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整理自己的硬盘。与其让那些年的电子尘埃继续吃灰,不如每周挑个时间把这些碎片搭成乐高城堡。
虽然那时候:出行全靠11路巴士,米其林餐厅是waitrose,深度游是在肯辛顿宫外喂半天鸽子。但谁说非要环游欧洲才配拥有回忆?我存着伦敦地铁牡蛎卡上的刮痕,布里斯托悬索桥边褪成抽象画的涂鸦颜料,伯恩茅斯沙滩裤口袋里逐年递减的沙粒数,爱丁堡二手书店《呼啸山庄》扉页的咖啡渍地图,和剑桥康河柳枝书签上未破解的鹅毛笔划痕……照样能拼出青春的多面体。
如果某张爱丁堡街角的照片让你将来某天特意拐进那条小路,请对照我的20xx和你的20xx吧,想想都很有意思……
(10多年前的图像质量不太好,对不起啦)
七年后(2009)重返东滨的公交上,我发现自己依然对那个地方充满了好奇,手中的车票像把黄铜钥匙——咔嗒一声拧开了记忆阀门,车窗外的风景像老式录像带快进,忽地化作当年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铁站台阶的声响。公交车每颠簸一次,就有几个像素点从记忆里剥落:前排坐着一位穿西汉姆联球衣的大叔,让我想起语言学校的老师——那时候他总在课间休息时,和几个男孩子复盘昨晚球赛:"要是那个角球再偏五度..."可惜还有些学生连越位规则都搞不清,比如我……;和韩国姑娘(室友之一)一起聊当年还挺火的《我的野蛮女友》,她在晚餐后给我唱韩文版的主题曲,她总说全智贤的眉毛像海鸥翅膀;
但让我永远不会忘掉的还是Sugar奶奶。这位总带着大提琴松香味的日本女士,顶着银白色短发,每天用和服腰封似的丝巾系便当盒。她丈夫在北京林业大学做植物学方便的工作(她英文有限,大概就是做跟柿子树有关系的研究),她每天都跟我们讲好多特别可爱的事情,还经常询问英文作业和关于中国的一些文化,还有很多细节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她是那么可爱善良。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递给我牛皮纸信封,上面用铅笔写着我的名字,里面是从日本报纸上剪下的足球报道。2003年伊始,我回国前,她把最后一叠剪报塞进我背包夹层,地址写在印着枫叶的便签上。
那年春节后我翻遍所有行李箱,却再没找到那张便签。现在每次看到日本老人妇的背影,还是会下意识摸摸口袋——或许某个平行时空里,我正坐在京都某间和室,读着sugar奶奶用铅笔写的明信片……直到现在我也是深觉遗憾的。已经这么多年了,希望她一直都好。
已经开了20多分钟了,车窗外的牧草正翻涌着英格兰南部的海风,金雀花丛掠过玻璃时,忽地化作当年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铁站台阶的声响。
咸涩空气里还飘着炸鱼薯条的油香,混着海滩小摊现榨柠檬汁的酸冽。远处教堂钟声响起时,惊飞的海鸥在空中划出与七年前完全相同的抛物线——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海鸟都注册了永恒航班号——或许它们本就是时空折叠的信使,翅尖抖落的银光里藏着所有游子的乡愁。
海上栈道正在演奏光的赋格曲。正午的太阳把木栏杆烘烤成焦糖色,尽头旋转的摩天轮却把阴影切成薄片,一片片落在我的帆布鞋上。那个叫“疯狂老鼠”的游乐设施仍在吱呀转动,褪色的座椅吞吃着二十年如一日的海风。当金属轨道发出熟悉的呜咽,我忽然听见十八岁的自己在尖叫,笑声碎成盐粒落进如今二十五岁的衣领。
高尔夫球场的剪草机惊起一群椋鸟。翠色波涛间浮动的白色小球,多像我们当年在学校派对上吃的棉花糖。穿格纹马甲的老园丁冲我抬了抬帽檐,这个动作让整片海岸线突然倾斜——原来某个暮春黄昏,也有个同样装束的老人,曾在海鸥抢夺我手中甜筒时递来半块司康饼。
暮色浸透音乐台时,街灯一盏接一盏苏醒。黄铜喇叭流淌的爵士乐突然卡顿,像极了当年越洋电话里的电流杂音。中国学生公寓的厨房飘出老干妈爆炒卷心菜的气味,二楼窗台晾着的曼联球衣滴着水,在石板路上敲打出QQ消息提示音的节奏。……潮水退去后的滩涂上,我看见无数个自己正在显影:抱着课本狂奔的,对着电话强笑的,在超市比价签而发呆的……所有倒影都在咸涩的风里慢慢结晶。
回程巴士启动的刹那,某个金发女孩跳上车门。她帆布包侧袋插着矿泉水瓶,发梢沾着亮片,像极了初来那日手足无措的我。当夕阳把她的轮廓描成毛玻璃上的剪影,整座小镇突然开始逆向生长:海鸥退回蛋壳,摩天轮收起钢架,栈道木板缩回年轮,而我的牡蛎卡正褪去所有划痕。
直到此刻才明白,东滨是座被琥珀封存的水晶球。我们这些匆匆过客的指纹,最终都成了球体表面细小的雾痕。
初遇英伦(2002)
第一次降落在英国是2002年的仲夏,目的地是南部海滨小镇东滨。拖着布面行李箱走进寄宿家庭时,惊讶于街道的寂静——连落叶坠地都像被消音了似的。五个月后准备回国时,那只黑色行李箱依然纤尘不染,安静蹲在卧室角落,仿佛连灰尘都不忍惊扰这片净土。
重返旧地(2009)
搬到布莱顿Brighton已经一段时间了,某个假期清晨,突然发现这里有公交车直达东滨,好想再看看这个记忆里的小镇。跳上开往东滨的公交车,沿途掠过的正是我喜欢的海滨田园风光。座椅随着乡间小路轻轻摇晃,像在给回忆打拍子。
凝固的时光
小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连海鸥盘旋的轨迹都和七年前重叠。想起我和语言班的中国同学们在栈桥上边走边笑说这里适合养老,毕竟年轻人待久了大概会数着浪花过日子。也许这里唯一变化的就是每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国际学生了吧。
我没回去我的语言学校,因为我知道之前的老师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在网上找了些学校的图片。
LTC语言学校往事件件
当年参加的中外合作项目规定,先来英国过语言关再决定是否继续。考虑到独自出国的我们会扎堆的问题,中介安排了寄宿家庭的中国学生名额限为每家只一人,这样我们就要强制在家说英语。我的长期室友是一个韩国女生、两个瑞士女生,晚餐时常变成多国语言交流会。
晨雾未散的英伦小镇,我们的校园生活总在上午九点准时开启。课程集中在上午,当欧陆同学踩着轻快的脚步归家时,中国留学生们的雅思特训才刚开始。三点钟的放学铃声响起时,夕阳已将教学楼镀上金边。
午餐是由寄宿家庭准备的三明治套餐,油纸包里总躺着一份苹果或橙子。那时的我们总笑称:"白天啃冷三明治,晚上梦里吃遍唐人街。"是因为吃的食物热量太高了么?五个月的寄宿生活,让每个归国少年的衣服都泛起了微妙的紧绷感。
校园的百年建筑里,总游荡着某些不可名状的存在。据说某位女仆在螺旋楼梯结束了生命,每当午夜钟声响起,木质台阶便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呀声。曾借宿的一位精壮的男老师说,他总会在十一点前完成所有事务(包括上卫生间),然后就像躲避瘟疫般龟缩在房间。月光透过树枝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时,他总疑心会有苍白的身影掠过门外的走廊。
某个细雨绵绵的午后,我与好友误打误撞闯入隐藏的佣人通道。霉味与檀香交织的密道蜿蜒如迷宫,当我们终于在某个转角遇见校董时,那位银发绅士正在用羽毛笔书写花体字信件,墨水瓶在阳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他微笑着允我们参观书房,雕花书桌上的铜烛台与窗外的现代教学楼形成奇妙的时空叠影。
教室的等级制度在建筑细节里昭然若揭:初级班占据着主人女儿的闺房,丰富的雕花与水晶吊灯诉说着往昔的奢华;而中级班的教室曾是仆人的下房,草绿色的墙漆,简单的线条,很容易辨认出。当我在小学期末捧着升入中高级班的通知书而离开那间绿墙教室时,忽然懂得:有些束缚,终将成为破茧的力量。
此刻回想,那些三明治与雅思题堆砌的时光,那些与幽灵共舞的神秘时刻,那些在密道里迷失又寻回的清晨,那些与异国师生碰撞出的思想火花,那些在语言不通时用手势比划的笨拙温暖,那些跨越文化差异的会心一笑,还有课间分享零食时此起彼伏的笑声,放学后在公园里讨论雅思作文的黄昏,圣诞夜厨房里英式传统大餐的香气……早已在记忆深处酿成永不褪色的英伦蜜饯,每当晨光漫过百叶窗,便会泛起细碎的甜。
全球化的校园里,西班牙语的热情、德语的严谨、日语的含蓄……交织成独特的青春乐章。那时,比起还相对陌生的Email工具,我们一般还是会选择手写信和贺卡寄回家,轻轻的纸张承载着跨洋的思念。最期待的莫过于课后时光,我们相约着去海边玩看鸥鸟掠过浪花,或者中介会组织我们去其它城市游玩。
那年圣诞,我们在同学家的厨房包出奇形怪状的饺子,肉馅的味道其实还不错……
Bonfire Night 的烟火照亮夜空时,小布什的纸人在火焰中扭曲,人们举着火把游行……这些鲜活的碎片,拼凑成永不褪色的青春拼图。
倒计时生存指南
东滨的冬雨第三次敲打在窗玻璃上时,我终于把日历划到了红圈终点。床头那只28寸行李箱从抵英第一天就保持待命状态,拉链齿间卡着提前二个月塞进去的巧克力包装袋。
每周去镇中心采购都像在执行秘密任务一样,不过是想着家人到时候看到小礼物开心的笑脸。货架间的中国留学生互相点头致意,购物车把手上都晃着同样的倒计时计算器。
最后三十天突然切换了焦虑模式。某个周六的清晨五点,我被室友房间传出的英语听力真题吓醒,于是起床喝水压惊,借着月光瞄到了单词表,原先用来写家书的笔记本,现在爬满了大小作文模板,页脚还粘着半块没吃完的消化饼干。
雅思前夜
那板白色小药片一直在我行李箱最底层躺着,直到考试前夜,我取了一片吞下才睡着——当时焦虑的是:如果不按时考出至少6.5分,别说当年进英国的大学,就连回国复读都赶不上趟。那夜雨下得邪乎,房东家的猫挠门声和听力真题里的英式口音在脑子里打架。后来才知道,隔壁韩国女生因为焦虑也曾吞过三颗助眠软糖。
现实教育课
外边的月亮就一定圆吗?当然不是,月亮就一个,阴晴圆缺常有时。
我的host family倒还好,只是家里有个不愿意跟任何学生交流的老太太,只要是我们日常活动的时间,她就在自己屋里呆着。房东的4个小朋友倒是特别友好可爱,最小的那个还不太会说话,但会打幼儿电动,有时候会拉着我到客厅,让我看着他打游戏。
反观我的两个同学就比较倒霉一些。他们的host家庭非常不友好,但忘了具体什么原因,学校后来也没有给她们另安排住处。
同学A的遭遇给我们集体上了一课。她那条和我们一起去买的Claire's镀银项链,在消失的当天就赫然挂在房东女儿脖子上,因为没有证据也不贵,她没法说什么,可后来她又发现了那姑娘又带了她也才买的手链……A去找她们理论,那女孩儿妈说A没有证据,不要随便诬陷。确实,想报警或者找学校处理的话是要有证据的。
不过我相信我同学,A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儿,她不会为了这些事情随便攀扯别人,又是住在别人家里,这么做对她没什么好处。可是因为没有证据,最后只能吃哑巴亏,不了了之。以后再买东西,她就把箱子锁好,或者干脆交给其他同学,暂时帮她保管。
【给现在的留学生的防坑备忘录】
租房子时,入住当天360度无死角录像、拍照,比如墙上有裂痕、地毯地板有污渍、天花板霉斑……都要特写——总之把你能发现的家里的问题都要留证据,并及时和中介或房东沟通;
自己房间里的东西,拍照、录像、留好购买收据,可以买支防涂改mark笔,给有必要的物品都画上标记;
重要聊天记录定期导PDF备份,云盘存也要备一份
借钱、还钱最好电子转账并写备注
……
每个国家法规都不一样,但保护自己这一条在哪里都一样,也许以上的做法不一定管用,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那些年我们交的"社会学费",现在换算成避雷指南,或许能替后来人省下几顿火锅钱。
幸存者偏差之外的M小姐
M身高一米七五,能把Zara童装最大码撑成紧身衣,却成了我们中间的"水逆女神"。如果说普通留学生的倒霉是茶杯里的风波,她的遭遇简直就是英吉利海峡的惊涛骇浪——打个比方:填写的文件出了问题需要重填的是她,考试成绩判错、作业漏判的是她,只有考试那天忘带护照的是她(她平时也带着只怕被房东莫名其妙摸走),公交罢工精准卡在集体旅游那天的是她,连吃炸鱼被鱼刺卡喉的还是她……
她的房间像是被诅咒的阁楼:弹簧刺破布面的床垫,永远摇摇欲坠的衣柜,以及那个会在深夜自动弹开的抽屉。有次聚餐她自嘲:"我房东家冰箱剩菜都比我被子厚。"这家人跟她说话的态度很不好,天冷的时候想开会儿暖气或者换个更暖和的被子,被无情拒绝,她只能把所有的衣服裹在身上。
暂时的转机出现在圣诞节前夜。平时连多给片面包都要记账的W房东,突然化身守护神。老太太第二天就亲自去学校说明情况,申请把M接过去,一起过节,后来的雅思考试之前,M也去W家住了几天。M说那是她在英国住得最舒服的日子了。
W的房东也问过学校能不能干脆就把M接过来,但是种种原因加上我们很快就要回国了,最后没有实现。幸亏M本来性格好,她是我们当中最搞笑的,所以能苦中作乐吧,我们也经常喊她出来玩,尽量不在那个闹心的家庭呆着。
后来才明白,有些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别墅里,它们的阁楼中都装着台自动投币洗衣机
——投进去的是黑发黄肤的异乡人,吐出来带着体温的英镑硬币叮当作响。
时光签证官打了个盹
我再说个非常幸运的女孩儿,L。
L的签证故事至今仍让我觉得像都市传说一般的存在。请相像,某天下午三点某刻,某个揉着眼睛打哈欠的办公人员,把2003年3月错打成2008年3月——这手滑造就了我们当中唯一拥有五年有效期的"语言游客"。而且,她寄宿那家的妈妈简直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角色:对她照顾得细致入微。L的父母特意打越洋电话表达感谢之意,这位房东妈妈说:“这不算什么,如果我的孩子们到别的国家去,我也希望他们能被如此对待”。2003年大年三十的希思罗机场,L抱着一大束风信子登机时,我们才惊觉她怎么这么幸运啊!后来这家人真来了中国,与L父母见了面……
大雪封存的年味
我们的归乡航班卡在时空夹缝里。当机长第三次广播"请耐心等待"时,舷窗外的大雪已把跑道染成宣纸,隐约能看见地勤人员像毛笔尖上的墨点在移动。机舱里,人们从一开始焦躁不安,到后来相互递零食,最后连前排西装革履的大叔都抱着航空毯打起了鼾。
降落在首都机场那刻,我的运动鞋底还沾着东滨沙滩的细沙。姥爷揭开蒸锅时的白雾,瞬间融化了英伦五个月积存的雨雪。只是当时不知道,那盘他坚持等我回来才拆封的稻香村点心,会成为我们最后的共同秘密。
而今在2025年的春夜里整理,台式机箱传来细小的响动——仿佛是那年飞机引擎的嗡鸣,是姥爷擦眼镜时衣角的窸窣,是东滨海岸线永不停歇的潮声。每段往事都站着那些永远年轻的人——抱着剪报本的sugar奶奶、举着游戏手柄的小本杰明、在签证中心大厅跺脚的M,以及永远停在原来某个时刻的姥姥姥爷——忽然觉得那些再也看不见的人们从未真正退场,他们只是换了个时空,继续活在我新建的文档里。
或许写作就是给时光办理延期签证,好让那些被大雪封存的笑声,永远拥有世界通行卡。
——
后来雅思成绩出来了,还可以,7分,那会儿只看总分,不要求分项。总之,够申请我要去的预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