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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想吃饭

刃恒高质同人文推文

7.19新增

推一些刃恒酱的k字+文,请刃恒人都来吃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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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 

四人凑一桌打麻将是吗 

丹妤绝不向命运妥协 

作者:尘

尘咪的文热度算高,同合集的文都值得推荐,绝不妥协系列很有意思,打麻将的风格相当欢乐,有星七要素,好看


如何携带你的龙 

作者:浓缩减糖拿铁

有三篇,是前世佚枫组,相当纯爱可爱死啦,好看


了结 

作者:感到饥饿

相当神的文,了结单篇1.2w字,有姊妹篇爱恨消长都建议米娜看看,相当好看


那什么反话宇宙 

作者:百里托相思

有ooc,但是相当乐呵,后面快笑到..........................................

7.19新增

推一些刃恒酱的k字+文,请刃恒人都来吃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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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 

四人凑一桌打麻将是吗 

丹妤绝不向命运妥协 

作者:尘

尘咪的文热度算高,同合集的文都值得推荐,绝不妥协系列很有意思,打麻将的风格相当欢乐,有星七要素,好看


如何携带你的龙 

作者:浓缩减糖拿铁

有三篇,是前世佚枫组,相当纯爱可爱死啦,好看


了结 

作者:感到饥饿

相当神的文,了结单篇1.2w字,有姊妹篇爱恨消长都建议米娜看看,相当好看


那什么反话宇宙 

作者:百里托相思

有ooc,但是相当乐呵,后面快笑到抽搐,好看


秋日私语 

现pa,8k字,好看


“像我曾经对你做过的一样” 

秘密 

“把直到昨天的我逐渐杀死” 

作者:Blossom_亦凉 

看完亦凉咪的文,我的心只留下一个字:痛

更多看合集,总之好看


第二次初恋 

千里催春暮 

作者:时下宴.

宴老师,清水是神,肉也是神,好看


赐我彼岸忘川 

长生烛 

弥落之枫 

你们小情侣用手机壳怎么是这样的啊! 

作者:诶就是玩

都很好看,同合集的其他文也好看!



请勿损坏应星造物,否则后果自负 

匣中月 

作者:垃圾同类项

一篇佚枫一篇刃恒,好看,我踏马吃吃吃


恒星满月 

作者:yy

描写真的特别特别美……好好看


宝石失明症 

飞鸟症 

天使症 

谎糖症 

夏之歌 

秋之绪 

人鱼症 

在你胃里以爱起誓 

作者:星海万徉

都相当好看,但是莫名热度不高,be和he均有,被老师拿捏了,看在你胃里以爱起誓的时候xp爆了


我应君兮为朝露,料君见我应如是 

没有明天 

金鱼之死 

作者:冽某人(高考结束版)

老师画的好写的好,三篇都有配图,饭饭香香香,我踏马吃吃吃


忒休斯之船 

是云五的一次讨论,有刃恒,好看


而宇宙不过是一只大号猫爬架 

作者:冻干鲨鱼

猫爬架的全篇情感真的特别特别细腻,算是很多刃恒人都喜欢的一篇


阴沉宅男会梦见冷脸花店老板吗 

作者:碳基生物

现pa,好看,同合集还有粮


漫长告白 

娃娃机里能抓到奇怪nunu吗 

作者:钢蹦

同合集有粮,nunu有三篇,特别特别可爱,好看



一百零一次告白 

作者:睿智的小龙人

同合集有粮,现pa9k字,好看


明天就要跟那个要杀我的人结婚了 

我是怨鬼老公的白月光 

作者:小清雅

两篇一篇是快w字一篇w字+,文很高质好看


点刀童话 

丹恒说私生滚出我的世界 

作者:kesoul

同合集有粮,好看饭香好吃


可是景元又做错了什么呢? 

作者:梵椋

同合集文均很好看,主打一个甜甜甜!


长梦将绝 

作者:逆幽与泉

同合集有粮,总之好看,景元元又站了被迫害位


丹恒:……开拓者,谁特么教你这么抽卡的?? 作者:逍七遥不是鸽子

同合集有粮,总之都很有趣就是了,好看


  我的月亮 

作者:梦入君山岛

同合集有粮,香,好看


外星猫咪也得完成kpi 

在游泳池里养鲛人需要注意什么 

变成寡夫改如何自救 

作者:斯河奔流不息

同合集有粮,都很香,外星猫咪那篇很可爱,好看


题有五道,知识点有三个 

现pa,可爱,好看


笔墨写尽 

作者:snow ripples

同合集有粮,好看,吃


丹恒说他不是丹恒,丹恒没有偷狗 

香香饭,总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了 

寒宵 

作者:路悬悬悬悬

香,好看,吃吃吃


《魂》 

作者:maydayraining

同合集有粮,好吃


龙尊想要,龙尊得到 

刃先生,这蛋是你的吗 

好看,特别特别可爱的小情侣,吃吃吃


换鳞 

工匠手抖可谓大忌 

作者:renn_涟

很温馨,好看


监狱吃火锅的可行性 

有三篇,总之看完很伤,好看


佚名别传 

好看,是应星星视角


《恋爱乌龙事件》 

机巧鸟业务拓展方式 

作者:meiyoujiaodepangxiejun

好看,同合集有粮,吃吃吃!


假男友转正实录(哨向) 

作者:神奇小明在逆行(关注前请先看置顶)

是连载,同合集还有好多粮,好看


恋爱脑会把人害成鬼 

是男大,但地雷男(),看完的感觉是,杨叔:我也是你们普雷的一环吗


这个忘却之庭一定得分两层吗 

同合集有粮,总之是已交往小情侣


我爸他脑子有病 

正文看到相当痛苦,但是彩蛋画风突变,好看hh


三过门 

很好看的文,但是莫名热度不高


路过,被扒马甲很无助 

好看,是笑面小黑龙和冷面小青龙hhhh


龙尊不爱持明调 

1w+,很好看,特别特别会写


宇宙尽头的欢愉酒馆 

9k+,香,好看,卡密……


听我说,请给我一个拥抱 

甜甜甜,刃酱他a上去了


7.11补充


灵山应愿 

似花过亡城 

作者:天不惑

感谢酸菜鱼香得很 咪的推荐!


酣月深梦 

感谢梅格尔煎蛋咪的推荐!

美味奇缘 

上车前请如实告知婚姻情况 

作者:悄悄滴来


歌唱去年来临 

作者:斯卡尔的星霾-冬青爪

感谢果do,toroko,落施以花 咪的推荐!


可是饮月他只是看着你 

可那工匠只是醒来 

作者:碳基生物


仙客来 

明月照我还 

作者:宁静致远


载酒 

作者:暮斯吃慕斯

感谢耶斯忒_ 咪的推荐!


枯木逢春 

作者:舟楫·精神崩坏版


初雪将落 

作者:五十弦

感谢耶斯忒_ 咪的推荐!


揽月 

作者:林子沃

感谢耶斯忒_ 咪的推荐!


陈年酸酒 

作者:饮月

感谢耶斯忒_ 咪的推荐!


星月落 

作者:浓缩减糖拿铁


饮月府今天的饭 

作者:东方天下第一


今夜沉默震耳欲聋 

来自丹恒的恋爱瞬间 

作者:囷寻


感光 

饮酒适量 

作者:感到饥饿


不是爱人 

作者:最近喜欢结城理


星穹铁道奇案之丹恒内裤大作战 

作者:还没吃饭


杀尽春风 

作者:三更叙梦

感谢酸菜鱼香得很 咪的推荐!


纯情男大和三件礼物 

作者:伊之仪


丹恒能一枪把刃捅出应星形态吗 

作者:扶惊


返老还童时钟 

作者:

(果咩我真的不会打老师的名字) 


开芳宴 

作者:自在

 

枫间彼岸 

作者:郇way


7.14

普普通通的大学情侣的一天 

作者:MelodySS


启示录·养龙请注意 

作者:陨时z【卡文版】


低音炮主唱唱摇滚是否搞错了什么 

作者:星夜


听说大佬为爱退游 

作者:才不是小清纯


掏心 

作者:朱朱


结发 

作者:灯欲燃


拜年要趁早 

作者:别曹我家1


非典型复婚 

作者:诶就是玩


来自七百年前的你 

作者:Maydayraining


落日玫瑰 

作者:5G穿墙好差劲


三千轇轕 

作者:离陌


离魂者的宵夜 

作者:冻干鲨鱼


31天 

31年 

3100万光年 

作者:我要睡觉

感谢xxxx-yy 和 7Eun 咪的推荐! 

宇宙公墓 

作者:雪颅


断轮回 

不渡 

作者:夜鸟


明月入怀 

作者:舟楫·精神崩坏版

感谢帕瑟芬妮 咪的推荐!


时间足够你爱 

作者:sh


infinity 

影子

作者:睡觉仙人


一个陌生男人的来信 

作者:胶—504


白门的内与外 

作者:a_unicorn


茶间杂记 

作者:时下宴.


那只是一捧雪 

来日方长 

作者:苍葭


我死得其所 

作者:奶猹不加冰


锈蚀糖 

作者:nako

感谢7Eun 咪的推荐!


半块鱼饼 

作者:yy

感谢藏羊人 咪的推荐!


这年头boss也要秀恩爱是否搞错了什么 

作者:何以赠寒冬

感谢冷落天霜_forst 咪的推荐!


客行江湖 

作者:梦入君山岛


7.19

应星你是一只漂亮的垂耳兔 

作者:天不惑


死兆将至 

作者:尘


囚鸟困囿 

春不晚 

作者:春江花月柚


与龙游 

作者:星海万徉


我俩有病吧 

恐山溶腐时 

作者:蕉叔

感谢照明有融 咪的推荐!


刃:我的搭档好像很讨厌我 

作者:神奇小明在逆行(关注前请先看置顶)


心怀鬼胎 

作者:冰块是块冰


赴死 

长生 

作者:囷寻

感谢yolanda-祺梦 咪的推荐!


婆罗山的狐狸 

作者:陆时濛


衰草枯杨 

作者:安玛奈特


工匠精神 

作者:wildest


将军,你是一份中薯 

作者:snow ripples


男友是恐怖游戏NPC? 

作者:sourazen


龙尊大人会冬眠吗 

作者:符华你去哪了——符华——


情书与遗书 

作者:臣又☔


月亮落下来 

作者:拟南芥


鲁德斯桑收藏馆 

作者:kesoul


工匠吻醒了沉睡的恶龙 

作者:小清雅


我家那位败家龙尊 

作者:白栗.


警惕野生保护动物成精 

作者:是玲酱哒


lemon 

作者:墨末の青


堂堂龙尊竟是路痴?! 

作者:清螢


月光太温柔 

作者:雅槐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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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会不定期补充推文,我废话比较多对不起对不起,请米娜有什么觉得好的文章推在评论区,如果有什么漏写错写请务必告诉我,呃呃呃



草莓万梦星

【澈汉】幸福优等生

*CP:澈汉only

*家庭流水账,全文3.1w


不是关于一个他爱他的故事,而是关于我爱他们


1/


崔胜澈和尹净汉吵架了。


我意识到这点时,家里的低气压已经蔓延至每个角落。其实我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因为从我来到这个家以后,记忆里崔胜澈和尹净汉几乎从不吵架。


虽然在暗自较劲的气头上,尹净汉仍然帮我把校服整理好挂在床头,提醒我明天是周一别忘了穿。我注意到他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微波炉里保温,但是却不像往常一样为崔胜澈贴个提示的标签。


墙上的那张晴雨表——我们家里一直贴着一张晴...

*CP:澈汉only

*家庭流水账,全文3.1w


不是关于一个他爱他的故事,而是关于我爱他们

 

 

 

1/

 

崔胜澈和尹净汉吵架了。

 

我意识到这点时,家里的低气压已经蔓延至每个角落。其实我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因为从我来到这个家以后,记忆里崔胜澈和尹净汉几乎从不吵架。

 

虽然在暗自较劲的气头上,尹净汉仍然帮我把校服整理好挂在床头,提醒我明天是周一别忘了穿。我注意到他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微波炉里保温,但是却不像往常一样为崔胜澈贴个提示的标签。

 

墙上的那张晴雨表——我们家里一直贴着一张晴雨表,觉得幸福指数高的话,就在上面贴一个代表太阳的圆贴纸;相反的,觉得幸福指数低的话,就贴一个水滴,表示下雨。

 

这主意是崔胜澈想的,他说他会想办法让尹净汉的太阳贴纸多一点。

 

只有尹净汉吗?我故意问。

 

啊哟,怎么会呢?崔胜澈非常有力地将我搂在臂弯里,笑得五官走形,又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有你和净汉的这个家,才是我幸福的中心啊。”

 

今天的日期下面贴了一张显眼的水滴贴纸。

 

尹净汉的确是又记仇又心软的人。

 

 

我们家所在的公寓建在公路边,上个世纪这里也是繁华地段,因此高矮间错的楼房里不知究竟住了多少户人家。崔胜澈一打开门,我就能听到楼上邻居家正在看电视转播的篮球赛。他进门后,发现桌上没有放着菜罩,便直奔微波炉拿出尹净汉给他留的那份晚饭。

 

我对生父母的记忆寥寥可数,因此也不知道正常家庭的父母与孩子是怎么相处的。名义上是我监护人的崔胜澈从不喊我为“我们女儿”,而是“小崔”,小崔,这样叫。

 

至于为什么我是小崔,而不是什么小尹。其中没什么复杂的原因,不过是变更身份证时他们问我更愿意姓什么,我把这个皮球踢回去,说怎样都可以。

 

因此崔胜澈和尹净汉为追求公平,去便利店进行了抽奖对决:不是有那种每个月不同的主题抽奖嘛,好像不到一万元一张,是撕开抽奖区域当场兑奖的模式来着。 

 

崔胜澈说他在这方面的运气好像不如尹净汉,开了前几张都是小物件。尹净汉也撕了几张去找售货员兑奖,好像手气比崔胜澈是要好一点。他又看向收银台边上展示的奖品图鉴,随口说,好像前几位的大奖看起来很不错呢。崔胜澈指着那几个图案问他是喜欢吗,确定喜欢的吧,就神秘兮兮地拿着和三等奖一样的东西回来了。

 

不光如此,他还对着尹净汉抬抬眉毛,一副等待夸奖的样子。

 

尹净汉拿着手里最后一张抽奖券,故作苦恼地说,万一这张中了二等奖呢?

 

崔胜澈果然被他逗到,眉毛连带嘴角都耷拉下去,但因为面对尹净汉,所以胜负欲也可以忽视掉,他就说,二等奖不是很好吗?

 

抱着这种感觉游戏已经终结的无所谓心态,尹净汉拿着最后一张奖券去收银台兑换了,他跟着售货员一顿比划之后,转过头抿出一个无奈又了然的笑容,好像在说,看吧,这次是你赢了哦。

 

所以我以小崔的新身份加入了这个家。

 

“小崔啊,帮我拿一听酒嘛。”崔胜澈又用这种委屈边缘的口气使唤我。

 

真是的,这是家庭版道德绑架吧。如果我假装没听见的话,崔胜澈一定又要“小崔呐”“小崔啊”喊我。过了三秒钟我放弃抵抗,走出房间的时候目测了一下我们和冰箱分别的距离,不满地问他,离得这么近怎么不自己拿呢?

 

崔胜澈笑起来:“今天脚崴了一下嘛,帮帮我啊,好不好?”

 

“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脚……严重吗?”我拿了听米酒重重地按在他掌心。

 

“没多大事。”他边笑边晃晃脑袋,“真是体贴的孩子啊。”他又朝着紧闭的他们房间的门看了一眼,对我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不要告诉净汉。这句话早就已经是我听得不耐烦的秘密指令了。

 

我们家有个令人羡慕的布置,占据了半面墙的窗户能让更多自然光进入室内。所以他们把吃饭用的桌子放在这扇窗户旁,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很远处的尖顶建筑顶上闪着光。

 

崔胜澈很有预谋地买好了下酒小菜,并招呼我坐下一起吃。我说跟尹净汉一起吃过了,崔胜澈的筷子停在半空,然后故意做出那副不服气的样子问我:“难道他不让你跟我一起吃吗?”

 

哎真是的……怎么这么幼稚啊……我只好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层酒表示诚意,崔胜澈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好心地夹了一筷子菜给我。

 

我借机问他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和好啊,崔胜澈像听到不可思议的话一样瞪大眼睛,仿佛被说中心事一样连嘴巴都张成圆鼓鼓的“O”型。他目光闪烁了两下,然后嘟囔了一句:“……如果净汉先道歉的话我会考虑哦。”

 

诶?尹净汉怎么可能会先低头道歉啊?我下意识就这么反驳他,然而崔胜澈拿着易拉罐喝下悲壮的一口,很有要跟尹净汉斗争到底的架势。

 

怎么说呢,尹净汉这个人很聪明,他自己也知道的聪明。而且他是个坏家伙,总是像静电一样藏在柔软的地方捉弄人,神出鬼没,却让人在中招之后苦不堪言。

 

然而崔胜澈目前在我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老好人,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排真诚的牙龈,眼睛弯起的弧度更是真诚得好骗。除了对我的学习生活方面要求比较严格以外,大部分时间里,我觉得他是不太威严的,像忙碌了一整天然后陷入夜晚的城市首尔,一种难得的松弛。

 

所以我口气也没大没小的:“别喝太多了啊。”

 

“一点点而已。”

 

崔胜澈打开电视,在节目播放之前调成了静音,这样看节目有什么好看的,但我发现这个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因为尹净汉的睡眠很浅,如果崔胜澈回来晚的话,会想办法不吵到他。

 

“本来还有一些给净汉的,那现在我就不客气地喝掉了。”崔胜澈理直气壮地灌了一口。

 

好吧,好吧,你都喝掉好了。崔胜澈每次一喝酒就要超过他尽兴的标准线为止,虽然尹净汉也会陪他喝,但是尹净汉的酒量差一点。所以要真由着崔胜澈喝了足够尽兴的酒之后,他多半会头疼。

 

如果你再惹尹净汉不高兴的话我肯定不管你。我这么想,没注意猛灌了一口,呛得我这口酒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我不高兴的话就没关系吗?”喝了酒的家伙多少会有点无理取闹起来。

 

哎哟,真是……“我可没有这么说过。”

 

“最近这段时间很累,小崔啊,陪我说说话吧。”崔胜澈又喝了一口酒,面前已经摆了好几罐了。我突然有点担心,他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不可能故意喝这么多酒吧。

 

我当然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说出“我得去睡觉了”这种话,所以我们坐在无声播放着的电视前,听崔胜澈慢吞吞地讲着没头尾的话。

 

也许是酒精作用,或是倦意使然,崔胜澈的叙述有点含糊,我得努力把他突然断开的片段联系起来。

 

我大概知道了,起初决定抚养我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希望成立一个家庭,关于崔胜澈和尹净汉的,心灵上所认可的家庭。

 

于是像传统认知里一样,他们商量了之后,想要弥补“孩子”这一部分空缺,这才领养了我。

 

“是这样吗,很现实的原因呢。”其实我插不上嘴,只能这么应和他。

 

崔胜澈好像没听出我话里的敷衍,而是自顾自地强调着,所以啊小崔,知道我们很爱你的吧?把你当作是有血缘的孩子一样在疼爱的……

 

“但是我们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崔胜澈垂着眼皮所以看不清他的情绪,撑着脑袋的那只手逐渐偏离了支点,迷迷糊糊趴了下去。

 

……真是不省心的大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话,但是我听着莫名不太好受。嘴里那口米酒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淡去,早就面目全非,在舌头上轻微地变质成有点苦涩的滋味。

 

我站在他们俩的房门口,想让尹净汉帮忙把人扛进去——总不能这样在外面趴一夜吧?但是他们还在互相生气,尹净汉会不会不管他?

 

抬起的手又放下,这场没有硝烟的家庭战争里我完全是最无辜的一个,甚至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战况是怎么样……

 

在我犹豫的同时,房门忽然打开了。

 

我跟尹净汉微妙地对视了一会后,他摸了摸我的头顶,了然地叹口气:“去睡吧。”

 

看尹净汉把崔胜澈半边拉起来扛进房间里,我向着他俩的房门合掌:God bless you.

 

 

 

 

 

2/

 

一开始跟崔胜澈还有尹净汉住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很不自在。比起没记事时就被领养的孩子来说,我多了点劣势。

 

我很早意识到我的家庭与别人不同。

 

上小学时我在日记本上写我的两个爸爸,被老师教育了“正确”的写法。需要家长出席的场合几乎都是尹净汉去的,并且还要跟老师探讨一下我的成绩——就算是亲生父母可能也不会尽责到这份上吧。

 

于是逐渐习惯了,习惯了与别人不同的家庭。

 

下午没什么事,三点就放学,走出校门碰见了在等我的金珉奎。他取下挂在摩托车把手上的头盔丢给我,并向我确认了今天补习的地址。

 

“……又没时间来吗?”我摁紧了调节扣。

 

金珉奎点点头:“先去吃饭?”

 

我说好,他轻快地问最近中学生们中间流行的餐厅有什么,可以带我去吃。

 

比起崔胜澈和尹净汉,金珉奎反而更像是我的同龄人一样。

 

刚上中学时,我很有叛逆期孩子的每个特点:故作冷酷不好接近,衣服永远穿黑白灰,一回到家就关起门谁也不理。对于崔胜澈和尹净汉的管教,时常会冒出厌烦的情绪,但不经常正面违抗他们,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能依赖的人。

 

如崔胜澈所说,他们也是第一次成为家长,说这话并不是要我多体谅,而是希望我明白,这个家能够前行,是我们共同的努力。

 

然而他们俩在生活方面的天赋简直一塌糊涂。

 

于是我不免怀疑,这个家缓慢前行的背后,是金珉奎在吃力地推动。

 

第一次在我们家见到金珉奎,是他跑步经过这附近,结果被崔胜澈不由分说抓过来的。

 

他问两位大家长都给我准备什么便当,尹净汉愣了一下,转头问我中午都在学校吃了什么。

 

“紫菜包饭,还有便利店的拉面。”我如实回答。

 

“你们怎么能放任长身体的孩子只吃这些呢?”金珉奎急起来就不说敬语。

 

那天金珉奎忙活了很久,面对他的整理天赋,我们三个站成一排致以敬佩的目光。

 

收拾了大半个家,帮忙把一些凌乱的生活用品分门别类收纳好,箱子上贴了手写的标签——金珉奎真是个生活方面的天才啊,我这么想。

 

虽然,生活从来没有完美的公式,幸福也从来没有最优解。

 

但日子越这么过,崔胜澈和尹净汉也越成为优秀的大人了,至少他们进了厨房不再手忙脚乱,好让这个家更像家一点。

 

不过。

 

最近崔胜澈和尹净汉吵架了。

 

无法对着他们亲密撒娇的我,面对这样的情况,甚至不知道怎么缓和一点。

 

很无助,感觉自己一点都帮不上忙。

 

他们忙于工作,互相的交流逐渐简化为一成不变的问候语,是疲于和对方再讲述每天的新鲜事,还是已经觉得生活中每天发生的事没有新鲜感了?

 

恋爱久了,好像没有声音的烟花。

 

一声不吭地把热情燃烧殆尽。

 

 

 

崔胜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最近流行的文具便签,写了今天买的菜并贴在冰箱上。我凑近了一看,立刻意识到这是他的求和手段,流泪的小狗下面印刷了一排小字:请务必对你的小狗给予关爱。

 

真是狡猾的大人。

 

崔胜澈一举一动都在说,我很好,别不要我。

 

在崔胜澈如此努力的攻势下,我自发地为他充当间谍。我趁尹净汉对照菜谱时,假装给他帮忙,并自以为毫无破绽地问,你们还没有和好吗?

 

“和好?”

 

尹净汉挑了挑眉头,把水果的边角料塞进嘴里。

 

“他对你这么说的?”

 

为什么,我好像更不明白这两人的状况了。难道崔胜澈和尹净汉没有吵架吗?但我想真相肯定不是这么简单,因为对他们而言吵架是多么反常的一件事,只从生活的细枝末节里都能清楚感受到。

 

我心想,不再多管幼稚的大人的闲事了。

 

这天放课后,班上还算熟悉的柳同学骑着单车追上我,他问我可不可以借用补习班的资料,等下要赶去上课,但他的那份不小心被家里的狗狗咬坏了。

 

“什么?狗狗吗?”我忍不住笑出来,“这么荒唐的理由,就算再怎么跟老师解释,都会被认为是撒谎吧。”

 

“是啊……”他愁眉苦脸,“所以借我用一下?”

 

我说那到我家楼下等一会吧,找到了拿给你。

 

平时不怎么和男同学单独相处,因此我下意识地用对待崔胜澈或尹净汉的口气和他聊天。结果意外地让气氛轻松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家楼下。

 

让柳同学在楼下等我,我立刻跑上去帮他找我那份资料。尹净汉在家,见我一回来就冲进房间,过来敲了敲门问:“小崔啊,我买了水果哦。”

 

我只顾着快点把资料找出来,敷衍地应了一句,都不知道尹净汉有没有听到。

 

但是越心急就越找不到,我走投无路到趴在地上用手机电筒照着床底下找。

 

“小崔啊,小崔?”

 

于是我大声回应了借资料的事,尹净汉过来靠在门边,抱着手臂,陪我一起苦恼,“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呢,那把他也叫上来坐会吧,平时有说过让你勤整理房间的哦?”

 

我垂头丧气地又赶下去,把人带到家里来,似乎是抱怨般的口气:“……因为收纳空间太少了,所以东西全都要堆在一起,当然找不到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明明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在尹净汉面前赌气呢?

 

我偷瞄尹净汉的脸色,一点异常都没有。

 

但是我根本没有松下这口气,因为我知道,尹净汉一定,一定,听见了。

 

尹净汉洗了点水果放在柳同学面前,后者明显也很拘谨,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一个劲地点头,说着“麻烦您了”。

 

当我终于把资料从一叠书里抽出来后,回到客厅清点了一下页数交给柳同学。

 

“这是你爸爸吗?”他睁大眼睛,用夸张的嘴型表现这句话,“太年轻了啊。”

 

“嗯,是。”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解释,草草跟尹净汉报备之后,就准备送客。

 

可是刚到门口,门却先一步打开了。

 

我跟门外的崔胜澈对了个正着。

 

“小崔已经回来了?我买了芝士鱿鱼面包,是你说过想吃的吧?”他把手里纸袋往我怀里一塞,便大步走向尹净汉,以毫不见怪的姿势把人揽住,“……那个位置真的很不错,我亲眼去看了……”

 

我后知后觉看向柳同学,他露出一副了然又别扭的神情,没有多说什么,我们直到下楼,直到生硬地说完再见之后,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与大多数人都不同的家庭——

 

我承认,我不是很愿意让这一切暴露在同学面前。

 

 

 

芝士鱿鱼面包其实早就凉透了。我掰开之后,刮掉已经凝固的芝士,心里越来越强烈的抗拒和负罪感也逐渐冷却凝固,用力地扑通跌进肚子里,堵住每一分试图外泄的情绪。

 

然而我根本没办法具体地形容出我的情绪,它很无厘头地从生活的缝隙里钻出来,让我非常沮丧。

 

为什么偏偏是崔胜澈和尹净汉呢?

 

——他们多好啊,但可能不太适合扮演我人生中缺失的父母角色。这让我更愧疚,更矛盾,一切都慢慢冷却成尖锐的情绪,在我的身体里作祟。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我永远无法知道与生俱来的健全家庭到底是个多么幸福的概念,只要想到,就觉得幸福、恐惧。

 

“小崔啊,为什么不吃,怎么又发呆了?”崔胜澈过来拍拍我,看我摇了摇头,他又返回去,“孩子们果然是孩子,我一回来就饿得不行了。”

 

崔胜澈似乎有急事,匆匆吃完饭又拿上钥匙离开。

 

我起身去帮尹净汉收拾碗筷,忽然余光瞄到他什么时候停止了动作,于是下意识抬头也看向他。

 

尹净汉用的不是问句:“小崔,你有心事。”

 

不愧是尹净汉,他永远是最聪明的。不管我还是崔胜澈,都不可能在他面前装成另一副模样。

 

“是因为刚才那孩子吗?”尹净汉紧盯着我,“还是因为别的?”

 

我下意识地将尹净汉的反应理解为发现我“早恋”之后的应激性。那我要怎么对他启齿我真正的想法,一想到那些话都觉得说出来是很没良心的做法。

 

尹净汉以为我默认了,突然叹了口气,问我是真的喜欢对方,还是因为周围的朋友们陷入恋爱,为了不掉队,所以也要匆忙地展开暧昧?

 

“啊真是的,完全没有那回事。”我还是绷不住,把一切抖出来,果然收获了尹净汉一个无奈的笑。

 

尹净汉仍然盯着我的眼睛,我后知后觉的心虚顿时无处可逃。

 

“小崔。”

 

我没有说话,盯着地板上流动的一角日光,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就在领养机构发生的事——在我遇到崔胜澈和尹净汉以前。

 

和我住在一起的孩子们年龄各异,同时也是彼此的玩伴。稍微懂事的年纪很难克制自己想要出风头的心性,为首的孩子王,好像叫尚镇,他热衷于招惹每个不爱搭理他的同龄人。

 

我也不例外。

 

“喂,你在和那小子恋爱吗?”

 

——什么莫名其妙的?

 

尚镇对着我,居高临下的姿态,努努嘴。我朝着他下巴扬起的方向看过去,事实上我连那个人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仅有的交集是搬运好心人资助的大箱覆盆子汁时,他帮忙抬了一下我失去平衡的箱子一角。

 

真是无聊的想法。我很快否定了尚镇的说法,但他将我的态度认定为对他的轻蔑,复仇似的把其他人召集过来,开起了龌龊的玩笑。

 

“喔——那是做过这个了吗?”尚镇用拳头击打着掌心,这样的行为似乎极大地满足了他对关注度的需求。

 

——你胡说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然而尚镇对我的怒火视而不见,继续用手势描述着性行为,将我作为他这一次的任务目标,将我彻底激怒并且失态地揪住他之后才肯罢休。

 

尚镇的行为让我最初将恋爱与性行为画上模糊不清的等号。那崔胜澈和尹净汉呢,他们又是因为什么而恋爱的?

 

“如果真的恋爱了呢,你们会允许吗?”我有点小心翼翼地问尹净汉。

 

尹净汉正色,神情恳切,像是真正生养我的父母一样对我说,恋爱是非常慎重的事,所以小崔,要尽可能确保自己的幸福。

 

尽可能确保自己的幸福?

 

——那你们是怎么确保对方就是那个人呢?

 

——你和崔胜澈。

 

我回应着尹净汉的目光,终于将我一直以来的疑惑与不安抛了出去,像是拉开易拉罐后会聚集而成的泡沫一样,在边缘试探。

 

像这样区别于大部分人的感情,容错率不就更低了吗?

 

尹净汉仍然看着我,又好像不再注视着我。我感觉他的思绪应该穿过我,穿过我们所处的这个房间,投进了川流不息的时光里。

 

小崔。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反问我,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有点拥挤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委屈你住在书房这件事我们也很过意不去……因为不是像房屋租赁一样的关系,而是需要一直扶持着走下去很多年的家人。”尹净汉这时候说这些让人轻易心软的话,跟作弊一样,我的鼻子坚持不了多久就开始发酸。

 

“所以早就想过换更大一点的房子。胜澈他呢,觉得应该趁现在有合适的公寓,而且目前能够支撑分期的情况,早点定下来。”尹净汉说的时候,两只手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像在帮他思考,“首尔的房价不是潮水,不会有退潮的时候,但我觉得既然是这样的大事,更应该谨慎一点才对。”

 

我茫然地点着头。

 

猛地我意识到,原来崔胜澈和尹净汉当时,是在这件事上闹了别扭。他们根本没有争吵过,而是因为意见上的分歧,施加给自己的压力,让他们彼此都喘不过气了。

 

生自己的气,也因为对方的不支持,所以生对方的气啊。

 

恋爱有时是不是也会被称作机会支出呢?因为要和对方以家庭为单位继续走下去,所以不得不考虑到两个人以外的事。往高了计算是首尔的房价,往低了计算是超市的折扣,比起计较对方今天有没有比昨天多爱自己一点,而更在乎这么做能不能创造更多的生活利益的时候,恋爱就不再是恋爱了。

 

我也好奇过他们彼此不愉快的理由,却没想过它这样简单又避无可避。

 

可我却觉得他们好勇敢,或许他们还会为确保这个家的幸福牺牲很多自我,但我完全信任着他们,信任他们正在争取的幸福。

 

 

那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人们上了生活的当,从平凡人变成英雄。

 

 

 

 

 

 

3/

 

我抱着一大叠传单,在首尔街头厚脸皮地请行人们收下看看。

 

时而是关于家教的广告,时而是写有新开的炸鸡店优惠套餐宣传。过去我在路上碰到发放传单的人们时,总想着一言不发地避开就好了。没想到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时,就忍不住开始唾弃过去的自己。

 

啊……以后面对递传单给我的人们,至少先当面收下,拐过弯再丢掉吧。

 

这是我一天下来仅剩的心得。

 

除去马路边发放,还有一大叠的工作量,要求去公寓或者写字楼里面张贴。

 

当然,我也觉得是不太光彩的事情,但是——

 

和尹净汉那晚聊过之后,我才知道,因为房租涨价和我的年岁增长,他们终于决定换一个比现在大十几坪的房子,并给我一个正式的房间(现在住的是原来的储藏间改造的,所以很狭窄),多少有点使生活走上新的轨道的意思。

 

因为随着我的长大,现在居住的房子,就像报纸游戏里的那张报纸,会折叠到越来越小。

 

“……从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开始打算了。”尹净汉这么告诉我。

 

而我也第一次知道了关于他们的很多事。

 

原来,崔胜澈和尹净汉决定在一起这件事,从来没得到过双方家里的支持。只不过两边父母的态度有所不同,崔胜澈和家里痛快地吵了一架,似乎放了不少狠话,而尹净汉则是一声不吭地搬了出来,“是不是觉得当时的我们很有血性?”

 

尹净汉笑眯眯地谈起那段往事。

 

“几乎是切断后路一般的做法,所以理所当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尹净汉轻描淡写地将所谓的苦头一笔带过,“但因为彼此扶持,终于坚持了下来。”

 

“因此才觉得,幸福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不是因为合适,不是因为习惯,只是因为爱,因为和对方在一起,就能感受到握在手里的幸福。

 

 

——那之前为什么还吵架呢?

 

——不是吵架。

 

——我看出来了。

 

——那是人生必经的阶段。

 

 

“……喜欢上一个人,还有决定经营一个家庭的时候,都是迈向了人生新的阶段。”尹净汉平静地说着,而我却突然注意到他眼角的细纹。因为他很爱笑,也因为这是岁月的尺寸。

 

新的一年要吃年糕汤,我的生日要喝海带汤,团圆的日子里要吃松糕喝红豆汤……好奇怪,我止不住地思绪游离。每个迈向人生新阶段的瞬间,并不是我们以为的,站在十字路口警惕地做出选择,而是像喝下一碗汤一样简单,不易察觉。

 

我忽然想到最开始这两人做饭的手艺,才感到时间在流逝,它真切地在我们之间留下了痕迹,也使我们成为了更加紧密的家庭。

 

“……我当然生气他擅自做决定,还把最重的负担挑到自己背上。”尹净汉的语气逐渐不像他表露出来的那么平静,“但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这么久了,为什么遇到困难还是下意识独自面对呢?”

 

因为尹净汉的坦诚,我终于更加正确地认识到他们在我们家庭里所扮演的角色。

 

原来崔胜澈实际上也是很强硬的人。

 

我以为是他特别依赖尹净汉,因为我们家的话语权好像都在尹净汉手里。就连放学后想跟朋友们去点唱ktv的零花钱——尹净汉不同意,还是崔胜澈偷偷塞给我的。

 

“不要告诉净汉。”

 

实际上这些事,尹净汉都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房间顶上的灯因为年久,光线一天比一天灰暗,不够亮的光束在尹净汉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尹净汉眉目柔和,只有睫毛的影子不听话地起伏。

 

——小崔啊。

 

——嗯?

 

——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面对着尹净汉,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金珉奎的形象来。

 

来源于某个突然停电的夏天,我坐在地板上额头冒汗,贴在颊边的易拉罐饮料早就被汲取了全部温度,逐渐被捂得温热。整间屋子里的空气浓稠又窒息,我们三个谁也不想说话。

 

崔胜澈终于拨通了社区服务的电话,那一端不断地保证立刻就派人上门检修。

 

唯一幸免的只有墙上装着电池的时钟,指针坚定地走着,我虚着眼睛盯着时针和分针看了一会,猛地跳起来去找我的包。

 

“该去补习班了!”

 

他们像被我吵醒一样,终于也回过神。但社区等会会派人来检修,所以得留个人在家里等他们。而尹净汉马上又要去上夜班,这样一来就没办法及时送我了。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结果尹净汉当机立断:“让珉奎来送吧。”

 

“喔,好主意。”崔胜澈表示赞同。

 

金珉奎已经习惯了这两人的迫害,挂断电话后很快就到我们家楼下。我接过他递来的头盔,对着窗口那两人挥挥手。那两人整齐地列在窗口争先对我挥动手臂,仿佛什么欢送仪式。

 

坐在金珉奎的机车后座,脸上的汗逐渐冷却,我终于在炎热的天气里舒出一口气,饱和到差点爆炸的焦躁情绪被掠过耳边的风一点一点抹平,变得沉浸而轻快。

 

就在那时,我以为这是我所向往的,阳光充足的自由缩影。

 

并且我无知地认为:或许崔胜澈和尹净汉也曾经是这样的,然而现在的自由像梅雨天里的太阳,偶尔才能抓住;像晾晒过一次的被子,过不了多久就恢复潮湿萎靡的原样。

 

 

 

 

长辈们的到访并没使我们的生活阳光灿烂起来。

 

同事邀请崔胜澈搭自己的便车,结果发生了意外。那天收音机里播放的除了雨天预警,还有骤然插入的事故紧急通知。

 

暴热和持续的大雨本就令人情绪颠簸,更雪上加霜的是,明明崔胜澈也是事故的受害者,始作俑者的同事,又或者称为上司,却在慰问时向崔胜澈表达了某种意愿。

 

“……啊那家伙——因为要评职称所以想让我替他承担责任?!”

 

那位可恶的同事走后,崔胜澈差点一拳砸在床头柜上。

 

但对方是前辈,还是直系的上司。尽管崔胜澈为此抗争过,却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手段,竟真的把责任都推卸给了他。

 

“……我没事啦,你们不用过来……哎哟!为什么不听人解释啊!……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过得很好……”崔胜澈对电话那头虚张声势地强调。

 

然而孩子的困难总是瞒不住父母的,所以崔胜澈的父母不顾他的劝阻,郑重地从老家大邱赶来。

 

明明成为一家之主很久的崔胜澈,也在父母面前露出了慌张的神情。

 

得知这次不幸事件的始末,上了年纪的父母二位对着还没痊愈的崔胜澈数落起来:从他大学毕业时给别人做担保,结果被不善经营的朋友坑了一遍,然后进入社会,吃多少难咽的苦头,再到跟尹净汉组成家庭,充满反抗精神地离开——

 

“你知道这些事吗?”我突然抬头问尹净汉。

 

我们坐在客厅里,同样低着头拆开一个个塑料盒装的固体除湿剂包装。

 

昨天电视里说,马上就要迎来梅雨季节了,于是尹净汉很细致地去超市补充了一些除湿剂来。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像以前某年雨季,毫无预兆地迎来持续的暴雨,雨势大到广播里都在告诫居民非必要情况不要出门,而我们三个,一遍一遍地拖掉地板的水渍,在阴凉天气奢侈地打开空调制冷。

 

从那之后,我们家就像建造中的诺亚方舟一样,每经历一次生活挫折,就会记得补上那块漏洞,即便雨季来临,也因为除湿机和充足的干燥剂储备,变得不再手忙脚乱。

 

这项任务久而久之,被默认归给了尹净汉。

 

于是我这时突然从崔胜澈跟尹净汉身上看出他们分别担当的对比来。

 

尹净汉把除湿剂盒子规整码好,才开口,大致向我解释了一些状况。

 

崔胜澈的朋友大学毕业后决定创业,并恳求崔胜澈为自己担保,“所以他啊,很容易心软,对方保证会好好经营,他就答应了。”

 

“……那种游手好闲的朋友,不要也罢。”以这句话作为结束语,尹净汉少见地表现出不满,当然不是对崔胜澈,而是对那些利用了崔胜澈好心的人。

 

明明是比较严肃的氛围,我突然忍不住想笑。这时候的尹净汉充斥着正义而凛然的骑士作风,好像下一秒号角吹响,他就要将那些坑骗过崔胜澈的坏家伙们挨个收拾掉。

 

我尚沉浸在童话般的英勇氛围里,房门打开的动静夺回了我的注意。

 

可能是错觉,崔胜澈父母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身上,又很快回头依依嘱咐他家常话。他们看我那两眼掠过去太快,甚至让我咀嚼不出有什么意味。

 

直到尹净汉起身走过去送他们,我也立刻跟上他身后,像尹净汉一样恭敬地说着“慢走”。这时我才听清他们嘟囔了一句。

 

“……明明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要抚养孩子呢……不省心……”

 

“……他们会有分寸吧……”

 

崔胜澈的母亲看起来是个温柔的人,所以远远看着她,我只揣摩到她温柔地叹息:“可也不是亲生的呀……”

 

我罚站似的站在原地,明明是闷热的天气,但四肢却像被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有无数个我以为已经遗忘的瞬间,变成阳光照射下的灰尘,半透明地漂浮着,游荡在我的四周。我没敢抬头看尹净汉,意识不断地下潜,在触碰到内心真实感受的那个瞬间,就像是快窒息一般涨红了脸。

 

 

 

 

 

 

4/

 

从那天后,我才想通原先模棱两可的一个认知。

 

因为没有实际血缘,所以这段后天亲情的存在似乎更像是债务关系。我总想着怎么“还债”给崔胜澈跟尹净汉,从来不能心安理得地将他们对我的好当作是馈赠,而是不断淹没我的债务。

 

在他们为这个家,和未来还不能触摸的幸福,更加地努力时,我感到更加不安,背负的债务也更重。

 

所以背着崔胜澈和尹净汉,我做了个决定,去兼职吧,如果我也能赚到钱,然后某天突然交到他们面前,一定会让他们刮目相看的。

 

一开始,通过认识的姐姐,我想去咖啡厅或者啤酒馆当服务生,这是不需要门槛就能获得不错收入的途径。可我实在没想到,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老板一定要我出示家属同意的证明才可以。

 

这我怎么拿得出来呢?

 

——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在做兼职的事。

 

啤酒馆门口发传单的人非常有眼力见,立刻现身拦在我面前。他披着一件腻了厚灰垢的外套,使用了常见的花哨话术,把这么一份甚至称不上正式的工作宣传得天花乱坠,最后跟我强调了薪水。

 

后来步入社会的我,回想起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总是忍不住想笑,这么浅显唬人的话,还是中学生的我,轻易听信了。

 

为了我自己,为了崔胜澈和尹净汉,为了我们这个家,我将发传单看做十分伟大的事业来进行。

 

然而伟大的事业还没有实现,就被中途废止了。

 

我们隔壁住的那户人家,姑且把女主人叫做鳀鱼大婶(她不分春夏秋冬下雨下雪都要推着摊子出去卖炒鳀鱼和鳀鱼汤),她就这么凑巧地撞见我给行人一张张递传单,并转头告诉了我们家那两位。

 

我坐在桌子边上,不敢抬头面对黑着脸的崔胜澈,还有面无表情的尹净汉。

 

从没想象过这两人对我生气的面貌,像现在这样:一点笑意都没有,推翻了往常的形象,过分严肃。然而我还没有完全害怕,虽然表面上是缩着脖子,道歉的话在嘴边呼之欲出的,但是我低头无目的地转着眼睛,想着刚刚看到的:

 

这两人此刻还穿着相同的衣服呢……

 

 

 

先开口的是崔胜澈,我早就设想过事情万一暴露,因此虽然害怕,但我早已练就了一脸认真的敷衍本事,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诚恳地点头。

 

“小崔。”尹净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我莫名一个激灵,不由得看向尹净汉。平时他待我像妈妈一样温柔,面对我的烦恼也永远平静认真地倾听。就像是支撑幼树成长的矫正支架一样,因为永远有尹净汉的支撑,所以我很感谢自己没有长成令人厌恶的样子。

 

但这样温恤的尹净汉,此刻虽然平静地盯着我,却让我无端紧张起来。

 

尹净汉身体前倾了一些,小崔,你记不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啊……当然。或许我从小就有些性格敏感,初来乍到根本无法同他们很好的亲近。那时我对着陌生的两人鞠了个躬,说,尽量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这种自卑和不安始终伴随着我,无法用言语所表达出来,就像某天从手上剥出的倒刺,像不慎卡在牙缝里的肉沫,细微又牢固,让人很不自在。

 

像是看穿了我的忐忑,尹净汉用绵软的目光包容着我,彼此的情绪像两条河流,逐渐地,尹净汉的河流注入了我的,让我安定不少。他依然注视着我,告诉我:“小崔,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尹净汉的故事?

 

我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又左右摇摇表示否认。当然是好奇的,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这么久,我几乎没有见过尹净汉脆弱的一面,他一直都温柔且强大——我怎么会用“强大”这种词来形容尹净汉呢?可我仔细衡量了一番我对尹净汉的印象,这个词是毫不犹豫冒出来的。

 

但尹净汉告诉我,他也有觉得自己无能的时候。

 

——大学毕业后,因为得不到父母的支持,曾经度过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为了维持生活,我不得不四处向人推销,甚至短时间内磨坏了一双新鞋。四处碰壁,也受了很多白眼跟委屈,但是我坚持着不肯告诉最关心我的妈妈。

 

——因为我很怕自己做得不好,会让她失望。

 

——可是小崔。

 

“……坦白一切之后,妈妈抱着我哭了很久,说很对不起我。”尹净汉慢慢垂下眼,复杂的情绪掩藏了起来,可我总觉得他现在有些难过,“她说她真的很爱我,所以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够幸福。”

 

对你说过吧,我们准备搬家,其实担保金如果能多付500万,就能挑到视野更好的区域;如果再提高一点,或许就能住到江畔,再加500万、1000万的话……能挑中完全满意的房子吧。可我们就要面临许多…因为做出这个决定而带来的后续压力,要考虑我们的生活能不能平稳地承受,还要考虑你以后升学的事情……

 

然而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也应该接受的。小崔,生活在一起的成本,需要偿还的不是金钱,是你的真心和爱。

 

他说这番话时,崔胜澈一直不动地看着他眼睛。

 

我突然手足无措,他们为了这个家努力工作,而我无知地享受着他们的奉献,却什么也不能回报。成长的过程太过乏味,因为要变成自己憧憬的大人,好像总是需要单调而压抑的打磨。

 

尹净汉想说的我全都明白,他是在告诉我他们也很爱我,不需要我做这些事来证明自己。

 

这样的爱难道真的一点都不要求回报吗?我惊叹他们对于“付出”这件事无所谓的态度,我不知道就搬家这件事他们到底发生什么过分歧,但现在说出来就像买炒年糕那么从容。

 

“别哭了啊。”崔胜澈突然出声,我想说谁哭了,但是眼前的确蒙了一层起伏的雾气,只好把这话咽回去,于是他又说,“反正我们是要住更大的房子——能俯瞰整个首尔的高级住宅也说不定,所以别总想着偿还我们什么了……”

 

崔胜澈无所谓地说:“反正也还不起的。”

 

我差点被难过的情绪淹没,却被崔胜澈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

 

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扑簌扑簌涌出来,但是我嘴巴哆嗦着想笑,像那种突然松开了结的气球,堵不住地往外喷笑出来。

 

怎么会以完全不在乎的模样说这种话的?可我又觉得,崔胜澈的确不在意,他对于自己的付出从来不在乎标价。

 

许多年以后我回想起很多事,也包括这一件,直到那时我才终于领会了一点:崔胜澈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他如果有后悔的事,一定是没有尽力去爱。

 

 

 

 

正式搬进新家的那天,崔胜澈买来一种以前没见过的气泡酒:“附近便利店买的,说是学生们也会喜欢的口味呢。”

 

因为搬家是蛮吃力的事,首先尹净汉去找房屋中介退租,然后他们俩一起去确认登记簿誊本和建筑分类账,还得选一家性价比高一些的搬家公司,最后再等待一个有点缓慢的搬行李进程。

 

虽然暂时没能住进能俯瞰首尔的高级住宅,但是我们新家的外墙长了一大片据说有点年纪的爬山虎,它们有点无情地把经过的窗口遮挡了大半。以后我从这里去上学的话,就要经过这面爬山虎墙,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像电影里一样,我就觉得很高兴。

 

对于这间更大但是空荡荡的屋子,为了节省,很多简单的手工装潢都是崔胜澈和尹净汉亲自上阵。他们最近都要在那边忙到很晚,灰扑扑地回来,甚至都没什么力气跟我多说两句话。

 

“我们小崔,晚安…”尹净汉打着哈欠路过我的房间门口。

 

他上扬的尾音还没落地,就被崔胜澈从后面推着肩膀走。崔胜澈还不忘记催促我早点睡,如果被他发现躲在被子里看小说的话是会生气的。

 

“我——知——道——了——”故意把每个字都拖长回答他,果然被他皱着鼻子指了两下。

 

不用去学院的时候我去给他们帮忙,但实际上新壁纸都贴好了,安装壁橱之后看起来不那么空了。但还是很杂乱,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松节油味道,木屑、刨花、灰尘,遍地都是,但是因为采光很好,所以白天看过去,反而混合成暖洋洋的一幕。

 

崔胜澈以前和父亲学过木工,他说准备给我打一张书桌,但现在的高中生似乎开始用那种多功能书桌,改天让尹净汉带我去选。

 

崔胜澈蹲下来看着我,脸上还挂着几行汗,亮晶晶的…眼睛也是,“同学们都是用那种的吧?”

 

看出来他是真的很想让我用更好的书桌,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回答有些期盼,藏也藏不住,是如果我说想用他打的书桌,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微表情。

 

我摇摇头,那个又不是必备的。

 

“亲手做的家具,不是更有意义吗?”我的确是这样想的,“用好的书桌的人不是一定能上首尔大吧?如果不是的话,好像没有那个必要了。”

 

崔胜澈抿着嘴巴,笑意还是漏了出来,眼睛弯得只剩两条缝。没错吧,我说他一定会很高兴。

 

除了书桌,崔胜澈还打了一把躺椅,很适合在炙热的下午坐上面摇摇晃晃的那种。我直觉这把椅子以后会成为尹净汉的专属,因为他刚帮崔胜澈锯完木头就又坐下了,和老式手机一样,充满电之后发现只有一两个小时的续航。

 

但崔胜澈也无所谓他,因为只被尹净汉注视着,他的脸上都洋溢着那种乐在其中的笑容,跟窗外长出云朵的蓝色天空一样晴朗安静。

 

木材是有记忆的,比起那些流水线加工出来的精致家具,崔胜澈做的,也没有逊色什么。而且根据家里人的身材和习惯做了微小的调整,这样一比,就更有人情味。

 

因为连日的木作,崔胜澈的手上都长了新的薄茧,尹净汉散步的时候突然提起。

 

“是这样吗?”崔胜澈一听,把手拿起来左右翻了一下,“还真是,不过我都没有注意过。”

 

尹净汉把他的手掰开,给他指出哪里摸上去变粗糙了,但因为近乎透明地覆在关节和掌心处,所以他自己反倒没那么快察觉。

 

“看吧,还在慢慢生长着呢。”

 

 

 

 

 

 

5/

 

我从读书室回来,就看见崔胜澈自己包着一脑袋毛巾,在帮尹净汉洗头。

 

“有点酸了……我感觉手上有好多蚂蚁在爬。”尹净汉说的。

 

我本以为是他们打什么赌,崔胜澈输给尹净汉了。但尹净汉竖着的手臂又很显眼,以一种看着就很别扭的姿势支撑着,像是不得不这样。于是我问怎么了,崔胜澈先回答我说:“他摔了,还不小心扎到地上的钉子。”语气十分不好,他说得很低,马上被水流声淹没了。

 

据崔胜澈描述,意外发生在一瞬间,因为踩到梯子上未干的油漆,尹净汉手里还抱着要安装到高处的壁柜,腾不出手去抓住哪里缓冲一下,先落地的那边手腕就骨裂了。

 

“喂!尹净汉!”听到动静的崔胜澈下意识伸手想要接住他,只来得及拉住一边小臂。

 

刚摔下来那一瞬间,他的手掌扎到地面上被忽视的钉子,去了医院才取出来,切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创口,所以大半只手掌都被包扎起来,还要定期换药促进愈合以及避免感染。

 

幸好扎得不算深,医生嘱咐不可以碰水,同时只要这段时间注意忌口,伤口就会好得快些。

 

所以直到医生允许的日期前,都得崔胜澈帮他洗头洗澡。连尹净汉自己都挣扎说,这么点伤口,小心一点就不会沾到水了,“真是的,有些危险反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规避的,人又不是玻璃做的……”被崔胜澈没好气地看了一眼,他把后面的话又咽了下去。

 

“说过高处的安装我来负责吧?”崔胜澈的态度一点都不让步,让人根本没办法直视他说出反驳的话,“没有摔下来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会受伤。这种事本来就该交给经验丰富的人来做,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尹净汉面对他认真生气的样子,居然立刻垂着眼睛道歉了。

 

哇…我原以为这是绝不会发生在尹净汉身上的事。

 

他好像是真的因为让崔胜澈担心了才抱歉的,我几乎不曾见过尹净汉这样,甚至有点吃瘪的形态。就这一刻,我分明看到了这段关系的主导权被崔胜澈紧紧掌握着。

 

……的确是比微积分要更复杂的大人。

 

在腾房日逐渐临近的过程中,我们的新家已经基本上可以入住了。我也就快要升入高三,晚自习结束后花在读书室的时间越来越多,以至于每天都跟他们俩说不了几句话。

 

但我还是发现,尹净汉也回来得和我一样晚,有的时候干脆就不回来。

 

尹净汉也有要参加的修学考试吗?

 

我当然知道不是,但是尹净汉和我这个高中生一样辛苦着,甚至到了凌晨两点我都准备睡觉了,还能发现尹净汉坐在客厅里看书。我实在是好奇,所以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瞄了一眼书上的内容,开了最低亮度的台灯径直照在书页上,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上。原本我还想辨认一下到底是什么字,就听见尹净汉问:“怎么还没有睡?”

 

“……你不也没有睡吗?”

 

尹净汉一听笑了:“我和你怎么能一样,现在正是孩子们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啊。我们小崔是刚看完书吗,真的是辛苦了。”

 

我心想着再辛苦又能怎么办呢,如果牺牲更多的睡觉时间能拿到一等的话,我想任何一个高三生都会愿意的。他们替我支出了课外辅导班昂贵的费用,我必须去一个不算辜负他们的大学才行,一直这么想着。

 

庞大的升学压力就算平摊到每个人身上,都还是一块十几公斤的石头一般,背着这块石头六点起床,背着石头搭公交,背着石头听课写作业,背着石头熬到深夜……所以每年修学考试结束后总会听到有人跳汉江的消息,听到后来无动于衷的程度,不是冷漠,而是真的已经习惯了。

 

何况想要上SKY的话并不是考好就行,这不过是一张入场券而已。但我回想自己迄今为止这么短暂的人生,好像从没做过什么值得用来回报他们的事,所以更加觉得,只是入场券也好,也要去尽力争取。何况,如果到时让抛弃我的亲生父母知道的话,一定是很痛快的事。

 

“打算考哪个大学呢?”我坐下来调侃说。

 

尹净汉托着脸,将手里的书反扣在桌上,标题后面一行注释写着“九级公务员用书”。

 

“公务员吗?可那个真的很难考吧……”听过公招考试的竞争不亚于修学考试,就算是尹净汉,都会让人担忧的吧。

 

但是尹净汉看起来很有信心,也有可能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他握着我的手拍了拍,面对我的疑虑和下意识紧皱的眉头,脸上又露出那种温和宽慰的笑。他怪狡猾的,不论是对我,还是崔胜澈。尹净汉一定知道,每次他这样笑的时候,别人看着他的脸,也会平和且愉快起来。

 

“没关系,小崔,不是还有你陪我一起努力着吗?”

 

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尹净汉会突然决定考公务员,但我在打消那些担忧之后,选择盲目地相信他。

 

整个春天,窗台上买的盆栽长大了很多,开始陆续点缀我们的家。但最开始将它们买回来的尹净汉,除了睡觉,几乎没怎么回来过。他整日待在鹭粱津那边的考试院,和很多同样在今年参加考试的人一起,当然也有人承受不住备考的压力,扔下了自己的付出,中途放弃了。

 

崔胜澈说是因为企业裁员,所以尹净汉想了一晚上,很快就做出了准备九级公务员考试的决定。

 

“因为是首尔地区所以更不容易,但尹净汉这家伙的性格就是这样,如果他真的决定好了,是谁都改变不了的。”崔胜澈说这话时,是皱着眉头,但又将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向上的弧度,两种情绪在他脸上泾渭分明,“决定做这件事之前,他一定已经预先设想过风险了。比起把残酷的现实一遍遍强调给他看,不如支持他好了……”

 

崔胜澈顿了顿,很难过地说出后面一句:“除了支持他,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考前这几个月,崔胜澈都会配合他上下课的时间接送他去读书室,他们到家之后也一句话都不说,两个人都像憋着一口气一样。我无法理解这一切,明明每天就这么点时间见面,为什么不多说点话呢?崔胜澈反问我该说什么,“鼓励的话吗?”

 

我哑口无言,不是说要做支持他的人吗?鼓励的话不应该说吗,总应该鼓励的吧,就好像我也很需要他们,还有老师、朋友们的肯定一样啊。

 

“现在他不需要这些。”崔胜澈冷不丁地说。

 

我更加不解,但崔胜澈立刻解释给我听:

 

小崔,因为没长大的时候总是害怕没有结果的事,所以需要别人帮自己巩固随时可能流失的勇气和决心。

 

但话又说回来,谁不喜欢能看见结果的事呢?

 

“但我和净汉不一样。”

 

“我们从未设想过我们的结局。”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做不到的事,努力了不一定能成功,但如果不去做的话,永远是“进度0%”,它不像时间一样会慢慢前进,所以净汉去做了。

 

“我们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崔胜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当我正诧异时,他静静地看着我,我从他弯成月牙形状的眼睛里,找到了脉络分明的温柔笑意,“很久,久到不用说话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与其说一些口头鼓励的话,还要让他备考期间抽空消耗情绪来回应我,这是不是太自私了?大人的压力都喜欢放在心里,压力越大,越要用力压缩,拼命挤压着心脏的空间,结果把好的情绪都排挤出去,留下坏的。所以人们越容易在压力很大的时候爆发、歇斯底里,以至于崩溃。

 

看不见的高压线拦在他们中央,就像商量换房子那时一样,但这回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去触碰,留给彼此喘气的余地。

 

“不用多说什么……”

 

想方设法用行动告诉他,我陪在他身边就可以了。

 

“别担心了,如果他需要我安慰和鼓励的话,会主动向我索要的。”

 

好吧,我又看了崔胜澈一眼,我应该学着像崔胜澈一样,任何时候都努力地相信他们。

 

 

春天过去,夏天来了。炎热逐渐爬上外墙,它顺着阳光钻进了我们家里,光束照得屋内的灰尘无处遁形,无头苍蝇一般漂浮不定。

 

山坡下自然形成的垃圾站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因为这边的垃圾处理不是特别严谨,所以有的时候人们将垃圾混在一起往废弃的建筑材料堆一扔,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经过就要捏着鼻子的天然垃圾站。

 

明明我们家是不太能闻到那股味道的,但我会莫名烦躁起来。天气逐渐热起来之后,连书上的字进入眼里都会自动融化,根本来不及过一遍脑子。

 

令人烦躁的天气中,公招考试也来临了。考场外的电视播放着关于“公务员热”的新闻,墙上贴着为公务员录用者破例提供的福利等等。

 

这一切就像是没有具象化的围墙,把考试的人,等待的人,都无形之中包围在一起。我忽然感到没来由的痛苦,天气闷热到令人窒息,太阳穴在这时蛮横地胀痛,意识像皮球一样跳动,要挣脱。

 

我不得已蹲下来,甚至抓紧这会时间看几页书。

 

当然,我没法大言不惭说这种情形我还能学习,过目的几行字已经死无对证,紧绷的神经在发觉终场考试结束的那一刹那,才小心翼翼地松懈下来。

 

尹净汉快步从人群中蜕了出来,他几乎是从远处的门口看见这边的一瞬,就加快了步伐。直到他走到离崔胜澈几米远的地方又放慢了,边走,边笑着张开双臂,如崔胜澈所说,他是“会主动索要的”。

 

崔胜澈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怀里,他们互相靠在对方的肩膀上,耳朵贴着耳朵,胸膛贴着胸膛,肩膀贴着肩膀,什么话也没说,就静静抱着。

 

“辛苦了。”

 

尹净汉先开口的。

 

“去喝一杯生啤吧,久违的。”

 

崔胜澈“嗯”了一声,松开他,又将他的手完全放进自己掌心里。终于这两人想起了晾在一旁的我,崔胜澈回头叫我,小崔。

 

“慢点跟上啊。”

 

 

 

 

笔试出成绩之前,尹净汉说过,如果没有通过,也就不考了。因为坚持考公务员而不得不付出的成本实在太高,为了所谓的福利而白白投入三年、五年、八年之类的时间,自以为是地给人生按下暂停键,实际上人们都不会在原地。

 

但可以说幸运的是,尹净汉通过了笔试,接下来他还需要准备一个月的时间去面试。

 

“大学毕业的时候有去考过,那时候明明还没把知识都忘掉,但就是没考上。”尹净汉给自己打上领带,他准备对着镜子多练习,毕竟面试还是很重要的,“好奇怪,以为自己现在再去恐怕不行,没想到反而通过了。”

 

崔胜澈闻言,声音从客厅传了过来:“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大家都很有个性,谁会拼命去考公务员啊?”

 

“也是啊…”尹净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又扭头问我,“小崔呢,我们小崔,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事吗?”

 

我吗?对我来说,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事当然是修学考试。但平时的成绩也很重要,我的同学们大多都准备在修学考试前递交申请,有的朋友说只要被一所录取了就不管修学考试如何了。

 

“好,我们都要给对方好消息。”尹净汉笑着和我约定。

 

随着尹净汉通过面试,去了他报考的岗位入职,我高中生涯最后一个夏天也结束了。

 

我在九月初向几所大学递交了我的材料申请,当然也包括SKY,所以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句拜托,无论是哪所都很好,但如果收到SKY之一的录取,好像我这一阶段的人生,才能够圆满。

 

在秋天我收到了几封录取通知,其中最好的是汉阳大。我心里失望地松了口气,果然,照我高中以来的成绩,想要提前申请到SKY还是勉强了一点。但崔胜澈和尹净汉很为我高兴,连他们也说,不再去参加修学考试也没关系。

 

“或者随便考一考吧。”尹净汉说,“这毕竟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修学考试啊。”

 

崔胜澈也顺着说:“说不定就这样考进首尔大了。”

 

他们对我有着充分的信心,但我自己的信心就像打湿过的纸一样,皱巴巴的。其实汉阳大真的已经很好,甚至我一开始都没有寄希望于汉阳大给我回音。但我仍忧心忡忡地把自己付诸于课堂、习题和读书室,抱着一丝考进SKY的侥幸,但回家之后我会像卸下防备一般疲倦,感到自己从出生以来就没有年轻过一般。

 

11月在嘶哑的风里悄悄来到了,考试当日,我的早饭是一份糯米糕。这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有的习俗,人们把美好的愿望寄托在黏质的糕点上,希望吃下它们的孩子可以把好成绩也牢牢地攥在手里。

 

可我最终还是考了个不好不坏的成绩。

 

离SKY好像有一点遥远,但或许,这些从我被汉阳大录取的时候就注定了。

 

曾经学习之余,我总喜欢看着别人奋斗的视频发呆,一遍遍经过那些激励作用的进度条。然后我把自己代入热血题材的主角,总以为成功只在这一念间,像是只要产生了“我想要成功”的念头,就可以克服一切。然而我心里一直都明白,其实我都明白,现实中从来没有只要努力就能百分百达成的事。

 

回到家里,我看着那张陪伴我至今的木桌,还有没收拾的试卷、习题书,和窗台上不动声色茁壮了的绿植,终于我不得不承认,我的高中时代,伴随着一点点的遗憾结束了。

 

 

 

 

 

 

6/

 

深红色的幕布缓缓合上,遮住了舞台,宣告着我的高中生活正式拉上帷幕。我这才长舒一口气,后背的衣料贴在皮肤上是冰凉的触感,不用伸手,我都知道衬衫被浸湿了。

 

毕业典礼这天,因为正处于冬天的尾巴,再加上女孩子们为了在毕业典礼上留下美好的一面,几乎都穿了短裙,并且用卷发棒做了头发的造型,画好了让自己更上镜的妆容。

 

我也不例外。

 

前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换个躺着的姿势就会有新的主题占据大脑。我忍不住去naver搜索栏里输入了“快速睡着的方法”,回帖里能尝试的方法我都试过了,然后我意识到根源在我兴奋的大脑。

 

不过我想,没有一个高中生在毕业前夕能够把这当做平凡一天的吧。我定了比平时早一个小时的闹钟起来化妆,只会画不怎么奢侈而且合规的妆容,但依然很郑重,很期待。

 

但我没想到崔胜澈和尹净汉也很郑重。

 

因为他们是在家随性惯了的人,天气不太热的时候,会一起穿着尹净汉买的生活韩服到附近散步,光看背影会以为是经常一起钓鱼的大爷们。但是他们今天都穿了我没见过的西服,看剪裁就猜到价格不菲,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用上了发胶,将不听话的碎发一根根安排好。

 

“很帅气。”我毫不违心地对他俩比了个大拇指。

 

只有崔胜澈光荣地翘着下巴:“那当然了。”

 

噗……我没忍住,背过身揉了揉嘴角。我早就发现崔胜澈是听到真心夸赞就会满足的笨蛋,所以好听的真心话务必要对他说出口。

 

“早上起来专程去找有没有提早开门的理发店呢。”尹净汉低头笑笑,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指了指他,“这套衣服早就拿去干洗店了,拿回来之后就一直挂着,发现一点褶皱都要小心捋平,到今天总算结束对衣服的折磨了。”

 

尹净汉还说他们刚恋爱时,跟崔胜澈每次见面,都会发现崔胜澈的一些tips,但从不当场揭穿。比如崔胜澈特地把刘海分出一点撩到旁边定型,露出额头和眉峰,会觉得他自己这样比较帅气。

 

每次被尹净汉发现这些小设计后,尹净汉都会一直盯着他看,把他盯到不好意思红了脸为止。

 

“哎——孩子面前说这些好吗?”

 

崔胜澈这种慌张的眼神正中尹净汉下怀。

 

越是这样,尹净汉越不依不饶:“为什么不让说啊,我说错了吗?”随即把以前跟金珉奎有关的插曲也抖了出来。

 

他们认识太早,所以很多事放到现在提起来会觉得幼稚到羞耻。崔胜澈仗着自己比金珉奎大一点,偶尔会使用哥哥的身份特权,让金珉奎有苦说不出。

 

“哥是要耍赖吗?”金珉奎无奈地撇下嘴角,小声反抗了一句,“像不讲理的小狗一样……”

 

但这句话还是被崔胜澈听到了。

 

狗?你说我是狗吗?

是净汉哥说的。

喔……净汉说我是小狗吗,那一定是可爱的意思了。

 

金珉奎看他一脸满足,忍不住把尹净汉的原话“小狗一样的笨蛋”咽了回去。

 

原来尹净汉跟我一样,都觉得崔胜澈是个笨蛋啊。我若有所思地看向崔胜澈,没憋住笑出了声。崔胜澈当然看出我在笑什么,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被抓包的感觉并不好,于是我立刻看向别的地方。不知道对我凶什么,他不过是不敢对尹净汉这么凶而已吧,就跟被人握住项圈的未成年狮子一样,也没有那么可怕。想到这一点,趁崔胜澈转过身在跟尹净汉说话,我迅速扯着下眼睑对他做了个鬼脸。

 

小狗一样的笨蛋是指:偶尔也会露出本来幼稚的真相。

 

 

集体合唱完之后,我那不怎么奢侈的妆容,混合着汗水已经显露出点窘迫。但是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台下在等我的那两人,然后去抢占有利的拍照位置。

 

我远远地看见他们维持举着手机的动作,开朗地向我挥手,所以我想有可能刚刚是在拍我吧?他们挨得紧紧的,神采奕奕地笑着,明明他们要比其他同学们的父母年轻一些,但是这一刻,却觉得他们就像真正生养我的父母一样,笑容里存放着我迄今为止的人生。

 

早上出发时,崔胜澈和尹净汉一起恭喜我毕业,说是典礼结束后要去吃一顿好的,但是两个人都有想吃的,所以故意以我为中心争论起来。

 

我杵在他们中间,就像固定时段播放节目《夫妻情感诊所——爱情和战争》的电视机。这也是我常常感受不到他们像我家长的原因,身为大人但经常比我要幼稚,不管是生活在一起的第几年都是这样。

 

崔胜澈还是坚定的烤肉派,甚至搬出了他的高中同学们来当救兵,声称那个时候毕业了都是像军队一样前往烤肉店的。但尹净汉今天是铁打的生拌牛肉派,他一直在崔胜澈左右两边来回重复着“生拌牛肉”,企图用立体环绕声一样的反击获得胜利。

 

我怕我再不过去,他们会再次就烤肉还是生拌牛肉的问题吵起来。

 

快步走向他们的我,完全忽视了身后的声音,喊着“恩书”“恩书啊”的声音。

 

那个人的出现,像一根锃亮的接近气球的针,威胁了我自认美好的生活,像飘在游乐园半空的彩色气球一样的生活,轻盈,下一刻又岌岌可危。

 

“哎哟…恩书,是我们恩书吧?”

 

梳着苏子叶头的陌生女人,喘气像疲惫的眉间那样局促,为了从远处拦住我应该花了不少力气。

 

“抱歉…您是哪位?”

 

我完全不认识她,但下意识紧张地握拳。

 

“恩书啊……我是你妈妈。”

 

我的心漏跳了半拍,因为“妈妈”这个词离我实在太遥远,像窗帘拉开后涌进来的刺眼阳光,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脚后跟处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个有半截小拇指那么长的东西——似乎是黑色的爬虫,被我这一步踩得死状惨烈。

 

……实在是太突然了。

 

因为目睹了这件残忍的事,我三两步挪开,还不忘把鞋底在砂石地面上用力地来回蹭。

 

做完这事,我才迟疑地看向她,努力地将眼前女人和早已模糊的母亲的容貌联系起来。

 

“很抱歉,夫人,您找错人了,我不叫恩书。”

 

直觉告诉我,我就是她口中的“恩书”,但是小的时候我到底是叫“恩书”还是“恩熙”还是什么,没有人给过我答案,但那些都不重要——

 

我只是遇见崔胜澈和尹净汉之后才有了家的人。

 

她神情一下变得哀伤,想伸手扶住我的肩膀,但被我不动声色躲开了一步,“恩书、恩书……是妈妈对不起你,不要不认妈妈……”

 

那两人一直担忧地看着这边,可能以为我遇上推销员了。见我投去目光,像两个笨蛋一样用力地挥舞着手臂,生怕我看不见一样,尹净汉还踮起脚,差点要蹦起来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把谎话圆到底,始终否认我就是她要找的人。

 

“夫人,请您去找正确的恩书吧,我的家长们还在等我,不能奉陪了。”

 

撂下这句话,我小跑着奔向崔胜澈和尹净汉。

 

他们问我发生什么了,我说没什么,是学生家长问路。

 

这个解释非常合理,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多怀疑,只有我努力压下忐忑的脉搏,心有余悸。

 

事实证明,我对她的出现感到害怕并非多想。我以为这件事就要这么过去时,却收到陌生号码发来的讯息,赫然写着:恩书啊,我知道你就是我的恩书,求求你了,再见妈妈一面吧。

 

果然我最害怕的事发生了,一切就像制定好的一样,在暗处按部就班地发生着。面对突然找上门的生身母亲,我明知这是一种打扰,但出于没来由的不可抗力心情,我答应了她在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这家咖啡馆我原本经常来,和我的女同学们一起。不止高中生,还有大学生,或者毕业了的年轻女孩们,都喜欢成群结队在咖啡馆里聊天。我第一次以如此沉重的心情坐在这间咖啡馆里,而对面,坐着想要和“恩书”相认的一位母亲。

 

“恩书……”她见到我,露出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颤抖地伸出手想要牵我,但被我躲开了,她收回手,好像完全不尴尬似的,又把点好的拿铁推到我面前,“一直以来……过得好吗?”

 

“我过得很好。”

 

此时我已经不想再去纠正她口中的“恩书”了,尽管我认为那不是我,但是伦理上又存在让我不能有底气地否认这个身份的理由,和血缘。

 

她双手叠放在桌上,不住地互相摩挲着,目光闪烁:“听说你考上了汉阳大学…妈妈很替你高兴。现在妈妈也有能力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了,虽然这样说真是难为情,但你愿意和妈妈回去吗?”

 

“……”

 

“恩书……妈妈是有苦衷的……”天哪,我已经听厌烦“恩书”这两个字了,几乎从未参与过我的人生的母亲,带着这个名字远走高飞之后,又企图用它来束缚我。她一直喊我这个名字,不就是想强调她是我不能忘记的母亲吗?

 

那为什么当我还在福利机构时不出现,为什么在我初潮懵懂时不出现,为什么在我第一次对男孩悸动时不出现,在我失眠的夜晚,没带伞的下雨天,面对染血衣裤惊慌失措的少女时代,适应不了新环境成绩几乎垫底、被老师当着其他人的面骂得一无是处时……每个我觉得妈妈应该陪伴在我身边的时刻,为什么都不曾出现——但是当我成年了,考上汉阳大学了,才终于以母亲的形象到来。

 

我盯着她,突然觉得很无趣。人是本能会趋向爱的动物,你把我生下来之后没有付出过一点点的爱,现在有什么资格认领这份功劳呢?

 

以爱为名给我套上这些桎梏和义务,还要害我变成白眼狼和小心眼的人。

 

托他们的福,我从那时就已经知道,生活从来不会轻易善待一个人,我对将要发生的事充满警惕,无论是现在的10代还是未到来的20代,我都不会去相信“明天会更好”这种论调。

 

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我是没有良心的人,对原生家庭没有一点多余的憧憬。我始终记恨着他们抛弃我这事,假如没有崔胜澈和尹净汉出现的话,我的人生或许就从更早的时候毁掉了。

 

所以这次之后,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一整个下午,我听她抱怨我未谋面的父亲,还有不顺利的人生。我如坐针毡,心里仍旧郁积着那个问题:为什么抛弃我?这些就是不得已的理由吗?

 

“……你父亲他,会突然摆臭脸,或者拔高嗓门对我说话。当我试图和他讲理,又或者是要生活费的时候,他就‘哐’地拍一下桌子,说他本来不生气,都是因为我,所以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后来失业了也是这样,骗我去找工作了,实际上躲到外面喝酒…恩书,妈妈也过得很辛苦,所以一气之下离开了。这些年我一直想把你找回来,我们女儿……真的对不起,因为害怕你重蹈这样失败的人生,竟然就胆怯地放弃了……”

 

我以为我心里至少会有一点触动,但我只觉得十分沮丧。曾经无比向往的母亲形象,是一个将自己的人生和幸福都寄托在无能的丈夫身上的人。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我也要过自己新的人生。”

 

我像是无法忍受一般站起身,最后向她鞠了个躬,拉开咖啡馆的门走了出去。日光暴烈地砸在我身上,透明又灼热,我像被烫伤一样痛哭失声。

 

但我的确又已经释然,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原生家庭的羁绊彻底消弭,从此往后我再也不会是恩书,我只是小崔,我只是崔胜澈和尹净汉的孩子了。

 

 

 

 

 

7/

 

我在汉阳大念了四年的社会科学,一开始我有想过是不是去学软件专业,虽然不太喜欢,只是听说念出来更好就业。

 

但那时候觉得工作还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因此乐观地认为,“到那个时候再办吧”。但人们总是在当下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把事情推给明天,结果某天意识到自己已经虚度了数不清的光阴。

 

就像前几天崔胜澈和尹净汉打来视频电话,问我毕业后的打算。我恍惚间想起刚入学的第一天,尹净汉也很及时地给我打了视频。

 

他缓慢地问我过得怎么样,问及生活的细节,他总要问一句顿一句,生怕落下了什么。

 

于是我也放慢语速回答他,像写日记一样回忆着今天又发生了什么。

 

突然镜头晃动了一下,画面外的崔胜澈从背后搂住尹净汉,固执地挤入我们的通话。

 

“小崔啊——”崔胜澈在屏幕里对我招手,“住不习惯的话就搬回家里来住,今天有没有交到新朋友,钱够不够用啊——”

 

崔胜澈永远在担心我没钱花,每次都要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在该花的地方节省,他们可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等等。尹净汉听到他这么说,会立刻被“大孩子”给附身,追着问自己的那份在哪里。

 

“哇尹净汉这个人……”崔胜澈把手并成喇叭状凑近屏幕,做了个“笨蛋”的嘴型。

 

他们真是太幼稚了,大概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也不会改变的。

 

意外地发现,他们上次给我打视频电话穿的衣服,和第一通是一样的。崔胜澈和尹净汉都是念旧的人,哪怕松松垮垮的家居服穿了几年,水洗的痕迹格外明显,工作累了一到家还是要换上才舒服。似乎穿着这一身,坐在洒满阳光的桌前一起喝汤,因为食物的美味而感到惬意,就是最幸福的事。

 

但我还是能在他们脸上看到具象化的岁月流逝,恍然发觉我们已经作为一家人生活了很多年。

 

比起小时候,长大了的我反而更依赖他们。和别人的家庭不同,他们似乎是在孩子诞生的那一刻连上最紧密的纽带,随着孩子长大会离家越来越远,但我们从陌生的第一面开始,时至今日,才觉得磨合的痕迹不知什么时候无影无踪。

 

因此在找工作的事上我也征求了崔胜澈跟尹净汉的意见。和我同期的大学同学有的竟然已经结婚了,得知这件事时我发自内心地惊讶,工作、成家这样被打上成人标签的事,一出校门就如同飓风一般袭来。我很懊恼,因为对个人未来的构想近乎空白,别人的经历督促着我,告诉我茫然也有倒计时。

 

“茫然的话是很正常的。”尹净汉告诉我,与此同时他在纸上画了一条分割线,“人生还有几十年呢,分秒必争的话不是很累吗?”

 

他让我在每张纸的左栏写下选择这份工作的好处,右栏写上坏处,然后再把它们放在一起看,或许就没那么纠结了。

 

我不知道到底什么算好处,工作就是工作,工作本来都是枯燥乏味的事吧。所以我咬着圆珠笔迟迟没有写下我认为的优点,但是坏的地方我却能想到一大堆。

 

1、小型企业

2、专业不对口

3、福利条件差

4、距离太远

5、不稳定

……

 

我又开始罗列考研究生的优缺点,但是越写越发现我的焦虑无处遁形,终于我向后仰起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笔丢在一边。

 

听到我叹气的崔胜澈,走过来递给我一罐冰镇的米酒。我拿起来看了看,是他以前爱喝的牌子,但我们搬来这边之后,周围却没有售卖的店铺,“这个有得卖了吗?”

 

“不是噢。”崔胜澈眉毛顶了顶,“这可是我的生日礼物。”

 

尹净汉随即认领:“总觉得米酒跟调料一样,经常换个牌子就变了味道。所以在超市看到有卖,就买了成箱的带回来。”

 

晚饭前崔胜澈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用剪刀剪西葫芦和土豆,因为尹净汉说要喝大酱汤。

 

因为是夏天,天气一热就容易胃口不好,所以得买点甜米露和辣鱿鱼丝回来。我直奔家附近卖手工甜米露的小店,却发现门上贴着转让的告示,问了边上的店主才知道,这家做甜米露的婆婆上月去世了。

 

心情莫名跌到谷底,回到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崔胜澈和尹净汉。崔胜澈夹了一筷子清炖章鱼给我,听我说完,他跟尹净汉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露出难过的神情。

 

因为卖甜米露的婆婆,我们的饭桌上笼罩着乌云。其实我们和她没有非常亲密的交集,但一瞬间涌出来的难过,汇聚了很多原因。以前经常说“如果以后没有这家甜米露的话,只能买超市瓶装的了”,很可惜这样,也因为没有预兆的死亡。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崔胜澈问我工作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还是说要考研究生?”

 

我说还是不知道。

 

“那就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尹净汉看着我这样说。

 

我忽然想起来,那时尹净汉是怎么果断地做出考公务员的决定的?我可能真的是个优柔寡断的人,面临选择时,总害怕选了其中一个,另一个的结局会更好,所以迟迟不能下决心。

 

“哦?怎么做决定?”尹净汉认真地回忆了一番,才回答我,“因为胜澈说顺从自己的心去做,其他的后果……如果是不好的,他会和我一起分担的。”

 

尹净汉是责任心很重的人,恰恰是因为崔胜澈考虑到了这点,才鼓励他不要顾虑别的。明明那个时候两人还要为了生活而忙碌,但崔胜澈仍然让尹净汉不要在乎结果,“去做吧,就这么去做吧。”他这样对尹净汉说。

 

因为过去了好几年,这几年里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各种各样的故事,所以很多事情很多话,不够放在心上。但我分明地记起那一幕,像夏日的阳光在水面上安静地摇曳:

 

“小崔,人长大了以后总是喜欢能看见结果的人和事。”

 

“但是我跟净汉不一样。”

 

“我们从来没有设想过结局。”

 

崔胜澈说过的那些话,就像是用刀刻下的一样字迹分明,不是写在雪里会融化的字,而是像童话里士兵的锡心一样,不会被火炉吞没的分明。

 

我们搬到新家之后,他们的父母也没有来拜访过。乔迁宴就像单纯的朋友聚会一样,请了几位各自十分亲密的朋友,但没有亲人到场。

 

桌上已经摆了炒鱿鱼、橡子凉粉、五谷饭、生酱三文鱼、炖牛排骨、海鲜葱饼、烤五花肉,加入猪肉的泡菜汤,还有脊骨土豆汤。饮料是家里储备从不会告急的罐装酒,还有刚买的柿饼汁与红豆刨冰。有些是买的半成品,有些是他们俩把金珉奎喊过来一起烧的。

 

金珉奎这次由衷地夸了他们的手艺呢,“哇…哥是真的有在好好生活呢吧?”

 

崔胜澈听到夸奖之后表情就很灿烂,在饭桌上卖力地宣传着自己做的菜,还要加上一个前缀:是珉奎认可了的。

 

饭后崔胜澈和尹净汉收拾碗筷和剩下的饭菜,我和金珉奎本来要去帮忙,但被他们赶回了客厅。

 

洪知秀也是他们同年的老同学,他探着头确认了一下是那两人在洗碗,故作惊讶地反问:“我没有看错吧?”

 

“喂!说什么呢!”耳尖的崔胜澈果然一点就着,“不要把我们想成那种懒惰的人啊——”

 

洪知秀耸耸肩:“我可什么都没说。”

 

收拾好之后他们坐在大窗户边上喝酒,聊了很多年轻时候的事。七八个人坐在一起越聊越起劲,聊出了七八十个人的音量。午后的阳光清澈又深邃,柔软而绵烂,蹑手蹑脚地将他们笼在一起,像是隔绝出了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我那时想到,上高中以前,我和他们俩还有金珉奎开车去海云台,路上金珉奎和崔胜澈换着开,我跟尹净汉坐在后座睡了一路。中途醒过来几次,问到哪里了,我揉着眼睛,发现尹净汉正轻闭着双眼,哼唱着他和崔胜澈青年时代都最喜欢的歌。

 

就像属于彼此的生命一样。

 

他们旅途中会说很多以前一起经历的事,曾经我问他们在一起多久了,崔胜澈喝过酒以后目光反而特别亮,他垂着眼睛真的想了想,又回答说记不清了……因为已经习惯有净汉的日子了。

 

但因为要组成这样一个家庭,所以很辛苦吧。

 

从恋人成为家人后,他们一直在幸福这件事上争取优等,为脱离社会安全网之后的事做准备。除了房子,还购买了医疗保险和其他的养老保险,即使顶着高额的保险金和房屋费用,还是在日复一日的普通生活中让这个家变得更加稳固。

 

洪知秀试探着问起他们的父母有没有来这里看过,在对上他们目光的刹那,摆了摆手笑说知道了。

 

尹净汉的父母从他们住在一起之后,就与疼爱的儿子互不相见,甚至请求过崔胜澈放过他们的儿子。尽管多年过去,关系缓和了很多,但他们仍然不愿意踏进我们的家,也不肯原谅儿子的恋人。

 

而崔胜澈的父母自从那次他受伤后也没再来过,说起这些事他们都习以为常似的。

 

因为日子这么过着,会以为他们可能放过了。但在以前的冬天,寒潮来得异常凶狠。尹净汉睡着时发烧到40℃,意识模糊之间,他抓着崔胜澈的手臂,断断续续地在喊妈妈。但妈妈很远的老家,说很远并没有很远,比起大邱来说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地方。

 

崔胜澈听见他这样喊,只能用力地攥住他的手,除此之外全无办法。因为年轻时太意气用事,用最决绝的办法反抗家人,不顾后果地要和对方分割出一个新的家庭。

 

可是,不考虑结果和代价也要拼命在一起的人…

 

一定发自于爱吧。

 

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坐在新家的窗台下,他们仿佛已经把那些懊悔的通路踏坏,与坏的记忆一笔勾销了。崔胜澈再谈起来时会说,比起经历了什么,和谁一起经历,会让我觉得更有意义。

 

像摆放在置物架上的相片一样,相片里崔胜澈和尹净汉灿烂地笑着,他们看向彼此那一刻又在想什么呢,想必是幸福大于后悔的吧。

 

“但是……话又说回来。”

 

“我们的确是……最适合跟对方在一起的人。”

 

“很幸运的是,我们依然相爱。”

 

 

 

 

 

 

8/

 

崔胜澈刚从老家大邱回来,就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里,等到晚饭时间尹净汉去喊他,发现他外衣都没脱,整个人蜷在未完全展开的被子里,以一种自我防护的姿态。

 

尹净汉叹了口气,又轻轻把门关上了。

 

我问为什么不叫醒他。尹净汉摇了摇头,他说崔胜澈最近很辛苦,又临时赶回大邱照顾爸爸,“所以让他好好睡一觉吧,他太累了。”

 

爸爸?他爸爸怎么了?

 

尹净汉给我盛了一碗脊骨汤,他的嗓音稍微有点沉重,还有点含含糊糊的感觉:“说是前段时间发现的了,因为岁数大了…所以记性开始不好,因为越来越糊涂,检查出来是病了。想趁着父亲还认得家里人的时候回去照顾,所以他知道的当晚就赶回大邱了。”

 

因为崔胜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相比起来,他会更加依赖爸爸妈妈,一直到大学以前,都是一边吃着妈妈做的饭,坐爸爸的摩托车,一边学习、玩耍、运动,好好成长,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

 

这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更加痛恨起自己的无能,连安慰重要的人的能力都没有。尹净汉看出我心里所想,开解我不必为此烦恼,何况任何语言在这时都显得苍白无力,如果痛苦是用几句安慰就能化解的事就好了。

 

“别自责,小崔。”

 

“别自责。”

 

别自责。

 

尹净汉对我重复着这句话,到后面音量逐渐减弱,我看见他紧紧闭上眼,眉头用力地纠结在一起,让我一时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对我说,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难道尹净汉也在自责不能好好安慰崔胜澈吗?

 

然而我们的确无能为力,只能等着崔胜澈自己暂时放下这件事。明明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所以崔胜澈的爸爸本来也和我毫无关系,但我无法把这些当做是远方的陌生人的事,而是不断感到担忧和哀伤。

 

我和尹净汉,都期待崔胜澈像来年的树木一样,快点开朗起来。

 

 

 

过了一年我迎来了工作上第二次调动,这次被调去了釜山的子公司,这意味着我第一次一个人,长时间地离开首尔。但我很清楚现在就业有多困难,所以一点异议都没有。

 

前段时间大学同学聚会,有一位男同学成了大企业的人事部部长,他在饭桌上讲述自己那镀金一般的人生,如何风生水起,说到激动的地方,从脸红到耳朵尖。他说起之前为公司发布招聘广告,只招两个人,但发出之后却收到了近两百份简历。

 

我听着周围人非常热络地给他捧场,一时欢呼一会叹息,比付费的群众演员还要敬业和演技精湛。所以我象征性地跟着应和了几声之后,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到外面透气。

 

手机屏幕闪了闪,才发现是崔胜澈给我打过视频电话。

 

刚从闷热的室内出来,脸上的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点脱落。头发也乱糟糟的,如果落在他们俩眼里,恐怕又要担心我在釜山过得好不好了。

 

不知道崔胜澈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所以我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打了一个回去。

 

但接起来的是尹净汉,他问我怎么打电话来了。

 

我说:“因为看到有未接来电,前面把手机静音了,现在才打回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这样啊,那应该只是想我们小崔了。”尹净汉看起来才刚洗完脸,他抹了一把脸,将手机拿到光线好的地方。

 

我问怎么不是崔胜澈接的。

 

“他说太困了所以去睡了。我的手机没电了在充电,用他的放一下歌哦。”尹净汉边做自己的事边和我聊着,“下次年末会调回来吗?釜山这么远,都不能经常见面了。“

 

“不知道呢,我也很想回来……“我看着窗外逐渐凋零的树木,又快到新的一轮年末调动了,这次只要能调回首尔,就算是十分幸运了。

 

心里不由得感叹,可能十几岁时的我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一直渴望成为的大人的现在,是如此依赖家庭吧。

 

但就像幸运之神听到了我的祈祷,年末我的确接到了调回首尔的通知,并且将担任更高的职位。

 

得知这个消息,电话那头我能听到崔胜澈和尹净汉的欢呼。反而是获得这份喜悦的主人公我,比他们两个更加沉稳。

 

回到家里,他们两个一点活也不要我干,前后张罗着要给我烧一整桌好的来庆祝。尹净汉要试着做一下辣酱蟹,买了一箱的新鲜螃蟹回来,用刷子一个个清洗干净后,就该剪断,再加调料腌制了。

 

“调料不够了——去买点酱油吧。”尹净汉看着已经铺开的灶台,大声喊着崔胜澈。

 

崔胜澈赶进来看见正抓着螃蟹愁眉苦脸的尹净汉,还要笑着丢下一句冒失才出门。因为回来得晚,所以附近居民开的店大概已经关门了,得搭乘公交车到几站路以外的大超市才行。尹净汉追到窗口这样对崔胜澈喊着。

 

放心吧,崔胜澈挥挥手。

 

然后他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尹净汉回到厨房继续处理螃蟹,本来看不下去想帮忙的,却被他催着回到客厅,我只能坐下看着这个点播放的没头没尾的电视剧。

 

直到今晚的最后一集也放完了,尹净汉那边的螃蟹在水里泡了很久,崔胜澈还是没回来。尹净汉奇怪地拿出手机拨通崔胜澈的电话,接起来的却不是他本人。

 

我从未想过只是这一通电话,会变成一种痛,它缠绕扭结成一股突然又剧烈的仓皇。挂断电话后,我跟尹净汉立刻赶到通话里提到的地点,走近以后却不得不放轻了脚步。

 

崔胜澈的表情很困惑,这困惑摇摇欲坠,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很轻,边缘近乎透明。在看到我们的那一刹那,他倒向尹净汉怀中,无力地坦白:“净汉呐…我迷路了。”

 

 

 

到家之后,崔胜澈犹豫地告诉我们,他发觉自己最近的认知和记忆开始混乱,去医院看过之后,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患上了和父亲一样的病。

 

我坐在桌前浑身颤抖,我最恐慌的事还是发生了。

 

下着大雪的夜晚,我一个人奔逃出去,盗用买调料的借口,实际上心脏害怕得要凸出来。走到街口,交通灯指示着禁止向前的红色。我不得已停下来,站在雪里舒出几口气,然而从脖颈到耳朵,神经都还在剧烈地跳动,昭示了我的心情。

 

人行道上的积雪早就被行人的脚步踩得乱七八糟,泥泞地交叠着。我转身看向来时的路,发现已经辨别不出我自己的脚印,跟别人的足迹熙熙攘攘地埋在新雪里。

 

我后知后觉涌上无力感,因为此刻我终于面对了发生了的残酷现实。就像一定会消失在雪里的脚印一样,崔胜澈也一定会彻底忘记我跟尹净汉。

 

 

 

原以为我是习惯了放弃很多事的人,但是再怎么习惯,必须放弃的事还是层出不穷。从离家最近的大学医院回来,跟在崔胜澈和尹净汉身后走时,我犹豫地抬起头,骤然感到换季的差别。或许生老病死本就和树叶凋零没有区别,因此我意识到,我有可能要放弃的是阻止这件事的恶化。

 

但尹净汉是怎么想的呢?连我都快要被迷茫吞没之际,他还表现得一脸冷静。说起来我从未见过尹净汉崩溃的样子,他就像是永远意志坚定的英雄一样,总是能有条不紊地将事情处理好。

 

回到家后他们都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约好了一般不提敏感的话题。反倒崔胜澈心大,拆了一包薯片问我要不要吃,我苦着个脸伸手要拿,却被他迅速地收回去,捞了个空。我没忍住从鼻子里喷笑出来,真佩服他,现在都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

 

我说不吃了,去帮尹净汉做饭。当然是借口,我们家一直分工明确,今天轮到谁做饭就是谁。但我感到不能面对崔胜澈,所以匆匆忙忙逃到厨房。

 

厨房门边的墙壁上,贴着那张上个月刚换过的晴雨表。

 

今天的日期下面,贴上了一枚雨滴贴纸。崔胜澈说过,这代表了幸福指数低,他要努力让尹净汉的太阳贴纸多一点,雨滴贴纸少一点。

 

 

 

 

 

 

9/

 

这几个晚上我都没睡好,不同于当时高中毕业典礼前的失眠。这次我不需要再在naver上搜索快速入睡的方法了。我妥协地走出房间,决定热一杯牛奶,让紧绷的神经好受一点。

 

反手关上门,这动静让客厅里干坐着的人影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清是尹净汉。

 

他匆忙别开头,又很轻地问我怎么也没睡。

 

我反问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了,他摇了摇头,没有很久,以前也睡不好,怕翻身会把崔胜澈吵醒,所以干脆出来坐一会。在他回答我时,我坐到他身边,清晰地发现他的确是哭过了。

 

是因为崔胜澈吧。我忽然察觉到一阵真实的痛感,不知道它来自我的身体何处,就像埋藏已久之后的爆发一样,我忽然看向尹净汉的眼睛,怀疑这是不是来自他那里,像他的情绪河流注入进我的。好奇妙,坐在一起的两个人,甚至没有血缘,仿佛能切身体会对方的痛苦一样,我在参与着尹净汉的一次坍塌。

 

我以为最无畏最强大的尹净汉,崩溃起来也如此容易。他那庞大的意志,在这个夜晚,用手指戳一下就会轰然倒塌。

 

但是塌掉之后,尹净汉怕吵醒崔胜澈,向我说:“小崔,要保守秘密啊。”

 

 

 

为了“保守秘密”,我努力忽视着崔胜澈记忆上的衰退。但我仍然控制不住地去预想他不记得我们那天的处境,是为了能提前一点,渐渐地接受这一切,而不是被动地,突如其来地发生,或许能抵消一部分额外的痛苦。

 

小时候我以为神是无所不能的,但随着我的长大,才意识到原来神也有弱点,因为我们的父母就是神在人世间的投影。别误会,我说的并不是将我生下来但没有抚养我的父母,而是指崔胜澈和尹净汉。

 

我突然觉得很无助,崔胜澈一贯是很需要证明自己被爱的人,如果让他都忘了那些爱,真的好残忍。

 

崔胜澈最明显的变化并不是记忆的减退,而是他逐渐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对很多事都开始丧失兴趣。

 

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又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变化,尹净汉回答暂时还没有。

 

“比较好的情况是他现在没有出现一些人格改变,也没有做一些丧失羞耻感的事。”医生对我们这样描述,“很多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在中度阶段会有较大变化,可能是因为家人照顾得当,所以状况良好,但是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病虽然绝大多数发于老年群体,但中青年人的案例,您……”

 

尹净汉意识到医生的为难,轻松地笑笑:“没关系,是我爱人。”

 

“嗯…好,好的,您爱人。”医生被他的坦然弄得有点慌张,“但这个病在中青年人身上发作的案例,您…爱人也不是第一个。或许……是有家族遗传史吗?”

 

尹净汉点点头:“是的,是前几年的事了……”

 

“病情加重以后,易出现失语,甚至生活不能自理的情况。虽然这样说不好,但是您应该提早做好卧床照料的准备,并提防后期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医生推了一下眼镜,神情稍微缓和了少许,“但因为相比起绝大部分患者来说发作的岁数较年轻,一般来说恶化的速度也会比较慢,加以干预的话,最坏的结果不会很快到来。”

 

“相信病人也是主观上存在强烈的记忆的意愿,虽然这个病不可逆转,但我们会与家属一起尽力的。”

 

 

 

尹净汉好好地照顾着崔胜澈,想尽一切办法强调着崔胜澈的记忆。但就像从远方席卷而来的海啸,那些离得远的记忆还是被浪声卷走了。

 

崔胜澈开始出现视空间障碍,这个症状很危险,因为他会无法分辨物体离自己的远近,在自己家里都会不小心碰到磕到。为此,尹净汉只好买来整卷的海绵缓冲垫,剪下一段一段地包在家具的角上,防止崔胜澈撞到会受伤。

 

但崔胜澈却好端端地安慰我们,他说,如果这样能忘记一些痛苦的事情,而筛子上剩下的只有幸福的事,其实也很好。

 

怎么可能呢?遗忘是最不讲情面的吧。

 

患病以后,崔胜澈逐渐不再流连于户外,他也变得不再爱听我们刻意讲的那些新鲜事。但当他意识到之后,还是会卖力地捧场。

 

尹净汉却因为他这样的表现烦躁无比。

 

他讨厌极了崔胜澈这样无动于衷的样子,却因为担心我们会不高兴,而不得不应付的样子。

 

尹净汉几乎有些恳求般对他说,和我生气吧,和我吵架吧,就像以前做过的那些一样。他们曾经为了避免争吵而沉默相对,可有的时候争吵能让更多情感从冰面下涌现出来,尹净汉在害怕,他害怕他们某一天已经疲于应付,害怕在这过程中崔胜澈一点点将他也忘掉。

 

我们不得不开始面对,崔胜澈对新发生的事,和不太亲近的人都已经有些混乱的事实。

 

他看着尹净汉给他一页一页翻着老的那本相册,听着似乎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眼神近乎孩童一般的懵懂。

 

像真的天马行空的孩子一样,他突然自言自语一般对我说,要对他好。要对他好。

 

摊在他们中间的相册翻动时掉落一枚书签,捡起来才发现是一张便利店的抽奖券。

 

崔胜澈笑着拿着那张奖券说尹净汉幼稚,居然还买这个。但我看向上面的日期,分明是我到来的那一年。按理说我应该也不记得了,但是我忽然浮现出那天下午的便利店的记忆,崔胜澈和尹净汉为了公平决定我究竟成为“小崔”还是“小尹”,各自买了一定数目的抽奖券。

 

这正是尹净汉没有展示出来的那一张。

 

这张奖券早就已经过了兑奖的期限,上面印着的日期也已经磨损,连同那一行大号字体的“二等奖”字样。

 

崔胜澈的遗忘,不知什么时候经过了那一年。

 

我们只好遵从医生的嘱咐,再带他去医院检查。可崔胜澈的情况时好时坏,而且幸好,他从未错认我与尹净汉。

 

然而回家的路上,我跟尹净汉一不留神的功夫,崔胜澈就不见了。

 

如果换成以前,尹净汉一定会笑着插兜,慢悠悠地转几圈找到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焦急地糊了半张脸的头发,无间断地唤着崔胜澈的名字。

 

我们气喘吁吁地在家附近的公园里停下,昏暗的阳光穿透了人群与仿真的沙滩,在我们与崔胜澈中间静止不动,划出一道氤氲的分界线。

 

崔胜澈迟疑地看着我们,连同他怀里的那束玫瑰花一起,安静地坐在黄昏里。

 

在看到尹净汉的瞬间,崔胜澈的眼睛亮了起来,一如往常,和方才的神情判若两人,像是迷路的人找到了出口,被亮光吸引。他对尹净汉,从来都是这样深信不疑。

 

“净汉呐,我又找不到路了。”崔胜澈有点惭愧又期待地笑着说。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玫瑰,像看着最珍贵的东西。是为了追上卖这些花的小贩才迷路的,如果是这样的理由,净汉呐,会原谅的吧?

 

“没关系。”尹净汉拉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们回家吧。”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往前走,任由最后的阳光落入江水里,任由孩子们在影子里穿梭,广播里播放的上世纪的金曲串烧随着他们一步一步走,慢慢沉入城市的人群里。我跟在他们身后,希望夕阳永不西沉,希望这音乐永远不会停止。仅此而已,我发誓我别无所求。

 

像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跟着他们回到我们的家一样,他们拉着彼此的手,走在我的前面。

 

那时他们还没有成为我的两位爸爸,我刚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是崔胜澈和尹净汉,是一对恋人,无论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还是多少岁都是。

 

我们三个是家庭,而崔胜澈和尹净汉,永远是恋人。

 

 

END

本篇番外1→《他的倒流河》 

番外2→跨年夜《以后也继续像现在这样》 


新作中篇→《夏生荒野》 


叮叮喵

刷八(一可明)文章合集

有一部分有其他八的cp,会持续更新

 单人篇 

1.你们美国人是不是喜欢调戏甜妹 

2.小公主 if线 

3.小孩 

4.  错乱 

5.爱是勇敢者的奖励 

6.太阳会再次升起 

7.小青蛙的爱意 

8.毒蝎 

9.带球跑后我的女儿搭讪了我的前夫 
10.Double take 

11.这不是正经的快穿系统

12.按摩 

13.浪荡归真心 

14.小孩  

15.秀秀和小好 

16.我们近乎相爱 

17.阵雨(又名分手后怎么当朋友) 

18.神父和小女巫🔮 

19.见色起意 

20.泪下痣 

21.右位也可以求婚 

22.直播后 

23.莲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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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26.暧昧未满 

27.身姿 

28.拟定爱情 

28.暗恋 

29.红酒line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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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落花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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