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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过玄武国
他出生时，春风吹过玄武国。
那时碧空如洗，云线分明，万里尘埃如野马。一切都是好春光，一切都是新生的模样。他爸爸把他捧在手上，说看啊，这就是我的儿子。于是底下的所有人都高声赞颂，吾皇万岁，我主吉祥。
“他将是玄武国未来的希望。”
１．
皇帝陛下看着新生的儿子，“爱卿，你看他是不是跟我长得特别像？”
单身的侍卫擦了擦鼻子，“是啊。不过我觉得皇子殿下长得像他妈妈应该会更好看。”
皇帝微笑着一个扫堂腿就卷了出去，侍卫迅速跳起然后借力发动轻功蹿到假山上。“你给我下来，”皇帝哆哆嗦嗦指着侍卫，“朕的御花园每次都要重新修缮就因为你！你给我下来！”“那是皇帝陛下您每次宣我进宫都要找借口跟我干架，”侍卫回敬道，“啊臣不会下来的皇上你有本事就上来吧！”
“靠你个老小子以为我真不敢？！”皇帝把刚才还在怀里又摸又亲的儿子往旁边一扔撸起袖子就要开打。然后他就被一把名为皇后的铁锤重击了，力度之大让人不禁怀疑皇帝脑袋上是不是放了张库洛牌。一招隔山打牛出击，刚才还张牙舞爪的皇帝此刻已经飞到了御花园的另一端并撞在了树上。
气质高贵的皇后抱着刚刚被皇帝抛到空中的皇子：“你要是这样你趁早别碰我儿子。”她冷哼一声，“怎么，我儿子是个棒槌？说扔就扔？”“哎讲道理那也是我儿子好不好？”皇帝终于缓过来了，“怎么说也有我一半基因的！”“你儿子你往旁边扔？要不是我来得及时现在儿子就在地上！”
侍卫在旁边偷笑。
“你笑个屁啊！”皇帝皇后同时扭过头冲他怒吼。步调一致，真不愧是夫妻。侍卫赶紧调转话头：“皇子殿下被这么折腾都没哭以后肯定是个叻仔。”
“那当然，我儿子嘛。”
“是我儿子。”
侍卫和这对皇家夫妻认识已有廿年之久。从小看他们从比武现场打到婚礼现场，当然大部分时候是皇后单方面碾压。玄武国人人尚武，连皇家也不例外。“哎我说，”侍卫叼着根狗尾巴草，“孩子都生了你俩就别干架了给玄武国未来的希望做个好榜样可好啊？”“哦呵，不是他扔我儿子我能跟他干架？”皇后斜乜一眼。皇帝还想说什么，被侍卫拉住了。“别忘了正事。”他说。于是皇帝扭过头摆出一副凶巴巴的表情：“晚上再收拾你。”
皇后理都没理他，“天真。”
玄武国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国家，然而目前国内风起云涌，凛冬将至。
“那帮人早就对皇位虎视眈眈了，”皇帝从桌上堆积成山的卷轴里抽出一卷，扔给侍卫，“这是暗影刺客整理出来的名单，你看一下。”侍卫打开卷轴凝神屏息地看下去，“……竟然有这么多人，你能行吗？还有这，这不是那谁……他怎么也跟这帮人勾结在一起了？”“他们早看我不顺眼了。”
皇帝背着手眺望远处的夕阳：“那帮食古不化的家伙……哎，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咱俩一到半夜就偷跑出去喝酒看球？那时候那家店藏得可真够深的，曲曲弯弯，信号还不好。”“是啊……”侍卫慢慢地走过来，他想起那些年青石板砖下的冰啤酒和九曲十八弯畏畏缩缩的电视天线。“他们因为这个弹劾你？”“不止。那只是一个由头，想争权开战怎么能不写篇檄文呢？”皇帝踱着方步，一步步走到侍卫背后。
“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其实我没资格这么请求你，”皇帝缓慢地开口，“但是，……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你看在我，你，她，我们三个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上……”他转过身来，使侍卫面向他。
“请你保护我的儿子。”
他看着他。
你怎么会没资格呢？你是皇帝啊。
他单膝跪下。手按在自己的心脏。
“臣于今时今日在此立誓，吾愿用吾此身之性命，永远守护皇子的安危。”
“永远有多远？”
“从我说出口的这一刻起，到我死为止。”
２．
“所以你为什么要去当刺客？”
他睁着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睛抬头看他。
“没办法，要恰饭的嘛！我不做刺客谁来养你？”仍旧是单身的侍卫同样睁着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睛瞥他。
“你在刺客排行榜排名多少位啊？”
“不才不才，也就一万七千三百六十九位吧。”侍卫摆摆手。
他扭过头，“哦，好菜啊。”
“……信不信我揍你？”
新皇上位，带来的是新一轮的江湖纷争。阴谋阳谋，明争暗斗，江湖之下是从未停歇过的暗流激涌。他还记得他站在那大堂之上，仰望那风光不再的首领。“刺客的世界竞争激烈，你要想好。”首领的眼中映着白夜冷光，“生与死，轮回不止。”
“没关系。”他回答，“从我来到这里就已经确定了我的目标。”
“我要成为最强的刺客。”
他说。
“噗——！”侍卫一口水喷出来，他扯着袄袖子胡乱擦了，错愕地看着少年郎，“你讲乜嘢？！”
少年看着他，“我讲我以后要做最劲嘅刺客，强过你。”
侍卫以爆栗相赠：“小小年纪说什么不着调的话呢？想抢你叔我的饭碗？做梦吧去你。”少年捂着额头有点委屈，“点就唔靠谱喇，你能做我也能做。”
“大人的事情呢，是大人要做的，”侍卫振振有词，“你这种僆仔呢，就要做小孩子该做的事情。”他摆了摆手，“该干嘛干嘛去吧，脚踏实地才是发财致富之路。”
少年郎显然并不服气。但侍卫已经决定不再谈这件事，从一开始，他便打定主意，所有的计划由自己来完成。而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则按部就班，没心没肺，像所有心宽体胖的熊孩子那样活下去。他再次眺望那遥远之处的王座。只有成为第一……只有成为“终极”……他才能向那最终的目的地更进一步。
你不应该背负着仇恨而活。
所有的黑暗都交付于我。
那就是……
我的目标。
“我要成为……最强的刺客！”
时空交错纵横，他们同时对刺客组织的首领说。
３．
“喂，柒头，近嚟有个细路仔听讲好犀利嘅。”有人拿着两罐啤酒走近。
“关我叼事。”他接过，啪的一声打开然后把拉环远远地丢出去。
“咁种态度，果然揸fit人。”
刺客组织每天都会有新面孔，每天也会有人未曾脸熟就再也不见。那首领说的没错，生与死，轮回不止。终有一天他会剑指那王座，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他一饮而尽，捏扁了啤酒罐子。
“也许我骨子里就天生带有战斗的本能。”
当他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并不以为然。“是今天和隔壁肥仔干架了还是昨天又惹上对门细犬了？”“我已经唔系细路仔。”“哦——哦。”他敷衍地打了个哈欠，“可睇落你讲话仲系好似细路仔噃。”
“你……算了，”对方好似放弃争辩，“呢个系我嘅秘密。”
连他也有了秘密——他突然意识到。当初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早已长大，身高，体型，还有那张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脸。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吗？他仔细地端详他。
他突然意识到，他会有怎样的未来呢？如果自己的计划得以成功……如果还有“如果”的话，他大概会带着他隐姓埋名，从此离开。然后看着他继续长大，成熟，娶一个像自己母亲那样的女孩……不不这个还是交给他自己来决定吧，他想。他失了神，陷入到虚幻的假象里，直到他一边大喊，一边大力在他眼前挥动手臂。
“嗨嗨……回神啦！莫非你也人老耳聩？”
“顶你个肺，你才人老耳聩。”他笑骂道，“后生仔心高气傲，小心因住中招！”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后生仔倒是摇头晃脑地背起顺口溜。“呦呵？这么劲？得闲同你阿叔我切磋切磋啊？”
“冇问题，不过，”他神秘地一笑，“要等到我决胜之后！”
“决战紫禁之巅？”他笑着摇头，趿拉着鞋走开了。
“是决战玄武之巅啊。”
可惜，他已经走了，并没有听见。
４．
他还记得那坐于高台上上的大人对他所说的话。
“你想要成为最强吗。”
“杀了他，你就可以取代他。”
阶下的年轻人戴着兜帽，表情隐藏在阴影里晦暗不明，“我会做畀你睇。”他这样说。他只是这样说。然后一切又重归沉默。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了。坐于高台上的大人物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狠厉的，沉默的，决绝的，几乎不带一丝温度——难得的好刀。
他深知他必须借他的手除掉他。他难道会看不出他的计划？对于在江湖腥风血雨半辈子的他来说，他的心气，埋得太浅。或许他真的会成功，或许不会——但成功的可能性还是要大一点。求生的人注定无法战胜求死的人，因为求死的人早已毫无畏惧。可他不想让他成功。确实，他一路厮杀，带动整个组织都声名鹊起，但一个疯子的执念，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承担。
大树底下好乘凉，现在当头之上这棵大树，还万万碰不得。
首领如鹰隼般的眼睛盯住那年轻人。
如今他已找到了新的天机。民心对于改朝换代总是抵触的，如果站在民心所向的立场，在适时的时候放出消息，一呼百应，在百舸争流的权谋之战中就可拔得头筹。到时候别说是道上的魁首，或许整个江山也能被自己掌控也未曾可知。“得此人者，得天下。”送上门来的他是一把绝妙的好刀，这样的好刀……一旦握住了，他便不会轻易撒手。
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是他作为偌大一个组织首领所独有的洞察力让他活到了今天。
“你若是想成为最强，那你就杀了他。”
然后永远于我麾下。
“如果他看到他的脸，他会恨你。”
“他不会恨我的。”
“因为自他动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默认自我臣服于那无形的秩序。”
５．
“你还是来了。”
“对。”
“可以知晓你的名字么。”
“不必了，你的名字我也没有兴趣。因为你很快就要死。”
面前的年轻人半身隐藏在阴影里，戴着兜帽。红日。红帷幔。红地砖。周遭的一切都红得不可思议，像是在布置一场刺客的葬礼。
“生与死……轮回不止……”他又回想着那句话。手中的刀开始震颤，像是沉睡的魔物在逐渐苏醒。
只消一瞬，那年轻人的肃杀之气便冲了上来。他闪身躲过，挥刀招架。力道太猛，他虎口被震得发麻。“难道我真的是人老耳聩？”他感到意外，但姑且游刃有余。
突刺，防御，进攻，抵抗，重击，闪避，暴走，瞬杀。
刹那间刀风将至，他偏头躲开，少年的脸出现在日光之下。
他的眼神凝固在那里。
隔着帷幕，他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一个最强的刺客，什么时候会变弱？
当他有了牵挂。
弥漫开来的血雾里，他听到他低沉的嗓音说：你输了。
第一刀他割下他的左耳，
第二刀他刺破他的咽喉，
第三刀他扎进他的右脚，
第四刀他斩断他的双手，
第五刀他卸去他的胳膊，
第六刀他贯穿他的胸口，
第七刀他掀起他的幕篱，然后，他的眼睛里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只剩下他眼睛里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为什么是你。
怎么会是你。
“是你！是你！你是……”
你是……
你是……
……
他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靓仔，你听好，虽然现在说也许有点没头没脑，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被迫失去一切，放弃掉所有……尊严……良知……和所有执着的东西……那么，至少一定要活着。”
活着就会有新的希望，活着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所以，杀掉我吧。如果这就是你所选择的路。
那么今日我将死去，而你诞生。
后来的人都说，暗影刺客的首席，解决每一个目标都不会超过七刀。
因为，第七刀，他斩下他的头颅。
“从今天起，你就是玄武国最强的暗影刺客。代号……”
一地鲜血中，他的手还紧紧握着那块令牌。
“……柒。”
而他已经听不见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首领高声宣布战斗结束，刺客组织，并且是整个玄武国最强的首席暗影刺客已经诞生。于是他们就全都跪了下去，高声称颂，恭喜贺喜。这一天，如此年轻的新首席就此诞生。
如此辉煌，如此黑暗。
他面无表情地抬头。只见苍穹之下，万人之上，云线分明，碧空如洗。这一天，春风吹过玄武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