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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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赵国平年轻时,是个沉默寡言的锯嘴葫芦。人长得高高帅帅的,就是不讨女孩子芳心。家里着急,到处给他相亲。见了面,姑娘娇娇羞羞回家等消息,等来等去,望眼欲穿,也没等来。
赵老爹问,这个喜欢吗?咱去提亲。赵国平摇摇头。
赵老爹又问,那上回那个喜欢吗?赵国平还是摇摇头。
一来二去,大家都不让姑娘再去白白露脸。
这时候,陆家的老寡妇带着陆青上门了。
陆青生得一副机灵模样,和赵国平一见,想尽法子逗他。赵国平一张呆脸涨地通红,愣是屁都不出一个。
赵老爹叹了口气,和之前的没两样。
原以为这事儿又得黄,哪晓得,见完面,陆青直接不走了。她气呼呼地叉着腰,指着赵国平的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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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赵国平年轻时,是个沉默寡言的锯嘴葫芦。人长得高高帅帅的,就是不讨女孩子芳心。家里着急,到处给他相亲。见了面,姑娘娇娇羞羞回家等消息,等来等去,望眼欲穿,也没等来。
赵老爹问,这个喜欢吗?咱去提亲。赵国平摇摇头。
赵老爹又问,那上回那个喜欢吗?赵国平还是摇摇头。
一来二去,大家都不让姑娘再去白白露脸。
这时候,陆家的老寡妇带着陆青上门了。
陆青生得一副机灵模样,和赵国平一见,想尽法子逗他。赵国平一张呆脸涨地通红,愣是屁都不出一个。
赵老爹叹了口气,和之前的没两样。
原以为这事儿又得黄,哪晓得,见完面,陆青直接不走了。她气呼呼地叉着腰,指着赵国平的鼻子说:
“你是哑巴佬,我是长舌精,咱俩配得上!”
然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强要赵国平给个答复。
赵家爹一看,这姑娘这么泼辣,娶过门,儿子不得脱一层皮啊。
然而两人结了婚,却是浓情蜜意,整日黏着,分都分不开。陆青很能干,人漂亮,又不娇气。下地干活很爽利,还烧得一手好饭。
第二年,赵老爹因病去世。第三年,陆青就给赵国平怀了孩子。
那时,村里正组织筹钱修路。赵国平本是不参与的,家里那一斗米,他想留着日后养孩子。
但陆青劝他,路修好了,是整村人的方便。又打着趣说,万一以后肚子里这个像我,聪明。考上个大学,你总不能让我儿子蹚着这泥土子路出去吧。
小两口合计着自己还年轻,钱用掉了,可以再攒,也就跟着凑了些。
赵一博出生时,是在十一月的晚上,接生婆把他从陆青胯下抱出来,陆青一眼没瞧上,就大出血,昏了过去。
赵国平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就差扛着那些破锅烂铁去街上卖。
陆青的出血量实在太多,卫生所的地上、帘子上,全是她的血迹。
医生拿着笔刷刷画了张纸头,塞到赵国平手里,“这里治不了,送去县里大医院。把费用去交了,人你赶紧带走吧。”
陆青她妈推着板车,赵国平跑在前头拉。
倾盆的大雨,让土路变成泥巴塘子。车轮卡到凹坑里,陷了进去。推不动,也拉不动。
两人跪在地上,狗刨土似的徒手去扒轮子边的泥。
为了防雨,陆青身上盖着红蓝白相间的塑料篷布。雨点子砸在上头,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像送葬的礼炮。
来到一户人家,赵国平轮着胳膊,发了狂地敲大铁门。
村长从睡梦中惊起,急急忙掀了被窝里爬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拢衣服。看到赵国平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你咋了,你咋了这是!”
赵国平嘴皮冻地直打颤,说话都磕磕巴巴。
“慢点说!”
他想把凑的修路钱要回来。
村长不讲话了。
“钱都打给工程队了,白字黑字要负法律责任的,咋要嘛?”
赵国平跪下来,磕头,作揖,口中不停哀求。
泥水往嘴里灌,是腥臭的,散发着一股尸体的陈馊。
“国平啊,咱明天村里开会讨论一下,好不?再不行,我发动大家给你借点?”
明天,哪来的明天?
正文 上
赵家村有一条小河,河面宽阔,河水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碧波荡漾,澄澈见底。
赵一博两岁时,在这里见到了他的弟弟。
一个干瘦的女人,怀中抱着包裹,神神秘秘地上了船。那包裹最外面是藏蓝色的,里三层外三层盖着花布单子。
她把包裹层层打开,露出里头一张皱皱巴巴的小脸来。
小人儿偎在她臂弯,不哭也不闹。
赵国平看了一会儿,问,干净吗?
女人笑着答,干净着哩!都离出几千里地了!
赵国平叼着烟,点了钱给她。一摞花花绿绿的钞票,数额大小都有,掺杂着几张红票票。
那是赵一博对小河的妈妈,仅有的,模糊的印象。
船上,赵国平问赵一博,弟弟叫什么名好?
赵一博不懂。
他的小腿在赵国平怀里不安分地蹬来蹬去。
“小河!爸爸小河!”
他想挣脱怀抱,去玩船底泛起的涟漪。
赵国平想了想,拐子说娃娃脚腕上摘掉的圆金片片上头,刻着一个“何”字。
“那就叫小河吧。”
他道。
小河长到四岁,说话囫囵吞枣,很不利索。
陆青她妈是个文盲,边摘菜边怨道:“真是个笨小子。比我个老太婆都不如了。”
笨小子坐在田埂上,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安安静静耷拉着他的脑袋。
彼时赵一博六岁,上了一年级,说话的天赋像陆青。会背唐诗,也会摇头晃脑地念“人之初,性本善。”大人讲话,他跟着学舌,不多时就能学会。
“小河,哥哥来教你!”
他是小学生,当然有这个资格。
小河生来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赵一博先是念了一通《咏鹅》。
“鹅!“
小河打嗝似的发出一声。
自己又赶忙捂住嘴。
赵一博乐的龇着大白牙在田上打滚。
《咏鹅》教不下去,赵一博想到个新的。老师课间逗他们练嘴皮子玩的。
“八百标冰笨北泼。”
“叭叭包叭笨白波。”
“是八、百、标、冰、笨、北、泼。”
他一个字一个字蹦着念,小河有样学样。就是除了声调不同,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八!”
“叭!”
“百!”
“叭!”
赵一博用脑袋画着声调:“是百!小河,波矮百。”
小河疑惑的小眼神凑到他近处,仰头仔细看他脑袋的弧度,也跟着先点头,再抬头。
“啵哎百~”
赵一博喜出望外,拽住姥姥衣角。
“小河学会啦!姥姥小河学会啦!”
“唉!姥姥听见了!”
她问小河,“刚刚哥哥教的是什么呀?跟姥姥也说一遍。”
小河有些不敢,踌躇不安地暼向赵一博。
“波~矮~百~。”
赵一博慢慢地引导他,小河这才慢吞吞、怯生生地张大了嘴:
“啵~矮~百~”
姥姥笑着夸道:“小博真厉害,笨小子都能教不笨了。”
教会弟弟一个字,让赵一博开心地合不拢嘴,扑到小河身上抱住他,捧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小河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弟弟!”
小河眨巴眨巴眼,也跟着哥哥笑。
“冲民,冲民。”
修路的事情并不像预期一般顺利,各方利益纠葛,修一阵,停一阵,几年了都没修完。
有一天,村支书把赵国平叫到办公室。
二话没说,先递了一根烟给他。
“咱一心一意只想着修路,给大家伙都谋福,也不晓得这里头弯弯绕绕的醪糟事太多。”
他缓了缓,又道:“不说了,不说了。你家条件不好,之前又在修路凑钱时出了点事情,大家心里过意不去。给你在工程队里要了个位置,钱肯定也不多,但比你扛那俩锄头多些。你考虑考虑?”
赵国平沉默不答。
他心里的怨气,和陆青的愿景,有着深深地矛盾。
可说到底,人死不能复生。
良久,他吸了一口烟。
问,“啥时候开始干?”
浩浩荡荡的工程,总算把路修好了。平坦的水泥路,赵国平却不愿意再往那走。
还要家里两个儿子,都不能从那走。
赵一博上学总是走大路方便些,但他不敢违背父亲的规矩,每天只能从泥泞不堪的小路绕过去。
遇到下雨,脚踩到泥巴地里,得铆足了劲才能拔出来。
拔出来又好得到哪里去呢?要么失去重心跌坐在泥水里,要么泥土飞起来,飙到衣服上、脸上,狼狈得很。
赵一博最讨厌下雨天,同学们都在教室里,打赌猜他今天摔了几个泥水坑。
有一回,实在觉得委屈了。到家后,“啪”地就把书包狠狠扔在地上发着脾气。
赵国平见了,不由分说,捡起笤帚就往他屁股上抽。
赵一博咬着牙,愣是不哭。
大声喊:“你凭什么打我!不是你我就不会被同学嘲笑!我讨厌你!”
小河吓的哇哇大哭,连滚带爬抱住赵国平的裤腿。
“爸爸!爸爸不打!爸爸!”
小人儿在粗粝的地面被拖着,腿上的皮肤磨出血痕来。
他的鞋子都蹬掉了,手还死死攥着。
赵国平怒骂:“你们俩要造反是不是?!”
火气“噌”地冒上头,飞出一脚,把小河甩得老远。
“砰——”
这一脚不偏不倚,小河正正撞到桌角。桌子晃悠着,桌上的饭碗歪歪斜斜就要掉到他头上。
赵一博顾不得屁股还开着花,飞快地爬起来冲了过去,抱住小河的头。
碗砸下来,丁零当啷发出脆响。碎片溅了一地,溅到赵一博脸上。
在他眼下,留下了一道月牙似的,小小的疤。
等一切消停了,赵国平吸着烟,推门走出去。
站在自家菜地的高处,望向远远的,在这村庄中突兀的,那一条光亮的水泥路。
他总觉得,他们踩在脚下的不是路,是他的陆青。
两年后,镇上要修建一个高级技术学校,厨师、美容美发、汽修,什么都教。
这是个大工程,且得修几年。赵国平在里头做苦力,每天搬砖、和水泥,钱不多,但好在稳定。
他收工回家时,赵一博正趴在床上写字。
小河就用石头在水泥地上学赵一博写横折撇捺。
“爸爸回来了。”
他口齿伶俐了许多,越长大,人也越机灵起来。
小河长高了,已经和小博差不了多少。朝夕相处下来,模样也渐渐地相像。要是不熟的,保不准把他俩认成一对双胞胎兄弟。
六岁了。小博六岁的时候,已经上小学了。
赵国平家平时过得很节俭,陆青那一遭,花掉了家里仅存不多的积蓄。他们一家四口,全凭赵国平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在镇上找活干,勉强糊口。
他今日特意买了一个大肉包子,让两个儿子分着吃。
姥姥咂咂嘴,没说话。
小河就那么抬眼一瞄,慧至心灵地把包子放进了赵一博碗里。
“我不吃,我有力气。哥哥读书,哥哥吃。”
说完,自己去抓窝头,嚼吧得啧啧香。
赵一博拿起包子撇了一半,撑起身子往前,把撇下的半个连着馅肉再给小河。
姥姥用筷子敲了敲他的手。
“吃饭呢,递来递去,没规矩,收回去。”
赵一博抻着胳膊没收,小河低头啃窝头,也不接。
僵持间,还是赵国平不轻不重说了句:“横在这里干啥?不要别人吃饭了?”
赵一博才悻悻然收回手,有点闷闷不乐。
饭后,赵一博偷偷把小河叫到房间里,从放芝麻糖的铁皮罐子里掏出那半个肉包。
包子冷了,有些干巴,皮皱着,上头还有小孩儿的手指头印。
“快吃,好吃着呢。”
他掰下一块,在小河鼻子下面馋他。
闻着肉香,小河不自觉吞了吞口水。谨慎的把那小块吃进嘴里。
“好吃!好香!”
“小河慢点吃,别噎着哦!”
与此同时,赵国平正和老岳母大吵一架。
“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就指望看小博出人头地,你是不是要逼死我啊!”
她哭天喊地,赵国平赶紧把门关上。
“小河不能不上学,你也看见了,这孩子机灵。”
巴掌一下一下拍到他身上。老岳母是做农活做惯的,力气大得很,饶是赵国平一个男人,也被拍得生疼。
“是,那孩子有点眼力见儿。”她鼻涕眼泪全都往外冒,“但咱家就靠你干苦力赚点钱,小博以后还要上大学,你怎么供得起两个啊!”
她苦口婆心道:“当初要这个小子,也是说好的,不读书,用不着钱,才买来的。你想想,这钱攒一攒,以后小博能读个好大学。”
“现在读小学,花不了几个钱的。”
“哦,现在花不了,以后呢?以后长大了,你管得住吗?”
岳母年纪大了,耍着泼皮无赖。赵国平一点没辙。
“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于陆青她妈来说,人生能指望的,只有赵一博了。
况且赵一博人聪明,乡里乡间,没一个人不说他以后会有大出息。
每天趁赵一博写字,她就会坐在赵一博旁边缝缝衣服。
总之是不大发出动静,就护法似的,生怕谁来打扰到她的宝贝孙子。
等赵一博写完了,掏出一颗玉米糖来奖励他。
“小博真厉害,以后一定能出人头地!”
赵一博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压抑下度过的。
他甚至没有权利,决定自己要不要吃那颗玉米糖。
姥姥会说,这是奖励你的,你得要吃。
于是他学会了撒谎,学会了隐瞒。
他的课桌抽屉里,都是揉成一团的试卷。
八十分,九十分,有许多。一百分的,都带回家了。
姥姥说过,小博是要考一百分,出人头地的。
他哪敢让他们看见,那些不是一百分的时候。
他偶尔就蹲在河边的大树下大哭,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为什么别人可以考八十分,他就要考一百分?
两只小手从后头探过来,蒙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手心湿湿的。
小河“诶?”了一声,走到赵一博跟前。
哥哥怎么哭了?
他揪起衣摆,胡乱地擦赵一博脸上的眼泪。
小河是他的跟屁虫,他一哭,小河必也酝酿酝酿准备哭了。
果然,眼泪婆娑着,一个鼻涕泡吹出来,越吹越大。
赵一博被逗得像“老黄狗撒尿”似的,又哭又笑。
“小河,我想考一百分。”
他唉声叹气道。
“小河也想考一百分。”
赵一博想,考一百分是多痛苦的事情啊,忙说:
“小河可以不考一百分!”
“哥哥也可以不考一百分!”
小河露出天真的笑容,“哥哥不考一百分!”
一直到上学前,大家都是唤小河乳名的。
盛夏蝉鸣,大人领着娃娃们到河边玩耍,避暑。
几个招人嫌的小朋友,指着小河道:
“你叫小河!你是我们的洗脚水!”
大家低头一看,光脚泡在河水里,两只脚背互相搓一搓,可不就跟洗脚一样。
“洗脚水!洗脚水!小河是洗脚水!”
他们朝小河泼水,小河急的大吼:“不跟你们玩!”
他回到家,趴在被子上呜呜地抽泣。
“这有啥啊,男子汉,别哭了。”
姥姥觉得他大惊小怪的,一点儿也不坚强。
小河却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等她前脚走,后脚就“哇”地哭出了声。
他抽抽噎噎的,说话都不连贯,“我才不要叫小河了!我不要!”
赵一博挨着他趴下,转过脑袋问他,“那你想叫什么?”
“我…我叫…”小河在脑子里搜刮词汇,想不出来,更委屈了。
一张小脸丧气地垮着:“哥哥!我是小笨蛋!”
“你才不是小笨蛋!”赵一博掐了掐他的脸蛋,“你太聪明太可爱了,他们怕比不上你!”
“哥哥,我不要当洗脚水,我不想叫小河,我可以叫大河吗?”
“当然啦!你可以叫大河,叫大江。老师说,咱还有黄河,还有长江,都是最厉害的。听说,还有大海呢!看不到头的!”
赵一博绘声绘色的,把自己都说得入迷。何况没读过书的小河。
也忘记哭了,眼泪挂在脸上,干出一条泪痕。
他问,那哪个最大!
赵一博说,应该是大海。
“那我就叫大海!”
赵一博手脚并用爬床上,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硬邦邦的,四方形状的红色“砖块”来。
两兄弟支着手臂趴在床上,小河直勾勾盯着他翻开那“砖块”。
“这是啥?”
“新华字典。”
“老师说,这里能找到所有的字。”
“能找到大海吗?”
“能!”
转日,赵国平去找村长,给了些钱打点,通关系。
村长看着手里买来的出生证,“不跟你姓做啥?”
“又不是我跟陆青生的。”
他这提上陆青,像要给村长施压似的。
老村长确实也因为那天的事,多少年了心里都过不去。
“行了,我去给你办,你把名字想好。”
“对外只说是冰天雪地里捡的,这点事村里人心头都清楚。你一个铁鳏夫,怎么人家都会夸你一句情深义重。”
赵国平不在意,“这是我自己的事。”
一天夜里,该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赵一博一副特别虔诚的样子,双手捧着新华字典来找他。
“爸爸,这个名字好不好?”
他从扉页取出一张纸头,字迹娟秀,一看就不是他写的。
他知道爸爸要给小河取大名,每天缠着老师问,哪个字好呀?哪个字比大海还大?
老师在纸上,写下一个“浩”。
字典的释义里,是盛大的水势。
不是小小的河流,赵一博很满意,他觉得小河也会很高兴的。
赵浩?这才两个字呀?他自己的名字是三个字,这样就不对称了。
弟弟是从船上来的,不如叫赵浩船吧!
老师笑了,“哪有这么难听的名字。”
“可我的弟弟就是小船送来的。”
“那也是叫浩舟好听些。”
“粥不是喝的吗?”
他不解地眨巴眼。
年轻的女老师摸摸他的头思索着,“船是木头,舟也是木头...有水有木,倒也不错....”
“赵浩木!”
赵一博抢答。然后呸呸两声,“不是的!我弟弟很聪明,不是木头。”
“这个怎么样?回去问问你爸爸?”
老师在“浩”字后面,又写了一个很复杂的字。赵一博认不得。
只在解释其意思时,听入耳了。
“珍贵的木头。”
赵一博很认可“珍贵”二字。
后来知道,那两个字连起来,叫做“浩楠”。
小河人生中的大事,都在同一年发生了。他上了小学,还如愿有了新的名字,是大名。
但他不姓赵,姓何。
爸爸唬他说,哥哥小名是“小灶”,所以在百家姓里就姓“赵”。你是“小河”,百家姓里就姓“何”。
他将信将疑,直到长大点,才从村里人口中,隐约听说,自己是捡来的。
那时他已经懂事,这件事,就变成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公开的秘密。
他和赵一博上同一所小学,每日伴随晨曦朝露而起,携手走过田野小路。
他们相差两岁,赵一博的压力,似乎比同龄人来得都更早。
小河扒在窗口看,姥姥就像怒面菩萨一样,守在赵一博身边,不准任何人靠近。
他可以贪玩,但赵一博不可以。
他写作业和温书的时间,比小河长出很多很多。
他只能自己在院子外面捉蛐蛐儿,等哥哥什么时候做好功课,再跟他一起玩。
傍晚,他们在树上抓瓢虫,小河问,哥哥你为啥有那么多作业呀?
赵一博小小年纪,竟叹了口气。
“我想考一百分。”
瓢虫在他手里挣扎着,不动了。
赵一博自小是被抽去了叛逆的筋骨的。
他一向的形象,在家是好儿子,在校是好学生。
村头到村尾,提起赵国平这个亲儿子,谁不竖起大拇指,再把自己的小孩儿揍一顿,让他跟人好好学学。
也正因为如此,没人能察觉到赵一博的心思。
唯一最真心的,是对小河。两人相处起来,才真的像孩童那样,无忧无虑,童真童趣。
小河是他从小贴心养的,忠诚的小狗。可这只小狗还是奶狗,心思纯善,不好斗。
而他呢,悄悄长成小河锋利的犬牙,为他陷阵撕咬。
六年级,他做了班长,纪律管的严,正义凛然的,谁都攀不上关系。
几个曾经嘲笑过小河是“洗脚水”的同学,很不服气。
他们编故事,讲瞎话,说赵一博是老师家的亲戚。
赵一博知道,但他装作不知道,他时不时和别的同学说起老师帮他弟弟取名字,夸老师很有文化。
偶尔一些小争执,到头来,老师都总是更护着成绩好的学生,明面上不说,实际半大的孩子,都懂,那屁股一歪,都是偏向赵一博的。
他们开始变本加厉地渲染赵一博和老师的关系,说年轻的女老师,是赵一博后妈。
赵一博收他们的漫画书,要举报他们抄作业。
他们就说,小孩子才跟妈打小报告呢!
这次在河边走,终于是湿了鞋。
女老师又气又恼又羞,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学生!
她要收拾收拾,回城里去了。
校长哪能放她走,必须严肃处理!
作为小学生,你犯再大的错误,也算不得什么。但你小小年纪,就敢编造女老师的私生活,这是品性问题,要出大事的。
村子这么点大的地方,谁都晓得你这家孩子是混账东西。
于是,他们被请家长,回家吃“竹笋炖肉”,打得皮开肉绽。
这其中,少不了赵一博的推波助澜。他的小本本上,记录着每个同学犯的每个错误。
别人有多讨厌他,他就有多喜欢自己。
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受再多人喜欢有个屁用呢?
当然,这还只是这件事序章。
十一二岁,正是开窍的时期。
许多事,已经不能像哄小孩子一样哄过去。结下的“梁子”,得实打实的解决了。
一群人咽不下气,屁股刚好些,就商量着在赵一博回家那条小路堵他。
赵一博这周是值日生,放学放得晚。窗外乌云密布,马上要下雨了。
他担心院里晒的稻谷。姥姥一个人会来不及收,便让何浩楠别等他,赶紧回去帮忙。
于是闪电霹雳,雷声轰轰。天幕张开乌盆大口,呕沥出“哗哗”的浊雨。
赵一博身材单薄,瘦弱,经不起几下推搡,脚下一滑,跌在地上,又被几人联手抬起来,晃荡两下,倒栽着丢到泥坑里。
他们抓了泥巴,揉成团,比赛似的往他身上砸。
泥巴里混着石子儿,砸在身上,破了口地疼。
赵一博捂着脸,弓起背,不知是冷,还是怕,一个劲地打哆嗦。
他两只胳膊,一只在前,护住眼睛,一只在后,抱住后脑勺。
姥姥说过,打架千万别让人打着这两处。
挨打也是。
雨声“啪啪”的扇着泥巴地的巴掌,几人不解气,骑上来揍他,把他像个球似的踹来踹去。
一群人动静闹出天大的动静来,大人也听不见。
因为赵一博走的不是大路,是那条偏僻的小路。
过了会儿,他们打累了,被雨浇得透湿,自己也停下来歇口气。
看赵一博捂脸抱头,蜷缩成一团,在泥水坑里不见动弹,顿时慌乱起来。
“他不会被打死了吧!”
小孩子不禁吓,面面相觑,几双眼睛都惊慌万分。
然后谁也没吭声,脚底抹上油,逃似的四散开,各往各家跑去。
赵一博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等了一会儿,听见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才用手抹了抹脸,睁开眼睛四下望了望。
泥一滚,雨一泼,他头昏脑涨。
如果不装死,不知道他们还要打多久。
确认了周围都安全了,他才踉踉跄跄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家里去。
若问何浩楠小学时的记忆,没有之一,最深的,就是那天。
大雨滂沱,赵一博从雨中,跌跌撞撞的走回来。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前胸后背都是乱糟糟的鞋印。
走得近了,那皮肤上一个一个伤口,被雨水刷去了血色,淤泥似的糊在一起。
茂密柔顺的黑发,湿成一绺一绺的的,粘着泥巴,贴在头皮上。
雨水流在他脸上,满脸都是红褐色的脏污。
小河从没见过这样的哥哥。
片刻功夫,赵一博跑到他面前。
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河别淋雨!”
又一边拖着他往家去,一边问,“稻谷收完了吗?”
第二天,赵一博发了高烧,请假没去上学。
何浩楠记得,后来是爸爸亲自送他们俩去上的学。
当父子三人第一次走上村里那条水泥路。
他和哥哥感叹道,水泥路真的很平坦,走起来一点也不费劲!
爸爸却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叫他们:
“走快些,别迟到了。”
赵一博上了初中,下午会比小学多一节课,于是每天就不再和弟弟一起回家。
村上的学校,一二层是小学,三层就是初中。
小学放学的铃声一响,楼下的小学生们激动地哐哐当当摆好桌椅回家。
赵一博掐着时间点,下楼去找到小河。
“这个你拿着。”
他抱着一套全新的校服,递给他。
“我有校服啊?”
“你的都是旧的,这个新的。”
同一个学校,小学初中的校服并不区分,都是一样的。
所以何浩楠一直是捡赵一博的旧校服穿。
赵一博穿不得了的,姥姥就洗洗给何浩楠穿。
洗了又洗,布料泛了黄,印花也掉得东一块西一块,像没搓干净的皴,麻麻赖赖。
赵一博上初中窜了个儿,原先的校服短一截,就做了新的。
两套校服,他打算给何浩楠一套。
“但这大啊?”
何浩楠把校服拎起来抖了抖,明显不合身。
“我还是穿原来的吧。”
又还回去。
赵一博已经跑到上层楼梯,趴在楼梯的扶手杆子上看他。
“你过两年也会长个子的,那时候就正好了。拿着吧,我得上去了。”
初中的课本开始接触物理化学,老师夸赵一博是个好苗子,说不定真能考上大学。
情窦初开的年纪,课余各种绯闻也流传开来。
男同学是一定要去招惹女同学的,绕着课桌椅打打闹闹。
赵一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做题。
他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老师说他有希望真能考大学。
哦不,偶尔会蹦出另一个念头。
小河要是敢不穿新校服他就揍他!
走了小会儿神,冷不防被同学用胳膊肘顶了一下。
“诶,赵一博,你喜欢谁呀?”
“喜欢?”
“对啊,咱班上那么多女生,你喜欢哪个?”
赵一博挠挠头,“啥啊…”
他都不能理解何为“喜欢”。
同学耐着心解释:“就是,你总想她,总担心她,总想跟她一起放学回家那人。”
“哦…”
赵一博若有所思。
“一定要是咱们班吗?”
“那当然也不一定!”众人围过来,耳朵往里贴摆好听八卦的阵势。
稀了奇了,赵一博说他喜欢的不是咱们班的。
大家一阵哄闹。
“快说吧,你喜欢谁?快说快说。”
赵一博坦然道:
“我喜欢我弟弟。”
众人“嘁”声四起,“你那是亲情!我们说的是爱情!”
想他,担心他,跟他一起放学回家。
很肯定,没别人,就是小河。
“我只喜欢我弟弟。”
“得得得,你弟弟你弟弟。”
他这人,就是这么没劲。
“算了吧!赵一博不懂这些!他只晓得考大学!”
爱情?
那是啥呢?
窗外,夕阳的缓缓地隐没,余晖落入山峦。
这个点,小河应该到家了吧?
初中那段日子,对赵一博来说,和小学没有不同。
仍然是学习,做题,被管束。
玉米糖换成了零花钱,考得好,会多给他几块。
夏天的棒冰和冬天的烤栗子,他都一式两份,要与小河分享吃。
比小学还不如的,是玩乐的时间压缩得更少。
幸好小河会偷偷抓来蚂蚱,关了灯,房间里只残留些许月光。看它在黑洞洞的环境里,又透出丁点绿荧荧来,“扑棱棱”地扇动翅膀。
秋老虎一走,连下了几场雨,气温骤然就降了。
周六,何浩楠睡了个懒觉,走到院子里,看见赵一博在晾衣服。
晾衣绳上挂着一条深灰色内裤,何浩楠也有一模一样的。
是从同一个包装袋里拆出来的。
他有些奇怪。
“哥,你这条内裤不是昨天洗澡才穿吗?”
“啊?哦…是。”
他没法跟何浩楠解释,自己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内裤湿了这件事。
他怕何浩楠以为他尿裤子。
“那你咋又洗一遍?”
“睡着流汗了,黏黏的不舒服。”
都是穿长袖的季节了,晚上还会流汗吗?
何浩楠担心他会不会生病了,要去探他的额温。
赵一博往后退一步,“干啥呢?”
“哥你不会病了吧。”
“瞎想啥呢你?”
“那你让我摸一下你发烧没。”
赵一博无奈,让他摸了摸额头。
没发烧,何浩楠问:“那你是咋了?”
“我?我…”
赵一博羞的面红耳赤,讲不出话。
他脸皮薄,人也懵懂,不比何浩楠对这事了解多少。
他支支吾吾半天,好不容易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结果是敷衍他。
“你长大就懂了。”
何浩楠憋闷得很,他们之间都有小秘密了?
他跑到墙角,指着墙壁上用石头划的身高印子。
最新的那条,比起始的那条,已经高出许多去了。
他理直气壮道:“我长大了啊!”
镇上的技校修好了,赵国平的活也就结束了。
经过工头介绍,他进了水泥厂,总算有了正经工作。厂里有宿舍,为了赚点夜班加班费,他经常就留在厂里过夜。
指节渐渐变形,指头间并也并不拢。时间狡猾地,从这样粗粝的指缝中悄然溜走。
等他再要仔细看一看两个小子,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竟就长大了。
水泥厂灰沙大,他在门口掸了掸衣服,才跨门进去。
何浩楠抡着斧头,在院里砍柴,赵一博坐在一旁拿锤子往瘸腿的木头椅子上钉钉子。
他忽然想起两个豆丁大的小不点,整天除了玩就是哭,摇摇摆摆站也站不稳,一会儿这个磕了,一会儿那个摔了。这头“嗷”地哭起来,那头听见了也要跟着比声音大。他只好一边扛一个,坐在肩膀上。
飞得高了,两兄弟也不哭了。只一味地让飞更高,飞更高。
赵国平取出一根烟,打火机却没油,打不燃了。
他甩了甩,再打,还是不行。
刚想把烟拿下来,眼前出现一双脏脏的瘦削的少年的手。
“爸爸,给。”
何浩楠黑白分明地眸子望着他,咧着明朗的笑。
手心里有一枚崭新的塑料的打火机。
“你这哪儿来的?”
“哥买的。前两天哥去小卖部买钢笔,顺道买的。”
赵国平看向赵一博,那个瘸腿的椅子,不多时就恢复了原样。
他走过去,久违地夸道:“做的不错,谁教你的?”
“自己随便琢磨的。”
为了琢磨这些“粗活”,他没少跟姥姥打擂台。
“你是读书写字的手,弄这些干啥哟!”
“这些咋了?”
“这都是脏活、粗活,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人才干的!”
“靠自己的双手,比不得读书出人头地矜贵?”
他不是五六岁的孩子了。
贵贱的“贱”,如论如何说不到靠自己的双手来养家糊口的人身上。
贫穷,粗鄙,残障,受尽冷眼和愚讽。谁能保证自己这一世不是,下一世也不是,生生世世都做人上人,绝沾不上半点尘间土?
更何况,他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的儿子。
他爸就是普普通通的,卖苦力做粗活的工人。
赵一博毕竟比姥姥多学几年文化,道理一出接着一出。
姥姥听的头疼,浑不管那对的不对的,就说你敢再搞这些,不好好念书,把你弟弟也带的整天就晓得做苦工!
这下,是把赵一博的命门拿捏住了。
你要抽他十鞭子,他可以顶着气吭也不吭一声。
但你要说,不求饶就给他弟弟也来一顿,他立马连扑带爬地就要舔着你的鞋底儿说“我错了。”
可天算不如人算,人算不如感情深。
小河宁愿跟他哥一起挨板子,也要说上一句:
“哥哥说的对!做粗活不丢人!”
明晓得板子也是有轻重的。他吃的,永远是重的那头。
那又怎样呢?
除了他,谁又在乎赵一博小时候,在大树下流的眼泪呢?
冬去春来,柳絮纷飞。夏至又至,浮瓜沉李。
田野少年,笑语欢声采莲去 沐风浴水咏歌归。
路过一家人的院墙,何浩楠不走了,停下脚步往里瞅。
“哥!自行车!”
他撞了撞赵一博的肩。自言自语道:
“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呢。”
“想骑吗?”
“嗯!”
他点了点头,赵一博就“哐哐”去敲人家的大铁门。
“哥?你干嘛呢?!”
听到声响,里头走出来跟他俩一般大的少年。
“赵一博?你咋来啦?”
“路过,带我弟弟玩。这是小河,”他顿了顿,“这是何浩楠,我弟弟。”
小河就小河,改什么口啊,多见外一样。
何浩楠略微不满。
“这是张钰铭,我同班同学。”
他向何浩楠介绍,表情就温和许多,不似刚才对外人那样冷淡。
不得不说,赵一博要是笑起来,眼睛像弯钩似的,钩得人眼珠子都错不开。
何浩楠那点不满,比一阵烟儿还化得快。
“我弟弟想骑一下你的自行车玩。”
赵一博说。
“啊?我没…那个意思…”
何浩楠反驳地快,音量逐渐弱下去。心里有个小人儿不停叫嚣:我想骑!我想骑!
“哦,骑呗。”
小张同学倒是爽快,把拴着轮胎的铁链子一解,车子推到何浩楠面前。
“你骑吧弟弟。”
他跟着赵一博叫弟弟,何浩楠不太乐意,别别扭扭不上车。
“不用了吧…我也不会…”
“多摔几次就会了。你让你哥扶着你后座,你两只脚往前可劲儿蹬,就行了。链条呢,我爸给我上了油的,越蹬越顺溜,你就会越来越快。等踏板自己个儿都会抡圈儿了,你就把把脚松开,‘哗’一下,能滑出去老远,神奇得很。”
他把场面描述的有声有色,何浩楠就像一只跃跃欲试的小鱼,被姜太公心甘情愿钓着。
他还沉浸在那奇妙的想象中,就听赵一博煞风景道:
“那是惯性。有啥神奇的?”
张钰铭无语,“你这人有啥意思啊?!苦了你弟弟,天天跟你这书呆子在一块。”
“诶诶!我哥不是书呆子,我哥会的可多了!”
“修椅子、做梯子、造篱笆...”他如数家珍,“虽然篱笆倒了。”
家丑不可外扬,赵一博捂住他的嘴。
“不是你帮倒忙,那能倒?“
他回到正题,“这车你还学不学了?”
何浩楠点头如捣蒜,鼻腔里咦咦嘤嘤发着声。
学!当然要学!
车推到院门口的小路上,赵一博那股操心劲儿忽地上来了。
“这路可以吗?”
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还鼓着石头包。
张钰铭回他:“泥巴路摔起来才不疼呢,那水泥路你敢去摔一下试试?”
好像也有道理。
赵一博拍拍车坐垫,让何浩楠坐上去。
他一脚像模像样地放在车蹬子上,另一脚踮在地上。
“你把这只脚也收上来。”
“那你扶着我啊!”
“扶着呢。”
何浩楠放心的把两脚都收到车镫子上,赵一博惊地瞳孔都瞪圆了,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把他扶住。
他是忘了一件事,这家伙早不是小时候那个豆丁大的小屁孩了。
他现在可是只比自己矮上一点的初中小男生。
在他们朝夕相伴的日子里,好像感觉不到彼此有了多少变化。
露出脚踝的长裤;塞不进头的衣服领子;能活过夏天的蝈蝈蛐蛐;不再掰下来放嘴里嗦的冰溜子;
再不会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枕头仗,其实都是他们成长的物证。
作为哥哥,他看何浩楠仿佛永远就是那丁点大。
直到今天之前,他闭上眼去想何浩楠的样子,都还会想到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模样。
而不是现在,歪坐在地上,怨念地看着他的半大小子。
“哥,我叫你平时多吃点饭来着。”
赵一博倒打一耙:“是你太重了!”
“行…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何浩楠揉揉屁股,又从地上爬起来。
这回他说要自己先单脚蹬几圈。
赵一博只能更专心地帮他扶住后座。
车轮滚动,渐渐提速。
“哥我把脚松了啊!”
何浩楠瞅准时机,杵在地上那只脚一收。赵一博感到一股力量拖拽着他要往边上倒。
他咬紧牙关跟在后面跑了起来,所有力气都汇集到双臂,才能地扶住了自行车不侧翻。
何浩楠要是后脑长个眼,就能知道赵一博的辛苦。但他毕竟凡胎肉身,两只眼睛光顾着稀奇都来不及。
他发现自行车虽说前后只有一个轮子,好像也并不需要怎么平衡。
就那么蹬两下,滑出去一段,多蹬几下,滑的更快。在凹凸不平的泥巴路上弹起来,既惊险又刺激。
风声呼呼地吹在耳边,何浩楠高兴地大喊:“哥!骑车好好玩!”
转过头,背后却空无一人。
哥哥不知道啥时候被他落下好大一截,体力不支,正撑着膝盖大喘气。
何浩楠得见车,就像鱼见了水,撒了欢一样。
赵一博努力去跟,终究还是跟不上他的车速。
他要是停下,把何浩楠拽住了,那肯定得摔跟头。于是只好放开手。
放了手,又担忧,他自己能行吗?骑这么快,会不会摔?
可何浩楠不仅没摔,反而没了束缚似的,更加地自在,畅快淋漓地往前狂奔。
明明是第一次骑车的小孩儿,怎么会骑得这么稳当。
赵一博自己匀着气休整,何浩楠已经从远处掉头回来。他刹车捏得急,差点跌到赵一博身上。
赵一博“哎哟”一声,“你慢点儿!”
“哥!还好吧?”
“没事。”赵一博直起腰杆,“咋样,好玩吗?”
“好玩!”何浩楠两眼都在放光,“下次你也试试。”
赵一博的二姑在镇里一家粮油铺子做小工,有时会拿回来一些散装的米和面,都比外面买便宜些。
她拿回来是“拿”,其实赵一博家也是要花钱的。
于是先公再私,点好钱揣进兜里了,开始跟赵一博和赵一博姥姥拉家常。
他扭头四下看了看,问赵一博,“你弟弟呢?”
“他跟同学打篮球去了。”
“打篮球?”
“嗯,城里来了一个体育老师,带了足球、篮球、乒乓球来,很多同学周末都去学校约着一起玩儿。”
“你咋不去呢?”
姥姥抢过话:“小博马上中考了,哪有时间玩!”
二姑一拍脑门,“是哦是哦,小博别跟他们瞎玩,你是要考大学的人。”
“你爸,你姥,你二姑我,加上你姑父,你舅爷,多了去的人,从你小就对你有期望。你多聪明啊,以后肯定有出息。”
赵一博听着,皮笑肉不笑。
“唉!你哥哥弟弟呢,咱都指望不上。赵家没别个,就看着你能光宗耀祖,姑姑可是指着你,让咱赵家扬眉吐气了啊!”
她宠爱的拉过赵一博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连连啧声。
“咱小博脑子好,长得也这么俊呐!”
赵一博浑身不自在,抽开了手。
“二姑,弟弟为啥指望不上?他成绩不差的,平时只是贪玩了一点。”
说辍学务农的哥哥们指望不上,他理解。
比他还小两岁,初中读的尚好的弟弟,为啥也不能指望?
“二姑不是那个意思。小河呢,以后可以学着在家干活嘛,也指望得上的。”
“小河要读书的。”
赵一博心里有些不舒坦,二姑这话几个意思?
还欲再分辩,被姥姥狠狠剜了一眼。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管别人读不读书!”
“小河为啥要在家里干活呢?我们不能一起去城里读大学吗?”
“不都说读书好,我敲两颗钉子都不行,要去读书写字。现在怎的又说上种地的事情了?”
赵一博的火头,从来不会因为自己而燃。要是你看他有了火势燎原的架势,必定都是为了他弟弟。
他是小河的象牙塔外的哨警,西游记里孙悟空给唐僧画的“辟魔圈”,他不知何时,给小河也画了一个。
二姑“哎哟喂”地拍着大腿,“我的小博诶,不是你爸,小河连小学都上不了。读大学你以为很轻松啊?不要钱啊?供你一个都够把你爸累死,还不说你家欠下那些债呢。”
“这不是偏心吗?”
“赵一博!”姥姥大力推了他一把,“回房间写你的作业去!”
“我写完了!”
他梗着脖子不动:“别人都说小河是爸爸冰天雪地捡的,可我分明记得不是冰天雪地捡的,是在一个襁褓里,抱回来还放在簸箕里给我摇着玩。”
岁月蒙尘,多年前的具体情形,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但凭记得的这零星几点,光说天气,就绝和旁人传言的对不上号。
“我不晓得外头为啥那样说,但捡了,就要对人好啊!小河多聪明啊!说不定到我这么大,我读书比我还厉害!怎么就说上以后要让他去干活呢?”
“可他又不是...”
二姑差点漏了嘴,忙止住话头。
可他又不是平白捡的,那是真金白银,钞票买来的呀!
买来就为了以后你读书,他能在家接你爸的活。
他读个劳什子的书去?要让他读书了,咋不续弦生个亲的?
“不是啥?”
“二姑,不是啥?”
他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二姑欲言又止,道理是那个道理,跟个半大小子哪能说得清楚。
“哎…你这孩子...”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哪好瞎掺和人家家里的事。
就说出这么半点引子来,已经惹得人老太太脸皮拉得老长,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回房去了。
赵国平回到家,照例先敲了敲老岳母的门。
里头摔锅砸碗,破口大骂:“都是你干的好事!非要多此一举!读书读书!你儿子读傻了,给你假儿子供上了!”
这话严重,“假儿子”都说出来了。
他们平日在家,是不提这一茬的。
赵国平转又到两个小子房间去。
小河不在,赵一博一副县太爷问罪的架势,端端正正坐着,看他进门来,眼神里都是怨气。
“没大没小。怎么惹姥姥生气了?”
赵一博没工夫和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就问:
“爸,你是不是不让小河上大学。”
话说出口,本还怒气冲冲的脸上,酸酸的噙起泪来。
赵国平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件事是早就定好的,跟谁都不必明说,大家都能理解。
但赵一博不同,他是孩子心性,觉得同吃同玩,一条裤子穿到大的弟弟,才是世上最亲最宝贝的人。
你要跟他讲大人的道理,讲离了血缘亲情,是没人平白无故供你吃穿,把你养大的。
就像那猪圈的猪,羊圈的羊,鸡圈的鸡,好吃好喝养着,就是为了时机成熟,拉去卖,宰来吃的。
再浅显不过的逻辑,可你能跟他讲这个吗?
讲不了。
他沉着脸不回答,赵一博就明白是什么答案了。
其实赵国平还没回来,他心里就在估算这件事的真实性。
要不说他从小心里比同龄孩子重些,想得也多些。
赵国平要真拍着胸脯跟他说不是,他也很难相信。
想来想去,只能豁出去自己。
“如果你不让小河上大学,那我赚钱让他上大学。”
“什么?”
赵国平难以置信,还以为是自己听错。诧异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赵一博一模一样的回他。
他这个亲儿子,向来是乖巧听话的,这几年是哪里突然生出的反骨,真真打得他措手不及。
“你知道什么是赚钱吗?钱是你说赚就赚的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去学!”
赵国平都快不认识他了。
活这么久,也没见他这样顶撞过自己。
孩子是不是因为他们整天念叨上大学,给逼魔怔了?
说起来,赵一博还要感谢他们孜孜不倦地教诲,才让他能非常真切地体会到,知识改变命运,学习能创造美好新生活。
读书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小河凭什么要不好。
何浩楠玩的晚了些,走在路上还在担心回家会不会挨一顿批。
没想到跨进家门,就觉得家里气氛诡异的出奇。
“哥我回来啦~”
房间门半掩着,他没做多想,把门推开。
赵一博和赵国平面对着面,像在对峙似的。
“这是…”
他小心翼翼地问,刚出了个声,就被赵一博吼了一嗓子。
“小河你出去!去洗澡!去吃饭!”
何浩楠心里瞬间委屈了。
这么凶巴巴干嘛呀!又不是我招惹的你。
他蔫蔫儿地“哦”了一声,乖乖退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亲父子这边,因为小河的出现,都有些乱了阵脚。
赵国平率先示好,安抚赵一博说,“这事没那么严重。”
不曾想这个这个台阶赵一博愣是不下,他又石破天惊地说出一句:
“不上大学没那么严重的话,我也可以不上吗?”
然后,自己缓缓地答说,“那我也不上了。”
“啪——”,男人的巴掌重重甩在少年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痛,顷刻间烧红了赵一博的脸颊。
他差点没忍住,痛哭出来。又硬生生咬着后槽牙,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可以,不上吗?”
那一巴掌之重,打得赵国平的手都在抑不住的颤抖。
他从想过,赵一博会强硬到这个地步。
十几岁的小娃娃,究竟为啥非要跟亲老子为一件别人的事,搞出这样难堪的场面。
他想不明白,只是肩膀一垮,瘫坐到床上。
赵一博硬的来完了,又来软的。
伏到他膝前,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那双跟自己生得极像的眼眸,流露出赤诚的目光。可问出来的话,却是那样让他无言可对。
“爸爸,你给不给小河上学?”
“……”
“爸爸,你给不给小河上学?”
“……”
“爸爸,你给不给小河上学?”
“你还要问几遍?”
赵国平累了,他嗓音低哑,眼睛里漫起红血丝。
“小博,小河现在上着学呢…”
“我是说以后,高中,大学!”
赵国平又想跟他提起“钱”,动了动嘴,还是罢了。
他失了神的想,这脾气像谁呢?这么倔。
哦,像陆青。
想起陆青,赵国平揉了揉太阳穴。嗓子眼痒痒的,他猛咳了几下。
这一咳,咳的停不下来。
赵一博闹归闹,看到这情景赶忙靠到身边去给给他捋背。
捋了会儿,赵国平才算缓了过来。
赵一博怕他真气急攻心,伤了身子,挑着软话说:“爸爸,咱们可以商量,你别生气,别气坏了自己。”
赵国平心里松一口气,“知道了。你也别...”
“你让小河读大学好不好?我给你写借条,以后赚钱了,我都还你。”
这口气,委实是松不了了。
父子二人走出房间是,桌上用盘子盖着热腾腾的饺子。
赵一博寻了一圈,没看到何浩楠人影。
去外头找,就见他一个人可怜兮兮抱着膝盖蹲在院子门口,像是个走丢的。
“你干啥呢?”
“啊?哥,你们好啦?”
他站起来,一个趔趄往前扑,赵一博眼疾手快把他扶住。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腿麻了。”
赵一博没好气道:“我让你吃饭呢,你蹲外头干嘛?”
“那个,家里隔音又不好。你不想我听到,那我就远一点嘛。”
“你就一直在这儿蹲着?”
“对啊。”他是无所谓,“走吧,我刚热了饺子,给姥姥也端去了。咱们现在吃饭去。”
赵一博沉着脸不说话,心下五味杂陈,任由他拉着往屋里走。
外头漆黑,何浩楠看不真切,回到家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他能清楚地看见了赵一博脸上的巴掌印。
但他装作没看见。
赵一博中考那天,何浩楠起了个大早。
他用零花钱买了火腿肠,然后舔着脸央姥姥做煎蛋。
“做什么蛋,意头也不好。”
“意头好的!一根肠,两个蛋,摆在盘子里就是一百分!”
何浩楠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眨巴。
“是吗?”
老人家没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何浩楠说,“现在都是这样说的,就像高考生家里的妇女要穿旗袍一样,旗开得胜,都差不多意思!”
老妇人的敏感点,就在“高考”上了。何浩楠轻松拿捏住她的心理,往上头添柴道:
“姥姥,煎一个吧~这次哥哥能得一百分,下次也能高中状元啦!”
他嘴甜,讨到老人心口里去了。
换做平常,鸡蛋这万分好的东西,在他家绝不会用来煎了炸了,营养都给油锅吃了,那是糟蹋粮食。
今天日子特殊,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倒油润锅,锅底咕噜咕噜冒着泡。
真香!
何浩楠吸着油气儿,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跑到赵一博床前,趴在他耳边轻声喊:“哥!起床了!今天可有煎蛋吃!”
赵一博半边做着梦,全当自己没睡醒。
姥姥怎么会做煎蛋呢?
“哥,快起来,有你最爱吃的煎蛋哦。”
“我起…我起…你别拿煎蛋忽悠我。”
何浩楠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你去看看就知道我骗没骗你了。”
赵一博再是不信,越靠近厨房,那香喷喷的味道总是骗不了人。
中考这天居然能吃到煎蛋!
这铁定是个开门红!
果然,盘子里是一根火腿肠和两颗煎蛋摆的“100”,赵一博香得口水都要流出来。
他顺手把其中一颗煎蛋夹起来要给何浩楠,被何浩楠制止住。
“别别别,一百分可不能拆开。”
他就着咸菜喝了口白粥,刻意作出呼噜噜地声响。
“哥,快吃!吃得快,答得快!吃得好,答得好!”
“对对,快吃!待会儿凉了。”
姥姥附和道。
赵一博无奈,指头戳了戳何浩楠的额头。
“你小子。”
他没继续说下去。
赵一博考上高中,几乎是毫无悬念的。除了姥姥会揪着帕子担忧外,其他人都是把心放进肚子里,该干啥干啥。
附近有三所高中,赵一博考到了隔壁镇上那所。学校有宿舍,可以选择住校,但需要住校费和餐费。
要么就选择坐公交,大概一个小时能到自家镇子,剩下的路,得靠自己走回去。
赵一博没跟家里讲可以住校的事情,选了坐车。
他每天五点起床,就算高一没有晚自习,也要七点左右才能到家。
这天也是如此,下了公车,闷头要往家走,同学忽然叫住他。
“赵一博,那边有人好像在等你。”
他转头,不是何浩楠还能有谁。
那家伙嘴里叼着狗尾巴草,蹲在路对面,朝他挥挥手。
他“嗤”地就笑了。
走过去,拿脚碰了碰他。
“你这是啥?小流氓?”
“我好心来接你,你还说我小流氓。”
何浩楠佯装伤心,“不跟你玩了。”
“几岁的人了,还闹绝交啊?”
“咋了,法律规定我不能跟你绝交啦?”
“哎哟喂,小孩子家家还知道法律了。”
赵一博揶揄他,何浩楠鼻子里哼着气儿。
“哥,你是不是上高中了嫌弃我?”
“嫌弃你啥?”
“嫌弃我是初中生。”
“啥?”
赵一博没忍住,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
“你笑啥!”
何浩楠勾住他的脖子,“不准笑!”
“行行行,不笑…哈哈哈哈哈哈!”
别看何浩楠个头长得快,跟他说话还是小孩儿那样。
说是不笑,但赵一博跟点了笑穴似的,停也停不下来。
“不笑了不笑了,哈哈哈哈哈!”
“赵一博!”
何浩楠忍无可忍了,叫出赵一博的全名来。
这下果真把赵一博唬住了。
“你叫我啥?”
“啊…啊?”
俗话说“恶从胆边生”,那也得有胆才行。何浩楠对他哥哪有胆呢?只有兔子急了咬一下人的勇气。
那“急了”就是一下子的事情,这一下子过了,兔子还是兔子。
叫赵一博全名,颇有种在挑战做哥哥的权威的感觉。
显然,赵一博也这么觉得。
“你叫我‘赵一博’?”
“啊?”
装聋。
“何浩楠?”
“……”
装哑。
赵一博的脸色极丰富,他还是头一次被何浩楠叫全名,总觉得其中透着“以下犯上”的挑衅。
装了一会儿,何浩楠自己先败下阵来,伸手掂了掂赵一博的书包。
“哥!你书包好沉啊!我帮你背吧!”
但赵一博明显没打算放过他。
学他的招数,闭嘴,装哑。
“哥?我给你背!”
说着,上手去扒拉。
赵一博转个圈,轻松躲开。
“啊?”
他装聋。
“哥!别不理我嘛!”
“啥?”
赵一博装傻。
好家伙,这就是他哥的学习天赋吗?
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浩楠是毫无还手之力。
还好他对他哥,心眼海了去了。惹毛了,就哄。咋哄,那还不是重新在他哥跟前讨乖的事儿。
“哥~刚才那不是我。”
“那是谁?”
“不知道哪个小没良心的。”
“是啊,小没良心,还要绝交呢。”
“那还不是因为!”
何浩闹心里愤愤道:因为你笑我!
“因为啥?”
“因为他小没良心。”
何浩楠升到初中,运气好,学校翻新了操场,划出一块地方做篮球场。
课间和午休,他身影就会出现在那里。
痛快地打了一场,他大汗淋漓。屈腿坐在场边喝水。
班里有一个小胖,是他的球搭子,技术一般,但老要缠着他。
比赛散了场,他也跟着坐了过来。
他一直觉得,何浩楠天生有一种气质,是跟这个小村庄格格不入的。
即便大家都穿着一样的校服,何浩楠的看起来就好像比别人要贵上几分。
“这校服是你哥的吧?”
后颈的领口内侧还有赵一博的名字。
“你哥不是把新的校服给你了吗?”
“关你啥事儿?“
“问问咋的了。”
“他现在又穿不着了,我穿穿怎么了?”
小胖子咂嘴,想起什么,跟他八卦道:“你哥有女朋友了你知道不?”
冷不防地来这么一句,何浩楠心窝子都颤了一下。
“放什么狗屁呢你?”
“真的,他不是他们高中校草吗?女朋友可多了!”
“我哥有没有女朋友我能不知道?”何浩楠语气不善,“你可别在这儿瞎咧咧啊!”
这世上能有什么事情,赵一博会不告诉他?
小胖子很不屑,“高中谈个恋爱咋了?再说,你连别人喜欢你你都不知道,”他努着嘴,让何浩楠看看周围,“喏,瞧见没,这都是来看你的。”
几个女生站在一起窃窃私语,何浩楠顺着胖子的视线看过去,炎炎夏日,她们的脸蛋子晒得发红。
“你管那么多呢?”
何浩楠警告他:“再乱造我哥的谣,小心我揍你。”
“切!不信算了。”
小胖子吃了瘪,脸上横肉一垮。
何浩楠心里头莫名感到不安,不会赵一博真的谈恋爱了不告诉他吧?
正烦着,又听见小胖子提了气,鼓动说:“你别只揍我啊!你这么护着你哥,咋不去揍杨辉呢?”
何浩楠问:“杨辉是谁?”
说着赵一博呢,咋跑到啥杨辉那儿去了。
他一头雾水。
这下小胖子来劲了,双手一抄,神采飞扬地:
“杨辉你不知道?”
何浩楠摇头。
“怎么?他也跟你一样天天造谣我哥?”
“什么造谣,我都说是真的了。”
他本能地要反驳,立刻就被何浩楠举起的拳头唬地后撤一步。
“好好好,是假的是假的。但杨辉打过你哥,你真不知道?”
“什么?”
何浩楠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每天接我哥,你又在这儿造谣是吧?!”
“小学!小学!”小胖打断他,“小学的时候,杨辉造谣虞老师是你哥小后妈!哦,对,也就是你后妈!”
“听说被当场抓了包,挨校长一顿骂不说,你哥把小本本一翻,几月几号,他干过啥,都清清楚楚,人证物证俱在。这可不得了了,回家以后,他爸给他揍的哟...鼻青脸肿的,好几天见不得人呢!你不知道他爸那人,凶神恶煞,一言不合就爱打人!”
何浩楠在记忆里搜寻关于这件事的片段。
他小学都是跟赵一博一起回家的,怎么印象里没有这件事?
小胖接着说:“有一次下大雨,他们几个把你哥堵在路口打了一顿,说是给你哥打得嗷嗷直叫。”他手上比划着,“就你俩总走那条小路,那个路口。”
下雨天,小路口...
何浩楠猛然想起来了。
“还有呢?”
“现在杨辉逢人就说,什么狗屁校草,当初还不是被老子打得屁滚尿流。”
他学得活灵活现,眼见何浩楠绷着嘴角,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他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唬人的,小说里说的那种,令人胆寒的凉意,他仿佛真能感觉。
这样燥热的季节,他就好像一把冰冷锋利的刀片,闪着寒光,随时欲要剜人心血。
小胖这才觉得自己祸从口出,拍拍屁股要走。
何浩楠摁住他。
“他现在在哪个学校?”
“没在读书了,好像在镇上哪里做帮工。”
“行,知道了。”
他点点头,语气淡淡地。
小胖却警铃大作,忙抓住他的小臂。
“你咋了?你可别找他麻烦啊!他现在混社会呢,我就瞎说!听我姐他们瞎说!”
何浩楠拂掉他的手,神色平静。
“嗯,你也别造我哥的谣了。不然我就去打他一顿,再告诉他,这事儿是你跟我说的。”
何浩楠照常每天放学以后,到镇上的公交车站等赵一博。只是不在车站傻等,而是四处溜达着,直到车快到了,才回到车站。
赵一博下车时,身边确实有女生跟他一起下车,他们有说有笑,挥手分别。
但何浩楠不在意,如果有女朋友,哥一定会告诉他的。
日落霞光,披在少年的肩膀。他们日复一日地,勾肩搭背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学期过半,一对一的学习小组,总算解散换人了。
秦贞贞送给赵一博一小盒巧克力。不是村头小卖部卖的那种彩色锡箔纸包起来,几毛钱一颗的,而是一个叫“德芙”的牌子。
赵一博不收,说这个应该很贵。
“这是谢礼,别人结了搭子,胡吃海喝啥都闲聊。你这人可真狠啊,别的一概没得聊,净指着那些题折磨我。放学坐车那短短一个小时,都能给我来一场“随车测验”。承蒙您的摧残,咱这次也是考了个年级前十。”
她把巧克力往赵一博书包里塞,“拿着吧,我爸奖励我的,我留了一盒。”
赵一博还想拒绝,被她那双丹凤眼一瞪。
“别磨磨唧唧了行吗?待会儿老师看见还以为我俩谈恋爱呢。”
听到这儿,赵一博才接下巧克力。
“那谢了。”
“你可真客气。不吃可以给你弟弟吃,你不总是叨叨你有个弟弟咋了咋了吗?”
赵一博想想也是,他肯定没吃过这种巧克力。
包里揣着巧克力,挤公交车都怕被挤坏了。上来一拨人,就抓着扶手避让开。这个天气巧克力容易化,待会儿下了车就得直接让小河吃掉。
车子到站,往常总在树下躲阴凉等他那人,今天却不在。
赵一博站在原地等了半个钟,晒得不行。怕巧克力化成巧克力水,只好迈步往家里走。
也许今天他放学晚?还是家里有啥事儿,放学直接回去了?
想到家里可能有事,赵一博的步子就快了些。
家里只有姥姥,屁股都落不下座去,两条眉毛拧巴地快要竖起来。
“姥姥,小河呢?”
“小河小河,他跑去跟人打架,都被抓到派出所了!”
提着来气。桌上的筷子一掷,掉到赵一博脚边。
“你爸今天下个早班,屁股还没坐热,派出所就打电话过来让去接人!”
赵一博捡起筷子,捏在手里。
打架?说实话他不信。
是姥姥搞错了吗?老人家总是喜欢把事情说得很严重。
也没有多说什么,把筷子洗了洗,让姥姥坐下先吃饭。
那天的等待是格外漫长,直到天色彻底变成一块黑色的帷帐,星辰戳出洞眼来,探头探脑地闪着光亮。
小河总算回来了。
跟爸爸一起。
赵一博跑到门口去接,还没走到跟前,就被赵国平大声呵斥:
“别管他!让他去跪着!”
小河低着头,一声不吭。路过赵一博时,赵一博抓住他手腕。
夜色朦胧,他敏锐的察觉到何浩楠脸上有血迹。
“转过来我看看。”
何浩楠不动,用力甩开赵一博的手,朝屋里走。
赵一博向前两步,又拉住他。
“抬起头我看看!”
他的命令,何浩楠从来都会听的。
但这次没有。
何浩楠依然垂着头,眼珠子只盯着地面看。
“抬起来给你哥看看!看看你那个头破血流的样子!”
赵国平站在半米开外,脸气的铁青。
头破血流?
赵一博的眉头骤然蹙起,直接伸手扒过何浩楠的脸。
对着光,能清楚看见,那张干净俊朗的脸上,到处都有打架留下的痕迹。
额头一道长长的破口,结着厚厚的血痂。鼻梁肿得老高,眼角还遍布着乌紫色的淤青。下巴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坑,表皮都挫没了,暴露在外,肉色可见。
赵一博顿时血气上涌,收紧了拳头。
“谁打的?”
何浩楠不答,撇开头。
“问你谁打的?!”
何浩楠耳朵一震。
他从没见过赵一博这样咆哮。钳住他下颌的手指,力度重到他骨头都发疼。
可他还是闭嘴不说。
对上赵一博那双失去理智的愤怒的瞳孔,竟然生出不可名状的愉悦。
赵一博的克制和理性,对他总是例外。
事情的来龙去脉,赵国平了解的不多。
对方是个看起来乌七八糟的混子,不管赵国平怎么问他是咋回事,他都只会一个劲地骂,嚷嚷着就是何浩楠莫名其妙冲过来打了他。
双方年纪小,何浩楠又还是学生,警察一通和稀泥,让私下和解了事。
赵国平知道何浩楠不可能是那样惹是生非的人。
但一路上,那小子的嘴巴像被人用水泥浇上了,一个字也撬不出来。
赵国平对这个“假儿子”,说不上多喜爱,但也说不上多苛待。
有时,还会因为他那双纯真的眼睛而感到心软。
让他有吃有住,不必受天寒地冻,风餐露宿的苦,他觉得自己算不得是个坏人。
但若发生些事情,打破他自我麻痹营造的假象,便是像如今这样,恨不得不把他买来才好。
他不去想,那真没买来呢?
指不定托生的就是个福窝,人生来是要含着金汤匙的少爷!
不然,谁家贫苦人家,舍得在奶娃娃的脚腕上,捆一枚钱币大小的金片片。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他不是想不到,是不愿意想。
错的是这世道,错的又不是他一个人。
他从没插手过何浩楠的教育,教说话、教写字、教道理、教为人做事,都不是他。
就连他的名字,都是赵一博上赶着要取的。
比起他,自己这个“真儿子”倒像尽了半个“父亲”的责任。
所以在何浩楠身上弄不明白的话,去问赵一博,就一定能有线索。
赵一博呢,则想的不是表面这一回事。
如果事情的发展当真这么没头没尾的,那就不是这件事有问题,而是这个人有问题。
于是他问赵国平,被打那人叫啥?
赵国平回想着那小混混的信息。
“叫杨辉,跟你一般大。”
何浩楠在堂屋罚跪,姥姥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唉声叹气来一趟,骂骂咧咧来一趟。
他装听不见。
其实他的心情是很痛快的,但他不想表现出来。
跪了很久,膝盖麻麻地,钻心般的疼。
身后有脚步声,他知道是赵一博。
但他不会起来的,做错事,要受罚,天经地义。
他想,不管赵一博说什么,他都不会动摇。
脚步声靠近,哥哥温暖的手掌,抚了抚他的后颈。
耳边传来“咚——”地一响。
赵一博双腿一屈,直愣愣地跪在他边上。
“哥?!”
何浩楠惊呼出声,用手推他。
“你干嘛?!快起来!”
赵一博却顺势攥住他的手,轻笑道:
“小河,我知道你为什么打他。”
话间,嘴边蓄起说不明的骄傲。
“咱俩可真像!”
何浩楠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哥你先起来!这事跟你没关系!”
“不起,”赵一博坦然地说,“反正我也不是啥好鸟。”
就算他们只是一粒尘埃,也是大漠风沙里飞扬的那种,蓄起来,铺天盖地,卷起来,摧枯拉朽。会迷住人的眼睛,扼住人的喉咙。会使一切不再纯净、清澈,教大地,也只能在废墟中悲鸣哀叹。
当风沙平息,他们归于安宁。又依偎在彼此身旁,成了最最不起眼的,渺小的沙子。
犬,是要自己长出牙,使出力来,才彻底脱胎换骨,有了烈性。
而催生这一蜕变,往往是为了保护他最心爱的,最重要的。
他不知道,赵一博在更早之前,也为他烈了一回。
他只是无时无刻不想起,那天大雨之中,一身破烂,满头淤泥的赵一博。
他的心,永远留下了那刺痛了地一幕。
他不想再看见那样的赵一博了。
他想他哥,晴时,是明媚的太阳,夜时,是皎洁的月亮。耀眼繁星里,他是最闪亮的一颗,锦绣云霞中,亦是最浪漫的一抹。
他怎能在土坑里,沾上泥巴,任人欺辱。
不行,就是不行。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好吗?”
赵一博细声询问道。
他仔细瞧了瞧他脸上的伤口,“疼吗?”
何浩楠点点头,又摇摇头。
赵一博乐了。
“啥意思?”
“脸不疼,膝盖疼。”
他不自觉带上点鼻音,像撒娇,显得可怜巴巴。
他人瘦,膝骨磕在坚硬的地板,一跪就是这么几个小时,确实把脸上那些疼痛都盖了过去。
赵一博摸摸鼻子,装腔作势道:“哥给你变个魔术。”
然后不知从哪里扯出一个小垫子来,探过身,给他垫在膝下。
“你知道这是啥吗?”
何浩楠理所当然答,垫子。
赵一博用指节敲敲他的脑门,玩笑说:
“这可不是普通的垫子,这是‘跪的容易’。”
一直龇牙咧嘴跪过了零点,两人才搓了搓膝盖,相互搀着站起来。
身体的疼痛已经麻木了,余下的,全是心里的甜蜜。
两人爬上床,赵一博神秘兮兮地拿出个盒子来。
“再给你个好东西。”
他打开那盒子,横七竖八的有好些长方形小零食,一块一块装着。
赵一博从里头夹出一块,撕开包装袋,递到何浩楠唇边。
何浩楠顺从的张开嘴。
“甜吗?”
浓郁的奶香从舌尖弥漫开,丝滑香甜的口感让味蕾乍然跃动。
“是巧克力!”
他含糊道。
“哥!这个巧克力好好吃!你也吃!”
他们窝在床上,你一块,我一块,吃了许多。吃到盒子见了底,赵一博一本正经道:
“我俩会长蛀牙的。”
话音落,何浩楠剥好一块,趁他唇齿未完全闭合,眼疾手快地塞了进去。
然后人畜无害的朝他嘿嘿一笑,“那也是哥先长。”
表情咧得大了,牵扯到脸上的伤口,又“嘶”地倒吸凉气。
赵一博好气又好笑。
重新刷了牙,躺在床上。何浩楠看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哥,你真的有女朋友了吗?”
“怎么了?”
他没否认,何浩楠一下就不是个滋味了。
他翻过身,面朝赵一博。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没有。”
赵一博双手枕在脑后,斜眼睨他:“哪儿听来的八卦?”
何浩楠没有正面回答。
“那你以后会有吗?”
他侧躺着,一只手也垫在头下。他逼近他,追问道。
两人离得近了,能闻到彼此身上是同样的香皂味。
赵一博腾出手,揉了把他头顶的黑发,柔声说:
“你以后也会有啊。”
“我不会有。”
何浩楠脱口而出,顺带着挪开了脑袋。
发丝从赵一博指间滑走,痒痒的。
事后何浩楠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样,只是在那一瞬间,他的认知不足以支撑他去看透自己的情绪。
“哥,你能别有吗?”
“我只跟你在一起开心,你能也只跟我在一起吗?”
少年人说得坦荡,搅得赵一博满心底的沉渣,都浮泛起来。
他思绪万千。
他比何浩楠年长几岁,也更早的知人事。可当他发现,世上之事,竟然也不全按照自然规律,像是得不到修剪的枝桠,胡乱分化,偏来倒去。
他也慌了神,毫无应对之策。
何浩楠困了,仍喃喃地,不肯罢休。
末了,赵一博轻声应下。
“行,什么事都有咱俩一起。”
“我只跟哥在一起。”
赵一博看着他的迷迷糊糊样子,哄说:
“睡吧,我也只跟小河在一起。”
那晚,何浩楠做了一个怪诞的梦。
他真的化身成一条徐徐流淌的小河,托载着单薄的木舟,在缓慢,缓慢的前游。
忽而,乍看水下一轮幽深漩涡,巨大的吸引将他全部吞入。
木舟在他身上旋转,下落,彻底颠覆。零散的,哭泣着,随着漩涡转动,拆解地支离破碎。
他在无尽的黑洞中,抚摸粗粝的舟身。倾身而上,竟是别样的温热。
摩擦间,只觉自己越发徜徉,不禁发出湍急的声响。
第二天,何浩楠醒来,身旁空空如也。
他坐起身,一股异样爬上心头,伸手往下一摸,发现自己的内裤上有一块水渍。
想起哥曾经羞赧的说,“长大后就会懂了。”
瑟瑟深秋,赵国平愈发感到喘不上气。咳嗽一下,得缓上好一会儿的劲。
村医看过,说是劳累,让他暂时休息养病。
既是劳累,就是没事。
只在家短暂的休养了一天,便又回去厂里。
何浩楠送他出门,手头拎着装着药的塑料袋。
“爸,你要多注意休息。”
赵国平“唉”地答应,嗓音已不像年轻时清爽。
他难得有了片刻功夫,观察起眼前的小儿子。
别人家的孩子,果真跟自己没有半分相像。
翻过年,何浩楠就要中考了。
中考结束,意味着上高中。
何浩楠能不能上高中?赵一博心里没底。
他开始盘算着,得做出些态度给赵国平看。
让他知道,他那时并非随口胡说的。
兄弟俩在镇上转悠,去批发小店买了两双棉鞋。去年那双,实在已经磨的不像话了。
棉鞋是最为普通的那种,纯黑色,厚底。踩在脚底,软绵绵的。
等入了冬,就只有这样的鞋子才保暖。提前买好,省的到时坐地涨价,平白多花几块钱。
两人经过小卖部,又想着去买巧克力吃。
小卖部的老板娘大手一挥,“德芙在那儿。”
他们走过去一看,“唯芙”还差不多!
一人买了一块,过个嘴瘾。
街边的小店,都有卷帘门。赵一博记得,他放学回来的晚的时候,对面那家的卷帘门就是拉下来的,门上用红漆喷着“电焊”。
他冒出一个念头,学电焊。
何浩楠跟着他走到对面去,那里噼里啪啦冒着火星子。
他往前凑,被赵一博使劲拽回来。
“你眼睛不要了?!这么危险往前蹦啥?!”
何浩楠转移话题,问他,“哥,你看这个干嘛?”
“我想学。”
“学这个?”
何浩楠不解,“学了干嘛?高考加分?”
“想得挺美呢。”赵一博摸摸鼻头,也不接着说了。
他知道这个能赚钱,在学校附近,能看见招电焊小工的。
其实姥姥不让他做的事,在外面都能赚着钱。
他打定了主意,趁这几个月,得要赵国平看见他的决心。
他说要学,何浩楠也跟屁虫似的说要学。
“等你中考完我教你就行了。”
“好!”
赵一博怀疑,他要说天上有龙,何浩楠都能信。
春寒一过,万物复苏,长袖衫没穿两天,紧接着,就是何浩楠人生中的重要时刻。
——中考。
赵一博的电焊是偷摸学的,何浩楠当然是和他沆瀣一气,为他保守着秘密。
想来,学的应当是有所成效。毕竟他哥这人,一旦开始的事情,基本是要走通了为止。
除此之外,赵一博还有了一箩兜的工具,钉子、锤子、钳子,应有尽有的装在一个绿色破旧布包里。
那布包左看右看,都像被赵国平淘汰不用的工具包。
虽然他没说自己隔三差五那么晚回来,是做什么去了,但何浩楠知道,一定跟这些东西脱不了干系。
做学徒?为了啥呢?赚钱?
好端端的,赚钱又为了啥呢?
这几日停水,姥姥都是提前给他们蓄一桶,让他们烧开了兑着凉水洗。
一桶水,一起洗能够,分开洗就掌握不好量。再说这烧水,总是一次性烧好方便些。
何浩楠每天都让赵一博跟他一起,赵一博死活不愿意。
“哥,你再不洗就臭了。”
赵一博也知道自己要臭了,浑身难受地刺挠。
可要两个大小伙子,赤身在那狭小空间里,他怎么都觉着别扭。
于是何浩楠都脱地光溜溜了,赵一博还扭捏着不肯脱衣服。
要不是几天没洗,实在没辙了,他真想就这么关门跑了。
何浩楠哪懂他的弯弯绕绕,仗着自己力气大,把人摁住,衣摆向上一提。赵一博就认命的举起手,以一个投降的姿势,任由衣服滑落。
你一勺,我一勺地朝身上淋着水。
何浩楠心无旁骛,自在得很,赵一博和他背对着,紧贴墙根,十分防备。
背上忽地覆上一只手掌,太熟悉不过的触感,他连那掌心的纹路都能在脑海清楚临摹。
他大惊失色,如临大敌,几乎想要骑到墙上去。
何浩楠呢,心思单纯,天真无邪,不知他是什么状况。嘴唇压到他耳畔,吹着湿气儿:
“哥,要不要给你搓背?”
赵一博一个激灵,转过身,猛然推开他。
慌乱间,把水也打翻。
何浩楠见了他的正面,瞬间烧成一颗虾头。
“哥…你…”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赵一博的那物,毕竟他们是从小穿一条开裆裤的兄弟。
但他却是xxxxxxxxxxxxxxx
只看了那一眼,就立刻被一只手撇开了脸。
然后,赵一博窘迫地逃离了现场。
留下何浩楠xxxxxxxxxxx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给何浩楠造成什么影响。想不通的事,他就不想,打小这样心眼宽,不爱往牛角尖里钻。
生理反应,是正常的,毕竟他们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就不知道赵一博为什么忌讳莫深的样子。
他试探的跟赵一博聊点别的,赵一博打哈欠装困。
行吧,哥脸皮薄,从之前“懂了”那事,也能看出来。一般隔天就会好的。
他也就不管,沉沉睡去。
黑夜里,只剩下赵一博,瞠着两只铜铃眼。
他有一个秘密,天大的,难以启齿的秘密。
当何浩楠又一次无意识的靠近,鼻息喷洒在他的颈窝。
他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到了裆下。
内裤不断隆起的弧度,是他隐匿的欲望。
探索身体,取悦自己,生物课里寥寥几笔,赵一博却无师自通。
他学会一件事,就会想要彻底弄懂。
但此时的行为,全然不敢细想。
纾解的动作令人羞耻,而产生欲念这件事本身,就无任何道理可言。
他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溢出声音。
寂静的房间,只有呼吸交织缱绻。
深沉的是他的。
平静的是他的。
赵一博xxxxxxxxxxxx
他抬手遮住眼睛。他知道,一次一次,会陷入更深的沼泽。可他无奈,做不出抵抗。
是的,何浩楠“懂了”那晚,他亲眼目睹了他混沌在梦境与现实间,深深浅浅的抚慰。
那时,他便已经像这样,做过一次了。
正文 下
何浩楠中考结束,那日赵一博和赵国平对峙着,挨了一巴掌的事情,又要原模原样重演一遍。
此时赵一博再叫何浩楠出去,他已不听了。
“有啥事好好说,行吗?爸。”
赵国平比起那时候,沧桑了许多。抬起的手,也迟迟打不下去。
何浩楠站在赵一博身前,一步也不让。
地上散落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一两块的,二五十的。
也许是老了,也许是病了,总之,赵国平不得不妥协了。
这场斗争的胜利,赵一博并没有感到很高兴。
一来,是他知道,逼迫一个贫穷的父亲,供养一个捡来的孩子将来去上大学,不孝,也不公。
二来,是担心何浩楠,是不是已经起了疑心?
他的心里,何浩楠是兄弟,又远甚于兄弟。他不想他围造起的屏障,会被细碎的飞砂和走石,破出豁口来。
那样,他知道这家人如此狠心,该有多么难过?
何浩楠一直不敢和赵国平以亲人自居。
所以他清楚地区分着,什么是别人家里的事,什么是他们外人的事。
许多事,他没长眼,没长耳,看不见,也听不见。
非要因为护他哥而徒长出感官来,至少之后,不会多问一句。
也正是这样,才让赵一博稍微放下心。
不问,他也就不用骗。
中考成绩出来,何浩楠顺利考取了高中。
只可惜,分配到的并不是赵一博在的那一所。
他很沮丧。
赵一博宽慰说,“每天都要回同一个家的,在学校好好学习就是了。”
“再说,以后日子那么长,咱们亲兄弟,什么时候都在一块儿的。”
他是故意强调“兄弟”二字,是免得自己冲昏头脑。
但亲口说出来,又有种踩到自己痛脚的怪异感受。
话是实话,是亲昵的话,何浩楠反倒觉得刺耳,本就不顺心,这下火上浇油。
“不是亲兄弟。”
“那也是兄弟。”
“不是兄弟,我是爸捡的。”
赵一博被他呛的哑口无言,嘴一快,失了理智。
“你打算这辈子就这么跟着我,赖着我?一刻都不要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了?”
“赖着?”
何浩楠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他。
从小到大,他满心满肺,实实在在,就只有这一个人。
赵一博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
赵一博让他回家,断了腿他也会爬回去。
赵一博要是让他在哪等,风化成石塑他也等。
他是那样的忠诚,那样的真心。
十几年,赵一博哪一日感觉不到?
所以话脱出口,悔的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何浩楠垂着头,不讲话,嘴角不自然的绷着,鼻头一阵酸涩泛红,又硬生生给抑制下去。
小河从来就不擅争辩,别人用唇枪舌剑来蹂躏他的脆弱,他幼时还会哭,长大后便连哭也不哭了。
仿佛他是坚不可摧的斗士,浑身铠甲蔽身,没有丁点软肋和破绽。
可赵一博明明知道,他是那个两岁时说话说不利索,都会懊恼的小朋友。
是那个,被嘲笑后伤心欲绝要改名字的小朋友。
是那个,承受着长辈暗地里差别对待,却依然一心只想对他好的小朋友。
是那个,即使头破血流也要替他出一口恶气的小朋友。
是那个,只在乎“哥”怎么样,只问“哥”好不好的小朋友。
赵一博越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他半蹲下身,胳膊搭在何浩楠膝头,抬眼对上他被额前刘海遮住的目光。
“哥错了。”
他温声说。
一句话,就让何浩楠拼命稳住的情绪溃了防。尽管咬着牙,泪珠还是掉落到赵一博手背上。
赵一博心疼地拭去他眼下的泪。
“我错了,我说的是混账话。”
何浩楠再也绷不住,一把将他抱住。
“打一巴掌是你,给个甜枣也是你。你这样,是仗着我喜欢你吗?”
赵一博心中钟声彻鸣,遁入无边无际的迷惘。
他抽泣的嗓音,像虔诚的祷告,坦出最为贵重的真诚。
“哥…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赵一博这才又醒了过来,苦涩地笑了笑。
是啊,他说的“喜欢”,仅仅只是喜欢。
十一月初,赵国平进家门时,手上拎着一个透明盒子,盒子上有天蓝色的缎带,绑成了蝴蝶结的样式。
“生日蛋糕,分着吃。”
他简单撂下一句,在兄弟俩心里激起千层浪来。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庆祝过生日。
何浩楠的生日是跟着赵一博改的,赵国平无从得知他究竟是哪天出生。
在何浩楠还很小的时候,他试探性地问过,想不想跟哥哥同一天生日。
得到了何浩楠手舞足蹈的同意,似乎只要能与哥哥相关,他都会很高兴。
这一天是两人生日,钟表跨过十二点,便又成了陆青的祭日。
一家三个男人,都在出生的喜悦,和死亡的哀悼中,长久的选择了后者。
今年不同,兴许是因为,今年是赵一博的十八岁吧。
两人起先分了蛋糕吃,赵一博看他可爱,起了个坏心眼,逗说,
“你怎么吃的到处都是。闭上眼,眼睛上有,我给你擦了。”
何浩楠乖乖闭眼,触感却从鼻尖传来,是冰凉柔滑的奶油。
“好哇!骗我!”
他蓦地睁开眼,把掩嘴偷笑的赵一博逮了个正着。
赵一博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缝,像偷吃鱼的小猫。
他也趁机抹了一把奶油,追着赵一博“复仇”。
赵一博一路小跑躲回房间,四面墙壁,是自投罗网了。
何浩楠追上他,掰过他的肩膀,将他揽在胸口结结实实的锢住,然后他的脸颊上就多了一撇白色的奶油胡子。
何浩楠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几月几号。
但他愿意他的生日就是十一月六号。
他愿意人生中每一次当这天到来,赵一博都会想起他。
原来再不起眼的种子,都可能会生根发芽。
那日日夜夜的陪伴,就是最肥沃的土壤。
当小小的种子,长成了茂密的大树。枝繁叶茂,盛开的都是他的爱恋。
沙沙,沙沙...
你听,风拂动着,叶子,作起了诱惑...
他保持着禁锢的动作,没有放手。
赵一博发觉气氛暧昧,嘴上求着饶,玩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放开我吧。”
一面暗自使上力气,想挣脱。
推推搡搡间,何浩楠不小心把他扑倒在床上。
赵一博再去推他的胸膛,已是推不动了。
他印象里,豆丁大的小狗,已不复存在。
此时这头如同刚学会捕猎的小兽,急于展示他精准的猎食技巧。宣告着从此时此刻起,他将掌握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绝对的主动权。
何浩楠的目光落在赵一博脸上,久久挪不去。
他有一双深情湿润的眼睛,笑起来,是一牙清泉般,恬静、温暖。
何浩楠从前觉得,这双眼睛像绿洲,充满了对他的希望,和爱怜。
可今天看来,这双眼已化作鬼魅妖池,满是半遮半掩,玉体犹见的呼唤。
他情不自禁就低下头去。
赵一博在他身下,脸色绯红。
推不动,喊不听,何浩楠像着了魔似的。
他莹润的嘴唇,正徐徐靠近,赵一博挣扎不开,有刹那间,甚至就不挣扎了。
他想认命,想认心。
直到何浩楠的唇轻轻碰上他的,情难自已地厮磨着,浅浅喊了他一声,
“哥…”
倏地一盆凉水泼下,把赵一博浇了个清清醒醒。
他狠狠地撞开何浩楠,走门口去。
何浩楠怀中空空,怅然若失地回头看他。
“我去洗脸了。”
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太阳东升,新的一天总会来的。
两人一整个晚上,背对着背,没再说一句话。
“院子里谁的自行车啊?”
早饭间,姥姥问道。
她指了指院子,“在那儿放着,还是新的。”
“何浩楠的。”
赵一博说。
连名带姓的。
“不是我的。”
“是你的。”
“不是我的。”
“就是你的。”
“唉唉唉,”姥姥打断他俩,“一来一回的干啥呢?好好说话。”
“反正不是我的。”
何浩楠收拾了碗筷,起身就要去厨房。
“送你的。”
赵一博忽然说。
“送我的?”
“去看看吧。”
赵一博也起身收了碗筷,经过他时,顺带把他手里的也收走了。
院子里果真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比之前在张钰铭家骑的,看起来更酷。
何浩楠天生对车有着别样的迷恋,走在大马路上,会观察四个轮子的。心心念念最多,还是啥时候自己能拥有一辆两个轮子的。
他东按按坐垫,西捏捏轮胎,心头全被喜悦占据,再也想不起别的来。
车头用细线绑着一张小卡片,上面的字迹他忒熟悉不过。
「祝小河十六岁生日快乐!」
透过厨房的窗玻璃,能看见赵一博埋头洗碗的样子。
清早的阳光似乎特别偏爱他,懒洋洋的伏在他侧脸的棱角,呵出一条金灿灿,毛绒绒的光晕。
何浩楠光是看着,脚步自己个儿就往那边挪。
他站在赵一博背后,把下巴搁在他的颈窝。
“赵一博十八岁生日快乐。”
赵一博洗碗的手一顿,偏过头,目光落在他的鼻梁上。
“我是你哥。”
他说。
语气认真地,严肃地,像是在宣读一场属于昨晚的判决。
何浩楠轻轻“嗯”了一声,
“哥,十八岁生日快乐。”
那时,何浩楠才知道,赵一博起早贪黑学电焊赚的钱,不止撒在了地上。
也撒在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上。
他早就计划好,要送给他一辆自行车。
几天后,赵一博得到了一个不怎么漂亮的小包。
军绿色,底部缝着黑色的布块。
何浩楠说,他学了很久,针线活太细致了,学起来费劲。
“以后这就是赵工的工具包了!”
他将那个破旧工具包里的工具全都装进新包,然后给赵一博系在腰上。
包的里侧,还有歪歪扭扭缝的“全能赵工”。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迷幻世界的吟唱,只会一寸一寸,吞噬人的意志。
正如嗅到过血腥的小兽,即便饮鸩止渴,也要一步一步,坠入越来越深的贪欲之中。
只求饱腹,不求德理。
何浩楠必然是那一只小兽,不停地探寻他想要的,不顾他不能要的。
他背着赵一博,买了一本色情杂志。封面人物尤其婀娜,内页更是别有洞天,教谁看上一眼,都感觉口干舌燥,情难自已。
他就是为着这样的反应来的,可那不听使唤的身体,该冷漠时亢奋,该勇猛时孱弱。一页一页翻着,身下压根没有半点动静。
他苦闷地想,自己是不是有病?
赵一博洗完澡,擦着头发走进来,吓得他慌慌张张把杂志压到书本下。
赵一博问:“什么东西?”
“没啥…”
没人比赵一博更了解他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代表着什么。这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铁定是有鬼。
于是趁其不备,突然发难,伸手便要去抢。
何浩楠哪能让他抢到,护着那沓书,摆出书在人在,书亡人亡的架势。
赵一博佯装正面进攻,骗的他整个人都集中注意力去挡。再“咻”地腾出一只手,从后方绕过去,眼瞅着就要把最下层的那本抽出来。
何浩楠急了,扶住他的腰把他压在桌上。
——时间忽然静止了。
这个姿势莫名的眼熟。
只是这次,赵一博稍微用力,何浩楠就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两人谁也没有率先开口。一片寂静,演绎着兵荒马乱的少年心事。
“哥”,何浩楠忽然低声问。
“你说一定要是男的和女的谈恋爱吗?”
赵一博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些不能深究的悸动,在十八岁这一年,迎来了赤裸的拷问。
同年七月二十二日。是赵家全族百余年来,最为轰动的一天。
赵国平家,收到了一份录取通知书。
赵一博,考上了大学。
他不仅完全飞出了这个村庄,这个小镇,甚至飞到了那个许多人一生都只是听说过的富庶的国际化大都市。
那天,赵国平久违地穿上了已过时的西装。
院子里,是他请来的舞狮队伍,吹拉弹唱,锣鼓喧天,欢快的奏乐传去好几里地,鞭炮声不绝于耳。
他站在门外,迎来送往。
耳后别着别人贺喜的香烟。
从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肥,晃晃荡荡。
医生说,他的身体状况,必须忌烟忌酒。
但今天,列祖列宗在上,光耀门楣,百无禁忌。
他摆了酒席,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座上宾。
大一的新生要军训,赵一博在家的时间只剩不到一个月时间了。
在一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何浩楠是唯一的那个焦虑者。
来自分离的焦虑。
他太习惯做赵一博的尾巴,时时刻刻不能与他分开。如今一去数月都见不到面,他甚至都想赵一博也把他装进行李箱里。
连续的雨天,在赵一博临行前,终于放了晴。
姥姥连忙打着彩头,按照她的话说,她是真的死也瞑目了。
夏夜晚风习习,星辰无垠,纵使有万千的闪耀,也难掩不舍的痴愿。
他们久违的爬上房顶,仰头望着星星。
两人的手臂若有似无的摩擦,何浩楠深吸了一口气。
他又抛出那个问题。
“哥,你说男的一定要和女的谈恋爱吗?”
这次换了语序,问题变得一针见血。
赵一博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他从未想过要面对这离经叛道的荒唐事。
因为只要看见久站无力,衰弱喘息的父亲,那生为人子的与生俱来的孝悌,就会照出他的丑恶,让他不敢多想。
遑论这样坦率的问他。
除了逃避,还是逃避。
他连直视何浩楠那双真挚的眼睛都做不到。
又是鸵鸟似的埋下了头,回他道,
“等你成年了,我再告诉你。”
他走了,去见识华灯初上。
他走了,驼着他的,不能说的秘密。
再见面,是寒假回家。
赵一博在火车站见到了十七岁的何浩楠。
他一介文弱学生,挤在出站的外出务农回家的人潮中,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只能不停让行。
何浩楠不知怎么逆着人流钻进了进来,帮他拎走行李,又用邻近那只手,揽住了他的肩。
几个月不见,他的个头窜得比赵一博还高了。
脚上还穿着那双两人一起买的黑色棉鞋。
走出车站,去等公交车。赵一博边跺脚边哈手,他已经有一点体感上的差异了,南方现在远没有这么冷。
从火车站回家要转三趟车,先到集散中心,坐大巴到县上,再从县上去镇上。
算下来,怎么也要五个多小时。
同样可知道,何浩楠是坐了五个多小时车来的。
要是加上等待的时间,就远远不止了。
赵一博看了看车站上方的大钟,指针指向数字“10”。
保守估计,他也是四点就要起床的。
赵一博从背包里拿出一副新的手套,用牙把缝住的棉线咬开。抓着何浩楠的手腕,把手套戴进去。
“累了吧?”
“不累。”
何浩楠余光一瞥,和赵一博是相同的款式,不同的颜色。
表面没露出在意,心里却暗暗地冒出一丝甜意。
他拉过赵一博的手,裹在手心里揉了揉,顺势塞进袖口。
冷空气从袖口灌进去,小臂瞬间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真想问问赵一博是从哪个冰窖来的。
赵一博探个头问他,“不冷吗?”
何浩楠抿着嘴,“不冷。”
上了车,人就容易犯困。
何浩楠起得早,本来就疲倦,摇着摇着,眼睛渐渐眯上。
赵一博怕他磕到前座,扶住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
车辆转弯,阳光一下子从车窗投射进来。
何浩楠皱了皱眉。
赵一博抬起手,虚掩着盖在他眼前。
没了光亮,何浩楠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又睡得沉些。
何浩楠额前打架留下的疤已经不明显,五官彻底褪去了稚气,像这样冷漠不笑时,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
到站后,赵一博的左臂几乎酸得抬不起来。
“咋啦?”
“没事,好像刚才睡觉压到了。”
何浩楠趁机摆谱,“多大个人了,睡觉还能把手压麻了。”
赵一博鼻子一皱,装凶:
“信不信我揍你!”
何浩楠当然不信,阴阳怪气说,“一博哥哥,别这么凶~”
两人已经一学期没见,却丝毫不见生分。此后的路程,仍然是压低了音量,在后排打打闹闹。
闹够了,就安安静静坐在一起分享些近况。
“爸怎么样了?”
赵一博问到痛点上。何浩楠不是个迂回的人,直言道:
“不太好。已经不上班了,在家调养着。”
赵一博上学期间一周会固定打两通电话回去,赵国平身体不好了,也是最近他要回来,瞒无可瞒了才告诉他的。
说是肺病,具体就没讲。
舟车劳顿,折腾大半天,两人终于到家。
饿得正前胸贴后背,姥姥端着菜就出来了。
“小博回来啦!”
她的声调瞬间飚到天上去。
“哎哟哎哟,回来了回来了!快洗洗手吃饭,饿坏了吧?”
“好嘞,姥姥。”
赵一博应下,转头让何浩楠也洗手吃饭。
何浩楠说还要去诊所给赵国平拿点药,骑上自行车走了。
赵一博记挂赵国平,放下行李去看他。
赵国平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看报纸。能看出他应该是暴瘦了十几斤,精神头要比赵一博想象中好太多。
诚然,他是一个悲观的人。
“爸。”
他叫一声,赵国平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外。
“一博回来了。”
他的嗓音也变了,带着老人的沧桑和难听的嘶哑。
短短数月,病情怎么就发展的这么快呢?
“爸,咱这两天再去县里大医院看看吧。实在不行,去市里,去上海。上海的医疗条件真的很好,你这都是小病,治了就能好。”
他宽慰赵国平,可赵国平哪儿也不能去。
他想争取到厂里的补贴和医疗报销,不然,这病他不敢治。
当然,对钱的疑虑,绝对不能说给赵一博知晓。
他是个主见强的,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万万不能受他拖累,耽误了。
这段时间,他是在何浩楠的照料下生活的。
许多老岳母不便之时,都是由他代劳。
洗脚、擦背、取药、拍痰。
有一日,那污秽都哕到他手上,他也毫不在乎。
只一个劲问,“爸,好些没?”
如果是半夜,磕得憋过了气,还是何浩楠,第一时间跑来拍背。
第二日多半还要上学,他就半靠半坐的,守在他床边迷瞪一会儿。
睡着睡着,突然又咳起来,反反复复,他就整宿都不能好好睡一觉。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堪堪看他这个“假儿子”,受多少心酸委屈,半个字都不提。
要床前伺候的时候,辛苦腌臜,依然尽心尽力,也半个字不提。
人心肉长,谁能不动容呢?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悔悟了,却晚了。
如今顶多支持他走完高中。
天高任鸟飞,要能飞起来,便就飞去吧。
一家人好久没有这样齐齐整整的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邻居送来一只大鹅,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让赵一博帮忙辅导小孩儿功课。
都是邻里邻居,熟络很很,论起来,比有的亲戚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姥姥自是满口答应。
赵一博犹豫着不想管。
赵国平递了个台阶,“是不是大学功课太多?没时间?”
“对,功课挺多的,确实没什么时间。”话锋一转,“我抽空吧,时间嘛,挤挤会有的。”
一招以退为进,姥姥必然落入圈套。又赶紧给人把大鹅送回去,道:“他功课多呢,没时间教。”
其实赵一博是借坡下驴,说功课多,那都是屁话。大学生活比起高中来,轻松地不能再轻松了。
他那点大学作业的数量,在高考前的题山题海面前,显得太小儿科。
但他犹豫,是因为准确无误的捕捉到了何浩楠怨怼的目光。别人抓大鹅来,他一脸的不高兴,就一个劲扒拉米饭。
从小睡到大的床铺,今日显得格外狭窄。
小伙子长大了,长手长脚的挤在一处,又分盖两床冬被,着实错不开身。
赵一博说,“我要么打地铺吧。”
他也就提一嘴,哪知何浩楠酸溜溜地顶上一句,
“你要么去隔壁吧。”
“咋了?我又没收他的大鹅。”
何浩楠轻哼:“你都没辅导我功课呢,还给他辅导。什么叫亲疏有别不知道啊?”
赵一博一乐,逗他,“这又不是你买人鸡蛋,说‘秀婶家的鸡就是好吃’的时候啦?”
“那都哪年子的事了!”
“几个月不见,耍泼皮的本事见长啊何浩楠。”
何浩楠“哗”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你为啥叫我何浩楠?”
“我为啥不能叫你何浩楠?”
“你不都叫小河吗?”
赵一博一头雾水,“你是小河,也是何浩楠啊。”
“那我能叫你赵一博吗?”
“什…什么?”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何浩楠义正言辞道:“叫小河的是哥,叫何浩楠的是赵一博。我十七岁的人了,你也不叫我小河了,那我怎么就不能叫你赵一博?”
他一通绕口令,把赵一博都搞晕了。听起来是这个逻辑没错,但,那又怎样?
何浩楠撑起臂膀,侧对着他。伸手从他头顶探到墙壁,按下开关。
房间霎时黑得不见五指。
那又怎样?
赵一博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借着黑暗,何浩楠闷闷地说,
“我明年就成年了。”
赵一博仿佛被猛敲了一下后脑勺。
“哥,你说男的一定要和女的谈恋爱吗?”
“等你成年了,我再告诉你。”
何浩楠高中的读书劲头,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大家私底下编排说,他是不是赵一博附身啊?
何浩楠才不管,成年、去上海找赵一博,是他人生的头等大事。
别人懂个屁。
“努力是好事,别把熬近视了。”
赵国平最近很关心他。
书桌上的台灯,还是赵一博高中时用的,不仅老旧,内嵌的灯泡也不咋亮了。
“我视力没问题。倒是我哥,视力不好,他都说要配眼镜了。”
赵一博上周打电话来说自己近视眼坐后排都看不清黑板,马上要去做四眼田鸡了。
何浩楠头也不抬,挠着头写那些歪七扭八的公式。
“小河,你想考大学吗?”
赵国平漫不经心的问。
“爸,不是想,是必须。”
“那万一考不上呢?”
“考不上就一直考,一边赚钱工作一边考。反正我跟哥下军令状了,必须考上大学。”
他笑起来很爽朗,咧着牙,像小狗一样。
日历撕到十一月,何浩楠想,赵一博没空也至少会打一个电话来祝他生日快乐的。
有意无意打探着赵国平的口风,都说赵一博这周还没有打电话来。
三号、四号、五号……
跨到六号,何浩楠彻夜未眠。大清早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在等。
从日出,到日落。太阳的运行轨迹,怎么就这么短呢。
很快,到了傍晚。
何浩楠现在已经不是在等赵一博祝他生日快乐了,他开始担心起赵一博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七点半,新闻联播结束。
随着音乐声,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赵一博风尘仆仆,明显是一路不歇停走回来的,气都没喘匀。
他扒着门板朝何浩楠轻声喊:
“十八岁生日快乐!”
赵一博身穿一件黑色夹克外套,刘海被风吹的翘了起来。手里提着一个蛋糕,上面用红色奶油写着“1106”。
何浩楠惊讶的走到他身边,语调控制不住的上扬。
“你咋回来了?不是还没放假吗?”
他接过蛋糕,拍了拍赵一博衣服上的灰,又用手指帮他把刘海拨弄好。
“这不是十八岁吗?想着给你个惊喜。”
何浩楠的心里顿时花开蝶围,春色铺了满园。
嘴上还要逞强道:“不用专门回来吧,打个电话就好了。”
“那行,我现在回去。”
赵一博作势拎起东西又要走。
何浩楠一把拽住他,“你咋回事呢?开玩笑听不出来啊。”
“听出来了啊,逗你呢。”
赵一博蹲在地上捯饬行李箱,仰头朝他笑。
何浩楠被这笑容堵得说不出话来,轻骂他一句“傻子”,自己也憋不住笑。
赵一博可真好看啊。
赵国平的咳嗽声从屋子另一头传来。赵一博从行李箱翻出一包鼓鼓囊囊的玩意,去找赵国平。
赵国平先是诧异地问他:“怎么回来了?”
瞄了眼日历,了然的说,“回来跟小河一起过生日的吧。”
“请假了吗?别耽误学业。”
他说完一句话,得稍微歇一会儿,才能接着说。
赵一博给他倒了杯水,坐到床边,打开自己拿来的东西。
“爸,这些都是一些保健品,对肺好。上海的医生说,要想治疗还是得本人过去,看看到底啥情况,怎么治。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如果你实在不想去那么远,咱们到市里去看也行,总不能就这样拖着,是吧?”
赵国平听着,摆弄手里那一盒盒没见过名字的保健药。
“你哪来的钱?”
别的不说,这一个小玻璃罐子,上头写着“燕窝”,赵国平再大老粗也知道这东西价格不菲。
他忽然激动起来:“我给你打的钱是让你读书的!不是让你来买这些东西的!”
他把药全扔回给赵一博,一时间呼吸不畅。
赵一博见状,扶着他靠在床头。
“不是,爸,你别着急。学费我没乱用。我发誓,真的,这些都是平时勤工俭学攒的。”
“勤工俭学”说得高级,其实就是他每个周末去打零工赚钱。
上海是大城市,想打零工,不用卖苦力也行。
很多按日结算或者按小时结算的临时工,大多就是像促销一类的。
他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下,穿着厚重的娃娃服引导小朋友试喝牛奶,小朋友隔着头套敲他脑袋,他也得耐着性子和他们互动。
有时,一米八的个头,需要戴着围裙,怀里也兜着纸尿裤,在大马路上向家长推销,嫌恶地走远些还好,有的还会指着鼻子大骂他是变态。
还有一次卖啤酒,靠福利吆喝来的路人,把他围地密不透风。试喝的酒不小心撒到一个男人裤子上,大庭广众之下,男人非让他当场舔干净了。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猜他会不会舔。
他赔着笑,躬着腰,道歉道地嘴都起泡。
最终赔了人家一条新裤子钱,那天干了十二个小时,相当于白干。
像这样的事,太多了。
可他想,靠自己赚钱,不丢人。于是也不挑活儿,有什么干什么。
就为了攒钱,看能不能好好带赵国平去治病。
还有,让小河上大学。
赵国平的义务尽到此了,赵一博知道。
他的家现在是真的山穷水尽,无能为力了,他也知道。
长兄如父,剩下的事,他会扛起来。
赵一博从赵国平房间回来,眼眶微微泛着红。何浩楠没多问,默默揽住他的肩,就当做安慰了。
家里的状况,他比赵一博更了解。
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该有的取舍,他会替赵一博做好。
赵一博缓过劲来,拉开行李箱的拉链,拿出一个鞋盒。
“试试。”
他把鞋子放到何浩楠脚边。
“那双棉鞋别再穿啦,都几年了,绒踩扁了,底肯定都不保暖了。”
“还有这个,”说着,拨开衣服夹层,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
盒子里是一部手机,不是赵国平那种小灵通,而是翻盖的,有一整面都是屏幕。
“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何浩楠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原封不动给他放了回去。
“你拿去退了,这个肯定很贵。”
“贵啥啊,我当上学生会了,学校发的。”
何浩楠“啧”地一声,“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
“你还不信。我哪有钱买这个?”
何浩楠还是不收。
“那你留着用。”
“我有啊,只是忘记带回来了。一个公用,一个私用,私用的给你。”
“我用不着。”
“拿着。爸身体不好,你要多跟我联系。”
何浩楠握着手机,想了想,终究是收下了。
学生会当然不会发这样贵重的东西。这是赵一博省吃俭用,打工赚钱买的。
为了送何浩楠这份生日礼物,他常常连吃饭钱都要省下来。
至于他的那部手机,其实带在身上了。
只是绝不能拿出来让何浩楠看见。因为那就是一部老旧的,磕掉漆的,二手的小灵通。
两个人一言一语,不知不觉就十点。
何浩楠突发奇想,“这是成人礼吧,可以喝一口吧?”
赵一博无奈地笑了笑,拿两个杯子,各打了小半杯赵国平的高粱酒。
“就一口啊。”
“行,一人一口。”
他让何浩楠许愿吹蜡烛。
“你先许吧。”
何浩楠说。
赵一博笑:“你是不是还没想好?”
“你别管,快许,待会儿过时间了。”
“好好好。”
赵一博双手合十,闭上眼,心头默念:
第一个愿望,希望家人平安健康。
第二个愿望,希望小河顺利考上大学。
第三个愿望,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
他睁开眼,“好了,该你了。”
“我的愿望可以说出来吗?”
“不行,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我就一个愿望,很好实现的,我想说出来。”
赵一博拗不过他,“行吧,心诚则灵,你想怎么许就怎么许。”
何浩楠不闭眼,也不合掌,只是背着烛光,深沉地看向赵一博。
赵一博霎时间心慌意乱。
“我就一个愿望。”
何浩楠说:
“我今天成年了。”
“以后能叫你赵一博了吗?”
他的直率,比千军万马还让人抵挡不住。
赵一博这样敏感的人,怎会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
哥,是小河的哥。
赵一博,是何浩楠的赵一博。
他良久的沉默着,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闪过的,都是葬在心里,不能提及的私隐。
那些被他刻意忘记的瞬间,自渎时只会出现的那一个人的模样。
今日晴,会想他;今日雨,也会想他。
别人描绘山川大海,多么多么壮阔波澜,多么多么令人神往。
问及他,在遥远的千里之外,他终于才敢说一句。
“我喜欢小河。”
何浩楠并不是忐忑的看着他,而是笃定地,仿佛他确信,赵一博只会说出这个字来。
“好。”
他怕声线轻了,复又应一遍。
“好。”
面对着面,那人先是愣住,随后回过神来,欣喜若狂地将他抱进怀里,来来回回蹭他的耳后头发。
“赵一博。”
“嗯。”
“赵一博。”
“嗯。”
“赵一博。”
“嗯。”
他忽然偏过头来,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赵一博瞪大了双眼,像受惊的兔子。
何浩楠笑着说:
“我们喝醉了,明天就忘了。”
赵一博二十岁许下的三个愿望,转年就破灭了其一。
赵国平久治不愈,由何浩楠陪着,揣着赵一博寄来的,和赵国平攒下的钱,到省城市医院看病。
原以为是肺炎,积劳成疾得的。没想到一连串检查下来,赵国平确诊尘肺。
医生叹了口气,问为啥拖这么久。
说是没什么办法了,除非换肺。
何浩楠听也没听过,还问,是哪个尘,哪个肺?
赵国平心如死灰的望着医院的墙壁。
何浩楠想,哪里来的毛病,比癌还可怕吗?
赵国平早就知道治不好,他也听工友提过尘肺,就是长年累月做工,粉尘都吸到肺里,把出气孔给堵了。
但他真的确诊这个病,还是感觉老天爷给他当头来了一棒。
赵一博大学没毕业,何浩楠高考在即。
怎么搞?
拿什么搞?
老岳母也听不懂“尘肺”,只晓得,听何浩楠复述医生的话,说治不好,要换肺。
天都塌了下来。
七十来岁的白发老妪,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哭天喊地。
“要了命了啊!我赵家要了命了啊!老天爷不让我们活啊!”
她哭的凄惨,涕泗横流。邻居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提着菜刀匆匆跑到院门口。
“阿婆!啥事?!”
何浩楠一边将喘着大气的赵国平扶到椅子上,又去把院门关上,给邻居叔婶赔不是。
姥姥看着何浩楠东奔西走的,更悲从中来。
全然不顾长辈身份,拉着何浩楠的胳膊嚎啕大哭。
何浩楠跪在地上陪他,任她把上至天皇老儿下至地主大财都骂了个遍。
夜里,赵国平颤巍巍地拖着病体到老岳母房里。
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考量。
这病早在不好之初,他就受工友的提醒,去厂里申报医疗报销和伤残赔偿了。去了几次,厂里都推说,申请很快会下来的。
最后一次,则不知为何改了口,强硬要求必须拿到市级以上的工伤鉴定报告才行。
家里的活计已经全由还在读高中的何浩楠一人承担,他连走到村口都得五步歇一口气。
他已经是个无用的人了。
无用的人,方才生起了怜悯的心。
他还有一点余钱,不想打了水漂。他不是工友中第一个死于这个病的,准确说,得这个病的,都死了。
换肺?天方夜谭!
那不是几十块,是几十万。
所以,他的考量,放到了何浩楠身上。
如果去个一般一点的城市和学校,门槛总还能跨进去。
老岳母听完他的话,当即就要昏过去。
捶胸顿足问他,“那你呢?不治了?!钱都给这个娃娃上学去,小博呢?他在那大城市怎么活?!”
想到好不容易出人头地的亲孙子,用闺女的命换来的亲孙子,孤苦伶仃在那山高水远的大城市,饿着肚子讨饭吃。
她哭地上气不接下气,说要是这样,她也一头撞死找她青儿去。
何浩楠端着热好的中药,站在门外,没有推门。
几天以后,姥姥专门做了一桌咸香口味的菜。
何浩楠一看就明白过来,这是做给他的。
虽然一家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口味却各不相同。他是吃不得辣,但喜欢鲜、咸。
饭桌上只有祖孙二人,姥姥便打开天窗问他,愿不愿意去读镇上那个技术学校。
以前赵国平在那儿做过工程,认识包工头,进而也攀上一些关系,不用考试,也能把他塞进去。
又说,那里只用学两年,第三年就包分配工作。
“你爸这个情况你也知道,他就是想送你去外面读书,也使不上劲了。”
她观察着何浩楠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何浩楠并没有反对。
今天的鱼,做法和之前都不一样,只倒入蒸鱼豉油清蒸。好不鲜美。
他顾着夹菜,神色半点变化都没有。
只是问:“那赵一博会把大学读完吧?”
“如果你不出去读书,那再供他一年半载的,也将将供得起。”
她擦擦老泪,连日的哭嚎,眼皮上两块死肉,完全垂了下来。
何浩楠舒了口气。
眉开眼笑地点点头,反倒安慰起她。
“行,姥姥。反正我成绩一般,读得费劲。万一考个三流学校,那还不如学技术去呢。”
老人一听,捏紧的手才如释重负地松下来。眼泪又自己个儿哗哗往外冒。
她拍着何浩楠的手,反反复复念叨:“好孩子,好孩子。”
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同学们开玩笑地说,何浩楠马上要去上海找他哥了。
何浩楠笑着:“怎么,羡慕?”
他默默回到家,找了一个铁盆,把这些年的试卷全搜罗出来,扔了进去。
打火机点了火,所有就将变为灰烬,再也不可能复原了。
那些红色的数字,一点一点被跳跃的火舌吞噬。
他知道,无论这些数字是多少,都不再重要。
而发生在家里的这一切,赵一博并不知情。
何浩楠每日给他发来的短信写着:
「爸爸今天状况好些了。我功课没落下,在全力冲刺高考。」
他安下心来,过起上课、打工、睡觉,三点一线的生活。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这年的高考,何浩楠没有参加。
赵一博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家里摔了碗。
可那又如何呢?
赵国平在知道这件事情后,也拖着病体发了火。一老一少在他对面,静静地听训。
他骂不出一个字来。
岳母错了,又真的错了吗?
如果一定有人要牺牲,她希望这个人不是她的女婿和她的亲外孙。
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太太,他有什么资格怪罪她?
即便赵一博摔碗,斗气,恨不能咬人。可他是那样的清醒,这一家,谁不是为了他?
非要论处一个耽误何浩楠一生的罪魁祸首,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赵一博喝了很多酒,多是赵国平以前酿的土烧,辣得嗓子眼都疼,可还是一杯一杯不停往嘴里倒。
何浩楠不让他再喝,被他一手甩开。
“赵一博,你别这样。”
“你管我呢!我他妈都出人头地了!”
何浩楠一下子捂住他的嘴。
“你大学净学流氓话了?”
赵一博不答,呜呜地哭起来。
他醉得不轻,说话颠三倒四。但何浩楠还是能听清楚,他嘴上来去重复,就那一句:
“对不起,何浩楠对不起。”
“小河哥哥对不起你。”
“小河…对不起,对不起…”
何浩楠忍着泪,起身把他拥进怀里。
“赵一博,我是大人了,你亲口认证过的。”
“我本来动手能力就比别人强,为啥非要跟别人比读书呢?”
“可是小河…对不起…不是因为我,你也可以有很好的人生。”
他抽泣着,双臂紧紧回抱着何浩楠。
埋在他胸口,泪水将他的胸前浸湿一大片。
何浩楠摸摸他的头,“不是呀。”他低头吻他的黑发,
“因为你,才是我更好的人生。”
那是何浩楠和赵一博年少时最不愿提及的岁月。
也是何浩楠和赵一博最放纵悖逆的岁月。
他们在无人窥视的角落,窃取对方的心跳。
院墙洒落的树叶的斑驳阴影,永久地记录着少年的秘密。
谁能知道,贫瘠的偏远山村,盛放过一簇绚烂的,不为人知的花火。
只那一瞬,便胜过万千永恒。
从那之后,赵一博便像是打转的陀螺,一刻也不让自己得闲。
他恢复了理智,高考不是只有一次。今年不上,可以明年上,明年钱不够,可以后年上。
只要他能赚到钱。
一切问题的症结,不就在于此吗?
于是,他彻底流于社会。听人说做销售最赚钱,便去点头哈腰的给人递烟、点烟,也学会了抽烟。
他变得圆滑、世故、虚伪,他熟练地使用社会规则里的手段,阿谀奉承,曲意逢迎。
他需要作成这个样子,才能置身利益的八角笼中,显得不那么生怯。
赚到的钱,他分成两份。一份定时寄回家,用于赵国平治病。
另一份,则办了一张新的银行卡,存了起来。
何浩楠照常每天会和赵一博通信。
一毛钱一条的短信,他会把一天的事情,汇总成长长的一条,绝不多发第二条。
这时候的短信,和两人最初通信的内容,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短信里,何浩楠很少再写那些有趣的事情,他更多的写姥姥和父亲的身体情况,写一些旁的亲戚来探望的家长里短。
那年放假,赵一博只匆匆回去了几天。
但他没说,是因为他在公司请不到假。
大四时,学校有了出海实习的机会,包吃住,还有酬劳。
赵一博毅然决然报了名。
上船前,跟何浩楠通了电话。
“我大概两三个月就回来,海上通信不好,不一定能固定时间跟你联系。”
“出海很辛苦吧。”
“不辛苦,我是学这个的。再说,谁还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公费航海?”
“听别人说,出海特别苦。”
赵一博说,“别听他们瞎扯。我们这出海,可以在甲板上看海豚呢。”
“真的?”
“真的。”
他斩钉截铁,不像哄人的。
“那你照顾好自己,万一以后当个大船长,我也能沾你的光去看海豚。”
赵一博说:“那当然啦,到时候咱可以遨游世界。”
挂了电话,前头催促他赶紧上船。问他是哪个专业的,把他安排到了甲板下面。
“你以后在这儿工作,有人会带你。”
甲板上的蓝天白云,广阔大海,他连看一眼都没来得及。
甲板下是黑压压的一片,温度高得骇人。轰鸣的噪音三百六十度环绕在耳边,弥漫的柴油味,像是要钻进他的皮肤里去。
四处都是铁,冰凉的,乌黑的。油凝了厚厚一层,粘到手上,搓也搓不开。
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埋头苦干了三个月。
赵一博出海后,电话来得很少。
他出海后的第十天,赵国平突然病危,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余生要靠吸氧度日。
赵一博寄回来的钱,都拿去买了氧气。
赵国平用的是最简易的吸氧器,需要一人不停地按压,才能给氧。
白天,姥姥守在床边给他按,等何浩楠下午从学校回来,两人就换个班。
再到清晨六点,姥姥起床,何浩楠稍微眯两三个钟头,又赶回学校去。
这件事,他和姥姥又一次对赵一博隐瞒了下来。
他们祖孙的想法,在面对赵一博时,达成了微妙的默契。
过了半月,姥姥因为照顾赵国平心力交瘁,顾不上自己,忽然病倒了,就此没了精气神。
赵一博还在遥远的海上,杳无音信。
何浩楠思来想去,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去邻村找到二姑,请求她帮忙照顾家里,并承诺会给她辛苦费。
下午,到学校办了退学。
穷病,才是世上最要人命的病。
他手头没有资金,只好做些小本买卖。
在镇二小学门口摆摊卖小玩具,小卡片。
其实这玩意儿卖不上价钱,几毛一张,顶多几块一张。但何浩楠脑子灵,搞了个比赛,每周五,这周买了卡片的同学都可以参加比赛。你买的多,卡片多,胜率就大,如果赢了,何浩楠就送他塑料小车,或是小手枪做奖品。
这些东西,通常套圈儿要花个几十块,也不一定套得来,还得看自己技术。
在何浩楠这里,他不仅玩法多,噱头足,奖品也丰富。每天买一张卡片,到了周五也有五张可以用,不是一等奖,也能得个二三等奖。
何浩楠的规则里,每等奖人数递减,每周奖品不同。拿了二三等奖的想拿第一,拿了小车的想拿手枪。
总之,在镇二小学,人人都知道有个卖卡片的,人人也都去买过卡片。
周五那天,也是凑巧,他正摆着摊,路的另一头气势汹汹走过来一个青年,看见他就不来好气:
“就是你这个狗东西每天骗我弟弟钱是吧?”
一脚踢翻了他的小摊,卡片散落得到处都是。
何浩楠却没生气。他仔细打量起这人,问道:
“是钰铭哥吗?”
张钰铭听声音耳熟,这才也上眼瞧了瞧摊贩。
“小,小河?”
“唉!是我。”
“这摊是你的?”
何浩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是我的,抱歉啊哥,耽误你弟弟学习了。”
“不是不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钰铭半蹲下,帮他把卡片拾起来。
“你没考上大学吗?”
他家早在几年前就搬到外头,盖了二层小楼,对赵一博家的事情,已经很久都没听说了。
“唉,说来话长。”
何浩楠犹豫了片刻,问:
“钰铭哥,你以前说,你爸爸是开挖掘机的?”
“在啊,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我爸一个挖机师傅,都挖成工头了,忙的脚不沾地的。”
“赚的也很多吧。”
何浩楠直言不讳。
张钰铭嘿嘿笑了笑,“那肯定是比普通人稍微多一点。”
“那我能找叔叔学开车吗?”
他早就发现,随着建设规划的需要,各地工程队都在招工人,其中最值钱的,就是会开这些挖掘机的。他知道卖小玩意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因为没有本钱不得已的决定。
如果能开上挖掘机就好了。
他这么想过。可,光是凑个师傅钱,都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他“洗劫”小学生零花钱的事情,反而帮了他。
“你?”
张钰铭的语气很疑惑。
他不禁想起小河小时候在自己家骑车的样子。
“你想赚钱?”
“对。”
何浩楠把这些天赚的所有一毛五毛从包里掏出来,规整好,递给张铭钰说,
“但我没有钱,就这些。学费我边学边教,可以吗?”
何浩楠从来是一个心很宽的人,豁达、自洽,不悲观。
能搭上线去学挖掘机,是他的意外之喜。说来凑巧,当天,赵一博就打了电话来。
他一下就听出来何浩楠心情很好。
时隔半月,两人再通上话,即使嘴上不明说,话里话外,也都透露着想念。
“爸还好吗?”
“老样子,但没有恶化,就是万幸了。”
“钱是不是不够用了?我这边还要两个月,如果实在不行,找二姑他们借点,我领了工资,立马连本带利还他们。”
“不用,你之前寄的还剩些,爸原先那个水泥厂也报销了一部分医药费,你别担心,一切都还好。”
“终于可以报销了?!”
赵一博有些激动。
“嗯,所以家里都够用,你放心。”
何浩楠撒谎了。
他奔波于各个单位,为了开具一份工伤鉴定报告,但不管是机关还是工厂,都把他当皮球踢。
每每碰壁,每每还是要前去。
但这不可能告诉赵一博。
“你呢?你在学校怎么样?”
何浩楠说,“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是吗?”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那你告诉我你吃了什么?”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啊,你都不咕噜了。”
赵一博感慨道。
何浩楠问,“我啥时候咕噜了?”
“小时候,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
“我咋咕噜的?”
“我教你八百标兵奔北坡,你念‘叭叭叭叭叭叭叭’。”
何浩楠笑得前仰后合,“真的吗?”
“骗你干啥,你还前后鼻音不分。可把我愁坏了。”
“你才多点儿大,还愁。”
电流的噪音在手机里穿梭,何浩楠隐约听见他说,
“再不多大点儿,我也是你哥啊。”
然后,电话就断了。
船进入海上信号的覆盖盲区,船长说,穿过这片区域,且得小十天。
十天,何浩楠学会了挖掘机。
不是过家家似的全凭师傅指挥,而是正儿八经的,可以进工地作业了。
张工头惊讶得很,“你一个没基础的愣头青,咋上手这么快?”
何浩楠赚的第一份工钱,就说要交给他当学费,他一口回绝了。
说笑道,“我看你有天赋,不如做我关门弟子,我以后也吃穿不愁了。”
何浩楠很快习惯了工地生活,他蹲在地上吃着盒饭,觉得无比美味。
甫一入冬,天空飘下小雪点,都落在他饭盒里。
一个妇人呼天抢地的跑到工地门口,噗通跪倒在地,嘴里哭喊着:
“小河!快回家!快回家!”
何浩楠立马腾地站了起来,扔下盒饭就往家跑。
到家时,赵国平已经不好了。他平躺着,像脱了水的鱼那样,张着嘴,拼命大口吸着气。
何浩楠迅速跨上床去,把上半身托起来,作半卧的姿势。
“爸!爸!我们去医院,我们马上去医院!”
赵国平的眼神都涣散了,徒有一双大眼,直直地盯着墙壁。
他掐着赵国平人中,让二姑赶紧找个车来。
二姑忙边跑边应和,撞见隔壁邻居婶子。听闻赵国平不好了,她立马把自家的三轮车开进院子,冲屋里大喊,“快,小河,把你爸扛上来!”
何浩楠是在工地干活的力气,抱起一个骨瘦如柴的病人并不困难。可赵国平用他仅有的力气,死死抓着床板,指甲缝里,都浸出血渍。
他不走。
“爸!”
何浩楠苦苦哀求,“爸!咱去医院吧!咱能好,咱能好!”
赵国平缓慢地摇了摇头,尽力呼吸着。
他用微弱地音量,附在何浩楠耳边,断断续续地说:
“对…对不…起…是赵家…对不起…你…”
“小河…是我…亏欠了你…”
“都是我…”
晚八点半,赵国平尘肺不治,逝于家中。
赵国平的丧事,是由亲戚,主要是二姑,以及邻居们协助何浩楠操办的。
逝者姓赵,何浩楠姓何,主持丧事,怎么都说不过去。
但办丧礼,意味着要用到钱。说到钱,便又没人愿意出头了。
赵国平的老岳母,被赵国平的死打击得整日昏沉,下不来床。赵国平的亲生儿子,远在海上,联系不到。
唯一愿意拿钱的,还是他这个养了二十年的“假儿子”。
何浩楠找张钰铭他爸预支了后面的工资,写了欠条,丧礼的一应事宜,全都以赵一博的名义去办。
礼数繁杂,又讲究排场,他一桩都不落下,一件也不简办。
在众人的帮助下,他替赵一博行事主礼节,披麻戴孝,唢呐开道,抬棺将赵国平葬在村东面的山上。
竖碑:
慈父 赵国平之墓
子 赵一博立。
赵一博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赵国平的头七。
轮船在海上,通常是摇摇晃晃,容易入睡的。
那天,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安宁。
好不容易睡着,又做起诡异的梦。
梦中,仍是在村子里的场景。
赵国平还很年轻,精神抖擞。一身藏蓝色棉衬衫,腋下夹着公文包,正要上船渡河。
他步履匆匆,低着头,脚步虚浮,却快得离奇。
赵一博站在岸边,大声问他,爸,要去哪儿?
叫一回,不应,又叫。
这样叫了好几次,他像才听见,梦梦铳铳转过身来。
赵一博跟着他往前追,怎么也追不上,急了。
“爸,你去哪儿?!”
“爸,别去了,回家吃饺子吧!”
他像终于被触动,有了片刻回神。
“不回啦!对不住你们俩小子啦!”
“你说啥呢?饺子都包好了!”
赵国平一言不发,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闷头走上了船,再往前,赵一博就看不清了。
眼前的画面像水中的倒影,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一波一波泛着涟漪,层层叠叠套着幻境。
云雾散去,一个女人坐在河对岸,并不端正。身穿灰色夹袄,深棕色棉裤,像两条肥硕的毛毛虫搭着。
她翘起二郎腿,双手环着膝。
远远看去,既臃肿,又滑稽。
女人不知从哪里捻出根烟来,两指夹着。看向赵一博的方向,扬手轻轻抖了抖烟灰。
赵一博从梦中惊醒过来,浑身汗涔涔发着冷。
那臃肿滑稽的女人,让赵一博觉得亲近。
突然,脑子里,记忆一闪而过。
逢忌日,赵一博上山祭拜,赵国平会提一嘴:
“给你妈买条烟去。”
这是他妈吗?从没托梦来的,他死去的妈?
他不寒而栗。
急忙走出舱室,给何浩楠拨去一个电话。
海面黑魆魆的,海水如万丈深渊,多向下看一眼,都要被这无尽的黑给拖进去。
天上,不见月亮。
正是凌晨十二点,电话“嘟嘟”两声,那边接通。
何浩楠开口,先长吁了一口气,说话很疲惫:
“你终于打电话来了。”
赵一博想问,爸怎么样了?
也没问。
因为电话那头,惨惨戚戚的奏着哀乐。
他心头一惊,眼泪倏地就流下来。
何浩楠看不见他的样子,但也能想到,他是哭了。
温声说:“我守着他走的,你放心,没受累。”
又叮嘱,“这边我会打点好,别担心。“
“你自己注意安全,小心身体。”
他似乎是累得很了,嗓子半哑着,说话要拖很长的尾音。
“谢谢。”
赵一博说不出更多了。
何浩楠轻笑一声,“你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兄弟。”
到兄弟见面,又要两个月后了。
赵一博穷鬼投胎似的,每天催问学校,何时能领到出海的酬劳。
他是学生会干部,这样做实在现眼。
但他顾不上。
何浩楠一个刚上大学的学生,得用多少办法才能把这丧礼办下来。
别的不说,钱就是卡人喉咙的东西。
办公室去的多了,堪比鬼见愁,老师见他都躲。
学校托辞,要等企业打款,财务过账,总是需要时间的。
赵一博等不及,第二天买了火车票,几千公里路,硬是坐了回去。
火车上有两件事,一是遇到了秦贞贞,那个高中时传过绯闻,后来送他一盒“德芙”和何浩楠分着吃的历史课代表,听说他父亲过世,表示顺道跟他同去,上一炷香再走。
二是接到警察电话,问知不知道你爸赵国平现在在哪儿。
他说,刚去世。
然后就没了下文。
赵一博一进门,就看见厅堂正中央,黑白色的,赵国平的遗像。
秦贞贞给逝者上了香,劝他节哀。
家里空无一人,只有赵一博簌簌的低泣声。
秦贞贞看的可怜,也没走,静静站在一旁。
太阳落山,外头有人回来了。
赵一博猛地回身,愣住了。
眼前这个人,皮肤黝黑,身材干瘦。
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裤脚卷在脚踝,趿着鞋,露出小腿上疙疙赖赖的伤疤和蚊虫咬痕,周身散发着油腻的气味。
是何浩楠吗?
他不敢认。
何浩楠看到他,一路从院中狂奔进来,毫不犹豫就要扑到他身上,忽而想起自己身上脏,又在一臂远的地方停下。
但他仍然欢呼雀跃着,像迎接主人回家的小土狗,不停甩他的尾巴。
“你回来啦!”
“你咋不告诉我呢,我去接你啊!”
他摘下草帽,放到桌上。二十岁的少年,青丝中赫然已长出白发。
赵一博心如刀绞。
顾不得任何,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再也忍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秦贞贞看得眼热,撇过头去。
等两人平复下来,道了别,离开了。
赵一博问到姥姥,何浩楠说:
“被舅舅接走了。”
“我不知道是哪个舅舅,我不认识。但二姑说是你舅舅。”
“说他年轻时候不学无术,整天游手好闲的。后来跟几个朋友跑到外省去,早些年以为他死外头了。”
赵一博一点也不记得这个舅舅。
想想也是,他连他自己妈都记不得。
“结果人家不仅活的好好的,还在城里娶了老婆,买了房。带来一群浙商朋友,扬言要发展家乡经济。”他止住话头,“扯远了。总之是把姥姥接到城里去了。”
赵一博呆呆地看着他,看不出有多少种情绪掺杂。
何浩楠最怕他这样,他受不了他的眼神。
“对了,爸给你留了一封信。我没看,因为只留给你的。”
赵一博收了信,没打开。
“怎么不看看?”
赵一博回:“我想先看看你。”
镇上在搞大建设,到处动工破土,乌烟瘴气,道路也坑洼。赵一博坐在面包车内,这车几乎没有什么防震效果,路况不好,铁皮就会哐啷啷地响。
“马上到了。我去把车还了。”
何浩楠怕他坐的不舒服,脱了外套让他垫着。赵一博自然没有那么矜贵,又让他把外套放了回去。
这是一辆破破旧旧的手动挡的面包车。打开车门,里头腻乎地油味儿就往鼻子里窜。赵一博在船上跟油打交道,闻着已是想吐。
和船上的柴油不同,这是菜籽油的味道。
车厢后排的座位全被取下,腾出宽敞的空间。长时间的油污凝结,厢体结了一层厚厚的油痂。就连两个驾驶座的布制座椅,都黑黢黢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何浩楠说,他有时在二姑介绍的粮油铺子送货,就会开这辆车。
凑巧昨天送完货直接回家了,今天给铺子还来。
他开车很老练,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是个老师傅。
赵一博问他,“你什么时候学的开车?”
何浩楠闭嘴不谈。
“你看这里我们第一次卖鸡蛋卖不掉的地方。”
他打岔道。
赵国平生前是欠下一些债的,尘肺不是普通毛病,就算保守治疗,也得花不老少钱。再加上找张钰铭他爸预支的工资,总想快些还上。二姑就介绍他去粮油铺子送货。
送货一般是早晚两头,要么清早五点起床,送完货,七点到工地开挖掘机;要么下午工地收工后,傍晚去送。
自赵国平死后,每天都是如此。
两人从粮油铺子出来,只能腿儿着走了。
“去你学校看看吧,我还没怎么好好看过那个学校。”
赵一博忽然提议。
“别去了,那就几栋楼,有啥好看的。”
何浩楠说,“不如你跟我讲讲大上海呗。”
赵一博执拗道:“去看看吧,看看你现在读书的地方。”
何浩楠咬了咬下唇。
“你没有再读书了。那个技术学校,你退学了对吗?”
他一脸震惊,却没有反驳。
赵一博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
哪个学生,有时间去学开车,去送货,去考那藏在床板下的《挖掘机驾驶证》呢。
他猜到了。
为了这个贫穷的家,享尽福气的是他,受尽委屈的是何浩楠。
这一夜的固执和纠结,似乎都有了应该的答案。
他得如何肮脏卑鄙,才非要把他拘在身边。
他不配,赵家也不配。
就像赵国平留下的那封信里,述罪似的事实一样。
他们是偷人的贼;是毁人的牲畜;是吃干抹净,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他们活该下无间地狱,忍受千刀万剐,油煎火烹。
小河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他。
我想请求你,在还有余力时,帮他找到他的亲生父母。
如若不然,我就还是孤魂野鬼一只,永世不得超生。
小博,辛苦你。
来生做牛做马,爸偿还你们。
赵一博记得,那是非常寒冷的一个冬天。
地面的积雪盖过了小腿,料峭的寒风要人命地划拉裸露的皮肤,脸上,手上冻得全是红道子。
他和何浩楠互相捂着手,坐在屋内给裂开的冻疮上药。
屋内总是要暖和些,他们谈天说地,筹谋着日后的打算。
赵一博肯定是要何浩楠继续上学的。攒好钱,重新再去高考。
“你就这么相信我呀?”
“不然呢?”
“你为啥这么信我呢?”
“因为你人帅心善,好不好?”
何浩楠仰面偷笑,“我就喜欢听你说大实话。”
他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说:
“赵一博,我说实话,我要是天下第一,你就是天下第二。”
“啧啧啧,同志你害点儿臊吧。“他用棉签小心地往何浩楠疮口涂抹药膏,嘴上臭美:“但是我同意。”
两人插科打诨的笑起来。
然后就听见门外有人喊,“小博!小河!在吗?有警察找你俩问点事儿!”
“警察?啥事儿啊?我去开门。”
何浩楠起身,手被赵一博攥在手心不放。
“咋了你?”
赵一博不说,就这么默默地攥了一会儿。
院子的铁门,敲的铛铛作响。
“没事儿。”他说,“外面吵死了,你去开门吧。”
他松了手。
认亲时,赵一博并没有出现在现场。
团聚相见的地方,选在了镇上新开的大饭店。
何浩楠是坐警车去的。
双方一见,何浩楠就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他们的眉眼,跟自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妈妈痛哭流泪,扑到何浩楠怀里,紧紧抱着他。
“好儿子,我的儿子。”
爸爸站在一旁,掩面泣不成声。
场面令人动容,何浩楠也不知不觉就流了许多眼泪。
他回抱着妈妈,安抚道:”在呢,妈妈,我在。”
这也许就是斩不断的血缘亲情吧,父母的痛,就像痛在他心里一样,真真切切。
妈妈问他,“现在叫什么名?我听民警同志说,也姓何是吗?”
她说起话来软软糯糯,慢慢地,很显温柔。
“嗯,姓何。何浩楠,浩瀚的浩,楠木的楠。”
他一字一字地解释。
“你养父他知道你姓何?”
何浩楠摇摇头,”我不知道。“
埋进土里的人,也没办法再问他。
妈妈泪眼婆娑,抚摸着他来的脸,心疼地说:
“瘦,太瘦了。我的宝贝,我还在吃奶就被人偷走的宝贝…”
说到伤心处,又止不住掉泪。
“不管以前叫什么,从今往后,你叫何懿峻,记住了,儿子,你小时候就叫何懿峻。”
爸爸的口音带着明显的江浙腔调,说话时,会听出习惯性的领导的口吻。
吃了顿饭,两夫妻拉着他看了又看,不舍得撒手。
赵一博一个人在家,他还是得回去看看。
回到家,家里没人,赵一博不知去了哪里。
第二天,三天,都没有回来。
他就想跟他商量商量,要不要一起走。
毕竟听说上海离浙江挺近的。
何家夫妇在镇上待了几日,他们是来带何浩楠回去的,何浩楠却好像有心里有挂念,并不想走。
等了一周,他们等不住了。
亲生儿子迷了心窍,要留在人贩子家吗?
这实在让寻子十余年的父母痛心。
他们陆陆续续约了一些媒体,要发表这件事。
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上海读书,偷来别人家的儿子辍学在家打工做苦力。
他们越说越激动,记者越记越快。
赵国平死了,口诛笔伐的对象,便成了他的儿子。
何浩楠联系不到赵一博。等来等去,等到二姑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说他和他家人亏心!
他这才知道父母新闻采访的事情,连忙冒着大雪骑自行车去宾馆。
“爸,妈,新闻都别发了,别这样…”
外人面前千般万般愤慨,在自己骨肉面前,也只能无声地掉泪珠。
“那你跟爸爸妈妈回去好不好?”
母亲卑微地晃着他的手,“家里条件还可以,咱读大学不用愁。你想出国都行。”“我…我考虑一下。但是那些报道,先撤了吧,他们对我挺好的,真的。”
说完这话,余光却不由得看见父亲已然冒着白茬的鬓发。
父亲沉声道:“别考虑了。你这么小,不读书怎么行!拖到什么时候去?你跟我们回去,上学的事你不用操心。”
“我知道…这件事我先想想。我现在是说那些报道,别发了。赵一博考了个好学校,别影响他毕业找工作,好吗?”
何浩楠乞求似的,当妈妈的顿时就心软了。
那头父亲严肃道,“你别耽误时间,赶紧跟我们回去,我们就用不着发了。”
“还有那个赵一博,他早就知道你是被拐到他家的。我们这么多年,循着线索找到这里,认识了他舅舅,说是本地人吃得开,要帮我们找。没几天,就听说这里有个‘小河’,和你大体的被拐时间都对得上。说句不好听的,这是他们家良心发现,还是利用完你了,都不好说。”
“他风风光光上大学,你小小年纪打工赚钱。你还为他名声考虑,你真是傻孩子!”
再之后的话,何浩楠一句都听不进了。
窗外的风雪,好像穿透了玻璃,吹进他的心里。
他离开时,推开门,在旅馆房间的门缝底下,塞着一个油皮纸袋,看得出冒出的四方的棱。
里头是一张张百元大钞。
何浩楠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外面这漫天的风雪,你又是到哪里,取了这些钱来呢?
何浩楠不知道,这些钱赵一博攒了很久。
是他不吃饭不睡觉攒的,哈巴狗似任人羞辱攒的,想用作他读大学的钱。
直到临行前,他们也没有见上一面。
何浩楠握着手里的,他送的手机,打下几个字。
没别的,就七个字。
赵一博,我不后悔。
他来到赵国平的坟前,最后一次,给他上香,磕头。
磕到皮肉绽开,鲜血顺着额发,流到嘴角。
长长的挂着,像眼泪一样。
“爸,我们一笔勾销了。”
“你对我的亏欠,和我对他的亵渎,一笔勾销了。”
纸灰飞扬,朔风野大。
黄色的纸钱卷入空中,癫乱地飞着。又呼啸地,急旋地升到高处,再“啪”地落在他的脸上。
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嗯,所以,安心投胎吧。
你不欠谁了。
好寒冷的天,下着鹅毛大雪。
何浩楠不在冰天雪地中而来,却在冰天雪地中离开。命运,似乎早有定数。
赵一博二十岁许下的三个愿望,终究一个也无法实现了。
正文完
番外
(一)
再遇到赵一博,是在十年后的舟山。
我与他所在的船运公司有业务往来,他们专程到舟山来请我吃饭,想要谈一笔生意。
听到我对出海的事情感兴趣,他们要介绍我与一位赵工认识。
“那也是我们公司的老资格了,要不是后来身体不太好,现在应该还在船上工作,说不定都是个年轻的老轨了。”
等来等去,没有等到他来,我想,他应该是知道我在了。
他因为胃病,每天吃得挑剔,人消瘦了。
有时想想,没钱的时候吃不起,有钱了以后吃不了,难道也是对他的惩罚吗?
我在渔港见到他,海风把他的衣服都吹得鼓起来,裤子被风摆到一边,勒出骨头架子似的一双长腿。
远远看去,像摇摇欲坠的稻草。
我走过去,故作轻松地说:
“怎么还躲呢,赵工。”
他知道我来了,不说话,自顾自地看着远方,手里的烟缓缓烧灼,再一截一截落下。
“你现在叫懿峻了。”
他说。
这样熟悉的声音,喊着这样陌生的名字。
我的心里像针扎了一下,刺刺地疼。
“嗯,说本来就叫这个。”
“挺好听的。”
说完,他又沉默下来。
“我听他们讲了很多你的趣事,说你有个很宝贝的绿色破工具包。”
我半开玩笑道,“不会是我送你那个吧?”
他也轻轻一笑。
“想啥呢,早扔了。”
“没事儿,扔了再给你做个新的。”
“我现在要这个干嘛?“他摇摇头,“我不需要这个。”
我几乎按捺不住想与他重归就好的心情。
也许旁人不知道,我是个莽夫。
但我想,他知道的。
于是我故意云淡风轻地问道,
“那你还要我吗?”
就当过往从不曾存在过,十年光阴,只是我们儿时闭着眼数”三、二、一“的捉迷藏游戏。
咸湿的海风,浸润了他的眼。
我想,他是要的。
风吹过,他的烟灰不知怎的飘到我的发稍。
我像小时候一样,低下头,任由他抬手,将灰尘轻轻拂去。
我等着他说“要我”。
就像我十八岁时,等着他说“好”。
我太了解他了。
我也太自信了。
直到他缓缓地对我笑,那一刻,我彻底慌了。
我想逃,不再听下去。
可他的声音还是在我耳边响起。
他说,“不要。”
我那最后一丝勇敢,得到了挫骨扬灰的结局。
后来坐在车里,我的司机问我,今天怎么没遮头上的白发。
我猛地看向镜子。
果然,我少年就长出的银丝,再一次让他陷入负罪。
这是命运吗?
明明我往常每天都遮的。
就为了某一天,也许会再见到他。
(二)
我四十岁时,查出了胃癌。
有意思的是,接诊我的医生,竟然是秦贞贞。
她不愿相信眼前这个形如枯槁的人是我。
是了,连我自己都不愿照镜子看自己一眼。
我的胃癌,有我常年饮食作息的缘故,也有年轻时为了赚钱省钱不吃饭的缘故。
我赚钱,是为了小河上大学。
他应该上了。
也或者没有吧。
我上次见他,他已经是何总了。
样子没变,还是那么迷人。
我望着窗外发呆,秦贞贞来让我去做化疗。
夕阳好美啊,可惜就要看不到了。
想见的人。
算了,我这幅丑样子,别让他见了。
秦贞贞看我又在流泪,没说什么,出去了。
我似乎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竟在梦中看见了他。
他哭着趴在我肩头,攥着我的手。
他说,“赵一博,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我想回他,这下跑不动,被你逮住了。
医生鱼贯而入,各种仪器都在我身上,那些最贵的,我舍不得用的,今天也全用上了。
我是有些钱,但我想留着,最好成立一个基金会,帮助那些被拐卖的家庭。
我想,不是每个小河,都像他一样不后悔。
我的头开始痛起来,昏昏欲睡。
再睁开眼时,我发现我竟还没死。
不,我还是死了。
不然怎会看见他?
他问我,
“赵一博,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我恍然,那不是幻听,原来我还活着。
活着见到了他。
我看了秦贞贞一眼,她满不在乎地对我说。
“看什么看?通知病人家属,是我们医生的义务。”
我挑了夕阳最美的那天去死。
云霞是淡紫色的,缥缈,瑰丽,又梦幻。
要是有来世,我的婚礼也要是紫色的。
我躺在他的怀里,沐浴在霞光中。
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幸福。
我说,我想回去了。
他用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尖。
“睡吧,睡醒了,就回去了。”
我缓慢地闭上眼睛,听见他说:
“回去了别忘了告诉我,你也喜欢我。”
我点了点头,不知他看见没有。
那艘带他来的船,又来带我走。
远远地,那船上有人唤我,哥。
一滴泪,落在我眼下月牙儿似的疤上。
(三)
何浩楠完成了赵一博的遗愿,设立了帮助被拐卖家庭和儿童基金会。
他端坐着,西装烫的笔直,接受记者的采访。
镜头映出他老态龙钟的样子,佝偻的背,两鬓斑白。
他有些得意。
这下,赵一博再不能提那少年白头的伤心事了。
记者忽然问:
“如果您现在能见到他,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他沉思了一会儿,整理好衣服。
“哥,等很久了吧。”
然后,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忽然扬起少年般的笑容。
“不对,现在我是哥了。”
“赵一博,等很久了吧。”
突如其来的一个段子
当梗也行啊!
某个夜晚,坤坤在某人身上动得正爽,忍不住喊:啊……好棒,子异!
被身下人急急忙忙捂嘴:你轻点,房间隔音不好!
果然第二天早上,fcc跑来八卦:老大,你们屋怎么昨天晚上那么大动静啊?
坤坤淡定回:我在看子异吃鸡。
沉迷吃鸡的fcc瞬间理解:那是那是,子异哥技术老好了!
坤坤深以为然,只有一旁喝薏仁水的王哥差点呛到,两次。
当梗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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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坤淡定回:我在看子异吃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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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坤深以为然,只有一旁喝薏仁水的王哥差点呛到,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