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
还记得那一天吗，我们在神明面前许愿。你许的是白头到老，我许的是暮暮朝朝。
早晨。
鸽子从黑暗中醒来。
三年的失明后，映入她眼帘的第一个人，是一直在身边陪伴的丈夫，他正伏着身子凝视着隔离室中的自己。
“你看上去，比我想象中的，要老一些呢。”鸽子笑着对他说。她的话不是很流畅，毕竟过去很久时间她都无法发声。
“是不是比想象中的我，老了三千六百五十天？“丈夫的手紧紧地撑在玻璃窗上。
鸽子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十年么？你们搞科学的就是喜欢精确。不过…”鸽子突然黯然了，“你今年才二十八岁啊，不应该显得那么老的。”
她伸出手去，想触摸丈夫那有些斑白的鬓角，却被冰冷的玻璃无情地挡住了：“我看不见的日子里，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对不起啊，本答应你要一起慢慢变老的，”眼泪慢慢涌出鸽子的眼眶，她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挡不住，“但没想到，能陪伴你的时候，你已经老了。”
她的眼睛模糊了，看不到丈夫此刻的神情。她只觉得丈夫的声音也呜咽起来：“傻瓜，我不是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头白如雪么？”
“停！”王大力一扬眉，示意助手将监控影像暂停，“关键就是这里。”
另一个助手将窗帘拉开，让明亮的阳光洒进这个坐满了人的房间。这是医院的控制中心，负责本案件的警司王大力将办案中间设在这里。所以，现在来来往往的都是身穿制服的警员，唯一穿白大褂的是医院院长。
王大力站到影像前示意：“刚才的对话很感人吧，两人此时应该深情对望才对。但注意丈夫的表情，他的眼神分明在注视着自己撑在玻璃上的右手。影像慢进。
“接着，这名叫鸽子的患者注意到丈夫的眼神，于是也将视线投向对方的右手掌。注意表情！惊讶，接下来是恍然大悟！很明显，丈夫将某种信息事先写在手掌上，然后在这一刻通过玻璃窗无声地传达给她。这绝对是一小时后，患者逃出隔离室的直接原因！”
“但很可惜，手掌被患者的身体挡住了。”王大力耸耸肩，转头询问院长，“有其他摄像头可以看到丈夫的手掌么？”
院长否认了：“摄像头主要用来监控患者情况，只有一个，而且是2D的，清晰度不高，事关隐私。”
“那么，结论是这个人知道有监控，才采用了这个方法。”王大力转向各位同僚，“请诸位记下，疑犯对医院的情况非常了解。不过，我们有办法解决。”
他指挥助手：“你看到隔离室角落的水壶没？那是合金的，镜面反射率很高。从那个角度应该可以映到丈夫手掌。你将他放大！”
助手熟练地将影像放大，通过警用软件进行曲面修正和清晰度修复。逐渐，撑在玻璃窗上的手在水壶上反射出来。
“手掌中有字，”王大力面无表情地指出，“八个数字。”
“03160020！这是隔离室安全门的内部开门密码。他怎么知道的？”倒是院长大吃一惊。
“现在还用这么原始的数字密码？”旁边的警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最原始的，才是最可靠的。我们是医院，要对患者的安全负责。”院长争辩道，“现在医院里，还保留着原始的酒精和手术器材，都是为了以防万一。”
“很明显，一点都不可靠。”王大力嘲讽道，“两人见面一小时后，有人用你们可靠的酒精作为引火剂，烧了医院的库房。而这个患者乘着混乱，用你们可靠的数字密码打开安全门，逃了出去。
“现在，请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这个患者逃出去，有什么影响？！”
“有人会死。”院长心虚地说。
“谁？”
院长指着荧幕，小声地说：“就是这个鸽子。她天生身体有缺陷，不能接触外界。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将她关在隔离室保护的原因。”
“啊！”突如其来的逆转，让大部分警员都愣了，“那她为什么逃出去？”
“信息的不对称。”王大力一针见血地点出要点，“患者知不知道，逃出会导致自身的死亡？”
“应该不是很清楚。”院长不太肯定地说，“三年前，她逃出隔离室，那是她第一次遇见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虽然只在外界待了短短一个小时，却导致她濒临死亡。抢救之后，视觉和发音系统失常了。而后的三年，她一直在隔离室中被保护着。昨天我们对她进行了手术，患者恢复了视觉和发音，理论上可以自由接触外界。但还有亿分之一的失败率，也需要一个星期的医疗调养。这些我们都告知了她的家属，但是……”
“她的家属有哪些？详细点。”王大力追问。
“患者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她父亲是警员，正在出勤，联系不到。”
王大力点点头。身为一个老警员，他了解：警员出勤时，体内的辅助芯片将被设定为警方模式，会遮罩一切影响客观公正判断的因素，成为一个没有社会关系的人。
“目前唯一能联系上的，就是她的丈夫，那个男人了。”
“OK！”王大力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患者不知道逃逸的后果，但丈夫肯定知道。丈夫明知患者外逃可能导致死亡，仍诱导和帮助患者逃出隔离室。这构成故意杀人罪，至少也是诱拐罪。因为是A级重罪，所以我向中央电脑正式申请对两名嫌疑人的身体辅助芯片进行监控。。”
这最后两句话是对身边的机器助手说的。助手很快将王大力的请求发给上级。
“在座的诸位就不用等回复了，我们的要求肯定被驳回。我要求各位按照编号，马上分散到城市的各个交通要点，监控一切可疑人员。相关的资料已经输入你们的储存芯片中。记住，逃逸的患者因为长期不能与外界接触，肯定不会空间跃迁技术，只能步行和利用交通工具！”
“明白！”警员们起立，然后直接从房间中跃迁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人少，就好办事了。”王大力松松筋骨，笑容满面地转向院长，“来，这边坐。”王大力极度热情地将院长扶到监控器前，“我知道你们医院有权对患者的身体芯片进行记忆读取，因为你们要了解病人的病史。很好，我也想观摩一下你们的操作。”
院长坚定地拒绝：“不行，这是病人隐私。”
王大力的脸色沉了下来：“即使你的病人会死也在所不惜？”
院长面有难色：“我们只能调用与疾病相关的时间段记忆。”
王大力等的就是这句话：“好，我只想知道患者是怎么和那个男人相识的。那一次相遇，导致患者三年的失明和失声，这是和病例相关的记忆，绝对可以调用。
“我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原因，使得那个患者需要马上逃出隔离室？明明一星期之后，就能相见。”
记忆的重播，通常是以患者的视角进行的：
那一天，阳光明媚。鸽子从监护室逃了出来。她并不害怕，医院里很干净，几乎是无菌区，和隔离室没有不同。
她一个人坐在无人的楼顶，数着自己手指上的循环。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相信掌纹能决定主人此生的命运。人双手的十个指头，每拥有一个循环（那时候叫做涡纹，也叫箩，是形成圆环的指纹），就代表着一次生命的轮回。当在世间轮回十次后拥有十个循环的人，就能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任何愿望都能满足。
鸽子始终相信着这个传说，她并不奢求那么多，她只希望能和心爱的人一起白头到老。
但鸽子只拥有七个循环。
于是，她傻傻地想，如果我现在就死去的话，是不是就能赶快遇见心爱的人？
起风了，从后面涌起的气流吹乱了她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风停下时，她发现身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机器，长长的翅膀洁白如洗，刘云似水一般的身体。
机器中间是一道玻璃，可以看见黑暗里似乎有什么在蠕动。
突然间，穿着皮靴的脚踹碎了玻璃。一个穿着怪异的人从破洞中狼狈地滚了出来：“好险，我都已经看到死去的奶奶在向我招手了。”他喘着气扯下了头上的气罩。
那是一个拥有凌乱黑发的男人，消瘦的面额却有着夏日阳光的气息。
他缓过气来，这才发现鸽子，一双黑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你是天使么，怎么一身白？我死了？？”
“哈！”鸽子不由得笑出声，“笨，一身白的不一定是天使，还可能是……鸽子！我就叫鸽子。你这是什么机器啊？”
这个问题好像很对那男子胃口，他生怕别人反悔似的，连忙手舞足蹈介绍起来：“哈，这是我从古书上仿制的飞机，用氢氧化合物做燃料哦。我叫他白马号。现在人们都用空间跃迁点旅行，飞机都已经失传了。我的下一个目标是复古可以制造时间涡轮的机器哦。”
“白马号？你是骑着白马的王子么“鸽子用迷离的眼神看着从天而降的男子，将自己的双手举起示意，”你来早了，我只有七个循环，我还不能得到幸福的。”
“哈！”这回轮到男人嘲笑鸽子了，“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还有可能是唐僧。我叫唐思，是当年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唐僧和尚的后代哦。”
“我知道唐僧啦，他不是和尚吗，怎么还会有你这个后人？”
“我也很奇怪，所以才想复刻时间涡轮机啊。”男子笑着说，“十个循环，十道轮回。拥有十个循环的少女将得到白头到老的幸福。你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相信古老迷信的女孩子了，”男人席地坐到鸽子身边，“你看，我只有一个循环。”
他脱掉自己的手套，将自己的双手和鸽子的双手对迭起来，“我会把这个循环送给你。这样，你只要再遇到两个循环，就能和心爱的人白头到老。”
重叠的掌心，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这是鸽子第一次接触别人的手——她天生系统混乱，无法抵御病毒，只能一直呆在隔离室里。
重叠的掌心，传过来的不只是男人的体温，还有无数的病毒在瞬间入侵了鸽子脆弱的身体。
那一天，是鸽子说话最多的一天。之后的三年里，鸽子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你知道么，记载上的时间漩涡机很奇妙的。据说它的原理，就是时间循环。时间就像一条永不停息的河流，如果想逆流而上，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漩涡，也就是一天的结束就是同一天的开始，如同莫比乌斯环。你觉得呢？”男人问。
是真的很奇妙呢。鸽子很想回答他，但她已经说不出话来，男子身上的病毒已经麻痹了她的声带。
所以鸽子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你笑起来真好看。”男人悄悄告诉她。
鸽子也想告诉他，他笑起来也很好看，但她无法发声。甚至，她的视野逐渐变黑，就在面前的他也变得模糊起来。
是不是病毒已经入侵了我的视觉系统？鸽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她已经失明，更不愿让对方知道，和他的接触导致了自己的死亡。
然后，鸽子的嘴唇感觉到柔软而湿润的压力。这是鸽子的第一个吻，也几乎是最后一个。
旁边的警员有点看傻了眼：“才刚见面，两人就相爱了。这太不科学了吧！”
“这很正常，”院长解释道，“患者父亲长期在外工作，缺少父爱的女儿会形成比较传统的人格。”
王大力冷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多学一点，以后骗女孩子有用的。”
“这一场意外的接触，几乎摧毁了患者的整个身体。还好我们通过心跳监控，及时得知了她的危情。她能保住性命，也算是医学界的奇迹。”院长自豪地说。
“心跳监控？”王大力一下子抓住了院长的肩膀，“我知道，对于重病患者，医院有权通过身体芯片，监控患者的 心跳等一系列参数。其中心跳是用听觉监控的。”
“对，因为从心跳的声音中，可以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很好，我希望你现在监控患者的心跳。”王大力对机器助手说，“你将声音信号放大，除去心跳声和一切杂声。”
“你不听心跳，那还要我监控什么？”院长不解道。
“你难道不知道，人的身体，也是极好的传音媒质么？”王大力头也不回地解释。
果然，随着放大和除杂，逐渐出现了人声。
“你侵犯了隐私！”院长扑过去，想关掉监听装置，但被王大力老虎一样的身材阻止了。
“合法侵犯。”王大力仔细聆听，除了人声外，还有一种断断续续的敲击声，感觉就像是指甲轻轻地敲在肉上，“把这个也除去！”
“唐思，这是通向幸福的第九个循环吗？我们是不是去海边？”鸽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
男子没有回答。
一会儿，鸽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有点吞吞吐吐，似乎不敢确定：“我们身边，这花一样的建筑，是什么啊？好漂亮。”
“这是楼房喷泉。这个建筑物的所有房间都在不规则的运动，所以就算上个厕所，也可能会迷路哦，是一种布朗风格的建筑。”唐思的声音和影像中的一样低沉。
“Bingo！”王大力打了个响指，“所有警务人员注意了，失踪者在布朗大厦附近。迅速包围附近的跃迁点和街道……”
全息地图上，零散的光点突然向一处集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包围圈。
“准备启动起诉程式。”
“动机缺省。”
“为财。鸽子常年呆在隔离室，家里财力可想而知。而男方唐思喜爱复古科学，这是烧钱的玩意儿。患者一死，两人共同财产归男方所有。而从今早开始，唐思的账户有几笔巨额支出，已经严重入不敷出。没有额外收入的话，他活不到明天。”
“证据？”
“没有，我猜的。你找他”王大力一指院长。
“我？”院长张大了嘴。
王大力摆摆手，“前三年，患者一直在监控室，对不？那两人结婚时，也肯定有监控录像，可以调用。只要知道结婚的准确时间，就能查到结婚协议。院长，您还等什么？“
大概是鸽子失明和失声后的第一年年尾。
唐思在监控室外敲着玻璃，用震动帮助鸽子学习那些古老到失传的摩斯电码。
“..是我的意思，.-..---…-.是爱的意思，-.-- --- ..-代表你。连起来的意思是：我爱你。“唐思轻轻地敲着玻璃。
鸽子把耳朵贴在玻璃上，接收这小小的振动。然后，她用指头轻轻地敲出了“我爱你“这句话。
“好，我教给你的下一句，比较复杂，大概意思是，‘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鸽子没有重复他的敲击，静静的搜索自己以前学的东西，轻轻地在玻璃上敲了出来：“我愿意。”
然后她哭了。鸽子不知道怎么敲出下面的话，所以她直接用手指，沾着自己的眼泪，在玻璃上歪歪斜斜地写道：“可我没法陪你一起慢慢变老，我也许明天就会死去。”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唐思的手隔着玻璃和鸽子紧紧贴在一起，“我发誓，我一定会陪着你，一直到我头白如雪。”
就在这一刻，双方的芯片都感受到了主任的心意，交换了电子信号。于是，一对发誓白头到老的夫妻产生了。
知道具体时间后，王大力顺利调出两人的结婚协议。不出所料，鸽子的父亲是一个出名的神探，为了女儿的病情长期出勤，节省了一笔巨款给鸽子。两人结婚后，这笔钱用于支付鸽子的医疗费和唐思的科研费用。
“上午八点入不敷出，九点就来诳老婆自寻死路，多么传统的动机啊。”突然间，王大力愣住了。
鸽子怎么知道唐思手上的数字是开门密码？这说明他们之间还有一种不被我们知道的联系方式！应该是影像中的摩斯电码，由点，线，停顿组成，跟刚才窃听他俩对话时，出现的指甲敲击杂声一样！
王大力连忙招呼助手重放刚才的窃听记录，将杂声按照摩斯电码转换成对白。
转化内容如下：我们正在被监控。现在你要对我说如下的话：“我们身边的这个花一样的建筑是什么啊？好漂亮。”
“他奶奶的！”王大力忍不住爆粗口，“被骗了！他妈的，这家伙怎么知道我在窃听？马上检查屋内有无窃听器！”
“警员注意！”王大力满肚子怒火，“解除包围。所有人分别跃迁到城市各个部分，以经纬均匀分布，每平方公里内一人。十秒后，按编号顺序，每隔两秒，一次对天上放空枪。立即开始。”
城市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枪声。
患者的心跳监听器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声。王大力连忙联络：“刚才放枪的，报自己的位置。”
“王sir，我在皇后大道东，中央医院楼下。”
“很好。能通过心跳监听器听到你的枪声，证明患者就在你附近。”王大力夺门而出，“犯人就在我们楼上。刚才患者对话中所说的通向幸福的第九个循环，就是他们来到了一开始相遇的地方。”
楼顶在五十一楼，电梯才走了一半，就听见一阵轰鸣声响起。
王大力满脸阴沉地掏出枪，仔细检查：“是那架飞机。一开始，医院库房的火，就是唐思放的。他不仅干扰了医院秩序，让鸽子能趁乱逃出；而且，还能隐藏他的另一个目的——酒精。那把火让我们不知道还有一部分酒精被偷走。而现在，他用这些酒精作为燃料，发动那架飞机，这就是第九个通向幸福的循环！”
电梯门刚打开，一个巨大的阴影从他头顶掠过。
王大力眼睁睁看着那架洁白如雪的飞机离开屋顶。
嫌疑犯居然就在他头顶躲了四个多小时，这是他投身警界以来，所经历的最大耻辱。
“那个方向，是海的方向。患者对话中也提到过，他们是想看海！”半晌，王大力才咬牙切齿吐出话来，“所有人通过空间跃迁点，提前在海边守候！飞机慢，我们可以超前。”
“命令拒绝，不能实行。”中央电脑（CC）直接驳回了王大力的指挥。
“为什么？”王大力快暴走了。
“最新报告显示，有人在沙滩上布置了一枚聚变炸弹，海滩附近被宣布为禁区。一切警员不能靠近，包括你，已经建议附近公民立即疏散。”
“那好！那我自己赶过去！”王大力刚想跃迁，又被拦住。
“你是总指挥，更加不能过去。”CC语气异常坚决。
“老子不能让他们这样溜了。”王大力抄起附近的一把手术刀，对着自己的腹部猛刺下去。大股鲜血顿时溅了一地。
“警员不能去，是吧？那好，我受伤请假。请求暂时解除警员身份！”王大力吼道。
“王大力同志，你的伤势并不严重，应该就地治疗，并坚持指挥工作，这是一个公仆应尽的职责。
“我操，你够狠！”王大力一咬牙，把插进去的手术刀狠狠向下一拉，一搅，痛得他脸都白了。
“你他妈听着，老子要死了，老子不干了！”
王大力一恢复公民身份就在脑海中思索跃迁点的位置，芯片自动将他瞬移到最近的跃迁点。但海滩跃迁点已经关闭，他必须步行两公里。
他给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再环顾四方——谢天谢地，自行车流行了四千年。
沙滩上有一间游客搭起来的沙屋，王大力躲进去，“CC，身为一个公民，我建议调一辆救护车和全套医疗设备到沙滩附近。我一旦掌握了患者，马上进行现场抢救。”
但是沮丧的消息传了过来：“患者不行了，她的循环系统已经崩溃，心跳越来越凌乱。心跳停止了。患者，已经死了。”
“他妈的！”王大力一拳打在沙屋墙上，差点把自己活埋。
患者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心中万分沮丧。
但这不正常，王大力自我审视着：他在这个案件中投入了太多个人感情。而芯片中的警方设定，应该会遮罩一切影响客观公正的因素。这不正常！
天空中传来了嗡嗡的声音，那架飞机出现在空中。
那架飞机似乎把沙屋当做缓冲，王大力一个鱼跃，就地打滚刚好躲过冲上沙屋的飞机。他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王大力举着枪走上前。
机舱门缓缓打开，唐思抱着一身洁白的鸽子走了出来，脸上依稀还有泪痕：“她还是没看到海。”
“假惺惺什么！”王大力吼道，“不是你骗她出来，她还活得好好的。你这个杀人犯！”
唐思没有理会王大力。他轻轻将妻子安置在飞机的机翼上，似乎她只是睡着了。
“我还有五分钟，我来给你解释这一切吧。”唐思一边说，一边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王大力，你一定看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录像吧。在那一次，我提到了我的下一个目标是还原出时间漩涡机。”
唐思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我成功了，时间就像一条永不停息的河流，你回到过去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在这条长河中激起漩涡。它能够让一天的结束就是同一天的开始，一天后的你取代一天前的你，从而使宇宙保持最小误差之内的平衡，如同莫比乌斯环。你只能回溯一天，而且不能连续回溯。形象地说，你星期一晚上睡去，睁开眼发现还是星期一的早晨。”
王大力没有领会唐思说的，他在缓缓地向鸽子的尸体靠近，他的头有点晕，这可能是芯片在重新设定的原因。
唐思没有注意到王大力的小动作：“以前，我很好奇为什么人们发明了它，却又把它丢弃。在我亲身使用后，找到了原因——时间漩涡不能改变某些过去，这是它能存在的基本前提。如果你能顺利进行时间跃迁，那么你永远无法达到你的目的。绝对的，就像我永远不能改变我的妻子在今天死去的事实。”
“你妻子是因为你把她骗出隔离室才导致的死亡！”王大力吼着。
“这是这一次跃迁的今天！”唐思吼了回去。
“手术过后，第一次跃迁前的今天，我们以为终于可以得到幸福了。我和她一起隔着玻璃依偎着，快乐地谈着未来，好像还有明天一样。但那个晚上，她死了，死于手术那亿分之一的失败率。我不能接受。于是我启动还来不及试用的时间漩涡机，回到了同一天的早上。
“我说服了医生对鸽子进行再次手术。但，她死了。我再一次启动时间漩涡，回到过去，去请求国家医疗机构，她死了。我强行将她带到欧洲治疗，她死了。我给她服用正在开发的新药，她死了……我无数次看着她死去，却不能为她做一点事情。
“于是，第一千二百五十四次，我放弃了。我回到那一天早上，我问她出来后最想做什么。她说她最想和我一起去看海。于是我用了十四天，也就是十四次循环，终于弄到了监控室的密码。但是，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你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新闻中，是个很厉害的神探。知道你一共阻止了我多少次吗？光在医院楼顶，你就逮捕了我五十二次，甚至有一次，你硬生生把我从已经发动的飞机上拽了下来。你太厉害了。”这时的唐思，浑身上下已经只剩一条内裤了。
“你看我右肩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这是你躲在沙屋里向我射击造成的。”唐思指向后背的伤口。
“时间跃迁不能修复你的伤口吗？”他说的话，王大力一句都不信。
“我说过了，时间跃迁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个循环，你看到的晚霞，就是同一天的朝霞。作为观察者的你，始终延续着。一个循环过去，你还要老一天，这就是时间旅行的代价，但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经历了无数次的循环，每一次循环，我就会老一天。我在试图拯救鸽子时，我在尝试带鸽子去看海时，不知不觉，我的鬓角有了雪花，我的额头有了皱纹，我在变老……居然这还是鸽子先发现的。她流着泪向我道歉。她说我一定很累吧，她说对不起啊，她说她答应和我一起变老的，但她能陪伴我的时候，我已经老了。
“每当她这样说一次，我总是要哭好一阵。这是我的错啊，是我和她的相遇，害她不能好好地活下去。我救不了她，她还在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
“这样也好，我就一次又一次地循环吧，总有一天，总会在这一天。我将老去，我将衰老得再也不能动弹。到那一天，我不会再尝试循环了。我会和鸽子一起隔着玻璃依偎着，给她讲我经历过的事情。我不能让她活到明日，那我就和她一起结束在今天。
“现在，我又要开始了。”
突然间，唐思浑身痛苦得抽动起来，好像胃中有什么在翻滚一样。他将两只手臂都伸进了嘴里，在拼命地扯着。
当王大力意识到，唐思的手不是伸进去，而是被吸进去的时候，唐思的整个身体都开始涌入嘴中没，仿佛那里有一个黑洞。
“你为什么要这样循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王大力对着空无一人的沙滩大吼。
他捂着出血的腹部，跌跌撞撞来到鸽子的尸体旁，泪如泉涌：“你幸福吗？我的女儿。”
当卸下警方身份后，王大力体内的芯片解除了一切屏障，不再遮罩那些影响客观公正判断的因素。其中，就包括父女的血缘关系。
苍海如山，日暮如血。
这是暮色吗？还是另一个今日的朝曦？
早晨。
鸽子从黑暗中醒来。
三年的失明后，映入她眼帘的第一个人，是一直在身边陪伴的丈夫，他正伏着身子凝视着隔离室中的自己。
“你看上去，比我想象中的，要老一些呢。”鸽子笑着对他说。她的话不是很流畅，毕竟过去很久时间她都无法发声。
“是不是比想象中的我，老了三千六百五十一天？“丈夫的手紧紧地撑在玻璃窗上。
鸽子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十年么？你们搞科学的就是喜欢精确。不过…”鸽子突然黯然了，“你今年才二十八岁啊，不应该显得那么老的。”
她伸出手去，想触摸丈夫那有些斑白的鬓角，却被冰冷的玻璃无情地挡住了：“我看不见的日子里，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对不起啊，本答应你要一起慢慢变老的，”眼泪慢慢涌出鸽子的眼眶，她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挡不住，“但没想到，能陪伴你的时候，你已经老了。”
她的眼睛模糊了，看不到丈夫此刻的神情。她只觉得丈夫的声音也呜咽起来：“傻瓜，我不是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头白如雪么？”
[完]
2020.03.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