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里梅/庸神】回响音（全文完）
现代pa，ooc预警，渣文笔预警
全文完结，共2798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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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里塔斯·拉帝奥死于溺水。
水下世界如梦似幻，无数水生生物在拉帝奥四周舞动，穿过水面的阳光如一道虚幻的救生索一般在他面前摇晃，但即使这道救生索是真实的，拉帝奥教授也失去了伸手触碰的力气，因为他正用双手紧紧地将一条丝带锁在自己的怀中。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下沉，身体中蕴藏的能量正如指尖细沙般流逝，拉帝奥眼前的世界逐渐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至少丝带还在手里。
肺部的空气不可避免地减少，在因缺氧而失去意识之际，拉帝奥教授的大脑神经元闪过的最后一丝电信号，是给自己撰写一句简短的墓志铭： “维里塔斯·拉帝奥死于溺水”。简洁清晰的几个字，准确地描述了自己潦草的死因。运气好的话，第一真理大学会有一座纪念馆来记录他这平庸的一生，而当学生或者游客们来到自己的墓前哀叹时，这道墓志铭可以让他们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再聪明的人，他的大脑在停止呼吸后也是会缺氧的；再杰出的人，他的肺部在大量进水后也是会衰竭的。
这倒符合一个庸人的死法：与其化为停滞于方寸之间的一抔骨灰，不如让自己的身骸成为海底生物们鲜美的饲料，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化为其他生物的生存能量，自己就能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参与这残酷又美丽的生态循环。
在大脑断开与视觉细胞的信号最后连接前，拉帝奥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手中的丝带从冰冷僵硬的手指中滑落、漂入四周的黑暗之中，再也无迹可寻的场景。终于，拉帝奥要死了，他的生命即将如这消逝的丝带一般，散落人间、飘忽不定。
“第五次演算完毕，正在退出模拟宇宙。”
直到一个冰冷机械的声音把维里塔斯·拉帝奥的意识拉回现实为止。
……
六个小时前。
“唉，拉帝奥，唉！我本以为你那天才般的头脑可以理解我的想法，再想想吧！如果我们只靠我们两个人就把这个项目做大做强，不仅能获得大部分人想都不敢想的巨额财富，‘天才俱乐部’对我们发出邀请函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喂！真理医生，再想想吧！”
拉帝奥教授美好的一天从No.5博士第五次冲进自己办公室开始了。打断了拉帝奥屏息凝神的思考，这个他记不得名字、只记得编号的人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第五次向拉帝奥宣传着他宏伟的计划。
“现在的人类连登陆火星都是难事，你却想设计一种用于星际战争的太空武器？哪个白痴会给你投资？”
感觉到No.5身上愚蠢的气息正在慢慢侵蚀自己心爱的办公室，拉帝奥不禁皱起了眉头，“说真的，我倒真希望有白痴给你投资，这样你就能和那个白痴一起开专属于白痴的白痴茶话会，而不是在我办公室里污染我这的空气。”
“唉，拉帝奥，投资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世人注意到我天才般的前瞻目光！我的意思是，就算我的构思只停留在图纸上也好，起码能让‘天才俱乐部’的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注意到在这个小小的第一真理大学存在着一颗足以改变世界的头脑——喂，你要干嘛？”
“你的天才构思适合与神经科医生讨论，不适合在我的办公室里发扬，再见。”
已经不想听这个惊世蠢材的长篇大论，拉帝奥教授把这个不知所谓的家伙赶了出去。感受着蠢人的话语依旧能在拉帝奥的耳中回荡，令他迫切地觉得，与其研究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武器，不如发明一种能屏蔽特定人群声音的仪器，这样拉帝奥的世界才能永恒地清净下来。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间，第一真理大学所在的半球已经是春笋萌发的季节了。一茬又一茬的新竹破土而出，正如进入拉帝奥教室的一批又一批新学生。拉帝奥依旧保持着极为自律的生活习惯：除维持生命所必须的进食和睡眠外，锻炼、科研、授课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保持了十余年的每日晨练不必多说，这已是拉帝奥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大学教授来说，定期撰写论文、发表科研成果才是他们的主业，拉帝奥也不例外，他非常乐意将自己的发明专利卖给一些巨型企业，毕竟第一真理大学的工资恐怕只够他填充书房。关于授课方面，作业要求高、及格率低下，害怕拉帝奥的学生与尊敬他的学生数量相仿。但拉帝奥教授向来不在意这些学生们的看法：雨水滋养新生的嫩芽时，可不会顾忌这抹新绿的“适应难度”“接受程度”之类的概念，对拉帝奥这样的教授来说，连这种程度的考验都经受不了，他们就连“庸人”的资格都无法取得，只能成为像No.5博士一样的蠢材。
自从他成为第一真理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后，拉帝奥的面庞就很少露出笑容。与天资聪颖、悟性过人的学生交谈是少数能让他心情豁然开朗的时刻，看着一副副求知若渴的面庞，拉帝奥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是这么生机勃勃、富有求知欲。
“拉帝奥教授，您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博学的人，像您这样的天才在学校里教导我们简直是一种浪费……或许您有尝试过联系天才俱乐部吗？”
和这些学生聊天，偶尔也会涉及到学术以外的部分，曾经就有一位拉帝奥喜爱的学生试探性地向他询问天才俱乐部的相关事宜。拉帝奥教授略微感到惊讶，但他的回答却十分诚实：
“我被他们拒绝了。”
“啊？怎么会？”
“因为和真正的天才相比，我只是一介庸人。”
学生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拉帝奥当然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连维里塔斯·拉帝奥这样世间罕见的奇才都难以被天才俱乐部纳入其中，无疑为这位同学的野心之火泼上了一桶冷水。但令拉帝奥感到惊讶的地方在于，天才俱乐部的名声之大已经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不只是No.5博士这样愚蠢的老顽固，连刚入学的大学生都梦想着有朝一日登入他们的行列。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近些年来，关于天才俱乐部的地摊文学越来越多，有关天才俱乐部的情况也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天才俱乐部控制了世界上所有的政府，他们的成员都是一群外星人；也有人认为天才俱乐部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众多都市传说中比较普通的一个。当然，拉帝奥知道天才俱乐部并非简单的假语村言，他只知道虽然名为“天才”，这个秘密群体却像漏了缝的鸡蛋一样，吸引了无数蠢人趋之若鹜。
“叮咚！”
清脆的手机铃声把拉帝奥教授的思绪拉了回来。还以为是No.5阴魂不散的骚扰，拉帝奥不耐烦地拿过手机，却发现讯息来自于第一真理大学的校长：
“维里塔斯，二十分钟后有个关于‘土木工程无人智能化’前沿技术的学术讲座，希望你能作为我们学校的教授代表参加这个讲座。”
校长经常让拉帝奥作为教授代表参加一些学术讲座，原因则非常简单：拉帝奥教授仅用四年时间就取得学士、硕士、博士学位，并且仅用一年时间就从讲师跃升为教授，这背后是校长大力支持的结果，但也无疑让他的所有同事都对他产生了妒忌之情。因此，校长经常派遣拉帝奥参加这种苦力般的社交活动，才能让那些在背后议论的人稍稍闭嘴。校长几乎是他在这所学校里唯一敬重的人，因此拉帝奥从不拒绝校长的请求，参加这种活动，就当是浪费自己的一些时间来欣赏庸人们在台上的表演。
“我明白了。”
简单回复校长以后，拉帝奥动身前往讲座所在的教学楼。
不可避免地，拉帝奥教授路过了学校里的那片竹林。现在正是一年中竹子最茂盛的时候，每一根竹子都苍翠挺拔、郁郁葱葱，它们蕴含的生命力像极了维里塔斯·拉帝奥五六年前的样子。但现在的拉帝奥教授有了许多的疲惫感，和愚蠢的同事与学生沟通总是能耗费他的大量精力，而这些失去的精力对目前的拉帝奥来说，只有通过在浴缸中沉沦才能补充回来。
越是感受精力在岁月的侵蚀下流逝，维里塔斯·拉帝奥越是怀念，曾经有一颗令他心旷神怡的灵魂，仅仅是简单的言语交流都能让他感到心情舒畅。但过多的怀念只会显得自己的生活更加庸俗，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感性永远是排在第二位的。
在思考和回忆中度过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站在了阶梯教室的门口。推开门，落下座，一如既往地，拉帝奥在许多学生的注视下走上台阶，坐在了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自从拉帝奥开始任务性地旁听学术讲座后，第一真理大学的讲座上座率顿时高了起来，原因无他：来旁听的学生们很大概率可以欣赏到拉帝奥教授把主讲人驳到哑口无言的精彩场景，光这一点就已经值回票价；而拉帝奥喜欢坐在最后一排的原因是，如果与主讲人展开辩论，坐在最后一排能够让教室的所有学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一种授课活动了。
“你们有听过这个主讲人是什么底细吗？”
“知道，她是世界著名的生物学家，是生命科学研究院的一级研究员，甚至有传言说她是天才俱乐部的成员——”
然而，当拉帝奥拿起桌上摆放好的讲义时，一道被闪电击中的感觉瞬间顺着脊髓贯彻了他的全身，周围学生喧杂的交流声也仿佛被自己的鼓膜拦在了颅骨之外。几个大字印在白色的封面上，《模拟宇宙的实验推广》这个名字看起来和土木工程没有任何关系，但拉帝奥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预感，一种可以将他心中的苦闷一扫而空、彻底清除的预感。在这股预感的驱使下，拉帝奥用微微颤抖的手翻开了讲义的扉页，全然没有注意到，讲座的主讲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台上，如同她曾经悄无声息地来到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身边一样。
《模拟宇宙的实验推广》，主讲人：阮·梅。
看到讲义扉页的内容时，拉帝奥像一棵被触碰了的含羞草一般，他猛然抬起头，看到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那个人，在阶梯教室的讲台前坐了下来，擦了擦面前的麦克风，用她那清晰、柔和但沉稳、有力的声音说道：
“你们，相信‘神’的存在吗？”
熟悉的问题，熟悉的声音，在距离讲台数十米的距离，拉帝奥的视野逐渐被一片模糊所取代，四周窃窃私语的同学在他眼中化为一片虚无般的漆黑。尽管如此，他仍然能够辨认出，穿着白大褂的阮·梅正坐在台上，似乎正向听众们讲解着什么。而拉帝奥却什么也听不清，耳鸣，无尽的耳鸣声充斥在他的世界里，阮·梅的声音在他的耳中只能化为一阵蜂鸣声。三月正是温度适宜的季节，但拉帝奥却感觉这宽敞的阶梯教室如同碳烤一般炎热。头晕目眩的感觉挥之不去，他竭力挣扎着，直到耳鸣的感觉逐渐消散。这时，拉帝奥发现四周的环境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仿佛整个教室都在等待着他从不合时宜的失态中缓解过来。
“……在座的各位都是世界未来的栋梁，”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教室的沉寂，“我相信大家能够理解‘模拟宇宙’的原理以及其包含的深刻意义，简单来说，我们开发这个项目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不断地模拟与推演，来探索这个世界的‘神’是否存在。接下来我会留在贵校一段时间，在经过教授们的初步测试后，‘模拟宇宙’项目会开放给所有的学生，让同学们切身实地地感受‘模拟宇宙’的魅力。谢谢大家。”
拉帝奥刚看完讲义的内容，阮·梅就带着资料离开了教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坐在最后一排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拉帝奥从不觉得自己与阮·梅在跨年夜的分别会是永别，他相信她会是一个遵守诺言的人。只不过，他从未想到，重逢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波澜不惊，甚至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看着周围的学生们或困惑、或欣喜地离开教室，拉帝奥感到先前的那阵恍惚感再次袭了上来，他很想飞奔出教室，但越来越多的同学摩肩接踵地排队走出教室，等到他有机会离开教室地时候，阮·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庭若市的走廊当中。
正值晌午，事已至此，理性告诉自己，拉帝奥目前应该做的是回宿舍吃饭。带着些许失魂落魄，他离开了这个几分钟前还是人声鼎沸的阶梯教室。初春的阳光柔和明媚，融化了寒冬残留的冰冷，却驱不散拉帝奥心中的阴霾。浑然不顾胃的饥饿信号，无心思考校长的欺瞒之因，他魂不守舍地走在路上，连路过那片让他寄托思念之情的竹林时，拉帝奥也没有多看半眼。闷热感驱之不散，洗澡欲逐渐升起，讲义的内容仍停留在他脑海之中，此时的拉帝奥只想赶紧回到自己的宿舍，回到那个能让他的大脑进行深度按摩的的浴缸之中。
教职工宿舍楼有十层，而拉帝奥作为本校最富盛名的教授，他的宿舍被安排在顶层的“豪华区域”。当拉帝奥踏进宿舍楼的大门时，他有些惊讶，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宿舍大厅此时竟空无一人，这样倒好，避免某些感觉良好的家伙主动向他打招呼，还有机会独享只有自己的电梯。这让拉帝奥的心情稍稍恢复了一些。
进入电梯，按下按钮面板上的“10”，看着面前的电梯门缓缓关闭，拉帝奥教授稍稍舒了一口气，但当电梯门外传来一阵夹杂着脚步声的行李箱滚轮声、而电梯又迟迟未动时，拉帝奥明白，自己这独享电梯的片刻宁静将要被打破了。
伴随着“嗡”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了。一位穿着实验室白色制服的女性拉着行李箱缓缓走进了电梯，瞬间，电梯内的空气变得香甜起来，淡淡的点心香味弥漫在这小小的空间内，令人心旷神怡。
“您好，维里塔斯·拉帝奥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阮·梅看着仿佛被美杜莎瞪过的维里塔斯·拉帝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恬静的微笑。
……
比起“宿舍”，维里塔斯的住所更像是一座“公寓”。六十平米，两室一厅，对一位单身男性来说绝对算得上宽敞，这是只有教授才配享受的待遇，而维里塔斯的教授同事们早已成家立业，所以住在这教职工宿舍最豪华区域的，也就只有维里塔斯·拉帝奥一人。
但马上他就要有邻居了。
从校长那得到门锁的密码后，维里塔斯简单地帮阮·梅清理了一下隔壁公寓的灰尘。每周都会有人来打扫这些没人使用的空房，目的就是为了让阮·梅这样的来访客人有地方居住，因此维里塔斯没费多少力气就帮阮·梅把她的住所整理得干干净净。
“抱歉，是我让校长不告诉您真实的情况。我早就听说您在这任教，想给这次重逢带来一些意外的惊喜。”
“我想也是。”冷淡地回复后，维里塔斯走向了厨房，打开冰箱，把即将要处理的食材拿了出来，“有什么忌口的食物吗？”
“清淡一点的就可以。”
把几种颜色各异的蔬菜切成碎丝搅拌在一起，在高压锅中将冷藏的鸡胸肉煮熟，维里塔斯手法娴熟地准备着午餐，只不过今天要准备的是两个人的分量。在帮忙清理完房间以后，顺其自然地，阮·梅主动提出要与维里塔斯共进午餐，而维里塔斯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在回到自己住所的时候，没有顺手关上自己的房门而已。
很快，两盘非常健康的鸡胸肉蔬菜沙拉就做好了。没有任何调料酱，维里塔斯就把这难以下咽的东西搬上了餐桌，阮·梅的嘴角以极小的幅度抽动了一下，但她还是用餐叉拌了拌面前的食物，把一片生菜送入自己的口中，而维里塔斯正像对付地板上的污渍一般，专心致志地消灭着碗中的黄瓜和胡萝卜丝，二人就这样专注且沉默地吃着没有任何味道的午餐，直到阮·梅忍不住把放在身上的点心袋拿了出来，维里塔斯才缓缓地抬起了头，看着咬了一口糯米团的阮·梅，开口说道：
“你送我的那个点心袋以及里面的丝带，我每天都带在身上。”
维里塔斯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与阮·梅手中别无二致的丝绸点心袋，并把珍藏其中的那条丝带翻了出来。不知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但这条丝带仍像崭新出品的一般，在这件本易被时光侵蚀的丝织品上，看不到任何岁月留下的痕迹，“致真理”三个金丝镶嵌的汉字似乎还在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感谢您对我刺绣技艺的认可。”不知是口中的甜味终于冲淡了鸡胸肉的滋味，还是看到维里塔斯像保护珍贵文物一样保护着那条她亲手制作的丝带，阮·梅的心情随着多巴胺的分泌慢慢甜蜜了起来。
“不，不光是技艺，我认可的是你，阮·梅女士。”
餐叉与空盘碰撞发出了“啪嗒”一声，维里塔斯站了起来，端着盘子回到厨房，把盘子和餐叉一起丢进了水槽中。
“今天之前，在这五六年的时光中，我的内心不断滋生了四十二个问题，我总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能再看见你，我一定要把这四十二个问题像审讯一般要你全盘托出。但当在教室里再次看见你的面庞时，这些问题竟一个接一个地烟消云散了。我始终无法像你一样，不问世事、专心致志地开拓真理的边界，祛除常人头脑中的愚钝才是‘真理医生’应该做的事。阮·梅，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或许不再互相打扰，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背对着坐在餐桌前的阮·梅，维里塔斯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向远处的学校操场，看着烈日当头的操场上，那些傻子一般、仍然在进行运动的学生。
“维里塔斯，”阮·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然而她的声音没有了平常交流时的那份轻柔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有力的穿透感，她的声音仿佛穿过了维里塔斯的胸腔，直接抵达了他的心海，“维里塔斯，你做的午饭很好吃，以及，我其实是一个不爱笑的人，这两句话中如果只有一句是真的，你认为会是哪一句？”
“我认为是前者。试问，如果有一个不爱笑的人，为何她在我面前有百分之八十的时候是在面露微笑？”
维里塔斯转过了身，意外地发现，阮·梅盘中的蔬菜沙拉已经被一扫而空了。
“下午，‘模拟宇宙’就会迎来第一批实验者，我希望你会是第一真理大学的第一位，也是‘模拟宇宙’的第五位实验者，到那时，我相信所有的疑问都会迎刃而解……多谢款待。”
话音刚落，阮·梅就带着桌上的点心袋离开了维里塔斯的家中。没有回复维里塔斯连篇累牍的话语，她只是带着那份一如既往的平静，期待着他参加自己“模拟宇宙”的测试。维里塔斯想把属于他的那个点心袋放回自己身上，却发现桌上剩下的那个口袋拿起来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并不是阮·梅编织的那条丝带，而是几个颜色各异的团子点心。想要出门把点心还给阮·梅，但已疲倦不堪的维里塔斯想午休的心情占了上风，他决定等下午再见到阮·梅的时候，再把这个点心袋归还给她。
简单把餐具清洗一下，维里塔斯回到了他的午休地点——浴室的浴缸里。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浸泡在温水中，阮·梅的身影不禁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但此时的阮·梅已经不是一个遥远的符号，她就住在距离自己几十米的地方，除了将学生制服换成研究员制服外，她的外表也没有任何变化。“模拟宇宙”是目前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非入侵式脑机接口产品，它的正式公布必将轰动整个世界，但维里塔斯不明白，这个设备与“探究神的存在”究竟有什么关系。
在无穷无尽的思考与温柔热水的抚慰中，维里塔斯·拉帝奥，慢慢沉入了梦乡。
……
竹林。
身处黑暗之中的维里塔斯·拉帝奥，被成群结队的竹子包围了。竹子在摇晃，竹子在舞动，竹子在窃窃私语，竹子在冷嘲热讽。“加入我们吧，你这庸人！”伴随着“沙沙沙”的摩擦声，竹子尖锐的声音传入了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耳中，他只能迈开沉重的双腿，沿着光芒照射的小路往前走着。
“真理医生，别再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了！你总是说他人愚蠢，殊不知被天才俱乐部拒绝的自己才是世上最愚蠢的人！”No.5博士的声音混在竹子们的讥笑声中，但拉帝奥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他只能像个老旧的机器一般向前走着，向前走着，走在这条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的道路上。
“维里塔斯，你得跟同学搞好关系啊。”老师的声音传入维里塔斯的耳中。
“维里塔斯，你得跟同事搞好关系啊。”校长的声音传入拉帝奥教授的耳中。
“维里塔斯先生，我司注意到您的最新发明，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地买下它的专利，请您先开个价吧。”
“开价？”维里塔斯·拉帝奥迷迷糊糊地说道，“那就让全世界的蠢人们都懂得世界的真理吧。”
“痴人说梦！”
“荒诞不经！”
“看，因为没机会进天才俱乐部，他疯狂了，所以才有这报复倾向的愿望……”
竹子们的声音愈演愈烈，但拉帝奥也只能继续向前走。嘲笑声，讥讽声，辱骂声，不绝如缕的声音涌入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耳中。被淹没，被吞噬，聪明绝顶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想停下脚步了。他是庸人，庸人的归宿就是归于竹林，以身化竹，在这个天才推动的世界面前认定命运、停滞不前。
但是，在竹林中有声音传来。是弹拨乐器的声音，是人的手指在弹拨乐器的琴弦上轻轻跳动的声音，是琴弦的振动在过琴身的共鸣作用下放大、以三百五十米每秒的速度被维里塔斯的鼓膜接收到的声音。在未传入人耳之中前，声音便只是振动产生的声波，但在被人的大脑接受后，声音便不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另一种通过编织声波来结成一整张华丽网络的艺术形式：音乐。
是她，是她弹奏阮琴的声音。
竹子们的声音消失了。平静、祥和的音乐声载着维里塔斯·拉帝奥前行，引导着他在这无尽的黑夜中寻找透过缝隙的一束光芒。感受着音乐的回响音，穿过这无穷无尽的竹林，维里塔斯·拉帝奥终于看到，在道路的尽头，是一片倒映着明月，温柔而寂静的水潭。
而在明亮的月光下，一条丝带正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那是她送给他的丝带，那是他绝对不能舍弃的珍贵之物，维里塔斯·拉帝奥一步一步地走入水潭，无视潭水浸湿自己的衣裳，无视潭水淹没自己的身躯，他只是伸出手，把那条刻着滑稽图案的丝带抱在自己的怀中，随后沉下了身体，与它一起浸入这轻柔的水潭之中。
维里塔斯·拉帝奥，死于溺水。
……
“呃——”
突然，拉帝奥教授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异常明亮，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得他眼睛生疼。他下意识地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正被束缚在一个类似按摩椅的机器上。
“有不适感吗？常见的不良反应包括头晕感、呕吐感，以及暂时的心率过低，这些状况都会在五分钟内缓解——给，先喝杯水吧。”
说着，阮·梅突然出现在了拉帝奥的身旁，解下了他头上戴着的仪器以及身上的皮带束缚，并把一个一次性纸杯在了仪器旁的一张桌子上。
隐隐约约地，拉帝奥感觉她的表情有些奇怪，比起平常面若冰霜的她，阮·梅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这绝对是错觉。
“我、我还好，”感觉像是午睡时被鬼压床了一般，拉帝奥感觉自己的头正在隐隐作痛，但他还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纸杯。
“这是模拟宇宙的其中一个功能，可以用来探索实验者的内心世界，而您的内心世界……十分有趣。”不知为何，阮·梅的声音比起刚才轻柔了许多，“它的其他功能包括创造特别的实验环境，设定特定的物理参数，模拟特殊的历史事件等等。”
“所以——这和探究‘神’是否存在有什么关系？”
这可不是在梦中体验溺水，而是拉帝奥的大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身体溺水传来的信号。因此，在模拟宇宙中被淹死了一次的他，心情似乎并不是非常愉悦，甚至忘了要把身上的点心袋与阮·梅交换的特别事项。
“黑塔认为，模拟宇宙可以像神一样，可以设定特定物理参数并加以研究；螺丝咕姆认为，模拟宇宙可以像神一样，用来穿梭时间、探索隐藏在历史背后的特殊秘密；而史蒂芬·劳艾德，他觉得我们的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模拟宇宙，因此在这个模拟宇宙中继续进行‘模拟宇宙’实验，有机会用膨胀的虚拟内存把这个世界的‘神’撑爆。”
“那你呢？”
一连听了几个著名科学家的名字，拉帝奥的注意力依旧牢牢地锁在阮·梅身上。阮·梅转过了头，她的嘴角依旧挂着笑容，但这副笑容是拉帝奥教授从未见过的——苦笑。
“对不起，维里塔斯，在看了你的内心世界后，我认为现在是时候回答你之前的问题了。我的理想，是成为这个世界的‘神’。”
“什么？”
“宙斯驱雷使电，但现在的人类用电击枪就可以做到；波塞冬呼风唤雨，但现在的人类同样能自如改变天气。把接受过义务教育的当代人送回古代，他所掌握的知识就足以改变世界，在古代人眼里，他就是真正的‘神’。”阮·梅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抚摸着外表光滑的“模拟宇宙”，眼神里却透露着藏不住的野心之火，“或许有一天，人类连冥王哈迪斯也能战胜，能击败生命的最终敌人死亡，超越生物的极限。到那时，每个人都是所谓的‘神’。”
“即使你能达成超越时代的成就、拥有超越时代的智慧，那也不是‘神’的胜利，而是真理与理性的胜利。”终究，他与她并非同路人，拉帝奥从口袋中掏出了那个装着点心的丝绸袋子，把它放到了阮·梅的面前。“阮·梅，我衷心祝愿你取得成功，但请在研究的过程中永远保持冷静与理智。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着，拉帝奥教授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起沉重的脚步，朝着实验室的大门走了过去。
但突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身旁的研究者拉住了。与六年前的触感一样，这只手如玉般冰冷，但与此同时，一条暖洋洋的东西被拉帝奥的右手所感受，是丝带，一条拉帝奥无数次在手中摩挲的丝带，此时通过阮·梅指尖如冰的左手，回到了他的掌心之中。
“在看了你的内心世界后，我不能再自顾自地隐瞒了。维里塔斯，你没能进入天才俱乐部，是因为我提供的数据影响了‘博识尊’的判断。”说了一个拉帝奥没听过的名词，身旁阮·梅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六年前，我通过雏形版本的模拟宇宙，向博识尊传达了有关你的一切信息。结果却是，作为一台超级电脑，博识尊并没有批准智力超群的你加入天才俱乐部。这个结果几乎令所有的俱乐部成员都感到费解，但直到模拟宇宙越来越完善，我才知道其中的原因，是因为我当年的一些潜意识，才导致了博识尊做出了这个判断。”
“什么潜意识？”拉帝奥的声音慢慢地颤抖了起来。
“感情。”
阮·梅的手依旧紧紧地牵着拉帝奥不放，她仔细地感受着拉帝奥温热的手掌正在一点一点向自己的手传达着温度，就像中学时期的维里塔斯每天都在做的那样，“自从父母去世后，我从未真正笑过，但自从遇到你，与你每一次交流、接触，我才重拾真正笑容的温暖，重新感觉到自认‘庸人’的你，身上真正的天才之处。正是这个感情影响了博识尊的判断，祂认为，如果加入天才俱乐部，会让你逐渐丧失真正的‘天才之处’。”
困扰了拉帝奥数年的问题终于水落石出，但此时拉帝奥却没有半点茅塞顿开的喜悦。他只是感受着阮·梅的左手，感受着那条丝带在他手中越攥越紧，感受着阮·梅的手指慢慢地缠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维里塔斯，我不会放弃我心中的‘成神之路’，但如果这就是我的路，你愿意与我一起走下去吗？”
手中的丝带滑落在地，维里塔斯已经放开了阮·梅的手，因为此时的他正紧紧地拥抱着身旁面若冰霜的天才研究者。即使被抱在怀里，阮·梅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但两颗久别重逢的灵魂在这一刻交融在一起，这拥抱已是足够，十分足够了。
“为了让模拟宇宙收集足够多的数据，我会以客座教授的身份留在第一真理大学一段时间，可能是三年、五年，也可能是更长时间，”慢慢放开维里塔斯的臂膀，阮·梅看着面前脸色潮红的教授，脸上不禁再次浮现出了笑容，她弯腰捡起了那条飘落在地板上的丝带，轻轻将它按在了维里塔斯的胸口上。“以后得麻烦您协助我调试模拟宇宙了，拉帝奥教授。”
“举手之劳。”
维里塔斯将丝带接了过来，与此同时，与丝带一同接过来的，是阮·梅那薄冰初融的心。
之后有空的话会更新一些短文，不过到时候是那种不用看这两万七千多字也能看懂的小甜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