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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umbo】此在

观前须知:

-grumbo无差,其他npc我随机数选出来的

-@不会画画的白鹇 的点梗(是的我没忘),银翼杀手pa,如果不了解原著,阅读可能会遇到障碍

-标题是暂定的,我实在想不出来了

-bgm:Space Song - Beach House


Grian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清晨,公寓楼里的排风扇会准时运转起来,发出两百辆濒死的汽车一齐发动的声响。这表明,还有几分钟,情绪调节器的定时设置就会启动,拨到57号,用古典主义的英雄式复仇引诱他爬下床,往嘴里塞一些人造肉制品,然后开始他日复一日的工作...

观前须知:

-grumbo无差,其他npc我随机数选出来的

-@不会画画的白鹇 的点梗(是的我没忘),银翼杀手pa,如果不了解原著,阅读可能会遇到障碍

-标题是暂定的,我实在想不出来了

-bgm:Space Song - Beach House












Grian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清晨,公寓楼里的排风扇会准时运转起来,发出两百辆濒死的汽车一齐发动的声响。这表明,还有几分钟,情绪调节器的定时设置就会启动,拨到57号,用古典主义的英雄式复仇引诱他爬下床,往嘴里塞一些人造肉制品,然后开始他日复一日的工作。Grian抬起右手,把指腹按在躁动的眼皮上,驱逐梦魇盘旋不去的尾巴。一些血,尖叫,还有燃烧的味道。都是些不受欢迎的熟客,自十五岁以来一直频繁光顾他的睡眠。

有时Grian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需要一个情绪调节器。光是这些阴魂不散的噩梦,就足以把他赶到工作状态之中了。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警局雇佣了他。刚刚得到这份工作时,Grian索要的酬劳比其他赏金猎人要低上一半。因为,自那场改变他人生的仿生人暴乱以来,这就是他想要的:抹除那些害虫,至少从这个辖区内。说高尚点,他不希望发生在自己父母身上的悲剧重演;说得实际些,他只有这一项长处傍身,那就是必要的冷血。做这一行的人当中,因道德负担而辞职的,倒比死在仿生人手里的多一倍,为他减轻了不少来自同僚的朋辈压力。

Grian并不打算辞职,也不打算死在仿生人手里。他搓了一把脸,摸到下颌规模可观的胡茬。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像是广告中那位模特——在屏幕左半边出演“火星移民前”的模样,和右半边那位容光焕发、踌躇满志的英俊男人形成鲜明对比。他该刮一刮胡子了。假使他有一位伴侣,那人应该早就提醒他这一点了吧。

隔着一面墙,情绪调节器发出一声闷闷的哔响。Grian翻身下床,感到胸中充满了健康而新鲜的仇恨。他并不为此羞耻:如果说有一种仇恨是可以被默瑟主义正当化的,那就是对仿生人的仇恨。这种开脱给了他信心。小便完毕、走出盥洗室后,他心血来潮,踱到共鸣箱前,掀开防尘罩,把双手搭在手柄上。

……什么都没有发生。射线管闪动了几下就熄灭了。Grian不死心地又握了一会儿,但仍然毫无反应。他心里清楚得很,这并不是生产厂商的问题,而是默瑟在拒绝他。X向他解释过,无关对象是人类、动物还是仿生人,对于杀戮超出常人的狂热是移情缺失的典型症状。“但这并不是坏事。”他的上司接着这样安慰他,“你是我们的王牌,Grian。船腾感激你的牺牲。”

或许,就像一小部分人所宣称的那样,默瑟主义只是大企业的又一个营销骗局。理性上,Grian愿意相信这种说法,但他同样也愿意相信某种集体连结的存在,这让他得以逃避对自己生活的审视。这里的生活指的是:醒来,搜寻仿生人并杀死它们,然后入睡,用瓶中剩余的酒精来分清今天和昨天,唯一称得上交流对象的人是他的雇主。Grian有时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独的家伙。或者更糟——每个人都是天底下最孤独的家伙。孤独不是一个数值,而是一些矢量。Grian愤世嫉俗的人生哲学第一课。

Grian把防尘罩盖了回去。每一次站在共鸣箱前,他都感觉自己身处一座虚拟的孤岛,而潮水日渐上涨。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也许他应该找位伴侣,或者致电西尼百货,购买一两只动物。或者自杀。这个备选方案适用于一切问题。不过,最可能的情况是,他什么也不会做。冥冥之中,有一种可怕的惯性指引着他的思想、情感和欲望,而他本能地不想违抗这种惯性。

早餐是冷冻的三明治和沙拉,还有不知为何酸得倒胃口的咖啡。Grian浏览了一下今天的报纸,每个版面都没有他感兴趣的内容。正当他琢磨着要不要花费精力阅读一桩影星绯闻——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很快忘掉它——电话响了起来。Grian没有接起电话,而是等待它转到语音留言。他一贯是这么对付电话推销的。

但他等到的并不是电话推销。“早上好,Grian。我知道现在不是上班时间,但情况紧急。”Xisuma彬彬有礼的声音对他说,“我需要你尽快来我的办公室一趟……”

Grian转过身,把剩下的咖啡泼进水槽里。看来,又到了那一种早上了。

“……我和罗森公司的代表在那儿等你。”

这倒是件新鲜事。Grian想。

 

一刻钟后,Grian敲响了船腾市警察局长办公室的门。“请进。”Xisuma隔着门招呼他。除了局长本人的声音,Grian还听到一声陌生的咳嗽,以及转椅转动的轻微吱嘎声响。

他推门而入,扫视屋内。Xisuma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握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面色凝重,与他温和愉悦的语调形成了反差。一位黑发的高个子男人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

“Grian,这位是Mumbo,罗森公司总部派来的代表。他将会提供这次任务所需的全部信息。”X稍稍扬了扬下颌,“Jumbo先生,这位是Grian——”

“——船腾最好的赏金猎人。我知道。”Mumbo接过了话头,语调里带着一种可疑的热切。他向Grian伸出一只手:“幸会。”这个动作看起来有些做作,像是排练过一样。Grian走到那把本该属于自己的椅子前,敷衍地握了握那只凉而湿的手,但他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Mumbo身上。

“我不明白你这一次为什么一定要亲自见我。”他盯着自己的上司,说道,“把任务资料传真给我就可以了。”

“这一次情况不同。”Xisuma简短地解释道,“Jumbo先生将作为你的搭档,全程协助你的行动。”

Grian这才转过身去打量Mumbo。男人穿着深色的毛料西装,打了条红色领带;他的眼睛深邃而湿润,鼻梁很高。两撇髭须略显滑稽地横在他的上唇,随着他的呼吸一颤一颤。他闻起来像罗森航运专供的抗晕动喷剂。“我可以问问原因吗,X?”Grian问道,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答案。他从来不对罗森公司的老家伙们抱有什么好的期待。

Xisuma交叉十指。“Jumbo先生为我们揭示了一件事。我很遗憾地得知,隐藏在船腾的仿生人比我们想象中要多。”

“这是在指责我的能力吗?”Grian故意问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让你误解了,我很抱歉。”Xisuma摩挲着手里的陶瓷杯柄,“如果连罗森公司都没有注意到几个月前的仿生人逃脱事件,我们实际上也无能为力,不是吗?”

“……罗森,”代表嗫嚅道,“是家很大的公司。”

“几个月前?”Grian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那是不可能的。只要逃脱的仿生人选择了地球作为栖身之处,即使从来没有引起过赏金猎人的注意,它们也总会被随检路障拦住,然后强制接受沃-坎测试。”

Xisuma没有回答,只是富有意味地瞥了Mumbo一眼。很显然,这个问题就是本次会面的重头戏了。

“问题就在这儿。你瞧……”Mumbo咽了口唾沫,迅速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枢纽七型可以通过沃-坎测试。”

Grian花了一会思考这件事背后的含义。Mumbo的眼睛在他和Xisuma之间紧张地瞟来瞟去,最后还是停留在Grian身上。

这批仿生人的特殊性倒解释了很多。罗森公司此前从未费心出力解决在逃仿生人问题,好像这堆烂摊子不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一样。自从总部迁去火星之后,他们一天比一天傲慢,地球警方每次请求和仿生人相关的资料,都要隔上一两周才能得到答复,多半还是过时了半年的广告宣传,或是一句毫无诚意的抱歉,后面跟上“我们无权泄露客户隐私”。现在,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你们终于肯纡尊降贵,求助于我们了。Grian甚至有些为此幸灾乐祸。但他还是——至少在表面上——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我以为枢纽系列早就停产了。”

“事实是,它们从未停产过。”Mumbo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仿佛在抑制一个微笑一样,“我就是负责那条生产线的总工程师。”

“这种事闻所未闻。”Grian摇摇头,“也就是说,一直以来,我使用的是一个失效的测试系统。你们可能会害得所有赏金猎人丢掉饭碗,代表先生。”这种精明是他讨厌罗森公司的众多原因之一:他们派来一位显然不精于谈判的工程师作代表,相当于把来自警方的压力全部推到这个可怜人头上。

“情况并未严重到那种地步。对于枢纽七型之前的所有型号,沃-坎测试一概适用。”Mumbo辩解道。

Xisuma打了个丧气的手势。“之后就不是这样了。重点是,沃伊诺-坎普夫测试已经过时了,它延续数十年的权威地位受到了根本性的挑战。而罗森公司不知怎么地证明了这一点。”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讽刺,“我很荣幸成为地球上最先得知此事的几人之一。”

“这件事,呃,属于……商业机密。”Mumbo的声音放得越来越低了。他的额角隐约渗出汗来。Grian几乎要同情他了。

“既然如此,事情倒变得方便了。只要代表先生把在逃仿生人的资料提供给我们,找到吻合信息的嫌疑人之后,我就可以直接开枪,跳过沃-坎测试这一步。”Grian说。说真的,他早就盼着有这么一天了。

“不。不是开枪。”Xisuma端起茶来,有条不紊地抿了一口。“在得到行业协会的正式修改之前,原先的规矩依然生效。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按流程办事。做完沃-坎测试之前,你不能主动攻击。”

“但是——”

Xisuma抬起一只手。“好在,这条消息的保密十分彻底,连那些仿生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能骗过测试。”

Grian马上明白了。“所以,我要做的是,无论测试结果如何,都声称他们没有通过。”他注意到,听到这番话时,Mumbo稍稍蹙了蹙眉,嘴唇欲言又止地哆嗦了一下。很显然,这个卑劣的计划被Grian不加遮掩地宣之于口,让他感到了良心不安。但Grian必须要得到一个口头保证,确认这是局长本人的意思。就算他要因为这个进监狱,至少X也难辞其咎。

X点了点头。Grian放下了心。这种迂腐仍然让他心下鄙夷,但他没有开口反驳。

和普通的任务并没有什么分别嘛,他想。

 

Grian走出局长办公室,Mumbo跟在他的身后。Grian注意到,Mumbo行走得迟缓而歪歪扭扭。典型的“火星人步伐”。这种步伐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喝醉的猫,虽说,在他们两人中,Grian才更接近于一个醉鬼。

“刚下飞船?”Grian搭话道。

Mumbo局促地瞥了他一眼。“是的。”

“你之前没来过地球吗?”

“没有。”Mumbo承认道。

你倒也没有错过多少。Grian心想。

两人来到楼顶,钻进Grian的警车里。“合作愉快,Jumbo先生。”Grian说。他的语调下隐含着一种强硬的暗示:不要给我找不痛快。

“叫我Mumbo就可以。”Mumbo——显然没有接收到这层暗示——热情地答道。Grian抬手打开了自动导航模式,把那份名单摊在膝上,开始研究它们。“你会用枪吗?”他问道。

Mumbo摇了摇头。Grian从腋下抽出自己的其中一把配枪,掂量了一下,将它塞进Mumbo手里。“你不用真的开火,用它可以吓退大部分人。”

“我有开火的权利吗?”

“对人类,看情况;对仿生人,随时都有。”Grian尽量控制住自己脸上病态的得意。

“好吧。”Mumbo叹了口气,随手把枪别在了后腰。Grian拉了一把操纵杆,车身平稳地悬浮起来,等离子束淡淡的臭味钻进车窗的缝隙。

飞车升空后,Mumbo再次转过身,面向Grian。火星人类过于高大的身躯挤在副驾驶座上,飞车顶棚的静电搞乱了他精心梳过的的头发。“你最近怎么样?你的……嗯……工作之类的,都还好吧?”

“还可以。”实话说,Grian感到有点莫名其妙。Mumbo过分的友好带着一种违和感:如果说他是个天生性格外向的人,这种吞吞吐吐、近乎讨好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我很希望,呃……我很希望当下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好像是同样意识到了这种违和感一般,Mumbo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所以他确实是在和我搭讪。Grian哭笑不得地想。“我很荣幸。”他打着官腔答道。他不讨厌和某人约会的想法,但这事至少要留到工作后再说。并且,他很怀疑,在目睹他手刃数个仿生人之后,Mumbo还能否对他保持这种兴趣。

寒暄就此结束,Mumbo沉默了一会儿,而Grian继续研究X提供的情报。逃亡中的枢纽七型有二十几个,它们的认知程序不知怎么提前启动了,致使它们逃出仓库,混上了某个富豪的私人飞船,来到了地球。通过其他辖区的排查,已经确定它们目前栖身在船腾市。符合外貌特征的市民已经被公民系统筛查出来,剩下的就是找到它们,(假装)做一次沃-坎测试,然后开枪,仅此而已。

这笔赏金也许拿得过于容易了。不过Grian可不会抱怨这一点。

“实际上,”好像能洞悉他的想法一般,Mumbo忽然又开了腔,“罗森并不希望你击毙那些枢纽七型。如果你失手杀死了人类,或者流程上的漏洞被不怀好意的竞争者抓住,会给罗森带来不小的麻烦。”

“我会见机行事。”Grian搪塞道。罗森公司的麻烦关他什么事?他可是恨不得那帮生意人好好吃顿官司呢。况且,这种话从Mumbo嘴里说出来,就证明了此人对赏金猎人这个行当一无所知。但凡与仿生人交过一次手,他就该明白,在与那些狡猾的家伙周旋的关头,考虑是否放它们一条生路,这是很奢侈的事。话又说回来,Grian一开始就没指望这位文绉绉的代表能帮上什么忙。

不过,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Grian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指称罗森公司时,Mumbo使用了“他们”而非“我们”。也许Mumbo内心也不是那么认同自己任职的地方。哈。

“载我来的飞船将会在地球停留一段时间,我希望你逮捕它们,然后由我带回火星,接受骨髓检测。”Mumbo继续要求道。

“恕我冒犯。是罗森希望我这么做,还是希望我这么做?”Grian单刀直入。

Mumbo哑口无言。Grian补充道:“这件事很重要,因为和我搭档的人是你,而你的想法会直接影响到这次行动。”

“如果我说我同情那些仿生人——”Mumbo顿了顿,“你会举报我吗?”

Grian在心里暗叹倒霉。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名单里抽出一份,递给Mumbo:“我们先去找这一位。他向随检警员登记的职业是销售员,在维切斯特街的一家百货商店工作。现在是营业时间,我们去碰碰运气。”

Mumbo没有去看那份名单。他向Grian偏过头来,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微笑。

 

他们的第一站离警局不远。飞车停稳后,Grian拎起装着必要设备的公文包,钻出了车门。“在楼顶等我,如果看到仿生人,拦住他。”他对Mumbo吩咐道。他想不出这条命令能有什么被曲解的余地。

“你会带着Scar回来的,对吗?”Mumbo急切地问道。Grian只是头也不回地向入口走去。

出示证件后,Grian很快就见到了本层的经理,并得知现在恰巧是Scar的轮班。经理从转椅上跳起来,用手背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为他引路。“我早就怀疑那小子在做什么淘气的生意,警官先生。”他紧张兮兮地扭着双手,嘟哝道,“从那个笑容看来,他吸得实在不少,警官先生……我向您保证,警官先生,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与本店绝无干系,警官先生。”

Scar本人是位打扮浮夸的男人。他戴一顶滑稽的高帽,还系着更加滑稽的赛璐珞衣领;这家店铺有他坐镇,像是什么电影片场。至于那个笑容,经理并没有夸大其词。见到Grian,Scar热情地吹起了口哨,对他腰间的配枪视若无睹。“噢,嗨,这位愁眉苦脸的先生。请问我有什么能做的,能让欢乐回到您的脸上?也许是一件恰到好处的铅护裆?你知道他们说什么:把辐射尘赶出你的……”

“我需要对你做一次沃-坎测试。”Grian举起证件,直截了当地说。他遗憾地想:真可惜,你是个仿生人。如果地球上还有和你一样快乐的人类,我会非常吃惊。

Scar看起来失望极了。“我还以为这个游戏能持续得久一点。”他沮丧地摆了摆手,然后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可以不要把真相告诉我的同事们吗?我不知道仿生人会不会失去竞争最佳员工的资格。你懂的,公司规章上没有写,但我不想冒险。”

这倒出乎Grian的意料。在整个职业生涯里,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坦诚的仿生人。如果他要写一本作为赏金猎人的回忆录,一定会提到Scar一笔。

“你很幸运。”Grian说,“我的搭档以为自己是默瑟,他希望我放过你们一命,只是把你们遣送回火星。”

Scar咧嘴一笑,看起来真挚极了。“你买一颗水晶,我就跟你走。”他提出。

“水晶?”

“他们不相信我能卖出去这个。都是货真价实的魔法。”Scar回过身去,从玻璃柜台里取出一个小盒,向Grian展示里面的水晶。外观像是蓝宝石,但是颜色黯淡,切割得又粗糙,内部还有肉眼可见的杂质,Grian实在怀疑它真正的价值。事实上,他怀疑这只是普通的玻璃而已。

但他不妨把它买下来,就当是给回忆录增添一点证据。况且,Scar的笑容确实非常具有说服力。

“多少钱?”Grian问。

“一颗五十九块。如果你买两颗,我可以算你一共一百块。”Scar立即流利地回答,像一只被上了发条的音乐盒,“你要看看别的吗?每一颗都有不同的功效。比如说,如果你深受牙痛之苦……”

“不,就这一颗。”Grian摸出钱包,开始数里面的钞票。如果所有枢纽七型都像Scar一样,顶多三天,任务就可以完成了。也许Mumbo的方案也不是那么不切实际,毕竟Mumbo可是枢纽七型的设计者,他了解自己的产品。

——这种期待很快就成了泡影。Grian察觉到异动,抬起头来,发觉Scar已经转过身,朝直达楼顶的电梯拔腿狂奔。Grian拔出枪,但一位体型庞大的女士恰好挡住了Scar的背影,使他错过了最佳时机。尽管如此,在电梯门关上之前,Grian还是设法打中了两枪。他清楚地看到血花从仿生人的侧腹迸溅而出。

枪声激起了一片惊叫,零零散散的顾客和商贩四散奔逃,方才为Grian引路的经理瘫坐在地,惊恐地抓着胸口,嘴巴一张一合。顾不得自己引发的骚乱,Grian匆忙逆着人流向楼顶赶去。他庆幸先前让Mumbo留在了那儿。

到达楼顶时,Grian目睹了这样一幅令人哭笑不得的光景:血迹的尽头,Scar气喘吁吁,跪坐在地。而蹲在他身旁,试图帮助他、甚至为他拉开车门的,是Grian的新晋搭档本人。

“Mumbo!”Grian叫道,“你在做什么?”

“他受伤了!”Mumbo惊慌地大喊。见到Grian追了过来,Scar竟然跪爬几步,向Mumbo的身后躲去。

Grian端起枪。“让开。”他警告道,“否则我连你一起打。”

“听着,我……我投降。你们可以把我带回火星。”销售员继续施展他无用的伎俩。那个笑容仍然挂在他的脸上,Grian不用看就知道。“另外,那颗水晶我可以给你打五折。你猜怎么着?免费送你,附加一双丝袜,纯月球养殖蚕丝。我们最近推出了一项优惠活动。你想不想了解更多,先生?”

“他投降了。Grian,我想他没有威胁了。”Mumbo小声帮腔道,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Grian不加理睬,放低枪口,一枪打中了Scar悄悄伸向身后的右臂。伴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一把短刀当啷掉在了地上。

“他打算挟持你。如果你把这个称为‘没有威胁’的话。”Grian冷冷地说。见Mumbo仍然没有反应,Grian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搡开了他,俯视着垂头丧气的Scar。

“你真的不需要优惠吗?我可以给你办一张会员卡。”Scar可怜兮兮地说道。Grian用一发精准的子弹结果了他。那顶圆帽滚落在它的主人的血泊里。Mumbo扭过了头,没有去看。

“不用管他。我会叫我的同事来处理尸体。”Grian转向显然没有回过神来的Mumbo,“上车吧。”

“Grian,你……你每天都要做这样的事吗?”Mumbo扶着车门,哆嗦着嘴唇问道。他看起来吓得不轻,甚至没有追究Grian粗暴的对待。

“偶尔吧。”Grian把枪插回枪套里,想了想,“像这样的目标确实不多见。”

沉默一直持续到飞车升空。Grian正在考虑打开收音机,用老友巴斯德缓解尴尬的气氛,Mumbo又开了口。此时,那幢百货商店大楼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它的轮廓早就消隐在了飞车尾迹的浮尘当中。即使如此,Mumbo还是转过了头,尽力向Scar的尸体望去。“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Mumbo富有诗意地说,好像在哀悼一样,“那个仿生人,他很热爱他的工作。”

“我也很热爱我的。”Grian感到好笑。这其实不能算真心话,但所有东西之中唯一和兴趣扯得上关系的,除了酒精,就是这份工作了。也许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喜欢它,毕竟,根据那位销售员所指出的,赏金猎人的生活把他变成了一个愁眉苦脸的人。

“你考虑过辞职吗?”Mumbo回过头来,接着建议道,好像他听到的不是Grian的言语,而是Grian的所思所想一样。

你这话倒说得轻巧。Grian闷闷不乐地想。“我决定不了。”他没好气地说,“去问那些仿生人,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停止到处躲藏,给我们找麻烦。”

“你知道,也许他们只是想要一点生存的空间。”

“好吧。你是想说,我父母的性命侵犯了它们的生存空间。”

“我不是这个意思。”Mumbo嗫嚅道,“我……Grian,我很抱歉。天哪,我真的很抱歉。”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Grian摆摆手。Mumbo道歉的语气诚挚得过头了,远远超出礼节性的范畴,这让他没来由地有些烦躁。“老实讲,我最羡慕仿生人的地方在于:它们的寿命很短。无论它们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至少不用忍受很久。”他开了个干巴巴的玩笑,不确定Mumbo是否会欣赏这种恶劣的幽默感。

——答案是否定的。Mumbo只是怔怔地盯着他,嘴唇翕动着,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当然了。养尊处优的火星人类,不适应地球遗民们聊以解嘲的自我挖苦。Grian立马切换了话题。“下一个目标居住在湾区,向公民系统登记的职业是测绘工。他自称负责记录垃圾倾倒对海底地形的影响。但他并没有明确说出自己的雇主,所以我很怀疑他是否真的有一份工作。”Grian踩了一脚油门,介绍道。

他好奇Mumbo现在是怎么看待他的。

 

他们在一幢几乎被苔藓淹没的房子里找到了Cub。Grian按了门铃,毫无反应,于是决定破门而入。这事轻易就做到了,Grian确信,假若他再等上个把小时,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就会自己从门框里掉出来。

房子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基皮盘踞在每一个角落,和大多数废弃的住宅别无二致。逃亡仿生人落脚的首选。一番搜寻后,Grian在后院找到了一个地窖,盖子是打开的,从地下传来些微响动,Cub应该就在里面。

“警察。”Grian向地窖里喊道,“我建议你主动从里面出来,否则视为拒捕。”

响动停止了片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更大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慌乱地翻箱倒柜。“我们有枪,你最好别动歪念头。”Grian警告道。

地窖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叫喊:“滚出去。”

“我们得到的消息称,你是个在逃的仿生人。要么接受沃-坎测试,证明你的清白,要么我们逼你出来。”

Cub不做声了。又一阵碰撞和刮擦的声响后,一个乱蓬蓬、脏兮兮的黑色脑袋出现在了阶梯底部。Grian蹲下来,向他出示证件,但Cub对它毫无兴趣。“你们未经允许闯入了我的家。我要报警。”他冷冷地说。

“我们调查过了,这幢房子的拥有者三十年前就移民了火星。”

“他们卖给了我。怎么,我看起来付不起这个钱吗?我会投诉你们歧视。”

“那也是非法的。”Grian好脾气地解释道,“我不管火星的法律是什么样,但在地球上,仿生人没有财产权。”

“我真不敢相信我需要对别人解释这个。”Cub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是人类。比你们整个政府加起来都更人类。”

“那就上来接受测试。”

“凭什么?第五十五项公民权益里写着——”

Grian很响亮地嗤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证件,大声打断了这个自称公民的仿生人:“凭我是这儿的老大,先生。”

“是你们打扰了我干活。我没有义务浪费时间陪你们胡闹。”

真难缠。不过,这种伶牙俐齿的仿生人,Grian也见过不少了。“你也可以在里面接受测试,如果你愿意的话。”

“滚出去。”Cub重申道。

“我可以将这种态度视为拒捕吗?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上一个拒捕的仿生人,下场不怎么好。”

一连串嘟嘟囔囔的咒骂后,Cub离开了入口,转身向地窖内走去。Grian踌躇了几秒钟:他会偷袭吗?或者,下面也许会藏着什么机关?但Mumbo已经率先爬下了陡峭的阶梯,每一层横档随着他每一步而吱嘎作响。Grian只好也跟了上去,在心里祈祷自己的生涯不会终结于此。

还好,他们并没有被炸弹撕碎,也没有吸入什么毒气。不过,下面的空气也没有好闻多少。地窖下有一个小房间,其内唯一的光源是一颗从屋顶悬挂下来的灯泡,视线所及之处遍布木屑、尘土和霉菌。当中的长桌上挤着一台切割机和一台压刨机,还有一把钝到几乎不能用作武器的矬刀。很显然,Cub刚刚把它从桌脚处的箱子里翻了出来,意图用它来对抗Grian手里的枪。一些铝合金架子贴墙而立,上面摆着古怪的器皿,标签上标注着潦草的字迹。它们的主人似乎正在培养某种植物。

“好吧,测试。”Cub卷起一边的袖子,“你们是要给我抽一管血吗?”

Mumbo插话道:“现行最权威的测试是沃-坎测试。”虽然很快就不是了。Grian想。

“管它叫什么。”Cub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才能摆脱你们。”

Grian察觉了不对劲。“你没听说过沃伊诺-坎普夫测试?”

“从未听过。”测绘工摇摇头。

“你难道没有在随检路障被拦下来过?一次都没有?”

“我刚刚从北边搬来这儿,警官。况且,我是个深居简出的人。”

Grian十分确定这个男人在说谎。他看向身边的Mumbo,希望这位工程师可以使用某种内部关窍,为他们省下点麻烦。但Mumbo——令他气恼地——露出了动摇的神情,就好像被这套拙劣的说辞说服了一样。

你至少可以虚张声势一下,说你在产品名单上认出了他这张脸之类的。Grian发觉自己又一次高估了Mumbo在处理嫌疑人方面的经验。他后悔没有事先和Mumbo通个气。

“我们需要你对一系列问题作出反应。这将会占用你大约十至二十分钟时间。”Grian通知面前的男人。

“好吧。”Cub不情不愿地慢慢解开皮围裙,挪开那些木工器具,把矬刀扔回一旁的旧漆皮箱子里。Grian注意到,他的指节红而鼓,指头上有很多伤口。

测试准备很快就做好了。还是老一套:从公文包里取出仪器,放在桌上,贴好电极片,然后点亮小灯,让细光束直射进被试者的瞳孔。Cub发起牢骚,称自己有眼疾,每天清晨定时流泪。对此,Mumbo同情地咕哝了一声,而Grian不免有些恶毒地想:不管你还有什么毛病,它们马上就会被治好了,用我腰上这把枪。

“……之后呢?用不用给我戴上一个血压计臂箍,或者把温度计插到我的屁股里?”

Grian抬手示意,打断了Cub的大声抱怨:“不,这样就好。已经可以开始测试了。”就算他漏了什么,结果也不会有多大分别。

就这样,Cub终于找不出抗议的理由了,转而厌憎地瞪着面前的装置。“第一题。”Grian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从内层口袋里摸出那本边角起毛的小册子,却没有翻开它,只是把它扔到桌子上,翘起了脚,“你身处一个宴会,和你的妻子一同……”

Cub在椅子上烦躁地扭了扭。“我没有妻子。天哪,你们警察能不能在闯进别人家里之前做些调查?”

“……和你的妻子一同用餐,她向你称赞主人烹饪的孔雀肉。”Grian目不转睛地盯着指针,它始终以最开始的幅度左右摇摆,显示出受试者的无动于衷。他挑了一下眉毛。

Mumbo插话道:“你应该先让他平静下来。这位先生目前心情激动,会导致测试结果的误差。至少,你得先让他弄明白沃-坎测试是怎么回事。”

“不管这个测试是什么,”Cub说,“它绝对过时了。就我所知,世界上最后一只孔雀在六十年前就死去了,和狐獴灭绝同一年。她叫戴西,她太老了,以至于无法进食。相信我,我参加过老友巴斯德的问答节目,还在竞赛中获得了第七名。奖品是一个——”

“第二题,”Grian把双手抱在胸前,不耐烦地又一次打断了他,“你看到了一则广告,上面写着‘手工皮衣促销,使用纯正高地羊羔皮’。”这一回指针向右弹出的幅度大了些,但它反应得太早了。Mumbo带来的资料上写着,有些仿生人会下意识地预判提问的内容,试图骗过读数,却无法精确控制神经活动起效的时机。Grian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点。

“羊是哪一年灭绝的,Cub?”Mumbo似乎很感兴趣地问。

“羊没有灭绝。西尼百货目录上就有,六百块一只。”Cub的眼睛不安地来回转动,“你们怀疑我是仿生人,嗯?你们是想说,老友巴斯德邀请了一个仿生人参加他的节目?他送给我的奖品就在楼上。好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放开我,我可以向你们证明。就在楼梯后的小储藏柜里,一个可爱的水藻生态球。我不确定里面的水藻是否活着,但是外壳上有老友巴斯德本人的……”

“我去拿吧。”Mumbo提议。Grian没有阻拦。事实上,他很庆幸Mumbo意识到了自己不在这儿会更好。高个子男人从他的背后挤了过去,肩膀顶到了架子上的隔板,扰动了其上的灰尘,呛得Grian咳嗽起来。他正从眼角抹掉一些生理性眼泪——第六感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样抓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把头向左偏去。

然后他闻到了烧焦的味道。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束激光刚刚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

Mumbo似乎呼喊了什么,但耳朵里的血管发狂地鼓噪起来,致使Grian没有听清。他迅速掀翻了桌子,把桌面上的所有东西——连同那台本来就形同虚设的机器——砸到Cub脸上。仿生人大叫一声,连带着椅子向后跌去。他挥舞着手里的一支小型激光枪,试图再次瞄准Grian。Grian踢在他的小臂上,让他的下一枪也打了个空。激光束切过铁架支脚,一时间那些瓶瓶罐罐全部滚翻在地,陶瓷和玻璃撞击水泥地面,发出一连片的脆响来。Grian又在仿生人的手腕上重重踩了一脚,迫使他一个吃痛,松开了握着枪柄的手指。Mumbo终于眼疾手快了一回,立刻扑上前去,踢开了那支从Cub手中掉落的武器。

这把枪刚刚一定是藏在他的袖口里。也许是火星走私过来的,也许是此人通过什么渠道搞到了军用枪支,然后改造成了微缩的版本。现在已经不需要什么测试了。Grian可以随时逮捕他。不,击毙他。Grian从腰间拔出枪来,指着脚下已经停止了挣扎的仿生人。“你真愚蠢,”Grian得意地说,“如果让我做完测试,你至少还能多活几分钟。”

“噢,妈的。”Cub哀叹道,他的鼻子流着血,声音嗡嗡作响,“你们甚至还在用这种古董制式枪。我打赌我在战前的电影里见过这种型号。子弹不会还是铜皮铅芯的吧?”这番话里带着一种对现状的冷漠。如果不是Grian处理的仿生人足够多,他可能会为此惊奇。仿生人,这些愚蠢的机器,他们实际上并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旦判断自己没了活路,他们就会立刻认命,暴露出那种非人的自轻来。Cub继续请求道:“放开我,好先生,至少让我翻过身来,冲着我的后脑开枪,那样更迅速。”

“你不能开枪。”Mumbo在一边哆哆嗦嗦地说,音调因恐惧而拔高,“罗森公司的委托是——”

“——让我逮捕它们,把它们送回火星,是的。”Grian不耐烦地答道。他很清楚,罗森公司压根不在乎这批仿生人的死活——他们的疏漏和滞后就是证明——只是Mumbo又在扮演默瑟而已。“但我是个天杀的警察,我有资格对任何袭击我的人或机器开枪。更何况,这家伙刚刚承认了自己是仿生人。”他小小地虚张声势了一下。严格来讲,他并不是警察,只是他们的雇员而已。

“需要脊髓检测才能确定他的身份。沃-坎测试已经失效了,况且你压根就没有做完它。”Mumbo坚持道。他的声音平稳了许多,甚至带着点警告的意味,显然已经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了神。

“很好,我可以在这里打死他,然后把脊髓样本带走,这样更方便你们做检测,是不是?”

“Grian。”好像是试图讨好他一样,Mumbo喊出了他的名字;同时,和这话的语气截然相反的是,高个子男人蹲下身,捡起了属于仿生人的那支激光枪。然而,从他笨拙地摸索枪栓的手指来看,这位工程师的确没有任何对付枪械的经验,更别提真的用枪指着人了。Grian甚至懒得分出神来,劝他把那支来路不明的武器放下。不过,这倒使他对Mumbo暗暗刮目相看。论保持立场,尤其是在一个拿着枪的人面前,他这位临时搭档倒是做得很出色。他几乎要欣赏起这种天真的固执了。

Grian保持着持枪的姿态,考虑了片刻。这就是罗森公司认为有必要派人来监视他的原因之一:他们不信任他——一个有着五年经验的赏金猎人——的判断。火星人类的傲慢。Grian在心里嗤之以鼻。如果他是单独行动,现在赏金早就到账了,而他可以尽早出发去解决名单上的下一个,趁他们还没听到风声。不过现在看来,已经不太可能了。也许他的同事们能从Cub嘴里审讯出什么来——前提是罗森公司不会再次横插一脚。

就这样,Grian气馁地认识到:目前,来自仿生人的威胁已经解决了,他不得不开始更多地为自己的饭碗考虑。如果他现在开枪,无论脊髓检测结果如何,都只会加剧罗森公司对他乃至船腾警局的不信任。鉴于这份工作的性质,他必须频繁地和这些火星人类合作。惹怒他们的代表不是个好主意。

况且,Mumbo是个至少在外形上很有魅力的男人。他实在不想搞砸这个。

“好吧。”他妥协了,觉得自己迟早会后悔这个决定,“你回警车上去拿手铐,就在……”

 

一切发生得比Grian的思维快得多。前一秒他还在发号施令,一眨眼间,好像有人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关机键一样,世界在他眼前倏地熄灭了,一层厚实的虚无将他隔绝在了大部分感官之外。

也许他死了。Grian高兴地想。在他一团泥泞的脑袋里,这个令人宽慰的想法麻醉剂一般扩散开来。也许他刚刚死去,也许他死去了很久,也许活着从来只是一场幻觉,而他只是风穿行时制造的一种形状而已。

在这封闭的知觉中,Grian天启式地察觉到了一种注视,它来自现世之外,存在与非存在的狭缝当中。他立马就想到了:是默瑟,他无处不在。默瑟站在铅灰色的海浪里,身躯黯淡,那身破袍子在风里猎猎作响,空中弥漫着刺鼻的雾气。这是山的哪一边?他翻过了山顶,还是尚未开始攀登?不,并没有什么山。一开始就是海,只有海。Grian向先知开口发问:我做得对吗?或者,最起码,我做得好吗?

有一会儿,默瑟只是注视着他。这种注视让Grian感到亲切。那双眼睛并不苍老。事实上,它们相当年轻。黑而安静,比一只猫的脚步还要轻盈,比遮天蔽日的粉尘还要沉重。有着年轻眼睛的默瑟回答道: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

我曾以为你是个骗局,Grian说。默瑟只是沉默。Grian继续问:我被放弃了吗?

你会以另外的方式和我融合。慢慢来,Grian。

一只柔软的冰冷的手按在他的脖颈上,编织手链的长穗蹭着他的下颌。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宣告了些什么。它轻柔得像一个午后的梦。

这是Grian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印象。

 

Grian不确定自己是被引擎的咝咝声唤醒的,还是在那之前就早已醒来。他能藉由感官确定自己的存在,意识却只是飘荡在那儿,一片甜美的空白之中。然而,这片空白正在慢慢地退潮,让现实像海滩的卵石一样裸露出来。

他刚刚被袭击了。Grian迷迷糊糊地想。他努力以此为锚点固定自己的思考。他在警车里。Mumbo一定是把他搬到了副驾驶座上。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记得,自己仿佛被一道爆破般的劲风穿透了。但那道风一定是无形的,因为他的耳朵没有听到异响,眼睛也没有看到异动。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快过他的直觉,那就是……

他妈的无向电波发射器。那个男性仿生人一定是在某处藏了这么一台,让他和Mumbo都陷入了短暂的强直昏厥。那么,他是如何将其启动的呢?某种口令?还是另有其人?也许他有同伙。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变得棘手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活着,但现在,无论是Cub,还是那些潜在的同伙,一定早就逃之夭夭了。

也许是他多心了,但Mumbo是不是在给Cub递话?当然,他们那时都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了;但即使如此,Mumbo也不该在那个仿生人面前提起“沃-坎测试已经失效了”这件事。

除非他是故意的。

Grian眨开眼睛。光从天色来看,他弄不清自己昏迷了多久;毕竟无论午后、黄昏还是夜晚,天空都是同一种泥水般的颜色。Mumbo正弓着腰,很努力地摆弄驾驶面板上的旋钮。引擎已经发动了,但导航系统锁住了,Mumbo没办法绕过瞳孔识别。“把通讯器打开。”Grian费力地说。他的喉咙干得要着火。Mumbo关心地瞥了他一眼,立马就照做了。

“船腾警局。请讲。”Xisuma的声音从车载扬声器里播放出来。Grian几乎能隔着半个城市闻到他正在啜饮的咖啡。

“我们受到了袭击。在泊勒路上。”Grian盯着灰扑扑的置物架,汇报道,“这是个圈套。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目标逃跑了。”Mumbo小声补充道,尽管Grian已经知道了。

“我派车去接你们。保持定位开启,不要移动。”Xisuma说。

“不需要。没有人受伤,警车也没有损坏。”

“你还可以继续执行任务吗?”

“可以,但我想今天必须到此为止了。”——必须先排除身边的威胁才行。

“如果罗森公司的代表同意的话……”

Mumbo立刻接话道:“飞船还会停留两周,没必要赶时间。”

“理解。好好休息。”然后通话结束了。不知是不是Grian的错觉,X似乎对辖区内一个可能的仿生人同盟漠不关心。或许他代表的是整个警局的态度。似乎对他们来说,仿生人带来的麻烦还是遥远得很,其严重性甚至比不上倒卖超出生产年限的飞车。

最令他不快的是,看起来,本区其他的赏金猎人也抱有相似的想法,不然,这天上掉下来的赏金不会只落到他一个人头上。毕竟,在同行中,只有Grian不会被法律和人道上的风险吓倒,肯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整个船腾一带,只有他自己如此执着于猎杀这些机器。也许Mumbo是对的,这种狂热才是不正常的,远远超出了生命教义里“不得已而为之”的范畴。瞧瞧,连默瑟都找不出理由宽恕他了。

话说回来,他梦里的默瑟长着另一个人的眼睛。

Mumbo按下了终止通讯的按钮。回荡在车内的杂音消失了。Grian又保持了一会半躺的姿势,等待躯体中的麻痹感彻底消退。“现在是个向我提出意见的好机会,蓄着漂亮髭须的先生。”他建议道,“因为我现在没有力气或心情揍你。”他从余光里看到Mumbo畏缩了一下,显然是把这番话当成了指责。Grian偏过头,让自己直视Mumbo的脸,解释道:“我是认真的。作为我的搭档,你觉得我‘正常’吗?”

“相对于……?”

“我不知道。”Grian做出一个近似于耸肩的动作。一旦他恢复力气,他就不会再向这种赘余的自省让步了;而目前来讲,Mumbo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参考系了。“你心里那个标准,大概。”

令Grian讶异的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听到这话时,Mumbo的眼睛里绽出了一种温情。这种温情,也会挂在宠物店橱窗前的驻足者们的脸上。里面掺着某种欣赏、某种关心、某种热衷,也许再加上一点父母式的喜爱,还有……

……渴望。这是真的吗?Grian反复咂摸着那其中的含义。Mumbo在渴望他,这个念头让他颇为自得。他真庆幸自己今天早上刮了胡子。也许他做得也没有那么糟。

只不过是逃了一个仿生人而已。况且,这使他获得了道德和职业准则上的双重准许,下次一见到Cub,他就可以立刻开枪,并且仍然站在占理的那一边。

当然,他也可以不开枪。自从这个选择头一次出现在Grian的脑海里,他就没法绕开它了。停手一次的后果比想象中要深远不少。这次行动破坏了推动他职业生涯前进的惯性。杀死形似人类的造物成了他生活的常态、他的第一本能,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它;Grian发觉,一旦他开始审视自己的谋生手段,就会让这事难上许多。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Mumbo反问道,“就好像这儿所有人都疯了。无论火星还是地球。无论你还是我。”Grian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只是缓慢地眨着眼睛。

Mumbo继续道:“瞧瞧我,先生。我在第一代火星殖民者兴建的学校里接受了十年的教育。前三年,他们教我,人类永远是地球的子民,我们的脚印只是父代的延伸,我们从哪里走出去,就要回到哪里。中间五年,他们教我,留在地球上的人是愚蠢的、衰弱的,是终将被辐射尘掩埋的化石,而我们才是人类的前锋。后两年,我在罗森公司实习,我的同事们告诉我:地球是一个被低估的市场。

“但地球只是地球罢了。一颗行星,表面覆盖着百分之七十的水。无论在哪,人都是一样地会死。死于疾病,死于意外,死于疯狂,死于他杀或自杀,这些都是‘死于孤独’的另一种写法。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生产并购买仿生人。我们的同类如此之多,甚至已经占据了太阳系的两个星球,拓荒飞船正在前往半人马座,但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同类。

“这不够疯狂吗,Grian?我以创造生命为生,你以猎杀他们为生。我花了整个人生,研究如何让仿生人更接近人类;你的工作则是把他们从人类当中辨别出来。最荒谬的是,我们现在正在合作。而现在,你向我问起有关‘正常’的事——我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了。”

“我有时也觉得这一切很疯狂。”Grian谨慎地搭腔道。那个眼神让他犯了迷糊,他作好了收到Mumbo的调情的打算,可并没有料到一席长篇大论。也许这就是火星人类对于调情的定义?难不成,在他们之中,存在危机已经成了某种新潮的浪漫?

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只是Mumbo是个怪胎而已。而在所有事物当中,Grian最不讨厌的就是怪胎。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他背诵道,“后面是什么,Mumbo?”

Mumbo讶异地打量着Grian,显然并未料到他会记住自己随口说出的话,更没料到他会在这时提起它。“……在死去的土地里哺育着丁香。混合着记忆和欲望,又让春雨拨动沉闷的根芽。”他顿了顿,探究地看着Grian,“你知道为什么四月是残忍的吗?”

答案立马就浮现在了Grian的脑海里:因为没有什么比希望更残忍。但他没有说出口。对仿生人而言,他才是剥夺希望的那个人。

——Mumbo会是仿生人吗?

Grian坐起身来,昏沉感一扫而空。“我得回警局一趟。仪器坏了,我需要再申请一台。希望他们那儿刚好有备用的。”他说。他的语气表明自己已经重新进入了工作状态。

“噢。”Mumbo嘟哝道,听起来有些失望,“真巧,我也得回飞船联系一下总部。可以捎我去太空港一趟吗?”

这就使你显得更可疑了。Grian想。在和Mumbo调换座位、坐回主驾驶座时,他不动声色地摸出一枚微型窃听器,贴在了Mumbo的肩膀上。

 

两小时后,Mumbo走下飞船时,Grian的飞车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什么叫‘Grian没有异常’,Jumbo先生?”Grian开门见山。他的腔调和神态怒气冲冲,枪却稳稳地放在枪套里,表明它的主人并非真正存心防卫。

Mumbo慢慢踱下舷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监听了我。”

“先回答我的问题。”Grian恼怒地偏了偏头。从他方才窃听到的内容看来,Mumbo的嫌疑并不重。要说有什么,也只是证明了Mumbo并没有对他说谎。通话中,他联系了罗森公司总部,汇报了今日的进展(线路的延迟相当严重,让Grian听得烦躁不已),仅此而已。唯一值得在意的地方是:通话即将结束时,总部特意向他确认了Grian“有无异常”。

这让Grian相当不爽。

“枢纽七型的特殊性,你也知道。”一阵夜风尖啸而过,Mumbo裹了裹衣领,爽快地回答道,“罗森必须确定和他们合作的警方是否遭到了渗透。”

“你们怀疑我是仿生人。”

“你不也一样怀疑我吗?”

“我们之间,你才是替仿生人求情的那个。”Grian据理力争。

“这恰恰说明你缺乏人类必要的同理心。”Mumbo寸步不让。

在太空港管理人员莫名其妙的目光中,他们僵持着对视了一会,同时扑哧一笑,结束了这场荒唐的对峙。Grian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拉开了车门,空调的暖风扑在他的手背上。Mumbo没有谦让的意思,径直钻进飞车,提议道:“你可以给总部再打一个电话,确认我的身份。这件事,你的上司已经做过一次了。”

“也可能你是杀了真正的Mumbo,然后伪装出他的外貌。”Grian回嘴道。

“这倒有可能。”Mumbo承认道。

“我领了一套新的沃-坎测试仪器回来。”Grian拍了拍鼓鼓的公文包,“要不要做第一个免费试用者?”

Mumbo假装沉思了片刻。“如果我拒绝,我会因不配合调查被当场击毙吗?”

“说不准。”Grian大笑道。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人了。

在Mumbo的配合下,几分钟内,他们就过完了手册上所有的测试问题。读数正常。事实上,太正常了。让Grian自己来,恐怕都很难得到如此符合人类标准的测试结果。

但这证明不了什么,Grian暗暗思忖道。毕竟,枢纽七型能够骗过沃-坎测试,这事他可没有忘记。不过,这就能说明Mumbo——作为一个枢纽七型——刻意伪造了这些神经活动吗?也不能。对于沃-坎测试的失效,Mumbo再清楚不过了。他真的会蠢到对每一题都作出近乎完美的反应,从而引起Grian的怀疑吗?

Grian看着手中的小册子,犹疑不决。他应该继续测试吗?说到底,是否信任Mumbo,还是必须得由他自己来决定。换句话说,如果Mumbo是仿生人,他是否有足够的自信应付最坏的后果。

而Grian从来不缺乏自信。

他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要探索那束半成形的火花,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他状似无意地伸出手去,轻轻叩了叩Mumbo摊开的掌心。

Mumbo的眼皮颤了颤。指针开始摇晃。

“我对你很有好感。”Grian说。指针飞速弹出绿区、越过红区,牢牢顶到了量表的最右端,他的眼睛几乎没能捕捉到它的轨迹。他抬起脸来,看向Mumbo;后者向他报以称得上羞怯的微笑。“我通过了吗?”黑发的工程师问。

Grian关掉了照着Mumbo的瞳孔的小灯。“我相信你是人类。”Grian说。这话是真心的。

而Mumbo领会了这微妙的用词。他拢起五指,握住Grian的脉搏,像一片迟钝的捕蝇草。

 

他们到达Grian的公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说“完全”有些不准确,因为即使在午夜,城市也永远笼罩在那种混浊的灰黄色之中。这些粉尘是几代前的人类的遗产,可以追溯到末日之战的时候。Grian不记得自己看见过几回月亮,以至于它几乎成了某种都市传说。

“茶还是酒?”Grian把钥匙插进锁孔里,问道。

“酒。”Mumbo立刻答道。Grian挑起了一条眉毛。在打破他的预期这方面,Mumbo真是得心应手。

门开了。Mumbo伸长脖子,左右张望。

“是的,我没有养动物,连一只老鼠都没有。”Grian替他说出那个压在舌头底下的问题,“有些违背生命教义的原则,是不是?”

Mumbo转向Grian,张开嘴,又闭上了嘴,那两撇髭须犹疑地颤了颤。这是在评头论足吗?Grian心想。“自从我开始干这一行,”他解释道,“默瑟主义就不再对我起效了。这很难解释,但当你以杀死酷似人类的造物为生时,移情会显得没有那么重要。”比如今天,他恶毒地想,移情让你看不出那个测绘工和人类的区别,从而险些害死我们两个。

Mumbo仍然用那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他。这一代火星人类总是对地球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浪漫遐想,好像这儿是什么心灵圣地一样。事实正好相反,地球是个巨大的坟场,正在被它自己的皮屑活埋。如果Grian不是恰好对仿生人及罗森公司恨之入骨,他会立马拨打那串号码,把两千块钱打到他们的账户里,坐上去往火星的移民飞船。也许到了那时,他也会对地球产生那种甜蜜的怀旧,但至少现在,他审视这儿的生活,就好像站在两面平行的镜子中间,从一道狭缝映到另一道,永无止境。他看向过去或未来的自己,那些Grian也注视着他。他们的脸上带着同一种茫然,对于生活,对于工作,对于这座无可救药的城市,这幢空荡荡的公寓楼。

可是今晚不一样。“你还不够醉。”Grian接着尖锐地指出。他尽量泰然自若地踱到厨房里,从橱柜里取下一瓶红酒。“战前的。”他撒了个谎。对于一些火星人类来讲,“战前”这个词似乎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我需要多醉?”

“足够我们滚到那张床上。”Grian打开橱柜,一只手拿出两个高脚杯,一只手指向卧室的方向。如果此刻他的脸上贴着电极,量表指针会转得飞快。

“好吧。”Mumbo咳嗽一声,把一只手放在领带结上,笨拙地调整了一下。Grian捋平油乎乎的塑料桌罩,放下杯子,为他们两个倒了酒。自始至终,他都能感到Mumbo从背后射来的目光。不同于他所习惯的杀意,它如此强烈、如此灼热,和Mumbo给人的感觉正好相反。Grian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也许他们今晚甚至不需要情绪调节器。他乐观地想。

 

凌晨Grian起来喝水。他从Mumbo的肚子上滚下来,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感觉比刚中了一发麻痹弹还要糟糕。他赤脚走到厨房,看到桌上的酒瓶,它背对着窗外肮脏的光雾,一个鬼魅般的空洞。他捡起它,把最后一点红酒倒进喉咙里。他更渴了。

也许如果我说服自己这是战前的货?Grian想。他把瓶口凑到鼻孔前,小心翼翼地呼吸那片空洞。它对他并不友好:一股强烈的工业辛臭让他反胃。很难相信这种东西会促使他和自己的监视者上床。也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任何理由。

共鸣箱使用者们会指责他堕落,但共鸣箱未尝不是一种性交,甚至,他会说,比性交更廉价。和成千上万人分享你的感官,需要付出的只是握住把手。相比之下,他还是更愿意选择由性高潮建立的连结。更私密,更忠实,也更……嗯,性感。

不过话说回来,作为一个被默瑟驱逐的人,他也没有什么选择权就是了。也许他只是嫉妒其他人的融合体验。承认这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的人生已经不可能显得更可悲了。

Scar,那个快乐的销售员,他何以如此快乐呢?Grian忽然很是好奇。他应该把那颗水晶带上的,也许这有助于他理解那个笑容。

Grian听见从隔壁房间传来的脚步声。他没有转头。脚步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住了。Mumbo站在Grian的余光里,用和白天一样的视线打量着他。那种视线是坦率的。这种坦率和脱落的墙漆、萎缩的牙床是同一种;它的本质并不是真诚,而是脆弱。

“昨天,你怀疑我是对的。对了一半。”Mumbo说。

“哪一半?”

“我讨厌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人类。”

欢迎来到社会,Grian心想。“噢。”他放下酒瓶,礼貌地说。

Mumbo缓缓踱到餐桌对面,坐了下来。“两年前,我的同事在我的防护服上做了手脚。我已经不想追究他这么做的缘由了。也许是嫉妒我过快的晋升,我猜。”

Grian同情地点点头。

“辐射尘,”Mumbo接着告诉他,“对我的脑子做了一些事。”

Grian上下打量他。Mumbo的意思是,他在和一个特障人合作?“比你想象的更糟。”Mumbo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解释道,“一个血管瘤。也许不是今天或明天,但它迟早会爆炸。”

“我以为罗森公司的医疗保险会囊括这个。”

“大脑是唯一不能被替换为义体的器官。”Mumbo平和地指出,“意思是我完蛋了,Grian。”

Grian有时希望自己不要那么敏锐。“这和你接受这个任务有关吗?”——Mumbo看起来很像是那种把地球旅行写进遗愿清单的人。

Mumbo摇了摇头。“枢纽七型是个彻底的失败,而他们需要有人承担责任……比起留在火星吃官司,我只能接下这个活计。将功补过,他们说。”

两人一时无言地坐在彼此对面。Mumbo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显然是刚刚把它从缠搅在一起的被褥和其他衣物里打捞出来。他的衣领滑稽地竖着,扣子也扣得仓促,整个人像是淹没在一大堆松软的褶皱当中。Grian忽然感觉自己负有一种义务——因为他们刚刚上了床,还是因为Mumbo突如其来的坦诚?——去询问、甚至关心Mumbo。

“我很抱歉。”他最终说。他并非不想显得更有人情味一些,只是这项能力已经在他的身上退化了。一个被默瑟主义开除的家伙。

Mumbo抬起眼睑,用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恳切直视着Grian。“刚才都是谎话。想不想知道我来到地球真正的目的?”

“嗯哼?”

“来见你。”一个毫不犹豫的回答。

“不是时候,Mumbo。”Grian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老天爷,Mumbo对调情时机的把握实在是太差劲了。他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但是Mumbo的表情仍然认真至极,甚至接近于绝望。“Grian,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爱你胜过一切,你会和我走吗?”

“任务结束后,我们当然可以约会之类的。”Grian故意答非所问。

“我是说现在。别管你名单上那个兽医了。让她继续修理她的动物,然后我们去火星。或者,如果没弄到飞船的话,地球另一边。没有人会为了我们追到阿拉斯加。”

Grian考虑了一下这个建议。“这是求婚吗?”

Mumbo的身体忽然打了个颤,就像人在睡梦中遭到摔下楼梯的惊厥时那样。他抿紧了嘴巴,交叉搁在桌上的十指。Grian继续盯着他,就像是审视沃-坎测试的受试者一样。某一个恍神里,他忽然看到了——感到了——很多。Mumbo有凹陷的眼窝,里面嵌着一双憔悴的眼睛,眼角红得惊人。Mumbo的嘴唇薄而柔软,像是一小块被切下的海绵。Mumbo的皮肤是苍白的,他的触碰和呼吸也是苍白的;他的面容如此忧郁,几乎要和船腾市惨淡的黎明合而为一。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Grian忽然感觉自己身处一场没有温度的烈火当中。有关Mumbo的什么东西正在燃烧他的躯壳,让他渴盼着从中脱身而出。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一切……这种生活,对你而言……”Mumbo字斟句酌,慢慢地说,“并不公平。”

——这一切组合起来,成了一则糟糕的谜语。有那么一个瞬间,Grian以为自己抓到了那根线头。但很快,谜底在他的指缝间一闪而逝,遁入了无处不在的基皮之中。这里没有一个量表或一本手册供他参考。Grian想:如果Mumbo是仿生人,他会把子弹送进他的脑袋吗?不。至少不是在他们刚刚赤裸相待之后。否则他就太混蛋了。同样的道理,如果他现在拒绝Mumbo,这意味着他是个混蛋吗?

“我讨厌仿生人。”Grian最终说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会如此回答。他的脑袋是一台图灵机,输入固定的参数,输出固定的参数。瞧瞧这个衰败的城市对他做了什么。

但那个不存在的可能性已经开始在他的身体里回响。另一种生活。做他的猎杀对象们所做的事:逃亡。

Grian仍然感到干渴。他俯过身去,和Mumbo接吻。这个吻出奇地长,它终于结束时,窗外的视野依旧被雾霾笼罩,但排风扇已经轰隆轰隆地运作起来,邻居的狗也开始嚎叫,这是新的一天降临的前兆。

Grian回过身,关掉了即将启动的情绪调节器。今天,破天荒地,他并不想很快开始工作。“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你冷吗?卧室里有电暖炉。”他说。

而Mumbo正有此意。

 

出发前,Grian接到了Xisuma的电话。显然,Cub打算连夜逃入北边的无人区,在半路被截下了。现在,他被暂时拘留在警局接受审讯。

“一个好开头。”Grian自言自语道,而后想起自己已经有了交谈的对象,便回过头去,和Mumbo相视一笑。这种感觉令他身心舒畅。也许他早就应该为自己申请一位搭档的。

名单上的下一位名叫Pearl,她在郊区经营一家宠物医院。此地接近辐射区,住户稀少;如果不是这次任务,Grian会以为这地方已经被基皮占领了。

到达目的地后,谨慎起见,Grian先驾车在高空悬停了一会儿。从外观来看,这家正在营业的宠物医院无可挑剔。楼顶喷涂着一只打盹的花猫,近几日似乎重新上过了漆。在它的前爪附近,树着一块印着“预约入口”的标牌。除此之外,还停着几辆皮卡,车身也喷涂着相同的图案。Grian并不介意从楼顶强行突破,但他首先要避免的是打草惊蛇。对手比他更熟悉楼内的情况,没有必要增加行动的难度。因此,他还是选择了把车停在路边。

虽然现在是营业时间,大门却紧闭着。这倒也合乎情理。这样偏僻的地方,鲜少有人会步行前来。——或者只是因为心虚?不过,一扇门当然是不足以把赏金猎人挡在外面的。

Grian登上台阶,找到门铃,并按响了它。门铃声刺耳走调,显然是上了年头,电路接触不良。很快,对讲装置里就传出了一个柔和的女声:“预约客户请移步楼顶。”这想必就是他的目标了。

“我没有预约。我的同事给了我这个地址。我的猫一整个上午都在呕吐。”Grian对着那扇门说。

“本店只收治真猫。”沉默片刻后,兽医告诉他,“如果是电子动物,我可以给你一个号码……”

“他是真的。”Grian强调了一下,模仿那种受到冒犯的口气,“活的。”

“抱歉。你把他带来了吗?”

“是的。在车上。我不确定该如何移动他。”Grian轻车熟路地撒了个谎。但Mumbo信以为真一般,扭过头去打量停在身后的警车,好像里面真躺着一只猫似的。

对讲装置被关闭了。他们听到橡胶鞋跟踏在地毯上的闷响,片刻后,兽医为他们打开了门。Pearl是个矮小的女性,她的颧骨很高,而脸颊太瘦,以至于那双眼睛显得很大。她有干燥的深色长发,穿着一身白大褂,它散发着某种淡淡的气味,像是老木材和不知什么动物的尿。

一看到他们,她就知道并不存在什么呕吐的猫。“我会报警的。”她威胁道。

“我就是警察。”Grian亮出了证件。Pearl皱起眉,仔细地检查它,而他耐心地等候着,手指始终压着枪套。真是好笑。Grian想。他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他们都心知肚明。现在,她大概正在拖延时间,考虑如何脱身。他几乎能看到她脑袋里的那些回路如何运转,放出并不存在的火花来。等Pearl终于抬起头来和他对视,他继续道:“恐怕我要逮捕你,将你遣送回火星,仿生人女士。”

“我很抱歉这么说,但你是罗森公司的财产。”Mumbo补了一句,试图用脸上的真诚来弥补这糟糕的话术。

“这是个玩笑,对吧?”Pearl问。她的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在差点被激光轰穿脑门之后,这一回Grian格外留心她的动作。但她的袖口很窄,难以藏下一把枪,连小刀都不太可能。就算她真有什么武器,Grian也有自信快得过她。“很遗憾,不是。”他心不在焉地答道。

见Grian似乎对她的辩解兴趣了了,Pearl把视线转向了Mumbo。“我不是什么仿生人。我在这儿干了好几年了。整个区的居民都认识我。上个月,我还做了义务工作,帮忙修复了附近的酸雨罩。”她恳切地说,“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好像是被她的目光逼退了一般,Mumbo向后缩了缩,求助似的看向了Grian。

“好吧,”Grian叹了口气,“沃-坎测试,如果你仍然坚持声称你是人类的话。”

“那是什么?”

噢,你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为我们找一个能坐下来的地方,可以吗?”他向门内打了个手势。

Pearl犹疑地回头张望,却没有挪开堵住门口的身体。“我需要叫我的律师来。”

“事实上,呃,仿生人没有辩护权。”Mumbo殷勤地提醒道,“但是,如果你感兴趣的话,火星议会最近在讨论一项法案,有关……”

“请让开。”Grian出声打断了这番帮倒忙的发言。实在懒得与这两个人周旋,他拽住Pearl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向门里挤去。女人吃痛地惊叫起来,试图脱身,但她的力量没法和Grian抗衡。被扯进自己的诊所之前,她再次回头看向Mumbo,好像在无声地哀求什么,后者只是低下头去,继续咕哝着一些难以听清的词语。

几乎是半拖半拽地,Grian带着Pearl上了楼,来到了她的办公室里,把她按在了椅子上。这一个看起来比之前的都好对付,但Grian不敢轻敌。为了万无一失,他干脆把Pearl的右手铐在了扶手上。Mumbo这一回选择了聪明的默不作声,只是在一边帮忙调试设备。

“一只猫多少钱?”开始测试前,Grian问道。他在走廊上看到了一些笼子,里面装着各种动物,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只壮硕的羊驼。

“我不出售猫,我只治疗它们。”Pearl愤怒地盯着他,满脸通红,“你怀疑我倒卖动物?这就是你这样对待我的原因吗?”

Grian耸了耸肩,例行公事地掏出那本小册子,摊在桌上。“你觉得三百块够吗?”

“既然你那么舍不得钱,”Pearl讥讽地说,用一种Grian所欣赏的伶牙俐齿,“你可以买一只电子的。我听说五块钱就能买到,如果你为之工作的那个政府肯给你贷款的话。”

“你呢?你喜欢猫吗?”Grian转向一边垂手而立的Mumbo。Mumbo的脸上又浮现出他们初见时那种不自在的神态,好像正在接受讯问一样。他小声回答:“可以开始测试了,Grian。”

我应该弄一只猫;它们不大不小,而且足够漂亮,足够机灵。Grian想。“第一题。你正在观看……”

“——Grian!”

 

还没有回过头来,Grian就已经知道太迟了。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先一步抵达了他的耳膜。Mumbo倒在Grian和门之间的空地上,左肩烙着一道焦黑的伤口。伤口附近的衣料被瞬间的高温点燃了,一个破洞慢慢扩散开来,火星飞散在空中,带着几缕白烟。血还要过一会儿才要流出来,因为致伤的那道激光暂时焊住了血管。激光没有贯穿人体,功率并不大。而发射那道激光的武器,正握在门外那位袭击者的手里。

Mumbo刚刚不是站在这里的。他一定是察觉了异样,下意识地飞身扑来,挡下了攻击。

那把枪瞄准的是Grian的脑袋。

Grian认出了门外的人。一个同样出现在名单上的仿生人。男性,有宽阔的肩背和沉稳的眼神。按照情报,他本该正在城市另一头的工厂里工作。Impulse又开了一枪,而Grian抢先一步打开了别在耳后的力场装置,激光束被正弦波中和了,消散在空气里。贴着耳廓嗡嗡作响的噪音让他头痛不已,不过至少他的命保住了。

Mumbo也许没有那么幸运。但Grian不敢去想。

Grian拔出那支被Cub称为“老古董”的武器,而Impulse已经扔掉激光枪,跃向了他,抱住他的腿,两个人一齐倒在地上,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体型上的差距过于悬殊,Grian毫无还手的余地。他试图开枪,但Impulse总能精准地拨开枪口,让子弹完美地避开自己。在他们扭打的过程中,Pearl捡起了Impulse的激光枪,熔化了手铐,走到了不省人事的Mumbo身边,将他向走廊另一头拖去。

她要带走他。Grian恐惧地意识到。楼顶停着他们的车。

“放开他。”Grian嘶声喊道,但很快就被左脸结结实实的一拳打得哑了声。她要带Mumbo去哪儿?肯定不是医院。情急之下,他冲着她的背影扣动了扳机——但Impulse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腕,使得弹匣里剩下的几发子弹也尽数打了个空。她甚至没有劳神回头看一眼。

“别恋战。”Pearl吩咐道。Impulse揪起Grian的领子,将他的后脑狠狠撞在了桌角上。

 

我不行了。一片迷蒙的涡旋中,Grian想。我退出。这就是结束了。那两个仿生人,还有名单上的剩下二十几个,它们要逃走了,那又有什么关系?总是有新的仿生人要杀,总是有新的赏金猎人负责杀死它们。两方势力日复一日地互相拉扯,你退我进,好像在跳某种滑稽的探戈。这些仿生人,它们自以为掌握了命运,实际上只是落入了另外一种命运之中,意识不到自己在步其他仿生人的后尘。他不也一样吗?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复仇理应是那个通用的标准答案。可是这些质问组成了一个恐怖的漩涡,把他的愤怒也一并抽干了。留下的只有——那种统治着他的人生的——茫然。

一股无可遏制的牵引力正将他扯向深渊。这力量并不来自伤痛或疲劳,而是来自他自己。它一直都存在于那儿,硬币的背面,跷跷板的另一端,地毯下的怪物。Grian不知该如何给这股力量命名。一种抽象意义上的基皮,一旦失去秩序的压制,它就会在他的胸腔中生长。

他应该屈服于它。放弃,然后拥抱死亡,或是别的任何东西。但他的头顶响起了一个声音。“追上去,Grian。”默瑟催促道。一只干瘪的手托住了Grian的肩,阻止他放任自己融化在灰色的潮汐里。

“滚开。”Grian喃喃道。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必要保持虔诚。如果默瑟真的在乎他,为什么一开始要将他流放?他感到困乏,这是一个好的信号吗?明明刚刚进行到任务中的第三个,他却前所未有地疲惫。也许原因在于那瓶酒,以及缺乏睡眠……默瑟只是重复着:“追上去,救回你的同伴。这一次你必须相信我。听我说,Grian,你必须追上去。你不会喜欢你将要发现的事,但你别无他选。把它当成一种考验,如果你愿意的话。”

饶了我吧。Grian想。“通过考验之后呢?”他问,“我会得到什么?”

“你心里一直以来渴望的东西,即使你自己都没意识到。”默瑟说,“你爱上了Mumbo。”

 

不知过了多久,Grian才终于从那片虚无的黑幕下找回自己的视野。眼前的金星消散后,Grian强忍着天旋地转的感觉,用酸软的四肢撑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他的嘴里满是血腥味,视野边缘也血红一片。至于那些耳鸣,他分不清它们是来自力场装置,还是自己的脑袋深处。这些都不算什么;他经历过更糟糕的。

Grian爬上通往楼顶的最后一级台阶时,一股滚烫的气流扑面而来,它来自一辆已经发动的货车。货车的后厢敞开着,Pearl一定是把Mumbo从那儿搬了进去。在距Grian几步之遥的地方,她探出车厢,伸长手臂,抓住了门把。一旦那扇门关上,仿生人的胜利就大局已定了。

Grian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他用尽全力纵身一跃,只是堪堪抓住了车门底架。但这就足够了:货车重心失衡,开始在警报声中缓缓降落。Grian抓住这个机会,借力一个挺身翻进了车内,落在Pearl的对面。Mumbo就蜷在一旁,已经从休克中醒转,双眼里满是惊惧。从伤口撕裂的程度来看,仿生人对待他的方式并没有很温柔。

Pearl反应很快,立刻将枪口顶在了Mumbo的脑袋上,好像Grian的追击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一样。她的长发——发梢沾着Mumbo的血——在楼顶的狂风中飞舞,眼睛闪闪发亮。“开车,Impulse。”

“我不保证你会不会摔下去。”驾驶座上的男人警告她。

“那也是在他之后。”她轻蔑地说。

货车再次摇摇晃晃地升了空。仿生人和赏金猎人在敞开的厢门处对峙,一个拥有人质、武器、载具和同伙,另一个则一无所有,并且刚刚遭到了一顿痛殴,几乎只剩下半条命。“我只说一遍。”Pearl用左手在倾斜的车身里稳住自己,右手的激光枪仍然稳稳地瞄准Mumbo的前额,“投降,然后我们饶你们一命。”

Grian在心里计算自己能否抢在Pearl扣动扳机之前抢下那把枪,或者让她失去行动能力。如果Mumbo不在她手上,他有把握能在一回合的搏斗里把她扔出车门。但这些都已经成了不现实的空想,如果是以不伤害Mumbo为前提,他什么也做不到。现在Grian只能应声,用言语为自己和Mumbo争取时间。他努力在气流吹起的尘雾中睁大眼睛,看清Pearl的动作。“你不会的。”这些凶残的东西,它们才不会对他人手下留情呢。

“我已经放过你们一次了。”Pearl说。

……什么时候?Grian错愕了片刻,很快就想到了。昨天,他们在那间地下室里的时候。Pearl也在那儿,是她启动了无向电波发射器。Grian用余光搜索了一番,在不远处找到了它。见到他恍然大悟的神情,Pearl又补了一句:“就当是还Mumbo的人情。”

Grian的目光滑向了一旁的Mumbo。“人情。”他重复道,“哪一种人情?”

Mumbo颤颤巍巍地张开了嘴,但Pearl打断了他。她咧开一个施虐的微笑,那张漂亮的脸变得扭曲起来。一种模糊的预感降临了,让Grian的内里翻江倒海:他应该阻止Pearl说出接下来的话……但是他错失了那个机会。

“你知道枢纽七型原先的客户是谁吗?”Pearl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并不等他回答,“地球人。准确来说,地球军人。他们需要一种更强力、更廉价的武器,无论是对抗人类,还是仿生人。”

Grian的思绪依然围着方才那个所谓的“人情”打转,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她在暗示什么。他觉得可笑。“我已经当了五年的赏金猎人。我杀死过的仿生人能追溯到T14型。”

“真的吗,Grian?”她厉声道,“你记得你的父母吗?”

“是你们这帮他妈的杂种害死了他们!”Grian叫道。那股仇恨的火焰攀升上来,他几乎能听到冲撞的血流在脑袋里怦怦作响。“因为你们这些可怜的杂种不满足于现状。如果没有那场仿生人暴乱,我本可以——”

……

可以什么?

Grian试图回想十五岁之前的自己。那时他最大的追求应当还不是以猎杀人形机器为生。如果他延续那样的生活……但那到底是怎样的生活呢?

他的父母叫什么?长什么样?

他是在船腾出生的吗?还是搬到了这里?

他上过学吗?做过其他工作吗?

他有兄弟姐妹吗?有朋友吗?

他不能使用共鸣箱,由于某种移情障碍——这个诊断是由X,他的上司下达的,为什么?他没有去过医院吗?他为什么从未得到过一份正式的医疗报告,也从未领取过任何形式的补助金?

就这样,Grian听到了自己的人生在脚下崩塌的声音。那股令人不安的预感彻底孵化了,一个粗糙的肿块梗在他的喉咙里,噎得他说不出话。Pearl几近同情地打量着他。她是对的。Grian意识到。除了他模糊的记忆以外,那场暴乱从来没有出现在报纸上、广播里,或任何人的口中。除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噩梦,他再拿不出其他证据了。典型的记忆植入。他怎么从来没有怀疑过?也许他怀疑过。也许他曾经甚至反抗过,然后他们抹除了他,换上一个更顺从的。

但他接受过无数次沃-坎测试。不,见鬼,那就是枢纽七型的用途。他是个该死的枢纽七型。这些事Mumbo知道吗?他一定知道。Grian没有异常。昨晚,Mumbo是这样向罗森公司汇报的。Mumbo是设计枢纽七型的工程师,他……

噢。

是Mumbo建造了他。

这个领悟像一记狠拳一样击中了Grian。他再次看向一旁的Mumbo;Mumbo只是合上那双疲惫的眼睛,以几不可察的幅度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Grian头晕目眩地想。一个声音在他的头脑中吟诵:……冬天使我们温暖,把大地覆盖在健忘的雪里,用干枯的球茎喂养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它一定是来自过去的Mumbo。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Mumbo也并不是第一次向他念起那首诗。四月为什么是残忍的?当时,Mumbo这样问他,而他的心里立刻有了答案。那段对话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从某个他无法企及的久远的时刻起,Mumbo就在爱他了。

“叛徒。”Pearl轻声说。她的话语是鄙夷的,神情却是怜悯的。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得知了这个,你要怎么活下去?“给你最后一个加入我们的机会。否则,等到我们重获自由,你将是第一个接受审判的人。”

“想都别想。”Grian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茫然无措。他拼命地感受着自己,像补一张过时十年的车票。心跳,呼吸,全身上下传来的疼痛,甚至于此刻脑海里所有横冲直撞、纠缠不休的念头,这些都拥有了全新的意味。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伪造的?哪个属于他,哪个不属于他?这一切不荒唐吗?话说回来,他真的拥有所谓的“自己”吗?他是一个被设定的参数。

但他的爱不是。他爱Mumbo吗?他应该早点问自己这个问题的。也许他爱上了Mumbo。不,他绝对是爱上了Mumbo。这种爱算得上自由意志的显现吗,既然它已经在另一段人生里被决定了?

管它呢。Grian迫使自己打起精神。无论他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现下的境况。这帮混球——不管他们有什么理念、什么口号——绑架了Mumbo。Grian绝不会和他们站在一边。

讽刺的是,他现在的感觉要比前一天好。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身处一座孤岛上;事实是,困在这座孤岛上的不止他一个。他的诞生、他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有意义的,至少对于一个人来说。

Grian打定主意:他不能让Mumbo死。去他妈的吧。

“好吧,我投降。”他说,“给我讲讲‘重获自由’是什么意思。”

Pearl看起来稍稍松懈了一些,但并未放开手中的枪。那种温和的、甜美的微笑又回到了她的嘴角。“多年来,我们都在寻找一个活下去的办法。不作为近似的人类,而是作为仿生人,我们自己。”

Grian点点头,假装自己在听。这时候,货车的自平衡系统已经启动了,正在修正倾斜的重心。他借着这股力,悄悄向车厢深处挪去。在身躯的遮掩下,他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旋钮。Pearl继续道:“我们要发动一场战争,为了生存,也为了复仇。你就是他们罪行的证明,Grian。清算来临时,他们一个也跑不了。即使是Mumbo。当然,他是人类之中较为——”

Grian摸索到了无向电波发射器的开关。祈祷着默认指令设置仍然停留在昨天,他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按下了那个按钮。幸运眷顾了他,一切如他所料。那道熟悉的劲风在他的体内来回震荡,但口腔内的剧痛让他保持了清醒。车内的另外三人则毫无防备地中了招,立时陷入了强直昏厥之中。Grian爬起身来,从Pearl的手里抢过那支激光枪,熔化了后厢与驾驶座之间的隔板。高温传到他的皮肤上,让他手心出汗,几乎握不住枪。他把不省人事的Impulse从座椅上拽了下来,自己坐到了操纵台前,抢在货车撞上一座垃圾处理塔之前调转航向。一个丑陋的急转弯使得货车在空中打起旋来,Grian只好尽力减速,确保Mumbo不会被离心力甩出车外。他不记得飞车是如此难以驾驭的东西。所幸,他们没有离开多远,很快,Grian就认出了宠物医院楼顶那只黄白相间的猫。

终于将货车降落后,Grian发觉自己的手抖个不停,头发被冷汗黏成沉重的一块,视野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心脏更是跳得像即将爆开一样。他跌跌撞撞地走下货车,用激光枪结果了两个仿生人的性命,然后终于关闭了耳边的力场装置。它快要把他搞疯了。事实上,他不确定它究竟是否真的关掉了,因为耳鸣仍然在持续,如果不是愈演愈烈的话。

“你没事吧?”他嘶声向Mumbo问道,很快又意识到对方无法应答。又花了一番工夫,Grian把Mumbo塞进了警车里,然后从储物格里翻出一罐见底的止血喷雾。这东西能够生成一层分子膜,暂时修复破裂的血管,同时促进凝血。这样应该足够撑到医院了。Grian把它喷在Mumbo肩膀的伤口上,祈祷剩下的喷雾还够用。为了保险,他又脱下外套,将它按压到血迹最深的地方。这个过程中,也许是他的动作太笨拙,Mumbo从昏厥中暂时苏醒了过来。在费力的喘息间,工程师告诉他:“没用的。”

这不是由你决定的。Grian固执地想。他把临时绷带扎得更紧了些,回身告诉导航系统:“最近的医院。越快越好。”飞车立即升了空,开始沿着规划好的路径行驶。

“现在……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我正常吗?”Mumbo又一次虚弱地开了口,“一个爱上自己的造物的怪胎?”

Grian没有回答。他抖着手指拨通了警局的线路。

“下午好,警官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吗?”Cub在扬声器里高兴地说,“别急,我们总会找到你的。”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Grian质问道。

“好问题。你杀死Scar的时候,怎么没有问问他想要什么?”

Grian挂断了电话。老天爷,这些仿生人,他们不是闹着玩的。他必须往坏处想。也许他面对的不是同盟,而是一支军队。他是否碰巧处于某个历史性的事件当中?人类所能承受的历史是有限度的。自从末日之战以来,到处都是历史,每时每刻都是历史,以至于在飞速的贬值中,历史已经一文不值。

他不能去医院。如果仿生人能攻陷警局,当然也能攻陷其他所有的公共设施。他必须隐藏起来。

“坚持住。”Grian叫道。他切换到手动驾驶,调转车头,飞向自己的公寓。

“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Mumbo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继续兀自断断续续地念叨着,“我十五岁时购买了你……我被他们骗了,我不知道你是二手的,只剩下几个月寿命。你死去时,我伤心极了。我没有再为自己购买过其他的仿生人。直到我入职罗森。

“每一个仿生人,从外观到个性,都是由客户决定的。只有你,Grian,你——咳咳——你是我设计的。唯一一个。我……我把你交给了他们,和第一批里其他的枢纽七型一起。我听说,你是他们当中最出色的……我真后悔。

“每一次,他们把你的尸体运回来,而我把同一套记忆注入一个崭新的你。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你不记得我,不记得火星上的日子,但这样很好。你永远是Grian,而我却会老,会得病,会死去。你才是最完美的。我配不上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么说。”

这些还重要吗?Grian想。他的人生是假的,并不代表这一刻是假的——并不代表昨晚是假的。事实上,他找不出比那更真实的东西了。“好,继续和我说话。”他命令道,“说说火星上的事。说说从前的我。什么都行。”

但Mumbo只是说:“我爱你。”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妈的。Grian踩了一脚油门。他已经能看到公寓楼顶指示灯的闪光了。他反复告诉自己:没问题的。船腾是个臃肿的城市,就算仿生人再多,他们也能找到躲藏的地方。如果藏无可藏,那么他就反击——有了情报和经验上的优势,就算同时面对二十个仿生人,他也并不是全无胜算。何况,他们总是可以逃。

他们昨晚就该逃的。

 

“嘿,Grian。”一个不同于Mumbo的声音从飞车后座上传来。

Grian立刻反射性地举起枪——他以为是又一个仿生人,不知何时躲进了车里。但后视镜中的映像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默瑟和他那身破破烂烂的袍子。瘦骨嶙峋,老态龙钟,嗓音却洪亮而平和。

“我算是人类,还是仿生人?”Grian放下枪,问道。

“这取决于你。我不评判。”

“我不想让Mumbo死。”

默瑟惋惜地叹了口气。“没有什么能永远活着。我也不能。”

“我以为你的全部教义就是关于让死物复生的。”

“重点在于,”默瑟说,“和动物不同,人可以选择。”

“我弄不明白。”Grian喃喃道。飞车锁定了楼顶的降落点,开始喷出等离子束减速。“你能救救Mumbo吗?”

“只有你能救他。只有你们能拯救彼此。”

Grian又一次举起枪来,歇斯底里地叫道:“我要杀了你。”但默瑟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只在座椅上留下一道脏兮兮的压痕。

 

飞车平稳地降落了,安全闸松开,车门自动解了锁。Grian倾过身去,检查Mumbo的生命体征。还好,一切还来得及。接下来他得让Mumbo平卧,然后想办法叫来一位医生。Mumbo可能会丢掉一条手臂,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罗森公司的医疗保险肯定足够他支付一副机械义肢,最好的那种。如果他们真的吝啬到那种地步,连这点钱都不肯出,他就上诉。噢,对了,仿生人没有上诉权。那么他就支持Mumbo上诉。说到底,有没有义肢也不重要。在这个残缺的世界里,人至少也应当保有残缺的权利。

Grian用掌根抹了一把眼泪。他抬起Mumbo那条完好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将Mumbo小心地从车里架了出来,向公寓的入口挪去,沿着和昨晚一模一样的路线。他的双腿摇摇欲坠——是因为负担着Mumbo的重量,还是因为这副躯体的使用期限正在逼近?如果没有可供替换的身体,仿生人活不了多长时间。死亡和他比他想象中更加亲近,这个事实使他内里的那层愤世嫉俗也失去了根基,显得不伦不类起来。取而代之的只是一种空虚。这种空虚是宝贵的,为他充当一台专门处理思想的碎纸机,让他的忧虑和悲哀都有了去处。

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电梯终于发出叮咚一声,为他滑开了门。又过了极其漫长的几秒,他才通过了瞳孔识别,进入了自己的住所。那个酒瓶依然立在厨房的桌面上,如果它不是已经空空如也,他会很需要灌上一口。说真的,他又怎么确定自己现在没有处于烂醉之中呢。

把Mumbo安顿在床上后,Grian立刻打开电话簿,寻找附近能够出诊的医生。他的手指滑到其中一个号码上,选定了它。巴克希特机器医生,全城上门服务,投币使用,能够应对复杂的外伤。营业时间:上午十点至凌晨一点。

现在几点了?Grian向墙上的钟抬头望去,发觉中午刚过。天哪,今天真是长得可以。他希望,这一切结束后,自己至少会得到相称的工资,如果还有人给他发工资的话。他走到厨房,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

嘟……嘟……

Grian聆听着那冗长的忙音。嘟……嘟……他口干舌燥,坐立不安,感觉每一个细胞都处于爆炸的边缘。嘟……嘟……

咔哒。

——那是什么?

Grian的第六感再一次拯救了他,就像此前无数次那样。他丢下听筒,一个闪身,滚到了餐桌后面。哗啦!随着一声玻璃炸裂的脆响,Grian头顶的酒瓶被击得四分五裂,证明了他的又一次死里逃生。他的直觉没错:刚刚有人拉动了枪栓。

仿生人追来了?不,不是仿生人。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Grian缓缓直起身来。开枪的人是Mumbo,他痛苦地意识到。

啪嗒。隔着两扇门,Grian看着Mumbo的手臂垂落在床边,手里的激光枪滑落在地。那是他前一天交给Mumbo的配枪。刚刚错失了机会的初学者枪手回望着他,以那种永恒不变的坦率。

“我很抱歉。”Mumbo轻声说。

Mumbo想要杀了他。他们是一伙的。“为什么?”Grian问道,他的双脚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带着他走向Mumbo,而非逃离,“那个‘人情’,究竟是什么意思?”

Mumbo重新脱力地合上了那两片眼睑。他的吐息浅而紊乱。Grian什么都不想追究了。事实上,即使现在有另一发子弹向他射来,他也不想劳神躲开了。他只是继续向Mumbo走去,好像正在结束一场异常漫长的攀登。这场攀登中,他数次化成白骨,又数次长出柔软的血肉。现在,终点正在他面前展开。

“我帮助他们逃离了火星。”Mumbo平静地承认道,一种超出常人的狂热——一直以来,它都被Grian错认成了脆弱——映在他深色的眼睛里,“我启动了他们的认知程序。仿生人,这些进化的宠儿,文明唯一的解药……他们的脚步不应该被阻碍。放弃吧,Grian,留在我身边。”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能让Grian感到意外了。这个Mumbo向他开枪,而不久前的那一个Mumbo为他挡下了一束激光,再之前的Mumbo向他求了婚,哪个才是真正的Mumbo?这些都无所谓了。无论哪一个Mumbo都是和他相爱的,除此之外,Grian什么都不需要了。他只是惊奇于自己一开始是如何低估了这个男人。他知道自己看着Mumbo的目光是温情的,正是前一天Mumbo眼中的那一种。他心想:噢,瞧瞧你,亲爱的异类先生,你找不到自己在族群中的位置,我也是。

“你会怪我吗?”Mumbo用祈求原谅的口吻问道,像个犯错的孩子。

“你知道他们会失败的。”名单里的枢纽七型,只不过有二十几个,远远无法对抗整个船腾。除非——除非不止这些。Grian慢慢咽下一口唾沫。

“他们——我们——我们到底有多少人?”

Mumbo只是悲伤地勾了勾嘴角。他无需回答;Grian已经听到了。飞车的呼啸逐渐盖过了他耳边挥之不去的耳鸣。窗外交织起一片车灯的红光,它们散射在漫天的尘雾里,显得更加慑人。如果不是身处漩涡中心,Grian会认为这个场景相当震撼。

他被上百个人、上百把枪包围了。这些仿生人并不来自火星,而是来自于船腾,他的身边。他们是接线员、起重车司机、麻醉医师、广播员、杂活工、房产商、救生员、财务经理。这不是一场逃脱,这是起义。他没有胜算。他记忆中那场虚假的暴乱,即将在他的眼前上演。

叛徒。等到我们重获自由,你将是第一个接受审判的人。

看来,Pearl并没有虚张声势。不过,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一定是卫星定位。那么,追踪器是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上?不对,不是他的身上。是Mumbo的身上。Grian诧谔于自己的愚蠢。

如果他那时抛下了Mumbo,情况会乐观得多。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跑到楼顶,启动警车,按下正弦波按钮,升到民用飞车无法抵达的高度,然后也许从其他辖区呼叫增援。但他发觉自己并不想那么做。

经典的仿生人式听天由命。不,Grian自嘲似的想。从他放弃屈服于那个女性仿生人的一刻起,他就已经彻底丢失了那种听天由命。真是奇怪,从前的他才更像一个仿生人,而把他从那种人生中拽出来的,正是赋予了他一副无机躯壳的人。他忽然感到一种目眩神迷:在罗森公司的某个仓库里,装有无数个已废弃或未开封的他自己,每一个都拥有同样的棕色短发和蓝色眼睛,鼻子两边散落着别无二致的雀斑。Mumbo看着他、亲吻他、和他做爱时,也是在看着他们、亲吻他们、和他们做爱。正因为如此他才与众不同。如果人类能被某种集体情绪连结起来,那么他也能。他和每一个他一样爱Mumbo,这就是证明。

在那一刻Grian忽然顿悟:在Mumbo眼里,他并不是仿生人或人类。在那双忧郁的瞳仁里,他只是Grian。独一无二的Grian。作为造物,作为搭档,作为爱侣,也作为他自己。在这种领悟中,他几乎要大笑起来。

他走投无路了。

他的视线重新扫向Mumbo。工程师脸色惨白,那件外套已经彻底被新鲜的血液浸透了,而更多的血还在继续涌出。凝血障碍。那颗血管瘤。Mumbo说得对。他把他带到这儿来,完全是徒劳的。是什么使他没有看到这一点?

Grian俯下身去,亲吻Mumbo汗湿的发顶,这一次不带着爱情或性欲,而是带着一种虔诚。对于生命本身的虔诚。所有人类都会死去,无可挽回地停止运作,这种易朽才是使他们成为同类的东西。他们用共鸣箱分享生,用死亡分享死;他们死去,然后在彼此身上复生。默瑟没有骗他,也没有抛弃他。Grian想到Scar,想到Cub,又想到Pearl和Impulse,那几双愤怒的、闪闪发亮的眼睛。也许,在无数宇宙中的另一个里,他会投身于仿生人的反抗之中,甚至亲手轰穿曾经的上司的脑袋。或者,他会忠于自己的职业,将这座的城市从叛乱中挽救回来,然后用赚来的薪酬买一张前往火星的船票。但是……

他累了。Grian想。这是一件好事吗?这是否说明他与真正的人类更加接近了一点?但没关系的。他究竟是人类还是仿生人,抑或是介于二者之间,这些都不重要了。默瑟向他作出过一个承诺,而他现在想要兑现它。

“我爱你。”Grian贴着Mumbo的耳朵说,像是履行一个预言。之前的他一定如此说过,但他绝不介意再说一遍。这句话出口时,他忽然很是解脱。在兜了如此之久的远路之后,他终于踏出了迟来的最后一步,补完了某种冥冥中的轮回。

“我们跑吧,就现在。”Mumbo气若游丝,“劫持那艘飞船。去火星,或者木卫二。我听说先遣队已经驻扎了。”

“电子动物的价格会更贵。西尼百货在那儿没有分店。”Grian回答道,像对答一种刚刚被发明的暗语。

“也许那些星球上还剩下一些野生的猫。”

“皮毛光滑、瘦而优雅的那种。”

“走路时会翘起尾巴,一晃一晃的。”

“有很亮的蓝眼睛。”

“你喜欢蓝眼睛?”

“我喜欢。”人类的叛徒轻轻地说,然后仿生人的叛徒吻上了他苍白的嘴唇,如同一场健忘的雪,包裹住大地荒凉的灵魂。没有未来的人和没有过去的人安静地接吻,不急不徐,就像拥有全宇宙的时间一样。在这间卧室之外,仿生人军团已决意再碾平一遍这座城市的尸体。也许这些进化的宠儿会掏空它腐烂的内脏,种下危险的变革的新芽,但这和他们都没有关系了。他们会有一只猫。它有光滑的皮毛和很亮的蓝眼睛,纵观人类的整个历史和未来,都再找不出第二只这样的猫。

Fin.

塔.psd

晨昏线


还是点图!

本来想画ll奈何隐士服的设定真的太帅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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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FSAYSHONK
第一次摸可爱鳕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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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umbo】Goodbye Dads

观前须知:

-预警:对侵入性思维、惊恐发作、病理性悲伤、自杀及自杀想法的提及

-Grumbot这个名字太出戏了,我给掐头去尾重新组合改成了Brumo,布鲁莫(…)这名字就相对正常了

-bgm:暗涌 - 王菲


命运转动舵轮的那天是个普通的日子。Mumbo刚刚结束一场会议,被赫尔辛基的暴风雪困在机场。三小时前,他刚刚和儿子通了视频电话...

观前须知:

-预警:对侵入性思维、惊恐发作、病理性悲伤、自杀及自杀想法的提及

-Grumbot这个名字太出戏了,我给掐头去尾重新组合改成了Brumo,布鲁莫(…)这名字就相对正常了

-bgm:暗涌 - 王菲

 

 

 

 

 

 

 

 

 

 

 

 

 

 

 

命运转动舵轮的那天是个普通的日子。Mumbo刚刚结束一场会议,被赫尔辛基的暴风雪困在机场。三小时前,他刚刚和儿子通了视频电话,并高兴地得知后者转变了念头,愿意进入本地的大学。他急于和同事分享这件喜事,以至于将手机落在了洗手间里。Grian则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他灌下了过多的朗姆和奎宁水,带着剧烈的偏头痛回到了家。他从日程表上删掉了次日的徒步计划,随后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连眼镜都没有摘。进入人生中最后一次安宁的睡眠之前,他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还没有向楼下卧室里的儿子道个晚安。不过这不打紧,他已经订好了票,等Mumbo回到家里享受难得的假期,他们将在前排欣赏一场千载难逢的音乐会。时隔二十年复出的一支乐队,Mumbo大学时深深为之着迷,历次搬家也没有抛下那一柜子唱片。Grian确信,这些即将到来的快乐经历,足以弥补一次被忽略的晚安。那场音乐会他们最终没有去成。

凌晨,Mumbo在保洁人员的帮助下找回了手机,并看到了他这辈子最难以忘记的东西。四十三条未读信息堆叠在屏幕上,最新的一条发送于半小时前。那一句话从此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即使化为尘埃和白骨,他也摆脱不掉它的纠缠。他给Grian拨号。无人接听。他给邻居拨号。他给警察拨号。他给布鲁莫拨号。他给布鲁莫拨号。他给布鲁莫拨号。他再一次给布鲁莫拨号。他一遍一遍地给布鲁莫拨号,感到自己的心脏逐渐砌进了冰层。

依旧,无人接听。

 

布鲁莫死了。他们十七岁的儿子,一个与“自杀”一词最无关联的人。他喜欢滑雪和桌球。他喜欢收集老电影的碟片。在他选择终止生命的十二小时前,他刚刚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上传了一段短视频,其中他盘腿坐在草地上,用尤克里里演奏马里奥主题曲。现在,那条视频的评论区挤满了蜡烛的表情符号。

第一场争吵爆发在葬礼后的第十四天,导火索是厨房里一只坏掉的水龙头。他们大吼大叫,将拳头捶在墙上和桌上,竭尽全力搜刮出最伤人的话来。就好像布鲁莫把他的父亲们一同带进了坟墓,留下来的是两个占据了他们身躯的魔鬼,一心一意想要撕碎对方的灵魂。——你宁愿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愚蠢的相机上,也不肯抽空和我们的儿子谈一谈!顺便说,那些评委对极了,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不会看一眼你拍出来的垃圾。——噢,你猜怎么着?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我也会和你断绝关系,至少这样我不会被你天杀的酗酒害死。——和你结婚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不该如此高估你担任一名丈夫的能力,如果我选择的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我和布鲁莫的生活会比现在好上很多。——是啊,当然了,如果“当个好丈夫”的标准是永无止境的自吹自擂的话。每次你谈起那些白日梦,我都觉得腻烦极了。也许布鲁莫也是如此,他愿意做你的孩子的唯一理由是他的善良。唉,我猜他不再愿意了,是不是?——出去。Grian指着门口,他苍白而消瘦,套在脏兮兮的毛衣里,只有鲜明的愤怒使他看起来像个活人。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在我被你恶心到呕吐之前出去。

即使在他们此后所有连绵不断的争吵之中,这也算得上最为激烈的一回。如果说这一次争吵是雷暴,其他的争吵则是一池腐臭的死水。它们多以“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开始,以“我现在没法应付你”告终,有时持续餐席间的三两句话,有时持续一整个噩梦般的星期。气势上落于下风的一方通常会摔门而去,而另一方找不出挽留的理由或力气。他们的神经像过热的纯水,会为任何一点震荡而沸腾直至爆溅,彼此消耗着最后的耐心。舔舐伤口也是危险的:前一秒他们还并肩坐在布鲁莫的床上,翻看儿子留下的相册,后一秒他们就向对方投以最刻薄的冷嘲热讽。两个无助的溺水者,想方设法把施救者一同拖进水底。有时,引起争吵的话题甚至和布鲁莫毫无关联。他们宁愿加班或在酒吧消磨时间,也不愿意回到布满暗雷的家里。然而,除了对方,他们又确实找不到别人来理解自己的悲伤和负疚。这些情绪没法消化,也没法吐出,它们只是梗在那儿,把你试图摄入的爱、关心和慰藉也转化成同质的痛苦。一个周而复始的死循环。

这种日子持续了地狱般难熬的三个月,直到两人自葬礼后第一次去拜访布鲁莫的墓碑,并试图让一切分歧融化在对儿子共同的爱和怀念当中。这项尝试也不可避免地失败了:他们站在两个由自己选择的至亲者身边,竟会被漫无边际的疏离感和无力感攫住。曾经用欢笑填满了彼此的生活的三人之家,其中一个已被封在土壤下,无法开口,另外两个则被这一事实本身噤住了声。说什么都是错误,都是亵渎,都是无可挽回的悔恨。天很蓝、很深,浮云像凝固在画板上的几滴颜料,连堆满路沿的银杏叶也是静止的。Grian和Mumbo站在那儿,好像被同一种魔咒钉在空间当中,谁若是先行开口或动作,谁就必定万劫不复。这种平静不是午后偷闲,不是创作中的冥思,甚至不是充斥着矛盾的暗涌。它只是存在的反义词,一个空洞,一种名叫死亡的传染病的症状之一。回程的路上,他们终于在一件事上达成了一致:他们的婚姻正面临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要想挽留这艘即将沉没的船,唯一的方法只有远离对方。他们同意暂时分居以“冷静一下”。Mumbo在距市中心更近的地方租了一所公寓,而Grian留在了老房子里。

然后时间像打翻的气泡饮料一样洇开。

 

众所周知,每个爱情故事的开端都不可避免地涉及夏天、海港和至少一部曼迪摩尔的电影,但在这个案例中除外。一场过分疯狂的毕业晚会的第二天早上,带着一身发胶和呕吐物的味道,十八岁的Mumbo从朋友的车上醒来,得知他们正前往另一个城市的另一场派对。他当即决定中止这趟旅行,向朋友们道了谢,随即下了车,寻找独自回程的办法。当时的场景滑稽极了:据Grian后来的描述,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手臂上搭着沾满香槟渍的晚礼服上衣,领结塞在裤袋里,一端晃晃悠悠地垂落下来;他的头发则成了彻头彻尾的灾难,离远一点再看,你很容易把他当作一场煤气爆炸的幸存者。更糟糕的是,他站在举目唯一的公交车站里,翻遍全身上下,除了电量彻底告竭的手机,以及不知哪来的一片已经干掉的柠檬,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束手无策地沿着公路和果园的交界行走,用手背遮挡逐渐升起的太阳,一些羊好奇地来闻他的后背。这时候Grian出现了。

那时Grian有垂到肩膀的棕发,平时松松地系在脑后。和所有同龄人一样,他穿鲜艳的有条纹的衣服和破洞牛仔裤,还在胸口挂着一副青蛙墨镜,并宣称自己是正统嬉皮士精神的继承者。他的其中一份兼职是在图书馆,这便于他在恰当的时候捏住嗓子,援引一两句乔叟和里尔克。至于他为何刚好出现在那儿,这完全是个巧合。当时他只是突发奇想,决定通宵驾车,去给当时的男友一个惊喜——他还不知道,几小时后,自己将撞破一场极其无耻的偷情——然而,他依赖的导航给出了令人误解的信息,导致他拐错了一个关键的路口。喝下第七罐能量饮料时,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路线选择和清醒程度,于是摇下车窗,去向他相当长时间内见到的第一个人问路,即使此人看起来像是来自本地的精神病院。

就这样,他们第一次见到了自己未来的丈夫。如果提前得知此事,他们也许会为这个场合做些更为充分的准备,不过现在就已经很完美了,至少在他们往后二十余年的回忆当中。一件事引发了另一件,Mumbo挤上了Grian堆着软糖和花束的副驾驶座,而Grian慷慨地喂给他一些冷掉的花生酱鱼罐头三明治。很快他们就从球赛和选举谈到音乐和历史,尽管只能听懂一半对方嘴里的话。说真的,你还能指望一个宿醉者和一个彻夜未眠者之间产生多么清醒的对话呢。总之,合唱了一刻钟的百老汇剧目后,他们已经在角色扮演《哈利·波特》中的人物,轮番说出其中的经典台词了。主角两人所不知道的是,他们身处人生中结交青年挚友的末班车上:此时,Mumbo尚未与他命中注定的专业结缘,从而尚未在实验室消磨掉社交的兴趣;Grian也尚未得知第一任伴侣的背叛,从而尚未对他人产生空前重大的信任危机。有时你不能不惊叹命运的精巧,也就不得不接受:这同一种残忍的精巧,足以创造奇迹,也足以将其毁灭。命运蛰伏在这条公路的尽头,但好在此刻,他们仍然行驶其上,抱着一种天赐的无知。

被Grian问起自己的学业计划时,Mumbo告诉他,已有三所大学接受了他的申请,其中一所他尤为中意。听到他念出它的名字时,Grian吃了一惊。“我就住在那附近!”棕发青年的声音带着一种具有感染力的欢快,像麻雀在树枝间跳跃,“如果你真的选择了那儿,到时你可以来找我。我爸爸会很高兴我终于有了些‘正常’的朋友。”此时,距他和父亲断绝关系——为了与面前这个人结婚——还有七年。

对此,Mumbo大笑起来。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能去那场派对,也并没有亏什么。“老天爷,瞧瞧我,如果我算‘正常’……”他指指自己脸上用口红画的生殖器,夸张地摇了摇头,“你的朋友们都是什么,美国人吗?我打赌他们用微波炉来煮茶。”此时,距他们于美国度过一个难忘的蜜月,并在布莱斯峡谷认识他们未来的儿子的母亲,还有七年。

然后时间像衣褶中的沙粒一样抖落。

 

“……那么,”一个长到令人不自在的停顿,“近来如何?”

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其中一人的外套上还残留着湖滨公路咸味的晚风。这张沙发是来自Mumbo的同事的新婚礼物,当初差点没能塞进房门。这栋郊区住宅正式装修完毕的那一天,他们也是精疲力尽地瘫在这儿,听着电视里播放的肥皂剧,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晨练路径、房主协会和邻居的八卦,以及要不要除一除后院的杂草。接下来的二十一年间,他们给这里带来了盆栽、书架、游戏机、儿童扶手、羊毛挂毯、墙上的蜡笔涂鸦、堵在水槽里的硬币……而让这些生气流干,他们却只花了一年。这一年里,时间并非成比例地流动:他们衰老得越来越快,每一天却越发难捱。现在,整栋房子当中,只有客厅亮着一盏黄澄澄的吊灯,剩下的部分则笼在潮湿的灰蓝色当中,即使是添了一位来客,也不足以驱散孤独的气味。

这是Mumbo时隔一年第一次拜访这里。半小时前,Grian发来一条消息,自称胃痛难忍,请求他跑一趟药店。胃痛是真的,药物短缺是假的,而Mumbo没有追究这个拙劣的借口。他们都羞于承认,要跨越这道人造的空间鸿沟,原来只需要再轻微不过的示好。Mumbo的目光落在一袋开封的巧克力豆上。他随即感到心脏被针刺了一下:Grian仍然习惯于把红色的那些留下,留给他们已经不在世上的儿子。他收回视线,继续盯着自己的鞋尖,开口回答Grian的寒暄。

“很好。一些工作调动……嗯……我负责的项目,你知道……总体上……嗯。你近来如何?”

又是一个停顿。Mumbo难受地想起:从前,在他们的谈话中,沉默总是充当着富有意味的点缀;如今,它们则成了主体,好比宇宙中无所不在的真空,在那儿,生命才是昙花一现的奇迹。——他用力摇了摇头,不想再堕入这种危险的思考当中。幸好,Grian及时开了口,掐灭了一场正在形成的存在危机风暴。“我很好。”Grian说。你可以听出他事先排练过。“我在练习冥想。我给我的气管换了一位医生。我重新开始出席互助小组了。”他把舌尖在上颚抵了一会,“……上周,我和普雷兹在电话里聊了聊。你呢?”

“她怎么样?”

“她终于申请到了那道限制令,夺回了财政自由。上个月,她和一家电影公司签了合同。她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布鲁莫的事……”

“她说她很抱歉。”

Mumbo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仅此而已?”

“Mumbo,她有了新的家庭和事业。我们不能……”Grian顿住了。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噢。……我为她高兴。”Mumbo强忍着不让自己大叫出声。他的大脑仿佛一块聚焦在正午的放大镜下的电路板,从最脆弱的地方开始烧灼。这一切太荒谬了。他深呼吸。还不够多。他继续专注于呼吸,想象氧气从鼻端流向指尖,将他像气球一样充盈起来,这是他十九岁时学会的技巧;当时,过度的朋辈压力使他确信实验室的窗户是唯一的出路。呼气。吸气。呼气……一只手覆上了他的膝盖。“你还好吗?”Grian担忧地询问。

我还好吗?我有什么资格过得好?你又有什么资格过得好?你知道谁过得并不好吗?我们的儿子……Mumbo再次动用浑身的意志力,勉强压下这些来自脑海的声音,他尽量不动声色地翘起腿,赶走了Grian的触碰。“我只是很久没听到有人提起布鲁莫。”他坦承道。他的同事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开这个话题,只留给他脸上千篇一律的同情,这些同情聚光灯一样灼烧着他,使他几乎不知道哪样更糟:冰面上开凿的钻头,还是冰面下心照不宣的暗涌。

“也许你应该搬回来。”Grian坚持不懈,似乎坚信自己可以融化那些虚拟的冰层,“这儿毕竟是他住了十七年的地方。”

“我的住处更加方便通勤。并且,街对面有一家泰国菜餐厅,我刚刚成为那里的会员。”

Grian无言地看着他。Mumbo弄不清他的眼神是失望还是同情。过了许久,Grian才重新开口。“抱歉。我当时对你太残忍了。”

这并不是客气话——他曾经从Mumbo怀里抢走布鲁莫儿时的玩具,并大声斥责其不顾自己的感受;他曾经穷尽心思钻研布鲁莫留下的痕迹,试图找出过错出在伴侣身上的证据;甚至在Mumbo还未打定主意接受分居的时候,他就已经找好了能够供其租住的地方……当然,那段日子里,每一件他们对彼此做的恶劣之事,都总能找出一件来自对方的更加恶劣的行为来匹敌。所以,Grian这一句道歉,并非因为他愧对Mumbo——他们对彼此的愧疚,早就被更大的愧疚吞食殆尽了——而仅仅是因为他想要道歉而已。人的情绪总是需要一个能够发泄的对象,而歉意并不是例外。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有责任。”Mumbo在自己的座位里微微扭了扭,感到衣料从每一个不舒服的角度蹭着皮肤。他曾经非常欣赏Grian的坦诚,这能够补上他个性中的内敛,像热可可里恰到好处的一小撮盐。现在,他只是宁愿这场谈话不要发生。

他宁愿一切不要发生。

 

汽车刚刚熄火,Grian就听见了房子里传来的音乐声。……紫色的雨,紫色的雨……他拧动钥匙,拉开前门,音乐的来源一下子裸露在他面前。……我只想欣赏你沐浴在紫雨之中……Mumbo穿着羊绒睡衣,抱着上周刚满十个月的布鲁莫,站在转动着的唱片机前。……我从不想做你的周末情人……

“啊,我真不敢相信你请到了王子本人光临寒舍演唱。”Grian小心地合上了门,摘掉起雾的眼镜,微笑着叹了口气,“Mumbo,关于布鲁莫和唱片机,我们是怎么说的来着?”与这话本身相矛盾的是,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害怕打扰这个景象一般。

“不要让他们两个的距离缩短到五英尺以内。但是你看,”Mumbo分出一只搂着布鲁莫的手,煞有介事地冲着背后的Grian摇了摇食指,“看看他多入迷!我已经抱着他十分钟了,而他甚至没有开始吮指头。”

“而你没有开始泡奶粉。很好。”Grian把购物袋和钥匙搁在餐桌上,开始解下围巾。甚至不用回头,Mumbo就知道Grian正用鞋底在地面上打着难耐的拍子。每过一拍,他都感觉喉咙更痒了一些——但他只是咽了口唾沫,吞下了舌尖那个未成形的邀请。机会还多的是。几乎像是为了打破这个局面一般,厨房里传来啪的一声,是热水壶自动停止了加热,开关弹回了原位。Mumbo恋恋不舍地弯下腰去,把布鲁莫放回婴儿车里,哄着幼儿放开抓着他衣襟的小手。“……谁是爸爸的好小伙子呀?……谁是二十年后的摇滚巨星呀?……看看你,看看你……”

Grian把围巾搭上椅背,犹豫一会,又将它拿起,在怀里慢慢地折叠平整。“嘿。你还记得我两周前投递的那份简历吗?”他问道。

“怎么样?”Mumbo走向厨房,随口应和。他打开柜子,开始寻找奶粉罐。直到足够的奶粉舀进了杯子,他抬起头来,投以问询的眼神,Grian才重新放下围巾,耸了耸肩。“不太走运。”

“唉,没关系的。你的专长本来也不在平面设计。”Mumbo立刻出言宽慰,“你可以……比方说,成为一名装置艺术家。上一次,你用回形针做的那只红色小鸟,布鲁莫很喜欢。”

“我不觉得装置艺术是这个意思,Mumbo。”

“嘿,嘿,谁才是你的丈夫?用宝贵的周末给你的孩子泡奶粉的人?不要不知感激,先生。”Mumbo立即反抗道。Grian拉开椅子,坐了下去,大笑着妥协:“好吧,好吧!装置艺术。我会考虑的。明天,我就把水管炸开,把我们的家布置成一件艺术品,我将其命名为‘家用海洋’。”

“请换一个不会让我们的房产价值骤减的方案。或者换一栋房子。虽然我很确定后者是违法的。”Mumbo严肃地回答。出乎他意料的是,Grian没有笑,也没有接过话茬。他看了看Mumbo,又看了看布鲁莫,随后用力闭了闭眼睛,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我的同学,Joe,你知道,就是总让人分不清他在说话还是背诵歌词的那一位,”Grian放慢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他在出版社工作。一家主营儿童绘本的出版社。上个月,因为一些纠纷,他们刚刚和一位作者解约。大学时,我做过类似的项目,而他想知道……”

Mumbo惊奇地吹了声口哨。“所以昨天你打了将近三个小时电话,谈的就是这个。”

“你说昨天啊?那只是我在出轨而已。”

“真的?酷。”

“当然不是!但我想尝试一下他的提议,这倒是真的。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孩子。”随后,好像担心布鲁莫能听懂一样,Grian向儿子转过头去,一本正经地小声补充道,“……别告诉别人,但所有孩子当中,我最偏爱的是你。”和布鲁莫来回交换了几个鬼脸过后,他再次倒在椅背上,眉间挤出两道烦恼的深纹。“我没有相关领域的朋友,他们帮不上我多少忙。我得从头摸索……Joe说他会帮我做市场调研,但是……”

“也许你可以拥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也说不定。”Mumbo用小勺碾着杯中的奶粉颗粒和气泡,漫不经心地建议道,“我觉得阁楼就可以,前提是我们放弃那个家用海洋的方案。你需要什么?漂亮的带腰垫的转椅?放颜料的架子?我们还可以多买一台加湿器。”

Grian正从购物袋中掏出除味剂和蛋黄酱,他的动作顿了顿,两肩将耸未耸。……亲爱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时过境迁……在Mumbo的注视下,那双虚拟的翅膀最终还是塌了下来。“我猜你肯定很擅长失败的投资。”Grian评论道,但与这句话戏谑的本质相反,他的语气竟像是沾了点郁闷似的。……是时候了,我们都应该追寻新的事物……在王子富有磁性的歌声中,Grian把玩着被室温蒸得湿漉漉的果酱瓶,沉默了片刻。接着他再次开了口。“Mumbo,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们有个孩子要养。我不确定我们有多少试错的空间。如果你失业了呢?如果我们中任何一个出了什么意外呢?如果——”

“你猜怎么着?我和你想的完全一样。”Mumbo回身去取奶瓶,“所以在那之前,你应该放手一试。”

“Mumbo——”

“听着,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优秀的插画师。一个优秀的故事叙述者。并且,最重要的是:一个优秀的丈夫兼父亲。”Mumbo抬起头来,冲着Grian咧嘴一笑,髭须状似无辜地拱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有时Grian怀疑他是不是在有意利用这一点,“和我结婚的那个梦想家哪儿去了?”

这句话把Grian短暂地拽回了婚礼圣坛边,致使他错神了片刻。他怔愣地盯着Mumbo,直到后者的脸颊上浮出一层奇妙的粉红。这种景象,无论看多少次,Grian也总是会为之着迷。微妙的一刻过去了,Mumbo拧好盖子,开始轻轻摇晃奶瓶。在Grian仍未消退的目光里,他难为情似的撇开了头,把问题抛给了不到周岁的儿子:“布鲁莫,你说是不是?”

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是,那个瞬间,一连串微小的奇迹被更大的奇迹所打破了——一对新晋家长、一位上世纪的音乐巨星的歌声,以及筛过百叶窗的冬日阳光,在他们共同的见证下,从布鲁莫的婴儿车里传出了一个音节。它当头砸中了在场的所有人,像一颗燃烧的流星。从宇宙这一端到那一端,从时空诞生到终结,它只持续了这短短的半秒,却恰好被他们有限的生命见证了。

Grian和Mumbo几乎立刻扭过头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布鲁莫,又看向彼此,同一个问句在他们的目光中回荡,几乎要重叠成有形的实体。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我听错了吗?我听错了吗?他刚刚是不是——他刚刚是不是——然后,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们一般,布鲁莫翻了个身,伸出他胖乎乎的小手,再次张开了嘴。

细声细气,但不容置疑地,他们十个月大的儿子吐出了一个词:“爸爸。”

 

Mumbo浑身一颤。有一瞬间,他很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也许这栋房子里不只他们两人——也许——但理智残忍地告诉他,那只是厨房里一只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显然,他们分居后,Grian并没有费心把它修好,整整一年,它坚持不懈地漏着水。滴答。就像这样。滴答。他在Grian脸上看到一种熟悉的表情,那种表情名叫:布鲁莫不会再回来了。

“好吧。”Grian率先露出了他们之中的第一个笑容,以一种自打他们相识起就令Mumbo敬佩的勇敢,“现在还为时不晚。我们可以讲讲自己这一年来的故事,你说是吗?”

Mumbo噎住了。他——在Grian面前!——竟一时找不到有什么可说。他勉强启动迟缓的大脑,开始检索过去的一年。香烟。方便面。药片。剃须刀。绷带……他逐个躲开这些纠缠不休的片段,像逃离一块烧伤。然后,一件事浮现在他的记忆当中——这件事,他曾经如此迫切地想要分享给Grian听。

“我看了你的新作。”

Grian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Mumbo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冒深入讨论这个话题的风险,可是,Grian苦涩的微笑里蕴含着一种让他没法抗拒的力量,在他来得及阻止自己之前,那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我也看了你出席的那期访谈节目。我很高兴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你。”Mumbo继续喃喃道。

Grian的嘴角勾了勾。至少,他知道这是真话。今晚之前,他甚至都不奢求能得到Mumbo的坦诚。“谢谢。你知道,谈论布鲁莫,在镜头前……很具挑战。但也很值得。”

又来了。在Grian面前,那株毒苗的种子又开始抽芽。Mumbo想,布鲁莫的死必定是对他的脑子做了什么,使他面对本应至为亲密的人,竟然本能地想要猜忌、挑衅和伤害。无比惊惧地,他听到自己的影子冲Grian大喊大叫:你根本不在乎布鲁莫,你只是在利用你虚伪的悲伤……你怎么配说起他……但这根本不公平。Grian分明和他承受着同样的痛苦,假如不是更多的话。如果他从和Grian的婚姻当中学到了任何东西,那就是:他的丈夫拥有世上最坚强的一颗心脏,但同时也拥有世上最敏感、最柔软的触觉。

而Mumbo毫不避讳的是:时至今日,他仍然为之神魂颠倒。

那天,下班路上,Mumbo路过地铁站前的书店,在橱窗里看到那本绘本,一眼就认出了Grian的风格。封面上是一个小小的机器人,他有蓬松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天线上顶着红红的小球。这本书只有五十余页,却被Mumbo翻来覆去读到了凌晨。他用手指描着每一行字——它们就来自那间由两人亲手搭建的阁楼——虔诚地大声朗读,一遍又一遍。“……Grumbot出了故障,在他眼里,红色的玫瑰、紫色的鸢尾、粉色的大丽花、橙色的鹤望兰,它们都变成了灰色。Grumbot不喜欢这个颜色,他觉得,灰色就像雨天的天空,就像爸爸的白发,就像一层讨人厌的塑料,把他和他喜欢的东西隔离开来……他问螺丝刀:你可以把我修好吗?螺丝刀帮他拧紧了螺丝,Grumbot的身体更加结实了,即使是吹跑了雨伞的大风,也没办法让他跌倒,可他依旧看不到颜色。他问刷子:你可以把我修好吗?刷子帮他清洗了锈迹,Grumbot的肢体更加灵活了,他能够爬上橡树最高的枝桠,从顽皮的喜鹊嘴里夺回纽扣,可他依旧看不到颜色。他问电池:你可以把我修好吗?电池帮他补充了能量,Grumbot的本领更强了,他能够识别每一个星座、每一片落叶、每一粒沙土,能够对爸爸的所有问题给出最聪明的答案,可他依旧看不到颜色。他问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你可以把我修好吗?燕子带他去了另一栋房子、另一条街道、另一个城市。Grumbot认识了滋滋响的收音机、铃铃响的电话、咕噜咕噜的水壶、甚至是嘟嘟叫的火车……这些朋友纷纷拆掉自己的零件,送给Grumbot,可他依旧看不到颜色……”

Mumbo记得,那一天,他产生了一种如此强烈的冲动,他要立刻披上外套,跑下楼去,叫一辆出租车,直奔他们曾经的家。他要告诉Grian自己有多么想念他,然后补上这一年的亲吻再透支下一年,或者调换顺序。——可是,他刚刚迈出房间,那种诅咒般的真空就再次占据了他。他看着堆在餐桌上的外卖盒和速食食品袋,逐渐升起的黎明审判一样压着他的双肩。在震耳欲聋的寂静当中,Grian明亮的笔触为他筑起的防线坍塌了,他转身,回到窗帘紧闭的卧室里,又一次接受了那些不请自来的黑暗的念头。

“……原谅我。”

Mumbo一怔,从回忆当中回过神来。“什么?”

“我听说你过得——”Grian转过脸去,握起拳头遮在嘴前,“咳咳——不怎么好。我一直没有去看你。可我——咳咳——总是骗自己,我总是想,我太忙了,下个周末再说吧。其实,我只是害怕罢了。我害怕我会忍不住再次开始责怪你,即使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也害怕你——咳、咳咳咳——不再需要我了。”

到了这个地步,Mumbo苦涩地想,他已经分不清这是道歉还是责备了。同样的话完全能用在他自己身上。他应该来看一看Grian的,或者至少打个电话——也许他们都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重视这段婚姻。比如现在,Mumbo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说他需要Grian。说他信任Grian。说Grian是他一生当中发生的最好的事。说“我爱你”,就像他无数个夜晚中所梦到的那样。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抓住Grian抛来的绳索。他只是从小桌上捡起一张广告传单,递给Grian,让他清空喉咙里的痰,接着用另一只手去拍抚对方耸动的后背。脊骨熟悉的形状蛰着他的手掌。然后,跟随着某种磁力的指引,Grian顺势靠在了Mumbo身上,后脑久违地嵌进了那一方熟悉的肩窝。

——而Mumbo没有躲开。他绷紧了周身,呼吸却突然放得很轻,好像一滴雨压住了蜻蜓振动的翅膀。那一滴雨旋即滑落了,Grian重新直起了身;但那个瞬间却依旧悬留在原处,迟迟不肯过去,琥珀般地裹住了房间里的一切人和物事。

房间里的大象抬起了头。

他们都想念这个。

 

下午六点一刻,烹饪节目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Grian匆匆跳下沙发,踩上拖鞋,以为是警察在搜寻某位逃犯的下落。他拉开门,惊讶地看着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丈夫。“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他关切地问道。

Mumbo愣住了,他看了看气定神闲的Grian,又低头看了看手表。“我的天哪。”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哭笑不得地宣布,“运筹学模型把我变成了傻子。我以为电影已经开场,而布鲁莫已经开始憎恨我的失约了。”

“不用担心。我们还有一小时。如果你愿意的话,甚至还可以冲个澡。”Grian笑道,“就算你赶不上,那也没关系。你恰巧还有一位丈夫,他完全可以带你的儿子去电影院。不然你和我结婚是为了什么呢?”

“原因很多,主要是我不希望第一个发现我的尸体的人是街对面整天织台灯罩、焚烧死虫子以及给流浪猫下毒的孤僻老太太。用她的双筒望远镜。以及可怕的鹰钩鼻。”

“真有这么一号人吗?”

“多亏了你和我结婚,目前没有。”Mumbo迅速拥抱了一下Grian,挤过了他,把头探进客厅里,“布鲁莫,亲爱的?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回应。Mumbo又喊了一声,补充了一些有关冰淇淋的细节,卧室里才传来含混不清的应答。他们交换了一个“这事是不是又和青春期有关?”的眼神。在丈夫的目光的督促下,Grian慢慢走到儿子的房门前,故意大声清了清嗓子,同时冲着Mumbo意义不明地挤眉弄眼。实际上,Mumbo不敢承认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些藏宝图一般神秘的表情,也没有很快向Grian承认这事的打算,于是他只是微笑。布鲁莫仍然没有回应,于是Grian补上了半分钟之内的第二句:“出了什么事吗?需要我们帮忙吗?”

五秒钟后他们发现了问题所在:不知什么时候,布鲁莫用黑色记号笔给自己画上了一道饱满的髭须。它横在他圆滚滚、粉乎乎的脸蛋上,半点都不搭衬,并没有始作俑者想象中的英气逼人。显然,这孩子花了半个小时试图将它弄掉,却徒劳无功。对于这番景象,Mumbo惊奇地评论道:“我还以为你模仿家长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呢!”他弯下腰,想要像几年前那样抱起布鲁莫,在空中转上一圈,但腰肌劳损向他发出了红色警报,他只得改为用指节刮了刮布鲁莫的鼻子。“嘿,Grian,拜托告诉我,你们眼中的我的髭须和这个酷酷的小家伙一样完美。或者较之稍劣一点,我可以接受。”

Grian显然在努力阻止自己放声大笑。他接过了布鲁莫手里那团湿漉漉的卫生纸,握住儿子的肩膀,蹲下身来。“只有我一个人看出了问题的苗头吗?”他假装气恼地宣布道,“去年,在他人生的第一本年鉴手册里,布鲁莫写下的语录是:‘受两位父亲和一道髭须的抚养’。如果我们的儿子每展现一次对面部毛发的痴迷,我就获得一块钱,那么我现在已经有两块钱了。不是很多,但这事发生了两次就很奇怪。”布鲁莫在他的手掌的钳制下扭来扭去,咯咯直笑。

“我也好奇这事。”Mumbo沉吟道,“我的胡子,你究竟喜爱它哪一点呢,布鲁莫?”对此,布鲁莫直率地回答:“它使你看起来像弗莱迪摩克瑞。”

“我的预期是弗兰克扎帕,不过这个也可——哦,我懂你的意思了,聪明饼干。”Mumbo冲着布鲁莫眨了眨眼。

“嗯哼。这就是为什么你应该去做那个该死的体检:如果你不幸死于肿瘤或者其他什么疾病,我就会确保布鲁莫的后半生始终离摇滚乐两千英里远。希望这会给你动力。”几次效果不佳的尝试过后,Grian站起身来,推了推Mumbo的手肘,“去拿牙膏。”他随即向布鲁莫眨了眨眼:“你会长出来一副完美的胡须的,但不是现在。到时候我们会教你剃须。”

布鲁莫瘪起了嘴。他浅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和弗莱迪摩克瑞一样?”

“是的。和他一模一样。”Grian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艾滋病的部分除外。”

听着Mumbo的脚步声渐弱了,布鲁莫忽然神神秘秘地招手,示意Grian附耳来听。伴着孩子独有的新出炉南瓜派一般热乎乎的气息,他郑重地向Grian坦承:当时他这样做,其实是想要从其中一位父亲身上获取更多的爱。“我想,也许,我有了胡子,你就愿意和我一起去看乐高蝙蝠侠大电影了。”布鲁莫认真地说。

Grian再也忍不住唇角的笑意了——他搂住布鲁莫,亲吻儿子毛茸茸的发顶,向他解释:爹地今天不去看电影,是因为有一个重要的电话要打……平常我总是说,我爱上的是你爸爸的胡子,哈,那只是开玩笑而已……你知道吗?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开始蓄须……唉,爱是世界上最没有条件的东西,布鲁莫,才不会因为一些面部毛发而改变呢……下一次我一定陪你们去,好不好?我们拉拉小拇指……

 

“Mumbo,”Grian忽然开口,语气刻意放得轻描淡写,“我们的誓词还有效吗?”

Mumbo错开了视线,而这本身就足够作为回答了——对于一个同样晦暗不清的发问。“哪一部分?”

Grian抬起头,盯进他的眼睛,并在其中寻找到了一种陌生得令人心碎的惶恐。“我们之间没有谎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使用了和婚礼那天别无二致的语调,“可以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Mumbo立即点了点头,他的毫不犹豫也几乎是婚礼当天的复刻。于是Grian咽了口唾沫,安抚躁动的喉咙,给自己争取斟酌措辞的时间——但无论词语的组合如何变换,也不可能消去这个问句中必然的阵痛。这一年里,他被这件事折磨太久了,以至于他只是需要一个答案,肯定也好,否认也好,甚至敷衍也好,只要是来自他的伴侣本人口中。他决定单刀直入。

“你有开始新的感情吗?”Grian轻轻问道。

“什么?不!”像是被烙铁烫到了一般,Mumbo立刻条件反射地叫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们还没有离婚。”

Grian叹了口气。他听起来极其失望——不是“果然如此”的失望,而是那种“噢,老天爷,又来了”的失望。“但你有这个计划,不是吗?我是指……我不是在说新的感情。”

他甚至不敢说出“离婚”这个词来,好像一说出口就会使诅咒即刻成真一样。Mumbo悲哀地想。也许正是Grian的退缩,才使得他挤出了令自己惊异的勇气,承认道:“……确实如此。听着,我不认为这段婚姻能够继续了。嘿,如果这是你想听到的,我爱你,且永远不可能爱上除你以外的任何人。我只是没法再忍受这一切了。”

“Mumbo——”

“——我感激你的努力,真的,但婚姻咨询是给想要坚持下去的人准备的,而我不知道我是否属于他们中的一员。我……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也许这样更利于我们,你知道,‘前进’。”Mumbo的舌尖遭了蜂蛰一般麻木,以至于他对自己即将吐出的音节毫无掌控,“想到你的时候,我只能想到布鲁莫,以及你——我们——当初如何本可能拯救他。Grian,我——我不知道。我确实衷心希望你也能找到内心的平和,但是和你待在一起,只会让我痛苦。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也许是,但这不重要了。你不明白吗?一切都不重要了。真的值得吗?你,我,还有我们?注定失败的东西,就让它失败吧,给我们都留一点尊严,好不好?我爱你,说多少次都可以,但问题根本不在这儿!Grian,我只是……我不知道……”

好一会,Mumbo才意识到自己只是痉挛一般反复开合着嘴唇,里面已经不再蹦出颠三倒四的词语了。Grian只是转过脸去咳嗽,没有回复,而Mumbo也庆幸自己不用看到他的表情。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刚刚那番话,Grian是否听了进去。但现在,他尚没有攒出足够的力气去重复一遍。又过了极其难捱的几秒,沉默才终于撕裂了,被一句令Mumbo大为意外的话。

Grian重新直视他,颤抖着上唇,缓缓呼出一口长气。“内心的平和。”他安静地问道,“这就是他当初想要的,你说是吗?”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Mumbo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没等他从震惊和困惑中回过神来,Grian又开口了,这一次更加平静,也更加迫切:“再和我说一次实话,好吗?你希望加入他吗?”

“我——”

“布鲁莫去世前,”Grian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也是这样说的。‘内心的平和’‘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很痛苦’‘我需要空间’,他说。于是我给了他空间。”

他几乎是在忏悔了。如果他当时多问一句?多走一步?多敲一次那扇紧闭的门?但他没有,他选择了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没有相信自己的心。他时常惊讶于自己的蠢笨和迟钝。原来布鲁莫突然卖掉那些碟片,并不是在为自力更生的大学生活做准备。原来那些周末的夜晚,布鲁莫并没有参加那些虚构的朋友的派对,他究竟是去了哪儿,谁也无从得知。面对Grian的拜访,布鲁莫口中的“乐队伙伴们”面面相觑。是的,他说过想要加入我们……去年夏天,也许前年?……我们试奏了一些歌曲,但是,呃,你知道……他说他不介意……不,不,他从来没有和我们很熟……巡回演出?但我们中的大多数计划升学和工作……是警察让你来的吗?

但他不只是在忏悔。他在作出弥补。他在付出布鲁莫没能得到的关心。Mumbo感觉像是被出其不意的一拳打在了脸上。Grian正在关心的是他本人,而不只是这段感情。这种关心并不期然,却也并不陌生,同时又——他没法否认这一点——感觉好极了。这种好意浸着他,像泉眼浸着一只从未见过水的沙鼠,竟使他有些无所适从。他从发紧的嗓子里挤出四个字来:“我不会的。”

这句承诺是真诚的,就和他Grian的每一句承诺一样,但他自己突然也陷入了迷茫之中。他想过死吗?无疑有过。他付诸行动了吗?无疑也有过。他真的摆脱掉了那只盘踞在阴影中的怪兽,或者说,他有信心摆脱掉它吗?——他不知道。也许Grian是对的,也许他确实需要帮助。但这难道不荒谬吗?凶手有什么资格谈论痊愈呢?为什么Grian看不到这一点——为什么他可以这样自私?我们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凭什么只有布鲁莫一个人承担代价?也许这就是害死了布鲁莫的东西!两个如此自我中心的混蛋父亲……Mumbo心中那团混杂着仇恨和厌恶的火焰再次被点燃了,它烧得他的胸腔灼痛起来,使Grian的声音也听起来变了调,刺耳而失真,甚至掺着卡通片反派似的嘲讽。在情绪的激流当中,Mumbo绝望地攀着那棵浮木:噢,布鲁莫,我的小布鲁莫啊,瞧瞧,没有你,爸爸这是变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布鲁莫对他开了口。

甚至在那两个单词成形之前,Mumbo就知道了它们的样子。如此简短,却要耗尽他的余生来阅读;如此单薄,却足以压垮他全部的精神和肉体。……氧气……布鲁莫在笑,棕红色的小脑袋在头盔里碰来撞去。布鲁莫要摔倒了!Mumbo想要跑过去,扶稳那辆滑板车,可四肢却像是被藤蔓缠住一样。……氧气……布鲁莫的头发脏了。噢不,那只是阳光而已。布鲁莫回过头来,下眼睑堆起一些可爱的软肉,他张开了嘴——

有人在大喊。有人在触碰他。“Mumbo!”有人在拍打他的脸。“老天爷,呼吸!”有人在匆忙地解开他的领口。“跟我数到十,好吗?一。”他握着布鲁莫垂在肩上的小腿,在后院里来回奔跑,用鼻子模仿喷气飞机的声音。“二。”布鲁莫把奖杯抱在怀里,扭过头来寻找台下的父亲,并在目光相撞的一瞬间咧开了嘴。“三。”布鲁莫踩着拖到地板上的围裙,双手一起用力,用果酱在蛋糕上挤出歪歪扭扭的笑脸。“四。”Grian蹲在布鲁莫面前,努力板着表情,擦拭他脸上假冒的髭须。“五。你做得很好。”布鲁莫假装一个跟头跌进上涨的浪潮里,而后又一跃而起,大笑着把海水扑在他惊慌的面孔上。“六。就是这样。”布鲁莫在拥抱他,为了什么?学期旅行,父亲节,还是一次失恋?“七。”布鲁莫有红色的头发、圆圆的脸蛋,他喜欢在卡纸上描画羽毛,并将它们挨个镂空,以便透进阳光。“八。你回来了吗?”四十三条未读消息。“九。”再见了,爸爸们。

“十。”

 

布鲁莫死了。

 

四年前,Mumbo动了一场手术。原因说来滑稽:在试图扶正一幅家庭合照时,他从充当脚手架的椅子上摔了下去。他的X光片使医生们叹为观止:这块腰椎竟坚持到现在才完全脱位,实在是骨科界的奇迹。手术后的第二周,为了阻止Mumbo继续工作的企图,Grian不得不给出一个承诺作为交换。“如果你把你前些年买的那些破烂清理干净,”Mumbo要求道,“我就按你说的做,‘像死人一样卧床休息’。”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无趣,”Grian干巴巴地评价道,“我以为你会说出‘等我的骨头长好,我们就跳它一整个傍晚的舞’之类的。”

“好吧,那就把跳舞加上。但我们的地下室快要被那些破烂填满了。”

Grian不以为然。“每一寸空间都自有它的用处。”

“那台缝纫机?”

“旧货市场里来的。我只花了它原价的十分之一。你猜怎么着?Joe的妻子就是一名拼布艺术家,或许她某一天可以看看我的作品。”

“也就是?”

“目前还处在构想阶段。”Grian承认道,“伟大的创作需要时间,Mumbo,布鲁莫就是个例子。”

“我自行车前筐里那几包神秘的种子?”

“第一,我是从本地的园艺论坛上交易来的,省了一大笔钱;第二,你应该先看看紫薇树开花后的样子,再做评判;第三——瞧瞧,你有多久没骑自行车了?说到‘把没用的东西堆在家里’这件事,我们也不分伯仲嘛。”

“我问过布鲁莫。显然,我们的小骑手不愿意继承这匹上了年头的烈马。”Mumbo在充作靠垫的枕头上扭了扭,“还有那根奇形怪状的灯管……”

Grian探过身去,帮丈夫翻平睡衣的领子。他继续振振有词,即使声音已经开始失去底气。“等你退休了,对冰钓产生了兴趣,就该感激我的先见之明了。”

“Grian——”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Grian认输地举起双手,“我会找个时间整理一下。还有什么吩咐吗,清洁先生?”

“对于一个受众年龄层小于十岁的作者而言,你衣柜里的酒瓶数量太多了。”Mumbo建议道。

“你是哪位,我的问责伙伴吗?”

“那是什么?”

“基督教用语。我父亲从前有一位,帮助他遵守一些不切实际的道德承诺,比如一周给教堂捐五十镑。”Grian耸了耸肩,“在我们发现这是一场骗局之前。”

然后他们同时笑了起来;这显然是一场足够长久的婚姻的标志之一:一对伴侣的结合体可被称为一个独立的生物,它何时发笑,与组成它的两个人类的意志毫无关联。总之,Grian和Mumbo没头没脑地吃吃笑着,从略显乏味的生活里找到一些零碎的喜剧解脱,以尽量忽视弥漫在空气中的中年危机。——然后,这个轻松的时刻被钥匙插进锁孔的咔嗒声打断了。

唉,中年危机!一旦过了某个年龄上的分水岭,医疗用款就不再是一项紧急开支了。他们会被对方或自己的打呼吵醒,然后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不断心算存折上的数字,算算如果挨上一两场大病,它能够支撑几年。同一张床的其中一端,Mumbo在想:前些日子,行政部门的一个同事中风瘫痪了。太可怕了!如果这种事落到我身上,布鲁莫怎么办?他结婚时,我不能够和他一同走过红毯了!药物,床位,护工,这又是好几笔不菲的开支。若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还不如当场咽气,给家人留下些保险费划算。与此同时,一息之遥的地方,Grian在想:我越来越难以完成每天的晨练日程了。昨天,刚刚跑到街道尽头的邮箱那里,我就不得不停下来咳嗽了。我的头脑也越来越不灵敏,我的点子越来越不适应市场,总有一天,我会败给那些使用新技术的年轻人。我会失业吗?我要开始找一份发传单或打字的工作吗?他们向对方互道晚安,却心知肚明谁也没法入睡。

但这些都远称不上中年危机最大的武器。无需挑明,两个人都早已悲哀地注意到:在他们面前,布鲁莫变得越发寡言,而这是一个必然的阶段。他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爱好、自己的生涯规划。他们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却不免为退出布鲁莫的人生舞台而颓丧。有时,这些颓丧会转化成对布鲁莫的苛责。“尽快把口吃改掉吧!你未来的面试官不会喜欢这一点的。”——请务必向我寻求职场建议,我有一肚子东西要教给你。“瞧,你从小就不擅长运动,那时候我就说过。”——我怀念我们在后院里练习击球的时光了。“你怎么没有小学时那样可爱了呢?”——你很久没有说过你爱我们了。

所以,当布鲁莫出乎意料地出现在门口,宣布自己决定请假以照顾父亲的腰椎时,两人相当惊讶,也相当感动。不过,经过一些精心设计的旁敲侧击,他们很快便觉察出:Mumbo的伤病是个彻头彻尾的借口,布鲁莫只是不想出现在学校而已。这同时激怒了他的两个父亲:其中一个认为他本应在准备期末考试,另一个则为他选择了诉诸谎言而失望至极。Grian从卧室一路追到门廊,质问布鲁莫为何要这样伤害他们的感受。(“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爸爸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你就不能换一个时间惹他担心吗?”)对此,布鲁莫的回应是抬手扇了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并为第二个摆好了架势。

“停下!”Grian吓坏了,他尖叫着扑上前去,试图拉住布鲁莫的手臂——曾经需要他牵着走路的儿子,如今整整高出他一个头。最终,两人一同被客厅的小桌绊倒,双双摔在地上。在失去重心前,布鲁莫胡乱挥舞手臂,想要借柜沿稳住自己,却抓住了唱片机的一角。于是,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它成了这场短暂的混乱的第三个受害者。一墙之隔的Mumbo担忧地大喊:“出了什么事?”

手足无措地,布鲁莫从一地狼藉中支起身来,弯腰去查看父亲的状况,他的脸颊上依旧因方才那个耳光而泛着红。如果他的父亲中的任何一个再细心一些,就会发现这并不是他身上唯一一处自我伤害的痕迹。“我——你——天哪。”布鲁莫语无伦次地小声咕哝。从那双惊惧的眼睛里,Grian看到了自己的胜利。他没有回答来自儿子的懊恼的关心。

“没事,亲爱的。”Grian喘着粗气说道,他抓住布鲁莫伸向他的颤抖的手,再度提高了嗓门,“你放心,布鲁莫会回到学校去。”

啊,只是我们的小小舞会大概又要延期了。他看着唱片机滚落的零件,自嘲地想。

 

Mumbo用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气息急促,浑身是汗。他的视觉和听觉像是信号不良的老电视机。“先别说话。呼吸。”Grian跪在他面前,握着他紧紧抓在胸口上的手。他的目光坚定而平和。

布鲁莫死了。他的婚姻也快了。但是——

Mumbo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新鲜的愧疚。他为什么会怪罪Grian呢?他们明明应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他却不断刻薄地把Grian推开,甚至报复性地向他扯开自己的伤疤。他透过渐渐清晰的视野——今天以来的第一次——直视Grian的脸,并惊讶地察觉了那些时间留下的痕迹。Grian是什么时候开始蓄须的呢?他的皮肤什么时候变得干燥、失色,甚至出现了淡淡的斑?他理了平头,眼窝变深了,脸颊松松地垂着,嘴唇则薄而瘪。他的声音也不再清脆,总是夹着阵发的咳喘。唯一不变的是他注视他的方式。如此专注。如此真诚。像打量作品的工匠。像仰望天空的鸟。像布鲁莫。

他怎么忍心打碎这样的眼神?

“我想……”Mumbo难过地开了口,“我想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再试一次。”被这种愧疚驱动着,他说出了这句话。或者说,愧疚只是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他的眼前和耳旁也一片清明,仿佛他刚刚从一块巨石下挣出身来。也许他仍然值得被理解、被原谅。最坏的情况,他们也可以一起承担过往的锁链。也许问题并不在于他们的婚姻,只是在于他的信念罢了?

Grian托住Mumbo的腋下,扶他起身。Mumbo的肩膀仍然因为刚刚和地面的碰撞而疼痛不已。“我给博比小姐打过电话。她说你预约过两次,最终却没有现身。”Grian低声说,“也许你应该考虑一下,重新开始拜访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陪着你。”

“谢谢你。我会的。”Mumbo保证道。今天破天荒头一次,他对自己的承诺有了信心。

“互助小组,还有婚姻咨询——”

“如果你愿意的话。”

Grian笑了。“以及打理一下你的胡子。老天爷,我快要看不见你的嘴巴了。”

“也许我只是想藏在胡子后面评判你,而不被你发现。我听说这种策略在已婚男性中尤其流行。”Mumbo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们的距离拉近了。Grian的鼻息闻起来像意大利面肉酱和过多的胃酸,但温暖极了。一种Mumbo疏远了一整年的东西。

Grian环住了他的腰。

拥抱。一个不再新鲜的概念,尤其在他们之间。然而,它真正降临的一刻,他们两人都感受到了那种灵启一般的颤栗,仿佛两个流落荒岛多年的野人,正重新学习一种曾经熟稔于心的语言。有一会儿,他们只是站在那儿,放空脑袋,任由自己被这简单的感官淹没。对方的呼吸。对方的心跳。布鲁莫。对方的体温。布鲁莫。对方的触碰。布鲁莫。对方下颌的形状。寂静。布鲁莫的不在场。布鲁莫——Grian和Mumbo。Mumbo和Grian。他们在拥抱,并且将会拥抱下去。

或者不。窗外地平线上的灯塔闪烁了第五次,Grian率先松开了手臂,他抓起Mumbo的手腕,领他走向客厅的另一头。Mumbo恍恍惚惚地跟上了脚步,空气凉凉地拂过他的脸,他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他接下来发觉的是:Grian站在了唱片机——一台完整的唱片机——旁边。

“噢。不会吧。”Mumbo低声说。Grian咧开了嘴,看起来很是骄傲于自己的先见之明。“你来之前,我把唱针粘了回去。这事没有想象中难。”他轻快地解释道。几乎同时,《南国玫瑰》的第四小节在他们周围奏响了。透过朦胧的视野,Mumbo看到Grian向他伸出了手。一个迟来了十六年的邀请。不,也许并不迟。

“来吧!”Grian近乎恳求地说。他的眼睛里泛起一种明亮的东西,像闪电劈开天空。仿佛那一瞬间里,一副由他自己的皮肤制成的衰老的面具下,浮出了一个二十岁的Grian。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四十五岁的Mumbo感到一种久违的震慑,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感觉被扔进了搅拌机里。他的眼泪越发汹涌了,像涓流在冰封的大地上汇成江河,他知道一个十八岁的Mumbo正在冰层下苏醒,他惊奇地旁观着年轻的自己伸出手去,把掌心搁进Grian固执的掌心当中。如此温热、如此契合,从万物的伊始就从未改变过,使他忽然又有力量去相信一切。他相信金黄金黄的面包边,他相信布莱斯峡谷的星空,他相信誓词和戒指是神圣的,他相信同事们、朋友们、婚礼上的摄影师,他们从记忆的另一端探出头来,带着诚挚,带着恭维,带着艳羡,向他和Grian重复着同一句话——你们天生一对。

“我们天生一对。”Mumbo喃喃地说。Grian咯咯地笑了起来。二十七年前,他们在那条日出的公路上遇见彼此,Grian也是这样,对他愚蠢的双关笑话报以毫不吝啬的开怀。——一切真的改变了很多吗?在铜管乐器的合奏当中,他们笨拙地横移、侧身、承担对方的重心、跟住对方的脚步。他们旋转。他们旋转到楼房移位、大陆颠倒,旋转到宇宙被一根轻巧的茶匙搅碎,融化在煎锅上滋滋作响的黄油块当中。

在这迸发的爱情的涡旋当中,Grian闭上了眼睛。如果这是一场约会,他们还需要什么?噢,蜡烛,当然了。某一日整个街区停电,布鲁莫在朋友家中留宿,他们突发奇想,用倒立的手电筒充作蜡烛,吃了邻居两天前送来的桃子馅饼。这是自布鲁莫出现后,他们最接近共进烛光晚餐的一次。如果他们有真正的烛光呢,这能否填补他们之间业已生疏的浪漫?或者,如果他们身处城市顶端,夜风扯着他们的衣摆,他们的每个步伐、每个表情、每一拍踩住提琴尾音的心跳,都在广阔的星空下一览无余?没有什么裂缝是不可弥合的,没有什么伤痕是不会结痂的,只要他们在这涤荡一切的光亮中旋转下去,旋转下去……

 

“爸。”

Mumbo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嗯?”

“我、我想过了。”布鲁莫低声说。也许是因为青春期尚未结束,他的嗓音听起来浑浊而嘶哑。“我还是——我还是不想进入大学。”

Mumbo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打量面前的儿子,并暗暗惊异于后者长高的速度。布鲁莫的五官浓重,下巴很宽,四肢长到显得笨拙,总是拘谨地收拢着,指节和鼻尖总是有些发红。他的衬衫在下摆处过短,在两肩处又过宽,闻起来和所有同龄的男孩一样。“怎么啦?”Mumbo耐心地问道,和此前每一次听到这个决定时一样耐心,好像他们从未三番五次为此争执到早餐凉掉似的。他的语调里含着一种不以为意的惊奇,像是听说一件异国的奇闻,正等着对方说“我可没骗你”,他好摇摇头,深思熟虑地说出“真是匪夷所思”。布鲁莫因这种刻薄的联想而感到负疚。

“我只是,呃,嗯……”在布鲁莫本人听来,他的声音不像是属于自己,和身上每个其他的零件一样。他呼吸的空气,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肺;他所见的景象,仿佛进入了另外一双眼。而他继续窒息、失明,继续徒劳地呼喊,听着那些话语被空气溶解成另一些词。一艘未出港就朽烂的船。在所有人目光所及之外,只有伤疤是他自己的。“我觉得……很累。”

这真是个站不住脚的借口。布鲁莫自嘲地想。如果父亲问起他的疲劳从何而来,他会回答是成绩,是社交,是他人的期望,是身为异类中最平庸的那一种;如果父亲继续追问,他会说是它们带来的痛苦,以及对抗或顺从这些痛苦所耗费的能量。但事实上,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说的。真话是:他只是疲于假装了——假装那些裂谷一般的恐怖的错位是不存在的,假装这一切是可挽回的,是有意义的,是他所值得的。他还要再假装多久?

“啊,这是正常的。”Mumbo示意布鲁莫后退,以便他俯下身去,扶正接触不良的插头,“你知道吗?我大学一年级时,也一度以为自己不适合这个。事实上,你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那儿罢了。”

“可我……”我是一桩失败。一个故障。我花了十七年,都没能适应这个世界。不管我被设计的目的是什么,我肯定无法实现它们。

“噢,得了吧,”隔着一面墙,Grian趿拉着毛绒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下楼梯,叫道,“不是所有人都和你爸爸一样聪明,布鲁莫。最重要的是,大学生活有趣得很,要是错过它,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你一定会后悔的。”——我后悔的事情哪止这一件呢。布鲁莫盯着自己丑陋的脚趾,想道。我后悔出生,我后悔没有及时去死,我后悔感到快乐,我后悔感到悲伤,我后悔爱你们,我后悔被你们爱。我究竟怎样才能不制造出更多的后悔。

“‘我们这个岁数’?Grian,我不喜欢你这句话里暗示的东西。”Mumbo从桌下钻了出来,静电让他的一绺头发好笑地支在空中。反复尝试开机后,他气恼地发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仍未开始充电。还有两小时,他就要出现在机场了,现在可不是它罢工的好时候。“布鲁莫,帮我从书架上找一段备用充电线。”他向旁边的儿子招呼道,随即又开始对付松动的接口。

但是布鲁莫没有动。“我很累。”他重复道。这一次,如果父亲开口发问,他也不知道要回答什么了。一周之后的一个夜晚,将会轮到他向父亲提出问题,而大洋另一边的被问及者保持了致命的缄默。……我是一个足够好的人吗?我做的选择是正确的吗?如果人们不喜欢我呢?如果我令我所爱的人失望呢?我胸口的感觉是什么?我的诞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我的生命令我痛苦?一切真的有意义吗?死后的世界存在吗?隧道的尽头是什么?爱是什么?……

Grian出现在了门口,手里攥着一把钉子。显然,他正和新买的可组装书架作着殊死搏斗。他径直挤过布鲁莫,开始在Mumbo的抽屉里翻找一卷胶带。“好了,布鲁莫,这是个很大的决定。”他不由分说地决定道,“你爸爸最近很忙,等他从芬兰回来,我们三个人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你只是太紧张了。”

布鲁莫站在原地,在两脚间微微交换重心,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爱是世界上最没有条件的东西……布鲁莫慢慢地转过身去。Mumbo开始小声抱怨Grian身上的油漆味,Grian则抱怨空调的温度来回敬。布鲁莫张开五指,扶住墙壁,慢慢地迈开了步子。他的鞋底像是融化在地板上,每一步都没有声音。Grian拿到了那卷胶带,他抽身离开时不小心踢到了插线板,致使Mumbo好不容易亮起的电脑屏幕再次暗了下来。布鲁莫停在了门框下,他的背影倾斜而犹疑,一个瘦长的、将勾未勾的逗号,笼罩在一片巨大的虚无的阴影之下。Mumbo从Grian身后探出头来,叫道:“充电线,布鲁莫!”布鲁莫转过身,张开了嘴。“我——”

 

——刺啦!

舞曲戛然而止。针杆在唱片上跳出一串刺耳的滑音,生生中断了那段梦幻般的和弦。断裂的针头落在地上,滚进瓷砖积了垢的缝隙里。

Grian猛地睁开眼睛。

烛光和星光都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逼仄的黯淡的墙壁,以及厨房里那只拧不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每一年,每一月,每一个荒芜的白天,每一个枯萎的夜晚,它都是这样恒定地滴着,像一种法则,一种化身,一种隐喻。在两位房主的眼泪都已干涸之后,是它替他们日复一日地哭泣。那些泪水从未消失过,它们只是换了一种形态,沉默地游荡在世上,等待再次凝结成雨的一天。

随着寂静重新刺入骨髓,涨潮一般,那种不可言说的真空又回到了他们之间。充斥其中的,是一个男孩的幽灵。他站在后院里,拄着几乎到胸口的棒球棍。他睡在有波浪条纹的床单上,手边丢着拼到一半的乐高积木。他在书桌上摊开一本字典,抵着尺棱抄写人生中第一封情书,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他坐在餐桌边,绘声绘色地模仿一位讨人厌的生物老师,用炸洋葱圈来充当她鲜艳的眼镜框。车道上,他摇下车窗,冲着忙于修理草坪的父亲鸣笛,他忘乎所以地仰头大笑,连墨镜都滑到了后脑勺去。他在橱柜里。在窗帘后。在天蓝色的音乐盒内。在被雨水泡胀的地板下面。在太平间的推车上。在手机屏幕的方框中间。他说:我爱你们。他说:对不起。他说:为什么?他说:我累了。他嚼着口香糖,俯身去摆弄唱片机的开关,抱怨道:你们早就应该把它修好的。

而他们没有。在他们因疏漏而造成的过错中,这不是最为灾难性的一件,但无疑是最后一件了。

Mumbo回过身,伸手去拿搭在沙发上的外套。——他们是什么时候松开了对方的手?“我很抱歉。”男人简短地说。他的头发曾经是鸦羽一般的黑色,现在却成了乱蓬蓬的灰白。至于他究竟为什么事而抱歉,他没有解释,也再无需解释了。他为唱片机、为水龙头、为失去的年月、为中断的舞步抱歉。他为命运呈出的并不有趣的玩笑抱歉,为那些伪装成日常琐事的人生的扳道口抱歉。令他抱歉的还有房间里这两颗可耻的心脏,它们哪来的资格,竟敢狂妄地继续跳动。

对此,Grian没有作出回应;他竟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这句话不用由自己来说。Mumbo慢慢地离开了客厅地板上脚印踩出的圆圈。他听到Grian的呼吸停住了片刻。有那么一会,Mumbo几乎以为他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Grian只是大声清了清嗓子,他喉咙里的梗塞听起来却全未缓解。

然后,就像往常一样,再也不剩下什么可说的了。Mumbo拧下了门把手,任由那束木然的目光在身后如水面般闭合。他假装自己是苔藓、飞鸟、山脉,任何一个不是他自己的物件;这样,他才能事不关己地迈进浓雾似的夜色当中。

Grian继续站在一个曾经的家的空壳之下,而水龙头继续了它不知疲倦的工作。滴答。滴答。从那单调的节奏里,他听见布鲁莫的声音。这一次,它不是谴责,不是道歉,甚至不是告别。它是一项宣判。一柄大理石做的法槌。他永远十七岁的孩子睁着透镜般的眼睛,悲悯地俯视着一片名为Grian的废墟。

“再见了,爸爸们。”他轻轻地说。

Fin.

双下巴怪怪泥

没让Grian戴上瓦夫帽就季终是一种不可忍受的事情

没让Grian戴上瓦夫帽就季终是一种不可忍受的事情

雁字回时⸙
【HC/LL圣诞12h 13:...

【HC/LL圣诞12h 13:00】 


聖誕節快樂!

這次召集了偷門群成員好不容易湊到搞了一個聖誕12h

今天讓tag熱鬧起來!!


下一棒:@免费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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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ntillate

还是补一些没发过的孑相关

含私设博 p1非cp向

最后有流血表现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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