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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爱情故事
蝉鸣声声，像地上的树荫一样斑驳破碎，夏日的阳光炎热得有些粘腻，暑气逼得人心烦意乱。曹叡躺在寝殿中窗下阴凉的角落，四周放置着冬天窖藏的冰块，曹肇就跪坐在皇帝的榻前，执着他的手。
“长思……我近日时常想起，我们一起在邺城的时光啊……”曹叡病得已经有些糊涂了，他说话断断续续地，气若游丝，也不太认得身边的人了。但今天他的眼眸很亮，像他健康时一样美，他偏过头看向曹肇，笑着对他说：“我们喝酒，打猎，彻夜不归……啊，还有昭伯，许久不见昭伯了……”
“陛下，”曹肇勉强笑了一下，对榻上的君王说道：“你昨天才见过昭伯。”
“啊，是吗……”曹叡的眼神变得迟疑而凝滞，但他顿了顿，仿佛并不在意般，继续笑着说道：“长思，我快要不行啦。请你们，一定要好好辅佐芳儿。他是……他是任城王的儿子，但是他太年幼……我、我……”
曹叡剧烈地咳嗽起来，曹肇连忙将他扶起，轻拍着年轻帝王的背，为他顺气。喘息一阵后，曹叡紧紧握住曹肇的胳膊，面颊潮红，继续用近乎颤抖的声音说道：“任城王，是举世无双的英雄，他的儿子一定也会是一个……一个贤明的君王，一个平定天下的雄主……”
啊，任城王，任城王……曹肇在心中默默地想，陛下，你又记错啦，你心中那个手执长枪，胯下骏马的盖世英雄，他是你的叔父曹彰，不是芳儿的父亲曹楷啊。
“陛下放心，臣等一定会尽心辅佐太子的。”曹肇扶曹叡重新躺下，目光一寸寸滑过他憔悴苍白的容颜，心中一阵难过。须臾后，曹肇在袖中握紧了拳，说道：“太子一定会是收束这乱世的君王，像……太祖那样的君王。”
曹叡满意地笑了，虚弱的笑容绽放于他消瘦秀美的脸庞上，转瞬后，他看向曹肇的目光忽然变得涣散，眼神凝聚了又散开。倏尔，他恍然未闻般说道：“啊，长思，你来看我了吗……”
曹肇走出帝王的宫阙，一步步走完殿外的长阶，在道路的尽头，他看见曹宇站在杨树的荫凉中，连忙行礼道：“燕王殿下。”
曹宇定睛看着眼前人的面容，倏尔才笑道：“是长思啊，许久不见了。”
曹肇抬起头，看向鬓已花白的燕王，笑笑，一时无言。
“燕王殿下是昨日才回洛阳吗。”
“怎么这样见外啊，长思。”曹宇与他并肩而行，侧首微微笑道：“我是你的叔父。”
“是，叔父，肇只是……”曹肇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回道，但他忽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默默低头不语。
没走两步，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竟行至两人面前。知道这二人便是要去见陛下，曹肇心中冷哼一声，当即劈头斥道：“不曾见燕王殿下么？”
孙刘二人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被呵斥，两人对视一眼，向曹宇躬身拜道：“拜见燕王殿下。”
“所以只拜见燕王，不见过本侯？”曹肇兀自冷脸，不依不饶，摆明了是要借题发挥，他冷笑道：“我知道，我现在只是个屯骑校尉，不比你二人在中书省专权，但是……”他倏然回眸，瞥见殿前的两棵鸡栖树，转头对曹宇笑道：“叔父，你看这鸡鸣于树，聒噪不已，是不是也太久了？不知他们还能活几天？”
曹宇闻言，笑而不答，向冷汗直冒的孙资刘放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待二人走了很远，曹宇才看着仍旧愤懑不平的曹肇，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你真是很像她啊。”许久不见这个侄子了，曹宇看了他许久，声音却颇为轻快。
曹肇微怔，问道：“像谁？”
曹宇说：“眉如利剑，眼若流星，长思这周身的英气与丰度……真不愧是夏侯缨姬的儿子啊。”
蓦然听到母亲的名字，曹肇抿唇笑了笑，似乎有些不信，“从来不曾听人提起过我的母亲，难道叔父见过她？”
“啊，当然了……没有人提起过吗？那是他们见识浅薄罢了……四十年前，军中人人皆呼缨姬之名啊。”
四十年前……是的，那是四十年前，那时候，如今已是三朝元老、皇帝叔父的燕王曹宇，还只是个垂髫的孩童。那天是四月十五，惠风和畅，春光明媚的时分。乌巢的大火散去，辽东兵荒马乱的蹄声也已远了，北方平定，邺城繁荣，宏伟的铜雀台初初落成，大汉丞相大宴群臣，遍请文武。骄阳溢满一城宫阙，连绵的华丽高台正临漳河，中央乃铜雀台，于日光下闪闪发光，恍若琉璃仙境；左边一座名玉龙台，右边一座名金凤台，各高十丈，上横二白玉桥相通，千门万户，金碧交辉。那天，曹操头戴嵌宝金冠，身穿绿锦罗袍，玉带珠履，于铜雀台上凭高朝南而坐，文武侍立台下。
百官来朝，春风拂面，曹操立于台上，踌躇满志，与百官饮了几盏酒，微醺之中更是心情大好。望着满座文武，曹操忽然想看武官比试弓箭，便让近侍取出一领刺绣精致的西川红锦战袍，挂于垂杨枝上，下设一箭垛，以百步为界。曹操将麾下数十武官分为两队：曹氏宗族俱穿红，其余将士俱穿绿，各带雕弓长箭，跨鞍勒马，听候指挥。
“诸卿有能射中箭垛红心者，即以锦袍赐之；如射不中，罚水一杯。”曹操执起酒樽，对诸臣朗声笑道，台下众人听了，尽皆叫好。这时号令方下话音未落，红袍队中，一个少年将军便骤马而出，大家望去，便见是曹休。曹休今日一身劲装，牛皮束腰，更衬得他英姿勃发，意气飞扬。他披着鲜红战袍，于场中飞马往来，奔驰三次，倏尔扣上箭，拽满弓，一箭射去，正中红心。四下顿时金鼓齐鸣，众皆喝采。
“文烈真是好箭法！”向来在狩猎比赛中被人完败的夏侯霸忍不住大声赞叹，被身边的兄长敲了敲脑袋，“爹爹可是有名的神射手，你可学着点！”
“切，说我，你呢？你有本事，怎么不去射红心……”
正说话间，只听曹操于台上大笑道：“文烈真不愧是我曹家的千里驹啊！来人，取锦袍！”
侍从正欲取袍，却见绿袍队中一骑飞出，朗声喊道：“丞相锦袍，合该让外姓先取，宗族中不宜搀越。”众官看时，便是文聘，都左右笑道：“且看文仲业射法。”文聘拈弓纵马一箭，亦中红心。台下众皆喝采，金鼓乱鸣。文聘大呼道：“谢丞相袍！”话音未落，只见红袍队中，曹洪飞马而出，厉声道：“文烈先射，怎么偏就该你得？看我与你两个解箭！”他拽满弓，一箭射去，也中红心，众人又是齐声喝采。曹洪正欲取袍，只见绿袍队里又一大将勒马而出，翩翩挽弓搭箭，笑道：“你三人射法，何足为奇！看我射来！”众人望过去，只见一身姿修长的儒雅将军，便是张郃。张郃面貌柔美多笑，弓马却不遑多让，他飞马翻身，背射一箭，也直直命中红心。四枝箭齐齐的攒在红心里，众人都大声拍手笑道：“好射法！”夏侯霸与夏侯衡更是忍不住大声为张郃叫好。张郃勒马，款款笑道：“锦袍须该是我的！”话音未落，红袍队中夏侯渊又飞马而出，笑着朗声道：“儁乂翻身背射，何足称异！看我夺射红心！”夏侯渊骤马至界口，扭回身一箭射去，正在四箭当中，众人几乎都看直了眼，一时金鼓齐鸣。夏侯霸大声笑道：“果然还是爹爹的箭法最高超！”
夏侯渊勒马按弓大声道：“此箭可夺得锦袍么？”只见绿袍队里，徐晃应声而出，大叫：“且留下锦袍与我徐晃！”夏侯渊不禁笑道：“公明还有什么稀奇射法，能抢我的锦袍？”徐晃笑道：“妙才夺射红心，不足为异。看我单取锦袍！”言罢，徐晃一阵风似的拈弓搭箭，遥望柳条射去，恰好射断柳条，锦袍坠地。徐晃飞取锦袍，披于身上，骤马至台前声喏道：“谢丞相袍！”曹操与众官见了，无不拍手称赞。
这时，却只听一把清亮女声，一位小将披着红袍，从队中飞马驰出，挽弓搭箭，去如流星，那箭直直从锦袍的领中穿过，避开徐晃，将袍射在了铜雀台前的沙地上。红袍劲装的女子骤马上前，于马背上俯身一捞，如白鹄临水般将锦袍挑起，披于身上，而后勒马驻足，向徐晃笑道：“红妆配美人，将军何不让与侄女？”
众人正在惊诧，看向这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却英气逼人一身劲装的女子。一阵后，只听张郃哈哈笑道：“原是缨姬，今日我等输得心服口服了。”
曹操见了，看见是夏侯缨，素日也听闻妙才此女最爱舞刀弄枪，随父在行伍中，往往甲胄盔缨，分外夺目，军中皆呼为“缨姬”，他便笑道：“虽是红妆美人，箭法却不让须眉啊！这锦袍，赐予缨姬了！”
“谢丞相！”夏侯缨翻身下马，抱拳鞠了一躬，抬起头来，红唇微扬，笑容意气风发。曹操心情大好，命诸将尽皆上台，各赐蜀锦一匹，笑道：“诸公无不英勇，孤何惜一锦缎乎？”。诸将尽皆称谢，但终究是夏侯缨一袭红锦长袍，最为夺目。
乐声竞奏，水陆并陈。文官武将轮次把盏，献酬交错。台前伎女歌舞，满目珍馐，一时宾主尽欢。
次日，诸将远赴前线，曹操又举行家宴，诸子与众夫人都在座，曹丕便绘声绘色地向诸女眷说起昨日铜雀台前比箭夺袍的盛况。讲完徐晃，曹丕笑着道：“你们猜，最后到底是谁得了这锦袍啊？”
曹华说：“徐将军射得，自是归了徐将军了。”
曹丕掩口一笑，摇摇头，继续说道：“妹妹这就猜错了。忽然一个红袍小将越众而出，一箭从徐将军身上将锦袍射了出去，然后飞马取得，妹妹说这一箭取不取得锦袍啊？”
“你说的起劲，我们哪知道是不是真的。”卞夫人笑着嗔他，曹丕嘟起了嘴，睁大了眼睛道：“母亲别不信，你问问父亲！”
卞夫人听了，便望向曹操，曹操亦笑道：“的确是真的。那红袍小将不是别人，便是妙才的女儿夏侯缨。”
“是夏侯家女儿？”在座的女眷们一听，尽皆惊诧，窃窃私语。曹操复又笑道：“此女与你们不同，她常佩盔缨，军中皆呼为缨姬，骁勇果决不下男儿。”
诸女尽皆赞叹，不多时，曹操转眸一想，看向曹植，复对卞夫人说道：“植儿尚未娶亲，我看夏侯缨就甚好，英勇敢为，刚好配了植儿，一文一武。”
环夫人听得此言，扑哧笑了一声，眉眼盈盈道：“一个爱舞刀弄枪的女孩子，想必不甚文雅，怎能配得植公子呢？”
曹丕听了，颇有些不悦，便径自道：“夫人此言差矣，缨妹妹虽好观武事，常在军旅，却也是容貌美丽，贤惠体贴。”
卞夫人说：“我看也很好，植儿温和，若有个常常笑语开朗的妻子，也是一件妙事。”
曹操抚须而笑，正欲说话，曹丕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不可，父亲不能让四弟与缨姬成婚。”
“刚才不还说你妹妹美丽贤惠，怎么忽又变卦了？”曹操笑道，看向长子。曹丕忙道：“父亲有所不知，缨姬与文烈哥两情相悦，尔来久矣。”
“哦？有这等事？”曹操闻言不禁莞尔，曹丕嘻嘻笑道：“父亲一向不关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曹真这时也对曹操说道：“子桓说的是真的，文烈与缨姬感情甚好，我们兄弟都知道的。”
曹操听了，便哈哈一笑，道：“既是如此，那择日我便为他们赐婚吧——你们先别告诉这两个小家伙，到时候吓他们一吓。”
“哈哈哈哈哈……”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言笑晏晏间，曹操却忽然想起昨夜做的噩梦，倏然转念，对诸子说：“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三马同食一槽，大惊而醒。”
诸子听得此言，皆是一惊，曹植聪颖，他第一个道：“‘槽’同‘曹’，此乃凶兆啊。”
这话道出了众人心中所想，片刻后，曹操凝眉说道：“三马食曹？这是要危害我曹家吗？”
“却不知这‘马’指的是何人？”曹植答道。曹操沉默抚须，这时曹丕便说：“莫非是西凉马氏……”
四下无言，顷刻后，曹彰迟疑道：“马氏父子阖家在朝为官，未见二心呐……”
这时曹真接话道：“那颍川司马氏呢？”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片刻后，曹丕慌忙道：“司马防有八个儿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三马’啊。”
曹操冷笑道：“那马腾也并非是三个弟兄。”须臾后，曹植又进言道：“那司马懿鹰视狼顾，眼藏锋芒，孩儿观他，将来必有野心。”
曹操不置可否，神情淡漠，缓缓抚须道：“此人将来必预我家事。”
曹丕听得这话，心急非常，忙向父亲拱手道：“不过是一个梦罢了，父亲向来不信鬼神，如何牵扯到这么多？”
曹操还未答话，曹植便说：“二哥，话非如此。梦是先兆，与鬼神之事不同，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啊。”
这时曹真也向曹操进言道：“如今多事之秋，小心为上，父亲可将司马氏先革职冷落，将来再做打算。”
“将来？还等什么将来？”曹操却蓦然大声道，“衣带诏上有司马防的名字！前次我念旧情，放他一马，这人最近的小动作是越来越多了。那个司马懿也不是个善茬——待我回了许都，便将他全家押解，一个不留。”
“父亲！”曹丕大惊，慌忙出席，站于庭中对曹操道，“此事全无证据，如何凭一梦境捕风捉影？”
“妇人之仁！”曹操怒道，“岂不闻武帝之母梦日入怀、许负相面之事乎？预言之事时有应验，不可不信！”
见曹丕仍然固执不肯让，曹真面露忧色，拼命向他使眼色，曹操立时怒道：“怎么，难不成司马懿是你的邓通，你不肯杀他？”
曹丕闻言大惊，连忙跪倒，喊冤道：“父亲错怪孩儿了！我……我有甄儿，美得赛神仙，怎么会看上司马懿！”
“呸……”曹操刚才纵然生气，听得此言，也被逗得发笑，没好气道：“你起来，滚一边儿去，知道你和那司马仲达关系匪浅，这事你别掺和。”
曹真知道曹丕脾气，忙出席站到他身边，对曹操道：“父亲莫怪罪子桓，他一向如此，深情重义，父亲知道的。”
“正是如此，我才更加担心司马懿将来弄权擅政啊！”曹操叹道，环视四下，目光落到曹丕脸上，既爱又忧，许久才缓缓道：“丕儿你是嗣子，如此宠信此人……司马懿野心勃勃，宠过必乱，将来会祸我曹家。”
曹丕忽然听到“嗣子”、“擅政”这样的话，心下大惊，曹真、曹植几个也是猝不及防，曹植的脸色变了变，转瞬后又恢复如常。只听曹丕继续道：“孩儿知道了，孩儿以后再也不偏信他了，望父亲放过司马氏这一回吧！若他们日后真有不臣，孩儿第一个带兵去拿他们！”
曹丕直直跪在庭中，曹操看到，气不打一处来，唤左右道：“把他给我架起来。”曹植听了，连忙去扶曹丕，在他耳畔道：“二哥，你还是先起来吧……”
曹丕被人拽起，蓦然回神，一抬头看见曹植，他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人，然后转身气呼呼地离去，也未向曹操行礼。曹操看着他的背影，又被气了一着，索性散了宴席，回到后堂。夏侯惇正在堂中，曹操见了他，便没好气道：“曹丕这个逆子，任性，太任性了！”
夏侯惇饮了口茶，不以为意地笑道：“和你年轻时不是一样？”
“我可没他这么不知好歹！”曹操立时反驳道，过了一阵，自己也笑了，坐下来无奈道：“你说我怎么养出个这么妇人心性的儿子，啊？整天伤春悲秋哀天怜人的……”
“子桓心善，像他母亲。”夏侯惇回道。曹操摇摇头，自己无奈笑着，“我倒希望他多长几个心眼儿，我也能为他少操点心……”
第二日正午，曹操才放下手中的奏折，便听殿外呼喊：“丞相！前方急报！”
打起珠帘，陈群便匆匆来报，满脸忧色。曹操诧道：“出什么事了？”
“丞相，西凉诸部叛乱，马超、韩遂等十部兵马汇集反叛，已攻克长安，直向潼关而来！”
“西凉！？”曹操大为震惊，前日的噩梦如惊雷一般复在脑中划过，“三马食槽……”转瞬之后，曹操镇定了心神，对陈群道：“吩咐曹洪、徐晃务必坚守潼关，立刻传诸将前来议事！”
不多时，荀彧、荀攸、夏侯惇、李典等人皆至。曹操还未发话，荀彧当先便道：“丞相，西凉十部反叛，必是自疑所致。丞相欲征汉中，雍、凉之军引以为‘假道伐虢’之计，乃惶惶而反，丞相可速去招安！”
曹操看了看他，兀自含笑，却不置可否，他对贾诩道：“文和以为如何？”
贾诩笑道：“令君所言极是。”
这时夏侯惇却说：“前日丞相梦见‘三马食槽’，莫非便是此事？”
“三马食槽？竟有此事？”贾诩这才恍若惊道，“如此凶兆，恐非招安所能行。”
“那马腾父子尚在许都，岂知不会与马超里应外合？”李典进言道。
曹操便道：“那是自然，孤已传令将马氏上下满门悉数囚禁。”
“丞相，西凉叛军已兵临潼关，岂能善罢甘休？”这时于禁复道，“即使言和，也必先挫其精锐，将他们赶至陇西，尽收陇上富饶之地。”
“诸君说的都不错。”曹操复笑道，又看了荀彧一眼，见他似欲言又止，便继续说道：“不过，西凉之地久为马、韩诸部盘踞，一直是孤的心腹大患。这回他们来得倒好，咱们可以在渭河平定西凉，不必去千里之外了。”
曹操吩咐下去，点了夏侯渊、夏侯惇、于禁、张郃等十部兵马，即日便奔赴潼关，并连下了三封诏令，再三嘱咐曹洪、徐晃务必坚守潼关十日，等援军来驰。
“又要打仗了啊。”从相府出来，夏侯渊和张郃并肩而行，便对身边的人笑道。“乱世常事也。”张郃轻轻一笑，看向夏侯渊，“即刻便要出征，妙才这回会带几个小崽子去吗？”
“哈哈哈，”夏侯渊仰头一笑，“伯权仲权是该好好历练下了，这几个小兔崽子，天天就知道跟着子桓他们，玩得没心没肺——倒不如他们的姐妹。”
曹丕正与曹休、曹真两个哥哥在葡藤架下吃新摘的葡萄，突然听得急报，曹操也命他们三个即刻整装，随军出征。使者去了，曹丕惊道：“西凉军？那马腾父子……”
“马、韩亲族尚在朝中，他们就敢造反？”曹真失笑，摇头道，“怕是心气太盛了，以为凭自己的铁骑能疾速平推许都么？”
“西凉军已下了长安，兵临潼关，战报一去一回就是五天，等我们到了潼关，怕他们都快到洛阳了。”曹休吐出嘴中的葡萄皮，从藤椅上跳起来，拍拍手准备回去收拾行装。曹丕皱皱眉道：“潼关有曹洪、徐晃两位将军驻守，如若坚守不出，防备十天应该没有大问题。”
“西凉骑兵与枪兵擅野战，不擅攻城。”曹真也擦干净手起身，拉着那个仍旧赖在躺椅上撒娇耍赖的人的手，想把他拽起来，他笑道：“听说那位西凉少帅貌若天神，枪若疾风，你不想去看看？”
“什么西凉少帅嘛，怎么比得上我们曹家的小将军。”曹丕嘻嘻地笑着，终于还是被人拽了起来，他扭头对曹休说道：“到时候我们三兄弟去把马超斩于阵前，就像虎牢关的‘三英战吕布’一样……”
“去你的，这叫以多欺少，你真有本事，一个人去把他斩于阵前。”曹真捏捏他的脸，将人赶到房内去收拾行装，又复对曹休说道“待会儿再见”，曹丕仍旧不依不饶地嘟囔着：“一个人就一个人，到时候你们可别来抢功……”
曹操留荀彧、程昱、并李典守城，带着夏侯惇、夏侯渊、曹仁、于禁等十部兵马浩浩荡荡往潼关而去。大军才行至渭河之畔，就听斥候快马来报：“潼关已失！”
接应下曹洪、徐晃兵马，曹操大怒，斥责二人道：“与你们十日，如何九日就丢了潼关！”曹洪与徐晃都俯首跪着，曹洪叩首道：“末将不敌西凉叛军，请丞相降罪。”
曹操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复又指着徐晃道：“曹洪年幼，徐晃你需晓事！”徐晃连连叩首请罪：“末将等谨遵丞相诏令，坚守不出，只是马超连日派人来关下骂阵，小将军气盛，直要下关，末将苦苦相拦。昨日清晨，末将正在巡营，只听西凉军又来关前叫阵，回及关楼上，小将军已然下关去了！”
曹操大怒，喝令帐前军士将曹洪推出斩首。曹休侍立于一旁，听得此言大惊失色，连忙跪下求情：“丞相，大战在即，若斩大将于战事不利！求丞相开恩！”话音未落便重重叩首。
夏侯惇亦是劝道：“丞相，阵前斩将不祥，不如令曹洪戴罪立功，战事结束了再惩不迟。”
于禁、曹仁等人一齐苦苦求了一阵，曹操才怒道：“今日就暂且饶你一命，戴罪立功吧！”曹洪连忙叩首谢恩退下了。
第二日正午，两军对峙于渭河之滨，兵马喧天，旗帜招摇，曹操麾下诸将皆立于阵前观看，只见西凉全军缟素，肃杀如雪，枪尖尽皆缠着白纱，触目惊心。
曹操转头对诸将笑道：“马超小儿，定是诓骗麾下，说孤已杀了马腾。”
“若此不爱其亲，此子当真狠辣。”曹丕骑于马上，亦是一身重甲，随军在前。话语间，对面西凉骑兵一阵喧哗，阵中骑兵齐齐分出一列，甲胄轻鸣。只见正午骄阳之下，招摇帅旗之前，一位银甲白袍的少年主帅纵马而来，于阵前横枪立马，一杆银枪如闪电霹雳，枪尖点点闪耀着寒色银辉。诸将定睛看时，只见那西凉主帅不仅身姿挺拔，腰细肩宽，更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抹朱，一双褐色美目如流星飒沓，英气逼人。转瞬的惊愕之后，曹操不禁也叹道：“好个西凉锦马超！”
曹操纵马上前，向马超军喊话道：“马超！你是汉朝名将子孙，为何无故反叛，兴兵作乱！”
马超亦纵马而来，他浑身缟素，身挂重孝，只一双美目却赤红如血，只听他厉声道：“曹贼！你害死我父我弟，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今誓活捉生啖汝肉！”话音未落，马超将银枪向身后一招，西凉骑兵得令，列阵冲锋而来。曹操连忙勒马回撤，曹军亦列阵迎敌。
野外交战，两军冲杀一阵，曹军却被西凉骑兵杀得招架无力，于禁、夏侯渊两部被围杀在左右，冲突不得；曹操中军形势更是急如水火，四下一片混乱。曹兵节节败退，曹操与数十骑奔脱，往小道上逃命，却被马超与部下捉了个正着。马超亲自带兵，紧追不舍，一路喊着要“杀曹贼，为征南将军报仇”。眼看就要被追上，幸得曹洪突然跃马而至，招架了马超四十余合，曹操才逃出生天。
“大意啦，大意啦！”曹操回到营中，抹了把脸，自嘲笑道，“马超果然锐猛，短兵相接，野战我们不是对手。”
这时张郃上前疑道：“西凉全军缟素，士气高涨，不像有假，这是为何？”
曹操看向他，只见张郃一身甲胄已破了不少地方，平日里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是散乱狼狈，想必是刚才大费周章才能突围。曹操笑道：“刚才在阵前看见马超的从弟马岱了，那日派兵在许都围捕马腾宗族，竟叫走了马岱。”
“定是马岱逃脱，误传了消息，叫马超以为他门宗上下已被丞相处死。”夏侯渊立刻道。
“不错。”曹操笑道，他倏尔沉默片刻，复道：“不过也无妨，就叫他以为全家已死，怒火伤情，料马儿也支撑不了太久。”
夏侯惇道：“锦马超果真锐不可当，明日必会再度于阵前叫战。我军若再输一阵，便只得退守了。”
“今日儁乂、文则迎战，皆不可挡其勇。明日真是难办啦。”
曹休听到这话，闷哼了一声，旋即出列道：“侄儿愿作先锋迎战马超！”
言罢，他仰起头，看向曹操，一双清水般的眸子目光灼灼。曹操见了，哈哈一笑，摆手道：“休儿，孤心甚慰。只是你太年幼，孤不忍叫你犯险。”
曹休听了，心中不服，还欲再说，只听曹操道：“许褚，明日你在军前，迎战马超！”他走下帅座，握住许褚的手，笑道：“孤的帐下，若论勇猛，非虎侯莫属了。”
许褚抱拳领命。曹休听了这样的安排，也不再请战，便与曹操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会议散去，曹真与曹丕从帅帐中出来时，已是星月璀璨的时分了。两人乘着凉风，在营中四下缓缓而行，曹丕对曹真笑道：“天下竟有生得像马孟起这般标致的人物，我今日才算见识到了。”曹真听了，微微一笑，说：“怎么，见了美人，你又想捉回家里藏起来么？”
“哈哈哈哈……”曹丕哈哈大笑，“我倒是想，只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谁叫他‘三马食槽’呢？”
曹真侧过头来笑道：“说好了要‘斩于阵前’呢？嗯，曹小将军？”
“子丹啊，你可真是善妒，”曹丕忍着笑，看着他说，“见了我喜欢的美人，便要喊打喊杀。”
“可不是我说要斩的啊，是你说的，还叫我们不要和你抢功……”曹真正说着，转过一顶营帐，便看见曹休站在前方，曹真将人从自己的肩头拎起来，对前面的背影喊道：“文烈！”
听见堂兄叫自己，曹休转过身来，手中捂着个什么东西，发出“吱吱吱吱”扑腾跳动的声音。曹丕见了，走上前去笑嘻嘻道：“文烈哥，你在这儿干嘛呢。”
曹休咧嘴一笑，双手捧到曹丕眼前，曹丕一看——竟是一只还在扑棱翅膀的喜鹊！
“哇，文烈哥，竟然逮到了一只喜鹊！”曹丕抬头对走过来的曹真道，大眼睛里星光闪闪的， “快，生火烤了吃。”曹丕话音未落，曹休就一把藏了起来，嘟囔道：“什么就要吃啦！不是给你吃的。”
“不吃？那你捉来做什么的？”曹丕不依不饶，绕着曹休抢他的喜鹊，直把人弄得团团转，呀呀呀地叫着。
“子丹哥你管管他！我是要送给缨姬的！”
一听曹休说是要送给“缨姬”，曹丕便不再抢，站直了身子，他嘟嘟嘴道：“缨姬缨姬，你们每个人都喜欢她，没人再喜欢我啦！”言罢，便作出愤懑的神色，叉腰看着眼前的两人。
曹休咧嘴一笑，哄他道：“我喜欢你，子丹哥喜欢你，伯仁伯权子建子文都喜欢你。缨姬是你妹妹，你让让人家行不行？”
“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曹丕兀自拉着曹真的袖子撒泼，“我也要喜鹊，你去给我捉……”
话音还未落，只见曹操和夏侯惇从前方营帐旁转身走出，一晃眼就来到了三人面前。曹操重重拍了下长子的头，骂他道：“又在这里发神经！”
“扑哧……”曹真和曹休都绷不住笑了，曹操自己也笑了，点着曹丕的鼻尖道：“看看你哥哥，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志气，也去请战马超？还在这里要喜鹊，你还小了……”
曹丕的头越埋越低，左摇右晃，装作没有听见般，曹操捏了捏爱子的脸，对他道：“滚回你帐子去。”
曹丕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扬起声音道：“爹爹别瞧不起人，明日丕儿要活捉马超！”
“去你的。”曹操骂他，笑意也忍不住泛上眼角，他转头对曹真说：“真儿你看好他，别让他被叛军给剁了。”言罢，便和夏侯惇一同散着步离去了，留下曹丕在身后仍旧嘟嘟囔囔道：“谁看好谁啊……”
嬉闹一阵，曹休不再理自己的两个兄弟，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中的喜鹊，轻声来到夏侯缨帐前。向帐外侍从摆摆头，他打起帐帘，跳入帐中，大声笑道：“缨姬，伯权仲权不曾来陪你吗？”
帐中案几前，夏侯缨于烛光下抬眸，莞尔一笑，红唇微抿。放下手中的竹简，她挑了挑飞扬的剑眉，眼光流转，“我非娇弱妇孺，何须兄长相陪？”
“哈哈哈哈……”曹休朗朗笑起来，三步蹦到夏侯缨身边，盘腿坐下，“带了个小礼物给妹妹。”言罢，他献宝似的将手中的喜鹊捧到夏侯缨眼前，笑嘻嘻地抬起眼看她。
“扑哧……”缨姬果然笑起来，因是绝色，那脸庞上泛出的每一个微笑便自然倾城。曹休看得有些出神，一不留意，手中的喜鹊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哎呀！”他连忙站起身来捉，一个不稳，被案几的桌角绊倒，扑在席上龇牙咧嘴。
“哈哈哈哈……”缨姬哈哈大笑，拉住曹休的袖子，不让他再去捉喜鹊了，眉眼弯弯地嗔道：“文烈哥，战事紧急，你不思建功立业，却净想着捉鸟打兔？”
“建功立业？我可不想建功立业，我只想……”曹休看着眼前的人，她的眉眼在烛光中显得柔和而妩媚，“我只想娶你！”
“哈哈哈哈哈……”说罢，曹休哈哈大笑起来，夏侯缨的脸庞蓦地红了，不过她转瞬便故作愠怒，笑骂道：“这话，让丞相舅舅知道了，你可又得挨顿打。”
“伯父可不爱打我，他最爱打子桓。”曹休笑得龇牙咧嘴，只听缨姬接着说道：“我的夫君可要是个功名盖世的英雄，他要封狼居胥，勒功燕然——”她转眸慧黠地笑起来，“文烈哥，你可要多多奋勉啊。”
“好啦好啦，我知道的……”曹休收了收他没心没肺的笑，温柔地看着眼前的人，“妹妹在看今日的战报么？”
夏侯缨展了展案上的竹简，回答说：“真是一场惨败啊。”
“其实幸亏曹仁将军拼死据定了寨栅，因此不曾折损太多军马。”
“我观营中尽皆收拾败军，坚守寨栅，堆起深沟高垒，似欲据守——这是何意？”
“我也不太清楚……”曹休颔首思索了一阵，只得笑着回答道：“伯父的心思，我们怎么猜得到？只是马超时时引兵来寨前辱骂搦战，我军明日还会出战的。”
“嗯……”缨姬应了一声，似有所思。曹休静静地看着她，烛光幽幽，在她的脸庞上映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明日我也会随父亲去阵前的。”缨姬说。
“啊……”曹休怔了怔，旋即笑起来：“那我可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你了。”
“我可不用。”缨姬笑了笑，她站起来，走到挂着自己甲胄的木架前，取下头盔捧在怀中，轻轻梳理那鲜红的长缨。她回眸看向曹休，莞莞笑起来：“我的夫君可是个功名盖世的英雄啊……”
次日黎明时分，马超果然又来寨前搦战，骂遍曹家祖宗三代。曹操率诸将立于阵前，人人愤恨不平。曹操却仍旧恍若未闻般笑而不语。
曹休勒马跟在叔父曹洪身后，转眸瞥见夏侯缨一身戎装，披风艳烈，手执长剑立于马上，目光坚毅地看向前方敌阵。曹休才回神，便听西凉军阵中叫骂道：“乱臣贼子，宦官之后！料你曹家丧尽天良，伤天害理，活该短命夭亡，满门族灭……”
曹休听得此言，怒不可遏，他的父亲早亡，昔年与母亲孤苦伶仃寄人篱下，幼年种种一时涌上心头，头脑还未反应过来，人已打马出阵，厉声喝道：“马超小儿，你欺我曹营无人么！”
曹操见他出阵，连忙呵止：“休儿不得鲁莽！”曹休冷静了一些，却仍旧不肯相让，按剑勒马，直欲出兵厮杀。曹操恐他有失，只好亲自引兵上前，于阵前扬鞭大呼道：“我今营寨已成，粮草丰足，兵强马壮，汝何不早降？！”
马超闻言大怒，想突出骑兵擒拿曹操，可却望见曹操身后众骑勇健，许褚横刀当先，不禁有些忌惮。他回身将银枪一招，西凉军阵早已布成，庞德为左翼，马岱为右翼，韩遂押中军，掩杀而来。曹操勒马回首，令许褚率前军迎战，后排弓弩手破其枪兵。西凉前军骑兵锐猛，不到片刻，曹操恐许褚有失，便令夏侯渊、曹洪两将齐出夹攻。庞德、马岱见敌将齐出，也麾两翼铁骑，横冲直撞，混杀将来。
一场混战直杀到正午时分，曹军大乱而归，许褚臂中两箭，诸将亦多有负伤。慌忙退入寨中，曹操命令坚守不出，乱动者斩。下午清点兵卒，晨间一场混战竟是损伤大半。
“昔年董卓能破诸侯之军，李傕郭汜等人混战洛阳——今日得见，西凉军果然剽勇悍猛，锐不可当！”曹休与夏侯衡、夏侯霸两个在缨姬帐中，她卸下已扑满风尘的铠甲，掀起头盔，对诸兄道。
“马超猪突之将，西凉枪兵极善野战，我军劲弩也难破敌！”夏侯衡叹道。
缨姬抬眸看向曹休，那个少年似乎十分失落，一直出神地盯着地面，她叹了口气，轻声道：“总有破敌之法，丞相不是令集土筑城，挖沟立寨吗？只是我等不能轻易揣测罢了……”
夏侯霸正欲说话，帐前却报丞相传令到。请进使者，只听他念道：“传丞相令：缨姬阵斩成宜，大振军威，擢升鹰扬校尉，倍增部曲。”
“妹妹，是你斩了成宜？”夏侯霸又喜又惊，曹休也惊诧地抬头。缨姬掩唇一笑，说道：“又不是我本人，何须如此惊讶？成宜是死于我部阵中罢了。”
“缨姬，你真是谦逊了，这可不是运气使然。我军今日大败，只你一部获胜，凭此功绩，这个校尉便是当之无愧的。”曹休赞叹地看向她，眼中尽是倾慕之情。
“哈哈……”缨姬笑了起来，她卸下腰间的长剑，用方巾擦拭着华丽的剑鞘，娇俏地抬头，眼波流转，含笑道：“那妹妹又胜哥哥们一城了？”
只是他们那时还未曾想到，凉州有英武的主帅，骁勇的骑兵，有锐利的长枪与强壮的骏马，牢不可破的雄关与纵横千里的原野——但是击破他们的却不是强弓和利剑，营寨与伏兵。只是那些少年这次是赢家，将来却是输家。
平定雍凉，得胜凯旋，许都一时已没了曾满门繁荣的凉州马氏。可叹当年马伏波纵横疆场，老当益壮，马革裹尸，九泉之下如冥冥有灵，当作何感？三马食槽的心头大患似乎已除，转而入秋，那日钟繇的妻弟从蜀中而来，携了许多蜀锦，无不华丽鲜妍，在衣冠云集的许都亦是引人注目。但最妙的还是那一件水红色的斗篷，淡金色的祥云刺绣，上浮黑色蹁跹仙鹤，红黑相间，好不耀眼。钟繇看了也啧啧称奇，便携来丞相府送与曹操。
晚宴上，钟繇捧出斗篷送至丞相跟前，曹操便抚掌大笑：“元常啊，你是最爱搜罗这些稀奇玩意儿了。”
钟繇笑道：“得了这最华贵的锦袍，还是想着送与丞相品鉴一二呀。”
曹操笑着接过斗篷，仔细打量，也连声赞叹，不过他转眉笑道：“这颜色纹饰太过鲜艳轻挑啦，孤的年龄，恐怕不再适合。”
“不如请父亲赐给孩儿吧。”左手座下的曹丕早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顶斗篷，一听曹操这话，连忙坐直了身，眼睛中都快放出光来了。
曹操看向他，指着长子笑骂道：“真是哪儿都少不了你最急啊？”
曹丕正欲开口，曹操接着道：“前次你哥哥不是送了你一顶斗篷了吗，尾端缀着一圈宝石，熠熠生辉。你就看腻了？”
曹丕撇撇嘴，撒娇道：“请父亲再送一顶给孩儿嘛。”
“不给你了啊，过多则靡，再说——”曹操忽然笑道：“这蜀锦斗篷如此美丽，送给你们几个歪瓜裂枣，岂不可惜？”
众宾客一听此言，尽皆哈哈大笑，曹植曹彰几个虽也成了“歪瓜裂枣”中的一员，但也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笑了一阵，曹操环视阶下，目光落在曹休的身上，这才笑着唤他道：“我看这里只有文烈最俊俏，还是送给文烈相衬一些。”
曹休忽然听到伯父唤自己，惊喜万分，忙出席拜道：“谢伯父厚爱。”
曹操笑了笑，命侍从将那华丽生辉的斗篷披到曹休肩上，艳丽红色衬得少年俊朗的脸庞愈发白皙。曹植禁不住赞叹道：“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文烈的确是我们曹家的头号美人。”曹丕笑嘻嘻道，向父亲挤眉弄眼：“不知什么样的绝世佳人，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少年英雄呢？”
曹操看向长子，心中大笑，却故意不理他，只对曹休说道：“文烈入席吧，孤可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宾主尽欢，筵席散去，曹休饮了许多酒，喝得醉醺醺，回到府中倒头便睡。第二日醒来已是正午了，只听侍从说夏侯家小姐来了，他的酒立时醒了大半，连忙洗了把冷水脸，披上锦衣往前堂去。
“你还未醒么？我等了好久。”缨姬坐在堂中，巧笑盈盈。她今日一身红白襦裙，分外艳丽。
“我已醒了，”曹休整了整衣冠，向她嘻嘻笑道：“只是出来见你，要盥洗束发，着上锦衣罗袍，可费了一番功夫呢。”
缨姬颔首浅笑，灿烂的阳光投在她的鬓间，摇曳出斑驳的光点，她继续笑道：“听闻昨日丞相赐了你一顶斗篷，怎么不穿出来让我瞧瞧？”
“啊，白天又不冷，所以没穿——免得你觉得我是在显摆了。”曹休笑得开心，露出一口白牙，唤侍童去取他的斗篷出来。捧到缨姬面前，她笑逐颜开，也不客气地披到肩上：“真的是很美啊，不如送给我吧。”
“妹妹，你都有一件西川红锦袍了，岂不是多余了？”
缨姬眼眸一转，笑道：“啊，文烈哥舍不得。”
“不是我舍不得，”曹休掩唇而笑，“是伯父赐的嘛，我随意送人，怕他责骂。”
“反正舅舅那么宠爱你，才不会生你的气呢。”缨姬婉婉笑着，声如黄鹂，她披着斗篷跳到堂中，转身向曹休笑着说：“我可抢走了啊。”
不等曹休答话，她哈哈哈大笑，转身高高兴兴地走了。曹休在堂中坐着，右手撑着头，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
“哎，只是一顶斗篷啊……缨姬，我的缨姬，我真想把我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你呢……”
八月三十，今日秋风甚凉，月光倒是很美，清灵皎洁，如水如雾，卞夫人便与宗亲诸子在园中摆席聚会，夏侯家、曹家的小辈们都来了。曹操坐在妻子身边，纵是枭雄戎马一生，铁血杀伐，此时也不禁觉得满心欢愉，柔情似水。
“夜凉，要注意身体啊。”他握了握卞夫人的手，觉得她的手很冷。卞夫人笑着回眸：“多饮几杯就不冷啦。”曹操笑起来，举杯与夫人对饮。席间摆上瓜果点心，前几日西域进的葡萄酒也拿出来倒上了；曹丕开心得笑眯了眼，一直不停地吃着，葡萄、蜜瓜、红豆饼……曹操看着这个长子，笑道：“你真是个饭桶。”
曹丕梗了一下，顺顺气，委屈道：“孩儿饿了。”
曹植在他身边坐着，虽年纪比自己长兄小一些，却已是个眉目清隽的翩翩少年，脸庞丰盈若雪，顾盼生辉；曹丕却是身形清瘦，眉目时时似愁非愁，像个捧心的西子，曹操不禁失笑，指着他道：“你这么爱吃，怎么不长肉？”
“二哥心思细腻，多愁善病，春去秋来，难免又消瘦了。”曹植笑语盈盈道。曹操闻言一笑，对曹丕说：“你们兄弟几个，就你看起来像个文弱公子。”
曹丕看看曹植，又看看曹真，再看看曹彰，撇撇嘴，不甘心地说：“但一个都打不过我。”
此言一出，四周哈哈大笑，曹操又气又笑地指着他道：“就你能耐！”倏尔转念，他复道：“丕儿，把你前次作的《燕歌行》朗诵一遍。”
曹丕得令，笑嘻嘻地敲着酒樽吟诵起来：“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一首方毕，曹操正好看见席间夏侯缨穿着一身耀眼红袍，奇道：“这不是前次我赐给文烈的锦袍么？”
缨姬笑了起来，回答道：“舅舅恕罪，是侄女看见了喜欢，觉得这红袍艳丽夺目，煞是好看，便从文烈哥那儿抢走了。舅舅可千万不要怪罪文烈哥啊。”
她的声音婉转如莺啼惹人喜爱，娇俏又明丽的样子叫人根本生不起气来。曹操没有亲生姊妹，夏侯缨的母亲丁氏是曹操母家的表亲，她一口一个舅舅倒叫得大汉丞相颇有了几分舐犊之情。缨姬的眉眼颇有些像丁夫人，曹操看着她便想起了在涿郡的日子，仿佛又想起了丁夫人与曹昂，他哈哈笑道：“既然缨姬喜欢，那我就再赐你与文烈一人一件吧。”
侍从得令，捧出曹操昔年珍藏的旧物。见是两件华丽的狐裘，曹休忙出席拜道：“谢伯父厚爱，这狐裘太过贵重了，看起来是伯父多年的爱物，可不要送给我们小辈糟蹋了。”
“贵重吗？若说是聘礼，怕就太轻薄了吧。”曹操笑着，看向夏侯缨，“缨姬，我为休儿与你赐婚，一件狐裘作为订物，可使得啊？”
曹休听了这话，愣在当下，转瞬后，他心中狂喜，三两步走到曹操跟前，立时拜道：“侄儿拜谢伯父！”
“你谢什么，我还没说同意呢。”缨姬红了脸颊，看向曹休，片刻后便转过眼眸，躲到夏侯衡身后。曹休起身，奔至夏侯缨身前，眼中眉梢皆是欢喜，大声对她说道：“你一定同意啊缨姬——我的缨姬，我一定……”
“一定会做你的盖世英雄啊……”
夏侯缨与曹休定了婚，那日夏侯霸在曹休府中，喝过一口茶，便看向他嬉笑道：“我的妹妹可没有文烈哥这么貌美啊。”
曹休看着渊叔家这个向来没个正经的娃娃脸青年，笑得快喷出一口茶。“那以后我们正好生个女儿，像我。”
“哇，文烈哥，你还真是看的很开啊。”
“若是生了个儿子，像缨姬，也很好啊，那他一定是最英勇的将军了。”
“是了是了，”夏侯霸也禁不住赞同地点头，“我这个妹妹没有别的好，就爱舞刀弄枪。文烈哥，你将来可不能纳美妾、幸新人啊，不然缨姬就像在战场上一样，准手起刀落，一箭一个……”
“哈哈哈哈哈……”曹休笑得伏倒在案几上，连声道：“不敢不敢……”
来年三月十五，春光最盛，草长莺飞的时候，漫天红妆铺满了都城。夏侯缨凤冠霞帔的身影走过护军将军的府邸，走过庭前的院落，曹休在正堂前握住她的手——他们已经携手走过了下邳，走过了白马，走过了官渡与赤壁的大火，西北的荒凉与辽东的风沙，他们终于要携手走这一程，走过长阶，走过漫天飞花，一拜，再拜——合卺——
“缨姬，我的缨姬，愿长相思，愿长相守。”
冬日至时，他们便有了孩子。卞夫人都说，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可爱的孩子。曹休的母亲徐氏为他取名为“肇”，人人见了小曹肇都爱不释手，夸赞他的可爱。曹肇真是有和他父亲一样的美貌，曹丕笑着说：“文烈哥，我们曹家的头号美人是不是要换人了？”曹休伸手去敲他的额角——彼时曹丕已是魏王的太子了，可还是和往日一样，自家兄弟打闹向来没大没小。“我们肇儿才一岁，就被你们捏来捏去，将来恐怕要长成个狰狞丑夫。”
曹肇小小的脸庞上，飞扬明亮的眼睛占去了大半——其实他还是像缨姬更多，曹休俊俏，是圆润杏眼，而曹肇和他的母亲一样，一双星目剑眉，将来一定英姿飒爽。
夏侯缨怀抱着她美丽可人的儿子，于筵席间顾盼连连，巧笑嫣然。她鸦色的鬓边插着一支溢彩流光的金钗，上嵌红色猫眼与绯色宝石，映得女子的脸庞艳若桃李。
大魏的太子饮过一盅酒，看向这一对璧人，对她笑说：“看惯了妹妹盔缨戎装的样子，却不想甲胄下藏着这样一位红妆佳人。”
那时甄氏侍奉在曹丕的身边，夏侯缨眼波一转，便掩唇笑道：“子桓哥哥又拿妹妹打趣。妹妹见了甄夫人，真是自惭形秽得想逃走。”
“啊，对了，甄儿也有了身孕，等来日啊，可以让两个孩子在一块儿玩耍……”
曹丕的目光看向甄氏，那个女子的容颜耀眼宛若晨曦中的微光，宛若冬日的暖阳，她颔首一笑，并未言语。
“干脆定个娃娃亲好了呀。”曹休嘻嘻地笑着，“肇儿将来一定是个美男子，太子还不为小公主先抢下了？”
“你怎知甄儿一定会生个公主呢？”
“啊，”曹休哈哈一笑，他向来心无城府，想到什么说什么，“因为美人弟妹实在是太美啦，所以我想着一定要生个公主，好继承这倾城的美貌。”
“哈哈哈哈……”四下都笑了起来，夏侯霸大声说道：“同姓不婚啊！而且不能美人都被你们家占完了呀！太子哥哥，不如你把公主许配给我的儿子吧？”
“你许什么许……你成亲了吗就许！”曹丕哈哈大笑，把案前的橘子扔到夏侯霸身上，“我的女儿还没见过天呢，就被你们抢来抢去的，太坏了！”
王太子的长子叡降生的时候，曹肇仍然还未学会走路。曹休趴在庭中，手里摇着小鼓哄他一步一步咿咿呀呀地跌撞过来。夏侯缨坐在一棵桃树下，看着他们哈哈大笑。她轻轻将及腰的长发放下，用一把白玉梳子懒懒地梳理着。这时她的长兄夏侯衡就站在府门边，对她浅浅地笑着。
“哥哥来了。”夏侯缨笑道，转头看向曹休。
“真不忍心打扰你们啊。”夏侯衡笑着走进来，和匆匆从地上爬起来的曹休见了礼，看向自家姊妹，“父亲将往阳平关，打发我来问你。”原来那年曹操收降张鲁，平定了汉中，凭此势可以进而图取巴蜀，而刘备也率诸将起兵，意欲攻占汉中，还令吴兰向下辨进军；所以曹操布下重兵，以征西将军夏侯渊驻守阳平关，平寇将军徐晃驻军马鸣阁道，荡寇将军张郃把守广石，秣马厉兵，以待大战。
“我已被任命为参军，随曹洪叔父出兵下辨。”曹休说道，“魏王委以重任，说我名虽参军，实为主帅，叔父也多授我军中要务。”
听得此言，夏侯衡有些踌躇，他说道：“本来不知文烈也要出征，还以为妹妹可以和往日一样随父亲一起……”
“怎么文烈要出征，我就不能了？”夏侯缨笑着问他，夏侯衡便说：“且不说家中还有肇儿要照看，便是妹妹还能有暇领兵征战，难道不同文烈一起？”
“肇儿自有亲戚女眷照看，兄长难道不知连诸葛亮都说：汉中乃益州之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
“且我亲近部曲皆在父亲军中，若随文烈出征，我除了补衣数粮还能做什么？”
夏侯衡听了，不禁颔首微笑，“缨姬，出嫁后见你穿惯了钗环襦裙，可你还是一点没变啊。”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若我不奋勇杀敌，又怎能穿上这样的钗环华服呢？”缨姬扶了扶鬓边的金钗，剑眉微扬，她抿起红唇，笑意盈盈。
夏侯衡走后，缨姬便清点着自己的行装。曹休哄曹肇睡下，走到妻子身后，默默看她忙里忙外了好久，才轻轻问道：“缨姬，你真的要随征西将军远赴阳平关？”
“怎么，难道刘备又不攻汉中了？”夏侯缨回眸，笑着问道。
“我是说……”曹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然后一时语塞，“……我要去下辨呢。”
“魏王这次委你重任，你可要立不世功名啊。”缨姬浅笑着眨了眨眼，曹休知道她是在说玩笑话，便轻笑道：“除非我在阵前一刀斩了刘备，那才算是不世功名吧。”
“哈哈……”缨姬轻轻掩唇，她放下手中的行装，走到曹休身前坐下，静静地凝视着他，良久后才轻轻启唇说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再赴疆场……但你当日爱慕的，不就是那样的我么？”
“若我从此贪生怕死，只知华服金钗，那我也配不上你这盖世的英雄，也不配做你的妻子了。”
曹休透过盈盈烛光，看着眼前的人，良久后，他轻轻笑起来：“缨姬，愿长相思。愿长相守。”
二月，曹洪领兵，并曹休、曹真等诸将进军下辨。蜀兵探得军情，张飞亲率重兵进驻固山，并大肆扬言要断曹洪军后路。曹洪正迟疑间，曹休进言道：“蜀兵若真想断我军后路，便当隐蔽快速进行，怎会如此大肆宣扬？依我之见，蜀兵这是虚张声势，疑兵之计罢了。我军更该当先破敌，击溃吴兰，张飞不攻自破。”曹洪听了深以为然，趁蜀兵还未在下辨集结，曹军进击张飞、吴兰，大败敌兵，张飞、马超果然引兵自退。
蜀兵既退，曹洪驻守下辨，曹休便回邺城向曹操复命。只是西路战事虽然顺利，汉中形势仍急如水火。夏侯渊与刘备一直僵持到正月，刘备仍久攻阳平关未克，便引军南渡汉水，于定军山前扎营。夏侯渊亦率兵筑围，与刘备军于山前对峙。
立于营中筑起的高台之上，张郃远远眺望着山边蜀军的营寨和风中招摇的刘姓旌旗。南征北战了许多年，这面刘氏旗帜似乎从来没有倒下过，总是不断地再现于眼前。刘虞、刘岱、刘表、刘焉……昔年辗转征战各州，如今又见这面旗帜，真是似是故人来啊。倏尔风起，吹过他的发髻与鬓角，张郃回眸，正看见夏侯渊从身后而来。
“我自率轻兵守南围，儁乂分兵守东围，如何？”
“谨遵将令。”张郃拱手而拜。夏侯渊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说道：“昨日刘备夜袭，万余精锐十部来兵，多亏儁乂奋战反击。”
昨夜恶战，张郃率亲卫奋起反击，为将者何惧生死？只是举目望去，亲近者无人生还，悲不自胜。
“哈，”张郃却只是笑笑，风大了，天有些微凉，他便与夏侯渊一起向营中走去，侧首轻快说道：“若刘备再率精兵猛攻东围，妙才可要亲自来救我啊。”
夏侯渊的目光遥望向远处的蜀军营寨，逡巡过缨姬与五子夏侯荣的营帐，倏尔侧首看向身边的人，微微笑道：“那是自然。”
只是一天后，张郃跪在被暴雨倾倒的泥泞荒地中，四周的残骑裂甲和鲜血满身，他的头盔裂成两半，长发散落在肩头；他的哭声淹没在倾盆的雨中，亲近者，无人生还——回头万里，故人长诀。他忽然便后悔昨日说了这句话。
“他是为救我而死的。”
他嚎啕大哭。
当哀报送达邺城，送至魏王阶前时，夏侯家兄弟与曹休都在大殿之上。
信中念了什么，仿佛都没听清。曹休立在那里，脑中空无一物。他只看见征西将军的遗物被捧到夏侯霸与夏侯衡两兄弟面前，那是一把长弓，接着便是他们嚎啕的哭声。
他看见一顶头盔被捧到自己眼前。那鲜红的盔缨好似一个女子艳烈的笑颜。
得知父亲阵亡，她不言一词，率兵冲入阵中，五弟夏侯荣在她的左右。
利箭不曾怜惜红颜佳人，它无情没入缨姬的战甲，如同夺走每一具疆场枯骨的生命。那个女子坠落如同三月江左樱花的飞舞。
啊，缨姬，我的缨姬。
我陪你走过了许多路，走过了下邳，走过了白马，走过官渡与赤壁的大火，西北的荒凉与辽东的风沙；走过许都的长阶，走过漫天飞花，一拜，再拜——合卺。
缨姬，我的缨姬，你生于战场也死于战场。我陪你走过了许多路，却唯独不能陪你走这一程。
一滴眼泪缓缓从他的眼眶中滑下。
缨姬，我福薄，不能和你白头偕老。
曹宇的故事讲完时，孙资、刘放二人正来到曹叡的病榻之前。
“陛下……”孙资轻唤。曹叡抬起眼，目光恍惚地看向眼前的人，“啊……肇哥，你来看我啦。”
“陛下，臣是……中书令孙资。”
“啊……”曹叡的目光混沌而迟疑，良久，他笑了一下，说：“是你们啊。”
刘放立时拜倒，大哭而诉：“陛下气息幽微，将来若有不测，将以江山托付何人啊！”
曹叡轻轻一笑，仿佛自哂，他说：“卿等不知朕已托付燕王了么？”
刘放说：“可是燕王屡次推脱……燕王本就儒弱，想必是知道自身能力不足才如此的。”
曹叡不置可否，他苍白地笑了一下，说：“还有长思。”
“陛下尚且不知，您方病之时，曹肇、秦朗便出入宫闱，调戏您的妃嫔！”
“真的吗，”曹叡仍旧躺在卧榻上，只是轻轻转过头来，脸上毫无波澜，似是毫不在意：“随他们去吧。”
刘放伏倒在地，全身冷汗浸湿，他咬咬牙，抬头颤声说道：“陛下难道忘了先帝的诏敕，籓王不得辅政？燕王拥兵自傲，而皇太子年幼柔弱，又不能统政，此时外有强敌，内有怨民，此三人简直如同赵高！臣等痛心陛下不远虑存亡，只念眼前恩旧，社稷危殆！”刘放说完，拜倒于地，痛哭流涕，而曹叡闻言大怒：“你安敢作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陛下，不是臣等悖逆，是燕王、曹肇欺君！”孙资膝行上前，握住曹叡的手哭道：“曹肇出入宫闱，欺戏宫妃，只是往日陛下宠爱，一概不问；他还与燕王威胁臣等，一旦陛下归天便要杀臣二人，既时大权在他们手中，臣等一心辅政，可又能如何！”
曹叡侧过头，仰望宫殿房梁上雕镂繁复的花纹。
“肇哥，我真是……最受不得有人哭了。”他忽然想起年少时曾那样托着腮在曹肇身边抱怨，“我的母亲很爱哭，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哭，见到父亲也哭，见不到也哭。”
“可你也很爱哭。”曹肇笑说，指尖抚过他眼角的那颗泪痣。
当曹肇在长平侯府再度听到来自皇宫的旨意，他已被免去了所有职权。曹宇、秦朗、夏侯献三人亦同。
那日曹叡问：“那卿等觉得谁人可代燕王？”
孙资说：“曹爽、司马懿可代。”
他曾经说过。曹肇无言地仰望着夜空。他曾说过：“陛下，我这样出入宫闱，难道不会有调戏嫔妃之嫌吗？汉代的韩嫣不就是犯了这样的罪，以至于被赐死？”
那时候的大魏皇帝笑着说：“啊，长思，可是我的妃子都没有你美。”
曹肇心想：是吗，可是陛下啊，你的妃嫔的确没有你美。
“陛下长得很像甄皇后。”
曹叡闻言便笑了起来，那颗泪痣也不再显得凄婉，他的眼角有甄氏翩然的风姿。“韩嫣是个佞臣男宠，长思你却是大司马的儿子，将来也要做我的大司马，怎能相比？”
“噗。”曹肇便笑了。他的确有些专横，可他的父亲，大司马曹休不也是如此吗，他们早该习惯了。不过伯父曹真都督却是一个很温和谦逊的人，连带着堂弟曹爽都是那么的柔善克己。
是啊，若是我父还在，若曹真伯父还在，岂容你等小人作乱。
他这样想着，正看见来传旨的辟邪。听闻就是他拟了拜司马懿为太尉的诏书并传达朝廷。
他的确是赌衣弄帏的美少年，但他是大司马的儿子，是皇帝的族兄，是忠君爱国的刚烈将军——他何曾因皇帝的宠幸而跋扈？他只不过看不惯辟邪这样的男宠，憎恨孙资刘放这样的佞臣。
他的确专横，他这样想着，忽然起身取下手边的长弓，拽满弦一箭拉弓射去，辟邪胸前绽开的鲜血就如同四十年前铜雀台前画的那个红心。
“父亲，母亲，孩儿让你们失望了。”
再度有旨意送往被免去所有官职的长平侯手中时，便是皇帝驾崩的哀报了。
曹肇颓然坐在空旷清冷的厅堂中，一滴泪从他的眼眶滑下。
我福薄，不能和你白头偕老。
后来，已经是大将军的曹爽告诉曹肇说，陛下驾崩的那晚，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三马食槽，大惊而醒。
“这是凶兆。”曹肇也病了，飞扬的美目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的声音很虚弱，可是那种隐约的坚定却不可动摇。“昭伯，杀了……杀了司马懿……”
曹爽似乎有些不忍。他欲言又止，但是终究没有开口。曹肇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顺了顺气，他也没有再说。曹爽握着他的胳膊，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们答应过先帝，会让陛下成为像太祖那样的雄主，收束天下的君王。”
“是的。”曹肇缓缓靠坐在床头，对曹爽说道：“太祖唯才是举，重用寒门，可现下门阀当道，却与太祖的理想背道而驰。”
“我知道。”曹爽低声答道，“征战南方，废除门阀——我知道。”
那时候似乎已经没人还记得曹操作过的诗了。他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似乎也没人记得他的理想，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洛阳城依旧宏伟如斯，传承着恢弘的诗歌与艺术，镌刻着古老的历史和辉煌，她值得所有的子民为之骄傲，也值得所有的士兵为她奋战至死。洛阳，她雕刻着那些金戈铁马的光影，那些文人志士的风流，有荀彧的花香，郭嘉的烈酒；划过张郃的弓马，于禁的长鞭；曹真回首射虎的英姿，曹彰纵马飞扬的战袍。荀攸曾献十二奇策，张辽曾破孙权十万大军……她没有败给西凉的铁骑，马超的银枪；没有败给幽州的白马，西蜀的卧龙；她有牢不可破的雄关和沃野千里的平原，她有将军的长剑和无畏的勇士。只是那些少年当日不明白，击破马超的不是强弓和利剑，营寨与伏兵。他们不知道那次是赢家，将来却是输家。
洛阳城中，再无英雄了。
这是洛阳的爱情故事。有英雄的长剑，美人的柔情，金风玉露般的相逢，翩若惊鸿的初遇；有一如既往唏嘘叹惋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