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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红（一）
范先生好书，开了家书店。书店选址不错，在明代某藏书世家老宅的边上。老宅早已上交国家，连带着宅子前那块牌坊。
一月后，范先生散步时，在那块牌坊下捡到了一只黑猫。
又过了几天，他感觉到他的店里有些异样。
有人盗窃？东西却都好好地摆着，一样不落。
范先生打开手机的电筒，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一楼的书店一片漆黑。
他轻手轻脚地走着，电筒扫过每一排的书架——照亮了一个灰色的背影。
范先生的手机差点被吓掉。
他定了定神，发现那团灰色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没有察觉后边有人。
范先生上前一步，想皮一下：“嘿。”
灰色的身影一颤，手上的书掉了下去。书被范先生接住，放回书架上。
那身影迈步准备躲，然而脚步一踉跄，一个没稳住，身子直往前掉。范先生一把抓住那身影的手腕，硬是把那身子掰直。
入眼的是一张惨白的女人的脸，和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
那张脸惊恐地抬头又低头，那张脸的主人尝试让自己的手腕挣脱桎梏。可是没用，手劲儿没范先生大。
范先生脸上显出疑惑之后的不耐，他依旧抓着女人的手腕，把她往楼上拽。范先生个子高，步子大，有情绪时走路带风，那女人跟不上，半摔在地上。但她又一直尝试站起走路。如此往复，她被范先生半拖半拽地带到了楼上。
进门，拿绳，拖椅，按人，开捆。
灰色衣服的女人被吓得不轻，本来就白的脸甚至变青了些。
她尝试挣扎，但每次挣扎都会被绑得更紧更勒，所以她放弃挣扎。
范先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挟持者和被挟持者中间隔着一张餐桌。
“说吧。”范先生舒了一口气。
灰色衣服的女人有点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发出声音：“说什么？”说完低下头，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抬了起来，望向虚无。
看来不是个好对付的主。范先生心想，得欲擒故纵，先抑后扬。
范先生没有说话，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悠闲地喝着，同时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一身灰。那灰又不是单调的纯灰，而是拿蓝线白线灰线银线绣了层层繁复的纹样的灰。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盘起的发髻显得人很成熟，但脸又显得人稚气未脱。
“你是谁？”范先生问。
“我是鬼。”对方答得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这下轮到范先生脸变青了，“小姑娘不要扮老成开玩笑啊。”
“你自己看，我有没有影子。”那女人，哦不，女鬼，声音变得稳稳的。
范先生铁青着脸，站起身，看了看她身后——灯下的确一点影子也无。
范先生眼底闪过一丝惊慌，这点惊慌被女鬼看在了眼里。
“我又不会吃了你。”她语气很淡，手虽被缚着，依然坐得端庄。
“当然。”范先生又喝了口水，吞咽声很大。
一人一鬼僵持了一会。
“我没偷东西。”女鬼率先打破沉默。
“我没说你偷了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
“你是鬼啊。”
“我可是你祖奶奶。”
“祖奶奶？”范先生觉得好笑，身子前倾，“想占我便宜？”
“你有什么便宜可让我占的？你自己上外边去看那牌坊，那牌坊是给我立的。”
这下范先生可看出来了，这女鬼全身上下的灰，感情人是个节妇。“听我爷爷说，那是明弘治年间之后范家第一块贞节牌坊，这节妇还得了朝廷表彰。”
“是吗？朝廷还表彰了吗？”女鬼的眼神突然有些落寞。
“你不知道？”
“自打我变成鬼，那牌坊就立在那了。我听人说了这牌坊的主人，一开始不敢信，确认了几代，才敢认那是给我立的。”
范先生将水杯放到桌上，手肘支着，手掌相对，前后摩挲着，皱着眉。“我听长辈说，那节妇很懂事贤惠啊。她丈夫比她大四十多岁，娶了她作继室。三年后她丈夫生病死了，头七刚过她就自杀殉夫了。”
“有说是怎么自杀的吗？”女鬼发问。
范先生想了想，说：“好像是上吊。对，是上吊。”
那女鬼听了，没说话，昂了昂脖子，脖子上显现出两道勒痕，深浅不一。
“原来我是这样死的。”她说。
屋内陷入新一轮的沉默。
“我给你讲讲我的事吧，你就当故事听。”还是女鬼率先打破沉默。
“我为什么要听？”范先生有些不耐烦。
“我可是鬼。”女鬼粲然一笑。
范先生身体往后挪了挪。
“跟你开玩笑呢。我被你绑着，就算想害你也是有心无力。”女鬼又笑了，“再说了，我只是想和人说说体己话，说完了就罢。”
范先生嘴角抽了一抽，他身后一只黑猫闲庭信步地踱了过来。
那黑猫本来神态悠闲。见到女鬼，整只喵秒进入一级戒备。“蹭”的一声越上桌，对着女鬼的脸，炸毛地叫了一声。
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发出难听的声响。
“大咪乖。”范先生抱起黑猫，想把它放到地上。黑猫依旧叫着，爪子一触地，就直奔女鬼而去。
女鬼脸色铁青，脚使劲地挪着椅子，椅子只是不动。黑猫腾空而起，爪子挥向女鬼，女鬼连鬼带椅子摔在地上，堪堪躲过了毁容危机。
“大咪！”范先生面有怒色，黑猫只是弓着身冲女鬼叫。
女鬼眼神先是惊恐，后又变得稍微平静。她闭上眼睛，身子一直在抖，脸部肌肉抖得厉害。
“大咪你扰民啊！”范先生拎起黑猫就往房间里走，餐桌边只留下躺倒在地上的女鬼和那把和她共存亡的椅子。
听着房间内范先生安抚猫的声音，偶尔混杂其中的猫叫，女鬼睁开眼，盯着餐桌腿，颤抖的全身渐渐松下来。
那边范先生安抚完了猫，走出房间，锁住房门，往餐桌方向走来，他看到地上有只鞋。
那鞋是灰色的。那灰不是单调的纯灰，而是拿蓝线白线灰线银线绣了层层繁复的纹样的灰。范先生把鞋拿起来，鞋还没他手大。
毛估估这鞋也就三四寸吧。
“这鞋，是你掉的吗？”他问。
听到声音，那女鬼抬了抬头：“是。不好意思啊。”
“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范先生抱歉地笑了笑，“我这猫性子野。管不住。”
“这猫哪里来的？”
“你那牌坊下捡的。”
“……”
女鬼沉默了，任由范先生将绑着她的椅子抬正。
“谢谢。”
范先生没应，他盯着手里的鞋一会，又看向女鬼。女鬼伸出脚去——说是脚，不如说是一团白布。
范先生面露为难。
女鬼神色局促，看了眼露在群外的东西，又默默把它缩了回去。
“给我解绑吧，鞋我自己穿。”女鬼面向空气，“我就算想伤，也伤不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