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润玉邝露同人)
九天之上,忽响惊雷。其声挟天地之威,震击天穹,连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跳了三跳,看守兜率宫的丹童吓得抖了一抖,低声嘀咕:“莫不是哪个仙上又要渡劫飞升了?”
飞升上神,无外乎两种途径,一是由天帝加封,二是自身努力修炼,渡过天劫。这雷声一听便是天雷,正是飞升上神所应之劫。
润玉在殿中枯坐,听见天雷阵阵,没来由的心中一紧,下意识唤道:“邝露。”无人应答。
邝露在他身边当差,向来尽心尽力,寸步不离,现下唤她不着,又闻天雷响彻九霄,润玉顿时心中一阵慌乱,起身向天雷响处行去。
越走越是心惊,那天雷响处,分明是他从前值夜的星台!润玉无暇多想,驾云飞速前往。
星台附近,已有一些看热闹的仙人,见了他纷纷行礼:“参见陛下。”润玉已无心虚应故事,直直向星台奔去。
星台之中,已有应劫而生的结界,那一声声急促的天雷,正击在结界之中!正是有人在此,渡上神之劫!润玉凝神望去,结界中的那人背对着他,但他们二人朝夕相对,他只看一眼,便知道那正是邝露。
她伏在地上,鬓发散乱,气息奄奄,是润玉从未见过的样子。他只觉得心头大恸,喊道:“邝露!你出来!”她想做上神,告诉他便是,为何要如此冒险?上神之劫若是无法捱过,便会魂飞魄散,消失于天地之间。
太巳仙人立在一旁,老泪纵横:“陛下,您忘了?上神之劫一旦开启,结界天成,便无法中途离开。”
他怎么会忘?可是他却不想理会,施术攻向结界,结果自然是徒劳无功。他却不肯放弃,一次又一次的施术,一边大声的喊着邝露的名字。他的眼前出现了母亲死去的情景,那种割角拔鳞也比不上的剜心之痛,那种恨不能身死相殉的彻骨之悔,他不要再受一次!
然而那结界岂是外力能够击破?到后面,他甚至化出真身,以血肉之躯撞向结界,仍旧徒劳无功。
群仙看着那个平时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君王,像个孩子一样执拗的做着无济于事的反抗,一时之间,呆立当场。天地之间,顿时静谧非常,只余天雷之声,和泣血哀嚎。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过后,结界洞开,里面的人已经不成人形。润玉飞扑到她身边,将那残破的躯体揽入怀中:“你为何如此?要做上神,知会我便是。”
邝露气若游丝:“陛下……陛下向来……秉……公执法……邝露……怎……可让陛……下……谋私,沾染污名……”她直直的看着他,仿佛要将他印在心中,刻入骨髓。
“你为何要做上神?你从前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润玉将灵力灌入她的体内,额头的冷汗却已流了下来。
“邝露……寿……元将尽……若不……如此……难逃……一死……”死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哪怕是背影。
她惨然一笑:“怎奈……邝露……灵力低微……没能……渡劫……再不……能……为陛下……分忧……”她已是强弩之末,到后面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一双眼睛,亮如星辰,满是不舍的望着润玉。她多想摸摸他的脸,一直以来便很想很想,但从前不敢,现在却已不能。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润玉拼命将灵力渡给她,然而她已身如枯槁,慢慢化出真身,原来是一滴朝露。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渐渐的,朝露散去,化成点点清雾,便要散于天地。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润玉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其色金黄,裹着将散未散的清雾,在空中凝成一个闪烁的光团。
太巳仙人顾不得悲伤,惊道:“魂血共生?陛下不可如此!小女已魂归天地,强行留下这已经散去的真身也于事无补,反而会戕害陛下。天界如今政清人和,不可失去陛下!”
在一旁目睹多时的月下仙人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之前不愿你与锦觅成婚,你以为是我单单偏爱凤娃之故?你自己另有姻缘,奈何你执念一深,连自己都要蒙骗。”
润玉脸上血色全无,祈盼的目光望向月老:“叔父见识广博,可有办法?”
月下仙人却道:“她的真身本是笠泽中的一缕清雾,感应到你所受的寒冷凝为朝露,又吸了你的龙气,这才投胎到太巳仙人府上。然而终究是气运成仙,仙缘不足,才致寿元不长,此番也算是还了之前承你的情了。”
润玉没有想到还有这段纠葛,愣了半晌,又问一遍:“叔父可有办法救她?”
月下仙人仔细看了看那个龙魂之血化成的光团,道:“办法也不是没有。”
润玉一把抓住他:“什么办法?”
“疼疼疼!”月下仙人甩开他的手,埋怨道:“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你折腾。”他揉了揉手,接着说:“按说上神之劫一旦渡劫失败,便会魂飞魄散,元神寂灭,但我刚才发现,那光团中还有一丝她的元神。奇怪的是,她的元神是附在你的魂血上,却无法进入自己的真身。”
“为何?”
“我也不知。如此一来,即便你复原她的真身,也是个没有元神的躯壳。而她的元神不入真身,也不知能存在多久。为今之计,只能先将她的元神送入轮回,再图后计。”
润玉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金色凝雾,他日日以魂血滋养,它却总是将散未散的模样,丝毫也没有吸取魂血中的精魄。他拿起杯子,却发现杯中无茶。从前邝露在时,他的饮食起居,都是她在照顾,他并不觉得有何特别。现在没有了她,才发现处处都不合心意。在她来之前自己也曾一个人生活,却为何如今这般不适?
他见她真身将散,只是下意识的使出魂血共生之术,并未多作考虑。而此时细想,真的只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得力下属吗?换做是其他人,又会如何?自己还会与之同享神魂,生死相系吗?原来自己对她,早已情根深种,却因与旭凤相争的执念,连自己都骗过了?
冰凉的水滴在手背上,他一惊,摸上自己的脸,是在何时,已泪流满面?
天帝悲泣,四海同伤,绵绵丝雨,下了整整十日。直到一天傍晚,天际忽然云蒸霞蔚,金乌跃出云海,万道金光将流云照得无比辉煌,雨终于停了。
此时,邝员外府中生出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婴,邝员外见天生异象,流云霞彩,绮丽非常,便给她起名叫流云。她自出生就仰望天际,夜晚尤甚,若是看不见夜空,便哭闹不止。然夜空之中,从此再无星子。
自流云降生,凝雾终于接纳了龙魂之血,一点一点厚重起来。
流云渐渐长大,每天夜里都要坐在院中仰望苍穹,直到黎明破晓方才睡去。邝员外记得她出生之时的天象,知她非凡,对她千依百顺。然城中却出现流言,邝家掌珠,是妖女临世,她降生之前,大雨滂沱十日,乃是天泣鬼哭,自她降生,天幕再无星宿,她夜夜不睡,只手遮天,终有一日,要颠覆江山。
流言传了千遍,传进君王耳中,只“颠覆江山”四字,便是满门抄斩。阖府上下,鸡犬不留,独剩她一人,押解进京,要以虿盆之刑,令妖女葬入万蛇腹中,永生永世,再也无法作恶。
她毫不反抗,只在夜幕降临之时痴痴凝望着夜空。押解她的军士看她怎么也不像妖女,倒像个傻子。想来不过是上位者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心态下的牺牲品罢了。
虿盆之中,万蛇狂舞。流云被推了下去,仍旧痴望夜空。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只是略略移开视线,便满心不舍。
万蛇噬体就在眼前,天穹落下一尾灿烂银龙,环绕着她飞舞,万蛇伏地,不敢冒犯龙颜。银龙将她驮在身上,飞出虿盆。
真龙降世,千军跪迎。她轻轻抚摸着龙鳞下的伤痕,泪如雨下:“疼吗?”
泪水洗过伤口,并无刺痛之感,却是盈润的温柔,陈年旧伤,顷刻消失,无影无踪。
润玉带着她,飞到一处高山上,几缕细瀑飞泻而下,溅起残金碎玉。他化成人形,取了一块丝帛,浸了水,细细的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静静的望着他:“你是谁?”不待他回答,又问:“我从来也舍不得将视线离开夜空,可是为何见了你,却在你脸上看见了整个夜空的孤寂?”
润玉笑了,他笑起来时,天地间所有的温柔都在他眼中。
“你可以叫我,润玉。”
“润玉……”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为什么叫出口时却心怀惴惴?很开心,又很担心?
润玉看着她,低声的说:“他们说这是你的劫数,我不该来。但我若不来,会恨我自己。”她命盘之中的寿数不止于此,他无法想象,在她受万蛇噬身之苦后,还会怎样苟活?在她阖府被屠之时,她的表情便已足够令他心碎。
“我不认识你。可我却觉得你很熟悉。”她欣喜的看着他,有些不安的低下头,过了一会又抬起头,鼓足勇气说:“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润玉没有回答,只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的手冰凉,却给了他无限的温暖。自己从前为何那般愚不可及?他想要的,一直就在身边,为何会看不见?为何非要失去,才肯承认自己的真心?
她轻抚着他的脸,仔细的描绘他的眉眼,就像已经期盼了千年万年。她笑了,泪水却簌簌落下。润玉伸手接住她的泪,收在内丹精元的深处。
这一夜,她不再仰望夜空,他们静静的坐在高山之上,相互依偎。夜色笼罩大地,朔日无月,什么都看不真切,于他们二人而言,却是世间最绮丽的风景。
因为他,她从妖女变成神女,人间的帝王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观星台供她居住,所有人将她奉若神明。他们夜夜相伴,直到她老,直到她死。
她死的那天,他来接她。她忆起自己原本是九霄宫中的上元仙子,便随他上了天庭,入璇玑宫,元神归位。但她的真身,何时变成了一朵金色的云?
她转头看他:“仙友在人间诸多回护,邝露感激不尽,请问仙友名讳?仙宫何处?我的真身明明是一滴朝露,怎会变成一朵金色祥云?”
润玉闻言,顿觉冰寒彻骨,刹那间五内俱焚,低声说道:“在下润玉。”
邝露轻笑道:“原来仙友在人间所用便是本名。却不知仙宫何处?邝露未曾听闻,可是新进飞升的仙官?”她笑得那么温柔动人,润玉却觉得从未有过如此寒冷。
“大胆!”闻讯而来的太巳仙人一声怒喝,拉着邝露便要跪下:“小女愚钝,冒犯天颜,还请陛下恕罪。”
润玉挥袖,一缕清风托住二人:“从前我便不需她跪,如今更不需要。太巳仙人来得正好,润玉有事相商。”
太巳仙人只得躬身行礼:“陛下此言,老臣惶恐,陛下但有吩咐,老臣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润玉缓缓道:“我欲迎邝露为后,还望太巳仙人允准。”她虽不记得自己,但只要她在身旁,便已足够温暖。
太巳仙人愣住了,竟忘了回话。邝露却道:“小仙在人间日久,不识陛下,还请陛下海涵。只是邝露此生,但求情之所钟,天后尊位,小仙福薄,不敢奢望,请陛下收回成命。”
润玉闭了眼,转瞬睁开,定定的看着她:“凡你所求,我皆应允。你若嫁我为妻,我便许你情之所钟。”
邝露摇摇头:“陛下贵为天帝,凡上位者,所言皆不可信。观历代帝后,皆是如此。先天帝与先天后成婚之时,何等浓情蜜意,最后结果如何?天后尊位,小仙敬谢不敏。”
润玉淡然一笑,出言却是石破天惊:“如此,我便弃了这天帝之位。”
“万万不可!”一句话,两个声音,却是太巳仙人和月下仙人。
月下仙人疾步走来,捶胸顿足:“老夫就是个操心的命!好容易凤娃有了个好归宿,你这里又再生事端!现如今好不容易四海升平,六界大小事务千头万绪,纷乱繁杂,你弃了这天帝之位,谁来接手?”
太巳仙人也附和道:“陛下若为小女,弃六界生灵于不顾,岂非小女的罪过?”
月下仙人转头看向邝露,又道:“小露珠,乖啊,别闹了,看见你们这样纠结,老夫的心是要生生疼死!你们在人间的时候不是挺好吗?为什么回来就变样了?”
邝露道:“月下仙人何出此言?人世轮回,于神仙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红尘俗世,不过黄粱一梦,过眼云烟罢了,怎可当真?”
润玉闻言,抓住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黄粱一梦?过眼云烟?你且看看眼前之人,当不当真?”
看着近在咫尺的哀伤面容,邝露只觉得一种陌生的熟悉之感在胸腔中缠绕,丝丝缕缕,似要勒进心里,却空落落的无处着力。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却没有一幅看得真切。她只觉得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落在润玉白衣之上,瞬间便将他衣襟染红,刺目非常。
润玉急忙扶住她,喊道:“快请岐黄仙官!”一边又为她渡入灵气。邝露却是毫无反应,昏迷不醒。
天帝相召,岐黄仙官很快便至,他为邝露诊治之后,面有难色,迟疑不决。
润玉道:“有话但说无妨,本座绝不迁怒于你。”他与她魂血共生,最坏不过是共赴鸿蒙罢了,也无甚可惧。
岐黄仙官这才回答:“上元仙子渡劫未成,本已身死魂消,是陛下之故才保全一点真身,半缕元神,又与陛下共用神魂,这才得以复生。后在人间轮回,因陛下乱了命数,半生无厄,所以元神仍未恢复,真身也已非原身。”
润玉问道:“如何能令她复原?”
岐黄仙官摇摇头:“小仙不知。”
润玉又问:“可有大碍?”
岐黄仙官道:“因陛下之故,无性命之忧。其他的,小仙也无力回天。”
润玉挥挥手:“罢了。劳烦仙官了,你且下去休息吧。”她还活着,性命无忧,便已是最大的幸事。
不多时,邝露便悠悠醒转。睁眼便看见润玉坐在身旁,雪衣之上是触目惊心的艳红,她记起在人间之时,他最厌红色,便挥手拂去,却发现自己灵力枯竭,连简单的术法也使不出来了。
润玉这才记起衣上仍有血污,衣袖轻挥,白衣又是纤尘不染。
润玉看着她,闭目长叹,道:“你若执意不肯,那便罢了。只是你在人间轮回,虽无记忆,我却是有的。于我而言,和你在一起的人间岁月,是我这一生之中不可多得的温暖时光。”
邝露垂下双眼,低声道:“邝露虽不知从前发生过什么,但我此时灵力尽失,真身异常,记忆似乎也残缺不全,陛下真情,恕邝露无法回应。”
“你好好休息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润玉施了个安眠术,邝露又沉沉睡去。他坐在床边,为她理了鬓发,又盖上被子,这才走出内殿。
正殿上,太巳仙人和月下仙人正在小声交谈,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
润玉疲惫的坐在榻上,说道:“太巳仙人,本座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仙人海涵。”
太巳仙人连忙跪在地上:“陛下言重了,老臣担当不起。”
润玉挥袖扶起他,缓缓道:“上元仙子如今与本座神魂共生,为免发生意外,本座想留她在宫中住下,由本座亲自照顾,还请太巳仙人允准。”
太巳仙人恭恭敬敬的说:“小女承陛下圣恩,老臣岂有不愿之理?只是陛下却要以何种身份,留她住在宫中?”
润玉不假思索的回答:“自然是本座的未婚妻子,未来天后的身份。”
太巳仙人再度跪下:“老臣代小女叩谢陛下天恩!”
月下仙人却摇摇头:“只怕此举不妥。”
润玉问道:“叔父此言,可是知道些什么?”
月下仙人道:“小露珠本来已经灰飞烟灭,现在她的身,魂,神都是因你而生,但是,她却没有心。”
“叔父如何知晓,她没有心?”他潜思细听,内殿之中,确无心跳之声。
“方才她吐血昏迷之前,脸上神色分明是心动之态,心动却无心,身体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便会出现反噬。她记得前尘往事,独独忘了一个你,正是因为她心中唯你一人,无心才忘你。你将她留在身边,每当她心动之时,便会反噬,你能忍心见她常常如此痛苦?”月下仙人一脸悲伤。
润玉却笑了,笑如春风拂面:“不过是一颗心罢了,我给她便是。”
月下仙人想起一事,脸色剧变:“大侄子!你可不能这样做!”凤可涅槃重生,龙可与人共身魂,但剜心之痛却不是常人可以承受,若有不测,两人皆亡。
润玉道:“余生所愿,只望与她长久相守,若不如此,如叔父所言,我怎忍心见她常常痛苦?”
月下仙人一声长叹:“痴儿!痴儿!她往人界轮回,受父母孕养,却是有心的,你何不与她在人界世世相伴?”
润玉摇摇头:“她曾说过,人界轮回,于她不过是黄粱一梦,过眼云烟,我不愿与她大梦浮生,自欺欺人。”
月下仙人还要再说,润玉道:“叔父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明月孤悬,照得璇玑宫冷冷清清,润玉虽贵为天帝,却未入主紫微宫,仍旧住在此处。仙侍和守卫虽然多了几人,却远远不及先帝当年。
正殿上,太巳仙人来回踱步,长吁短叹,岐黄仙官候在一旁,以防不测。内殿之中已设下结界,只有润玉和邝露二人。月下仙人趴在结界外面,不住的喊:“大侄子,你要三思啊!”声音却被隔绝在外。
邝露在榻上沉睡,润玉坐在她的身旁,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她的容貌清丽,睡着的时候,眉宇间却仍有一丝忧色。润玉忆起从前,她永远是蹙着眉,面带忧伤的望着自己。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润玉低低吟着这句人间的诗,伸手抚平她眉间的细纹。
他闭了眼,幻化出冰刃,现了真身。昔日伤痕累累的身躯已经恢复如初,冰刃挟着亘古寒气,割开心口的片片龙鳞。他怕冷,但却不得不用万载玄冰来封住心血,以免取下的龙心失血,无法与邝露的身躯血脉融合。
殿内没有一丝声音,结界封住了他的耳朵。此术凶险,他不能受半点惊扰。他无惧生死,却不愿邝露陪葬。
冰刃刺入胸膛,在心上缓缓移动。他要加倍仔细,均匀分离出一半龙心和心上血脉。
明明听不见,为什么能感觉到冰刃一点一点割下龙心的声音?
他曾以为冷到极致是极度的热,现在才知,冷到极致,会感觉到灼热的寒冰,凛冽的炽炎,渐渐的不辨冷热,只余一个痛字。痛入骨髓,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分离出一半的龙心,缓缓飞入邝露心口,血脉联结,有如天生,在她的胸腔之中有力的跳动。
润玉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抚过胸口的伤。然而那龙鳞不知何故,却无法愈合。他也不太在意,从前遍体鳞伤,不也走了过来?
他挥袖撤去结界,重重的倒在榻上。月下仙人嗓子都喊哑了,正无力的坐在地上,看见结界消失,连忙爬起来,冲了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润玉双眼紧闭,倒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一身白衣,已被汗水湿透。
邝露却神色如常,呼吸均匀,正在安详入睡。到她醒来,也不会知道,发生过什么。
岐黄仙官也跟了进来。月下仙人道:“快快快,看看陛下如何了?”
岐黄仙官把了脉,道:“陛下无性命之忧,只是灵力耗损严重,身体也十分虚弱,要慢慢休养。”
月下仙人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你再看看上元仙子。”
岐黄仙官又为邝露把脉,然后说:“上元仙子灵力充沛,比起之前,已是大好了。”
“这就好。这就好。有劳仙官。”月下仙人仍是忧心忡忡。
“小仙这就去为陛下开几副补药,月下仙人不必太过忧心。”岐黄仙官行了礼,退了出去。
月下仙人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太巳仙人,道:“我知道陛下重情,却没料到他会做到这种地步。来,把你的宝贝女儿带到偏殿去吧,他们二人重伤未愈,躺在一起也不利于休养。”
太巳仙人抱起邝露,转身要走,却发现润玉的手,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月下仙人扯了几下,没有扯开,便道:“乖,她就住在偏殿,你好好休息,醒来就能看见她了。”润玉的手这才松开。
太巳仙人一声长叹,抱着爱女离开内殿。
润玉昏睡了三天三夜。朦胧中,能感觉到有人为他擦拭脸颊,喂他吃药,给他翻身,为他盖被,甚至抚画他的眉眼,他想抬手去抓,却怎么也动不了。生生剜下龙心,分离出一半血脉,即使坚强如他,也无法在短期内复原。
邝露看着榻上的帝王,觉得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她一觉醒来,就被派来当差,说她从前便是在这里。可她是九霄宫三元仙子之首,为什么会在璇玑宫当一个小小仙侍?她这样问时,所有人都只是怜悯的看着她,摇了摇头。
她的父亲也不肯多说,只让她尽心照顾这个因收伏凶兽身受重伤的帝王。她知道父亲素来名利心重,但这次,他却似乎不只是为了逢迎上位者。
她忆起人间岁月,想起他说过的话,“和你在一起的人间岁月,是我这一生之中不可多得的温暖时光”,忽然觉得感同身受,那种丝丝缕缕道不清的感觉从心上蔓延至四肢百骸。
“流云……”榻上之人唤着她人间的名字。他唤的是流云,是否因为邝露对他而言,太过无情?她想起自己竟能轻描淡写的将他去往人间多年相伴说成黄粱一梦过眼云烟,心中一痛,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冷血?
润玉觉得有一滴水落在他的掌心,又一滴,再一滴,而后如簌簌春雨,滴滴答答,那么冰凉,又那样滚烫。
他睁开眼,看见邝露坐在身旁,泪如雨下。他将掌心泪珠收起,藏于内丹精元之处。邝露看见这个熟悉的动作,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酸楚,伏身大哭。
润玉坐起身,轻抚着她的长发,柔声道:“怎么哭了?我有这么可怕吗?”他的声音那样温柔,仿佛是艳阳春日,拂过柳梢的那一抹清风。
邝露抬头看他,满面泪痕:“邝露不该信口开河,弃陛下相伴之情,忘陛下回护之心。”私下凡间,改她命数,即使他是天帝,也会因此受劫,他却仍旧那样做了,只为她半生喜乐。
“这都是前缘因果,从前我心如铁石,那般狠心,这是我欠你的。”润玉伸手,一点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从前?从前我也认识陛下?”邝露止住泪水,满脸惊讶。
她仍旧不记得他!润玉如五雷轰顶,他闭上双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果然是因为从前执迷不悟,算计人心,杀戮太盛,造下恶业,方应在此时?
邝露见他闭目不语,以为是他重伤未复,便扶着他躺下:“陛下伤重,要好好休息。我去给陛下端药。”
润玉睁开眼,看见她清秀脸庞上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顿时心中一暖,前尘往事已成过去,无法改变何必再想?她此时对自己这样关心,还奢求什么?他拉住她的手,低声说道:“润玉。”
“啊?陛下为何提及自己名讳?”邝露不明所以。
“你可以唤我,润玉。”他微笑的看着她。
“小仙不敢直呼陛下名讳!”邝露又要跪下,却被他袖间清风托住。
“那你是又要我弃了天帝之位?”润玉似笑非笑。
邝露急道:“陛下怎可如此?”
“陛下?”润玉紧紧盯着她。
“润……润玉……”她像在人间那样唤出这个名字,惴惴不安,又欣喜若狂。
润玉这才放开她,邝露急急的跑了出去,直到感觉不到他的视线,方才停下。
这是什么感觉?心如擂鼓,脸似火烧,四肢百骸像是不属于自己,几乎就要飘去云端。
一路上有几个仙侍守卫见了她,恭恭敬敬的行礼,她只顾低头急行,却没发现他们所行,皆为大礼,并非是对寻常上仙的礼仪。
等她端药回来,润玉已经起身,坐在正殿正看着奏折。
“陛下,你身体还未复原,怎么就起来了?”邝露急忙走到他的身边。
“嗯?”润玉转头,挑起眉看着她。
邝露低下头,吞吞吐吐的说:“润……润玉……”
润玉嘴角微不可察的扬了起来,拿过她手中的碗,将药汤一饮而尽。
邝露又递过一个小盒子:“这是桂花糖,陛……你吃一颗,去去嘴里的苦味。”她不敢直呼天帝名讳,他又不许她喊陛下,就只好以“你”称呼。
润玉暗觉好笑,也没有戳破她的小聪明,伸手拿起一颗糖放进嘴里。他并不畏苦,只是不想浪费她的心意。
“岐黄仙官说了,你身体虚弱,需要多休息,才能尽快复原。”邝露记起自己的职责。
“好。”润玉放下奏折,站起身来:“那你便陪我四处走走,散散心吧。”
“可是你的身子……”邝露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想要劝阻。
润玉淡淡的说:“在你看来,我是一个弱不禁风,缠绵病榻的羸弱之人?”。
邝露垂下头,隐去眉间忧色,道:“邝露不敢。”
“那便走吧。”他牵起她的手,像人间那样随意自然。邝露想要抽回,却被他紧紧握住,挣脱不了。
“你不愿我执你之手?”润玉回身看她,低声问道。漆黑如墨的双眼中竟有了一丝不安。
邝露看见他的神情,没来由的心中一酸,手上也不再挣扎。她垂下头,缓缓的摇了摇,脸颊却飞起两朵红云,艳如春晓之花。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人间答应你的桩桩件件,我都会一一做到。”他声音清冷,却有无限温柔,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化作了流云。
“你答应过我的,在人间都已做到了。”她半生苦厄,却换得他一世相伴。人世风光虽不如天界繁华,然杏花春雨,夜半蝉鸣,小桥流水,月涌江流,万里黄沙,各有各的趣致。他陪她看尽世间美景,却不知在她心中,都不及他们两相凝望时,唇间的一抹浅笑。
“是么?我却觉得还没有做到。我们都还没有老呢。”他低声笑道。
邝露听明白他话中之意,脸上彤云更艳,头低低垂着,任他牵着缓步徐行。
不知不觉,走到太液池边。润玉牵着她坐下,临风树轻轻飘舞,洒落一地璀璨。
润玉衣袖轻挥,桌上一壶两盏,茶香袅袅,他这才放开她的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她。水清如碧,正是从前流云喜欢的绿茶。
邝露双手接过,忽然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熟悉,又不太对劲。她放下杯子,站起身,一步一步的退开。
润玉看着她怪异的举动,问道:“怎么了?”
“我好像想起些什么……你可否先坐在这里?”邝露神色间有些迷茫。
“好。”他带她故地重游,无非便是想要她记起从前。
邝露一步步的后退,一直退到玉石桥上。临风树下,太液池旁,公子如玉,孤寂如影。记忆中那个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与眼前所见叠在一起。只是那个清冷如月的人,不再是隐忍悲苦的模样,他微微笑着,唇角扬起这世间最温暖的风。
她有些疑惑,这是自己从前见过的那个人吗?她记起自己无数次的站在这里,远远遥望,却不敢靠近。
润玉向她伸出手,她便忘了一切,像飞蛾扑火一般,去到他的身边。
润玉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可是想起什么了?”
邝露眼中仍是有些茫然:“我记起,从前我常常站在桥上,远远的望着这里的一个人。他就像天上的冷月,深渊中的寒冰,从来也不肯回头望我一眼。但我却忍不住想要看见他,他那么孤独,我怕他若回头,看见身后空无一人,会更孤独。”
她看着润玉,眉宇间的忧色更深:“你可见到过他?可知他去了何处?”
“是我不好,从前执迷于仇恨,以致蒙蔽本心,做了很多错事,伤害了很多人。”润玉伸手抚平她眉间的忧伤,“以后不会了。”
邝露问道:“我从前看着的那个人,是你吗?”
润玉点点头。
“可是,你们给我的感觉并不像同一个人。他就像是一块冰,一块深埋在冰山之下,从未见过天日的万载寒冰。而你,”她看着润玉,脸上又晕染了一抹嫣红,“你就像是风,人间芳菲开遍时,最温暖最轻柔的风。”
“龙御风云而翔九天,从前我在不见天日的深渊之中,只记得龙鱼族的水,却忘了我本是龙,风随我而生。”他袖间的微风轻轻拂过邝露的脸颊,他温柔的声音抚在邝露的心上,“你本是清雾,因我而凝为朝露,又聚成金云,焉知不是上苍怜我万载孤寂,长夜深寒,赐我的乘风之云?”
邝露终于将这个无人解答的问题问了出来:“我的真身,为何会变成一朵云?”六界之中,从未听闻有人真身还可变化的,更何况,金色的云,天地间也从未出现过。
“你随我来。”润玉执了她的手,向桥的另一边行去。
太液池原本就在天宫的僻静一角,他所行之处,却越来越冷清,此时夜幕低垂,一路之上连人也不见一个。邝露却浑然不觉,只落他半步的距离,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这个背影是那样的熟悉,就好像早已镌刻在灵魂深处。
行至一处,润玉停下脚步,邝露却没有察觉,直直的撞上他。
润玉回头,柔声问道:“可撞疼了吗?”
邝露羞得垂下头去,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摇了摇头。
“是我不好,到了应当知会你一声。”轻柔的风抚过她的额头。
“到了?”邝露抬起头,望了过去。眼前是一条长廊,群星列在两旁,尽头却被结界封住了。
她看着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里为何会封起来?”
润玉不答,抬手撤去结界,牵着她向里面走去。
邝露看看两旁星辰,又问道:“为何夜空之中没有星辰?我记得从前是有布星值夜的仙官的,可是觉得长夜苦寒,无人愿领这份差事了?”
“这里便是星台。我从前便在这里布星。”在他之前,也有星官轮番值夜,只是后来天后忌惮他,便让天帝封他夜神之位,将这个差事安在他的头上,自此长夜漫漫,惟他一人。
邝露一眼便看见星台中间那一大片焦痕,她虽然忘了一些事,但这个痕迹,她是认得的:“这是天雷之击?难道你是在这里飞升上神的?你是天帝之子,为何要自己应劫飞升?”
润玉想起当时的情景,摧心断肠之痛犹在眼前,他摇摇头,低声的说:“我有一个心爱之人,她不愿我为她背上谋私的污名,在此应劫飞升,可惜,她没能捱过去。于是我便封住了星台,她一日不归,天穹一日无星,她一年不归,天穹一年无星,她若不能归来,众星便成为她的墓冢。”
邝露只觉得心如刀绞,她蹙着眉,缓缓说道:“她不愿你为她谋私,你却为何要违背她的心意,封住星台?应劫飞升,若无法功成,必定灰飞烟灭,她终究不可能回来。你可知星辰运转乃天地之道,你身为天帝,如此倒行逆施,必遭天谴,难道群臣之中,竟无人劝诫于你?”
“我只是要她明白,污名于我,何足道哉?为她,我愿逆转乾坤,九死无悔。”他那时才明白,旭凤所言,真心爱一个人,便不会去算。因为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心甘情愿为她奉上。
邝露久久无言。她低下头去,面色灰败:“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今日又撤去星台封印,带我来此?”你那样爱她,却又为何要来招惹我?
润玉低声轻笑,道:“我只是觉得,这些星辰也许会听你的话,自己跳到天空也说不定。”
“小仙从未学过布星之术,怎有可能……”她忽然闭口不言,恍惚间看见曾有人教她布星挂夜的情景。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星辰随着她的手指一个个升上天空。
“秋之星位,天枢在上,天璇处下,天玑从之,天权跃然,玉衡联之,开阳处西,摇光呼之。”她将星辰定在准确的位置,随口问道:“殿下,可是如此?可有错漏?”
润玉微笑颔首。
她这才发现自己所用的称呼不当,连忙跪下:“小仙冒犯天颜,罪该万死!”
润玉伸手扶住她:“我说过,你永远都不必跪我。”
邝露低着头,道:“小仙有个不情之请,请陛下允准。”
润玉淡淡道:“凡你所求,皆无不可。”
“既然星台已开,请陛下允准小仙,以后来此布星值夜。”若夜空常年无星,不知他会遭受何等天谴,他的那个心爱之人,虽已身死魂消,却又何其有幸。
“好。”润玉握住她的手,淡淡道:“你所求,我允了。可你应承我的事,为何出尔反尔?”
邝露有些惊慌的垂着头:“小仙应承陛下何事?”
润玉托起她的下巴,令她与自己对视:“陛下?嗯?”
“润……润玉……”邝露呆呆的看着他缓缓靠近,冰凉的双唇在自己唇上轻轻一触。
“你几次三番出尔反尔,如今只是小惩大诫,若有下次……”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唇瓣,似点燃无边业火,“定不轻饶!”
邝露站在那里,犹如泥塑木雕,他在人间与她相伴一世,偶有亲昵,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最多不过是牵手拥抱,从未有过如此举动。
她只觉得自己像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舟,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分不清楚。眼中,心中,都只剩下一片混沌,和蔓延全身的无边烈火。
润玉将腕间珠串取下,戴在邝露的手腕上:“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随身多年,如今转赠于你……”
丝丝凉意沁入手腕,邝露的脑中顿时多了几分清明,她急忙推拒:“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必定珍之重之,我怎能收下?”
润玉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取下来,他看着她,目光灼灼,继续说下去:“这毕竟是女子饰物,我带在身边多有不便,你替我戴着它,可好?它只是深海中的人鱼之泪,并不算十分贵重的宝物,但却是我唯一钟情之物。以钟情之物赠钟情之人,为何不能收?”
“我若收了,日后你想起母亲,要睹物思人却是不能,岂不心痛?”她听见他所说“钟情之人”,心中一荡,又想起他的心爱之人,不由得怅然若失。自己为何如此小气?她已然仙去,断无生还之理,为何心中总有芥蒂?
她低头看见星台上的焦痕,心中涌起莫名的恐惧。只听润玉在一旁不疾不徐的说:“你是我璇玑宫的人,自然是要与我时时处处在一起的,我要睹物思人,为何不能?莫非,”他靠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你想偷懒?”
他的气息像羽毛一样拂过,卷得邝露心中又是一阵惊涛骇浪,倒是无暇再去想那位应劫亡故的仙子。她无法推辞,只好收下:“邝露谢谢陛……你的厚爱。”
“为何总是不愿意唤我的名字?”润玉看着她,虽有不快,言语间却仍旧温柔。
邝露现出迷茫之色:“邝露也不知……每次唤你名字,邝露都十分欢喜,但同时却有二十分的不安,三十分的恐惧,就好像我唤了你的名字,你便会转身离开,不许我再站在你身后。就好像……我会失去你。”她的眼前又出现那个冷若冰霜的身影,恍惚间看见自己伏在地上,哀求他不要赶走自己。
润玉低声轻叹,将她拥入怀中,道:“你唤一声我的名字。”
怀中人轻轻颤抖,像受惊的小兽:“润……润玉。”
他轻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驱散不安:“再唤一声。”
“润玉。”声音渐渐不再颤抖。
“再唤一声。”
“润玉。”声音也不再微弱。
“你看,你唤我名字,并不会失去我。我说过,要与你生生世世永相伴。你又怎会失去我?”润玉扶住她的双肩,定定的看着她,满目柔情。
邝露瞪大双眼:“何时说过?”这么重要的事,难道她也忘记了吗?
“方才。”润玉狡黠的眨了眨眼。
邝露愣住了。眼前之人与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如此相似,却又那么不同。是自己记错了吗?纷杂凌乱的情绪在她的脑中缠绕,她垂下头,轻声的说:“我们出来很久了,你的身子还未复原,先回去好吗?”
“好。”只要你在我身边,怎么都好。润玉仍旧执了她的手,缓缓而行。魇兽不知去何处吞了梦境,打着饱嗝,远远的跟在他们身后,却没有上前,仿佛是不忍心惊扰这朦胧星光中的一双俪影。
回到璇玑宫中,已是深夜。润玉原本还要看看奏折,刚刚拿起,竟被邝露夺下。润玉愣愣的看着她收起桌上那堆奏折,放到一旁的书架上施术封起,有些走神。从前那个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小仙侍,几时这样胆大了?
邝露收拾整齐,回身看着他,说道:“润玉,很晚了,你该休息了。”语气中竟然还有一丝不悦。
润玉笑了:“好,都依你。”她记起来又如何?忘记了又怎样?现在这样,就很好。而且有些事情,太伤太痛,忘了也好。
撵了润玉去睡觉,邝露也到偏殿中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浮现出星台上那片焦痕。飞升上神所应之劫有很多种,九天雷劫是最快也最凶险的那一种,亘古以来,渡过此劫的,不过百中一二。润玉心爱之人,想来不会是急功近利之徒,为何会如此孤注一掷?她又想起,去星台之前曾问过自己真身之事,后面发生那些,竟忘了问清楚。左思右想,恍惚睡去之时,天已微明。
润玉醒来便去了偏殿,见邝露还在熟睡,只静静站在一旁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去正殿处理政事。
这些年,天界在他的统治之下已步入正轨,众仙各司其职,相安无事,但仍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决断。尤其是他封住星台,致使人间一世无星,牵扯出许多事来,现在都需他一一批示。
邝露醒来,发现已天光大亮,她直接去了正殿,果不其然,那个重伤未愈的帝王正伏在堆叠如山的奏折之中。她默默的叹了口气,向殿外走去。
“醒了?休息得可好?”他突然出现在眼前,拉住她的手,邝露急忙停下脚步,只差一点便撞入他的怀中。
“我去给你端药。”她并未要求他放下奏折再去休息,因为她知道,那是他作为天帝的职责。而她,只能为他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去吧。”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随后恋恋不舍的放开。
在邝露的细心照料下,润玉的身体渐渐复原,只是偶尔在更深露重的夜里,仍会感觉到冰刃剜心的痛楚。
邝露的记忆也一天天的恢复,却都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和模模糊糊的影子,连贯不起来。
她夜夜去星台布星,润玉都陪着她,看着二十八宿在她指尖轮番归位,映照天时。
这一夜,她如往常一样去星台值夜,润玉仍要随她前往。她却拦住润玉:“你白日处理政事,夜间还要陪我布星,太过操劳。”
润玉淡淡道:“我从前就是如此,并无不妥。”
邝露垂下头:“可是我……我不忍。”
润玉挑了挑眉,道:“那你便要我长夜孤寂,一人独眠?”
邝露道:“邝露在时,你不也是一人独眠吗?”她住在偏殿,二人从未同塌而眠。
润玉看着她,轻声道:“你在这里,便不一样。”
邝露无话可说,只得道:“你曾说过,凡我所求,皆无不可,可还作数?”
润玉愣了一下,早知如此,当初便换个说法。他叹了口气,道:“罢了,那便让魇兽陪你去吧。”
听见他叹气的声音,邝露觉得心都揪了起来,心下一软,几乎就要答应他一同前往,却还是硬了心肠,道:“润玉,那你早些休息吧。”
润玉静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清风拂过她的发丝。
邝露布星完毕,魇兽歪过头,轻轻的蹭她,她看着星台上的焦痕,摸摸它的头,低声的说:“那位仙子,你肯定也这样依偎过她吧?想来定是一位绝世无双倾国倾城的女子……”
魇兽张口,吐出一个梦境。邝露急忙以袖掩面,挥散了那个梦境。“我不敢看她。我恍惚间也记得的,殿下曾因为她,展露出从未有过的欢欣笑颜;殿下也曾因为她,雷霆震怒;殿下甚至为了救她,耗费了自己一半的寿元。他那样清冷孤傲如天穹朗月的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心爱之人,染尽尘埃。我,不敢看她。”
魇兽着急的摇摇头,待要张口,却被她的术法封住了:“不要再给我看旁人的梦境,我不愿。”
魇兽气呼呼的躺在地上装死。
值夜结束,她仍旧觉得心头苦闷,却又不想让润玉看出端倪,便打发了魇兽先回去,自己则前往太巳府。
见了父亲,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像幼时一般,靠在父亲肩头,低低唤了一声:“爹爹。”
太巳仙人心中暗叹,默默的拍拍她的后背:“回来就好。如果不开心,便搬回来住吧。”他虽然堪不破名利之心,对这个独生女却是疼爱有加,视若掌上明珠。
“女儿只是回来看望爹爹,陛下待我很好,我并没有不开心的地方。”邝露将眼中泪光隐去,退后一步,笑着说。
太巳仙人心中无奈,却又不能明言,只得说:“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天,陪爹爹说说话。”从小养大的女儿,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岂能不知?只是他太了解这个女儿了,看似乖巧柔顺,却最是固执执著,一旦钻入牛角尖,谁的话也没有用。
“我这就走了,陛下一会儿该喝药了。”邝露看见父亲,觉得心情平复很多,她惦记着润玉,向父亲道别,便往璇玑宫行去。
行至中途,却听见有人在喊:“小锦觅~”,听见“锦觅”二字,她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急忙回过头去。
却是月下仙人蹦蹦跳跳的过来,拉着她的手,道:“小锦觅,你上天庭,怎么不来看我!”
邝露惊慌失措,急忙道:“月下仙人,我是邝露,不是锦……锦觅……”不知为何,她听见这个名字便觉得心惊肉跳。
月下仙人仔细的看了看她,又上下打量,才打了个哈哈,道:“原来是小露珠啊!太像了太像了,我老眼昏花,实在是分不清楚。我还有事,先走了先走了。”说完心虚的跑远了。
与月下仙人分别之后,邝露口中喃喃念着“锦觅”二字,心中模模糊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那些零落的片段因为这个名字,忽然连贯起来。
她记起,夜神殿下痴爱花神之女锦觅,两人早有婚约,锦觅与夜神殿下大婚,血染金殿,旭凤身死,天帝自毁元神,夜神殿下一呼百应,登基为帝。
她记起,夜神殿下名讳,润玉。
她想起润玉对她的柔情蜜意,又想起月下仙人说她与锦觅长相相似,顿时心头剧痛,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润玉与她心血相系,神魂共生,顿时便有所感应,立刻驾云朝她所在的地方飞来。
远远看见她委顿不堪的倚在一棵树下,衣襟上鲜血淋漓,泪流满面。润玉只觉得剜心之痛也不过如此,急忙冲上前去将她扶起,为她渡入灵力。
邝露看着他,将灵力拒回:“陛下不必费心,小仙无恙。”
“你怎么了?为何又与我如此生分?”润玉将手搭上她的腕脉,发现她只是心神激荡,并无大碍,心下稍安。
“小仙只是记起了从前。”邝露缓缓的说。
润玉又惊又喜:“你记起来了?”
“小仙记起了,陛下深爱锦觅,而小仙又与她面容相似。想来是因为那位仙子应劫而亡,所以陛下便将我当作了她,我做这替身原本也无不可,只是,陛下可知,自欺欺人,最是可怜?”邝露泪水涟涟的望着他,说到后面已泣不成声。
润玉都快气笑了,她到底想起些什么?这都是些什么?他伸手拂去她衣襟上的血污,说道:“你说的那位锦觅仙子早在先帝在时便已封为水神,应劫飞升从何说起?她嫁与旭凤,现在是我的弟妹,一家三口在凡间逍遥得很,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
邝露闻言,止住眼泪,又想起月下仙人言语之中,似乎锦觅仙子确实没有亡故,心下已信了七八分。
润玉淡淡道:“在你那乱七八糟的记忆之中,难道我是一个懦弱逃避,自欺欺人之徒?”
邝露摇摇头。
“那你为何会认为自己是旁人的替身?”润玉淡淡的话语之中隐含怒意。
邝露缓缓道:“我只是记起从前,殿下深爱锦觅仙子,为了救她,不惜耗费一半寿元。”
“我曾说过,当初我执迷于仇恨,蒙蔽本心,错将与旭凤的争胜之心当作爱慕之情,我若真心爱她,又怎会算计她?”润玉见她低头不语,又道:“原本我想等你自己想明白再说,如今看来却是等不得了。你明日便回太巳府……”
邝露猛的抬起头,眼中又要流下泪来:“你赶我走,是生我气了吗?”
润玉笑着叹了口气,伸手擦去她脸上泪痕:“从前我待你不好,也不见你这样爱哭,我要说的是,你明日便回太巳府,收拾一下,等着嫁与我为妻。”
邝露一脸愕然的看着他,润玉又道:“你父亲早已首肯,而你也收了我的聘礼,再莫胡思乱想,安安心心的在家休息几天吧。”
“我几时收了你的聘礼?”
润玉执起她手,腕间人鱼之泪莹润如玉:“你还戴着,便要赖账么?”
“你当初给我的时候并未说这是聘礼!明明是你耍无赖,却要说我赖账。”邝露忿忿不平。
润玉微笑的看着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就是耍无赖你能奈我何反正你都收了”。
邝露跺了跺脚,道:“我困了!回去吧!”说完转身便走。刹那间只觉得腰上一紧,却是被润玉拦腰抱了起来。
润玉看着她,道:“你有伤,我带你回去。”
邝露脸似云霓,挣扎道:“我可以自己走!”
润玉淡淡道:“你是要我化出真身驮你回去?”
邝露识相的放弃挣扎。
一路上遇见其他仙官,润玉也没有放下她的意思,她只得将脸藏入他的怀中,祈祷不被人认出来。
耳边却听见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天帝陛下真是宠爱上元仙子啊!”
“什么上元仙子!那是未来天后!”
“对对对,天帝陛下对未来的天后娘娘真是情深义重羡煞旁人啊!”
润玉神色如常,连迈步的幅度也不曾变化半分,邝露早已满脸通红,双手死死的掐住他的衣襟。
回到璇玑宫,一路上也不知道碰到多少拨仙官,她怀疑根本就是他特意挑了人多的路来走,否则哪里会那么巧,各殿仙官都遇了个遍?
润玉抱着她走入内殿,将她放在床上,为她脱去鞋袜,盖上被子:“我去处理政事,你便在此休息吧。”
邝露点点头,整个人缩进被窝里。润玉笑了笑,转身去了正殿。
邝露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才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大口大口的呼吸。忽然感觉到周围都是熟悉的气息,像春风般温柔,似湖水般清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睡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被子!邝露顿时便要从床上跳下来,双手抓着被子正要掀开,却又有些不舍。四顾无人,她将被子紧紧的抱在胸前,只觉得心扑通扑通的狂跳不止,仿佛下一秒便要跳出咽喉,飞去九天之外。
殿中传来动静,她急忙将被子一盖,蒙住了头,细听一会儿,又没了声息。
她慢慢将被子掀开一角,望了过去,却是魇兽趴在一旁,懒洋洋的四下张望。
她想起一事,问道:“之前你要给我看的,是什么梦境?”
魇兽翻了个白眼,躺在地下装死。
邝露想起自己之前施术封它之口,只得温言软语哄它,可任凭她怎么哄,魇兽却只是闭眼打盹,不理会她。邝露无奈,只好拥紧被子,不多时,也迷迷糊糊的睡去。
待她醒来,便看见润玉坐在床边,无比专注的看着她,他的双眼漆黑如墨,又明亮无比,仿佛满天繁星皆在他的眼中。她只觉得心中甜蜜,脸上不由得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你醒了。可觉得哪里不适?”润玉见她醒来,关切的问。
邝露坐起身,摇摇头。
润玉郑重其事的说:“你明日便要回去了,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邝露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问道:“何事?”
润玉拉起她的手,轻轻拢在掌心:“再过十日就是上元节,正与你的仙号相应,我们的婚期定在这天,可好?”
“啊?十日?”邝露没有料到会这么快。
润玉淡淡一笑,道:“可是觉得十日太长?”
邝露连忙摇头:“这么短的时间,岂不是要忙坏了众仙侍?”天帝大婚宾客众多,繁文缛节甚重,短短十日,只怕来不及。
润玉轻笑道:“婚事已筹备多时,只不过是在等你罢了。”自她回到天庭,他便已传令下去,如今早已万事齐备。
邝露皱眉道:“那你还与我商量什么?”
“若是你不愿十日之后,那么一日之后也可。”润玉伸手抚平她的眉心,眼中满是捉狭的笑意。
邝露扁了扁嘴,道:“你如今怎么这般……这般……”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形容。
润玉轻轻拉她入怀,伸手梳理她的长发,任那柔软的发丝在指间缠绕:“自你重返天庭,我便盼着这一日了,若是依我的心意,却是一刻都不愿再等,遑论十日?只是,你却值得,让我以天地间最隆重的礼仪,娶你为妻。”
邝露只觉得自己就要化在他暖如春风的言语之中,她静静的把脸颊靠在他的心口,仿佛能感觉到,他与自己同步的心跳声。一颗心,再怎么一分为二,跳动之时,却是融为一体。
邝露回到太巳府,发现短短一天的时间,这里便已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太巳仙人见她回来,高兴得合不拢嘴:“女儿,你可算想通了。”
“爹爹……”
“你的嫁妆爹都备好了,走,爹爹带你去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爹爹再给你添置。”太巳仙人拉着她的手,带她回房。
她从前住的闺房仍旧是原来的模样,四口箱子正放在房中,太巳仙人过去打开,道:“快来看看,喜不喜欢?”邝露一看,一箱衣物,一箱饰品,一箱法器,还有一箱,却是她小时候偷偷下凡搜罗的小玩意。她拿起两个面人,其中一个灰发长须,正是太祀仙人的样子,而另一个,却是半人半鱼的少年。这些都是她描述出来,让人间的匠人捏的。
“爹爹,这些你都留着呢?”她惊讶的问。
“宝贝女儿的心肝宝贝,我哪里敢扔?”太巳仙人脸上满是慈爱的表情。
“女儿幼时顽劣,让爹爹操心了。”邝露看着那个人鱼少年的面人,低声的说。
“你这孩子,这一身倔强也不知是从何而来,你小时候那次遇难,真身几乎消散,为父到现在也不知究竟为何,问你你总是不肯说……”
“女儿任性妄为,当有此劫,此事早已时过境迁,爹爹又何苦旧事重提?”
太巳仙人叹了口气,道:“从前你就是这样回答我,罢了罢了,所幸如今你已守得云开,前尘往事你不想说便算了。”
邝露靠上他的肩头,道:“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了。”
此时,屋外有仙侍来报,司禄星君来府上拜访,太巳仙人便嘱咐邝露好生休息,出去迎客了。
邝露夜间布星,此时确实有些困了,便躺在床上,安然睡去。
璇玑宫中,润玉见她睡着,才挥散水镜,专心处理政事。他知道未婚夫妻成婚之前是不可以见面的,可是他却忍不住想看到她。这样她不会看到他,所以,也不算见面吧。
魇兽打了个盹儿,爬了起来,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润玉淡淡道:“无事便去陪陪她吧。”
魇兽摇头反对。
“为何生她的气?”
魇兽“呜呜”几声,又伸出前蹄在嘴上划了一下,然后“呜呜”的躺下装死。
润玉与它常年相伴,自是明白它的意思,他笑了笑,道:“她现在忘却前尘,脑子糊涂,你也要这般小气?”
魇兽噘着嘴站起来。
润玉挑眉看它:“还不快去?”
魇兽这才不情不愿的跑了出去。
邝露恍惚间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她年幼无知,在天庭之中无忧无虑的生活。各个宫殿都要偷跑进去玩耍一番,她生得玉雪可爱,父亲又是太巳仙人,所以即使她四处乱闯,也无人责怪于她。
有一天,她闻见一缕极寒的清香,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便寻着香气,走到一座僻静的宫殿之中。宫殿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屋子,门上有锁,却拦不住她。
她进屋一看,地上躺着一个少年,昏迷不醒,双腿渐渐化去,现出真身,是一条遍体鳞伤的鱼尾,鳞片不知被何人狠心剐去,只余陈旧斑驳的血痕。那一缕冷香,正是从他的血液之中散出。
她为少年渡入灵力,却毫无用处,眼见少年真身现得越来越多,俱是被剐去鳞片的凄惨模样,她想起父亲曾说过,自己的真身乃是一滴朝露,自己若是受伤可以之润泽伤口,便化出真身,滴在那少年的鱼尾之上。
刹那间犹如水润万物,少年尾上的伤瞬间便消失无踪,邝露还要为他医治身体,却觉得浑身无力,低头一看,自己的真身急速缩小,即将涣散,她急忙取出父亲给她的青蚨珠,凌空抛出,瞬间便回到父亲身边。
太巳仙人见她真身将散,也来不及问她缘由,便直接去了上清天,求斗姆元君救她。
斗姆元君道:“这孩子天性良善,日后应当还有机缘,不至命绝于此。我且为她凝一点真身,能否复原,就看她的造化了。”说完便从她身上取出一缕寒气,裹住她将散的真身。
太巳仙人带她回府,日日为她调养身体,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她才慢慢醒转。自此以后,太巳仙人再也不许她在天庭乱逛,她偷跑出门几次,很快便被太巳仙人捉了回来。她想要打听那少年的消息,却想起他身上的伤痕,知他处境艰难,不敢明白去问。自此,她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年。
后来她偷偷下凡游玩,见一老者将面人捏得栩栩如生,便将少年容貌细细描述,捏了个面人带回来。又恐父亲生气,也一并捏了他的面人。
魇兽飞速跑进璇玑宫,润玉见它没去陪伴邝露,心有不快,道:“为何去而复返?”
魇兽张口,吐出一个所见梦。润玉一看,竟是自己刚刚来天庭发生的事。当初他初上天庭,不多时便发现自己尾上旧伤复原如初,还以为是天后怜他,没曾想居然是邝露!他看着她险些为他身死,心头百感交集。原来早在幼时,他便已经欠下了她的情分,只恨自己没有早些知道。而她在他身边多年,竟也不曾提起。
他几乎便要冲到太巳府,去告诉邝露,自己已经知道,幼时是她救了自己。然而他却强自压下沸腾的心绪,只招出水镜,静静的看着邝露。
邝露此时已醒,坐在桌旁,托着腮,手指在桌上无意识的划来划去。润玉看得分明,她那春葱般的手指,不停的在写着两个字,“润玉”。
天帝大婚,六界同贺,高朋满座,宾客盈门。然而润玉的眼中,却只看得见一人。她一身华丽云裳,虹霓束腰,微微低首,露出一段玉颈,欺霜盖雪,脸颊却有一抹绯红,似天际流霞。她静静的站在他的身旁,便笼住他所有的目光。
三拜过后,润玉执起她的手,与她一同踏上玉阶,坐在宝座上,众仙跪拜,声如洪潮:“恭贺天帝天后!”
润玉道:“众卿平身。今日本座大喜,众卿不必拘君臣之礼,且在此开怀畅饮,不醉不归。”众仙起身落座,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润玉却偷偷施了个术法,邝露垂首坐他身旁,抬起头时,两人已到了北天门外。
邝露惊讶的望着他,润玉笑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可是你我突然离开,岂不……”
“没事,我留了化身在那里,不会有人发现的。”润玉执起她的手,向下界飞去。
不多时,润玉带着她飞到一处高山上,却是他们在人间初见,互相依偎的那座山。沧海桑田,世易时移,巍巍高山,飞瀑依旧。
润玉施术将两人身上衣物化作人间的大红喜袍。他拉住邝露的手,柔声道:“方才那场婚礼,是天帝为天后而设,而现在,才是润玉和邝露的婚礼。”他将盖头为邝露盖上,拉着她跪拜天地。
一拜之后,他拉着她转向笠泽的方向:“这一拜,拜我生母亲族,你可愿意?”
邝露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点了点头,缓慢而坚定。两人跪下,俯身一拜。
润玉拉着她起身,与她双手互执:“这一拜过后,你我生生世世永为夫妻,我定不负你。天家凉薄之心,上位虚妄之言,绝不会在你我身上重现。”
两人执手跪下,夫妻交拜。润玉扶她起身,揭开她的盖头。只见她盈盈泪眼望着自己,伸手揽她入怀,轻声叹道:“我现在方知,从前负你良多。”
邝露哽咽难言,只轻轻摇了摇头,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润玉轻抚着她的后背,不忍再提及从前。
山下不远处便是皇城,远远望去,一城灯火,辉煌无比,仿佛连夜空朗月也映上了人间的烟火之色。润玉道:“人间有一句词说起上元灯节的盛会,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描绘甚佳,不若我们去看看?”
邝露抬袖擦去眼角泪痕,道:“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我不该落泪,倒要你费心思来哄我。”
润玉柔声道:“是我令你伤心落泪,自然该我来哄你。”
两人隐去容貌,化成一对人间夫妻,进了皇城。
人间礼法森严,女子无故不得外出,然而这一天,却可以不受限制,在灯会上随意游玩。大街小巷,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润玉执了邝露的手,在灯会上走马观花。亭子里,石桥边,画舫上,屋檐下,四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
灯会上各式各样的摊子都摆了出来,桂花糕,糖葫芦,猫耳朵,驴打滚,糖人,胭脂水粉,泥娃娃……邝露一路走一路买,不多时,润玉手里已经一大堆东西了。她却仍旧没有停手的意思,转角看见一个捏面人的摊子,便拉了润玉,跑了过去。
“这位夫人,想要点什么?福禄寿,孙悟空,观音,佛祖……若是没有中意的,小人可以现捏。”老板看起来心情不错,笑得很是灿烂。
“给我捏一个,不,两个人。”邝露将自己和润玉在人间拜天地时的衣着容貌形容了一番。
老板拿出面团便开始搓,他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把两人捏好了。邝露开心的接过,递过去一粒珍珠。老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连声道谢,末了又觉得便宜占得太大有些心虚,便拿出两张戏票给邝露:“这原本是打算带我们家那口子去看的,不过今天太忙去不了了,送给二位,也算没有浪费。不远,就在那边的天和楼。”
润玉伸手接过,邝露笑道:“谢谢老板。”说完便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进了茶楼,大堂里已经坐了很多人,台上正在咿咿呀呀的唱着戏,人群不时爆发出叫好声。
小二见两人衣着不凡,过来殷勤招呼:“二位客官,楼上请。”
二人随小二走上楼去,挑了个位置坐下,邝露随口问道:“台上唱的什么?看着眼生得很。”她小时候常常偷来人间,面人捏了许多,戏文也听了不少。
“客官,您可是有一阵没听戏了吧?这会唱的是近年来最火的一出戏,名叫朝露葬星魂,说的是天帝陛下跟上元仙子生离死别的故事。”小二说着话,手上也不闲着,给二人倒上茶水,摆上瓜子点心。
邝露愣了一下,看了看润玉,问道:“听这名儿,是个悲剧来着?”
“那可不吗!悲得不能再悲了,小的头一次看,都看哭了。特别是上元仙子飞升上神不成,应劫身死的那段,哎哟喂……您自个听吧,下面正唱着呢!”小二声泪俱下的描述了一番,正好另一桌的人叫他,他便行了个礼,跑了过去。
邝露从听见那句“上元仙子飞升上神不成”,脑袋里便嗡嗡直响,她低头看去,台上的天帝抱着身死的爱人,边哭边唱,声音凄厉无比。润玉见她神色不对,便抓住她的手,道:“不如我们回去吧。”
邝露却道:“带我去星台。”润玉见她虽神情委顿,眼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坚持,只好照做。
星台焦痕依旧,邝露看着,仍觉惊心。她看着润玉,缓缓道:“应劫未成必定灰飞烟灭,你是如何救我?”
“人间胡乱编造的戏文,怎可当真?”润玉不想她再忆起当时的痛苦,想要搪塞过去。
“你是如何救我?你不肯说,便唤魇兽来吧。”邝露固执的问。
润玉无奈,只得告诉她:“我用了魂血共生之术。”
“这是什么禁术?为何我从未听闻?”
“此非禁术,乃是龙族独有,知之者甚少。”润玉耐心解释。
邝露抚上他的脸,眼中有泪将流:“一定……很痛吧?”
润玉低头看着她,目光缱绻深情:“不会比失去你更痛。”
邝露闭上双眼,踮起脚尖,双唇覆上他的唇角,眼中泪水终于落下。
星台云海,乍见银龙乘金云而起,灿灿光华,翔于九天。
邝露找到魇兽,再次问它:“你之前吐出来的,是什么梦境?”
魇兽扭头,不理会她。邝露将上元灯节在人间搜罗的点心通通奉上,在魇兽面前摆了一地,继续央求:“好了,我知道错了,告诉我可好?来日我再去凡间游玩,带你一起,如何?”
魇兽舔了舔冰糖葫芦,仿佛对味道很是满意,这才吐出一个梦境。
邝露一看,在梦境之中,润玉坐在自己身旁,伸手抚过自己的眉心,低低的说了一句话,却听不真切。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她心如刀绞,失声恸哭。
难怪在他心口会有那样可怖的新伤,难怪自己有时会感觉到心里有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异样情绪,难怪自己伤心吐血他会瞬间便至。她原本以为这是心有灵犀,可世间哪里有什么心有灵犀?不过是一个人将心剖给了另一个人罢了。
眼前忽然闪过星台应劫时的情景,她身处结界之中,天雷一道重过一道,躯体似裂成千万片,片片皆似业火焚烧,又似坠入冰窟,刀砍斧凿,却仍不及她听见结界之外,那心心念念记挂之人,和着声声血泪的嘶喊之痛。她看见他一遍遍的施术攻向结界,最后甚至化出真身撞向结界,状若疯狂,全然不似从前模样。天雷过后,她伤重将死,他却也如历劫一般,遍体鳞伤,身躯残破。她真身散去,元神离体,本该散于天地之间,却因一丝执念,久久不肯消失,随后被他的金色魂血,裹入光团。
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邝露将头埋入双手之中,涓涓细流,顺着指缝流到地上。
她心头剧痛,润玉便感同身受,他放下奏折,急急走了出去,直到在太液池边看到邝露,见她平安无恙,才放下心来。
“发生何事?”润玉见她满面泪痕,心疼不已,将她揽入怀中。
邝露抬手抚上他的心口,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那道伤口的狰狞:“从前我爱你,惟愿你好便心满意足,现在我爱你,却一再的伤你。”
润玉按住她的手,紧紧贴在心口:“前尘往事皆已过去。你我如今朝夕相伴,世间万幸不过如此,何来伤我之说?”
邝露无声啜泣,眼泪沁入他的怀中,触及伤口,便像从前一样,恢复如初。
润玉道:“从前我遍体鳞伤,皆是你为我抚平,今日依旧如此。你我相遇,乃我平生大幸,你再不可胡思乱想妄自菲薄。漫漫长夜,心有归处,我此生圆满,再不孤独。”
邝露靠在他的怀中,低低吟着她觉得人间最美的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