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天行九歌》后我突然有了一个很大的脑洞,复国,复国......那是一种怎样的执着,甚至成了一种偏执、一个执念。
所有人ooc,跟博望侯说一声对不起,文中的张骞不是历史上的博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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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月亮挂上旷野的星空,漆黑的草原上行经着疲惫的马蹄。夜色笼罩四野,草原上呼啸过啾啾的朔风,那队威武却颓然的骑士在行军。清冷的钩月就像他们背上泛着寒光的弓箭,似雪的长刀映着他们漆黑的长发。
这队锐利却颓唐的骑兵在沉默地行军。
张骞手持汉节,骑着当先的骏马。那匹马毛色如雪,张骞亲手将它从小马驹养成壮硕的骏马,竟然已经十年了。
“十年,自我手持牙璋辞别未央,穿过漫漫荒原与无垠远山,已经过去十年了。”
张骞抬头望向西北偏北的月亮,在长安,这个时辰,它本该正悬头顶。
“韩公子说,草原上的月亮是刺骨的,那光会被朔风打磨成寒冷的冰砾,呼啸作响。”
他们的副使堂邑父是匈奴人,他望向张骞,说:“匈奴人不爱月亮。月色升起时,危险也随之弥漫。月亮照耀之下,长城下的每一个角落都发生过惊心动魄的夜袭。”
“是啊。”张骞夹紧马肚,让它的速度更快了。它不是日行千里的名马,只是一匹草原上最常见的雪色骏马,但它长得很健硕——也许不够快,但很坚韧。“韩公子说,他最怕草原上朔风挂过的黑夜,那样寒冷刺骨。”
堂邑父勒马向前,循过水源的痕迹,继而观星望月。他是汉使远行朔方的向导。
“我们要去大宛吗,使君。”堂邑父遥遥指向西南,远离河流前进,那是西域富饶的名城——大宛的方向。“我们已经过了车师,匈奴人追不上我们了。”
“但我们也去不了月氏了。”张骞勒马驻足,最后一次回望这片囚禁了他十年的草原,“乌孙国在匈奴人的唆使下西攻月氏,月氏人被迫从伊列水流域西迁。”
“我们不能再沿着伊列水走了。”汉使的军队齐齐勒转马头,现在他们要背向月光,家乡在更远的方向。“我们要向西南,进入焉耆,再溯计式水西行,过库车、过疏勒,翻越葱岭,直达大宛。”
“韩公子说,他不想站在黑夜中,不想在背对月光的方向远离家乡、漂泊流浪。”
“他生在匈奴,却最怕朔北的风。也许是一次次夜风中的血战夺走过他的亲人。”
十年前,那人在未央宫的长阶前送别张骞,握紧了他手中的玉璧。
“子文,”他唤张骞的名字说,“这是老上单于与我祖父以生死盟约起誓的信物,你一定要将它带到。”
那枚小小的、泛黄的玉璧静静躺在张骞的手心,仿佛在诉说一个远去的旧约,一个故去的王朝,一个执念,一个妄想。
“数十年过去了,弓高侯也逝世多年了,甚至他的继承人也死了。老上单于还会遵守这个誓言吗?”张骞看向韩公子,看向他那一身雪衣,仿佛冰霜堆砌。
“我不知道。”那人说,“我不知道。让匈奴可汗遵守四十年前立下的盟约——共击强汉。我不知道。”
“也许是痴心妄想吧。”
那人笑了,那个笑美丽、疯狂、而危险。
“而复国又何尝不是妄想呢。”
他们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而之后便是顷刻的沉默。
“我该走了,公子。”
张骞抬头望向他,上大夫韩嫣,站在未央宫绵延的阶前,为他送行。
韩嫣说:“子文,保重。”
“朔北的风很冷,而故国却在更远的地方。”
第二日,张骞在百官的送别下持节出使西域。出发的那天,巍巍车队,峨峨衣冠,大汉的使节车盖如云。
他回首望向汉宫高墙,他看不见,但一定有一个雪色的身影伫立在最高的塔楼上,眺望车队离去的方向。
张骞到了匈奴,可是,老上单于已经死了。
他想笑。想大笑。他想起高祖的故事——那时的刘邦还只是一个楚国平民,他辗转去到魏国,一心想做信陵君的门客,没想到到了魏国才听说,信陵君已经去世数十年了。
“我早该知道这是妄想——我早已知道。”
不是吗?在第一次见到韩嫣的那天,他早就透过那双幽深的眼睛看到了那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那注定惨烈的结局。
那时张骞年十五,为天子侍中。
一天繁重的公务结束,从宣室殿中出来,已经是月明星稀的时分了。
“张,骞。”
韩嫣在浓重的夜色中执灯而来,他似乎刚从陈满书籍的偏殿中走出,身上有淡淡的竹简的气息。
“见过韩大夫。”
张骞想:“听闻上大夫韩嫣以佞幸获宠于上,没想到此时却不在天子殿中侍奉。”
“就你一个人吗?”韩嫣问。
“回韩大夫,是。”
“哦,他们都不和你亲善?”
“骞,自知愚钝,人缘不好。”
“哈哈,”韩嫣笑了,精致的容颜变得十分悦人耳目,“他们厌恶你。”
“是的,他们厌恶你,但那是因为他们怕你。”
“骞不明白韩大夫的意思。”
“自你叔祖父获罪后,人们就对你的家族避之不及。”
“但他们愚蠢,而且懦弱。只有愚蠢又懦弱的人才会因担心得罪于王上而远离一个人才辈出的家族。”
“同时,他们也很惧怕。如同弱小的猎物惧怕强大的老虎。”韩嫣看着张骞的眼睛,缓缓道,“无德无才的人也会惧怕才华横溢之人,怕他们有一天,会向自己攫取一切。”
“叔祖父获罪,是犯法伏诸,按律惩办,骞不敢有不忿之语。”
“可惜啊,”韩嫣说,“巍巍留侯家,后人却沦为庶民。”
张骞施礼,道:“韩大夫,夜深了,骞告退。”
记忆回到眼前,张骞看着王座上的军臣单于。他根本不认得弓高侯韩颓当。当年韩王信叛走匈奴时,军臣单于还没出生。
听闻韩王信当年与还是王子的老上单于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交换信物,立下盟约,要共击强汉。韩王信之子韩颓当娶匈奴王女为妻,其子亦然。
韩嫣出生在匈奴,可他却从未喜爱过那些旷野上冰冷的月光和呼啸的秋风。他从未喜爱过那些可爱的牛羊和漆黑的山岭。
“我很怕,”他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惧怕草原上那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像一种命运。”
他们曾在长乐宫前的回廊中对月畅谈。
韩嫣说:“我想起你的曾祖,留侯张良。张家五代相韩,举倾国之力抗秦,事败;韩灭后,张良游侠四方,倾尽家财以谋复国;聘力士刺秦于博浪沙,事不成;后秦灭,又请项羽立韩王成,韩王成两度立国,然最终死于项羽之手;张良又请高祖立韩王信,韩王信又身死。”
“几十年家国沦亡、身世浮沉,实难预料。谁又知半生打拼,到头来会不会是大梦一场。”
张骞说:“公子可知我叔祖张不疑因何获罪?”
“张不疑犯不敬罪,夺侯国除。”
张骞摇头:“是怎样的不敬之罪?”
“谋杀。”
“杀的是谁?”
“韩嫣不知。”
“那人名叫熊宣,是旧楚国的宗室。他追随项羽,曾向项羽谏言——处死韩王成。”
韩嫣的眼眸中掠过浓重的惊讶,而张骞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平静而坚韧。“这是一种怎样的偏执,怎样的孤勇?能让堂堂大汉的留侯,在多年以后仍念念不忘,任复仇之火吞噬自己的理智——甚至在我叔祖张不疑出生之时,韩国早已灭亡。他从未亲眼见过新政国都的繁华,从未拜见过一位受命于周天子的真正的韩王。”
韩嫣沉默良久,继而道:“你们张家曾发誓,会世代以复韩为使命,世代为韩国竭忠尽智——不知这誓言现在还算数吗?”
张骞笑了,“公子,现在已经是元狩年间了。高祖、文帝、景帝,都死了。”
“哈哈哈哈……”月光洒在韩嫣姣好的脸上,但那精致的眉眼显出几分狰狞与疯狂,“子文,这很离奇,是不是?你觉得我在做梦,这根本不可能。”
“是啊,这根本不可能。”
军臣单于关押了张骞,将那枚泛黄的玉璧破为两半。
奇怪的是,张骞似乎根本不对此感到失望——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难道我从来没有抱过希望?”
“那我为什么要答应他呢?从一开始,我为什么会答应他呢?”
那天,韩嫣说:“当日高祖起誓,要使大汉成为一个百家争鸣、能者居之的时代,对不对?”
张骞注意到他画了眉,还敷了粉。他的容颜更美了,但他的声音却很沙哑,带着丝丝幽微的切齿恨意。
“你怎么了,公子?”
“我没事……”他说,“受了一点伤,很小的伤。”
“高祖说,百家学说各有所长,各有所用,每一个时代都会有适应它的学说,新奇的理论,和激烈的争论。”韩嫣伏在案上,似乎疼痛使他体力不支,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高祖说,如果我的后人不能做到这一点,你可以……”
张骞的瞳孔蓦地紧缩,“你可以……”
“你可以取而代之……”
“是不是?他是对留侯张良说的,是不是?”
“公子……”
那是一句话,也是一封密诏。高祖说,子房,我很愧疚,没有做到答应你的事;如今韩国不复存在,你好像也丧失了对生的憧憬,即使是万户封地、金缕玉衣也不能让你展颜一笑;子房,如果我的后人不能做到我们希冀的事,不能开创我们畅想的帝国,那么我希望你的后人可以完成你的夙愿——也许,可以建立一个新的韩国。
“有这封密诏。”沉默了许久,张骞还是说。
“是了,难怪……文帝那么忌惮你的叔祖。”
“公子,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不过是一个幻梦而已,不切实际,而且危险!”
“我知道!”韩嫣蓦地抬起头,美丽的脸上疯狂而狰狞,“你以为我不知道?!”
“可是,如果我不做这件事的话,我又能做什么呢!?”
“如果我活着不是为了做这件事,我该为什么而活呢?”
“你以为,我喜欢宣室殿中伴君的夜晚,还是驾天子车驾飞扬跋扈,引得群臣弹劾?”
“我在试探他,子文,我是在试探他——我纵马践踏城郊皇室的麦田,陛下震怒,却不曾降罪于我——天子如此不重藜麦,岂会重国之根基?”
“你以黄金为弹丸,不体恤黎民饥苦,也是……”
“那也不过是伪装,是窥探……我想看那个天子,会昏庸到什么程度呢?弹劾我的人信奉窦太后的老庄之道,所以陛下便不闻不问——子文,你说,这是百家争鸣吗?他分明是要独尊儒术。”
“可陛下分明是一个明主,甚至是一个平复乱世的雄主。”张骞想。“他疯了。是的,韩公子早已疯了。他用陛下对他的宽纵来验证他的‘昏庸’,一次又一次试图证明他心中早已认定的结论。当怀揣着固执的、验证的思想去做实验,那必然会一次次得到他想要的结论。”
“不过,我不是也疯了吗。”
在匈奴的扣押中,得到长安传来的消息时,张骞这样想。
信上说,上大夫韩嫣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好啊,真好,那个疯子死了,再也没有人用虚妄的誓言、不切实际的妄想来绑架我、束缚我,逼迫我去犯本来不愿的谋逆大罪。
“但是, 我为什么会答应他呢,为什么会为了那个痴心妄想,竟然持节出使西域,妄图联合匈奴,甚至被困在这里十年?”
“联合匈奴……简直是与虎谋皮。怎可拱手华夏与夷狄,以社稷输人?”
甚至,甚至他死了……我都没能再见他一面。
张骞告诉他:“公子,这是偏执,是妄想。”
但韩嫣说:“我就是要为人所不能,为人所不为!”
也许是那种偏执感动了他,也许是那誓言裹挟着他,亦或许是那种疯狂侵蚀了他。张骞不愿做,但他不也为之倾尽全力,尔来十五年了吗?
韩嫣是怎么死的?
匈奴信使说:“听闻是祸乱宫闱,王太后赐死。”
荒诞,荒诞得让人想发笑。
一个妄图复国的阴谋家的死因竟然如此低俗以至不堪入耳。
亦或许,本来大部分传奇故事的结局也并不是那么惊天动地。许多未曾如愿的阴谋早都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亦或许,皇室发现了什么,为不助长天下人那种疯狂的念头,只声称因罪赐死。
张骞没有留下眼泪。他都没有失去什么,为什么要流泪呢。
不过,当他终于抵达大宛、抵达月氏,完成了出使的任务;当他回到长安、因功封侯,博望侯还是继续着他们那可笑的妄念。他竟然还在招揽死士,传播密诏,秘密聚集韩国的后人。直到元鼎三年,陛下才终于发现了这件事,张骞服毒自尽。
他不想做这件事,可是——
“可是,如果我不做这件事的话,我又能做什么呢!?”
“如果我活着不是为了做这件事,我该为什么而活呢?”
在生命涣散的那一刻,两鬓花白的博望侯仿佛又看见出使西域前的那个夜晚,他站在未央宫前的长阶下,韩公子站在月光中。
张骞说:“我这一走,不知要历时多久。”
韩嫣道:“无妨,后会有期。”
“你最讨厌匈奴,讨厌草原上的时光,不是么?那里不是故国。”
“也许吧,但我想你可以去看看。”
韩嫣说罢,挥手道别,风露中,立于月下,辉煌的城池与巍峨的宫殿在他身后失色。
“也许,他是想让我去看看,”张骞想,“看看那些他未曾看到过的世界,那些月光,与故国的梦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