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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普记
Raing 伊零 2016-11-26

我和朋友从本镇的机场出发,在纽约转机,然后就登上了14个小时的国际航班,飞越大西洋和整个非洲大陆,到阿联酋的杜拜再次转机去。我俩所能订到的、最便宜方便的去南非机票,却完全不遵循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数学规则。

朋友是印度裔美国人,我的“印度妈妈”。她要买机票,比我选择多得多:若要经过加拿大机场、或是荷兰,我不能像她一样,在机票网站上按几个键,输信用卡号交钱便好;必要去办那一堆各国各样、以至于我都不清楚是什么的签证手续才成,只为转个机。为了与我同走一路,她也默默地,将那一堆国家选项,想都不去想了。

妈姬(印地语里对妈妈的称呼)活得久,见得多,曾在美国航空工作过一段日子。在本城机场托运行李时,柜员只给我们办理托运到杜拜,到杜转机10个小时时,还得将托运行李取出来,自己用手拖着它。然而这事并没有发生,在杜一下飞机,她就领着我直奔服务柜台,要求柜员将我们的行李不要卸到取行李的大厅,而是直接转发到下一班飞机去。柜员按了几个键,说:妥了。妈姬跟我解释,托运行李从头给托到尾才是行业原则。

然而我们选了此前两个人都没乘坐过的阿联酋航空,一上飞机就拿到空姐发放的、印着阿拉伯文美术字当花纹的精美布袋,里头小牙刷牙膏、耳塞眼罩都有,小牙刷带着塑料帽子,甚至还有一双又松又软的长袜。享受了种种特别妥帖优渥的服务一路,我俩都很震惊。我也震惊于她的震惊。虽然活得久了,仍然有新鲜美好的发现,等在她的今天里。

从南非回中国时,我一个人仍坐阿联酋航空的航班,把脑袋靠在椅背上的时候,才发觉机舱顶部密布着小小的夜光点,熄灯以后,便成了朗夜里数不胜数的星星。

 

朋友的朋友在接机口等着我们,艾斯美是妈姬的老同学,三十余年前,她是南非来的留美学生,在离我家二十分钟车程的那一所大学,与妈姬有同窗谊。旅程种种,在这种过了两个月才补述的游记里,已经不甚分明,然而在时间冲刷风化之后留下的所有鲜明印象里,她载我们去的第一站,就是自己的家。宽敞而带有花园的平房,虽然通向另一处院子花园的落地窗掩着,眼睛仍然如同看得见,客厅里流过清爽的穿堂风。我们围着厨房的料理台,艾斯美为我们泡了红茶,又任我拆开一包当地特产的黑白黄三色条状糕点,包装上还留着价格签,我心下惊呼:从使用美元的地方过来,感到它可真是便宜!而点心里放糖的量也较为适当,或许嗜甜如同四川人吃辣的,世界上唯有美国人而已。

在喝咖啡的地方,我宽宏大量地觉得甜得如同把卖糖的人打死了的甜点,幸而通过搭配,也能得到原谅。

南非人也饮咖啡,更加亲民的是饮红茶,习惯上按照英式,加糖、加牛奶、配甜点,然而配咸点也没有任何问题。里头镶上鱼肉馅儿、外包面团而用油炸过,名字直白地就叫“鱼饼干”(fish biscuit)的咸点,我在艾斯美带我们去的教会活动里有幸品尝,牧师的太太做了一大盘子,托着盘挨个儿分给我们,十几个人一溜儿靠墙坐着椅子,没有桌,每个人就将点心跟红茶一块,搁在腿上的茶盘儿上面。本来这活动主要是举办来庆祝某一对夫妇,然而大家陆陆续续地迟着到了——有的迟半小时,有的迟一小时——之后继续左等右等,主角却始终没有出现,人们一边吃着聊着,一边也不气,因为其他这些老朋友不是还在?

在我和妈姬不开会的时候,艾斯美总是开车从旅馆接我俩出来,载着我们去牧师家、去朋友家、去海港。夜幕里头,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道路依山转弯,两旁一面是黑黢黢沉默的桌子山,一面是万家灯火。她说:“这群朋友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十几岁的时候,我们就是开普同一间教会里的少年少女们;后来大家长大了,不少就彼此结婚了,包括我和我丈夫。直到今天,我们大家还在一块。”

艾斯美长得又高又壮,大脸膛、大身板、棕色有大卷的长头发在开普的海风里飘散在脸的两边。她的丈夫我没有得见,他过着候鸟的日子,一年有几个月在美国,组织年轻的学生到世界各地实习、体验生活去。她自己曾经乘桴过海,然而十年以后,我忘了她说的理由,总之带着年轻的家庭和孩儿们,她回到故乡热土,和熟悉自己到骨头里的人们融回在一起。也许理由什么的,其实不需要。

 

我口里塞着鱼饼干,不能说话只点头,牧师说:“艾斯美,你带她俩去XX公园啊,那里的XX路上迄今为止还有一条长凳,凳上写着:只允许黑人与有色人在此坐着。”

我其时不晓得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到底结束了多少年,总之没有超过一代人,对于教会里坐着的中年艾斯美们来说,并非什么久远的记忆。而当时我也不知道,所谓的有色人,是南非特有的说法,他们是黑人和白人所生的后代。历史上的开普,是一座白人城。

后来囿于时间,我们没能去看那条如同公园门口的“华人与狗不能入内”之于中国人一样,令南非人记起心中伤痕的长凳,而是开车直上桌山,紧邻着开普拔起的大山——或者应该说,开普建在他的臂弯里。我们在若德斯纪念堂的门口打转,在山半腰凭空抠出来一大片观景台、又矗于其上的纪念堂,如同荒废的神庙,有高峻的门柱和空荡荡的殿宇里寂寞的若德斯像,没有门票、小卖部、香火。若德斯是受人敬仰的开国元勋,也是令许多人切齿的殖民主义者。我不清楚他的故事,然而天父都知道。



我们在紧挨着纪念堂的露天餐馆吃午饭,这时候重点来了:这家餐馆年资久远,在种族隔离的时代只接待白人,于是我们三个:一个有色人、一个印度裔、一个中国人,若要在艾斯美的童年来此,我们一个也进不去。

我们落座,食物味美,侍者热情,我在清新的空气中、周围各色食客的晏晏笑语里,嗅不出一点种族主义的气味。若不知道历史,这里与世界的另外任何一个角落,我看不出区别。也许因为人类善于忘记和抹除有形的痕迹,也许只因为你若想要在人心和记忆里制造伤痕,餐馆门前一道告示便够,你并不需要大动干戈地在每块牌匾、每堵砖墙上绘上它。

历史上有许多奋力改变国家和时代的先驱,他们努力的动力,常是自己这一代人受苦,于是愿意营造一个更好的世界给自己和同胞们的孩子。而下一代们,在“忘却痛苦”这一点上,常常是不辱使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亟待我去想。


 

开普傍高山,又临碧海,透亮的蓝天底下大开大合的地形环境里,我所见的人,性情仿佛也如此,坦然地喜和悲,彼此亲近不隐藏,热诚地爱,从容地面对病与死。

不过这也仅仅是一霎间的印象而已,七天的旅行,浮光掠影,多少感怀其实仅仅是观察表面而生的感触。

当地最驰名的餐馆,是海边一家卖炸鱼和炸薯条的店,价格公道,盛食物不用锃亮的盘子碗,而是大柜台前食客们排着队,点一份餐,得一个长形纸盒,打开来,鱼块就在里头冒着热气。妈姬点的烤带鱼,这带鱼大约因其新鲜,是我集三十年来吃带鱼经验当中,第二次觉得好的——另一次是同学妈妈浇了糖汁在鱼上,胜在调料,与这全然是两个路数。

餐馆里头的地方,只够人在长长的柜台前拥拥挤挤地排队,吃饭全在门外的凉棚底下,最朴实的宽条桌与长凳,在这明媚的午后,一堆堆一簇簇地坐了八九成满的食客。各桌说各桌的话,音量也控制在只给同桌的人听,这是西方人说话的礼仪,我们仨好容易找到的条桌埋在周遭上百号人里,我不觉得吵,又或者因为自己心里本来就熨帖安静。又或者因为食物一到,三人落座,周围一切桌上的吵嘴谈笑被我统统听不见了。

我喜欢听妈姬和艾斯美谈话,当着她们的听客、或者小尾巴,彼此觉得舒服。她们不停嘴地所谈的,有一大半是我没活过的故事、不曾认识的人,属于两个朋友从女学生时代就一起共有的那个世界,我自然半懂而不懂。然而半糊涂半清醒地听着她们的故事,我不因此而感到孤单。我仍旧放松,我的皮肤和心感受得到她们对我的接纳,不造作拘礼、自然而然。这种接纳,很大程度上不是她们通过话语、蓄意表达出来的,而我能接收得到,心下也明白,是自己本来就已经具有了安全感的缘故,这安全感得益于住在我心里、时时处处接纳我的耶稣。

跨国旅行,所能遇到最可怕的事,或许不是钱包被偷,不是签证手续不全被拒绝入境,不是地图地标看不明白又偏偏忘带了手机。遍地总有好心人。然而从陌生的好心人,到一路同走同吃同睡的旅伴,总是或多或少地,讲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又或多或少地不能够明白我们的话。从不能彼此理解所产生的隔阂感,再由此而蔓生滋长起来的孤独,将人擒进“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低气压里面,无论周围是不是有人山人海,无论身边的伙伴是不是正困扰着同样的念头。

还未曾得着安全感的人啊,不要去远行。愿你先去自己心里,找到家。


 

艾斯美的牧师在工会上班,不工作的时候就服事教会,黑脸膛、光脑袋、中年发福,有一副好嗓子。热爱足球,这一点跟大部分的南非人没什么两样。我问他:T牧师,你踢不踢球?牧师回答,已经不踢了,三十多岁的时候腿受了伤。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遗憾。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个时候,人才胖起来。

这位人高马大、毫无架子的牧师,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活动上,立即邀请妈姬和我到家做客。本来我俩以为是礼貌,没怎么多想,然而他所使用的理由太奇葩了,一下子把我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了:

“凡是到过我家的单身女子,在那以后,都快快地找到了好婆家!”

作为两个符合定义的单身女子,我和妈姬相互看看,面面相觑,不晓得该笑还是该生气。

幸好牧师继续说下去:

“我结婚二十五年了,一直只有一个太太,彼此相爱,婚姻幸福。来我家吧。”

在基督徒的圈子里,去蒙上帝眷福的人那里沾一沾同样的祝福,这样的行为和行为的效果,都是普遍存在的。我和妈姬又对视一眼,心柔软下来了。

三个人在我离开南非那一天的上午到了牧师家,牧师穿着在中国人眼光里如同秋衣秋裤的居家衣服,就从小院里忙不迭地迎出来了。小院里有两间平房,一间住家一间宴客,我们进了宴客的屋子,与住家的装潢果然两样,墙壁雪白如新粉刷的,干净的桌布上摆着花,牧师的太太和太太的姐姐一会儿从厨房出来一次,将一道新菜摆上桌子。吃饭是从西式习惯,并非所有食物摆在人们团团围坐的餐桌,而是除了饮料,所有吃的都在靠墙的另一张桌上,每人各拿盘子排队用公勺公叉去盛自己要吃的,末了人和自己那盘子一起落座,开吃。

吃到后来,不时有人深感不断起身添菜之麻烦,于是酸奶、边缘烤得焦焦的鸡蛋面包、乃至小蛋糕,一一地被挪上围坐的桌子。我所知道的南非人,在大面上遵循西式的礼数,而又在不少的地方作微妙的变通,于是有规矩,却又不被规矩的牛角尖处绑缚手脚,是守礼而又实在、让人舒服的一群可爱朋友们。

可爱朋友们于席间说了什么,我却大半不再记得,只知道自己是认识了他们,连结了他们,牧师一家不再是离开南非就被放进相册里、仅仅写进游记、或再向人提起也只有那七天所得美好印象的凝固记忆。彼此加了脸书好友,我们的世界被科技变得多么小!

妈姬与我第一次到南非,尚需要借个开会的由头,将来再去,便完全不必如此。过去我嗜好旅行,是为看景;初信耶稣时,再去这地或者那地,则纯粹为了服事或者集会;而今,要去探望朋友、结交朋友,再也没有更恰更好的理由使得我愿意旅行了。

(艾斯美 摄)

-完-

2016.11.25病中初稿于杜镇
11.25-26 修改调整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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