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每一位上神,都有一颗星星。生时,星起,亡时,星逝。
我便是他的那颗星。
天煞孤星。
万年孤独,是他,亦是我。
本是天上无欲无求的星,散发着清冷的光芒,孤独,却也逍遥。可一日日看着他,登帝位,丧亲友,失所爱,身心俱碎,我心中似装了什么进去,愈发沉了。
终有一日,自云端,坠落。
第一章
无声无息,一道耀目的光,从天而降。殿内的天帝,从重重文牍中抬头,那光芒落在他院中,经久不息,虽是隔着门窗,也将室内照的通明。
“邝露,去看看。”天帝吩咐,声音并不带情绪。
“是。”
院中光芒渐弱,光晕中渐渐现出一个人影。
“来者何人?”邝露问。
她并不答。
邝露小心地靠近,伸手欲触那人身上光芒。
“莫要近身。”她转身,“勿惹灾殃。”
邝露一愣。那样的目光……好像……他。一样的清冷,一样的疏离,一样的……寂寞。
那人看看邝露,低头看看自己,又环视一圈,璇玑宫?有些诧异,抬头,夜空点点,她已不在那里。
“你可知这是天帝陛下居所,不可擅闯。来人……”
“邝露……对不起。”那女子却出悲悯之语,“千年,万年,明知触不到,你却仍在。我代他,谢谢你。”
邝露哑然,竟定在了那里。
“你是谁,又替何人道谢?”冷冷的,天帝的声音。
邝露慌张:“陛下……”
看向他。万年,没有一颗星与她交集,夜夜,碧海青天,她只看他。
“我是谁……”她也有些茫然,看着他,忽然落寞地笑了,“名字,对你我来说,有何意义。润玉……如今,还会有谁,唤你之名?”
她一步步走近。
天帝却祭出宝剑,指向她。
好奇地抬手,指尖触剑,嘶……伤口流淌着光芒。“没有血……”她看着自己的伤处,喃喃道。
她仍旧向前。
剑触颈,天帝却收手,只是冷冷看着她。
“你不认识我了。”她点点头,陈述了一个判断。润玉的确,不认识她,可又觉得眼前此人,无比熟悉。
她抬手,尝试着触碰润玉的面颊。他蹙眉,数千年来,再无人敢如此僭越。
“我可以……摸到你了。”她忽然笑,有些惊奇的语气,手指放肆,抚过他的唇。
手被他一把攥下。
“疼!”她甩不开润玉的手。
“你究竟是何人?”润玉冷冷道。
“我……是你的星星呀,你知道自己的命格吧,天煞孤星。”她颦眉,不忍道。
卫士涌入庭院,向她而来。
她慌张,反而攥紧了润玉的手,往他身后躲:“别过来!别靠近我……不能靠近我……”
见身边人忽而紧张后退,声音颤抖,似有泪光,润玉抬手,挥退了天兵。
士兵虽退,邝露却上前,眼中有关切。
“你别过来……”她简直是将润玉当做了挡箭牌,整个人缩在他身后,“我是天煞孤星,沾了我的光芒,你可要大祸临头的。邝露,我最不愿伤的,便是你了……”
邝露止步,却担忧地看着他俩,出声道:“那陛下……”
见无人再上前,她才放松了些,从润玉身后露了出来。她有些尴尬地放开润玉的手,说道:“天帝与我同命。同生,共死。你放心,我本就是他的星,我的光,伤不了他。”
“星星?”天帝看她一眼,又看天,果然,他那颗星,不见了。
“为何……在此?”润玉问道。
她也茫然,低头想了半天没有结果,又抬头,却对上润玉的清寒目光,心中一痛,脱口道:“我,为你坠落。”
一时有些寂静。
“嗯...天帝不必挂心,该批折子便继续批,我在天上守了你万年,如今只是换了个模样而已,照样能守着你。”润玉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推回殿内,还关了门。
“邝露,你也是,不用在意我,离我的光芒远些便好。”她轻轻飞起,就在院子上空悬浮着,身上笼着淡淡的星光,隔着窗纱,看润玉回到桌后,重新埋首公务中。
窗子透进淡淡光辉,照在天帝执笔的手背,令他有些分心。
他早知自己是个万年孤独的命理...所以,那些本就是奢望,留不住的...他忽然有些释然了。
夜,将尽了。
再从公务中抬起头,天帝发现,窗格投下的影子在晃动。他侧头,去看那微光来源。果然,有些不稳。
“你...既已化形,本不必...整夜守着我。”天帝出了七政殿,见她挂在半空,却是直打呵欠,身形摇摇晃晃的。
“润玉...”她有些迷糊,见他出来,还是笑了,“我是你的星星,不守着你还能做什么呢?”
天帝也不知如何回答了,只说:“你...困了便该歇息。”
“困什么...我是星星,怎么会困呢?”她打着哈欠,“我夜夜看着你,白日里我也看着你,不过白天你就看不见我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歇过啊...只是不知为何,今日有些睁不开眼了...”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眼一闭,竟从半空往下坠去。
天帝快步上前,接住她。
星星,竟睡着了。
“邝...”天帝刚想开口,记起她昨夜躲避众人的样子,盯着她身上的微光,收了声。“我是天煞孤星,沾了我的光芒,你可要大祸临头的。”那时,她是这样说的。
天帝叹口气。他的孤星,只好由他负责。
第二章
醒来后,迷茫地看看周遭,她是...睡着了?原来,这便是睡眠啊。
推门而出,邝露迎上来。她一惊,慌忙退回去,将门掩上,从门缝中看着邝露道:“别过来...对,就停在那,别再往前了。”
见邝露乖乖停在三步之外,她才放松了点,微微开了些门:“你记得,千万别靠近我,就像现在这样,不能再近了。”
“是...”邝露有些探究地看着她,又道,“陛下说,若是星君醒了,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星君既已降下来,便不必再日夜守着他了。”
“他...”她有些委屈,“我是他的星星啊,不过是换了个样子,他便不要我了?”
“星君莫要误会,”邝露笑,“陛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星君已具形体,会困饿疲乏,自然不可再如从前一般,日夜不分地守着陛下。陛下吩咐,收拾了偏殿,作为星君的居所,星君初到天界,或许新奇,可随处逛逛,若逛得累了,回来休息便是。”
“哦。”她笑,“太好了。”
兴致勃勃出了门,可没多久,又开心不起来了——怕冲撞了不知情的仙子仙翁,伤及无辜,她只能避开所有人,挑冷僻幽静处行——这与孤零零挂在天上有什么区别?
于是天帝下朝时,就看见他的星星立在檐角,望着往来的仙人,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
她看着,看着,抬手,隔着远远的虚空,假装触摸那些人。她笑了。喜悦一闪而逝,她叹口气,重又垂手伫立,却不知自己的动作全都落在润玉眼中。
“...”润玉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叫她什么。
“你。”他干脆也飞身,上了屋顶。
回身见到润玉,她眼前一亮,笑着问:“润玉,你下朝了?”
“怎么在这儿?”天帝也看向她目光汇聚处。
“嗯...我喜欢看他们,来来往往,说说笑笑,很热闹...看着便开心。”
“嗯。”天帝轻哼了一声。他向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臂,飞身下来,直落在那人来人往处。
“拜见天帝陛下。”众仙见到天帝,纷纷拜倒。
“你干嘛?”她见众仙朝着他们两人拜倒在地,有些不知所措。
“平身。众仙如常,不用在意本座。”润玉吩咐。
“是。”仙人们有些尴尬,不过还是恢复了正常行路。
见有仙人要从身边经过,她连忙躲避后退,却被润玉扯住,退不得。
“你这是做什么?放开我呀...”她惊异地看他。
“喜欢热闹,干嘛一个人站那么远?你就站在这儿,不要躲。”
她捶他:“你疯了吗?你知道他们不能靠近我...”
天帝似有怒气:“那便躲在远处,避开所有人吗?”
“你这么凶做什么?远远看着也挺好的呀,我本来也习惯了。”
他像是被她的话刺痛了似的,扯着她,将她定在路中间,正挡在众仙必经之处,狠狠地盯住她:“不许躲。”
走近的仙人看到天帝有些紧张,行了个礼,天帝示意他继续走,于是仙人不得不闷头前行,就要从星星身边走过。
她急了,用力推了一把,将天帝搡到那仙人身前,转身飞走了。
“陛下赎罪...”那仙人赶忙拜倒,虽然他觉得自己并没什么罪...
天帝振衣,不理他,一脸寒霜地离去了。
“哼...”她折下一朵花,看着它在手中烟消云散,扯一片叶,又化作云气飘散了...对了,天界仍旧没有真花真草,自从锦觅去了,连一朵昙花也没给他留下。
她愤愤地蹂躏花圃,可是花草脱手便消失了,一点都起不到发泄的作用。
在花园上飘了一会儿,更加气闷。不管是对邝露,还是大小官员,甚至仙侍仙童,润玉何曾如此强人所难,干嘛独独对她这样?
天帝一如往日,埋首公务中,直到夜色深沉。出乎他的意料,七政殿的窗外,又透进了淡淡星辉。
润玉抬起酸涩的眼眸,想了片刻,吩咐邝露退下,自己推开了窗。
“你又来了。”他淡淡地说。
只听见星星叹气。
“你...我唤你什么呢?”润玉问。
“天煞?“她认真想了想,”孤星?天天?煞煞?嗯...你随意吧...”
天帝短促地笑了一声:“不像样...你既是星星,我便唤你星儿吧。”
“哼,随你。”她还气鼓鼓的,在半空抱着手臂,不愿降下稍许。
“今天...我以为星儿生气,不会来了。”润玉叹道。
“你放心,我自然是气的。我来就是要问问,天帝是怎么了?”
“我见不得你那样...”天帝蹙眉,“明明喜欢热闹,偏独自向隅,远远地听人笑语,作一副落寞样子,是要谁来可怜你呢?”
“哼,五十步笑百步,我如何羡人热闹,不必你可怜。若不是身怀这凶煞之光,你以为我愿意躲着人走?你以为,我不想交几个朋友,爱几个人,亲亲热热笑笑闹闹?”
她越发气了,“再说,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了?不过是躲在天帝的位子后面,说什么太上忘情,内里不还是那个不受宠不合群的孩子吗?”
天帝被她呛了一番,倒是笑了:“是我错了。我如何躲了,你便知道?莫要浑说。”
“我当然知道。润玉,我看了你一万年,我什么都知道。”她没有笑意,却也不气了,反而有些伤感。
第三章
“星辉凝露?”天帝看着星星咣当搬上桌的巨大水壶,陷入了沉默。
“润玉做夜神时,收集星辉凝露很是辛苦,好些年才攒一点点,却都做了人情贺礼,自己竟一次也没有尝过,太可怜啦。如今赶上你的生辰,我初来乍到,身无长物,这星辉凝露却是不缺的,刚好给你作个生辰贺礼吧,我那还攒了很多,若不够,润玉只管再向我要。”
天帝垂眸,他想起那一夜。她对他说:“润玉,我看了你一万年,我什么都知道。”那一夜,他的星星落下一颗泪,被他接在手心,清冷入骨,闪着星光,润玉一眼便认出,那就是他曾在寒夜里收集过的星辉凝露。
“嗯……多谢。”润玉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尖摩挲着垂下的衣袖,“星儿与我同一日生辰,我却没有礼物相赠。”
“嗯?”星星愣了愣,然后笑了,“对啊,我们是同一天出生的。”
“那……今日的生辰宴,星儿可一定要来参加。”
星星踌躇道:“你的生辰宴,必定众仙齐聚,很热闹吧。不过……我这样……可以去吗?”
“嗯,也会有些歌舞庆贺,星儿不是喜欢热闹吗,我再让邝露为你安排一个好位子,不用坐在拥挤处。”天帝知道她担心无意伤人,赶忙安慰道。
“润玉你这可算是借花献佛?叫我去你的宴会,便不用给我礼物了。”星星笑。
天帝微笑,目光却悠悠地落在面前的星辉凝露上。
生辰宴果然热闹。
邝露做事周密,将星儿安置在一个即安静又可将一切尽收眼底的位子上。
天帝独坐高位,众仙贺寿,敬酒,献礼,他便微笑着接受了。眼看着旭凤携妻抱子来了,她偷偷瞥润玉,他收了贺礼,始终淡淡笑着。
那些痛过爱过的记忆,究竟真能放下吗?
她在天上看着他爱,看着他痛,看着他伤,便也觉得自己同他一起爱过、痛过、伤过了一番。虽事隔千年,她却还没忘,旭凤夺他,锦觅弃他……看到他们,星星还在隐隐作痛,润玉如何就能忘了?所谓太上忘情,到底是骗旁人,还是骗他自己?
星儿收回目光,慢慢饮了一杯酒,不知是为谁。
叹口气,看着歌舞,忽又觉得,这些热闹到底没什么意思。
偏这心情郁闷之时,见宴席角落,邝露被几位星君围着敬酒,明明想拒绝,却又推就不得。
“上元仙子,满饮此杯,可莫要拂了本星君面子啊……”那人笑着举杯,将斟满酒的杯子塞进邝露手中。
“小仙酒量不好……”虽不大情愿,却仍旧只能饮下。
星儿皱眉。
唉,露珠儿啊,欲笑先敛,最断人肠。
那位星君明显是醉了,邝露喝了敬酒,他却不走,还拉着她不知在说些什么。邝露挣扎,却抽不出手来。
“星君莫要纠缠。”一只手搭上他手腕,那星君只觉得刺骨寒意从手腕处传来,忙松开了邝露手臂。
星儿没放手,转头对邝露道:“上元仙子不胜酒力,该去休息了。”
“是。”邝露感激地看她一眼,顺势脱离酒局。
“你是哪来的小仙,我们和上元仙子喝得高兴,你来搅什么?”围在一旁还等着敬酒的仙人不满道。
星儿不语,冷冷地一个一个瞪过去,众人才怏怏散了。哼,沾了本星的劫煞星辉,够你们消受几日了。
那为首被她捉着腕子的星君却不依不饶,还想拉住邝露,却被星儿扣着手腕,到底没能追上她:“唉,别走啊,上元仙子……本星君还要与仙子再喝两杯!你这小仙,莫拂了我们酒兴!”
“这么想喝,我陪你喝啊?”见邝露走了,星儿才松开手。
星君甩甩手,总觉得怪怪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疼痛。他怨怼地瞪她一眼,又要去追邝露:“谁要和你喝,上元仙子……嘿嘿,我要和上元仙子再喝!”
“哼……”星儿冷笑,眼里尽是寒意。
借着酒疯,骚扰单身女仙,实在猥琐,怎配为仙?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你欺负到邝露头上,今日怎能放过你?
星儿一手又搭上星君手腕,另一手捡起一杯酒,拿到唇边轻啜了半口,笑着:“星君可知,上元仙子高不可攀,怎若与小仙同饮有乐趣?”
那饮过一口的酒杯,被她举起,凑近星君口边,另一手慢慢地,抚着他的手臂,向上游走。
“你这小仙倒是知趣……”他便要就着星儿的手,去饮那半杯残酒。
“你在做什么?”忽然,手被人捉住,星儿被狠狠拽开。
一回头,是天帝。他挑眉,满面寒霜地盯住她手里的酒杯。
再一看,殿上众仙已噤若寒蝉,都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天帝。那星君见天帝下来,也慌忙拜倒。
“放开我。”她挣了挣。
润玉不放,盯着她,目光深邃。
“好吧……”星儿知道,不听到回答他是不会放开自己了,于是压低声音道,“天帝或许不在意邝露被人欺负,可我在意。我要他死。不,不对,叫他饮了我这半杯酒,便可生不如死。”
润玉眼光一转,落在那拜倒的星君身上,松了星儿的手,却说:“不可,莫乱了天界法度。”
星儿与他眼光对峙一刻,终于败阵:“那便依天帝之意。可你最好将他打发得远些,省得此人再去纠缠上元仙子,否则……”
“瑶光星君酒后无状,贬为北天门戍卫,无诏不得入宫。”
那星君经这一吓,早醒了酒,伏在天帝脚下,连连叩头。
“还不退下。”天帝斥道。
星儿满眼寒光,目送着瑶光离开大殿。
手中酒杯被夺下,她看向他。
“人人都来敬我,你呢?你要与他同饮此杯。”天帝说话好像咬着牙似的,他手一倾,酒浆翻洒一地,淋湿了星儿的裙角。
“好啊,我敬天帝,寿与天齐,福泽绵长……”星儿眼光瞥过那边的锦觅旭凤,冷冷一笑,凑近润玉耳畔,像是偏要刺痛他一般,“莫要连累星儿,半途陨落。”
酒杯从润玉手中滑落。
她退开一步,眼神挑衅。
润玉,太上忘情,是吗?醒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