽不如古籍中所说的“漫天彩霞祥云飘,万千妖兽齐庆贺”那般宏大,可据母后后来回忆,我从她腹中出来见到这世面时的第一声啼哭直接让她彻底断了往后再生第三个孩子的念头,由此可见我生来所带魔力之强大——更遑论我出生后苍盐海甚至迎来了三百年来与水云天斗争的第一次胜利。
从小我就听族里的长老提起水云天这个地方,在他们的嘴里,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地方,三千戒律,五千天规,看似一片祥和,实则暗松林里的草都没有那儿的冷面冷心多,苍盐海里最会吵架的泼妇都比不上云中君那张虚伪的破嘴。在长久的时间里,天上的那群神仙仗着自己法器充足人又多,屡次来犯...
我叫东方巽风,曾经是这苍盐海最受宠的小王子。
我出生时的场面虽不如古籍中所说的“漫天彩霞祥云飘,万千妖兽齐庆贺”那般宏大,可据母后后来回忆,我从她腹中出来见到这世面时的第一声啼哭直接让她彻底断了往后再生第三个孩子的念头,由此可见我生来所带魔力之强大——更遑论我出生后苍盐海甚至迎来了三百年来与水云天斗争的第一次胜利。
从小我就听族里的长老提起水云天这个地方,在他们的嘴里,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地方,三千戒律,五千天规,看似一片祥和,实则暗松林里的草都没有那儿的冷面冷心多,苍盐海里最会吵架的泼妇都比不上云中君那张虚伪的破嘴。在长久的时间里,天上的那群神仙仗着自己法器充足人又多,屡次来犯我月族,光是边境的城池就不知损失了多少。只要族中稍有点血气的男儿都渴望着能够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我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当我的剑第一次被兄尊打落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愿望已经基本告别我的人生了。
兄尊很强,几乎是这一辈中最强大的存在。彼时我还没有练出往后经年里面对他时那股不怕死的劲,作为一个不过刚满两千岁的孩子,我觉得我很有必要为我逝去的梦想哭上一哭,于是那天下午,我生平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抱着兄尊的腿哭了个昏天暗地。
其实当时我还是有点怕的——毕竟我实在是从没见过比我兄尊还要爱干净的人:衣服沾上点灰就要换一套新的,每天这边剑都还没练完那边乌姑就已经把热水准备好了,他碰过的东西别人不能再碰,他喜欢上的东西别人也不能再喜欢,霸道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可能是提前继承了父尊的衣钵。
可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我这一嗓子不仅让兄尊停止了接下去的所有动作,也成功让侍卫们觉察到了不对劲从而去唤来了父尊。
那时的父尊还很年轻,下巴上的胡子一茬接一茬,把我抱上他肩头的动作也还很有力,就算我把眼泪和鼻涕都擦在了他的衣服上他也不会生气。我被父尊抱着往回走,以父尊的高度看向兄尊时显得他仍十分像个孩子,在长长的回廊尽头,兄尊看向我的眼神显得古怪而平静。
——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种眼神叫做“羡慕”。
——只可惜那时的我是不知道的,正如现在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强大的兄尊会喜欢上一个水云天里的小仙女。
小仙女简直就是个麻烦精。
普通的野草靠天生地养,不拘地方,不挑土壤,天上下场雨,雨后自然生长。可小仙女不是。她喝的得是朝露水,为了滋养她那烂得已不能再烂的仙根,除去普通食物外还需无数灵药滋养。我从前总觉得兄尊做事大刀阔斧,是个从无后顾之忧的英雄豪杰,可直到他娶了妻,我才意识到,我原来的想法是多么的错误。
小仙女喜暖忌寒,整座寂月宫中便几乎再找不出一个寒冷的地方;小仙女爱凑热闹,兄尊便默默允许宫中的魔女们举办宴会;小仙女爱鲜花,那兄尊便让宫中四季常青,就连他的桌案上,都放着她当年送给他的那盆兰花草;小仙女嫌睡觉的床榻不够软,兄尊便让觞阙绑了云神来织了整整三日的锦被,我曾在某次拜谒时见过那床被子,说实话,就算是换了我,估计也要忍不住在那里面滚上一遭。
我曾同兄尊说他这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他却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骂了我一句“傻子”。
我倒觉得这两个字适合送给他自己。
神与魔从出生开始就是不同的。仙人们自认高高在上,“情爱”两个字简直就像是腐蚀他们生命的毒药,他们修炼靠的是天地灵气,靠的是降妖除魔,可我们不是。我们敢爱人也敢恨人,每一种情感都分明,每一个人都珍重,我们只做我们认为该做的事,只救我们认为该救的人。
小仙女爱喝朝露水,可兄尊却是个很讨厌等待的人,小仙女能同很多人把酒言欢,可兄尊却是个极不喜欢有人在他身旁聒噪的人,小仙女有很多小习惯,她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喜欢戴叮当作响的琉璃珠子,喜欢和她那群花草朋友熬夜打牌九,甚至还喜欢欠别人的钱。在我看来,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样不是在挑战兄尊的底线。
——可他还是很喜欢她。
——简直就像是背弃了原来的那个他一样在喜欢她。
我无法理解。
苍盐海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只有胜者才能生存。父尊从小就教导我们要变得强大,却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们,有一天我们也会变得柔软,柔软到足以包含他人对我们的所有冒犯,柔软到原谅旁人曾经犯下过的所有错误。
兄尊曾经说过“日上三竿还不起的人跟废物没什么两样”,我把这话奉为人生真理,万年的时间里没有一天有过懈怠,可到头来却没想到,第一个食言而肥的人竟然会是兄尊自己。
寂月宫的大殿自建造之日起便是朝臣议事之所,平日里若非月尊召唤,闲杂人等是无法进入的,更别提要碰上一碰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王座。
——可现在那张椅子上不仅多出了一张成色漂亮的毛毯,更是坐了两个人。
“难道她昨晚又去打牌九了吗?”
若说云梦泽的一番短暂游历最让兄尊感到厌烦的是让小仙女见到了那个她曾心心念念的长珩仙君,那么最让兄尊感到头疼的便一定是让萧润教会了小仙女如何打牌九这事了。
任谁都想不到,下了凡的长珩仙君竟然会变成那么一副直白热烈又会讨人欢心的样子,兄尊那时忙着处理谢惋卿的事,自然在小仙女这边失了注意力,等到把人找回来的时候,小仙女已经被萧润那高超的喂牌技术迷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萧润那几把牌给的自信,还是小仙女自认为和雀神的关系已经牢固得不能再牢固,回到苍盐海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摊了张桌子,找了副雀牌开打。
我自然也是当过她的牌友的。只是这人的手气臭得简直世所罕见,偏偏兄尊坐在她身边镇场,从开始到结尾整整两个时辰,我都没敢和一次牌。最后的最后,我看在兄尊的面上才勉强把那句“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去抢钱”压回了喉咙里。
可天道好轮回,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不敢干的事,倒是让某只爬山虎精灵干成了。大概是这精灵名字里带了个“虎”字的缘故,即便是面对着我的兄尊,这小仙的战斗力也不减半分,直接凭借一已之力成为了小仙女最大的债主。
据觞阙所说,那天晚上的小仙女抱着兄尊哭了好几个时辰,并最终成功让兄尊答应承包了她以后所有的债务,并迫于她的话而最终没有把那只爬山虎小仙扔回水云天。
可毕竟她人菜瘾大是事实,昨晚输了钱也是事实,此刻窝在兄尊怀里补觉更是事实。大殿中的长明火自尊上迎娶尊后以后便昼夜不灭,我坐在堂下觉得有些热,可是兄尊却还是将毛毯的一角轻轻地盖在了小仙女的腿上。
“兄尊这回竟没有帮她吗?”
这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你怎知本座没有?”
空旷的大殿里,我抬头望向兄尊。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面容显得不甚清晰,可一只手却将怀里的人揽得很紧,拇指时而会抚过小仙女的肩头,就像是小时候他安抚受伤的我一样。
“她的雀牌已经是水晶做的了。”
或许是某些字眼刺痛了小仙女的耳朵,她醒来的第一眼竟是与我打了个尴尬的照面。我并不知道此刻我脸上的表情如何,只是小仙女眨了两下眼睛后又唰地一下把头埋进了兄尊的脖颈间。
——她甚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伸出手去扯了一下兄尊的头发。
空旷的大殿里,就连衣物摩挲的声音都会被放大许多倍,小仙女压低了声音责怪兄尊没事把她从房里抱出来干嘛,兄尊则伸出手去替她理了理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我觉得方才等待的时间里所喝的那些茶在我嘴里越发苦涩,于是撑着头拿起我桌上的那块鲜花饼用力地咬了一口。
可鲜花饼实在太甜了,小仙女做这东西的时候就像是把一整块蜜糖都放进去了一样,我每次吃都觉得难以下咽,可偏偏兄尊却觉得这是天下至味,甚至还为此定下了个旁人每次不得吃超过三块的规矩。
——虽然这个“旁人”只包括我和小仙女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司命师父。
可是该送的礼还是得送,不然我就成了千里送人头。
小仙女的生辰没人说得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兄尊便照着每天都是她生辰的方式过日子,今天送株昙花,明日送串手钏,改日再送个法器,又大约是当年受结黎那一番话影响,灵宝阁里的金银数量一日多过一日,小仙女倒也给他面子,每天换着法地戴那些,只是来来去去,手上的骨兰和头上的藏心簪却一直都没有拿下来过。
天底下会修命簿的人只有两个,一个被关在万墟之境出不来,一个被他夫君养得不想动,托我当年一时想不开重铸了承影剑这事的福,每隔半月来往水云天与苍盐海送命簿这差使自然而然就被兄尊指派到了我的头上。
不过要我说长珩的确是个痴情的人,我送命簿都不知道累坏了几朵云,他整日在空无一人的司命殿竟也不嫌无聊。只是男儿终归不该整日耽于情爱,我又对于他觊觎我月族尊后这事深感不快,是以我每次见他时总要刺上他几句,时间一久,我和人吵架的功夫倒是厉害了很多。
“这是这次的命簿,我已经先行挑选过,尊后应当会喜欢。”
这世上大部分人的命运其实都差不多,出生长大、读书写字、姻缘嫁娶、生老病死,可总有那么几个人,其命运之坎坷崎岖,人生之喜怒哀乐相比于他人都显得与众不同很多。小仙女的爱好一向和别人不一样,她既能和我兄尊相爱相守,也敢拉着兄尊同她一道欣赏这浮生众相。
我头一回撞见他们两个人像看戏一般坐在大殿里借三生镜看着凡间一位书生与一名歌女之间的爱恨情仇时是个大晴天,天上的太阳晒得我闭上了眼,等再睁开眼睛时递到我面前的则是小仙女手里的一把瓜子。那天小仙女脸上的笑容很真实,兄尊脚边的那堆瓜子壳堆得也很高,我接过那把瓜子,至今都仍然记得那东西吃到最后有多咸。
第二回则是在兄尊寝殿外的那个小花圃里。花圃里种了许多兰花,可得兄尊亲手侍弄的却只有最中心的那一盆兰花草。那日的风不大,空气中却弥漫着兰花的香气。我问兄尊小仙女那天为什么那么高兴,兄尊一边舀水往那花上浇一边说是因为云梦泽里的一个人从生到死都是一生顺遂,无病无灾。我说小仙女很善良,兄尊说那当然。
“这次的命簿里,有几位不顾世俗眼光勇敢追爱的女子,也有几位犯了错的世家公子,有为国肝脑涂地的忠臣,也有叛国通敌的奸佞之人,我与水云天已说过,这次修复命簿的时间会比以往延长一些。”
小仙女平时读那些人间话本的速度很慢,兄尊时常会因为看不过去而选择自己读给她听,虽然这样最后的结局往往会是两个人一块睡过去,可到底兄尊是个天才,读过的书几乎过目不忘,这会听我这样讲,自然知道这回的命簿讲的都是些什么故事。
“庸俗。”
是,我庸俗,你清高。
——也不知道是谁去年带着自己的兰花娘子下了凡间去看戏。
一掷千金的东方员外为博红颜一笑,花重金请了鹿城中好几个有名的戏班子,将几台折子戏听了个畅快淋漓。彼时我因一件族中之事需寻求兄尊意见,可话都还没有说出口便被兄尊一个噤声的动作打断了。
苍盐海与水云天是没有寒冬的,小仙女并不习惯在这样的天气里生活,兄尊却已经习惯时刻为她披上一件外衫。漫天的风雪里,人间的草台班子寥寥收场,小仙女学着话本里写的那样轻轻捏了捏兄尊的指骨,兄尊转过头去看她时,小声地说了句“别闹”。
后来我问小仙女那天为什么不让戏班子把最后一出唱完,她说她其实听不懂台上在唱些什么,可是兄尊一直看着她,她只好听下去。后来我又问兄尊为什么一直看着她,兄尊说因为她在那里。
我还是无法理解。
于是我就去喝了酒。
可是我没想到我喝个闷酒也能碰上他们两个人。
其实兄尊也是个很麻烦的人。他喝的酒只能是千年以上的醉仙酿,吃的东西只能让固定的那么几个人做,每天必须睡够时辰不然脾气就会坏上加坏,旁人同他说话时不能大声,他同我们说话时却可以随心所欲——所以我实在无法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能在这样一个深沉的黑夜里,心甘情愿地出来陪一个小仙女散步。
苍盐海常年阴暗,妖兽众多,千万年来,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穿深色的衣服,可小仙女不一样——她是唯一一个穿浅色衣裙的人。
今天的月亮就像往常一样挂在天际,可照在小仙女身上的月光却很亮。兄尊没有与她并肩同行,却反而始终只是走在距离她两步路的身后。我就坐在他们行进路边的一棵树上,我猜此刻兄尊应该是高兴的,因为小仙女向后甩手的时候,他接住了她的手。
——然后小仙女只是轻轻一拉,就把兄尊拉到了她的身边。
——月光一下子照亮了两个人。
他们的脚边是漫无尽头的野花,夜色里的露水沾在兄尊的衣摆上,他只是不在意地将衣服稍稍踢开了一些,随即便又弯下腰去听小仙女要同他说的话。我并没有放出神识,可风却为我带来声音。
我听到小仙女和兄尊说她从前与司命学修命簿时的艰难,听到她同兄尊说水云天里的那些比她更加麻烦的小仙女的故事,花与草在风里摇动,她叫兄尊“大木头”的语调轻松而自在。
——其实我与兄尊也是有过这样轻松自在的时刻的。
那个时候的苍盐海还没有后来的战乱时刻,我日日缠在兄尊身边,同他一道练剑,一道习字,我央求兄尊教我秘术,可兄尊每次都说等我长大再说。我们曾一起跑过寂月宫的每个角落,也曾爬过城门外的每一棵树,兄尊曾在我修炼失败的时刻轻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没关系,我也曾在父尊责骂兄尊的时候挡在他的面前说都是我的错——那时候的我们还没有长大,还以为未来距离我们很遥远。
可是后来父尊终究还是死于兄尊的剑下,我也在万年的时间里,最终选择了与兄尊分道扬镳。
可或许是今晚的温度太宜人,我对底下那位麻烦精小仙女的厌烦竟也快消失殆尽。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猩红的光带下,我看见小仙女将头上的那根藏心簪拿了下来,我听见她问兄尊。
“东方青苍,你现在听到了什么?”
这是我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小仙女回来后,兄尊与她又重新缔结了同心咒,而这也是我头一回看到这两个人的脸上同时露出这般温柔的笑来。
我闭上眼睛,放任身体向身后的树干上倒去,我仍然握着酒壶,酒香飘散的同时,我听见头顶树叶摩挲的清脆声音,也听见了树底灌木丛中那些昆虫的叫声。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的香味,苍盐海自尊后到来之际便开始有了四季更替,我将手枕在了脑后,像是嗅到了这片土地上的第一场春风。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便将兄尊视为整个苍盐海的保护神,他与他的业火就犹如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可佑万民。在我的心里,他会永远强大,也永远不会倒下。
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兄尊也会爱上一个人。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东方青苍会只是因为想看一个人开心地笑而出席那些热闹至极的宴会,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东方青苍会因为身边没有一个人的陪伴而难以安睡。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东方青苍对一个人的爱竟然会如扎根于泥土的树根,于无声处静谧无垠,绵延千里,生生不息。
——可这些,小兰花都是知道的。
她会在兄尊休息时抓住他的手,会在他忍不住发脾气的时候转移他的注意力,也会在我们兄弟俩发生争执时从中调停。她是其他人口中的“兰花仙子”,也是我心中的“小仙女”。
在这段惊天动地、旷日持久的爱情故事里,兄尊爱上了小仙女,可他仍是自由的,而小仙女爱上了兄尊,她也是被需要的。
——在这一刻,我竟觉得一棵草和一根木头相爱简直就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碧落海向东流去,无声无息,偶尔被风卷起几朵浪花,我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兄尊背着小仙女往寂月宫的方向走去。夜色里,小仙女头顶的那些琉璃珠子时不时碰到兄尊的发冠,丁零当啷的声音吵得我有些头疼。
我支起一条腿,从怀里拿出小仙女今日派人送来给我的那几块鲜花饼,随意挑了一个咬了一口,一瞬间玫瑰香气充盈全身。
“还是太甜了。”
——小仙女果然是个麻烦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