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鞭
魏无羡听了许久，似乎是明白了些不得了的事情，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以平息自己内心的小火苗。
魏无羡试探性的问道：“我死之后，你都干了什么？”
蓝忘机一顿，举杯放在唇边，犹豫几时，一口喝尽，带着几分凄凉道来。
不夜天生死相离，魏无羡灰飞烟灭。
蓝忘机最不愿魏无羡受到伤害，可他明明晓得，纵然他有滔天本领，也无法保得魏无羡一世周全。因为二人同道殊途。
魏无羡死后，蓝忘机即刻前往姑苏仙府云深不知处领受那三十三道戒鞭之刑。
云深不知处主罚的门生均是被蓝忘机一手教导，刚正严直，丝毫没有因他是自己的老师便有所放水。
戒鞭是修真界最为严苛的惩罚。它是由千年寒铁铸成，再拧上熟铜钱，串上精钢钉。用它打人，一鞭子下去就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任你如何，一辈子也别想去掉打在身上的戒鞭痕。非死即残，无法直视。
按照仙门以往万八千年的历史，挨戒鞭最多的修士也不过是十一鞭。而且那个修士当场七窍流血，筋骨俱断，成了个全身瘫痪，没几年就呜呼哀哉了。
而且，那戒鞭每一道落到身上，痛苦得犹如元神被瞬间撕裂，是个极其残忍和折磨人的刑罚。
蓝忘机须得承受整整三十三道戒鞭加身。他的脊背上，胳膊上，脖颈上，戒鞭痕一道叠一道，狰狞可怕至极。
他明知自己有错，但面上表情却倔强不屑至甚。连一句认错之语都不肯吐口。惹得蓝启仁气急败坏，胡须乱抖。却也无可奈何。
蓝忘机从始至终都把腰杆挺得笔直，仔细认真地体会着那种切肤剜骨的剧痛。也不知道他是在受罚，还是在自罚 。
依照他的修为，完全可以使用灵力护体，至少可以把戒鞭之痛减轻八分。可他没有。
三十三道戒鞭打完，他的整个后背皮肉飞绽，血已流尽，流出的只是黄水。森森白骨裸露在外，看得人头皮发麻。
蓝曦臣跪在地上，根本不敢去看自己弟弟的残缺身体，含着满眼的泪揽着他，冲着蓝启仁那张发紫的脸，嘶吼道：“蓝启仁!蓝忘机可是你的亲侄子!你怎么能下般死手啊!!”
蓝启仁岂能不知自己此番下手重了？可是看着蓝忘机这般心如死灰，如果不借此时机狠狠敲打他，他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为了维护姑苏蓝氏的一世清明，他只能狠下这个心了。
“曦臣!你不要护着他!他犯下此等滔天大罪，本该直接送到诛仙台挫骨扬灰的!念他功勋盖世，暂且饶过他一死，又怎能不狠狠体罚？!”
诛仙台是魏无羡在忘川河岸建起的一座专门处决仙门百家的极恶刑场。与它相对的还有一座陨魔台，负责处决有罪的魔道中人。
二台均高三百尺，巍峨入天，耸立在忘川河之畔。无论是谁，无论他修为有多高，只要是跳下这两座高台，便会被台下的忘川恶灵撕咬吞噬，连人带魂，分毫不剩。
数十年来，身死在诛仙台和陨魔台上的修士恶鬼已过千万，没有一个人的魂魄能被召回，故而，诛仙台和陨魔台也被神魔二界看作是魔道祖师魏无羡无上权力的象征，和无尽死亡的代表。
蓝启仁刚刚脱口而出这一句，就后悔了。他紧张的望向蓝忘机，生怕他真的跃下诛仙台，跟着魏无羡一起去死。
蓝曦臣道：“叔父，忘机真的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蓝启仁无话可说，只能怯懦退缩。
蓝忘机双目失去光泽，不等蓝启仁处置，便已经瘫软在蓝曦臣臂弯中。
“忘机!”蓝曦臣二话不说，撇开目瞪口呆的蓝启仁，不顾“云深不知处不可疾行”的家训，背起性命垂危的蓝忘机就往静室飞奔。
在他的身后，跟上了一大片姑苏蓝氏的门生弟子。
“闲杂人等休得入内!”蓝曦臣匆匆抛下一句命令，便冲入静室内庭，把奄奄一息的蓝忘机放在榻上，从乾坤袋里掏出几个青玉小瓶。
蓝启仁跟在他的身后，一眼看到了蓝忘机背后触目惊心的斑驳伤痕。
“忘机……”
蓝忘机趴在榻上，呼吸粗重，面容毫无血色。
蓝曦臣跪在榻前，竭力抑制住颤抖，一点点剥下蓝忘机的血色白袍。
蓝忘机的身材算得上是整个修真界最完美的，肩宽腰窄，肌肉丰满健硕，线条流畅自然，肤色白皙。
然而此时，一切早已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大片大片的碎肉，还有暴露在外的根根脊椎肋骨。
蓝曦臣是仙门中的医药圣手，医术高超精绝，天下无出其右者。
他不知道给多少重伤不起的修士治过伤，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手足无措，心痛如绞。
蓝启仁用温和的灵力为蓝忘机止住汩汩而出的血流，蓝曦臣再用温水擦去污血和尘土。
蓝曦臣手上的白帕每擦过蓝忘机的一寸皮肉，他和蓝启仁的心就被狠狠碾过一寸。
蓝忘机自幼便是天下共仰的楷模标杆。哪曾如同今日这般狼狈孱弱？蓝启仁又何时如此残忍的罚过他？没有，从未如此。
“疼……”
蓝忘机在昏迷中无意识地轻声呢喃。
这是蓝忘机从小到大喊过的唯一一次疼。看起来，这回他真的是伤透了。不仅仅是身体，还有他的一颗真心。
蓝曦臣的泪洒在地上，又被蓝启仁的泪覆盖。二人就在静室之中，无声大哭。
好不容易给蓝忘机这一身的戒鞭痕敷好了药，却突然发现，蓝忘机的前胸不知什么时候中了一刀，伤口仍然在流血，似乎是新伤。而且他的右臂已经完全折断，筋脉断裂。
“这是……什么时候的伤？”蓝启仁问道。
蓝曦臣闭了闭眼，道：“应该是在不夜天城里被修罗恶鬼所伤。”
蓝启仁咬紧下唇，又问道：“那他这条胳膊呢？”
“为救魏无羡而断。”
蓝启仁彻彻底底无话可说。
蓝曦臣一言不发，默默地拿起药瓶，重新给已经满身缠满绷带的蓝忘机上药包扎。
一连十九天，蓝忘机都不曾醒来。水米不进，牙关都紧了。
蓝启仁和蓝曦臣忙着接见前来看望他的各家家主。
兰陵金氏宗主，仙督金光善备下数百车礼品来到云深不知处。
“见过蓝先生，泽芜君。不知君上这几日可有好转？”
蓝曦臣低头，看一眼蓝启仁，道：“仍未转醒。”
金光善顶着一张痛苦万分的脸，问道：“以君上的修为灵力，怎么会伤成这样？”
蓝启仁道：“魏无羡的盖世神功，金老宗主不会忘了吧？”
金光善点头道：“也是，这天底下，除了夷陵老祖，还有谁能近得了君上的圣体？再者，二人积怨已久，如今在战场相遇，自然是要拼尽全力一决生死的。”
静室门生赶来，鞠躬行礼道：“见过宗主，见过先生，见过仙督，君上醒了。”
一干人迅速前往静室。
蓝启仁把金光善一行挡在了门外，道：“仙圣寝殿，金老宗主还是在门外候着吧。”
二人刚一进门，便见蓝忘机半睁着灰白无色的眼睛，盯着天顶。
“忘机，你醒了？可有不适？”
蓝忘机艰难地转过头，看着面前的蓝曦臣，却无力开口，只能微微点点头，示意自己还好。
蓝启仁不敢上前，远远站着。
蓝曦臣把脉间，锁紧眉头，道：“忘机，你这次的伤，不用我多说你也该清楚，至少要卧床静养一年以上。”
蓝忘机点头。
蓝曦臣又道：“未得痊愈之前，万万不可动用灵力，更不能拔剑。不然会使伤口复发。明白吗？”
蓝忘机点头。
看着蓝忘机精神尚可，蓝曦臣问道：“刚才金宗主前来看你，现在正在门外等候，你要见他吗？”
蓝忘机瞥了一眼门外，浓郁的恨意油然而起，他咬紧后牙，坎坎坷坷地说道：“五日……后，让他……来……见我。”
蓝曦臣赶忙扶住他的胸口，道：“你的话我明白了，别再说话了，好生休息。”
他起身，拉着僵直不动的蓝启仁一起走出静室。从始至终，蓝忘机都没有一句话提到蓝启仁，更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
出得门，金光善立刻围了上来，问道：“蓝宗主，君上他怎么样？”
蓝曦臣道：“方才忘机刚刚醒来，让您过五天再来云深不知处，到时候他会亲自接见。”
金光善一听蓝忘机肯见自己，一时间莫大的庆幸，道：“那好，我就先回去了。对了，我从金麟台带来了一点见面礼，就在山下。请蓝宗主收下，聊表在下的心意。”
蓝曦臣道：“多谢金宗主的好意。不过我姑苏蓝氏从没有过这个先例，还请金宗主收回去吧。”
金光善坚持道：“蓝宗主，莫不是您嫌弃在下的礼物太轻？”
蓝曦臣道：“不敢不敢。金宗主此言差矣。”
金光善随即笑道：“那就请蓝宗主收下。如今夷陵老祖已死，蓝宗主的姑苏蓝氏当居天下首功。我此番赠礼，也是为此。”
蓝曦臣实在推辞不过，看了看蓝启仁。蓝启仁道：“金宗主，现在忘机重病不起，我姑苏蓝氏实在没那个心思去庆祝什么。这礼，实在受不得。”
正在三人推诿之际，静室内走出门生来，道：“金宗主，君上有口谕给您。”
金光善马上跪地而拜道：“下仙兰陵金氏宗主金光善，谨聆君上圣谕。”
“奉六界天运，含光仙圣诏曰：不夜天誓师大会得胜，全靠金宗主一力扶持，方得魔道祖师魏婴之死。本座感激不尽，在此谢过金宗主为天下除害的不世功劳。今日金宗主所赠之礼，本座一概收下。本座养伤之期，天下琐事劳烦金宗主多多照看。钦哉。”
金光善喜笑颜开，道：“下仙金光善谨遵君上圣谕。”
蓝曦臣与蓝启仁一个对视，尽是茫然：蓝忘机怎么会突然改变心意，对金光善这么友好？还一味拿魏无羡之死来表彰金光善。莫不是……
二人谁也没有说破。但是他们心中早有答案。
蓝忘机这般下旨，看起来他已经把魏无羡之死迁怒于金光善身上了。金光善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了，蓝曦臣和蓝启仁去了藏书阁，寻找能够缓和蓝忘机痛苦的书籍。
静室里，蓝忘机挣扎着坐起来，规规矩矩地穿好他独一无二的含光仙圣盛世礼服，束起长发，戴上沉重的飞银玉龙冠，系好抹额，顶着一身的伤病，伏案书写着一封极长的信。
蓝忘机飞扬落笔，在信的顶头上写下了几个大字“封笔遗诏”。写完，他把笔一丢。
“魏婴……你为什么要让我醒过来？你让我跟着你走吧……”
他不知不觉间又一次泪流满面。
突然，他的余光扫到了安静停放在剑架上的一柄银光圣剑——避尘。
蓝忘机目光闪烁，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过去，用尽全力抽出避尘闪亮的剑刃，把自己最后残留的一丝灵力灌入剑身。顿时，整个静室都被避尘发出的绝亮蓝光充斥。
“魏婴，我来找你了，你可千万要等着我啊。”
他双手紧握避尘剑柄，把三尺剑刃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低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往下一拖，澄蓝色的冰光划过整个云深不知处，照亮了西方的夕阳西下。
滚烫的鲜血如同一只迎风而起的蝶，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光滑的弧线，之后洋洋洒洒地纷纷而下，洒在了蓝忘机那如霜胜雪的白衣上，抹出一片别样的“梅花”。
“当啷!”一声重响，蓝忘机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好像一棵被锯断了树根的树，轰然倒下。
他白皙的脖颈处横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如潮似海般的殷红从中喷涌而出。
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心跳还没有停止，可是他的目光已经涣散了，瞳孔已经扩大到眼球边缘。
“终于……到头了……”他最后喃喃一语，然后果断地闭上双眼，停上了呼吸。
“忘机!!!”
蓝曦臣撕心裂肺般的嘶吼从窗外传来。
蓝曦臣连滚带爬地跑到静室里，“咕咚”一声跪在蓝忘机那早已被血染红的的躯体面前，手足无措地把他抱起来，紧紧攥在怀里。
蓝忘机的血这个时候还没有流干，仍在随着脉搏不断地喷出来。
蓝曦臣感觉得到，蓝忘机的身体正在迅速的冷下来。
“叔父……快去找元始天尊……忘机不行了!”
他拼命地用手捂住蓝忘机脖子上的血口，可鲜血依旧从他的指缝涌了出来，根本堵不住。
蓝曦臣快速几下封住了蓝忘机周身所有的大穴，又把自己全部的灵力一丝一缕灌入蓝忘机的金丹，以此来吊住蓝忘机的命。
蓝启仁已经去往九重天上的三清殿了。
“忘机……撑住啊……叔父马上就回来了……一定要撑住啊!”蓝曦臣双手抱着蓝忘机，右手堵在伤口上。鲜血流了一身一地，蓝曦臣洁白的衣衫已经变得通红通红。
蓝忘机已经失去意识了，呼吸逐渐衰弱下来，连心跳也开始放缓，脉搏一点一点地变得极其虚弱，他整个人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蓝曦臣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人肉眼可见的失去生机，而自己却根本无能为力，那种感觉足矣摧毁他的全部神志。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蓝忘机从不夜天断崖回来后便不停地寻死觅活。
“忘机，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的话，听我的，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死去的魏无羡，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听到“魏无羡”三个字，原本已经濒临死亡的蓝忘机突然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看哭得满脸泪痕的蓝曦臣，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蓝曦臣欣喜得快疯了：“忘机!忘机!你看得见我吗？”
蓝忘机艰难地点头，胸膛里“呼呼啦啦”地响着，脖颈处的血也随之涌出。
“忘机，你难道忘了，魏公子临死之时还交给了你一封遗书吗？你都还没有拆开看呢，万一魏公子交代给你什么事了呢？你就这么走了，谁替他完成嘱托？等你见到了魏公子，又该怎么和他交代啊？是不是？所以忘机，你要好好活着，完成魏公子交给你的任务……”蓝曦臣小心翼翼地劝着他，希望可以焕发他最后的一点生气。
蓝忘机半睁着眼，也不知是听到没听到，嘴角溢出来几滴血，又一次失去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