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羡】《魂归》
原著向意识流短篇 关于魏无羡的前半生 他的道义 曾同行后陌路的兄弟 他的至亲 和错过而复返的爱人
楔子
魏无羡死了。
世人骂他,喝大快人心。
他不语。
师弟唤他。
他道:下辈子再做好兄弟。
师姐唤他。
他有愧。
¨¨¨
直到蓝忘机唤他。
“魏婴。”
“魏婴。”
“魏婴。”
魏无羡忽然觉得,哪怕只为这一刻,就是毁天灭地也要找到他。
正文:
百鬼噬身,夷陵老祖魏无羡,死了。
死了的魏无羡一心求善,只想做个安分守己的鬼。不料双脚甫一离开黄土地面,便被黑白无常提着领子,送去了阴间。
魏无羡挣了两下,不平道:“两位兄弟,咱们讲道理,说井水不犯河水,我一个刚死的人,生前债已命偿,无缘无故抓我是为何?”
提着他左肩膀的白无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身前一脚踩阴,一脚踩阳,一朝为鬼修终身也鬼结契,如今身死阴间自然有你受的。”刚欲辩言,又被黑无常甩了出去。顿时头晕目眩,睁眼竟黑不见五指,不知身处何方。
只听黑无常冰冷的声音响起:“此处为地府,你身受罚戒,若能在此,听阳间的人唤你足九十九声,自可魂归凡间人世。”
魏无羡缓缓支撑着身体来,回味着刚才黑无常说的话。心中疑惑。
忽听到一阵嘈杂喧闹的人声。眼前一点点清明,不久前刚见过面的仙门百家又出现在眼前,众人围一血旗而站,上面写着他的生辰八字,有一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想不到仙门百家在他死后都怕他没魂飞魄散,动辄举办召魂大典。魏无羡惨然一笑,心中说不上是悲凉还是可笑。总归生前事由不得死人,只是这一声声“魏无羡”叫得如丧考妣,实在令人厌烦。魏无羡百无聊赖的将目光从众人脸上移过,看着这些并不陌生的脸孔却没有一丝久违,他在心里逐一查着叫他名字的次数,忽然,目光停在一张熟悉的脸上,是江澄。
魏无羡心里像被人剜了一刀,此刻江澄脸上的表情也没好看到哪去,眉目中似有乌黑之气笼罩,身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角微红地瞪着前方做法的道士。
魏无羡有些讥讽地想:“怎么?江晚吟?师弟,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死了你不该快活吗?”
他木然地望着江澄,可对方自然看不到他,他稍微再走近些,就能像以往数次那样,把手搭在江澄的肩头。
他在这时有些突兀地想到,第一次见江澄时,这厮表情也这么难看吗?
像是遵从他的意愿,此时周围景物天翻地变,荒野中突然立起白墙黛瓦,身前的江澄身量一点点小了下去,身上的紫衣竟变为白色,少年的脸庞青涩稚嫩,神情中的傲气也消褪几分,隐约有日后细眉杏眼的轮廓。回过头,神情是一如既往的不耐烦,对他说道:“魏无羡,你就等死吧,把蓝忘机和蓝启仁得罪透了,没谁给你收尸。”魏无羡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这样的语气和对话实在是太过熟稔,像过去的剑谱经义一样倒背如流。下意识地想应该回去,只听一声清亮的声音道:“你都给我收尸这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次。”魏无羡循声望过去,年少的自己架着江澄的肩膀,嬉皮笑脸地和他拌嘴。无论是这样少年意气的自己还是江澄的语气都令他恍若隔世,好像那个自在似神仙的自己是别人。江澄呢?他俩有多久没并肩同行了?
魏无羡再次望向江澄带上了几分怀念和哀伤,像凭吊古战场的烈士,可身为先死的却是他。
一晃神幻境再次变化,这时的江澄神情倒和他刚死时差不多,眉头紧锁,手一挽,三毒又向前进了几分。
这是他被迫叛离江氏,和江澄在夷陵约战的时候。
江澄的剑插在魏无羡的肚子里,魏无羡召来的鬼咬折了江澄一只手臂。
魏无羡记得他俩当时为了宣示天天下,双方伤得都惨不忍睹,此时江澄忽然双唇微动,一股鲜血沿着嘴角流出,细若蚊声、似是咒骂般喊道:“魏无羡……”
被唤名字的人像重新被捅了一剑,几年前腹部的旧伤复新,隐隐作痛。
他想,若是没有当年的温家人,他是不是就不用剖丹,修鬼道,更不必叛离云梦江氏。像少不更事时说的那样,他本应信守承诺,一生效忠云梦江氏。
世事莫测变,云梦双杰少了一人,乱葬岗多了一个夷陵老祖。
眼前人的容貌再次变化,比他刚死时,与他约战时都苍老了几分。这时的江澄坐在莲花坞的剑堂里,一手执杯。魏无羡记得江澄曾经很少买醉,江枫眠夫妇死时,也未见他痛饮过。江澄醉得有些神志不清,再次开口喊他:“魏无羡……”环顾四周,似在找什么人,又喃喃道,“竟是当真死透了。”又自嘲般哼笑一声,猛得抬手斟满酒杯,仰头一口饮下。
魏无羡如身外人一般看着,他知道以江澄的性格,就是他死过千百次也不会真正原谅他,两人也永远无法同当年同行。他欠江家太多,而他也已是死过一次,恩仇怨恨早随着一脚踏进阴冥时一并留在人世。此刻魏无羡心中忽有些释然,恩怨仇报都大不过生死,一手虚握作持酒杯状,假作于他曾情同手足的师弟对饮,笑得像看破死生契阔般洒脱,道,江晚吟,我不会怪你,大不了下辈子再做兄弟。
语音刚落,江澄和莲花坞逐渐模糊淡去。魏无羡心知是又有人唤他了。
“魏无羡死了!大快人心!”
“邪魔外道!欺师灭祖!”
“本末倒置!罔顾人伦!若你想得道,仙门百家自容不得你!”
“江厌离把他养大,他竟然……这魏无羡白眼狼!六亲不认!”
“现世报!天道好轮回!”
魏无羡无动于衷地听着世人的唾骂,夷陵老祖生前令人闻风丧胆,死后自然是下酒喝茶的好话题。
自认心似坚冰,早对人言麻木。可终非强大如神佛。
魏无羡每听一声骂,本就满孔疮痍的心就多一道划痕。
他一生为救人行善,最终限制于世道,竟是画地为牢,一捧善心换得人人唾骂,万劫不复。
魏无羡的心随着一声声的叫骂逐渐冷下去。凭什么?他做错了什么?若非身不由己何至于此?明知不可而为之,他是做到了啊。
心头的怒意一点点蔓延,如野火燎原般,魏无羡再也受不住般大喊道:“滚!都给我滚!”
耳边霎那恢复寂静,良久,一个轻柔的声音道:“阿羡,下来吧。”
魏无羡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已死的原因,黑白无常的幻境让他再次看到了江厌离。
江厌离穿着一身白纱裙,仰头看着坐在树上的他,手提的灯柔和的照着她秀丽的面庞。另一手伸开,随时准备抱住跳下来的魏无羡。
此情此景,魏无羡一个失神,身体竖直下坠,眼看着离那个白色的拥抱越来越近,突然一切景象化为齑粉。江厌离满脸痛苦地站在他面前,颈间的血喷泄而出,她挣扎道:“阿羡,你,你先停下……”
魏无羡这次是真的彻底怔住了,他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在他眼前重映,同样的手足无措,无能为力,和从头皮延直脚底的寒意。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师姐那句“你先停下”,是让他先停止杀人,还是让他停下修鬼道?
魏无羡头痛欲裂。从前似乎还有一个人,厉声劝他停修鬼道。若是那时停了……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谁了。
师姐血流至死的场景在他眼前继续回放。江厌离的头无力地垂下,再也不会抬起脸对他笑了。
魏无羡几乎被幻境中的疯狂和悲痛折磨成魔怔了,他试着说话,他想找黑白无常说不受这刑罚,干脆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忽而眼前变为最开始的黑暗,他听见一个弱弱的声音唤他:“公子……”
是温宁。
是了,他想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况开始不受控制的了。温宁,乱葬岗,温家人……
他眼前像走马灯一样,他看到了许多温家老少,四叔,阿婆,温晴,阿苑……他们似是也想上前唤他一声,却又惧怕一样的离得远远的。
温家人,年少亡命时他欠温晴移丹之恩,欠温宁殓尸之恩,纵使如此,救下温晴和温家老少的命一次抵得清了。
而后久居乱葬岗,甚至是把自己引入深渊。真的是因为侠义肝胆?为以恩报恩?
魏无羡所有的情绪在幻境里被消耗殆尽,他无不颓废地想,江澄骂得或许是对的,他就是心肠太软,多管闲事。
不然怎么连命都搭进去,竟连温家一人都没保住,反而身败涂地,累死至亲,落得人人喊打的下场。
明知不可而为之,敢问朗朗乾坤可真正有过善恶正邪?为何我一生坚守道义,而世人欺之辱之?
魏无羡望尽一生,竟是如荒芜草场般半点生息也无,少有到忽略的温暖像篝火般,也淹没在滔天的恶意仇恨中。
“阿婴。”
周身随着这声音忽然回暖,像是身体和记忆都苏醒了一般,他看见有光洒进来,一个身着轻纱的女子站在他面前。
“娘亲……”,魏无羡喃喃道。
被唤的女子轻轻地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的样子与魏无羡有八九分相似。
“阿婴都长这么大了啊。”
轻纱女子伸出手,似是在抚摸他头顶。轻声道:“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魏无羡心下一惊,他忽然不想往下听了。
只听母亲缓慢地,一字一顿道:“你做得很好。”
魏无羡眨了一下眼,眼泪夺眶而出,顺脸颊淌下。
“我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控制的,这不是你的错。”
“明知不可而为之。你做到了。”
“你很善良,也很勇敢,聪明。”
魏无羡开始无声地抽泣,像要把近二十几年的悲伤委屈一通宣泄。
母亲继续道:“只是,这世界并非黑白分明。”
随即莞尔笑道:“阿婴,不要再哭了,你要记着别人对你的好,不要去记你对别人的好。人心里不要装那么多东西,这样才会快活自在。”
一阵温热的风抚干他脸上的泪痕,母亲又唤他:“阿婴,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魏无羡稳了稳呼吸,破涕笑道:“我知道了。”
“此身为正义奔波,若是这世间根本没有正义,我便是我自己的道义,直到我找到真正的善与恶,黑或白。”
世事不由人,人言难控,那便自为天涯路远,此间道义犹在,百鬼噬身也好,万劫不复也好,再世为人,他都愿再赴汤蹈火一遭。
是剑不在身侧而仍行的训,是他失落黯然的意气,是双眼明明如火的少年。
母亲逐渐远去,魏无羡在这幻境中经历一生的悲伤痛彻,算算应该唤到九十九声了。可还未见黑白无常接他出去。莫不是还有人唤他?
常言夸父求追日,死化桃林,成一方神尊。寻常百姓生食谷粒,死于痨病,成黄埃一抷。魏无羡心道,我生为心中道义,死为命数有终,生前身后无所牵挂,情分仁义至尽,实在不知还有什么人会唤他。
世人畏他惧他称“夷陵老祖”,至亲唤他阿羡,仙门百家喊他“邪魔外道”。只是不知这位老熟人会如何唤他。
“魏婴。”
魏无羡心中微动,只会有一个人用这种语调,这种方式唤他。
“魏婴。”
又是一声。
蓝忘机站在墙头,厉言要他从墙上下去。藏书阁,蓝忘机黑着脸手执避尘要与他打过。围猎场,蓝忘机被扯下抹额,浅色眸中满是惊慌与愤怒。玄武洞,火焰称得蓝忘机眸色越发温柔,五官也越发昳丽。云梦楼台,蓝忘机抬眼望他。
魏无羡不合时宜地想到,这小古板是真的挻俊的,不那么闷就更好了。
眼镜也怪好看的,只是不知如是有一朝人世在相见,蓝二公子还能不能再为我眨一次眼。
“魏婴。”
一些魏无羡从不记得的片段涌出。
岐山驿站楼下,蓝忘机白衣被吹得飒飒而起,站在楼下等了他好久,玄武洞中,蓝忘机曾在他昏迷时亲手抚过他额头。不夜天时,蓝忘机眼神中肉眼可见的痛色。山洞里蓝忘机握着他的手,句句肺腑。再一眨眼又是蓝忘机背对着他手持避面对家中三十三位长辈。
他看见蓝忘机曾在他无数次未曾留过余光的瞬间望着他。彩衣镇上他隔着水岸向船女讨枇杷,为绵绵裆下烙铁,不夜天合并阴虎符……欣赏有之,担忧有之,悲伤有之,而更多的,是湮没迢迢汉广的温柔。
魏无羡有一瞬间的冲动,他想知道,当年在山洞中握着他的手,到底是怎样的温度。
幻境再变,蓝忘机赤裸上身,背对他,背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蓝忘机挺直身子跪在地下道:“我无法判断他做的对或错,但我愿跟他共同承担一切后果。”
语落,戒鞭再起,一时血肉横飞。
魏无羡忽然想现在就返回尘世,找到蓝忘机,亲眼看见他的脸。
他终于有了一个要找的人,毁天灭地也要找到他。
忽闻幻境外黑无常大喝一声:“夷陵老祖魏无羡,阳间有人献舍寻!”
随即被黑白无常一人一脚踹下去。
“魂归!”
魏无羡缓缓睁开眼看着满目星辰,目光下移,竟是身在野外荒山,忽觉手腕已痛,甫一回头,撞进蓝忘机犹如汪海般的眼眸,满是惊讶。
这一次,他无比清晰感受到那低沉的声音撞击耳膜。
“魏婴。”
魏无羡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皆化作一笑。
他应声道:“蓝湛。”
完
写给每一个你我心中的魏无羡,永远少年,永远是神台上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