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之臣（1）
第一章
“让开！”
“殿下，这是刑部牢房……”
“刑部怎么了？刑部我就进不得吗？”
韩烨径直往里闯，全然不顾身后跟着诸多狱卒。领头狱卒亦步亦趋，面露难色，想拦又不敢拦。
眼见韩烨快要步入血腥气扑鼻的牢房，领头狱卒一咬牙，一个箭步上前，用身体拦住了这位东宫太子。
韩烨顿住脚步。
领头狱卒不敢伸手去阻，只能隔着合适的距离去截。
“……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韩烨真的停了下来，目光逼视，想听解释。
领头狱卒赶紧传达上头的意思：“是尚书大人说，无关人等一概不得进入牢房。”
“无关人等？”韩烨身边的少年哼笑道，“我们太子殿下是无关人等吗？尚书大人的命令是真，可我们殿下的身份也是真。”他盯着领头狱卒，教训道，“殿下掌管着三法司，殿下要查案，就算是你的尚书大人，也无权阻止！”
领头狱卒垂首，嚅嗫道：“就是殿下……”
“什么？”
狱卒头更低了：“尚书大人说了，尤其殿下不能进！”他说得极其小声，生怕触怒太子。可这般轻语也被韩烨和身边的少年听到了，韩烨倒是没气，少年脸涨得通红：“什么尚书，我看他是反了！连主子都不认了！”
狱卒万不敢言，此时说什么都是错的。
韩烨默了片刻，用他独有的清越声音问道：“真的是洛铭西说的？”
狱卒迟疑一刻，点了头。
“荒唐！”韩烨掷地有声，言语愠怒，“大靖执法公正，从不草菅人命。就算是刑讯审问，也该亮在天光之下！我倒要看看，洛铭西在里面搞什么鬼！”
他转身对着少年道：“温朔，随我进去做个见证！”
“是！殿下。”
门开了，韩烨一甩大袖，跨过门槛进了牢房。血气扑面而来。韩烨一顿，捂住口鼻，只露一双明眸。想到这是洛铭西极爱的残酷味道，他就心生怨憎和鄙夷。
大靖众所周知，刑部尚书洛铭西嗜血，杀人不眨眼，剥皮不见血，管屠不管埋。只要提及洛铭西三个字，犹如洪水猛兽，无不闻风丧胆。
即使稚童也知，红衣阎罗洛铭西，可止小儿夜啼。
韩烨恨极了洛铭西。
整个大靖被这个刑部尚书搅得乌烟瘴气，嘉宁帝一向勤政爱民，赏罚有度，却容一个臣子在朝堂兴风作浪。三法司最恐怖的就是刑部，论严刑逼供和花样百出，大理寺和御史台望尘莫及。
作为东宫太子，韩烨不止一次地想罢免洛铭西。奈何每次提请圣上，却总无回应。以君臣之礼启奏不行，那就以父子之情劝说，皇帝却也是推脱。
按嘉宁帝的话，有了洛铭西，龙椅才能坐得稳。
当然这只是私下之言，皇帝只会对儿子讲，不便明说。
但朝野谁不知道，嘉宁帝宠信刑部尚书至极，任何过刑部的案子，都全听洛铭西的意思。大靖从未有过如此得圣心的臣子，洛铭西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刑部牢房甚为昏暗，挂在墙上的刑具往下滴血，每一样都是洛铭西精心研制，亲手绘出图纸，拿了无数人试炼，才能精准地触到刑犯最痛苦的部位。
墙上灯火摇晃，光影在洛铭西脸上移动着。
他紧抿着嘴，用眼前桌案上的烛火，炙烤着手。盛夏时节，他苍白的脸色，居然看着就是冷的模样。狱卒汗流浃背，手持长鞭，正在鞭笞着犯人。
韩烨抬眼，看到刑架上的人，披头散发，脸上都是血污。他脸上露出难以忍受的神情，开口唤道：“吉利！”
闻言，洛铭西睫毛一动，眼皮都没抬。
韩烨神色焦急，扭头望向坐在圈椅上的人：“洛铭西！你快放了他！”
“莫急，还没审完。”
依旧是漠然语气，连同脸上都是冷漠的神情，韩烨看够了。他竭力控制情绪，问道：“洛铭西，吉利乃是父皇钦点的东宫侍卫长，你为何拿他？”
洛铭西收回烛火上的手，轻揉着手指，连看都不看韩烨一眼：“叫我洛大人。”
韩烨一时语塞，身后的温朔倒是气急：“你凭……”韩烨拦住他，轻轻摇了摇头，沉住气，勉力为之：“洛大人。”
洛铭西一笑，有些讥讽的神情：“太子殿下为了救人，倒是颇为卑微啊。”他终是抬眼，露出一双狭长凤眸：“区区一个东宫侍卫长，奴才而已，值得殿下如此吗？”
“奴才也是一条人命，岂可轻视！”韩烨义正词严，“况且，虽然才相处不到一个月，我从来未曾把他当奴才看待！”
“殿下倒是风光霁月，正人君子，显得臣颇为小人了。”
韩烨知道又是自嘲，深吸一口气：“我从未有过这般意思。”
“殿下难道不恨臣？”
韩烨默了片刻：“洛铭西，你不滥杀无辜，我就不恨你。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是那么好……”
洛铭西伸出手端详，他的手非常漂亮，修长的白皙五指，骨节分明：“莫提以前，以前我还是乱臣贼子，论罪当诛。”
韩烨不语，他认同这话，也认同这罪名。
洛铭西又是一笑，看不出神情：“陛下让臣统管刑部，那就得见血。既然臣在殿下心里是小人，殿下也恨臣，那不如坏人做到底，让殿下开开眼界。”洛铭西站起身，面对着韩烨，“殿下圣贤书读得多，也要看看底下人是怎么做事的，对吗？”
韩烨注视着他，眼前的洛铭西，竟然还比自己高一点。
记忆之中，两人是一般高的，可能他身形颇为消瘦，显得更高。秀气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白，唇色却是殷红，显得肤质全无血色。
在韩烨眼里，洛铭西像是刚尝过鲜血的妖人。
洛铭西却全然不管这位东宫太子，命令道：“别打了，上铜器吧。”话音刚落，挥鞭的狱卒浑身一震，脸上汗更多了：“铜……器？”
“嗯。”
狱卒不敢不从，收了鞭子，连同几个人一起把一座形似十字刑架的铜管搬过来。韩烨不解，望着洛铭西：“这是何意？”
洛铭西不急，命人搬了同样的圈椅给韩烨坐下：“你且看他。”
韩烨不想坐，可这样更显心中焦灼，失了仪态，便一挥下摆坐下。这时他才看到洛铭西面前的桌案上，居然还点着熏香。隔着氤氲的烟雾，洛铭西的脸更不似人间，倒像鬼神。
不是神，是地狱的红衣阎罗。
洛铭西一袭红衣，像扒了无数人的皮，用身上淌下来的血染成。整个人散发着袅绕的阴气。吉利口中吐出鲜血，仇恨地盯着洛铭西。
“狗官！”
洛铭西不笑，也不恼，还是抚摸着自己的手指。淡漠之中，有着几分妩媚，暗藏几分杀气。浑身是血的吉利被放下又被绑起，这次绑在了铜管之上。
韩烨盯着眼前的铜管看，鼻尖却有着挥之不去腥腻的血气，来自眼前的吉利，来自身边的洛铭西。
“太冷了，灌水生火。”
洛铭西轻轻一言，烧滚的热水立刻灌入铜管，底下燃上柴火，不停烘烤。吉利立刻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紧靠着铜管的皮肤被瞬时灼伤，他动得厉害，极力想挣脱这个刑具。可这铜管的残忍就在于此，动得越剧烈，撕下来的皮肉就越大块。
吉利未屏住气，一口血喷在了洛铭西面前。
血雾散落脚下。
成股的鲜血顺着铜管淌下，却不像水一般，不出一会被蒸腾掉。它浸染了整个铜管，渲成漂亮的紫红色。
“玉转湿丝牵晓水，熟粉生香琅玕紫。”
洛铭西吟诗，嘴角露出笑意。
韩烨早已坐不住，这般地狱之相他万般看不下去，连声高喝：“住手！停手！”他的声音都被吉利的哀嚎淹没，韩烨见止不住，冲上前去，却被温朔拉住：“殿下，你不能脏手，我来。”
温朔刚想帮吉利解绑，伸出手就被烫掉一层手皮，还不等他惊叫出声，就被一众狱卒拉下，死死地按在牢房肮脏的地面上。
眼见着自己的侍卫长如此被折磨，伴读又被生生擒住，韩烨再也忍不了：“反了！都反了！你们刑部就是这样做事的吗？你洛铭西就是这样做事的吗！”
“殿下何必动那么大怒，这才炙了犯人背面，还未炙另一面，”洛铭西慢条斯理，“待炙烤另一面时，将其背部炙熟的肉削下来，让犯人品尝，这才是此刑的精髓所在。”
韩烨双目通红，怒道：“洛铭西，你太荒唐了！”
洛铭西却是正色：“刑部做事，一向如此。”
“刑部也不能如此把人命视如草芥！”
洛铭西冷笑一声：“生死之下，万物为刍狗。”
韩烨难以置信，这话由洛铭西口中说出。他又确认无疑，这就是红衣阎罗洛铭西！杀人如麻，阴险歹毒的洛铭西！
他看着他，声音都在颤抖：“你刑部怎可轻易定人生死！”
“刑部以臣为首，臣以陛下为尊，太子殿下如果对臣的行事作风有异议，可以去奏明陛下，参臣一本，把臣换了。臣一定谨遵圣旨。”
“你！……”
“太子殿下掌管着三法司，不会这点权力都没有吧？”
韩烨被说到痛处，一时之间难以回话。
洛铭西缓缓张开手，欣赏着自己微微露一点粉的手心，叹道：“这天冻人，处刑之后，才终是暖和起来了。”
明明是三伏，洛铭西却着了好几件衣衫，官服套在外面，竟完全不显臃肿。可见衣衫之下，清瘦到如何程度。
韩烨来不及心疼眼前人，此刻他更恨洛铭西：“你就是见我不顺眼，借机处置我身边人是吗？”
听罢，洛铭西垂眸，轻轻一笑。
“洛铭西！你太过分了！我是看不惯你，十年前我就看不惯你，甚至掌掴过你！我知道你也看不惯我，不然不会一耳光都记恨到现在！可你有什么怨气，尽冲着我来就好，何必磋磨我身边人！”
“这话不妥，臣是秉公办事，并未徇私。”洛铭西抬头看韩烨，眼中冷意十足，“臣对殿下，也未有一点私情。”
韩烨怔住，两人对视着，对峙着。
戴着手套的狱卒把吉利从铜管上放下，换了一面又绑了上去。这次炙烤再也未听到任何声音，吉利已经没有气了。
“尚书大人，人已经死了。”
韩烨一惊，转脸望向血肉模糊、倒在地上的吉利。
洛铭西看着韩烨，面无表情的脸上，嘴角一扬：“死了？”
“是的，确认死了。没有脉搏了。”
洛铭西轻飘飘一句话：“这也太便宜他了。”
韩烨缓缓走向吉利，这个只相处了一月未到的东宫侍卫长，他最敬重的父皇为他回京专门配备的贴身侍卫，就这样被洛铭西摧折而死。
吉利的尸体皮肉已经散开，血漫了一地。牢房里腾升着浓烈的血腥气，韩烨难以直视，差点呕出来。他掩住口，泪水在眼眶晃动。
洛铭西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太子殿下身娇肉贵，这种下等地方不宜久留，来人啊，送殿下出刑部，回宫！”
狱卒们刚要上前，韩烨猛一回身，泪水自脸颊滑落：“洛铭西！你是个魔鬼！你告诉我，这是你弄死的第几个无辜之人了！我刚回来，你就杀了我身边人，我不在京的这十年，你又杀了多少人！”
洛铭西咳嗽了两声，抚住胸口：“这倒没算过，太多了，算不清。”
“父皇把刑部交给你，是让你杀人的吗！”
“陛下把刑部交于臣，臣必然要为陛下考虑！”
韩烨痛心疾首：“你的考虑就是杀人吗！你真的想做人间的阎罗，掌握生杀大权吗！定人生死就这么能让你快乐吗！”
“非也，殿下，”洛铭西谨言慎行，“生死是陛下定的，臣只是奉旨办事。但有句话臣要说给太子殿下听，除了陛下，没有人是值得臣放在眼里的。”
“连我，你都不放在眼里吗？”
“是的，殿下。”洛铭西眸中露出冷光。
韩烨一愣，发丝也掉落脸颊，先前的衣着工整已不见，此刻的他显得孱弱。
“洛铭西，你是个疯子！”
“太子殿下掌管三法司，有权知道内情。为什么要杀他，臣自然会告知，但至于臣怎么杀他，那是臣的自由，也是臣的喜好。”
洛铭西从袖中掏出一只人偶，人偶由粗布缝制，歪歪斜斜勉强看出个人影。他抛落到韩烨面前，溅了韩烨一脸血。
人偶趴在血中，背上清晰地绣上了一行文字。
那是嘉宁帝的生辰八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