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异乡者 ——海子逝世二十七周年祭
“就在他眼睛里看到的孤岛,没有悲伤但也没有花朵”
翻开海子诗集的那刻,不知为何,竟想起了民谣《南山南》中的这句歌词。不知该如何言说,但觉冥冥之中,这首民谣亦可当得海子的招魂曲,呼唤那一个迷失了方向的诗人,于午夜归家,让他漂泊的魂灵得到永生的宽慰与彻底的安息。
我不知海子在别的人眼中是怎样的,我只觉得于我而言,若说顾城是“一个孩子,一个被妈妈宠坏的孩子”,海子就是大地上的异乡者,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麦田,追寻着他以为美好的东西,如爱情,如月夜,如梦,如天马。
“他不再和谁谈论相逢的孤岛,因为心里早已荒无人烟”。于他而言,即使是他最醉心的麦田,那饱满的穗,淡淡的清香,亦不过困住他的“麦田怪圈”,他渴望逃离这广袤的麦地,但内心的矛盾与反复,故乡的麦浪滚滚一直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此刻的诗人是无助的,无助到只能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病人一样,站在麦田的中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大叫着: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这近乎呐喊的咆哮,诗人流浪的魂灵也颤抖,但谁又来证明他并非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存在与虚无,本就是荒诞的一体两面。诗歌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反而让他燃烧,让他被麦浪灼伤,只能在无边无际的田野中呼号: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
人类的痛苦,这一向是诗人最热切的着眼点。可海子竟能如何呢?挣不脱这枷锁,漂泊,孤苦,使他近乎喃喃:“答应我,忍住你的痛苦,不发一言,穿过整座城市”。忍住痛苦,就是抑制自己灵魂的悸动,抑制热望,彻彻底底化作天边一缕云,或说背上行囊离开故乡----即使是精神上的故乡,从此生活只剩不间断的流浪,痛苦,质疑与残存反复的希望,这和欧洲的吟游诗人或许有些类似,但他内心与日俱增的矛盾与痛苦,这种苦痛漂泊所带来的诗意的井喷,开创了海子异乡者诗歌的时代。
诗人不只需要诗,还需要远方。远方太远,把目光回转,海子也热望着爱情。在这一点上,若强行类比国外诗人,普希金庶几近之。但海子的爱情,显然比因决斗而死的浪漫诗人普希金还要浪漫,那是热切的喷发,是情感汇聚已久的长啸----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次幸福:诗歌、王位、太阳,他把爱情视为受难,因为他看见了爱情中太多的不可知与反复,但在这种反复中,他依然吟哦着:“ 我相信这一切 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诗人极其渴望爱情,渴望爱情之下某种程度上的安定,但事与愿违,海子一生爱过4个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场灾难,特别是他初恋的女孩子,更与他的全部生命有关。
爱情已破碎,灵魂依然在孤独的路上漂泊,没有尽头。麦田,月亮,阳光,海子在明明灭灭中似乎将往日重现。漂泊的旅途中,他迷惘,彷徨又感伤,但他仍坚定的相信他自己虚构的那个世界,那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永远在下一个明天与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即使那幸福如闪电,如朝露。他仍固执的相信自己是王,仍相信“远方不远”,虽灵魂无一日安歇,他依然把梦当作载他驰骋的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他打马过草原,度黑夜,不知自己的流浪何时是归期,不知何日踏上返乡的规程,停止在异乡苦苦追寻的迷惘,四野里的寂静与黑暗笼罩着他,他只能哀叹“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只能无力的感慨“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 归天”既然马儿都一命归天,自己快马加鞭的流浪还有什么意义么?苦苦的流浪于精神之野,到最后亦不过“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诗人去了,他毫不讳言自己的失败,但他仍乐观的肯定“但诗歌本身以及太阳必将胜利”。
果真是这样的么?这个世界,可还需要诗歌?海子和许多诗人一样,终其一生,只写了一本诗集,太过仓促,里面满是痛苦,质疑,热望,矛盾的集合体。这部诗集若硬要给它在封皮上写下些什么,我将毫不犹豫的填上“大地上的异乡者----海子”。作为一个漂泊人世不算太久的天才诗人,他终以最残酷的方式谋杀了自己,谋杀了国王海子,诗人海子,破坏了一片片的麦田,屠宰了自己的天马----火车轧过的一瞬,上帝是不是也在云端微微发抖?他以鲜血以生命宣扬了诗歌的终结,诗的世界,诗人流浪的家园,已被黄昏所覆盖。
“南山南,北秋悲 南山有谷堆 南风喃 ,北海北 北海有墓碑”,本诗意的栖息在大地上的异乡者,孤独的吟游诗人,向往爱情追逐远方,躺在麦浪中心的海子已走了二十七个年头了。二十七年来,他并未入土为安,铁路上卧倒死亡的是他的躯壳,鲜血染红铁轨的一瞬,灵魂喷薄而出,随风飘荡,进入生命下一阶段的漂泊,在更遥远的异乡俯视人间。
二十七年来,盛极一时的朦胧诗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衰退,汪国真的再造诗坛也成为九十年代的沧桑喟叹。文学不再是人们心中神圣的殿堂,诗歌更不是与神明沟通与灵魂对话的方式。人们已不再以诗歌为信仰,甚至连应试都无情的将它摒弃----诗歌除外,冰冷的四个字,将本有可能敞开一线的诗歌之门彻底封死。快节奏的时代里,人们刷微信,看微博,以碎片化信息与喧闹嘈杂彻彻底底占领了诗人流浪吟哦的远方。更多诗人再不是大地上的异乡者,而是流亡者甚至逃亡者。
一声喟叹,难道诗歌的时代真彻底终结了么?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沉重的问题,辛波斯卡,里尔克,戴望舒,徐志摩,顾城,北岛,海子也难以给出回答。雨巷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逼仄小巷,雪花不再是欢乐的爱情使者,只给人们带来绝望的寒冷。人们步履匆匆的踏过一切,从城市到农村,千篇一律的高楼拔地而起,供诗人栖居的田野,流浪的远方已不是麦浪滚滚,大豆高粱与青海湖,雪山而是密密麻麻的都市圈,一眼望不到边,困住了诗人远行的步伐与心灵,遮住了人们对于诗的体悟与感知。
可到底一个时代已经过去,海子仍在天国流浪,俯视众生;与他一块沦为异乡者的,还有无数诗歌死亡的魂灵,以及他梦中的麦地;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以一阙民谣为招魂曲,在没有月亮的夜里通过他的诗和他通灵,告诉他:
归来吧,海子。
“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