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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五四」、深化「五四」、完成「五四」 [霍韜晦]
歷史的慘痛，今天我們如何面對？如何繼承「五四」？如何推進「五四」、深化「五四」，乃至完成「五四」的壯志呢？
我認為：首先我們要繼承的是「五四」的民族精神與愛國精神，但這種精神不能與我們的文化精神相對立，因為民族精神、愛國精神本來就是來自我們傳統文化的承擔精神，它們本來就是一體，應該互相支持，而不是互相對立。中國為當今世界各大歷史文化中碩果僅存的民族與國家，這是有很深刻的理由的，就是我們的傳統文化中有這種凝聚力量，令我們永不死亡。唐君毅先生稱之為「悠久的文化」，我則稱之為「永不死亡的文化，法住於世」，她一直支持著我們的民族與國家屹立不倒，並為其他民族帶來偉大的貢獻。這不是一般學者所說的眷戀天朝舊夢，而是必須體認到我們的文化的真實價值。盲者自盲，見者自見。即使我們今天已經淡忘，但至少要虛心體會、不要妄自菲薄。難道國家民族的永不死亡的生命所靠的是武力？抑或生理本能？如是，則中國早就應該亡國。中國之不死是因為中國文化的關懷不是個人的權利或擁有，而是由家族到民族，由千秋萬世的歷史文化的延綿到〈禮運〉篇所說的「大同」。所以，繼承「五四」，首先要繼承「五四」對國家民族的承擔精神，而承擔則應有所開拓，故非有深刻的思維與修養不可。
第二，由承擔精神而有開拓精神，則必然進一步對中西文化有超越的涵蓋，並對人類文化、人類前途有一種超越的前瞻的能力。鑑往以知來，是中國人本有的歷史智慧。真正的領袖，高瞻遠矚，不是等事情發生了纔處理，更不是頭痛醫頭，腳痛治腳；否則，怎能掌握先機，爭取主動呢？
第三，必須深入研究中西文化的現代化課題，如民主是甚麼？民主制度由產生到實行，今天已超過二百年，但民主是甚麼？英、美等國實行民主制度二百年，到底產生怎樣的結果？西方社會中人的質素的普遍下降與民主制度有無關係？這樣下去會怎樣？如我們不懂得發問，只懂得如偶像般膜拜它、敬仰它，用它作為唯一的標準去評價別人，有何意義呢？再者，科學是甚麼？科學、科技的發展會往何處去？它除了為人類帶來更舒適、更安全的生活質素以外，它到底潛藏著甚麼危機？近代科技文明自發展以來，有所謂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每一次的推進都為人類文明帶來一個新的時代，但除了生產力提高、財富累積外，第二波帶來的問題，其危機尚未解決。資源的耗廢與環境的污染日益嚴重，我們在未來一、二百年內將會耗盡地球幾億萬年來累積下來的天然資源，人如何生存？問題如何解決？是否創造新的能源就可以解決問題？科技的發展現在又有所謂複製生物、基因改造，人生命的尊嚴和倫理秩序正受著前所未有的挑戰。我們應該如何面對？科學與科技只是知識、只是工具，我們一直缺少對它的反省，反而只是一味歌頌它，奉它為神聖，而不知它的發展必須置於超越的規範下，否則動而愈出，必定對人類造成極大的傷害。
另外，自由主義是甚麼？資本主義是甚麼？未來會向哪方向發展？未來的社會缺失的是甚麼？如果有欠缺，怎樣去補救？在何處有文化資源可供運用？東方的傳統文化、中國的傳統文化如何發揮作用，以補現代文化的缺失？我們今天還未充分認識。但我可以預言，人類將來如果有希望，則必待東方文化、中國文化重新復興然後可能。
不過，如果傳統文化真有價值，為甚麼現代人這麼難了解呢？顯示中間有斷裂，有必要對傳統文化的典籍重新整理和詮釋，以提供給下一代。但這種整理和詮釋又必須結合現代文化來進行，而並非只是解章句。如我個人所著《現代佛學》，將佛學核心思想，根據文獻、歷史、哲學，結合現代的語言和文化，重新詮釋，以認清其貢獻，肯定其價值，亦即為其重新定位，無可替代，所謂「法住於世」。我認為這種詮釋的工作是十分重要的，否則，我們將徹底喪失我們的傳統文化的寶貴資源，正如傳統社會中有很多高尚的人格榜樣，但現在已經見不到了，難怪現代人不相信有所謂胸襟、眼光、氣度、內涵、承擔、修養的人格，甚至懷疑中國文化的價值理想的真實性，可見現代人的膚淺。人格的陶養來自傳統文化，有這樣的文化纔有這樣的人格，一如「五四」的憂患與承擔的精神來自傳統文化一樣。繼承「五四」，就要繼承這些寶貴的文化。
最後，人到底是誰？康德自信自己已解答了人的認知問題，即知識問題，又解答了道德問題和宗教問題，但「我是誰？」的問題卻仍懸而未決。到底哪個文化可以解決這一問題？我認為不能等待西方學者解答，更不能全依現代西方科學的進路解答：生理學、社會學、心理學的解答只是表面的、經驗意義的，根本未能深入。只有先了解「人是誰？」纔能解答人需要甚麼的問題，然後纔能進一步了解生命的價值究竟立足於何處。必先有所深入，然後方知中國文化的真實之道。這也不是玄學，玄學所憑藉的是理性思維，一樣動而愈出，故必須另闢蹊徑。古人在這方面極有智慧，可惜今人不能繼承而已。
由此運思，要繼承「五四」，便要深化「五四」；要深化「五四」，便要通過對東西文化作超越的、客觀的、深入的研究，替中國重新定位。這不單是政治問題，更重要的是文化問題。而且，這亦不只是平面的，所謂中、西文化互相尊重或互相交流的問題，而是深入文化的深處，了解其層次、其源流、其發展、其貢獻與其不足。只有先將文化定位，然後纔能療癒自「五四」以來，或自鴉片戰爭一百五十年以來中國人心靈所受的巨大創傷；「五四」的文化運動的目的纔能真正完成。
所以，今天我們紀念「五四」，必須超越「五四」的思維的格局，用一個更闊、更深的層次去評定其得失、檢討其不足、超越其局限、開發其前途。明白我的話，便知「五四」真正追求的，並非科學與民主，「五四」是要療癒我們心靈的創傷，要中國自強更新，得到世界各國平等的承認、尊重，不要被人誤解、損害甚至踐踏。科學、民主只是工具，它不是目的，不要本末倒置。以往「五四」中人沒有時間仔細體會、仔細思量，八十年過去了，難道今天我們仍然沒有時間嗎？難道我們還要繼續重覆「五四」以來錯誤的行程嗎？中國人必須重新覺醒，中國文化必須重新站立，纔能真正的完成「五四」的雄心壯志。
(本文原為一九九九年五月四日法住文化書院舉辦之「『五四』八十周年紀念講座」之講詞，收於《從反傳統到回歸傳統──紀念「五四」，完成「五四」》，法住出版社，2009年，據原文有所節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