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透过落地的玻璃窗,斜射入办公室内,钟表的滴答声,在只剩纸张翻动沙沙声的背景下,格外刺耳。
撒加放下手中的文件,有些烦躁的捏了捏鼻子,暂做舒缓。自2年前,母亲去世后,撒加便接手了这如同烂摊子一般的公司。
22岁的青年人,陡然接手公司,必然会面对各种阻力、刁难,幸好有母亲留下的管家帮忙,撒加才堪堪上手,将公司逐渐扭亏为盈。
两年过去了,见撒加逐渐适应,没有子女的老管家便向他请辞。他还是舍不得从小陪伴长大的小姐,想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守着墓碑度过余生。撒加并没有挽留,他非常清楚,管家仅是出于对小姐的爱,为了保护他从小呵护到大的小姐,才愿意帮助、陪伴他度过这些年的时光。
他那个,天真到有些傻白甜的母亲,真的是有些好运气,总能遇到对她好,能保护她一世的人,撒加不禁自嘲到,不像自己,如今孤身一人,连知交好友都没有一个。
不对,撒加瘫坐在椅子上,放松了一直绷直的脊背,将头靠向椅背,目光投向了墙上的钟表,在夕阳的光影下,钟表有些反光,这深埋在记忆中的景象,触动了久违的回忆。
作为双胞胎兄弟中一员降生的他,怎么也算不上孤身一人,上天在诞生之初,就赐予了他可以互相依偎的半身,不过是在生命的旅途中,渐行渐远,逐渐走散。
拉开左手边的抽屉,翻开所有文件,压在最下方的是一张有些破损的黑白相片,但与照片内里破损状态不符的是,相片外做了很好的塑封装裱,看得出主人非常爱惜。
相片上,是个废旧的钟楼,那种在小镇上最常见的款式,高高的石楼,朝向镇子的那面,内嵌一个大大的钟面,不过因为石楼的坍塌,钟面的破损,这个钟楼已经被废弃了,就算在光线的照射下,都显得有些破败与苍凉,并不是适合入画并会让人想要珍藏的景象。
钟楼前,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人,可能是摄影师技术不到家,也可能是受限于那个年代摄影技术,面容有些模糊,看不清楚。就算穿着一样的衣服,却可以很好的分辨出两人,虽然衣服上都有在地里滚过的污迹,沾着泥点,但一人的衬衫扣子,扣的老老实实,直到顶端,一人却放荡不羁的,解至胸口。
虽是双胞胎,两人的个性却是如此鲜明,让人很好分辨。但,到底是什么让两人渐行渐远,杳无音讯呢。是岁月嘛?就算,岁月如歌去,十年弹指间,时光的长度,也不该切断半身间,最紧密的联系。
(2)
对童年的回忆,撒加将其分为三个阶段,8岁以前,10岁以前,14岁以前,之后,便就彻底长大,再也称不上是童年了。
8岁前,身边的是加隆、父亲、母亲,算得上是一段快乐的时光;10岁以前,孤身一人,提心吊胆,最后总算是活了下去,14岁以前,虽然加隆、父母还在身边,充斥的却是担忧、害怕、怨恨;14岁后,跟着离婚的母亲离开小镇,就只剩下母亲和管家,再也听不到加隆和父亲的音讯。直至现在,孤身一人。
奇怪的是,最快乐地童年时光,却又是怎么也回忆不清,可能是被绑架,离开父母,挣扎求存的日子,太过难熬,印象太深,以至于如黑洞般吸走了人生中所有的快乐,带着寄居的记忆,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偏偏对这张老相片,撒加还残留在丁点印象。
那天是兄弟二人的生日,所以换上了正式的衬衫和西裤。刚穿上,加隆就喊着被束缚住了不舒服,想要把扣子扯开,被当时还远称不上老的管家给制止了,希望加隆少爷能够学习撒加少爷,做点符合身份的事。撒加听到这话有点不舒服,加隆也是,但可能考虑到今天是兄弟二人期盼已久的生日,加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管家吵起来。
吃过了一餐有点沉默的午饭,母亲将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交到了兄弟俩手中,让他们赶紧出去玩去。那副迫不及待想跟父亲过二人世界的表情,让撒加时常觉得,父母才是真爱,而孩子只是夹在中间的意外。毕竟,真正负责养着兄弟两人的是管家叔叔,父母不过是在想起来的时候,哄一哄小孩罢了。
抱着礼物盒,礼貌地向妈妈道了谢,撒加便拉着加隆走出了家里,将空间留给父母。年纪虽小,却已经懂得大人脸色含义的撒加,虽然跟加隆一样爱疯、爱玩,却总能收获大人的夸奖,甚至可以在闯祸的时候,装作加隆,从未被人怀疑、拆穿过。
走出家门后,加隆迫不及待地解开了衬衫的扣子,恢复了他向往着的没有拘束的姿态。带着作为生日礼物的相机,撒加和加隆决定一起前往秘密基地探险。
是的,在大人眼中再乖巧的小孩总是有他们的小秘密,共同的秘密总是深刻情谊的基础,更何况,撒加和加隆是亲兄弟,本性都是向往自由,不受拘束,按照加隆的说法,不过一个表现得更自我,一个比较会装罢了。
一个不知因何废弃的钟楼,便足够孩子变得兴奋,充满探索的兴趣。可能是难得没人的清净地,排外的不想让别人知道,小时候的撒加便自顾自地在心中认定这是兄弟二人的专属秘密基地,连哄带骗的让加隆不再往外说,也不许带其他人过去。
那天可能是过于兴奋,加隆招呼着路上碰到的邻居家的孩子,直奔兄弟俩的秘密基地。现在想想可能出于炫耀?抑或只是性格不同,导致的旺盛的分享欲,打破了秘密地点的专属性。
因为这件小事,虽然从小时候的撒加看来,这是关乎兄弟间亲密度和背叛与否的大事,好好的一个生日,俩人从口角的争执,到身体的推搡,最后扭打着在地上滚了起来,难得的新衣服都被搞脏,弄破了,沾满了泥点子。
不过,兄弟嘛,总归是没有隔夜仇的,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撒加记得,最终自己松了口,放开了镇上小孩的探险权限,孩子的世界里,总是遵循着谁发现谁占用的原则,第一发现人就如同领地中的王,管理着这一切。加隆似乎也高兴了起来,虽然骂骂咧咧地说着要你装好人。不过,弟弟嘛,总是这种口是心非的生物。
看着兄弟两人和好,同行的孩子试探地提出来,正好有新相机,大家要不要来一起拍照片。
那天,三个人玩得都很开心,回家后,母亲看到兄弟两个人的衣服脏兮兮的,有点不开心,嘟囔着责怪加隆,加隆虽然说着今天明明是撒加挑的头,但一如往常,大人们都不相信。撒加还记得,那个时候加隆那种,委屈、不平的表情,这是他生活中乐趣的一大来源。
相机里的照片,拍得能看的,在当天就被洗了出来,那张兄弟合照,家里人手一张,按照爸爸的说法是,这张兄弟相亲的照片,值得每个人好好珍藏,等以后,万一兄弟俩不在一起了,还能睹物思人。说着,爸爸就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的设想过于天马行空。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家里的双生子会有分开的一天。也是自那天之后,欢乐,仿佛就在这个家中绝迹。
一语成谶。
(3)
放下手中的老相片,撒加也无心继续工作了。莫名地,想要回去看一眼的冲动愈演愈烈。
自十年前,父母离婚,撒加跟随着母亲离开,便再也没有踏足过小镇,偏巧的是,今天是5月29日,这说不上来的巧合和预感,让撒加觉得,明天,说不定能在两个人的秘密基地里能见到加隆,见到他那已十年未有音讯的半身。
这冲动来得不讲道理,撒加却愿意赌一把,十年,岁月如歌,但回头望去,对于24岁的年轻人来说,却已经是人生近半。再多的分歧、争吵,再多的时间、空间的间隔,都无法消弭半身间,在降生之初就注定的羁绊。
他,想见他,毋庸置疑。
跟秘书确认完明天的行程,撒加便订了机票,连夜出发。明天,在兄弟俩生日的当天,他将再次踏足故土。
许是近乡情怯,这个夜晚,一些过去的碎片,悄然踏足梦境。
离别前的日子,压抑感充满着整个家庭,埋怨、争吵、争执,一切仿佛没有尽头。撒加预感,这一切终将解决,不过是不同的方式导向各异的结局罢了。人在压抑中只会逐渐走向崩溃,为了摆脱压抑,总会不择手段。
开始时,也许只是一件小事,但双方的口不择言,让口角之争,变为互相指责,爸爸说妈妈是被宠坏的公主,没有能力去面对发生的一切;妈妈说,是爸爸的仇人太多,才会导致绑架的发生,爸爸才该是承担起全部责任的人。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从记得避开孩子,装作若无其事,到面对自己越来越不避讳,父母总是坚信,比起被绑架离开的加隆,撒加总是更为幸福的,对着加隆,父母总是想让他相信,一切仍如当初,他们将永远幸福。
加隆那个傻小子,对着父母总是他们说什么就信什么,对着自己倒是灵敏得很,什么伪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说着什么要直面内心的邪恶,不要压抑自己。
不过也对,那对父母,对着多余的孩子,总归是不够重视的。出事之后那种想要补偿的心态,过于小心翼翼,反而令人作呕,更别提,可能直到离婚、去世,这对父母可能都没分清楚,被绑架后,自己跑回来的,到底是自家双生子的哪个。
他们对于扮演对方,总有着特有的心得。
(4)
下了飞机,转乘汽车,3小时后,撒加终于踏上了记忆中的那片土地。虽说他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多梦而无法休息的夜晚,晕车而颠簸的路程,现在还能保持风度的站在这,纯靠多年的修养。
撒加的妈妈,是典型的大小姐,娇生惯养,不食人间烟火,遇上了父亲这个坏小子,一头栽进了爱河,拉也拉来不出,不顾家人的反对,死活要嫁过去。父亲可能是混过黑,再加上为人风流放荡,难以在一地停泊。大小姐和坏小子的爱情故事,除去童话,很难在现实中受到祝福。于是,大小姐选择了话本子里的做法:带上管家,和坏小子私奔了。
虽然,撒加一直觉得,妈妈带上管家,完全是因为离开了管家,她什么事也干不了,但爸爸总归还是有点吃醋。
坏小子为了大小姐安稳了下来,两人在这个小镇里定居,日子过得艰难却也幸福,随着双生子的降生,一切慢慢变得好起来了,仿佛就能这般,地久天长地过下去。
童话故事般的爱情,却是以悲剧结尾,母亲带着管家和撒加又回到了家中。彼时,外祖已经去世,家中的公司难以维系,只剩祖母在苦苦支撑。管家接手了公司,并开始为撒加做好了规划,学习、修养、贵族谱系、一个不落,一切都为了长大之后,能从管家身上接过重担,让妈妈能够继续无忧无虑的活下去。
也许是离开了爱情的滋养,妈妈如同鲜花般,很快地枯萎了下去。祖母很快也随母亲而去,这偌大的家中,仅剩撒加和管家相依为命。
父亲并未给母亲留下联系方式,去向不定,母亲亦然。父母如此,撒加和加隆,在离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这时间已经久到,足以让撒加忘记,他们在离别前一天,爆发的巨大争执,口不择言,句句戳人心肺。
在那之后,撒加也尝试去找过加隆和父亲,但是只知道俩人也离开了小镇,往东方去了,之后便再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