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李叶】半杯浊酒寄故人（19）
再有一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然而今天这个日子，却另有意义，这是藏剑山庄五庄主叶凡与唐家堡二小姐唐小婉的成亲之日。这样的日子，再加上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不可不谓是双喜临门。
武林中与藏剑山庄交好的人不少，有如此盛事，自然不可不来凑一番热闹。婚礼当日，前来祝贺的人几乎挤满了整个藏剑山庄。
老庄主叶孟秋也难得出现，他年事已高，本不可太过操劳，但逢此喜事，自是非常欢喜，整个人都显得非常高兴，与往来的宾客也多有交流，听对方道一声恭喜，便也回一句同喜，自得其乐。
叶英作为藏剑山庄的大庄主，自然要与新郎官叶凡一同接待客人。不时有来头甚大的人物前来，于是叶英便笑着与对方寒暄，叶凡在一旁看着自家大哥那副受欢迎的样子，觉得自己这个新郎官都有些被抢了风头。
“天策府曹雪阳曹将军到！”
听到门口的下人这样报话，叶英的动作顿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往常。他对着面前道喜的宾客道：“少侠能赏脸前来，是藏剑山庄的荣幸，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寒暄了几句，便送走了对方。接下来正好是曹雪阳。
曹雪阳奉上贺礼，然后对叶凡笑道：“恭喜五庄主终于如愿，抱得美人归了！因府中事务繁多，新任统领抽不开身，无法亲自前来，便遣雪阳前来祝贺，还望五庄主不要怪罪。”
“哪里的话，当初若不是有天策府相助，我与小婉也不能这么顺利在一起，更遑论是成婚。此番大恩，叶凡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叶凡笑道，然后抱拳一礼。他想了想，又道：“先前李统领丧礼，叶凡不能亲自前去吊唁，这才是失了礼数。”
“无妨，有大庄主前去便已足够。”曹雪阳笑着摇了摇头，顺势去看旁边的叶英。
对方脸上含着温和的笑容，一如以往。曹雪阳细细观察，发现比之上次见面之时，他好像是清减了些。她暗自摇头，怎么每次见到对方，对方好像都又消瘦了，这人，怎得这般不好好照顾自己。
“叶庄主，许久不见，不知君可安好？”曹雪阳很快便收敛了心思，问候叶英道。
“劳曹将军挂念了，叶某很好。”叶英点点头，微微笑道。“上次离别之后，某心内一直记挂天策上下，逢此悲痛之事，不知众人可已走出阴霾。”
曹雪阳点点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府中上下一切安好，庄主大可放心。”
“那……”叶英犹豫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李夫人可还好？”
“是，她很好，庄主也不必担心。”
“这样便好。”叶英颌首，表情淡淡的。
曹雪阳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自己见了叶英都想叹气。这个人，难道眼里就没有自己吗？即使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都要担心挂念，但是他自己呢？她想，若是统领还在的话，他也许有办法让这个人轻松点。只是，他已经不在了。
不再多想往事，曹雪阳转开话题：“不说这些伤心事，今日是为恭贺五庄主婚事而来，说这些事情反而扫兴了。”
“是，大喜之日不该提这些。”叶英恢复满脸笑容，唤来下人领曹雪阳到喜堂等候。
送走了曹雪阳，叶凡看了一眼大哥，他的脸色不复方才的红润，显得有些苍白，于是关切问了一句：“大哥，你没事吧？”
“无碍。”
得到的这句回答显然不能让叶凡放心，于是他便劝说大哥去歇息一下，毕竟在这站了许久，也是时候疲累了。叶英想了想，同意了他的提议，但还是派了下人叫来了正在山庄里处理其他婚礼事宜的叶晖来。
藏剑山庄的门面，总是要有人撑起来的。
婚礼在晚上进行，唐傲天与叶孟秋同坐座首，观看两位新人的婚礼仪式。即使唐傲天对叶家再多不满，如今已是儿女亲家，也只得放下偏见，心平气和地参与这场婚事。
新嫁娘被媒婆背着进了大堂，头上盖着红盖头看不清容貌，但能想见定是满面绯红。叶凡对这一刻早已是心急如焚，此时看到新娘子的到来，便控制不住要迎上前去，但被站在一旁的叶晖给拉住了。叶晖笑着对他说：“这么急作什么，还怕新娘子跑了？”
叶凡也不怕二哥的调侃，点点头：“我这不是想快点跟小婉在一起嘛！”
“出息！”难得开口的叶炜看他这幅样子，也不由调笑了两句。兄弟几人便调侃起新郎官来，叶英立在一旁，静静听着，始终没有说话。
这样便很好了，皆大欢喜。
婚礼开始，新人站在最中间，在傧相二人的指引下，行三跪九叩礼，参拜天地、祖宗和高堂。然后在一声高喝的“夫妻对拜”声中唐小婉在东叶凡在西互拜。
礼成！
新娘子被人搀扶着送入洞房，而新郎叶凡则被起哄的宾客强留了下来，轮番敬酒企图灌醉他。叶凡虽然心里惦记着唐小婉，但是架不住众人的挽留，只得看着唐小婉的身影消失在洞房门口，然后被众人拖着回到大堂灌酒，不时望向洞房的方向，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那副样子有些惹人发笑，但是念及两人情深，宾客们也不计较，只是一个劲儿地灌着他酒。
新郎官被人灌酒，作为哥哥的叶家兄弟自是要为他挡酒的，叶晖叶炜叶蒙轮番上阵，也还是招架不住，最后连叶英也亲自上前喝了几杯。
几杯酒下肚，叶英白皙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自家兄弟都知道他酒量不好，忙劝着大哥不要再继续下去，挡酒的事自有他们来做。
叶英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听到兄弟们的劝阻，便点点头，在旁休息。
场面热闹，但也有些混乱，人声鼎沸，这使得叶英很不舒服，酒劲上来，更加昏沉。叶孟秋主意到长子的异样，便叫他回去休息，这里有他们撑着便可。
父亲都开口了，叶英怎敢不从，向众宾客致以歉意之后便在罗浮仙的搀扶下往天泽楼而去。
外面不复大堂里的热闹，安静非常，两相对比，反而有种萧瑟的凄凉感。月色如水，马上便是中秋，天上的月亮已经很圆了，再过两日便臻于完满，象征着人月两团圆。
叶英走了一会儿，吹了吹风，觉得头不像刚才那样昏了，便命罗浮仙不必搀扶着他，他自己走回去便可。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在这安静的庭院里走着，唯有脚步声有节奏地响着。
一路走回到了天泽楼，今日叶凡大喜之日，下人们也都纷纷到前堂帮忙或者凑热闹，现下天泽楼除了他们俩则无其他人。
还是有些醉意，叶英便拒绝了罗浮仙回去休息的提议，站在楼前的栏杆前吹风清醒清醒，一如往日他站在天泽楼前的样子。
罗浮仙不多说什么，她看着叶英被夜风吹起的衣摆和长发，沉默着。
忽然，她想起了数日前她与大庄主从北邙天策府返回藏剑山庄时的情形。叶英虽然一向寡言，但是面上的温和笑容却是始终维持着的，但是那次，他端坐在马车中，不笑不语，沉默的像一尊雕像。
与眼前的场景如出一辙。
眼前的人，面色有些发红，那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可能有些醉意，但是罗浮仙觉得，眼前这个人，很清醒。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但是他什么都知道，他活得亦比任何人都清醒。
她正兀自出神，却听到了叶英唤她的声音，连忙收敛心思，出声问道：“庄主有何吩咐？”
叶英微微抬了抬头，若不是知道他看不见，罗浮仙会以为他在仰望那轮明月。很亮很圆的月亮，看到它，便想起了团圆。
“去拿一杯酒来。”
沉默良久，叶英才又出声。
罗浮仙诧异，庄主刚刚才喝过酒，这不还在昏沉着，怎么又要她去拿酒？但是不敢违背对方的命令，罗浮仙道了一声是便退下取酒去了。
叶英静静站在原地，手抚上了身前的栏杆，触手冰凉。
夜风吹来，天泽楼前的树上树叶被吹得哗啦作响，摇摇曳曳，就像有人在摇晃着树身一样。
很快，罗浮仙便取了酒过来，将白瓷的酒杯递给叶英的时候，触碰到了对方的手，罗浮仙几乎一颤。
好凉！
罗浮仙不知叶英的手为什么会这么凉，正要说话，却听到叶英开口命她退下。罗浮仙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便欠了欠身退下。
叶英手里捏着那只酒杯，清冽的酒香溢出，非常上等的酒。
将酒杯置于唇边，叶英抿了一口，醇厚的味道。
先前喝下的酒还在起作用，头脑昏沉，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关于一个人的。
七秀坊的初见，然后是枫华谷荻花宫再见，接着在万花谷中又重逢，最后在长安城的一个客栈中，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便这么分道扬镳。
往事历历在目。
叶英弯起嘴角，那一次分别，本以为只是生离，却没想到，最后竟成了死别。
嘴角弯着弯着，最后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一个带着自嘲的笑容。
又再想起那日天策府门口，与小七的那番对话。
小七说，她赢了。叶英很赞同这话，是的，是她赢了，她赢得了天下人的认同，她最后还是如愿以偿成为了李承恩的夫人，即使那个人并不愿意如此。
天下人众口一辞，哪里有转圜的余地？就算李承恩还在世，又怎能毁赖。
叶英觉得，自己比不上小七。哪里都比不上，那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便是离经叛道了又如何，最后她还是得到了她想要的。
想着想着，叶英竟笑了出来，“连说句喜欢都不敢……真是，懦弱……”
从没有哪一刻，叶英觉得自己如此懦弱，如今竟是在一个女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懦弱。不敢承认什么，便只好否认。
君子之交？
叶英笑得凄厉。
一仰头，杯中酒被他饮下一半。
他踉跄着走下台阶，来到了楼前的树下。
树叶的清香钻入鼻翼，很舒服的感觉。
他举起捏着酒杯的手，缓缓倾斜角度，杯中酒便呈一线倾倒出来，缓缓的，像是被无限拉长了什么。
“将军，在下还欠你半杯酒，如今，便还了罢。”
酒液一点点减少，最后全部流入脚下的土地中。
叶英的手颤抖起来，连酒杯都拿捏不住，最后掉落在地上。没有在意那只酒杯，叶英缓缓抬头，今晚是中秋前夕，月亮想必很圆了吧，只可惜他看不见。
复又低头，他喃喃道：“我只欠了你半杯酒，如今，便算还清了罢。”
“适逢中秋前夕，只可惜不能与君举樽共饮，实是憾事。”
“如今，仅遥敬浊酒半杯，望君黄泉之下，一切安好，也算了却英一桩心事。”
叶英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平日般温和有礼，却是带着疏离的意味。
或许，他太吝啬，吝啬到欠了对方半杯酒，便只是还上半杯酒，连一滴都不肯多。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站到夜风将他的身体吹到一点温度都不剩。
有雨水落下，猝不及防的。天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乌云，下雨了。
冰凉的雨水一滴滴落下，很快便织成细密的雨帘，落在身上，彻骨的寒冷。
“庄主，下雨了，请快快回屋里去吧！”罗浮仙的惊叫声响起，惊扰了正在出神的叶英。
回过神才意识到下雨了，叶英便应了一声，向里屋走去。
罗浮仙看着叶英，他刚刚面向的方向是北面，正是洛阳的方向。她看着叶英一副平静到绝望的样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为他披上了斗篷。
叶英在进屋前，最后一次转身，面朝着北方，摇了摇头。
他缓缓勾起一个笑，呢喃：“姑苏夜雨染新坟，半杯浊酒寄故人……把门关上吧。”
罗浮仙依言，关上了门，便将屋内与屋外隔开了。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似是有种永远也停不下来的感觉。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