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十二则
1.
一开始他们的相处并不愉快——即使，见面时莱利总是对她保持应有的礼仪。他的为人处事和他的才学一样颇有大学院的做派，把五官套进一样的公式，时常眯着眼睛微笑，称呼她可爱的姑娘，或是甜心小姐。体面的绅士，多么令人沉醉，然而艾玛在为餐厅的桌面更换鲜花时却不止一次听莱利在房间里向别人这样介绍她：那个乳臭未干的丫头，那个花匠。
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现在想来，那竟然是他们之间最愉快的一段时光。
2.
“伍兹小姐，”他感到有堵厚重的墙挡在他面前，使他不得不停下来，“今天没有去花园吗？”
“哦，我准备晚上去，”她转过头，瞥了一眼花园的方向，“现在那里有一些讨人厌的臭虫。”
莱利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决定不去在意她的意有所指，“虽然还想和你再聊一会，不过现在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里？”
“……工作。”
他想到自己的公文包里藏着两支刚从花园里摘下的花，不由心虚地把包夹得更紧，一点点香味从包的缝隙里逸出来，遗漏成可疑的证据。
就在他即将转过那个拐角，离开这条巷子时，他又听到她在大声叫他，他停下来，觉得有些丢人，并回应以相当分量的不耐烦。
“小姐，您还有什么事？”
“我是想和您说，下次要不要试试带把剪子来？”
“您，在说什么？”
在他心跳加速的片刻，艾玛已经走到了他的身侧，并微微向他倾过身体。她的身上带着一些泥土的味道，厚重而腥气，莱利抿了抿唇，压下想要呕吐的欲望。她走近的每一步都在将他活埋。
“那些花……您这样粗暴地把它们摘下来是活不长的，下次带把剪子来，我教您。”
“我，我什么时候……”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耳尖也迅速变得通红，但还是张嘴发出无力的辩解：“我想你是弄错了，请不要乱说。”
3.
早上她为自己挑选领带，用愉悦的语气夸奖它的色彩，而现在她把他按在餐桌上，一边举起刚开瓶的红酒直直地倒向他的脸，一边拉住领带的末端控制他的挣扎。她大笑着晃动手臂，轻而易举地剥夺他自由呼吸的权力，像拉住一条狗绳。
4.
她的手在脑后抓起垂落的头发，做成盘头的样子，然后用天真的眼睛看向他，“莱利，我像不像我妈妈？”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一个令她恶心的事实——莱利正在静静地注视着她，他的眼睛里混杂惊恐、混乱以及难以自持的思念。
5.
“请别这样……”
“别什么？别抱住你，还是别叫你叔叔？”“请……都，不要。”
艾玛脸上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裹紧在手套里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我知道，莱利叔叔总是很挑剔。”
“知道的话，现在快些回房去吧。”
他拍拍她的肩膀，似乎认定她会乖乖听话，于是很快地松了一口气。在他准备转身打开卧室的门时，腰上那双手突然向内收得更紧，艾玛贴在他的背上，隔着绸缎他感受到她的呼吸随着笑声变得更重了些，那是她兴奋的标志。
“莱利叔叔要去哪里？”
“不是说了吗，我要睡了。快松开手吧，你让我很不舒服。”
“我为什么要让你感到舒服？”
6.
“莱利叔叔是上等人，为什么像个没读过书的乞丐一样愚蠢？”
7.
“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她骑在他身上，穿着她妈妈生前最爱穿的那种裙子，为了方便展示，她把裙摆提起来，露出漂亮的蕾丝花边和一截平坦的小腹。
“快说呀，叔叔，你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这条裙子？”
莱利捂住眼睛，在玛莎去世后第一次，他傲慢、平静的面容出现了巨大的裂痕，他的眼镜歪斜在脸上，很快顺着脸颊掉到了胸前，如果它有知觉，一定会为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感到震惊，他的呼吸汹涌，像席卷而来的海浪，浪潮之下深埋一颗颤动不已的心脏。
得不到他的回答，艾玛很快觉得无趣，不过她很快又想到了好玩的东西。她向前趴到他身上，向他的耳边吐去呼吸。
“还是你希望我叫你，爸爸？”
8.
她也许真的是个疯子。
莱利从地上爬起来，有些委屈地想。
她叫他吻他，被他回绝一千万次也依然坚持，然而在他大发慈悲准备实现她的愿望的时候，她却像发病了一般把自己推翻在地上，同时用高亢的声音大笑，“为什么用你那臭抹布一样的嘴吻我？”
9.
她注意到桌角被报纸仔细包起来的一束山茶，白色的花瓣从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露出来，沿着桌角下垂，她坐到桌上，伸手把那束花拿起来左右看了看，并且装作相当不经意地问道，“莱利先生，你是不是又偷偷摘了我的花？”
“嗯……不是那样。”
莱利低着头，声音也轻飘飘的下沉，沉闷的黑色睡衣挂在他瘦弱的躯体上，一同垂下的还有他棕褐色的发丝。艾玛蹲下来抬头看他，而他用苍白的神色回应，眼睛看向了别处。
“为什么不看我？”
他沉默了两秒，而后有些干裂嘴唇动了动，“我有一定要看向你的理由吗？”
她捧住他的脸，手掌固定住他的下颌，手指轻轻抚摸他的眼角，像修剪花枝前抚摸那些苟延残喘的枯叶。
“这一整天，你忙着应付那些公爵、大臣，还有富贵人家的小姐，你陪他们喝酒，对他们笑，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分给我？”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隔着手套，艾玛感受到他的体温似乎升高了些。他试图挣开她的双手，却只换来脸颊剧烈摩擦后的疼痛。
终于，他说：“为什么那样做？”
艾玛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解，“莱利叔叔，您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我本该趁着夜晚带着花去悼念她，而你却一直叫人来打扰我？那些王公贵族，那些小姐，你为什么向他们说谎话？我不是婚姻诉讼的专家，我没法在他们另寻新欢后还帮他们抢走伴侣的财产，我讨厌婚姻诉讼！我讨厌这些！”
“可是，你不是一向做的很好吗？莱利叔叔？”她凑近了些，以至于能看清莱利颤动的眼睫，“你带走了妈妈，还把爸爸的财产都夺走了，你做的很完美啊？”
“妈的，妈的！你到底为什么……”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由于某种蛮力而无法继续。艾玛感到有些疑惑，她松开手，继而发现并不是那样。那个蛮力源于他紧缩的喉管和变得充塞的鼻腔，他用手臂挡住眼睛，抽泣声开始断断续续地溢出来。
“都是你的错。”
和预料中的一样，失误无法挽回后他总是急于推卸责任，她想现在是个好时机，她应该抓住机会嘲讽他的无能，可是看到他颤动的肩膀，她突然忘记了那些准备好的刻薄的语言。
“好了，”她放轻声音，移开他的手臂，“现在过了十二点了。”
她拿起一边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莱利叔叔，现在去睡吧。”
莱利摘了眼镜放在桌面，站起身的同时外套从肩膀上滑落，啪得掉在地板上，像是宣示他要无视她虚假的好意。他沉默着回到了卧室，期间艾玛一直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躺到床上，背对自己。
她放下衣服，蹲下来亲了亲他的耳朵，“那么，晚安。”
长久的沉默以后，她几乎以为莱利睡着了，正准备离开，却听到他的声音从另一面轻飘飘地响起来。
“你去死吧。”
“莱利叔叔那么讨厌我啊。”
“……”
“没错，你要恨我，”她直起身子，俯视着他，“像我恨你那样。”
10.
“妈的，我说我不喜欢这样！”
“嘘，再动一下，我就用花园剪剪掉你的耳朵。”
看到桌面上摆着的工具箱，他转头确认了她是认真的，立刻噤了声。
她掐着他的脖子，“把腿敞开些，你这样我看得见什么？”
莱利看着她，无力地摇了摇头，就是这样她再次触碰到了新鲜的事物——莱利，她亲爱的叔叔，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乞求。她培育他的恐惧像在培育一株新的花种。与此相当的，他干瘦的手推开她的同时从喉管中挤出哭泣，而她对此没有表现出分毫的同情心。
“你是怎么勾引那些上流社会的有妇之夫的？还是说你在勾引她们的同时，还勾引她们的丈夫？”
“你这个疯女人，为什么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埋头，在他的肩膀上留下见肉的咬痕，像是要探索骨骼埋在他身体里的深度。而在他忙于尖叫、诅咒和挣扎时，又用在桌上随手就能够到的东西折磨他的身体，直到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辱骂的话。她凑到他耳边嘲笑他，天呐，莱利叔叔，你难道其实是一个漏掉的水气球，不然为什么全身都在流出各种各样的液体？
突然，莱利看着镜子，惊恐地叫起来，“艾玛，艾玛，我流血了……”
他捂住脸，指缝里漏出被压抑的呜咽声，“求你了，求你了……我会死的。”
她的动作停了停，而后大发慈悲地把那几支钢笔抽了出来，她抱住他的脑袋，在他满是泪痕的脸颊上落下甜蜜的吻，“莱利，亲爱的，别哭。你不会死的。”
11.
舞会之后，客人散去的时分，她在寂静的走廊里找到了他。确认他在盯着窗外发呆后，她跑过去扑进他怀里，用脑袋蹭他的肩膀，好像他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女。
“莱利先生，莱利先生？你爱不爱我？”
莱利顿了顿，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因为醉酒变得绵长，“嗯，我爱你。”
她笑起来，正打算抬头吻他，脸颊上却稳稳承住一滴温热的水珠，那滴水珠很快地向下滑去并消失不见。她意识到那滴水珠来自莱利安静看向她的眼睛。她仰望着他，突然莫名地感到悲伤。
她的脸颊上落下第二滴泪水，与此同时他的嘴唇又动了动。
“玛莎。”
“……”
“我爱你，玛莎。”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像你这样的人，眼泪也是热的。
12.
在无事可做的一个冬日，他无端的问起她愿望。
“等你死了”，她说，“我想在你的骨缝里种一些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