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茨】说谎
茨木童子已经记不清自己从出生到现在说过多少个谎话了，那些谎言贯穿了他的一生，无论是装扮成面容艳丽的女子在罗生门前引诱不长眼的男人，还是在追求极致的道路上编造一些乱人心神的谎话，看着那些人得知真相后或悲愤或绝望的神情，茨木发自内心地觉得愉悦，好像把对方玩弄于掌心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他常常听人说，因果有报。
可他嗤之以鼻，自己是罗生门的妖怪，早已超脱了凡世间人类的定律，因果报应不过是人类为了满足自己虚伪的善意和无法抵抗的弱小想出来的借口罢了。
所以他对酒吞童子撒了一个谎。
一个他觉得无伤大雅的谎话。
“吾并没有说过你是吾的挚友。”
茨木拎着搜刮来的美酒回到大江山的时候，山中的瘴气早已不受控制，整个山林被笼罩在大妖散发的威压之下，依山生存的小妖四处逃窜。他认得很清楚，那是酒吞的妖气。
酒吞童子是大江山的鬼王，何等强大的妖怪，又怎会无法控制自己的妖气。
他顺着妖气找到酒吞的时候，是在一间低矮的木屋里。那地方靠着水，又被巨大的树木挡住常年照不到太阳，久而久之变得潮湿而又阴郁，那是酒吞尚且弱小的时候住过的地方，他变成鬼王后，将小屋重新整修了一番，奈何几百上千年的地形无法改变，只得闲置成了平时放酒的仓库。
“酒吞童子，你在里面吗？”
酒吞不喜欢潮湿的地方，作为一个妖怪，他却更喜欢灼眼的烈日，呼啸的狂风，以及喝一口就能从喉咙烧到胃里的美酒。
空气中跳跃着令茨木感到不快的土臭味，以及熟悉的酒香，混着血的腥气扑面而来。屋内的妖怪穿着破碎不堪的衣物，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战火灼烧的烟灰和泥土，还有不停渗出血液的狰狞的伤口。
鬼王失去了他的头颅。
饶是茨木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分不出个输赢。酒吞的鬼葫芦被随意地扔在一边，没有了原本耀武扬威的生气，失去了火焰般赤红长发和冷静而睿智眼眸的酒吞童子，脆弱得不及山中刚生长出来的精怪。
似乎是意识到他要进屋，酒吞的妖气凝聚了些，将他用力向外推了推。
“是吾。”茨木将酒放在门口，小心翼翼避开对方的妖气，靠近那具没有头颅的身体，“酒吞童子，你要死了。”
妖怪离了头颅，妖气便会不自觉地散发出去，等散光还未找回头颅，多半也离死不远了。
茨木童子俯身跪坐在他身前，脚上的铃铛被带动得叮铃作响，听到声音，酒吞的妖气抖了抖，好似触到了什么一碰就碎的珍惜宝贝一般，轻柔地将他包裹在其中，过了一会儿，似乎还不满足，又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拢了拢。
“你还记得吾吗。”茨木顺势将头抵在那具身体的胸膛上，它几乎与死尸无异，冰凉又僵硬，胸膛下原本应该有的规律而强劲的跳动也归为平静，“酒吞童子，吾绝不会让你死去。”
你若是想要证明自己，就去找大江山的酒吞童子啊。
听到这话的茨木嗤之以鼻，将手下欺负的几个小妖怪放走，叫嚣着上了大江山。鬼王的确是强，那力量山海为之动容，茨木难得遇到一个强敌，屡战屡败越挫越勇，隔几天就跑去大江山找酒吞童子打一架，时间久了每次他踏上大江山的土地，总会有小妖怪捧着吃食和水递给他说，茨木大人呀，这是我们鬼王嘱咐人给你准备的，您要不要尝尝看呀？
茨木觉得酒吞童子这实在是瞧不起自己，又捋着袖子嚷嚷着让酒吞童子出来一决高下。
每每这时，酒吞就要哈哈大笑，说茨木你每次千里迢迢来找我比试，也太麻烦了吧，不如这样，你成为我的鬼将，何时想要比试直接上门找我？
一回生二回熟，酒吞忽悠忽悠着，茨木就莫名其妙变成了大江山的鬼将，还得了一身战袍。
酒吞童子喜欢皎洁明亮的月亮，当万里无云，月光像是一层薄纱一般垂在天地间的时候，他总是要开一坛好酒，坐在山顶的樱树下自斟自饮。
看这月亮比跟吾切磋还有意思？听到疑问的酒吞童子非但没有笑，反而拉着茨木一同坐下，分他半坛酒说，今夜月色正好，切磋破坏气氛。
他将信将疑跟着饮酒，酒确实是好酒，醇香又不刺口，茨木不是一个喜爱饮酒的人，依旧被哄着喝了小半坛子，冰冰凉的酒水顺着喉咙滑下，触到的地方却像是浇了油一般烧起来，火辣辣一口气憋在胸肺里，上也不能下也不得。
可偏偏这时他才能静下心仔仔细细打量鬼王。
收敛了一身强大妖气的酒吞童子看起来与人类没有太大的区别，赏花观月饮酒，是百无聊赖的人类最喜欢做的事情，茨木讨厌人类，甚至有些厌恶那些烟花之地梳着油腻头发，晃着肚子醉醺醺搭讪他，对他毛手毛脚的中年人类，那些人也喜欢吟诗作赋，看看月亮折几支花附庸风雅。
可他并不讨厌喝酒看月亮的酒吞童子。
这个男人有着一头赤红的长发，张狂不羁地扎成马尾，远看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可偏偏眼眸是亮紫色的，像是某种名贵的宝石，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有种奇怪的被安抚的感觉，即使这个人强大而又张狂，甚至有些毒舌，单看眼神，却是包容的，镇静的。
酒吞童子起身，月光刷在他的饱满的皮肤上，像是为他披上了外衣。
“只有酒跟这月亮才能陪伴我。”他拉长了调子，半歌半叹，像是在跳舞一般，酒水洒在他的身上衣服上，就连眼睛里都是醉人的酒，他说，“你也可以。”
夺回鬼王的首级并不算是太顺利，他如过去无数次哄骗人类的将士那般假扮成貌美的姑娘等在路边，可源氏的武器太过强大，生生斩下他的右手。好在用一只手换下酒吞的头颅，并不是一件亏本的生意。
铁匣揣在怀里沉甸甸的，等跌跌撞撞回到小木屋的时候，他才肯打开匣子，酒吞的头颅安安静静躺在正中央，紧闭着双眼，若不是脖子上的断口太过骇人，他几乎要觉得酒吞不过是贪酒睡了一觉还未醒来罢了。
茨木这才感觉到被砍断的右臂涌上细细麻麻的疼痛感，伸出去想要抚摸对方脸颊的右手只剩下不住散出的妖气和黏稠的血液，那些血液像是梅花一般在酒吞的面上唇上额间绽放，平添了几分妖异。赤红色长发被妖气震得飞舞，像是卷着火焰一般攀上茨木的断臂，他的胳膊也像是被灼烧了一般，火辣辣地燃了起来，好似要将他整个人烧成灰。
那具身体里面的妖气快要散光了。
茨木童子几乎没有朋友，在众多小妖怪眼里他是长着一头大白毛的恐怖大妖，捏着鬼焰一不留神就能毁了一片街，纷纷对他敬而远之，同样的大妖怪他也不屑于有什么切磋以外的交集。只有酒吞不同，在那个月夜之后，他们很少再跟以前那样打个三天三夜不分你我，反而每次切磋一两次就停下来被酒吞拽到樱树下，石台上摆着两只盛了清酒的碗。
我并不想要喝酒，我想要跟你继续切磋。茨木抗议。
可每一次，酒吞童子都只是笑着说，“挚友之间的切磋，点到为止。”
他不太明白挚友是什么，是可以陪着酒吞并肩看大江山的人，还是在他看月亮品酒时候能够陪伴他的人。茨木只觉得被酒吞童子这样的强者承认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他并不喜欢被人堪破自己的心情，所以他像是曾经很多次很多次那样，满脸不在乎地嗤笑一声。
撒了一个他觉得无伤大雅的谎言。
“吾并没有说过你是吾的挚友。”
酒吞童子愣了愣，随即仰头将酒饮尽，从怀中掏出一只金色的小铃铛递给他，“也罢，你何时想再战，便摇响这铃来找我吧。”
那只铃铛小巧又可爱，不太适合他这样魁梧的大妖怪，更何况他们二人长居大江山，无论何时茨木想找酒吞，都是能冲进他住的地方把他捞出来的，哪里需要这个美名其曰用来召唤一般的铃铛。可是他还是珍而重之把那个小铃铛系在脚踝上，无论走到哪里，铃铛总是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小悦耳的声响。
挚友吗。
妖阵中的酒吞童子睁开双眼的时候，茨木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妖力都奉献了出去。那人依旧是初见一般冷傲的神情，红发像是九头蛇一般在空中狂欢。
“你是谁？”他问。
茨木童子从未拥有过挚友这种东西，可他却在往后的很多个深夜懊悔不已，那个口是心非的谎言竟像是和神鬼交换的恶毒诅咒，烙在他们之间。
“吾是茨木童子……”他撑着残破的，虚弱的身躯向前，脚上的铃铛被酒吞强大的妖气震得疯狂作响，“是你的挚友。”
他不记得了。
酒吞童子记得大江山的一切，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变成强大的模样，甚至记得哪一天山头开的花格外的好看，风也格外的温柔。
唯独忘了茨木童子这个人。
他酗酒，宿醉，瘫倒在红叶林叹道，只有酒跟这月亮才能陪伴我。
末了自己茫茫然觉得哪里空落落的一块，除了月色与酒，还有谁呢。
人类常常找些借口来掩饰自己的欲望和懦弱，所以才编造出因果有报这样的蠢话，可茨木童子突然有些相信了，觉得也许正是这样，他对着酒吞童子撒了一个谎，所以酒吞童子忘记了他这个被承认的挚友，也不再愿意跟他切磋一场，更别提喝酒赏月。
“哈哈，怎么能说是报应呢，不过是代价罢了。”青行灯听罢，笑得花枝乱颤，烟斗绕出的朦胧雾气遮了她的眼，“想要取回最重要的东西，当然要用同等重要的去换呀。无论是你的。”她指了指眼前喝闷酒的茨木童子，又指了指远方的星辰圆月，“还是他的。”
————
摸鱼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