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两天,天帝多了一条小尾巴。
按说朝会议事,不该有闲杂人在场,星儿飘在天上跟进跟出,天帝却默许了。自然是引人侧目的。可是——雷霆雨露,尽出天门,天帝一怒,十方俱灭——怕什么物议沸腾?
星儿总要看到润玉,才安心。
九霄云殿大朝会,按说不该来,星儿也明白,然而终究还是跟来了。好在,满朝文武并不敢为这等小事当着天帝的面说三道四。她躲在云上,虽然人人都知道九霄云殿上不该有这片云,却也少些明晃晃的尴尬。
“臣等拜见天帝陛下。”朝臣参拜。
“平身。”
好在,正事开始,大家慢慢也就忘了这片云。
朝会冗长,星儿有些无聊。忽然,一种熟悉的感觉罩住了她,心,莫名怦怦乱跳。
眼前的九霄云殿,变了。大殿还是那个大殿,可满朝的臣工,消失了。殿上,也不再是天帝润玉,而是——星儿皱眉,她差点没认出来,那是几千年前便已寂灭的……荼姚?
“本座并非不通情理,给你两条路选。要么跟洞庭余孽划清界限,你亲自掌刑;要么代这群余孽受过,替你生母赎罪。”
“孩儿错了,孩儿愿意一命抵一命。我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跪在她下首的,不是润玉,又是谁呢?
星儿的心痛起来,这一幕,她见过。
是噩梦吗?
“雷公的震泽天雷,电母的无极电光,加上我的莲台业火,当年穷奇都熬不住,不知今天夜神,能不能熬得住这三万道极列酷刑。”
“请母神降罪。”润玉伏在天后脚下,引颈受戮。
“雷公电母,行刑!”
天后祭起业火,伴着雷霆电闪向润玉袭去。
“不……”星儿低呼,“不要……”
润玉的嘶喊混着皮肉焦糊的气息,击中了星儿。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这是过去的事了……”她见过这一幕,可那时,她是遥远的星子,虽然心痛落泪,却没有站那么近,看得那么清晰,没有如此刻一般,懂得什么叫痛彻心扉。
手足如断齑,身形似玉碎,炎炎业火烧,滔滔血海沃,冥冥泉台泣,离离白骨空。
“不,润玉是天帝了……这是假的……”可这情景,这声音,这气味,这滚滚热浪,都那么的真实。
是幻海。
为什么?为什么又落入了幻海?
润玉——她知道这是幻影,可就在她眼前,雷霆业火加身,他是那么那么的痛。
不,我不要听,我不要看。
星儿想无视眼前的一切,转身往外走去。可她怎么走,也仍在原地。
多少时日了,这惨烈的一幕,不停在她眼前循环。
而她被困在这里,九霄云殿,润玉的身侧,逃不得。
“不要……不要再让我看了!”星儿大吼,她愤怒,却不知这愤怒能洒向何处,“你究竟想要什么?若要吞了我的意识,那便吞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幻海,幻境之海,没有一丝波澜。
星儿掩面,雷霆电闪、润玉的嘶喊却仍在耳侧。
“幻海,我便死在这里,好不好……求你,别让我看了……”她跪下,却不知在跪谁。
星儿呆呆望着润玉受刑,一次又一次。
一日又一日。
乞求有什么用呢?我便把自己,撕碎了,烧透了,献给这片幻海,好不好?这样是不是,就能停下了?星儿下了决心,扑向那一片雷霆业火。
痛……原来,润玉这样痛。
五内俱焚,四肢百骸都被烧灼着。荼姚说的没错,这样的痛,谁都会想自爆内丹,一了百了。疗伤更甚,那又是怎样的痛呢?
痛是痛了,可幻海并不接受星儿的献祭。
这一幕星儿内心最深的噩梦,仍旧在她眼前日日重复。
她根本无力反抗,只是泪落如雨。我如果有上辈子,一定是个很坏很坏的人吧……
“雷公的震泽天雷,电母的无极电光,加上我的莲台业火,当年穷奇都熬不住,不知今天夜神,能不能熬得住这三万道极列酷刑。”甚至在荼姚张口之前,星儿便可一字不差说出她的词来。
然后是润玉的回答:“请母神降罪。”
然后,便是行刑……
星儿在一旁缩成一团,面无表情,看这剧目又一次上演。她甚至发出一声嗤笑:“难道,这一次,是要让我这样看上一万年?”
闭上眼,润玉声声哀嚎,像刀子,刺进星儿心中,弹无虚发。
她叹息,默默抹去泪水,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她是真的崩溃了,星儿也不知,她在对谁呐喊。
“够了!够了……”九霄殿上,众人皆是一惊——云上那位仙子,嘶喊着,从云头直直坠下。
天帝飞身而起,接住那坠落的人儿:“星儿?”
星儿只是以手覆面,颤抖着:“够了……放过我,别再给我看了……”
众仙只见天帝抱着那仙子,连地还没落,便转身飞走,只留下一句:“退朝!”天帝将星儿带回了璇玑宫,她却久久捂着双眼,缩在角落。
“星儿。”
就连听见润玉的声音,都如同被刺了一刀,星儿抖着,缩得更小了。
润玉的心沉了下去:“星儿又落入幻海了,对吗。”并不是问句。
他走近,轻轻握下她捂在眼上的双手。星儿转开视线,面前的,是俯首受刑的夜神润玉,还是发号施令的天帝润玉?不,她不敢去看。
“三万雷霆业火,那时候,润玉痛吗?……痛吧……很痛,很痛吧……”星儿哭着叹道。
天帝眨眼,那真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星儿……”
“对不起……我不知道,竟是那样的痛……”她终于转眼看他,“润玉……”
“早就不痛了。”天帝替她擦掉泪水。
眼前闪现润玉受刑后,皮肉烧焦卷曲的手,星儿赶忙闭上眼睛。她又抬手遮眼。不,遮不住,她眼前全是烧灼的润玉。她摇头,并不能驱散那些画面。
“嘘……”天帝将她拢进怀中,“没事了,星儿,没事了……”
第十章
第三次陷入幻海时,星儿已经不再惊讶了。
“觅儿,我如何能放了你?我爱你,我爱你爱得痛不欲生,爱到无法自拔,我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你根本不懂得爱是什么,你永远不配得到爱!”
明知是幻影,也不敢看,不敢再看。星儿立在一旁,埋头忍受着。
鳞片,闪着月华,落在她脚边。
只此一片的,润玉的,逆鳞。
明知,是幻影。
星儿蹲下去,捡起那片龙鳞,触手生凉。
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锦觅,是润玉爱过的人,于是那时,星儿便也爱了。锦觅说的都对,是润玉错了,是他做错了,可世上唯独她,不该对他这样。
幻海似是可以提取人心深处最痛苦的记忆,生成幻影。而星儿的记忆里,除了浩瀚星空,只有润玉。
弹指间,在这幻境之海,便是千年万年。
千年似凌迟,万年若煎熬。
这里,是只为她定制的私人地狱。
回到现实时,星儿只有一瞬晕眩,很快便适应了,她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星儿?”天帝拉住她,关切道,“怎么了?”
她轻轻推开他,逃回屋中,将自己关了进去。
“星儿?”天帝欲推门。
“求你……让我静一静……”星儿抵住门,“为什么,那幻海不能放过我?便是把我吞了,也好过如此折磨……润玉,我真的,会疯掉……你便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天帝沉默。那日太巳仙人回秉,人间已寻不到幻海踪迹。整个六界,好像除了星儿,再无人落入幻海。
“好。”天帝捏紧了手指,“我会想办法的,星儿,等我。”
润玉埋首省经阁,只盼在如山的古籍秘录中能找到关于幻海的记载。
不过一日间,星儿数坠幻海,痛不欲生。
一次次困于幻境。
剜角,刮鳞,失生母,失所爱,受刑罚,受磋磨,星儿眼前循环着润玉最痛苦的时光。
“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为什么要一遍一遍让我看这些?为什么?为什么!”
这一日,于幻海之中,却是千千万万年。
如何能不疯狂?
再醒来时,连泪水也流干了。
此刻,星儿耳边再也没有哭泣声痛呼声,这世界如此宁静。她推门,向外走,目的明晰。既然幻海不愿吞了我,也不愿放了我,那便由我,来放过我自己吧……
“星君?”邝露看星儿神色有异,便留了个心。
却见她一路往临渊台去了。
邝露忙给天帝传了讯息,自己追了上去:“星君!你这是要做什么?”
回头见是她,星儿淡淡道:“邝露,退下。”
“邝露只听命于陛下,星君没有让我退下之理。”她再近一步,欲拉住星儿。
“别过来!”星儿挥手后退,横眉冷斥,“你想死吗?别碰我。”
邝露怕星儿激动,不敢再向前了:“星君可知,这临渊台……任是修为深厚之神,也是有去无还。”
“有去无还,甚好。”星儿又往前走了两步,立在台边。凌厉的风四面而来,裙裾纷飞。
“不,星君……”邝露跪了下来,“星君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顾惜陛下吗?星君乃陛下命星,命星陨,上神逝!哪怕为了陛下,星君也要活着……”
“呵……”星儿笑,“活吗?我怎么活?邝露,你让我怎么活?上神至寿,不过百万余年。邝露,你知道幻海之中,一日,是多久吗?够了……真的够了……”她叹息着,看向台下的风云。
“星君,再等一日,就一日……陛下……陛下一定会为星君找到脱离幻海之法的!”邝露流泪恳求。
“邝露,别跪我,我不值得。”星儿看着她,有些不忍,“我知道,你爱他,你爱他爱得深沉,你可以为他去死……”
星儿顿了顿:“我也可以。可是……为他多活一日吗?”泪珠滑下,摇头驱散眼前惨烈的幻影,“像这样的一日,我做不到……邝露,相信我,你也做不到……”
“你放心,他不会死。”星儿向前一步,站在临渊台边缘,“待我身死神灭,星辉重聚,会回到天上,继续做他的星,只是不再有‘我’。”
一道光落在临渊台,光芒里,走出了天帝。
“陛下,您来了……星君她……”邝露起身相迎。
“星儿既一心觅死,本座亦不忍阻拦。”天帝淡然道,“邝露,你先退下吧。”
邝露看看二人,只得行了个礼,默然离去。
“如此……便舍了本座?”天帝叹息。
星儿看着他,没说话。
天帝行至她身侧,并身看汹涌的云:“星儿身死,星辉却能重聚,回天上继续做我命星,此等奇闻,我倒不知。”
“从前,你的剑试过,我并无血肉,这形体只不过承载了星光……身形毁伤,星辉却不会有损。”
“所以,是你的猜想。”天帝挑眉,“看来本座之命,在星儿眼里,并不值什么。可星儿之命,在我心中,所值甚多。”
他拉住她的手:“星儿,你是我的命星,若我不死,只怕你会死去活来,或许比幻海更加折磨。既如此,不如本座与星儿一起跳了这临渊台。神死,星陨,绝无回还。”
“这便是天帝劝阻我的法子?”星儿笑着抽出自己的手,“天帝陛下智计无双,总能算准人心。只是……陛下好像少算一事——天帝无情,孤星无心。陛下身负六界四海,怎会为我弃了性命?而我既求死,你跳不跳,又与我何关?”
“星儿是说,我在算计你吗?”天帝轻哂,“你说的对,我算了……却算不准。此番,只是一个赌注。”
“以何物为注?又赌什么?”
天帝看向台下,沉吟许久。
“以……天帝之情,赌……孤星之心。”
他迈步。
“润玉。”
他被死死拽住。
星儿红着眼眶,拥住他:“算计也好,赌注也罢,反正……你总会赢。”
第十一章
天帝夜召老君。
星儿是孤星化形,又是润玉命星,事涉天帝命数,本不宜外传,但此刻情形,润玉不得不将一切告诉了老君,并说,星儿便是那位出入幻海的仙子。
“照陛下所说,这位星儿……仙子,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老臣飞升也有些年头了,却从未听说,哪位神灵的命星,可以降世为仙的。她数次出入幻海,虽然没有修为大增飞升金仙,却也没有被幻海化了去。而六界之内,再无幻海踪迹……”老君恭敬道,“不知陛下,能否许老臣见过这位仙子?”
天帝应允。
探过星儿元灵,老君捻着胡须,咂摸了半天。
天帝焦急道:“究竟如何?”
“确实,是天煞孤星,可是……”他感觉到什么不同,却又摸不准,“陛下,请许老臣往上清天问过斗姆元君,再来回话。”
“但,星儿随时都有落入幻海的可能……”天帝于怀中抽出一册,“我于省经阁寻到一术,不知是否能解此患?”
“捆灵咒?”老君接过,看得冷汗直冒:“灵相缚,命相系……这……”
天帝却淡淡道:“我与星儿,本就一体同命。”
见他心意已决,老君也无法,手上金光一闪:“陛下,老臣尚有些金丹,为仙子服下,陛下再用此术护持,或许能稳住仙子神识,暂时不再落入幻海之境。只不过……”
老君叹道,“强行箍住仙子神识,倒没什么……可幻海莫测,如此恐于陛下有所损伤。若是寻常仙子,此术便不必陛下亲为,可星儿仙子乃陛下命星,又有劫煞之光,除了陛下,无人可以近身……此番若遇灵力反噬,还有解法,但将仙子与陛下神识系于一处,怕只怕……陛下也同坠幻海,便大为凶险。”
“无妨。”
太上老君抹着汗告辞。
“润玉,你不能这样做。”
星儿此刻清醒极了。她在幻境中,只是个旁观者,心已千疮百孔了,若是亲历过那一切的润玉,千年万年,又会如何痛彻?
她红了眼睛:“同坠幻海……若是你……绝对不能……你不可以冒这个险。”
润玉目光沉痛,捉住她的手:“为什么?你去得……我去不得?”他另一手凝起灵光,划开自己的手腕。
星儿见他要施那捆灵的术法,脑中忽然像被烫了一下。“你放开!”她挣脱他的手,用力将他推开,吼起来。
天帝竟被她搡得后退了两步,他皱着眉看她。
“润玉,你疯了!”星儿恨恨地盯着他流血的手,忽然又笑起来,“对,你就是个疯子。从来如此。你这几千年天帝都白当了。”
“舍你的灵力,舍你的血,舍你的命……谁要你这样!谁值得你这样!”她眼睛通红,“刚刚是谁在临渊台拦下我,现在又拿自己来冒险?你若死在幻海,我还能活吗?”
“天帝陛下,拜托你,守好自己的命,不要连累我。”
痛苦的、破碎的、悲伤的、飞蛾扑火的润玉……我看够了。
润玉走近一步,星儿便后退一步。就这样对峙了一刻。
他挑眉,眼中却是冷的:“星儿,还是你了解我。若连你也留不住,我怕是要真的疯了。”他抬手,腕上的伤处还冒着血,染污了袍袖。指尖蓝光翻飞,星儿被他幻出的灵索困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你!”挣扎,却毫无效果,星儿气极。
天帝轻笑。他走近,手中闪起灵光,划破了她的手腕,破损处,星辉流淌。天帝将他那划破的手腕覆上来,另一手结咒捏诀,如此这般,天帝之血与星儿之光在那伤处翻涌交汇。
这一刻,没了情绪思维,仿佛被摄了心魂。
星辉流入天帝的伤口,不知是何感觉。星儿只知,润玉的血钻进她的手腕,在她身体中奔流,是烫的。
术毕,二人皆是大汗淋漓。
天帝用灵力抹去他们的伤口,取了老君留的丹药,送到星儿口边。
星儿又心痛又幽怨地盯着他。
“吃了它。乖。”却是不容违抗的语气。
她不理他,他便一直举着金丹,好像要一直跟她耗下去。星儿败下阵来,她张嘴,天帝将丹药送入她口中,星儿猛扣牙关,却被他缩手躲过,倒是震得她牙痛。
“呵,不是星星么,怎么变狗了?”他轻笑。
“哼。”
润玉终于解了灵索,星儿还没来得及活动着手脚,就见他作法,将这殿宇门窗都设下了结界,闪着幽幽蓝光。见她怒视自己,他淡然道:“不管这捆灵术有没有用,我都要你活着,临渊台……你想也别想。”
星儿瞪了他半晌,最后轻叹一声:“润玉……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