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是去年公历9月17日,农历八月廿二去世的,也或许是前一天。因为他当时一个人住在老家的院子里,而我表弟和舅妈都在嘉峪关。表弟前一天晚上没联系到,第二天找邻居去院里看,才发现大舅已经走了。据说他当时斜靠在上房屋檐下的藤椅上,手里还拿着哮喘的喷雾药。大概大舅是早上走的,因为后来乡亲们进去看到了泡着的茶,而且说当时身体还有些温度。但如果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前一天晚上就没有联系到。
大舅已经永远地走了,是头一天晚上还是第二天早上,已经不重要了。让我和亲人们放心不下的是,他那一刻是因为低血糖昏迷走了,还是因为哮喘发作痛苦地走了?大舅是个坚强的人,有什么苦都不会轻易吐露,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留下一句话。从最后他离开的样子看,大舅是安详的,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昏迷过去了,还是在哮喘的痛苦中,联想到这坎坷的一生和放不下的种种,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去对抗命运,而选择了从容。
我妈妈有姐妹弟兄四个,妈妈是老大,大舅是老二,然后是二舅和小姨。我的外公在我妈妈上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公去世后妈妈就辍学照顾家里了。大舅比妈妈小3岁,那时候应该还在上小学。我不知道时间线是什么样子的,后来我外婆因为脑瘤压迫视神经,双目失明,家里的担子都落到了妈妈和大舅的身上。我真觉得电视剧都拍不了这么悲惨,不过好在他们都挺过来了。
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时席马大桥施工每家要出人力,大舅12岁就去上工地干活了;再后来,大舅就去太原煤矿下井干活挣钱。
我妈妈应该是辍学没多久就嫁给了我爸爸。我爸爸老家在新集乡史家山上,而工作是在南湖镇南湖中学,再加上外婆家的情况,我们一家就吃、住、农活都在外婆家了。我除了出生是在爷爷家,从小生长就是在舅舅家的。爸妈说我小时候觉得家里有人在外地是很新奇的事,大舅去煤矿打工的时候,我逢人就问“你猜我家有口人去哪里了?”。现在回想起来,煤矿下井有很大概率是有去无回的,那可是拿命换钱啊。
大舅是一个先人后己的人。妈妈说那时候他去太原煤矿回来,给自己一件新衣服也没有买,就给我和我妹妹买了运动鞋和新衣服。妈妈在史家山生下我坐月子时,大舅从南湖坐拖拉机去看她时拖拉机翻车了,大舅摔得鼻青脸肿,带的鸡蛋一个也没有坏。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看别人吹“鸣儿”(这东西就是在柳树还没有抽芽的时候,把柳树枝的枝干抽取,只留下外边的皮,可以吹响),我就跟大舅说让他给我做一个。我到现在还记得大舅去河边砍了一颗柳树回来到院子里。最后这东西是没做成,大概是因为时间晚了柳树已经抽芽了,但大舅对我的疼爱我是永远都忘不掉。
有时候,天使和恶魔会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就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待。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大舅带着我跟着马社火去席河村,中间看到有个人的自行车上拉着个气球,他去给人把气球捅爆了逗我。他那时候打工舍不得钱买衣服,就在打工回来的时候,偷点别人的衣服鞋子什么的。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回过头去看,大舅总是自己扛下了一切,去让他的亲人开心过得好。因为大舅生活在一个丛林时代,那时候他们孤儿寡母没少受人欺负,这使得他到了后来也养成了一些爱占便宜的习惯,但总得来说,对于亲近的人,他没有亏欠过谁。
为了谋生,大舅做过很多职业。从最早的下煤矿,到后来我印象中放映电影;后来帮人打工喷油漆;再后来他骑着自行车,去山里村庄里收中药材;再后来腊月里也干点卖炮卖烟花的活,正月来卖气球卖玩具。
穷人挣钱养家就没有容易二字。大舅后来的哮喘,就是那时候喷油漆的时候吸入了太多的化学物质留下来的病根子。收药材的时候,骑着自行车拉着货,一天骑个几十公里,有时骑到宁夏去了,刮风下雨,有时当天也不一定能回来。后来卖炮卖烟花,生意也还算是不错,就是为了占个好地方,晚上7点收摊,半夜2点多就得出去占地方,有一年辛辛苦苦连本带利挣了6000块钱,结果大年初二转丈人,回家发现被人偷了。当时6000块钱是大舅生意好的情况下全年的收入了,这件事情对大舅打击很大,在这以后他再也不卖炮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大舅突然查出来糖尿病。这个病是个慢性病,如果饮食上注意,多吃些肉蛋副食,少吃主食,其实是还可以的。但大舅就是太舍不得给自己花钱了,就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别人,肉舍不得吃,牛奶舍不得喝,饮食上控制不好,所以血糖也没控制好。有几次酮症酸中毒,差点就走了。
我外公有3个姐妹,算是单传,到大舅是长孙。所以大舅在外公家这边,大家都疼他,包括我妈妈,我妈妈的奶奶,还有我妈妈的3个姑姑等等。大舅查出来糖尿病的时候外婆也还在世,用我妈的话说,她给外婆也没买太多好吃的,肉什么的有些好东西都送给大舅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对健康的人来说尚且不可预料,大舅又有糖尿病,又有哮喘,我很多时候也很担心有一天大舅会离我们而去。我后来工作了,也把大舅叫到上海来,带他去瑞金查过糖尿病,也带他到杭州去游玩了一下;每次回到老家,我也都买些茶叶什么的去看看大舅。2019年国庆节二舅家表妹在镇江办婚礼,大舅、二舅、姨姨全家都一起去了,后来也叫他们一起到上海、杭州玩了一下,他们那次玩得很开心;2021年国庆节我回老家,也是叫了几家人又一起去崆峒山玩了一下,只可惜那次大舅爬到一半就因为哮喘喘气困难,没有继续爬上去。
大舅的这一生,很辛苦,很拼搏,很感人,也很悲壮。撇过少年青年时代的苦头不说,到后来这几年,病痛的折磨已是常人不可理解,只是他嘴上不说(后来舅妈跟我说他有时出门都得用尿不湿,吃东西吃点好的胃也受不了);一直没有给马骐(大儿子)娶上媳妇,马骥(二儿子)的工作也没有着落,他心里也有些吃力。有时候我想,这样走了也好,不要再痛再累了;但有时也想觉得上天有些残忍,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对别人那么好,为什么不能让他看到膝下儿孙满堂,富足地离去?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我今天是在浦东青少年活动中心写下这篇文章的。大舅的噩耗也是在这里听到的,每次来这里,我都会想起来大舅。有人说,人死去有3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肉体的死亡;第二个阶段是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第三个阶段是所有相关的信息都湮灭。我想从这个角度来讲,大舅还活着,以一个令人敬佩的形象活在我们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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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6.4
昨天晚上做梦又梦见大舅了,梦见我们似乎是过年前每家每户都去“上坟”,我和马骐一起,大舅好像和马骥一起。然后大舅给我和马骐一些炮,让我们先回家去放。梦里大舅很具体,和生活中一样,他把手里大部分的炮都给了我和马骐,这和生活中他把所有最美好的都给别人是一样的。
大舅福祚太短,让人惋惜悲痛。以往不柬,来者可追,唯有且行且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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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2.5
快过年了,回到老家。总是又时不时地想起来大舅。我想起来那时候,也是在腊月,我帮着大舅一起卖炮。卖炮利润很高,所以虽然很辛苦,但是日子也是过得红红火火。现在这一切也都只能停留在记忆里了。
昨天说起来卢旺旺要娶媳妇,我想着这时候要是大舅在,也早就忙前忙后地了。
现在家里冷清,马骐过年要值班,所以马骥也跟着到嘉峪关过年了。按道理年三十这天也都是要去上坟的,现在也没办法,都是落得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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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4.21
这个周末,我们带着娃和爸妈去了杭州。周五晚上,我们走在西湖边上聊起来19年梅梅结婚的时候,妈弟兄姊妹四个四家人一起到杭州旅游的情形。妈说那天中午到了酒店住下以后,爸说人太多不好安顿,就让大家以家庭为单位自己出去找吃的。过了许久,不见大舅出来。她去看,大舅在房间里说是准备吃自己带的馍馍。妈明白他这是舍不得花钱,就带着大舅和舅妈两个一起去吃的饭。
说到这里,妈感慨,“那次最后一次出来转转,现在这世界上都已经没有这么个人了。” 我怕妈伤心,也不敢搭话。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 大舅身体不好,我其实那时候就想着有机会了尽量让他多出来转转看看,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呢。果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所以那次全家人能借着梅梅的婚礼,都出来走走看看,也算是一丝丝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