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改童话第二弹—仙度瑞拉的故事(上)
楔子
“瑞拉,你现在幸福吗?”海伦娜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半透明的银色发尾在空中四散,紫色的眼睛仿若两颗剔透的晶石,此时她正用这双迷人的眸子注视自己的教女——瑞拉。
彼时瑞拉跪坐在母亲坟前,榛树叶沙沙,垂于两鬓的金色碎发随风轻柔的在脸侧飘摇,纤长的眼睫掩着蓝色的眸子,雪白颈项上的头颅微摇,黏上了耳边碎发的蔷薇粉唇轻启,“我很幸福,海伦娜教母。”
丈夫年轻俊美,身份尊贵。吃穿用度无一不精,随行有仆从服侍,再不用出力做活,也没人刁难令她将混在一起的黑豆黄豆分开,从前的苦难像一场初醒的梦,留有心悸的余韵。
再者,以商贾之女的卑微身份成为一国王妃,多少女孩求也求不来,怎会不幸福?
仙女教母后背的精灵翅膀频率飞快地扇动着,身上羽衣流光溢彩,身姿在半空游戈,裙尾落下了点点萤光,“以后找我,摇三下榛树枝,瑞拉,愿你永远幸福。”语毕,便化作点点微光散于空中。
“教母,我会的。”瑞拉慢悠悠起身,厚重而华丽的宫廷裙压得她一举一动非得小心翼翼不可。
她抬头,碧空之上,有两三朵浮云,阳光被瑞拉头冠上的宝石割成几何光线,这样的烈阳使得她微眯双眸,余满脸坚定。
不远处,宫廷仪仗队已等在那里,一身华服的王子正对她微笑。
正文
(上)
一年后
这个国家没人不知道瑞拉,他们叫她灰姑娘,她与王子的故事被奉为爱情童话,伴许许多多少女入眠。
今天,又是王子陪她在城内巡视的日子。
去年的今天,教母海伦娜问她,你幸福吗?那时她可以肯定地说,很幸福。
而今,她自己也不清楚……
八匹白马拉着华贵的銮驾,车两旁随行士兵身着重甲手持仗戟,车轮滚滚顺着官道前行,城里的民众夹道欢迎,欢呼着向銮驾投掷各类花朵。
瑞拉脸上白得惊人,从天未亮便起床准备,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眼下的疲态。边保持亲和笑容与民众互动,边用眼角余光瞥了坐在身旁的王子一眼。这个与自己隔着半米距离的男人,侧脸依旧无可挑剔,唇畔的笑与自己如出一辙,好似两尊套着王室光环的泥塑木雕。
銮驾把内城的官道驶遍,由日出至日落,巩固一番王室亲民的形象,还沾着花瓣的木轮便碾过石板道夕阳投注的光影,守卫官降下通往城堡的木桥,伴随骨碌碌车轮滚动声,大门缓慢关闭,吞噬了天际最后一抹光。
城门一闭,瑞拉与王子脸上的笑容顿时失了踪影,在昏暗的过道里,回廊墙上用以照明的火把所发出的微光并不足以驱散他俩神情中的漠然。
瑞拉转过脸,视线里墙壁上的火把一路后退,仪仗队身上的铁甲随着走动发出的金属碰撞声,车轮枯燥的轱辘声,无形的气氛压得她悄无声息张口喘气,那费力的样子像要濒死的鱼。
很快过了城墙内道,夕阳再次倾洒而下将她带回人间。
重新挂起得体笑容,灰姑娘与王子坐在已经停下的马车内静静等待。
“恭迎王子、王妃回宫。”四个内侍两两成列单膝跪地,毕恭毕敬道。接着不由多说,两人跪在马车左右放平脊背,另两人垂目立于一侧抬臂供王族扶持。
瑞拉仪态端庄地把手轻轻放在内侍抬起的手臂上,另一只手牵起裙摆,微低头露出天鹅般优美的颈项,踩着跪下人的脊背缓慢下了马车。
一个身披黑甲腰别宫廷剑的男人走过来,将附于面上的脸甲推了上去,露出一张坚毅充满英气的脸。这人低头行了礼,“见过殿下夫妇。”声音浑厚又威严——微侧头对马车左右的仪仗队道,“列队!”
这些似铁甲雕塑的侍卫们整齐划一地踏步小跑,等他们在自己身后排排站好,黑甲男人才向王子汇报说:“陛下正在宫殿等着殿下夫妇。”
王子浅色瞳仁注视眼前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去的。侍卫长也辛苦了,仪仗队的勇士们当得起王国的脸面。”
即便瑞拉也不得不承认,她从来都分不清王子的虚情假意,正如此刻,这副体恤下属的作态,是拉拢人心还是真的发自真情。
王室的规矩简直刻进了骨子里,瑞拉吃个半分饱就不想在长桌多呆,告了礼便带着两位女侍回自己房间,一路上礼仪嬷嬷还在说她不懂国王王后的苦心,说她仪态不够端方。
灰姑娘一直微笑着,全当旁边有只烦人的苍蝇。回到房间她四处看了看,找来照顾王子起居的内侍问:“伯威呢?”
伯威是一只白头鹰,威廉王子的宠物。
“伯威才吃过食,正在鹰笼里休息。”内侍低头答到。
“为什么把它从屋里移出去?”瑞拉连生气都在笑。
内侍偷眼看她,又立马惶恐地低下了头,“是王子要求的,说伯威也到了尝试飞行的时候。”
被梗了一下,瑞拉的怒气像被针戳破了,语气平稳又无力,“现在带我去见它,我需要好好看看伯威。”
伯威,勇敢之名。
羽翼已丰的苍鹰看到自己真正的主人,眼睛瞪得像玻璃珠,在瑞拉手伸过来时,主动凑过去用脖子轻轻蹭着。看它如此情态,一向矜重的王妃脸上绽开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她的眼角眉梢都弯了起来,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那样天真畅快。
“你啊,白长这么大,像个小猫似的。”灰姑娘轻抚伯威的羽翼,眼睛渐渐失了聚焦,思绪飘飞到不知多少年前的午后。
绿茵葱葱,在地上印了边缘模糊的树叶影子,叶与叶的缝隙留下光点的痕迹,三个顽童在树下嬉闹,声音传出很远。
“杰森!别像个娘们一样,来战!”女孩赤手空拳追着男孩打,红色的发鲜艳热烈似火。
被追着打的黑发男孩边躲边回头吐舌头挑衅,“有本事追上我再说!”
金发女孩在一旁给双方打气,一旦哪方势弱,她就给哪方加油,深怕他们打得不够狠闹得不够大。
几次之后,男孩女孩一起扭头瞪她,同仇敌忾吼道,“你到底哪边的!”
她乖巧无辜将手一摆,“我是裁判,当然站中间。”
“王妃,殿下回来了。”
内侍的提醒令她从回忆中惊醒,灰姑娘收回抚摸伯威的手,自有女侍递来擦手的丝巾。
她边用丝巾擦手,边走出去迎接王子。
“殿下。”还没走近,就嗅到淡淡的酒气,瑞拉头也不回吩咐道,“给殿下端玫瑰茶来。”待走到近前,面上已挂起温婉的笑,“威廉今日回得较往日要晚,是王父有什么叮嘱吗?”她只是没话找话,没想得到答案。
威廉显然也熟悉这种环节,只道:“还是老样子。”说着解了腰间细剑递给旁边内侍。但他现下与刚回宫又有一些不同,比如心情更糟糕了——虽然从表面看,王子依然温和有礼,拥有王室风范。
不一会儿用来簌口去味的花茶呈了上来,他端起来两三口喝完,瑞拉作势要为他拭唇,却被其一把夺过手中丝巾自顾自地擦干嘴巴。
偷偷移开目光,金发王妃一脸淡定,好像、也许、似乎,那块丝巾是方才擦手的——希望上面没粘到伯威的绒羽。
没聊两句,威廉便走了,做为备受国王器重的下任继承人,王子总是繁忙的。
王子忙于政事,王妃也并不都是立刻就寝,她有自己消磨时间的方式。
黑夜里一队侍卫手持火把围着城堡巡逻,侍卫长左右盯着这些年轻人以防有人走神掉队,突地,当视线划过一片草丛时凝住了,他被面甲挡住的脸狠狠抽了抽。
过了一会儿,他挑一人出来带队,自己走进城堡黑暗的角落里。
“王妃,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黑甲男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身着女侍蓬蓬衣裙的金发女子抬头故作若无其事,还装模作样牵起裙摆行了一礼,“侍卫长,夜安。”
“今日王妃游城归来,应该乏了。”健壮的黑发侍卫长试探性地道。
“唉,”瑞拉轻叹口气,柔声道:“今日游城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可惜却只得远远看着——侍卫长喜欢吃小麦面包吗?”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接着说,“翠西婶婶家的小麦面包口感松软又带点儿甘甜,我很喜欢……”她在撒谎,自从后母入门,她就没吃过一顿美味的餐点,翠西的小麦面包是继姐的最爱。此刻她套用在自己身上,语调轻柔得愈发自然,连渐渐别去一边的脸所露出的淡淡哀容都显得如此真诚。
黑发男人左右四顾,终吐口气无可奈何道,“跟我来吧,瑞拉。”
瑞拉垂在身侧的手一握拳,抑住心头激动,低头像个普通女侍般乖巧跟在黑甲男人身后。
一个转弯,再走出来便是个面覆脸甲,手持仗戟腰别宫廷剑,与宫廷值班侍卫无二的铁甲人。
站在城墙之上,墙上固定的火把发出的光和悬于天际的残月在护城河中倒映出波光粼粼的冷暖色。夜风凌凌,火把之光左摇右摆,却顽强如故,瑞拉俯瞰墙外一盏接一盏熄了灯的人家,耳际碎发从头盔中钻出,于风中摇曳。良久,她仰视满天繁星,低声感叹,“明天定是个好天气。”
侍卫长立于她身后,随着她的话也抬头看了一眼星空,默然无语。
“谢谢你。”她说,“伯威现在很健康。”真正属于她的那只鹰,是侍卫长抓来的。
“你喜欢就好。”似乎嫌这样的话太过暧昧,他又赶忙加了句,“王子也属意让王妃您养只鹰解闷,宫中生活对您来说毕竟有些乏味。”
瑞拉静默一瞬,道:“还是谢谢你,若不是你在王子面前为我说话,伯威根本无法留在宫中。”
男人极快地接话道,“其实王子本就想给您找个解闷的东西,属下只是顺势而为。”说罢便紧盯自己的脚尖,竟打定主意不抬头看眼前金发女子一眼。
沉默的氛围弥漫开来,直到男人再次出声打破,“王子想来也要回寝殿了。”
灰姑娘回身拉下面甲,“便劳烦侍卫长。”
一路下了城墙,女子静静看前方侍卫长宽厚高大的后背,如此可靠令人安心,临时起意,半戏谑半认真地道,“侍卫长今年也过了三十,可有属意的女子,无论是宫内的女侍嬷嬷,还是宫外的小姐平民,放心道来,我定会禀明太子,一起见证你的婚礼。”
黑发男人下城墙阶梯差点一脚踩空,稳了稳身形道,“王妃莫来开属下玩笑。”
“侍卫长这一两年帮了我很多,且年轻有为英武不凡,勇气与力量在王国也数一数二,想来追求者从城内一直排到城外,我听王子提起你的年纪也有三十一二,家里总该有个女人操持。”
“……”
在男人的沉默里,瑞拉敏锐察觉到了什么,“你可是有了心仪之人?”同时想起往日种种,心里咯噔一下,深恨自己嘴快,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是。”侍卫长承认得倒也干脆,“但属下知道,我与那人绝无可能。”
这次换瑞拉沉默了,蹑手蹑脚生怕戳破了那张无形的纸。
偷跑城墙放松心情本应与过去任何一次一样相安无事,结果不知是不是老天看不过瑞拉的安逸,正往寝殿赶,便碰上了此生冤孽。
躲在侍卫长强壮的身躯后面,换回女侍裙的灰姑娘低头含胸,尽量缩小存在感,跟着黑甲男人一起行礼。
金发的威廉眯眼看着眼前二人,面色在身侧内侍手持烛台的烛光映照下阴晴不定,他目光在侍卫长身后的女侍身上定了一下,微笑上前将手拍在了黑甲人的肩上,“希伯莱,我正要找你商量事情,你倒是好艳福。”
王子的手掌似有千钧,高大的希伯莱整个人僵住,像被拿住了要害的猛禽,在臣服与等死之间挣扎。
瑞拉低着头额上冷汗淋淋,几句话的功夫却比白日巡城更加难熬。便听王子续道,“今晚我有要事与侍卫长相商,就不回寝殿了,”他语气柔和地下命令,“你去通知王妃,不用等我——下去吧。”态度转为随意。
愣了一瞬,灰姑娘方反应过来最后三个字是对自己说的,忙躬身牵起一边裙裾,努力维持表面的镇定,礼数周到的后退离场。
此事之后,瑞拉愈发小心,一连多日都避免碰见侍卫长。
这日,王妃百无聊赖得带着两个女侍走在宫廷的花园中,便见城堡大片的玫瑰开得正艳,几个女侍手脚轻快地于花丛中穿梭,取每朵拳头大的玫瑰的一片花瓣,塞进别在腰间的纱笼里。
她走近了去瞧,女侍们见着她纷纷停下手中工作行了一礼。
挥挥手免去多余礼数,难得燃起的兴致又熄了下去,她远远走开回首眺望花园,微风拂动她的袖摆与下巴处的宽帽檐系带,阳光在她的裙上投下被阳伞遮了半边的阴影花边,空气显得安静又美好,唯有一颗躁动的心在胸腔搏动。
有些事物,远远看着便好,近了反倒失了意趣。
“王妃,太阳大了,久站不利身体。”旁的嬷嬷出声提醒。
是的,这个以白为美,以细腰为美的时代,王室成员自然紧跟审美潮流,怕稍稍一点儿阳光便夺了那份苍白之美,这还不知足,非得擦满脸白粉,系一尺六的贵族标准束腰尺码,才符合主流大众对女性的审美。
从前不是这样,因为需常做粗活饱受继母刁难的商贾之女,哪有那资格去追寻美的极致,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儿,都没这份资格。
“今夜又是个满月。”瑞拉在心中细数时日。
嬷嬷接口道,“今夜贵族们会携夫人小姐来宫中参加宴会,到时王子会带着王妃你一起接待贵宾。”
每个月的满月,宫中都会开一场宴会,这是王室贵族们的狂欢,宴会一直持续到午夜钟声响起,这些从清晨就开始忙碌采集花瓣的女侍正是为宴会做准备。
过去这种时候,都是国王王后与贵族周璇,看来她的考察期已经过了,也适当放些权力给这个国家未来的继承人。
想到自己眼下境地,她不禁借着玫瑰有感而发:“玫瑰美丽却带刺,是不是所有的美丽都暗藏可以保护自己的锋芒。”否则又如何安心存活。
“再带刺的玫瑰,终究要被人采去。”嬷嬷掀起眼帘,表情始终古井无波,意有所指说,“家养的娇花,注定无法在野外生存。”
瑞拉愣然无言。
残月转圆,灯火通明,红毯从宫殿门口铺过中庭,延伸至放下的吊桥。车水马龙,只要有点儿爵位的贵族都携妻带子奔赴这场隆重的宴会,他们的马车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哪怕脚上的袜子打着看不见的补丁,也绝不允许削减门面上的开销用度,这是身为贵族的尊严。
这种场面,瑞拉避无可避,还是在维持秩序的侍卫里一眼看见了打头的希伯莱。
微微心虚地移开眼,与威廉王子一起与众位贵族见安,而后知礼带这些女眷离开,省得误了男人们寒暄。
不同的生活环境确实不易相融,这些贵族女人们谈着近期新款的衣服,香水,珠宝,或是羡慕的提起某某家女儿束腰带只有一尺四,边用羽扇掩住唇发出夸张的笑声。
幸来瑞拉在这之前恶补了一番相关知识,才不会像只木瓜,只能云里雾里听着。
然仅不能主导话题这点,就够贵族女眷暗自轻视于她,话里话外藏着讥讽。
灰姑娘故作听不出那些精妙的贵族机锋,脸上挂着得体优雅的微笑。见从她那得不到想要的反应,女眷们渐渐无趣地将她抛在一边,自顾自谈起从海外舶来的新奇玩意儿。
偷偷摸摸从侧门出了大殿,女人金色的发在黑夜里一闪而逝。
殿外孤月如灯,殿内纸醉金迷。
而身影单薄的瑞拉,似这繁华中的一缕孤魂,无所适从。
身后传来铁甲碰撞声,她回过头,脸色尴尬了一瞬,因来人正是希伯莱,近些天想要逃避的人。
“王…”希伯莱被瑞拉截过话头,“对不起。”她诚心实意地道歉。
将后一个字吞回去,黑甲男人改口道,“你没有错。”声线依旧沉稳。
“不,是我的错,我太任性了,懦弱逃避不了责任。”瑞拉不知自己的脸可以那么烫,可这些话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对面的男人顿了一下,固执地说:“不是你的错。”
瑞拉不说话,蓝色的眸子注视着希伯莱。
希伯莱没有与她对视,把自己的视线转移到女子身后的虚空,“你还去城楼吗?”
瑞拉有些欣喜,又忧心忡忡,“还能去那里?——不了,这只会连累你。”
“今晚就可以去。”希伯莱语气肯定,透着斩钉截铁的味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要做到。”他还是没有看她。
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灰姑娘承认她有一瞬间是心动的,不过理智总会适时的将不合时宜的情丝掐灭在萌芽。
“谢谢。”她心怀感激,语气却那样疏离。
灰姑娘从未在宴会之日登上城楼,在没成为王妃的时候,她是城外人,睡在厨房里与草木灰为伴,透过小窗窥探全城人的狂欢,无论是城里还是城外,她仅能旁观别人的热闹。
城外灯火阑珊,平民紧跟贵族的脚步,把这一天当做夜间集会,肆意狂欢。
她注视这万家灯火,极远处的一盏明灯好似自己曾经的家。
“侍卫长,”瑞拉的脸庞裹在面甲里,露出的眼眸深处有两点星子闪烁,“你说玫瑰可以在野外生存吗?”这个问题显得突兀。
“野外生存的有野玫瑰——”男人领悟道,“王妃对野玫瑰感兴趣?属下可以从野外移几株进宫。”
“不了,”她执拗地说,“野玫瑰被圈养,就不再是野玫瑰了。”像个幼稚的孩子。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样的疑问,总觉得问出来便无法回头,于是深深咽下去,问了另一个问题,“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王子为何要选我为妃?”
“那些贵族女子身份尊贵对他倾慕有佳,哪一个都比我好。”难得放松,瑞拉不吐不快。
“王子必然选择合适的人做自己的妻子。”希伯莱说:“事实也证明,你做的很好。”
“不,”她断然否认,“那些贵族小姐太太们,我本可以与她们相处愉快,可我不想这么做,我不是一位合格的王妃。”
男人没在说话,只是用一种她无法理解,沉甸甸地眼神看着她。
“我曾以为王子爱我,”她执着地盯着他的眼睛,不错开半分,“然而我错了,他并不爱我。”
“……”
瑞拉没想得到希伯莱的回应,她只是觉得有些话可以在眼前这个男人面前说,源于莫名其妙的信任感。
别过脸,她语带轻嘲透着发泄的味道,“是我太不知足。锦衣玉食,玉盘珍馐,多少平民求不来的梦,而如今的我,唾手可得。”
于是心满意足,幸福安逸。
可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悄声说,这并不是属于她的幸福。
这,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有内侍寻来,瑞拉认出他是王子身边人,便装作普通宫廷侍卫向希伯莱汇报工作。
侍卫长侧耳听那内侍耳语,点点头对她道,“今夜宫里来往人员繁杂,一定要打起精神来。”语毕转身跟着内侍下了城楼。
她怎会听不出希伯莱话里劝告的意思,可她不想那么早回觥筹交错中去。
无际的星空,繁星如沙硕,这些星在星象师眼中连接着某个人的命运,而她去看,却更添烦忧与化不开的迷茫。
灰姑娘于沉沉夜色中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着红发的女孩,黑发的男孩,他们畅谈着梦想。
红发女孩叽叽喳喳地说长大后一定要成为王国第一的弓箭手,千里之外取人首级。黑发男孩不甘示弱紧跟着道,如果爱丽都能成为弓箭手,那自己也一定能当上史上最棒的药剂师。
娘娘腔!女孩嗤之以鼻。
男人婆!男孩不屑一顾。
他们拌嘴拌得不亦乐乎,突然扭头转向瑞拉,那么你呢?你长大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变成话题焦点的金发女孩愣了下,她并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可伙伴们的提问总不能扫兴。左右四顾,蓦地她眼前一亮,快步走至墙边,取下墙上做装饰用的剑,“我想成为一名剑士。”这样就可以帮助父亲看运跑商货物,父亲可以早点儿回家陪伴自己与母亲。
似乎仅仅把剑士当做梦想令人失望,爱丽说,普通的剑士是无法帮到你爸爸的。
瑞拉紧跟着加上一句,“那就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剑士。”若自己成为了不起的剑士,便能像父亲一样见识许许多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景异物,自己想要的东西能亲身去取,而不用在家里乖乖等着父亲带回来。
这么想,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剑士,好像志在必得了。
不过如冒险小说所书,每个主角都有性命相托的伙伴,配合默契的团队,瑞拉认为自己也不能落于人后,忙提议组建一个团队。
就团队名称争论一番后,最终瑞拉拍板,“那便叫——”
剑出鞘,迎着一米阳光,锋芒森冷。
“飞鹰小队。”
这一剑,破开了这个国家王妃的梦。
金发王妃从床上坐起盯着自己布满茧子的手掌发呆,近十年高强度劳作,谁都不可能保有一双柔荑。
一阵冷风袭来,她醒过神去看,原留作夏夜通风而开的窗,于后半夜骤冷的天气到底不适用了。
女侍蹑手蹑脚进来准备关窗,被黑暗里坐起身的王妃吓了一跳,忙不迭行礼去点灯,被瑞拉制止,“我自己会来。”
又问:“王子呢?”
得到与往日并无二致的回答,“回王妃,王子在议事厅歇下了。”
微微颔首,女人道,“下去吧。”
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衣,她走到窗前,从盆栽下取出一张羊皮纸,就在往前推的几个钟头,与这张纸一起的还有一支箭矢。
换做今天之前她一定不相信,竟有人臂力如此之强准头如此之好,可以射出一道跨过护城河,正中她身前凸出城墙的箭。
而展开羊皮纸,却不由得她不信,这支箭确确实实是童年玩伴,那个红发女孩射出来的。
信中说爱丽近几年跟一个死老头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出师赶紧找小伙伴组队冒险,她先找到了四处行医的杰森,来到王城才发现瑞拉已成了王妃,现在她让瑞拉找个机会从城堡里滚过来,限定三个月时间,飞鹰小队可不等人。
纸上字迹工整,瑞拉想不到身为平民的杰森如何付得起识字的花费,不过那语气除了他俩,再也没人会同她这样说话。
而这封来历特别的信,末尾画着潦草的、只有他们三人知晓的标志——一只挥动翅膀的苍鹰。
迎着月光又读了一遍信,她呆呆望着窗外愣神。
自母亲去世,父亲努力赚钱搬到富人区,她与伙伴们已有十几年未见。
而父亲在她嫁入皇室没几天也悄无声息消失,也许难以面对伤害了自己第二任妻子和两位继女的女儿,他连口信都没给她留。因削了脚后跟而坡脚的继姐对她既恐惧又谄媚,那个处处虐待她的继母像傻子一样满脸呆滞,表情脱去往昔的刻薄,如每一个莫名被丈夫抛弃的女人,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悲伤中,连精神都恍惚。
父亲爱过母亲吗?
疑惑一直萦绕在心间。
爱她的早在十几年前就过世了,她在乎的却不想见她,放眼望去,这世上到底难有她的容身之所。
如今,要为了这样一份简陋的邀请连唯一容身的地方也抛却吗?
瑞拉回转心念,窗外的景物像于黑夜蛰伏的巨兽,平白令她打了个寒噤,忙拢一拢外衣,伸手关了窗,回身睡去。
第二天几乎对她不闻不问的王后突然召见她,地点定在宫殿后方连接的草场。
牵着裙角小迈步走在广阔望不到尽头的草地上,碧空下风吹草动,似层岩叠嶂波涛滚滚,阳光照着绿波形成的光带,随着南风,由南至北层层叠叠。
女侍替她举着遮阳伞,亦步亦趋紧跟她的脚步。
在一片人为修整出的空地,她见到了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
巨型遮阳伞扎根进土里,王后坐在有着弯曲蔓藤花纹的椅子上,手中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坐。”她说。
瑞拉坐在茶点桌的另一端,桌上摆着红茶茶具和一小块甜点。
女侍从一旁的餐车上帮她挑选了最不易长胖的糕点,两个女人刚开始的话题倒也温情脉脉,王后说,她曾经有个女儿,跟瑞拉很像,所以希望瑞拉明事理,当个合格的王妃。
一个合格的王妃,必须有可以傍身的子嗣。
国家未来的继承人,王后唯一的儿子,怎么能没有孩子,瑞拉嫁进来一年有余,也该有点消息了。
瑞拉暗自苦笑,除了新婚那几天,后来王子哪怕与她同房也不会碰她,他根本不爱她。
可王后明显不这样想,她话里话外催促瑞拉快点行动,别被旁的情妇占了优先。
这已是赤裸裸的威胁,你不行,就换行的来。
灰姑娘心里一阵发紧,又感到无尽的悲哀。
她敷衍着与王后演完这场皇室亲情戏,跟着礼仪嬷嬷走出草场,半路上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我真的跟杰西卡公主很像吗?”这位王国的公主、威廉的妹妹她早有耳闻,她的美貌获得了“王国蔷薇”的称号,后来嫁给邻国国王以结两国友好。
嫁进来的一年间她极少听到这个名字,似乎在宫中成了某种禁忌,今次第一次从那位公主的亲属口中提起,而且说得还是她很像杰西卡,这不得不让她心生好奇。
嬷嬷还是那副死人表情,敏锐的瑞拉却察觉她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
“除了都是金发蓝眼,你们一点儿也不像。”嬷嬷语气跟神态一样刻板,“杰西卡公主善良懂礼貌,礼仪无可挑剔,无论何时都是皇室的骄傲。”
被嬷嬷的话刺了一下,瑞拉识趣的没在继续这个话题。
回到王子的寝宫,她没有忘伯威每天放风的时间,当然打着的旗号是给王子分忧,替王子殿下溜宠物。
伯威见到她兴奋地在逼仄的笼子里幅度微小的挥动翅膀,腾起片片绒羽。
“唉,有吃有喝生活无忧,有时候真羡慕你。”她想,不用思考那么多会不会更幸福。
苍鹰翱翔于天空,舒展翅膀发出快活地轻啸,乌羽映衬蓝天白云,它本就属于这广大天地。
瑞拉望着它自在的身形,灵魂好似随着这只鹰一起在空中驰骋,锐利的目光俯视地上渺小的动物,领略万千风光,不受任何束缚。
她仰视这道黑色的影子一直飞,开始还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后来什么也瞧不见,内心翻腾着复杂的期盼。
就这么一直看着,丝毫感觉不到脖颈的酸痛,带着蕾丝花纹精细白色手套的手在裙上捏出了褶皱。
见放风的时间到了,训鹰官口中发出类似鸟类的轻啸,金发女子也被这声哨声激得低下头,此时风从这里刮过,野草矮下身沙沙作响,她飞快转过脸,下巴处的帽子系带与金发缭绕,训鹰官被那发丝间隐约可见泛红的蓝色双眼看得一愣。
下一刻天际传来啸声,伯威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像空中划过的流星,极快地飞了回来。
灰姑娘无声叹气,对上伯威黑曜石般的圆眼,为什么要回来呢?
伯威歪了歪脑袋,像在不解人类为什么总有许许多多自己无法理解的烦恼。
“训鹰官。”瑞拉下定决心,“只有保持野性的动物方能真正体现王室的威仪。”
训鹰官低头行礼,“属下明白。”方才那个愤怒的似要哭出来的眼神,想来也不可能是事事都能称心如意的王妃所能拥有的,定是他一时看走眼产生的错觉。
议事厅门口,灰姑娘特意选了个希伯莱也在的时机堵住了威廉王子。
“瑞拉?”王子始终保有适当的风度,哪怕发生意料之外的事,他面上露出的惊讶都恰到好处。
“威廉。”丈夫俊美到无可挑剔的脸庞倒映进她含情脉脉的眼神里,“我想学习剑术。”一出口就是绝杀。
王子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平民家的女子会提出如此要求,故而他慢了一拍方开口:“王宫都不能让王妃有安全感吗?”称呼的细微转换,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
瑞拉明白贸然提出这种要求成功的几率很小,不,应该说以她的身份,这个提议本身就意味着不可能,然而有些事就是要从不可能中寻求那一丝可能,“文、我永远比不得殿下的才华韬略,平日更无可交流的话题,可我们的婚姻才刚刚开始,就要变作冰冷的坟墓。我不想这样,只有出此下策,由武入手。”她半真半假的说着,态度倒是真诚。
“哦?”男人有着与她一般无二的金发,仅瞳色比她的要浅,更接近婴儿蓝。被这样一双眸子用探究的目光盯着,让人有无处遁形的窘迫。
恰恰不巧,瑞拉这些年别的也许不行,论脸皮厚度还真没怕过谁。她就任威廉打量,回视以深情。
威廉身后的希伯莱发出一声轻咳,结束这场大眼瞪小眼的游戏,“殿下,宫中并不是没有女眷学习剑术的先例。”今日他脱下了盔甲,露出鼻挺目深的脸,着一身轻便常服,愈发衬得身材雄健英姿勃发。
威廉高高挑起半边眉,回头看了这个黑发绿眼的男人一眼,又看向瑞拉,表情温和,言语近乎傲慢:“可事实证明,女眷学剑并无用武之地。”
希伯莱抿着嘴,唇显得愈薄,竟似被戳了痛处。
好像希伯莱这张王牌也不管用了,瑞拉不愿放弃,为自己争取道,“剑术不仅做为武力的象征,还可以当做一个人的底气,还有比剑术更能给人强大自信的东西吗?——再者,女眷学剑不是无用,无用的是一颗懦弱的心。拥有拔剑的勇气,怎能说是无用呢?”
王子第一次认认真真看着自己的王妃,微倾着头,意味不明地说,“我的妻子什么时候拥有了雄辩的口舌?”
“……”瑞拉想,若你不是个王子,眼下又是你的地盘,真想用拳头狠狠吻你的脸。
他低头抚过腰间长剑,“我同意你的请求。”
还没等金发女子窃喜,威廉眯着眼抬起头,如一头刚睡醒的雄狮,慵懒又透着一股择人而噬的危险,“不过,一年之后你必须打败我。”
“殿下!”希伯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根本是想杀了王妃,一个学剑一年的初学者怎可能是习剑十几年老手的对手。
“当然,”王子笑着迈过瑞拉身侧,“今天你说的话我可以当没听见,你安心当你的王妃,别在想东想西。”
瑞拉看到了希伯莱向她微微摇头,眼神突然定下来,转过身一字一顿道,“我答应你。”她的身影融进从走廊窗户投进来的阳光中。
威廉回身,那道阳光将他们割裂在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沉没在阴影,一个金发闪耀,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女人手一指,“我要让希伯莱做我的剑术老师。”要学,就学最好的剑术。
发出一声嗤笑,威廉厌烦的蹙了下眉,转身招手,“你难道准备跟她呆到天荒地老?还不快跟上。”竟一点儿未将瑞拉放在眼里,大步流星离开。
希伯莱用不赞同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一路自阳光走进暗影,跟在王子身后渐行渐远。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