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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程:缝好切碎的花(合辑)
Euclase 2018-10-20

……

“花,请问需要花吗,今天早上的花。”

“呃……那种金色的是什么?”

“是大丽菊哦,两个便士一捧,要来一点吗?”

“那个玫瑰呢?”

“啊……玫瑰的已经有一位先生预定了,您需要的话下次我带一点过来。”玫瑰娇贵的很,要是提早摘下来花瓣很快就会焦掉了,最主要现在不是玫瑰的花季,“不过其他都还有。”

“不用了,来一捧大丽菊吧,两只花苞,其他的要全开。”

“好的。”艾玛很快地把花从水里撩出来,“两个便士,拿好哦。”

无论从意志还是身体素质来讲这位曾经身缠万贯的小姐都没有在这半个个月的时间内被打倒,她瘦了一圈,脸上带着的也不再是软软的酒窝,只是最后一点疲惫的笑容还没有从脸上完全失去。像是一场经典的歌剧,伦敦东区的人们甚至没有付一分钱就欣赏完了伍兹家跌宕起伏的延伸情节,在街头小巷里叽叽喳喳地回味着这些镜头。

这是一件大事,暴怒的火像猎犬对待食盆一样把整座工厂舔舐得干干净净,除了金属制的钢架零件还能看出以往的形状,其他设施荡然无存,就连它的主人——尊敬的、以感官迟钝出名的里奥先生也消失其中,警官们在余烬中找到了几个焦糊的油迹作为未及时离开工厂的员工们最后的遗迹。

这是一所很大的工厂,不受控制的火花了两天半才烧完所有东西,紧接着一场憋着很久没下的雨从天而降,把泥灰浆均匀地刷在建筑物上然后一点点冲掉。这不是一场及时的雨,当艾玛在半夜里从家里跑来工厂,向火海呼喊她父亲的名字时天空只有闷沉的云,非得等到东西已经所剩无几它才过来宣告火势筋疲力尽。

不过这倒是省了一点刷洗工的劳动力。

这座工厂的陨落对伦敦的经济出口造成了一定的伤害,报纸花了整整一面的篇幅来刷上醒目的黑色大字,不过头条是厂长的遗孀改嫁。这只是一所军工厂的失散,很快就会有新的商家顶替,人们现在关心的是谁将得到这样大笔的财富以及可怜的伍兹小姐将何去何从。结果显而易见,前伍兹夫人和律师莱利有过一段不太妙的传闻,唯一超出众人预料的是十四岁的艾玛小姐在和母亲大吵一架之后与其分道扬镳,继承了从莱利先生手中漏下来的遗产在街边买花。

这真是太可怕了。

丧父,家庭的变更,独立生存的威胁,从其中挑出任何一项都不是一个十四岁女孩该承受的,可是我们的伍兹小姐很少哭泣,淡淡的笑容下依稀可以看见往日轻灵活泼的样子,只是现在被厚厚的悲哀盖住了,她的眼睛里还剩下最后的淡漠竭力地支持着行动所需的清明。

除此之外她还无视着人们背地里对她不尽人情的评价,艾玛的头有点疼,前阵子她淋了雨大病一场,靠着喝水的疗法渐渐痊愈后又没有得到适当的休息,她站着可以感觉到大脑正在嗡嗡作响,花香似乎是拥有了实体正旋转着攻击自己。

“我定的花有吗?”

“啊、您好!花在这里。”对话总是强硬地拖回艾玛的全部思维,她觉得跟上思路有些吃力。用牛皮纸扎好的花束正小心地摆放在靠墙角的位置。“给您。”

“多少钱?”身材修长的绅士把手伸进夹克内层里摸索着他的钱包。

“我不知道……”艾玛的话让她面前的人笑了,“这是我问别人要的,他没收我钱。”

“您看起来烧糊涂了,”杰克看着艾玛几乎是在晃,“这些钱可以拿去买药。”

“啊……谢谢。”凉凉的硬币放在艾玛手上竟有些沉甸甸的,艾玛直接把它放进了包里。

“不看一看是多少吗?”

“呃、等一下啊。”艾玛再回去慢慢找,布包里的硬币碰得叮当作响,“我最近有点发烧了,头昏沉沉的,有些事情办的不是很好。”

“……”,杰克盯着看了一会,艾玛还真是有趣极了,“祝您一天顺利吧,顺便明天也能带一支玫瑰过来吗?一支就好。”

“好的先生,没有问题。”

远处的一个女子向杰克这里挥手,他很快地向那里小跑过去,手里挽着的正是那从玫瑰花。

这可真是一位幸运的小姐,艾玛想,这位先生太高了,她抬起头时他的脸背光,头真疼啊,听先生的声音可是个温柔的人呢。

他们走远了。

要不还是先回去吧,要是头痛再严重起来就非常不妙了。

 

杰克回去的时候从后门绕了一圈,花园里的艳红色里明显地被薅秃了一小块。

“那里是怎么回事?”杰克的目光扣着那块突兀的绿色,“我的花呢?”

“有一个小姑娘今天来问我能不能拿一些花,她发着烧,手里还有花篮,我就送她了一些。”杰克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责怪,仆人也就不以为然,平平地复述着白天的情节。

“你觉得明天她还会再来吗?”

“……您放心,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我觉得也是。”杰克摆摆手,仆人的工资很高但是能不能在房子里待住就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或者是天气预报——杰克的心情总是能够被这些不受控制的因素轻易摆布——怎么说呢,看运气吧。

又下雨了。要是自己待在室内的话杰克一定会希望这样的雨下得再大一些,可现在他有自己的事要去干,潮湿的砖块让他的脚步声变得明显,这不是什么好事。

“艾米丽……”他敲开诊所的门,“我来拿点东西。”

 “老师!?”坐在桌子后面的女子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去拿抽屉里的钥匙,“今天的雨很大,您要等一会再走吗?”

“不用了,今天有病人等我。”杰克的眼睛盯着锁孔,门很快地被打开,他从陈列柜上拿出一卷整齐卷好的手术刀。

“老师不会是要去医院里帮忙开手术吧……”,艾米丽叹口气,重新把门锁上,“老师就不要再这样了,大医院本来就是、”

“我总不会自断生路。”杰克抖开他的伞,“有事就叫我。”

艾米丽在东区偏近市中心的地方开了自己的小诊所,尽管情况不如规模更大人手更多的市医院乐观但她有一批忠实而出手大方的老顾客,经济状况相当不错。每当自己的技术支持不上就该要杰克登场了,这位尚还年轻的医生受过高等医学教育,尤其是外科的刀法稳得令人赞叹不已,艾米丽比杰克大上几岁但还是一直叫着老师,习惯了也一时改不过来。

“真是个成功的年轻人啊……”艾米丽感慨起来总是忘了自己也不过二十五岁,诊所就她和杰克两个人六四开着所有分成,老师还经常那样出去赚外快,大概比自己还有有钱吧……想想自己总是忍不住大手大脚地开销根本存不下什么钱,算了,反正现在的收入也够她舒舒服服地过上一阵子。“要是能够存钱就好了。”艾米丽望着窗外纷繁的雨,“不可能的吧。”

 

“今天有人来过吗?”杰克把外套丢到沙发上,他的左臂已经湿透,这样出门未免太过不体面,“昨天那个要花的小孩?”

“来过了。”仆人站得恭恭敬敬,“她站在门口,不过今天没有做更多的请求,这里有她送来的一袋苹果说是感谢。”

“啊……”杰克拎过纸袋朝里面看,牛皮纸防水,里面装着大半袋苹果。卖相还不错,大概是一个个选了和玫瑰一样的色泽。

看来今天预定的花是拿不到了。

正午时分雨停了,夏季残余的最后的闷热把空气压得很低,水塘里闪烁着太阳的光斑,说不定晚上又要下雨。

“今天有拿到我的花吗?”杰克的笑有一丝玩味,看着艾玛转身到身后的一大堆水桶里去找。

“嗯,您需要我包装一下吗?”艾玛举起手挡着眼前的太阳,这位先生长得真好看,只是出乎意料的,他似乎比艾玛想象得要年轻一些,“先生?”

杰克有点发愣。

“呃……这个不会多收您的钱的,我就是简单地包一下,不用也可以。”艾玛被杰克的目光看得发毛,“我就是看上面有刺。”

“啊,好啊。”杰克回神了,“你哪里来的花?”现在可不是普通玫瑰的花期。

“是昨天的花,一位好心的先生允许我到院子里去拿一点,因为真的很好看我就留了一朵。”艾玛很熟练地拿着绳子一圈圈绕着,最后系成一个蝴蝶结,“我一直养在水里,很新鲜的。您拿好哦,祝约会顺利。”

“约会?”

“嗯……?那个漂亮姐姐。”

“你该叫她阿姨。”杰克狭长的眼睛向上挑起,笑起来的时候艾玛觉得他眼角红红的。很好看。

呀,先生走的时候忘记打招呼了,不过应该不算太失礼吧?

 

艾玛的包里还有一点现金,留下的钱不多,大部分已经被她用来安置临时住所和应急的药品,她从小没有吃惯粗制的面包,消化的反胃能让她一整天都恹恹的。她的身体健康很成问题,但她就是不想回去,在艾玛看来莱利先生总是每天一样的一副嘴脸而母亲如此迅速的改嫁让她心寒不已,这倒是绝配。

伦敦房价最便宜的地段是在大教堂那边的小巷里,各种各样的人在那里聚集,几个便士就能算是一周的房租,条件是一切家具设施不得损坏。艾玛眼里那里已经没什么可以损坏的了,每张椅子都有不同的吱嘎声,每张桌子翘出来的钉子都在不同的地方。她细心地把那些破损包好,匆匆地赶往下一处工作地点。卖花的钱肯定是不够支付起日均开销的,每一天的时刻都有精确的分割,各样的临时工作填充着她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地方愿意雇她,毕竟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招来警察吗?

 

十点二十分,艾玛终于从两百多分餐厅菜单抄写中脱出身来,垂直下落的大雨覆盖了小巷里的每一寸泥泞。

“先生?”

这对于约会的结束时间来讲完美又浪漫,但是这样的天气和地址选择让艾玛皱了皱眉头,“您需要伞吗?”

“……”

僵持在雨中,艾玛不确定对面的人是否回应了她的话,她什么都听不清。

“您不要来这边了,这里是最乱的地方,那边连着教堂后面的墓地还出过鬼故事。”艾玛踮着脚把伞举高一点,“您太高了,能拿伞吗一下吗?”

“……”

“先生?”艾玛看向他,长长的袖子盖住了左手,头发湿透了正向下滴着水珠,有一缕卷卷地弯在嘴边,他的嘴几乎没有血色。

“您的衣服上有一点番茄酱。”艾玛指着杰克的前襟,“……别伤心,还会有更好的女孩子等着您。”

“没有伤心。”被鲜血刺激过的大脑正在轰鸣,杰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一小块偏橘黄色的血迹,他用右手擦去,淡红色的眼睛盯着艾玛,“你住在这吗?”

“是的! ”艾玛回答的相当惊喜,先生终于说话了,“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快点回家吧。”杰克的眼睛有些暗淡,“你家住这种地方?”

“呃、我以前不住这里的。”

杰克当然知道伍兹小姐之前不住这里,不过言外之意就是现在确实是在这里定居,难以想象昔日养尊处优的小姐会委身来到这种地方。杰克很快地走了,礼帽的顶端浮在伦敦骤降的雾里。

之前的仆人已经按着杰克的要求打包回家,他用右手伸进湿淋淋的口袋里摸出了钥匙迅速地在锁眼里转了两圈,火炉里只剩下灰白色的炭块,他没有点灯,直接走去了卫生间。厚重的黑色披肩和礼帽被他一股脑丢进了浴缸里,左手上过长的刀片不配合地勾住了衣角,划开了一小块。

杰克锁上了浴室的门,镜子里他看见自己头发凌乱,花边的衬衫上溅满的橙红色正渗入被雨淋透的裤子在地板上留下稀释的血渍。一圈圈,他把手术刀解开,冲干净,包好。

今天结束了,直到现在他泡在水里的时候他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行动的理由,今天是第一次,但他知道不是最后一次,他会慢慢掉进极端,成为别人眼中未知的遗题。谁知道他是有多么热爱切割的感觉,这是病态的,他完全自知,但是停不下来。

清晨的尖叫划破了半个东区的宁静,大雨中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在靠近它的一块水塘里晕开即将凝固的暗红色。小巷很快就被封锁,在大雨中奔跑着的警官们隔着着发白的雨幕大声交流着,这是狭小秽乱的巷子里最热闹的一天,艾玛庆幸自己昨夜多带了一些抄写的纸条回来,她坐在窗前刷刷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对话。她不敢出去看,之前凑热闹的邻居还在墙角反胃,铁青的脸色比尸体更加惨白,艾玛满满思考着,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微微触动着她的耳膜,等手上的这些都抄完再出去吧。

艾玛见过尸体,那些从工厂废墟里被抬出来的焦炭是她一辈子忘不掉的噩梦,小巷已经被清理干净,她路过的时候只从人群里看见白布覆盖着的一块什么,滂沱的雨都掩盖不了的腥味催促着她快跑着离开了。现在时间还早,街上的行人也很少她抱着一叠抄好的菜单走进了餐馆。

“有人吗?昨天的抄写。”

楼梯上很快地响起了脚步声,精神厌倦的老板娘从抽屉里丢出三个便士然后提走了艾玛一个晚上的抄写成果。艾玛站在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她鬓角上的压发针全部一个个跳出来,松软的头发乱蓬蓬的。

“你不走吗?”

“夫人,您知道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吗?”艾玛有点发呆,诺诺地问了一声。

“早上?”这位夫人提起了自己的兴趣,“听说有人死在了那边的小巷里,早上的那声尖叫声还吓了我一跳。”

“然后呢?”

“听说死的是个妓女,警察还在办案呢,我怎么知道,摆明了是谋杀,说不定又是什么恩恩怨怨的。”

“啊……”也是,案件要侦破还要一段时间,“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需要我帮忙吗?”

“我看看,”老板娘的手快速地翻过艾玛抄的菜单,“你再写一点吧,晚上关门之前交过来,字要像这些一样,三个便士。”

“谢谢您! ”三个便士,这算是一担优越的交易了,今天雨大,来买花的人肯定不多,还是抄抄写写好了。她很快地跑回了家,厚厚的一叠纸在吱嘎作响的桌子慢慢消减下去。

 

外套,披肩,衬衫,裤子,领带,杰克看着它们在火中散发出浓烈的烟,慢慢化为灰堆的一部分,蛋白质和棉燃烧的焦臭很快顺着打开的窗飘散得一干二净。后花园里的玫瑰丛被刨开一块,松散的灰泥很快就被填进坑中埋好,他自认能种出伦敦里最漂亮的花,无论在什么时候。

他又起晚了,昨夜淋雨的经历让他今天精神状态收到了打击,过多的湿气涌进了四肢,他总是困。

翻身倒到床上。

杰克不缺钱,因此家里总是布置得很舒服,他陷在柔软的羽绒之间被矛盾和回忆折磨得痛苦不堪,他狠狠地抖了一下,小声呜咽起来。

真是,明明已经过了嚎啕大哭的年纪。

墙角缩着的男孩他从未认识,那时女人正拿着扫把赶着企图让孩子出去——哪怕是顺点什么回来也好,杰克觉得自己的血压正在飙升,他知道自己讨厌这个女人。

于是第一天他走过去搭话,第二天他送她一大束花,第三天他约她出去第四天把最后的证据烧成灰埋在花园里。

希望那个男孩以后不会变得像他那样,杰克亲测用金钱浇灌出的人会成为伪装技术高超的危险分子,他没有那么高尚,疯子般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有时候这些事都不经过大脑。

在街角,他今天没有见到那个迷迷糊糊的女孩子,原先放花篮的地方空空的,杰克撑着伞迟疑了一会拐进了东区的小巷。

“那位落魄的小姐在哪?”两个便士落进了巷口站着的少年手里,左拐右拐,很快杰克就被带到了一扇门前,领路者很快地离开了。

“扣扣。”木门比杰克想象中的还有松脆,艾玛开门的时候杰克觉得她是在拆卸。

“先生?”艾玛瞪大了眼睛,“您怎么了?”

杰克的眼眶还有些红红的,昨夜未睡好的乌青在眼下尤为明显。

“您请进! ”艾玛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将这位访客堵在门外,她偏偏身子将杰克让进来,下着大雨,她对这样的行为毫无头绪。

“还有花吗……”

“有啊! ”艾玛匆匆跑进里面的隔间,杰克就站在外面等她,一旁的桌子上放着两叠纸张,她正抄写了一半。就放任陌生人这样站在自己家里还真是心大。

“您需要多少?”艾玛抱着一大捧花摇摇摆摆地从里面出来,弯着腰以确保不会撞到什么,“今天雨太大就不去街角那边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来的,麻烦先生来这里了。”

“没有。”杰克轻轻回应了一声,“剩下的都要。”

杰克不赶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步速总是那样的快,一路走来他像赶鸭子一样跟在领路人后面。

杰克抬头去看艾玛,她没有回答,匆匆地转身去扯挂在墙上的一串绳子里的一根,很快地把所有都包好,两边的碎发顺着动作一上一下。

他真好看,艾玛悄悄的把自己的想法都藏在心里,讲话的的时候她的眼睛不敢在那张脸上停留太久,他们还没讲几句话,可艾玛就是不太敢看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把他的样子记清。第一眼的印象好像还挺深刻,但是在各种琐事的重压之下就只记得是个非常好看的样子,此后偷偷地看一眼。再看一眼。

她很羡慕那位不知名的小姐,有这样的先生喜欢,却又偏偏是个不知道珍惜的。她只那天远远见过她,比自己高很多,棕色的卷发在太阳光下微微可见金色的边沿,鲸鱼骨内衬紧紧地用丝带拉住,记得那天她笑得那么好看,正好先生也是非常好看的人,大概很般配了。

她叹一口气,把花扎成小束递给杰克,“先生别总是那样伤心,”她把手套摘下来搭在椅子后背上。

“失恋不算什么?”

“这样算不了什么?”

还是“会有更多可爱的女孩子?”

前二者更像是事后打击而后者甚至有暗示的意味,艾玛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今天这样敏捷以致能如此快速地分析出这么多细节,但她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千言万语的问候哽在喉咙里像一块粘住的糖。

“我不伤心。”杰克盯着她看,“我开心得很。”

“啊……是的。”艾玛抓着自己的衣角,先生狭长的红色眼睛向下瞥着,这个角度也不是很好确定现在他到底是生气了没有,那条声线总是冷冷的。

杰克抓起花就走了,他也没有撑伞,雨点落在他的帽子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先生大概是生气了,艾玛捏了捏自己的右手腕,她的舌头总是在不适合的时机发表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论。

艾玛把门关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他没给钱,不过仔细回忆了一下先生当时好像也没有说过要给,坐下时才看见桌角上放了一先令三便士。

一先令三便士!艾玛把一先令捏在手上看了看,她自己似乎已经对钱产生了两套的认知体系,其一还停留在之前对英镑都平平漠视的位格,而另外一个则视一先令三便士为两天半的劳动成果。艾玛揉揉头发,把大小不一的硬币投到小包里,绕过桌子的角爬回凳子上继续她不见尽头的抄写工作。

第二天早上艾玛醒来的时候还在下雨,且到达了不适宜出门的境地,天气一下子冷了很多,她不得不翻箱倒柜地去拿箱底的那些厚重衣服。艾玛很喜欢上面的那些蝴蝶结和扣子无奈这些对她而言实在是累赘万分,外衣在剪刀的加工下只剩简单的主体,服服帖帖地裹在她身上。这些名贵的款式在她的加工下失去了繁复的装饰,可惜艾玛依旧不确定以她这样的月入是否还支付得起干洗费用。

扔下剪刀,她举着伞出去了。

雨真的非常大,伦敦的雨季往往伴随着冬日的来临,夏天明明还好好的,艾玛觉得自己更愿意相信自己是活在梦里。她的皮靴用了最好的工艺防水,包括这些泥浆,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水坑里跌跌撞撞,衣服下面盖着她的抄写成果。

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前面和她的伙计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些什么,她很顺手地递给艾玛三个便士然后扯走了厚厚一沓菜单,艾玛拉上门就走了。

今天没什么好干的,她把脚上的鞋子蹬在门口,盘算着是不是要给自己的房间清理清理,昨天去面包店买的法棍应该还能在支撑一天,她现在对这些严重反胃,要饿到头晕才吃得下去。正巧现在屋子里潮湿不堪,她还不如把这里的卫生搞好一点,艾玛抬头看看木质的天花板,森森的水汽正从那里毫不吝啬地泄漏下来。她也不知道该说自己些什么才好,冬天总是浑身发冷,夏天也热不起来,在这样的水雾中闷着只能感觉到头晕一阵阵向上翻涌。

抬举手臂异常吃力,蹲久站起来的时候她几乎整个人倒在椅子上头晕目眩,往前冲,她不自主地把自己埋进床里,最外层的被子湿冷冷的贴在脸上被她熏热了一小块。

慢慢漆黑的视野缓解着一圈圈发散的头疼,这大概也算是个老毛病了。窗外的雨没有停,早上看见外面的水塘里已经积水,不知道这样下雨有没有漫过门槛来,这样潮乎乎的总让艾玛喘不过气。她一直睡,睡了很久,醒了就仰天躺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看累了再睡,光和影悄悄地在房间的窗框上攀爬。

她一直睡,赖着直到饿得肚子绞痛才把脸从熏得暖暖的被子里抬起来。面包就在床头,死鱼打挺一般地挪到床头柜边,艾玛扯下一块狠狠嚼起来,嘎吱嘎吱。她想念以前家里每星期天都会做的芝士夹心法棍,妈妈会把一大盆烤得外皮焦黄且向外冒软芝士的面包放在桌上,那曾经是她最喜欢的。

她躺太久了,伸着脚去钩地上的拖鞋,膝盖在承重的同时一阵噼啪作响,在这间房子里待久了大概会和那些椅子一样,或者等有一天会和那扇门一样用松脆来形容。

没有开灯,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已经入夜,外面正在刮风,很大的风,艾玛趴到窗户前面看雨被吹着变成一片一片的在狭窄的小巷里肆虐,咚咚地撞击着玻璃,从边角里渗进水来,艾玛转身去拿了一块干毛巾把破口堵上。

风声令人毛骨悚然,声音堪比一声声绝望至极的尖叫,在渐黑的夜幕下说是鬼哭一点也不为过。艾玛堵上耳朵,那些尖叫就从指尖的缝隙里漏进来。

“啊— ! ”

所有的血液停止了大概有那么两三秒,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尖叫,艾玛僵硬地扭头去看自己的胳膊,上面的鸡皮疙瘩反反复复起了三层。

应该不是,声音不算大,也许是风。艾玛扭头去看窗户,外面除了雨什么都没有,淡淡的透露着微白的光,她拿过钟来,现在两点半了。她发现自己四肢冰冷,于是跌跌冲冲地爬回床上坐着,目光透过窗户盯着外面的世界。

她看到有一个黑影从窗前走过,大致勾勒出一个人的样子,没有一点声音,很快地消失在了窗棂的另外一边。

她一直醒着,而且知道那位刚刚偷袭了一个活人的猎手又在今早出动,安安静静地把新的受害者切得支离破碎。

 

警察队长发出了困兽般的咆哮。

面前的尸体已经不能再让人称之为一具尸体,淋漓的肉糊熏吐了在场的四个警员,他们甚至开始怀疑连环案的杀手是否是人类,或许是潜伏于城市中的一只非科学的怪物开始了它的行动。他们被愚弄了。找到的证据互相矛盾,内部纷争极大意见不一众说纷纭,外部的舆论哗然,女王陛下亲自出面询问这件事的进展。他有什么办法呢,对于别人警察可以追踪逮捕,但是对于它 可怜的警察们束手无策,迄今为止两人死亡而一切所能做的是等待这只怪物自行离开,期间献上的都是作为安抚的牺牲品。

队长摘下自己的警帽,把一块白布盖在这堆消失了生气的蛋白质上。

“死者是谁已经问到了吗?”

“是个妓女。”

 

悠扬,湖面上安安静静的没有波澜。

弧度,刚刚好是最优雅的弯曲。

很小的时候杰克就喜欢这首曲子了,意境很好,他站直,左手像指挥家的样子对着空无一人的卧室打着拍子。

他拥有一个看不见的乐队,日复一日地在他的脑海中演奏这首曲子。

天鹅湖,他走到哪都会哼上一段,这令他保持优越的姿态。

人们总是喜欢优越的姿态。

正好,他是出色的辩论者和演员,他有的正是他们想要的。

他挑起一件新的衬衫,展开,把扣子一颗颗扣号然后把下摆拉平。后院里的玫瑰花已经开始凋谢了,他已经做了超乎于任何一个花匠的努力去延长这些美丽的保质期,但它们依旧开始呈现出焦黄与疲惫,之前被剪出的切口没有完全长好。杰克又想到了街角的孩子,偏棕黄色的头发松松软软,她的笑容极其疲惫,他刚想形容那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时又觉得其实也挺好看。餐桌上还摆放着上星期不知道礼拜几送来的牛皮纸袋子,他拉开来看了看,是一袋子苹果,不是特别新鲜了,上面依稀可见细小的皱纹爬满了表面。杰克犹豫了一下又推开了,早餐之后他松开了玫瑰下面的泥土接着把切成薄片的苹果埋进去——这些苹果真的很不新鲜了,微微变软的质感让杰克有些不满。总之都埋完了。

伦敦的雨季很持久,几乎要贯穿整个冬季,艾玛不停地在期间接手些什么零散的活,维持着自己节省得令人咂舌的开销。她渐渐变得沉默,安静,在闲暇的时间里望着窗外仔细地盯着每一个过往的人影然后微微摇头。原先手忙脚乱的处事方法大大改善,如今艾玛已经能够在各项粗杂的活计上得心应手,她有了些闲钱,自己小心地储存在角落里一点点攒好。

她经常听同行的伙计们在闲杂或是偷懒时大嚼舌根,把伦敦夜雾间的凶杀者传得像是凶兽一般,她往往是支着头在一边听,想着那天从窗前一晃而过的人影,她的血液都冻结了。第三个受害者在大约一星期前死去,这个怪物已经停手一段时间,整个伦敦上下现在都紧绷着神经,大街小巷埋伏着穿便服的侦探,街头的警车里值班的警员夜不成眠。

但他们还是失败了。

深夜中戒备着的所有人捕捉着任何一点不和谐的音调,在一声惊呼过后他们极速地奔到现场,迎接了一堆温热的碎块,紧追不舍的其中一人跟随脚步声跑了很远却发现自己早已走失,在圆形的路径内徘徊了五圈有余,他连影子都没有看到。

“那是个怪物。”警长辞职了,他身心俱疲劳累不已,“我并不认为那是我自己的失误或事无能,等他自己走吧,别闹笑话了。”

艾玛阅读每天的报纸,研究着各家媒体对凶杀的描述,死者们被开膛破腹大卸八块,移去声带,甚至身体部位的一些器官也不翼而飞,可能是在收殓时被遗落在了街边但是更多人相信那是开膛手收藏了去,这真是恶劣至极。

他的作案频率没有人们意想中的那样高,而且受害者往往是妓女,平民们开始松懈下来,求救的言辞也不再强烈,毕竟没有人会愿意正大光明地承认自己是个妓女。皇室已经失望,伴随着最后一点信念督策着警察局继续着案件的调查,无论是警员,探长或是侦探都对这位隐匿在伦敦浓雾里的杀手咬牙切齿。

殊不知他只是一个高明的医生而已,为了一条新的牙膏愤愤地爬起来去杂货店,送自己的衣服去干洗,认真地清洗自己的手术刀。只是这位医生病了,且不能自医。

平静已经持续了几天,当然也没有人会把这一切和私人诊所中一位正忙于接手切除手术的医生联系在一起,现在外面的口风很紧,在小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穿着便衣的警察,他们拉低帽沿,在每一条小巷口徘徊留意着细节。

杰克感谢他的手术暂时救他于这些夜间行动,他否认自己精力旺盛,但事实唯是有工作才能将他从这种折磨中解放出来,他总是需要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在手术结束的晚上他又出门了,刀片正在袖子底下,长长的后摆在湿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十点在杰克的作息时间表上还算很早,很久没有看那些灯一点点暗下来的时候他总是想图个新鲜。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朝向已知的风险走去,刀尖下的食指微微摆动,碰撞着其他的刀片发出轻声的铮鸣。

他受不了。

伦敦的雾粘稠阴冷且有肉眼可见的厚度,他在沉沉浮浮的水汽中隐隐露出一小块轮廓,拖动着阴影中那些等候已久的警察。他听到身后有不止一双皮靴发出的吱嘎声随着自己的移动改变着方向,他慢下来了,左手的遗留在衣角下渐渐伸出反射着灰白的光晕。他听到那些人惊呼,然后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们举起了枪。杰克摘下帽子盖住自己眼睛以下的部分慢慢朝着身后转过去,向后一步,鞠躬。

标准的绅士礼,红色的眼睛在一个恰好的角度闪着微光。

他在一瞬间开始了逃亡,不长眼睛的子弹向他飞来,于是杰克极快地闪近阴暗的小巷,那是连续几桩案件的发生地点,封锁现场的胶带还没有撤去,松散地耷拉在湿漉漉的地上。

他走得很快。

身后总是有人的声音尾随不断,而拖着刀片的左手似乎也太沉重了一些,他想抓着自己的手腕却摸到了一手的血迹,左肩上被子弹刮开的伤口已经被血浸透了。

小巷里很快地亮起了灯,一个个模糊的黑影站在窗前对着外面的动静侧耳而听,胆大的甚至打开了门的缝隙。

“嘘——今天警方就要抓到那个该死的开膛手了。”

杰克猛然回头去看自己身后的路,那里血迹斑驳,警察们寻血而来,光是他停顿的一小会已然能再次听见皮靴的哒哒声。

他把身上的披肩扯向左手盖住了下滴的痕迹,他不太感觉到痛于是继续往前走,只是眼前的物像浅浅出现了白边,小小的白色圆圈在周围疯狂跳动,他知道自己正持续失血。他没有拐弯,沿着干路径直走下去,这反而甩掉了身后的警察。杰克在一段下坡前撑了一下墙,他可以看见四周的土渣扑簌簌地往下掉,他掸掸身上的灰土慢慢往前。

他终于开始感觉到了明显的痛觉,这倒使他褪却了之前的困意,周围的昏黄的光线照出了他熟悉的环境,不久之前这里还有一堆肉泥。

“先生?”

“!?”

艾玛的声音很小,但结结实实把杰克吓了个正着,瘦瘦的女孩站在门背后吃惊地看着他几乎没有血色的脸。

“您先休息下再去追人吧,”艾玛把门拉开了,血肉模糊的左肩映入灯光之内,“呓! ”

艾玛不是什么胆大的孩子,向上翻起的皮肉扎得她后退了两步,“毛巾! ”她甚至扔着门不关,反身折回房间里去找热水。

杰克还站在门口,绑着刀片的左手在喉结微微移动的同时暗自抽动了一下,他迈进门去,年久失修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

“咯哒。”

衔铁吸上了。

“您先坐下! ”艾玛正在从柜子最底下抽走干净的毛巾,“如果不嫌弃的话。”

所有的凳子椅子都在吱嘎作响,不过现在杰克倒是一点不在意这些细节,眩晕感激得他有些反胃,披风包裹下的左手上还有闪光的刀片,他需要保持清醒,保持清新需要体力。

他听到房间里面有搅动的水声。

“有酒吗?”

“呃,没有。”艾玛的手在各种瓶瓶罐罐之间飞快的翻转,把每一个标签朝向自己。

“往水里加点盐,不要太多。”杰克一手支着脑袋,把左手藏在衣服下面,“谢谢。”

艾玛的速度出奇的快,沾水的毛巾被叠好递给杰克,自己又捂着眼睛不敢看。

“走过来一点。”杰克靠在椅背上,艾玛伸手还差他一截。

湿冷的毛巾带着剧烈的痛感附上了左肩,“剪刀。”杰克的声音有一点抖,但他稳住了,把沾血的毛巾换了一面。

“剪刀。”艾玛惨兮兮地看着杰克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很快地把剪刀找来。

时间还算短,最外层的血液还没有和衣服粘在一起,湿透的一小块衬衫和外套被整齐地剪下来丢在一边的盘子里,艾玛仔细地看着那只盘子,决定下次不再用它吃饭。

“能再绞一遍吗?”杰克望着艾玛。

女孩没有回答,淡绿色的眼睛里堆满了深刻的恐惧,杰克叹一口气,收回自己悬在空中的手臂。

“我马上去……”艾玛诺诺地开口,捏起毛巾的一角向水池走去。

杰克真的流了很多血,水盆里的液体呈现着偏橘红的颜色,缕缕的血丝在水中漂浮,艾玛深吸一口气,用力把毛巾绞干。

“先生。”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杰克把毛巾搭在上面慢慢谈了口气。

“去休息吧,”杰克看了一眼桌上的钟,“你早该睡觉了。”

艾玛楞楞地站着,把桌边一张没有推好的椅子靠道桌边上去,她盯着杰克看了很久。先生一直很镇定,仿佛受伤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艾玛转身去火炉边倒了一杯热水,天气有点冷,她切了一片生姜放在里面。

先生喝水吗?他一直这样坐着好像已经是累极的样子,艾玛一直觉得长得这么好看的先生估计是不会喝这样的水的。她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粗陶杯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出去。

“谢谢。”杰克垂着眼睛看了一眼水里的生姜,“我想现在我的失血状况还不是很适合姜汁。”

艾玛匆匆忙忙地把杯子从杰克手里抢过来,一整杯热水全部倒进了水槽。

“普通的水就好,谢谢。”杰克礼节性地朝她一笑。

艾玛重新去舀了新的水,嘭的一声不小心敲在桌上,果然先生说的对,该睡觉了。

艾玛爬回自己床上的时候还在想先生半夜会不会发烧,及至完全躺倒在床上时才想起来自己和先生原不是很熟的人,之前爸爸就讲过让陌生人进家里是万不可以的——不过那些仅限于坏人。

她还是很快睡着了,三分钟之内。

杰克一直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来自伤口的灼热感让他几乎清醒了一夜,低烧的昏沉被短暂的休憩冲淡,在接近凌晨时他终于小睡了一会,但太阳一升起他又醒了。

外面已经非常吵闹,小巷里的人们对昨晚发生的每一个细节评头论足,现在离开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杰克站起来松了松自己的骨头,久坐伤身。

要站起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阵头晕眼花之后这位绅士扶着椅子找清了东南西北,透过虚掩着的木门是一张级简的床,以及一个睡得不省人事的孩子。

说是孩子,杰克稍稍走进了一点,她应该也要到了维持异性间警惕的年纪,杰克的两节手指在木板上轻轻敲了敲,她没有醒。

算了。

他重新回到窗口找到一张椅子半坐半靠地倚着墙,闭上眼睛,他的听觉在人们的对话间游走。

昨夜的确让很多人都惹上了麻烦,上任不过一个半星期的新警长因之前夸下的海口遭受了女王的震怒,多次的失之交臂让向来以和蔼著称的女王陛下再三挑起了屏退这位下属的念头,不过对外界皇室依然对此次行动采取了肯定的态度:开膛手已经被发现,新的通缉令与画像很快就会出现在伦敦的每一个角落。

杰克一直保持沉默。报童们在街区之间奔走,每一个街角至少贴了两到三张配有画像的通缉令,杰克坐在窗户后面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惊叹皇室到底是缺少一位画工精湛的画师还是那些目击者由于天光太暗而没有在当时及时看清他的长相。他的眼睛偏向细长,画像上的那一对牛眼真是令人咂舌,还有这样的体格差异,是这件太显胖吗?

他的第二块指关节喜欢在思考的时候敲敲桌子或是那些平整的板面,手上的小刀有些搁手,但是不影响他的心情。

卧室里终于传来了响动,照十五六岁这样爱睡的年纪艾玛其实还可以再睡上一到两个小时,她长时间的作息要求拨早了生物钟,揉揉眼睛,她从床上翻下来。

“日安,先生。”艾玛顺了顺自己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朝杰克摆摆手,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去灌热水。

“早。”

杰克一直望着窗外发呆,门前的那块水坑简直是像有魔力一样地吸住他的眼睛。

“……先生?……先生,……先生?”艾玛实在想不明白窗前的水坑有什么只得看的地方,杰克一直出神,她只是想问问先生到底要不要咖啡。

“嗒嗒、”艾玛轻轻拍了拍杰克盖在披风下的左手,金属和扣子发出的碰撞声吓了她一跳,先生的左手是刚架子吗?

“!! ”杰克几乎是在一瞬间跳了起来,艾玛后退一步,重重撞在椅子上。

“唔! ”真的好疼,要不是自己把那些边角上的钉子都用纸板包好说不定还会有破伤风的威胁。可怜的女孩不明所以地抬头去看杰克,他正像一只黑色的大猫那样弓着腰,右手紧紧抓住盖着左手的披风。

早知道就在房间里找找有没有螺丝刀了,他总是把刀片固定得太紧,没有工具一时半会还卸不下来。

“先生的手……?”

“你父亲母亲没有告诉过你不要让陌生人进家里吗?”

“先生不算是陌生人了,而且您是警官呀。”

杰克看着那双淡绿色的眼睛,很干净,浅浅的一望就能到底,他微微笑了一下,“不算陌生人也还行,可我不是什么警官。呀。”

“但是、”

冰冷。

艾玛第一次这样明确感受到寒毛凌厉的滋味,先生总是那样温温和和的一个人,为什么说话的时候总是这样让人害怕呢。

“先生……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吓吓你。”杰克兀自笑了,“你也该警惕一点了。”

面前的小姑娘长舒一口气,大口大口地呼吸,杰克甚至能在那对绿色眼睛里看见水光的色彩。

“开膛手哪有那么可怕。”

“哈哈。”艾玛干笑了两声,“是您太过分。”

杰克沉着眼角低声笑起来,小屋终于在天光之下呈现出适宜人眼的光线。

艾玛背对着窗户朝热水瓶里灌水,她往杯子里多倒了一些。

“先生,水。”

出手的时候艾玛才觉得自己疯了。

做事不经过思考,出手不经过大脑。

典例,说得就是自己。

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披风被一下子从隐藏着的左手上掀开,钢制的刀片就那么明晃晃的暴露在清晨的微光中,可怜的杯子在桌角上敲掉一大块。

纵使是杰克也吃了一惊的,两人在寂静之中稍作沉顿,然后首先反应过来的艾玛直接冲向了门口。

很不幸,衔铁是吸上的,这点时间足够那只满身猩红的大天鹅合拢他的翅膀。

艾玛现在才想到尖叫。

不过来不及了,杰克干脆利落地再她身后敲了一下,艾玛摇晃着接受了全黑屏。

  

 

周围很干燥,棉布质料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艾玛不喜欢消毒水。

后颈被打到的地方还在发酸,到没有一开始觉得那么疼了,微凉的触感在一下一下地轻轻捏她。脖子这样被捏着很舒服,一开始昏昏沉沉的眩晕感经过这样的小动作减轻了不少。艾玛眯开一条眼缝,天花板暗暗的悬得很高,玻璃质的吊灯一度让她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大火之前的家里,妈妈还在厨房里为自己做布丁,爸爸正在沙发左边一点的位置上看早上的报纸,她往父亲常在的位置看去,先生正坐在那里,灰红色的眼睛正透过窗户看着外面,一只手搭在沙发上,动作已经停下了。

杰克慢慢站起来,艾玛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缩到沙发靠后面的地方。杰克的鞋跟踩在地上只有很轻的哒哒声,半掩着的灰色窗帘被拉开,细小的灰尘在空中乱飞。

先生没有看她,自己出去了。

先生的家里不大,但很精致,从上到下透露着近乎于病态的整洁感,那些家具看起来有段时间没有人去打扫了,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浮灰。艾玛的胳膊在上面蹭了蹭,要不是现在看到先生在这里走来走去她其实更相信这里有段时间没人来住,先生的品味好像有些老旧,那些还都是几年前的经典款,爸爸才会喜欢那些。

她听见门锁和钥匙发出的微响,圆圆的锁孔转动了两圈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艾玛忽地站起来,客厅里的窗正开了一半,她双手抓住框沿往上抬。撞击的响声出乎了她的意料,窗框上方有两条金属,最高就只有一掌的间隙,下面是一大片艳色的玫瑰,一半正在凋谢,艾玛又试了试,纹丝不动。

“有一间小一些的屋子在楼上,你自己先在这里看看,饿了厨房里有东西自己够得到。”

纤长的身影就站在花丛边上,艾玛情不自禁地去注意杰克的左手,那里干干净净,规整的袖口下面扣着三颗扣子。

她像触电一样弹开窗边,转身退到阳光晒不到的阴影里去,先生温温淡淡地站在背阳的花丛前面盯着她的眼睛。

先生的眼睛真的很好看,相对于瑰丽的色彩,那下面是一层深红的寂静,失去了声音。

她再往窗边看的时候先生已经走了,早上的草丛湿漉漉的往两边倒开。

回到客厅里,她有些害怕,楼上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是先生之前说的卧室,另一个是书房,厨房和卫生间都在一楼,先生也住一楼,二楼应该没什么人住,客人来时才用得上。

杰克把自己的东西收得很好,至少一些贵重物品的摆放位置远远高出了一个十五岁孩子的身高范围,艾玛小心地推开一间又一间房间的门,里面出乎意料的整洁,没有残肢断臂,没有血丝,甚至艾玛闻不到一点点血腥味。

中午的时候她煮了一个土豆,切开时才发现它没有全熟,艾玛把它掰开吃掉了熟透的那一半。她在二楼的书房里过了一个下午,里面的书大多都是关于医学解剖之类的,有很多法文书,有一些术语艾玛也看不懂,里面的图片她倒是一张张翻过来,有几次里面的骷髅图像吓了她一跳。晚上八点过的时候门锁还是没有动静,整座屋子黑下来,她不敢再去厨房,那半只凉透的土豆全部被她吃掉了。艾玛把二楼的灯全部点亮,她坐在扶手的栏杆往下看,地毯软软的,她干脆躺在上面,两条小腿伸出栏杆在扶手外晃荡,晃荡,晃荡……停下来了。

艾玛醒来的时候门锁大概正在转第二圈,她睡得不太好,地上不算太冷但是平整得让人难受,楼下的灯悄悄地亮起来,艾玛撑着地一点点做起来,双手抱着雕花栏杆。先生的身上带着伦敦夜里特有的森森冷气,温黄的光线暗淡了一些,艾玛的头发向两边蓬开,打着微卷,太困了,一楼的摆钟啼啼嗒嗒的,两点半多一点。

艾玛摇摇晃晃地打开客卧的门一头扑倒在床上。

没死就好。

杰克还不是很习惯这样的灯火通明,两点半,这不是一个正常的活动时间。他比较爱好在夜里走走,晚上的清冷让他觉得稍微自在一些,这段时间警察局内部出现了些调动,街上的部署少之又少,亏得他没有起些活动的念头。今天和以往不太一样,他只是想在街上走走,走得越远越好,他还不想回家,至少要等那女孩睡着之后再说。

他还在街区口上的时候就看见还剩下几上窗户罕见地没有熄灯,在院子里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二楼灯火通明,他在花园的楼下站了一小会,进门的时候也尽量轻手轻脚——她还是醒了,不过就一小会。杰克熄灭了所有的灯光,家里的一切比他预想得更好一些,东西还是整整齐齐地放着,厨房里的东西几乎还没怎么动,杰克仔细找了一下发现少了一只土豆,垃圾桶里还很干净,艾玛把皮都吃掉了。

他们之间没有对话,除了走路或是起居之间的动静整幢房子安静无声。艾玛渐渐的找到了杰克的作息规律,没有规律。先生有时候其得很准时,回来也很早,有时候下午才起,一直要到夜里两三点才会回来,她独自听过雨夜里的风在呼啸,在深夜被浓浓的血腥气味呛醒,不过后者只有一次,先生总是喜欢夜行,归来的时间以当天心情为准。她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怕黑,每次她会坐在二楼的栏杆后面盯着门锁看,一楼点一盏留给先生的小灯,等他回来艾玛就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有一次艾玛走到楼下的沙发上坐着等杰克,不过那时正不巧是一个血雨腥风之夜,她嗅到了鲜血的气味,安安分分地回二楼抓着自己的栏杆。先生用眼角刮了她一眼,那里是以往从未有过的狂狷。

真好看,她在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笑了。

先生渐渐提早着回家的时间,现在很少有再到一两点的情况。艾玛把头靠在栏杆上等着,先生的眼睛像流光在灰暗的光线下吸引着她的全部。

她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变化。

因为一整个冬天过去了。

 

“六月十三日,先生把窗子上的金属条拆掉了。

  这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艾玛把每天发生的大事都记录在自己的一小本笔记本上,“今天先生没有关窗,也许是因为夏天就要来了。”

艾玛坐在二楼她常待的地方偏着头看着杰克掀开了那扇很久很久以前就只能开一条小缝的窗,窗外是太阳,那丛玫瑰又开了,真不知道先生做了些什么。

工程结束,杰克收好自己的小工具箱慢慢往回走,再推开房门的时候他看见艾玛就坐在窗框上。

纠结,不自然的视线,窗前的女孩不在意杰克想的这些,她的刘海有点长了,风吹过来的时候纷纷地遮住她的眼睛,是秋草里绿祖母的样子。

“日安,先生。”她很久没有说话了,嗓子发出的声音已不是自己预想的那样,艾玛自己都微微吃了一惊。

杰克仓皇地走了,连带着关上的门在巨力下反弹,再极轻地关上。

他逃走了。

又没有走很远。

他很闲。

又闲不过窗前一动不动的家伙。

他坐在图书馆有一面窗朝向屋子的方向盯着艾玛,有时候他会想冲回去重新钉死那扇让他心绪不安的窗,可是他在这里坐牢一般待了一个上午唯一确信的就是艾玛该多喝点水然后去厨房里弄点自己想吃的。

他坐在窗前自己就是一副光影交杂的画,浑然未觉之间他的对面多了一位翻着灰色封皮书的小姐,杰克猛然地推开椅子——他看见艾玛拉高了窗框。

很显然那位小姐不太乐意他这样突然又大幅度的离开,一个歉礼,杰克也不太愿意这样,但这是他能给的全部了。

他看到窗打开了,双腿带着不太自然的白色融入进了窗檐下的花丛里,他知道刺很尖,杰克不止一次地见识过它们的威力。全身绷紧,多少次他告诉自己只要她再往前一步就冲上去挖出那段后颈上的第三块骨头。最终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看见自己讪讪地回到家,艾玛正早有预谋般地坐在原先的位置,手上还拿着她此行的战利品,在鲜血淋漓中。

杰克觉得一个孩子的变化能很大,远远超出着自己的想象,甚至大于了自己的理解,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恐惧,不同于一年前那次在湿答答的夜晚中拖着急剧消耗的身体逃亡的刺激,他一点都不享受现在的惧怕。

他向窗口懒懒赖着的女孩伸出拿着消毒水的手,艾玛淡淡看了他一眼,低头咬了一口手上的花。

诧异与惊愕交织之中杰克只能冲上去抢走她的花,那是大马士革的玫瑰,杰克种出它们百分之一百不是为了吃,何况它们含有微量毒素。

“你到底是要……! ”杰克愤愤地把花枝丢到一边,身后已经没有了原先的身影,透绿色的眼睛从栏杆的扶手后面看着他。

那真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做错的模样。

杰克差点背过气。

没什么好气的,毕竟现在将要入夏,清爽得很。

 

艾玛不太爱搭理人,窗口和花园的围墙也有一段距离,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怎么和她说上话的。

克利切,职业不明,收入不明,身份不明,杰克注意他有那么几天了,一开始他只是隔着花园的围墙看着艾玛,星期四的时候他却主动走上前去撩开了话题……艾玛似乎非常开心,看年纪克利切比她大不了几岁,算是非常好的玩伴了,杰克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对克利切的接近也就没有当初的那样排斥,他甚至欣喜于艾玛偷偷转变的性格——说实话他很羡慕,他和艾玛之间没有对话。不得不说艾玛开朗了很多,或许是她一直是这样开朗着只是被杰克这样生生压抑了下来,杰克很少再夜游,他们有时会像一户正常的伦敦居民那样围在餐桌前吃饭,讨论起今天里大大小小的事。

如常,艾玛的话题里总是离不开左一句克利切先生右一句克利切先生。

“克利切先生问我明天能不能和他一起出去。”艾玛把手上的叉子搭在盘子的边沿,“我绝对不会把您的事讲出去……我们一直聊天很久了我也没有向他提起半点关于以前的事。”

艾玛的手放在桌布下面揪来揪去,偷偷揣测着杰克的一举一动,她还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先生?”

“家里很无聊吗?”杰克没有什么生气的预兆,挑挑眉,用手指敲敲餐刀刀柄。

“没有。”

“那就是说在家里也没什么不好喽。”

“可是切利克已经邀请过我好几次了,我想……”

“如果都邀请几次就能博得你的同意那么以后说不定他多求你几次你就会嫁给他,”杰克偏着头看她,“不是吗?”

艾玛微微睁大了她的眼睛。

“你知道他做些什么吗?性格如何秉性可好?接近你没有什么意图吗?要是他穷得清汤寡水你要怎么办,继续上街卖花吗?”

“先生…您能不能……”

“你不觉得奇怪吗,仅仅这么几天你们就熟得到哪都要一起去。”杰克的声音哑然而止,虽然不太清楚这样连连下判定的理由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说了太多,艾玛的眼睛里更明显的是泪水,她巴巴地坐在那边猛含着不让它滴到桌布上。

“好的,先生。”她匆匆站起来,“祝您晚安。”

最后四个字她似乎说得咬牙切齿,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口却又轻手轻脚地关门,莫名其妙地,杰克看着那扇门很久。

他知道自己是个烂人,还是个病人。

但他有他自己的目的。

那天正午时分淡粉色的玫瑰花汁滴在衬衫上很难洗掉,于是他放弃了,干洗店都懒得去,近些天够他乱得了,换季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胃痛摔伤组织坏死的人总是比平时多一些,他连夜游的喜好都戒了。

杰克又开始暴躁但那些充斥着锈铁与鲜血气味的想法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侵吞他的神智,他不算累却总想赖在家里,他拿起书可半个字也看不下去。

他需要一段谈话,和那位倍受小家伙欢迎的克利切先生的单独谈话。

当机立断,早一天能够解决的事总是早一天解决比较好,他等了很久,看来著名的切利克先生今天要下午才来。

“你一直在花园墙外徘徊,”杰克把双手插在兜里,“已经好几天了,不介意的话我接下来会问问您这么做的目的。”

克利切要比杰克矮一些,他扬起头盯着这个面色不佳的男人。

“不过,我想我们可以进屋子里慢慢聊。”杰克的眼角瞥了一眼阁楼上撕开一条小缝的窗户。

钥匙转动房门的声音艾玛听了数百遍,这一次她还是如往常那样匆匆地从楼上跑下来。

“回去。”杰克指着二楼的房门,“回自己房间里去,关门。”

艾玛的脚步僵硬在半空中,慢慢退回两步,她转身走了。

克利切愣了愣,“您是艾玛的……?”

“艾玛?”杰克抽了抽他的嘴角。

“伍兹小姐。”克利切停顿了一下,“您是伍兹少爷吗?”

杰克低下头去看他,颜色不尽相同的两只眼睛里更多的是猜疑,还有一丝讽刺的意味。

讽刺?

“不是。”杰克把剩下的半杯红茶敲在桌面上,“先回答我最先问的问题,克利切先生。”

这位绅士相当厌恶地皱皱眉头,起身为自己端起茶几上的瓷壶加水,他极快地扫过二楼的房门,那里关得死死的。

房间里的光线不算是特别好,杰克路过落地窗时却很贴心地拉上了窗帘。他对上了那双不明所以的异色眼睛,“您是谁?”

克利切觉得自己还没有开口就已经被某种东西扎穿了,如果没有出现幻觉现在杰克手边有两把餐刀,当事者正捏起其中一把伸出手去切了一块蛋糕,“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个画师。”他的语气有些龟裂。

杰克的眼角被氤氲的茶雾熏得挑红,“画师很好啊,艺术熏陶。然后呢?”

切利克觉得眼前的这位比起莱利要更加骇人,莱利的手段阴戾故而切利克不敢违背他的指令,但眼下保命才是最重要的。他没有见过那些亲手掐灭过生命的人,据说他们的眼中会有和别人不一样的气质,起初他不太相信,但是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结合了礼节性的笑与翻腾的血气盯着他一动不动。

灰红色的眼睛黯淡,正好是不太新鲜的血液在雾中的色彩,这真算不上是一种美丽的色泽,他现在觉得自己的肋骨间塞满了冰块。

“我是业余画师,其他会干很多事。”切利克咽了一口唾沫,他最好说些什么,而且要多,这位先生明显求知欲旺盛,“我想前年的军工厂大火您还记得。”

“当然。”杰克的笑意收敛了一些。

“里奥·贝克先生的遗孀,新任的莱利夫人和她的先生正在寻找伍兹小姐。”

“看来他们已经如愿以偿,”杰克的眼睛再次掠过二楼的房间,“可是为什么呢?”

杰克相信莱利夫妇早就知道了这条消息,但让他们这样大动干戈地在伦敦城内寻找很久之前就闹得不欢而散的女儿实在缺少动机,毕竟没有一个男人会乐意让妻子和前夫留下的孩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莱利自从两年前的那场闹剧后很少在公共场合出面,里奥的遗孀,丽莎,在改嫁时为他带来了一笔不小的财产,传闻他们两人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在上流社会的泡沫上跳华尔兹。不过杰克很快又听说事非如此,莱利的业绩下降,他们入不敷出,躺在遗产上过日子,不过依旧是奢侈日子。丽莎喜欢一呼百应,莱利享受院高庭广,想来留下的钱再多也撑不过这样的挥霍。

那么……

“呃、”克利切惊惶起来,握着餐刀的手指渐渐发白,“我也……”

“我就猜猜,你点头摇头就好,反正你什么都没说。”杰克暗暗苦笑莱利倒是掌控人心的一把好手,“是丽莎求他?”

克利切摇头。

“啊……那看来是贝克生前没有安排好遗产啊。”

这回没有摇头了,与之相替的是一脸的苦涩。

“怕什么,您什么都没说呢,是我自己想多了。”杰克挥挥手上的叉子又切了一小块蛋糕,“您不尝尝吗?”

……

 

克利切在杰克的会客厅待了足足一个下午,直到大门咯哒一声合上艾玛才打开了房门。

“看,”杰克朝二楼扬了扬下巴,“不怀好意,也许是个危险的人。”

出乎意料的,艾玛似乎没有多少的惊讶或是伤感,她坐在之前总是喜欢待的楼梯扶手旁边,

“先生也很危险。”

之前的感觉又来了,再次的超出预估,杰克沉默且讶异。

艾玛的眼睛是好看的透绿色,浅浅的,一望就可以看见底部漂亮的浅层呈现出略微深沉一点的色彩,那双眼睛里一直有那么多浮游的光斑,它们曾是杰克以为自己可以随随便便读懂的,现在竟有些模糊了。

“你该不会把所有东西都告诉他了吧?”轻轻松松的一句话,杰克犹豫了半天才出口。

“怎么会,”艾玛软绵绵地笑了一下,“最多说说我最近的见闻。”

杰克仰着头看着那张他天天看见的脸,也许正是因为天天见他才忽略了她的变化,“你知道的很多。”

“妈妈想问的我都知道,莱利先生想知道的我也知道。”艾玛晃荡着腿,“我知道的比先生想象的多一些。”

艾玛扳着栏杆上的雕花看了一会,“所以妈妈还在找我。”

杰克一直盯着她,大约是觉得这些没有语调波动的话不应该从艾玛的嘴里出现,他微微张了张嘴。

“我喜欢喜欢我的人,我爱我爱的人。”

“你不该说这样老成的话,”杰克在桌前坐下,“苦大仇深。”

“是的。”艾玛皱皱鼻子,“工厂安保设施完备,每个车间都有各自的灭火器。”

“没错。”杰克轻轻顿了顿,“工人说过那里施工环境很好。”

“……您好好听我说话! ”艾玛愤愤地走到桌子的那一端,“不要插嘴。”

杰克把头抬起来一点,她是那样浑然不觉地对自己发号施令,惊讶之余他又不免多看了这个身量单薄的女孩几眼。

说不定自己也改了不少。

他不是好脾气的人。

“首先,”艾玛拉了拉自己眼前下垂的一缕头发,“当时的火烧了太久,那些金属制的加工零件根本就不着火,木质的门框和横梁与地面相隔太远,本来可以用水浇灭的火用沙子都盖不住,这不是正常起火。”

坐在桌前的男人偏着头看她,摇了摇自己手上的茶杯,“爆炸了。”

“爆炸!?”艾玛的表情变得难以控制,“出现浓烟后近十分钟才有爆炸,火烧到了硫酸池附近——硫酸池那里没有木头!我去过好几次!”

“喂,你……”

“警察局没有查下去,将这样的起火案归结成操作不当得花不少力气,我真是巴不得那个衣冠禽兽死无葬身之地。”

杰克抓着她的手,艾玛回头去看才发现指甲缝里藏着淡淡的血丝,“你一直不哭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怪物,”他笑笑,“原来不是。”

“我没有证据,我不知道怎么办,我……”

“去休息吧。”杰克罕见地露出了渗透眼底的笑,他笑得不太熟练,把艾玛的手指一节节从栏杆上拉下来。那双手在身后轻轻地推着她,艾玛的手附上了黄铜色的把手。

“夜安,先生。”

 

门锁咔哒地响了一声,接着是楼下的铁门呯呯呯地响了起来。

“开门。”一个冷飕飕的声音划过了夜间的空气,“伦敦警察局。”

“……”杰克有些沉默,门口的灯被点亮。

“来了。”

艾玛拉开了房门又关上,跑道镜子前面看了一眼自己脸上的表情。

艾玛一直喜欢那些棱角分明的制服,穿着很精神很帅气,以前和爸爸的货物大部分都和这些人有关,但是今天她并不欢迎他们。

“接到来自市民的举报,”为首的一人一字一顿,“这座宅邸里的居住者拥有开膛手的嫌疑,请您现在到警察局登记。”

“杰克?”寂静之中艾玛充满慌乱地叫了他一声,“发生了什么?”

显然在场的警官都有些讶异于女孩的存在,“小姐,我们需要去警察厅一趟,如果没什么事不会太久,您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一起来。”

杰克微不可见地对她摇摇头。

“当然。”

 

警察厅在一片夜露深重里灯火通明,惊人的是里面全员到岗,艾玛有些瑟缩地向杰克靠近了一些,她听见身后的警员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杰克捏着她的手,低头瞥了她的同时却看见小小的嘴角迅速地飘过一丝丝微小的笑意,所以她到底怕还是不怕?

杰克渐渐地回忆起之前的日子里她的种种不合拍,她浅色的眼睛也许是一对无底洞的盖子,也许他被骗了,从最初开始,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去抢自己手上遮挡刀片的披风?

“好了,这位小姐留步。”领路的警员拦下艾玛,“这位先生要单独进行笔录,您需要在外面等候。”

“你快点。”艾玛拉拉杰克的衣服,“我困。”

警员又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里面与他目光相遇的笔录也叹了口气,算了,这么一闹又要大半夜了,平白无故打扰人家。

艾玛挑了靠近墙角的座位坐下来,有一两个人从她身边走过,第一次问她是否需要毯子,第二次是水。

“谢谢……”艾玛把脸埋在毯子里一副睡得醺醺的样子,“先生好了吗?”

“还没呢。”一个较为年轻的小姐坐在她身边,“你认识他们吗?”

“啊?”艾玛的视线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几乎是对角的位置坐着两个人,莱利、克利切。后者看上去局促不安,莱利似乎和他说了些什么,他更加紧张了,几乎是坐立不宁。

艾玛揉了揉眼睛,余光小心地掠过那位小姐。

深色制服,肩上三颗章。

“哼。”她换上冷嘲热讽的眉角,“又是他们。是不是他们诬告先生?”

艾玛恶狠狠地说着,只是有些难以想象这样违心的话能够源源不断地从自己嘴里蹦出来。

她还在纠结,双手冰冷,在围巾下面反复打结,对莱利的厌恶很快就占了上风。

她偏袒对自己好的人有什么不对吗,用下巴思考都知道莱利想要逼一逼账号密码。

“这真是太!怎么这样! ”艾玛的眼神凌厉起来,眼睛红红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气哭的样子。

“好了好了,没事的没事的。”椅子被向后推开,女警员很快地走到一边去和其他人交谈,艾玛在水杯的倒影里清清楚楚地看着他们一起摇头。

“打扰了,”警长捏了捏眉心,“非常抱歉,我们……”

“没事,”艾玛迷迷糊糊地冲警长一笑,“都是他们不好。”

杰克顺着她的手势望去,那里毫不犹豫地指示着莱利的方向。

“还真是……”

杰克咽着后半句没有出口,他不想再问了。

 

沉闷不应当属于这个清朗的晚上,他一点也不享受这次的夜行,潮湿的空气被下降的温度固定在石砖上留下过分干净的味道。

闭口不言,他甩着手在踢踏作响的石砖上顾自而行。

“先生。”艾玛急匆匆地跟着,“您慢点走好吗?”

“……”杰克没有点头也没有继续他的健步如飞,象征性地,他慢了一点点。

那可真是一点点。

“先生。”艾玛小步跑了两步,探寻的目光向上望去,那里没有回应,先生的外衣扣子在微光底下亮闪闪的。

她累了,疲惫于半宿未睡来回奔波。于是她慢下来一步步走。

她看见她口中的先生在渐渐远去,走进松松茸茸的雾里。

“杰克。”

“嗯。”

纤长的影子停下来,艾玛再一次赶上去。

“先生怎么了?”

杰克皱皱眉头,低垂着脑袋,他看到自己的鞋尖对着后方的人影。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深呼出一口气,“原先还不是。”

“先生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杰克那么高,俯下身的时候艾玛几乎以为他要晕倒。

“我说了实话。”艾玛的声音小小的却很清楚,“您没有嫌疑,因为您就是。”

杰克忽地退后了一些。

“相比较而言如果我说了我所知道的先生该怎么样呢。”

没有回答。

她的先生走了。

走得那么急,简直是落荒而逃。

然后就剩下她了。

又或许是还不止是她一个。墙后面的那两个影子,艾玛认出其中一个是莱利了,好消息是他们隔得有些远,坏消息是他们正在快速接近。

“先生。”艾玛向前走了几步,她伸手向习惯的地方——空的,先生的衣角应该还在前面。

“杰克。”她小跑了一阵。

“杰克! ”周围一模一样的小巷永远一模一样。

喔,她早该像这样飞奔起来的,如果先生只是走的话早被她追上了。

如果先生只是走的话。

刚才她掠过一条条小巷之间的时候就已经错过先生了。

先生走了,他对伦敦再熟悉不过但自己连回去的路都不知道。

花盆,喝过的牛奶瓶子,晾衣杆还有搭在门边上的木板。她飞快地在这一堆东西之间穿来穿去,身后的动静不小,混乱之间她听见莱利咒骂着克利切撞掉了他的眼镜。

“噗。”艾玛还是笑了一下。脸上凉凉的,她现在更愿意相信那是不知道哪户人家的浇花水。说不定真有人在半夜浇花呢,那些盐碱土质的过滤水带着咸味滴到了不巧从楼下经过的她的脸上。她又笑了,这回微微地笑出声来,她可把自己吃得死死的。

她自由了。

她应该笑,如果不是怕后面的人再跟上来或事被噪声吵醒的居民押送到精神病院去她就应该放声大笑。感谢这两条理由暂时给了她不笑的理由,自己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

她一直走,天光亮起来的时候她正好走到河边,最早起的报童已经出来了。

“来,”她朝一个小男孩招招手,“上这边来。”

“今天的报纸我还没拿到呢,你再等等。”

“你一早上赚多少?”艾玛清清嗓子。

“我?”男孩斜乜了她一眼,“半个便士。”

艾玛轻嗤一声,“你去跟麦格米街32C的那户先生讲一句话他会给你三个便士。”

“什么话?”

“‘谢谢先生。’”艾玛眯眯眼睛。

“你骗我吧?”他有些不满地推了艾玛一把,“你在做梦吗?”

“爱信不信。”艾玛从兜里拿出一小块硬币,“你不问他要他自然不会给你,这点小钱不算多,昨天买了面包和汽水还有冰激凌,现在就只有这么点了——还是钱最不经用啊。”

“还有什么别的人吗?”圆圆的包子脸撇撇嘴,“这些日子那些有钱的先生小姐脾气真是越来越怪。”

“我知道这个也不容易啦。”艾玛一脚踢开路边上的碎砖块。“会见。”

“噢……”男孩也摆摆手,“‘谢谢先生’?”

道谢还能拿钱的吗?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他多练了几遍,语音语调学像些才好。

说起来这个姐姐也有些奇怪,这么早起来也不见有多困,看起来明明黑眼圈都掉到下巴上去了。麦格米街区隔了这里有些路程,富人区比起这里的碎砖乱瓦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平时连他们玩也不会去那里。他回头想再看一眼之前的姐姐,她穿得算不错,无论如何,要是她敢蒙自己下次就抡她一拳。

 

“扣扣。”他敲敲门。

“扣扣。”他又敲了敲,是不是没人住啊这里,“扣扣! ”

门是在一瞬间拉开的,他吓了一跳,明显开门的男人没有刹住车,单手尴尬地撑在门框上。

刚刚这位先生是想要抱他?

“呃、”那位先生后退了一些,“抱歉。”

“没、没有。”天哪,他现在只想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能把人的眼睛熬得这样通红,“谢谢先生。”

男孩顿了顿,“谢谢先生! ”

“你说什么?”这声音沙哑得和那张脸不相匹配,只一瞬间这位绅士便弹跳般暴躁起来,“是谁让你这么说?”

“是个女孩子!比我大些,她说我向您说这些能拿到三个便士!我真的不知道更多的了,她已经走了!我是从东区那边的贫民窟过来的,她已经走了!”

“噢~噢。”他骤然放松了男孩的衣领,“噢。”

修长的手指很快在口袋里翻出了三个银色的硬币,“要是她再来,就告诉她说不生气了就回来。”

“嗯……嗯?嗯嗯。”点头捣蒜,“好、好的! ”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越快越好。

下次还是算了吧,这样的经历再多几次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吓出心脏病来。

往前跑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看那间精装的大房子,那位先生还站在门口,手里正扑簌簌地反复开合着一只打火机的翻盖。

快走吧。

 

艾玛在这个家里的存在感不高,如果采用正式一些的说法就是在这间宅邸里的存在感不高。那间小房间在二楼的最里面,没有窗户,与外界地联通就只是一扇装了黄铜色把手的木门。艾玛不喜欢离开房间,倒不是因为懒,杰克全面监视她的行动,偶尔她会去花园里走走——五分钟之内就会回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锁上门。杰克给她锁门的权利,一日三餐,洗澡和在栏杆边上坐的那一小会之外艾玛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杰克自从艾玛进驻之后就再没有机会进过那个房间,很多家具的格局都变过了,地毯上还有浅浅的几条压痕,艾玛把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移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她几乎已经适应这里了。

“咳咳。”杰克慢慢推开那扇门。

艾玛的通风意识似乎不是很强,房间里没有床又不开门……杰克抽抽鼻子,空气里淡淡的有一股菠萝的味道。

他懒得再去把那些簇成一小块的家具一件件移回原位,中间的那张床他很久没躺过了,被那么多家具围在中间怎么睡得舒服,不过所有的东西躺在床上都能够到,真是个懒得出奇的人。

他把手往上伸,书架上有一本突出一小块后籍的绿色封皮书,刚好在枕头的正上方。

是睡前读物吗?

封皮卷边,被手掌磨出的质感摸着很舒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微微惊讶了一下。

是本笔记……杰克不怎么记得自己还在上学期间的笔记本为什么会被丢在这里了,他那时候上课不怎么认真,解剖图和标注都乱糟糟的浮在纸页上,隔几页记几张。

唯一记得仔细的是刀具的使用方法和切割角度,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他一页页向后翻,小块的涂鸦和各种花哨的字体练习渐渐主导了整张纸,再往后翻就没有了。

重复着之前做了千百次的小动作,他把笔记盖在脸上遮光。

有些累了。

没有做梦,他的睡眠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影响休眠质量的因素,他闻到菠萝的味道,黑色墨水被时间沉淀出的特有味道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知道自己要醒了,或许是已经醒了。

“先生!! ”

很仓皇的呼喊声。他瞪大自己的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帘朦朦胧胧地露出一点灯火的微光。

晚上了,七点,大概是吃饭的时间。

头痛消失的感觉不错,上午八点到晚上七点,他又得去夜游了。

“先生。”他轻轻叫了自己一声,“夜安。”

他又套上了之前的行头,经过门前的手在玄关的手术包上停顿了一下一掠而过,今天他只是决定去走走,如果可能的话他会经过东区的贫民窟,她大概不在那里了,但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去的。

杰克一直对伦敦很熟,每一个角落每一条小巷,它们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潮湿黑暗的小巷会和自己形成强烈的对比,相织而成的是毛骨悚然的凉意。浓雾四溢,苔藓在养分极端充足的情况下会长成一种近似于深黑的绿色,他相当喜欢那种颜色,特别是在稀释之后会变成适合虹膜的色彩,光底下会有那种绿祖母才有的光斑,很漂亮。

小巷里很安静,他不赶时间便慢慢地走,前面是艾玛之前住过的屋子,灯光摇晃着在模糊不清的窗户里映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咕咚。”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没有敲门的情况下破门而入,这扇门真的很不结实了。

“啊——! ”里面的女孩吓得尖叫,谁都知道伦敦东区的开膛手喜欢在晚上行动,可是也没有人说过他会在行动的时候哭成这样,“来人!救我,救命!”

她狠狠撞开杰克朝外面跑,一个趔趄,他掐着自己的脖子退到门外面去,那天晚上就差一点,他其实可以从小巷口走出去的。

他其实应该走出去的。

“站住。”皮靴下的脚步声又出现了,“先生,现在把手放下慢慢转过来。”

究查组长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扳机上,紧张混合着激动感迫使着他的膝盖微微发抖。

“去警局吧。杀人鬼。”

 

“他说了什么?”

“没有。”

“什么?”

“他有权保持沉默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会亲自去审问他。”局长捏捏自己的眉心,“你去控制住外面的消息。”

“是。”

铁门被推开,里面的男人正俯在自己交迭的手臂上。

“嘿,”局长把一杯水推到他的手边,“先生。”

“……” 杰克慢慢直起身子看了他一眼,这位警长很精神,一头卷卷的棕色头发。

偏黄的棕色头发。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杰克低沉下了自己的声音,“我丢了东西。”

“你丢了什么?”

“宝石,”他摆摆手,“两块,差不多大小,都很漂亮。”

“什么宝石?”

“绿祖母,淡绿色的。”

“为什么去那边?都已经宵禁了,晚上的东区很不安全。”局长停顿了一小会,“特别是您不能擅闯民宅。”

“我以为我的宝石会在那里。”

“为什么那么确信?”

“我以为自己看到烛火映在上面的反光——但其实那是玻璃瓶。”

“您很不理智,”局长摇摇头,“据我所知您就在昨天还被人举报过。您这是在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推。”

“……”

“非常不理智,先生。”他摇摇头,“伦敦的开膛手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但在现在的大众看来您是十恶不赦的杀人鬼。”

杰克轻轻地笑了一下,低级错误,他又笑了笑,被惨淡淡的疲惫浸透:“抱歉。”

“您不必向我道歉,”警察长颇为吃惊地摆手,“我们还在搜寻更多证据。”

杰克换上了自己擅长的谦和笑脸,“我现在很想道歉。”

“局长! ”铁门在巨大的拍击力下砰砰敲响,沉闷的感觉刺痛着杰克的神经,他不知道要发生些什么但好像又一清二楚,唯一确定的是他需要睡眠。

昏昏沉沉之间他听到有一只专递给局长的紧急邮包。

那是一件漂亮的邮包。

包装完好,方形的四角整齐笔挺,深蓝色的缎带扎在顶端,一封信安安稳稳地压在高价火漆印的下面。

“这是什么?”局长挠挠头,现在是工作时间,不收特送礼物不随意离开岗位,“这是谁拿进来的?”

“门口的哨兵,”一个声音说,“是一个报童送过来的,说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哦?”带着白色手套的双手从蝴蝶结下面抽出那封精美的信,利落地切开火漆。

 

【似乎听闻您抓获了伦敦著名的开膛手,我正非常急切地想要见到您现在到手的犯人,这真是件有意思的事不是吗?希望您在百忙之中能接受这份礼物。敬上】

 

“局长?”

“去找那个报童。”

“那报童就在门口,”那人回复道,“他说是另一个报童转交给他的。”

“转手?”局长揪着自己的手套,信封里的字迹工正但没有老成的美感,转角没有连贯看着甚至是像个孩子写的,“会不会一并让人代笔了?”

沉默,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局长走到礼盒边上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包装的绸带。

“嘶——”

那是一只完好无损的肾脏,周围的脂肪被剥离得干干净净,清洗得也很漂亮,深红色的光泽在白色的包装纸内衬上留下一小块淡粉色的液体。

他听见一个女警员小声地哭了起来,局长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让嫌疑人过来。”

 

杰克对于这位年轻警员近乎粗暴的动作没有任何抱怨,他依旧是陈陈静静的样子,过重的黑眼圈让他看上去憔悴了一些。

“请您过来。”局长朝他招招手。

杰克拒绝接近,那种深红的颜色自己再熟悉不过,那是一种不是特别新鲜的血块沉淀下来的颜色,在众人的目光中,这位绅士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表情变化。

“如果您觉得靠近使您不舒服依旧可以站在沙发边上。”局长加了一句。

锐利的蓝色眼睛在棕色的眉毛下紧紧地嵌在杰克脸上,“您最好也看看这封信。”

局长从几个戴着眼镜的人手中接过信纸,“上面没有留下一个指纹。”

“……我不是很清楚您想表达些什么。”杰克慢慢地张口,灰红色的眼睛似乎正在透过纸去观察另一个东西。

“送这位先生回家吧,”局长对身边站着的人挥挥手,“在两个月内保障他的人身安全。”

杰克不算乐意地点点头,把手上捏着的信纸放回局长桌上。

“请您时刻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如果有线索随时告知警察局。”

“好。”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一直以为自己会以押解方式离开警察局的大门,或是做为一堆失去生命体征的尸体被别人送出大门。

现在他除了身后多出的两个保镖毫无变化,还有就是他现在困极了。

除了今夜杰克一直都是一个好客的人,他径直走向卧室的床,弄得没有得到任何关注的跟随人员面面相觑。

还有六十天。

醒来的时候杰克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这个,等两个月过后他就去别的地方找找他的宝石。她不会消失的,开膛手才会。

衬衫的扣子勒得他的脖子难受,站起来,他朝远处不存在的巷口做出了一个拉回的动作,身后的门框轻轻敲了敲。

“先生,您还好吗?”

“很好。”杰克拉开了衣柜的门,“我需要出去走走。”

“如果那是在我们陪同的情况下那就……”

“当然。”杰克从陈列柜里选了一条黑色的领带,“一起去更安全些。”

这条路不如之前那样热闹了,按杰克的记忆来看是寂寥得不是特别正常,以前艾米丽的诊所前来往的人不少,走过的路人也没有如今这般行色匆忙。

两段白色的封条把医院门封死了。

“这里不营业么?”杰克退后两步看了看最上面的标志,没有错,是艾米丽的诊所,封条的撕口还很平整,应该是不久前贴上去的,“这里怎么了?”

“这是近几天的事,有一位医生为一个女人私下做了违法堕胎手术,这个诊所前两天被查封了。”音调平平,显然身后解释的人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太大,“现在这些私立的诊所太多不是件好事,堕胎这样的事……啧啧啧。”

杰克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块红色的标牌,“你知道现在这家诊所的主人在哪吗?”

“不知道……”那人摇摇头,“估计正面临一场官司,听说死了的女人家里还算宽裕。”

“怎么不去正规的医院,”杰克把手深深地插在兜里,“到底是名声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您关心这个做什么?”

“我之前做过这家诊所的不定期上岗医生。”杰克翻翻自己的外套领子,“最近有什么命案吗?”

“没有。”说着那位警员抬头看了一眼杰克。

“我是说怎么会有人寄送肾脏给警察局长?”

“不知道,”那人点了一支香烟,“不过那的确像是开膛手才会干的事。”

“啊……”杰克的手迅速地在衣角上敲了两下,“我去街口那里买点东西。”

“前面的那个街口吗?”警员朝外探了探脑袋,“你自己快点去就好了,我就在这个咖啡厅里。”

“嗯。”

“如果有事就朝人多的地方走,这里是集市很安全。”

杰克已经走远了。

漫无目的,他现在只想逛逛,就算是排解压力也好。或者也不算是压力,说不清道不明,他不愁钱,平时去其他地方接手的医疗工作足够支持他自己的开支,艾米丽的影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每月计入的存款少些罢了。

说起来艾米丽……他现在很想见她一面。

街口,又到了接口。他不太在白天出门,最常去的地方也就是集市的街口,墙角的地方会有一个很大的花篓,旁边有一个在凳子上编草茎的女孩子,她好像更喜欢发呆。

他是说从前,现在没有了。

转过拐角的时候那里已经不值得他再花上多余的注意。

 “先生。”

他突然抽筋,转身的时候没有那么容易,他觉得自己的肺抖得像缺乏钾元素的病人,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合适,他的世界里天旋地转。

艾玛站在哪里,在一大群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笑着叫了他一声。

她朝他挥挥手却不肯走进前一步,都是人,他们都不可能做些什么的。

他有些事想问,还有些事想说,最后还有些事想要道歉,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艾玛远远地站着跟他讲了几句话,她说支票很快就要过兑换期了,只要再多藏一小会她就会自由。

“你哪里来的东西?”杰克咽咽嗓子,他的呼吸正在慢慢平复。

“我去诊所里停滞的东西上切了一块。”

“什么诊所。”

“艾米丽,先生,您知道那里的。”

是的,杰克这下非去找艾米丽谈谈不可了。

“先生有什么想说的吗?”艾玛眨眨眼睛,杰克觉得他的东西又找到了,只是现在端端正正地存放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子里,他想立刻跑去找博物馆馆长一评高下却突然间无话可说——这原先就是他偷来的。

“先生不夸夸我吗?”艾玛朝他迈了一小步,亚麻色的脑袋向上探。

这不是他想要的,又是他需要的。

他准备逃,现在真是危险极了,甚至高密度的人群也无法隔开这份危险,他朝着咖啡厅的方向大步走去。

“先生……”艾玛的声音低低的,她望着她的先生走远,不是那么快,但是在走远。

“杰克! ”

“嗯?”他停下了,回头看着艾玛。

她不说话,杰克就走近一些,“怎么了?”

三步远的地方,先生停下了。

艾玛不说话。

杰克等了一会,没什么事,他渐渐转过去。

“杰克。”

第二声呼唤把他拉回眼前的小姑娘身前。

可是她不说话。

他等了一会,至少有五分钟吧,没什么事,他渐渐转过身去。

“杰克。”

他再转过去,轻轻的,手上是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的动作——那天没有在巷口做出来的拉拽,只是没有这样明显,右手小小地牵扯一下就很快地在身体侧贴好。

“嗯?”杰克还是一样的表情,他不敢生气也没有足够的本事继续保持那份笑脸,那张好看的脸上僵僵的。

“日安,”艾玛的笑消退了,淡泊的麻木感在她四周环绕,“先生。”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干瘪的花枝递给杰克,那枝花的状态不太好,花茎上的表皮擦破了几处,边缘的花瓣已经焦透。

那是来自她的礼物。

“谢谢。”杰克没有充足的信心说他一定会把这株花种好但他确实是觉得自己应该快些回他的花园去。艾玛已经不见踪影,一边气忿忿的警员正在抱怨他离开得太久。

“我们快点回去吧,先生。”杰克把那株花小心地收好,他已经很久没有功夫去料理自己的花园了。那些玫瑰花向来娇生惯养,杰克冷落了它们不几天就已经焦了很多。

杰克现在还没空管这些。

玫瑰花下的土层里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混合着面部的焦味成为了花肥,他把院子最中央的玫瑰花拔干净,留出一大块圆形空土,花枝就突兀地站在那一丛艳红之中。

他多浇了点水,可怜的花枝只在末端剩下一些带有生机的绿色,环顾四周之后那些拔下的玫瑰花瓣被剪成小片混进了深黑色的泥土。

很漂亮。杰克是指玫瑰花和泥土的碰撞式对比,近乎是光秃秃的花枝将来大概也会出落得漂亮,杰克是指她能活下来的话。

警员似乎是有些费解地看着他拔掉了那一大片玫瑰去换那支不知品种的东西来种,不过他只是暂时保证这位先生的安全而已,去哪里,干什么,这都是眼前这位的人身自由。

他极不情愿承认上面那一点,尤其是“去哪里”这一点。

“我不建议您去监狱。”

“是的,先生。”杰克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也不建议自己去,但我得去,而且非去不可。”

“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希望您不会在那里停留太久。”这个年轻的警员托着头思成了一会继续补充道:“那里人员混杂,您也没有完全脱离嫌疑。”

“我不会停留太久,”杰克笑着敲敲门框,“您要被关在里面了。”

“哦。”说实话有了杰克的保证他已经放心很多,他向来说话算话,几天相处下来他发现这位先生没有任何令人讨厌的毛病——他甚至不抽烟。

他符合一个绅士该有的所有品质,警员仔细想了想,除了那些有点莫名其妙的举动,这大概是个人爱好问题。

他的确没有去很久。

艾米丽的情况很糟糕,他争取到了三分钟的交谈时间可是对方在拨通电话以及就坐方面就消耗了半分钟。

她的眼袋乌青,那是缺少睡眠的标志,曾作为医生而自豪的双手正在无法抑制地发抖,好在她的神志依然清醒,那真是万幸。

“我失误了,杰克。”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他觉得艾米丽极度缺水,她的舌头几乎要和牙床贴在一起,“那女人找我流产,这本来没什么,但是她情绪激动又根本不配合——大出血,她走得很快。”

“……”杰克换了右手拿话筒。

“我来找你,但是你家没有人,我问花园旁边坐着的一个孩子说你去哪里,她说她也不知道。”艾米丽揉揉眼睛,她已不再是之前独立又自信的样子,“其实你在也来不及了,老师,我回去的时候那女人已经死了。一路跟我回诊所的孩子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可我那时候根本来不及理她,我不得不出去和死者的家人解释……我已经想明白了,老师。”艾米丽剧烈地咳嗽起来,话筒被直接扔在桌面上。站在后面的两个警员很快地架走了她,谈话到此结束。

杰克捏着话筒独自地面对着空掉的玻璃墙坐了一会。

“我们回去了。”

转身朝警员看过去的时候他这样说道。

也许不会有艾米丽的消息了,他觉得像在做梦,他的的确确是在做梦——手又开始重复那个动作,他轻轻地把透明的人朝怀中拉了一点。

他在做梦,夜游不止。

下午的时候百无聊赖,杰克不知道自己以往是采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才将这种寂寥感扔出窗外,他去了图书馆,在一排排书架之间转来转去。

不知道是什么分类区域,这片的封皮颜色相对黯淡些,干燥的味道有点像洗衣粉。杰克在深褐色的书架之间走来走去,警员就在不远处的书架后面摆弄着一本厚厚的蓝色绘本,他的警惕性下降了,但杰克走到哪他都跟着。

安静的时候杰克会想起之前做过的事,他一次又一次很敏感地避开那些皮开肉绽的镜头,他想到了那只土豆,被连皮一起吃掉的土豆;想起有菠萝的味道的二楼房间,那味道现在很淡了;他还想起昏昏沉沉的早上自己躲在被子里哭过。

他对身边的事情没有像几年前那样感兴趣,那时他很不开心但周边的变化都很真切,现在他一个人单纯地活在雾里,他曾经被照亮,却没能在小巷口上拉住他的灯。

在图书馆这种公共场合哭起来即使是小孩子也会被笑话的,他站着,低着头看眼睛里面的物象模糊起来。杰克从书架上抓了一本鲜艳的书挡住自己熏红的眼睛

 

「“我想,有一株花,她已经驯服我了。”

“那是有可能的,在这个世界上万事都有可能。”」

 

左手上传来刺骨的痛感,他低头去看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

好痛,杰克甚至不想要自己的左手,刀片把他的指关节一点点切开,这是心理上的伤残。

他全身发抖。那本书掉在地上,那一页刚好折皱了。

他慢慢站起来朝座位的方向走,他最常坐的位置上有一个女孩子,她交迭着双腿趴在书桌上,几天不见她又瘦了。

“嘿,小家伙。”杰克展开他的笑容,“你在看什么?”

艾玛惊讶了一会,伸手指指他的眼睛,“先生哭了。”

“我没有。”杰克觉得自己的手没有刚才那样疼,慢慢松开了眉头,“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自由了。”艾玛锁着他的眼睛,“时间过了,他们以后不会再找我。”

“……”杰克不做声。

“我来和先生说一声。”艾玛眼睛里的光彩随着沉默的时间消褪下去,最后的最后她等到了一个声音,

“你没有。”

这是她想要的,在长大的过程中她有过很多想要的东西,而现在她心满意足。

这是她的成长。

时间很紧,她得去搬一些东西,一会天黑之后还有宵禁。

她选择暂时不生气。

                        

-番外分界线,是的,这是番外了,但是还是比较重要的,警员小哥日记视角-

 

第十一天。

“这里的气氛一度冰冷到了绝对点。”警员在自己的笔记上沙沙地写着,“下午杰克去了图书馆,我们间隔着三排书架,我再次见到他时那位绅士改变了。”

持笔的手顿了顿,“我觉得他的眼睛没有之前那么红,也许是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孩子,这里终于活泼起来,可喜可贺。”

门铃在杰克将要出门的时候响起,他忽低拉开门,停顿了一下,很快地接过小姑娘手里拎着的东西。

“你的房间在二楼,靠最里面。”

我听到谈话才从洗手间里出来,杰克一直没有为我独自安排一个房间,他一直告诉我每一个房间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安排,包括最里面那间——那明明是空着的。

看来是这位小姐的。

“这是近期要和我们一起住的警员,暂时保护我的安全,这位是艾玛·伍兹。”

我听说过伍兹家的闹剧,出于礼节性,我和她握手。

我相当不喜欢这家人,从报纸的消息来看他们莽撞,执拗,行事缺乏思考,简直令人费解,杰克是一个有自己品味的人,或许我不知道其中纠葛。

 

十二日。

伍兹小姐似乎是个不一般的人,至少我不再相信曾经出现在报纸上的那些话,后院里的花枝好像也是她送的,杰克把它种活了——两位相差九岁呢。

这真是难以想象。

 

二十日。

任务已经开始了三分之一,他们的相处方式很有趣,他们很默契但彼此都不太愿意说话。艾玛很喜欢楼梯口的栏杆,她好像经常坐在那里,我今天路过的时候踩到她的头发了。

杰克原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二十一日。

我感冒了,他们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怀疑这栋建筑物的主人是开膛手,我现在正在考虑以后自己是否会习惯离开后的日子。

 

三十一日。

任务执行了二分之一。

 

三十二日。

我隐晦地询问了两位的关系,杰克说自己是她的监护人。

艾玛说杰克是她的先生。

幸好没有在两人都在场的时候问这样的问题。

 

三十七日。

我又有很久没有记笔记了,今天警官问我有没有什么线索,我说没有,这次任务简直是在度假。

 

四十四日。

他们竟然会吵架。

艾玛真是太过分了,手术刀对医生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杰克不该这样惯着她。杰克真是有钱,那一套刀具似乎要几十镑。

 

五十三日。

我得开始整理东西了。

 

五十九日。

我们道别了很久,明天一早我就要走。我想我会纪念这段时间的,他们要搬走去北边,局里已经没什么人再提起开膛手这档子事了,我的工资竟然没有折扣,太棒了。

 

六十三日。

我往回看了自己的日记。

想我知道那是谁了。

我突然想起来。

它消失了。

但我知道它是谁了。

这是秘密。

今天我再去那幢房子里的时候已经空了,后院的花枝还在那里,真是难以想象竟然有一位如此优秀的医生能够将那样支离破碎的东西重新缝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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