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眼(全职/叶王喻)
文/刘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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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B市正在经历诡异的热与雨交替时,千里之外的G市正全城浸泡在台风天当中。晦暗的天光和蒸腾的暑气在午后轻轻拍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和肩背,仿佛个非要哄着你睡着的固执女人一样不依不饶。
闷热的室内没有一活着的丝风,宿舍里三个人只有两个好好地坐在桌子面前看书,剩下一个躺在床上不晓得在干什么。他从发黄的蚊帐里搭出一只突兀的小腿,好像为了证明自己还喘着气似的不时踹两下,数次堪堪擦着正低头看书的某位后脑勺蹭过去,撩得一撮碎发执着地簌簌地响着。
桌前的王杰希忍无可忍地抄起手里有砖厚的中国哲学史稿扭头正想打,但过人的理智使他很快冷静下来,然后选择拿起桌子上的口缸抖手往床上就是一泼——他刚烧好水泡上茶没多会儿,大夏天的会不会更烫不知道,浇上不好受就是了。
床上的叶修边抱着他那本也没薄多少的中国政治制度史,抖着浑床满身水从褥子上跳起来的时候,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喻文州眼皮跳了一下,打了个响亮无比的喷嚏。手上的笔没拿稳落在刚刚整理好的当代文学史纲要笔记上,顿时割出一条又长又难看的墨迹。
正掐起来的俩B市人齐齐转过头来看着他,当事人淡定地将那页已经写满字的笔记撕下来揉成团顺手稳准狠地砸在那边王杰希的头上,然后拿好笔从第一排开始重新写。滚在地上的纸团沾了水,娟秀整齐的字迹很快晕成一团又一团的墨花,整个过程安静又迅速,像夏天理所当然存在的闷热气氛充斥狭窄的宿舍一样填满了纸张上的白色空隙。
很少见有哪间宿舍能把人文学院鄙视链凑得那么齐的。他们宿舍四个人,G市本地人黄少天喻文州学的中文,B市生王杰希和叶修一个哲学一个历史。三个专业的关系可以从密不可分说到相爱相杀,具体表现为平时互相用鼻孔打招呼,但是到了期末没一个人有好日子过,到了毕业全是失业难兄难弟。
今年黄少天支教去了,日期安排问题期末免考,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衬托得这场考试的焦灼越发明显。而人与人的焦灼往往是不尽然相同的,优等生喻文州和王杰希担心高分段和绩点,躺床上晃悠腿捣乱的叶修则害怕挂科。他已经逃了手上这本教材半年的课了,任课老师是位姓冯的老人家,见了这人就恨得牙痒痒,现如今期末将至,叶修书上唯一的痕迹就是王杰希刚刚泼上去的茶水,新鲜得不行。
台风天的湿润昏暗以及山雨欲来的压抑把狭窄的宿舍塞得像个过载的罐头,长长的雨季仿佛无休无止,以至于墙壁和铁架床上都沁出了真实的水珠。屋子里的气氛很微妙,又闷又热的天气使得人有自己每一次呼吸都与其他二人有关的错觉——房间就这么大,空气还这么闷,每纳一口进气难说都是对面俩人刚喘出来的,辣心糟肺。
头顶上昨天刚坏的电风扇无能而又沮丧地沉默着,没本事修电风扇等报修的三个老爷们儿也沉默着,暖光灯的黄光照在书本上显得温暖且虚弱无力。喻文州深叹一口气,感觉再跟这俩人待一块儿自己气管里得产生千里之外的特产雾霾了。他将笔盖合起来,但转念想起期末时段的自习室堪比春运拥挤,只得无奈地又将盖子拨弄开放到一旁。
结果对面二位原本是要掐架的人还在盯着他看。喻文州被这两双眼睛看得莫名其妙,几乎不过脑子就没好气地脱口而出一句白话,问他你睇我做乜。
叶修摆出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往床下头爬,嘴里还没忘了念叨还好还好没气出大问题,要说你们学文的就是感情脆弱,难说坏了页笔记就伤心得哭了也说不定。
一旁王杰希居然不置可否地跟着点点头。估计是看叶修被泼得跟个落汤鸡似的也消了气,坐回自个儿位置上继续看书去了。喻文州早习惯了叶修满嘴跑火车的常态,换往常也许还有心思回个嘴,可搁今天这时间地点人物,他压根儿没打算理会这无聊的调侃,低下头去继续整理新翻的那页笔记。
然后他就又连打了两个喷嚏,成功再次引起了对面俩人的注意和侧目。屋外此时无比应景地响起了密集的雨声,他们宿舍在二楼,不至于因为积水而太过湿润却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的尴尬位置。王杰希听见下雨声便起身出去关阳台门和窗子,叶修翻下床站定在衣柜面前,不羞不臊地脱了被茶水泼湿的衣裳扔在一旁,光着膀子去翻他那千篇一律没什么区别的夏装T恤,随便翻出件干净的就往身上套,还不忘甩甩头发上的水珠。
方才的插曲仿佛没发生一样,除了打完两个喷嚏后觉得天旋地转的喻文州。常言道病来如山倒是真不假,当外头的王杰希关完窗户走回来坐下继续看书时,喻文州被喷嚏甩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想的居然是刚才叶修甩头发的动作,看起来特别像他们院宿管大爷养的那只狗踩水坑里玩的样子。
幸好他这话没说出来,不然指不定要被当事人反唇相讥一句那你瞧哥换衣服还瞧得挺仔细。喻文州依稀记得黄少天走前收拾行李把宿舍里药箱清过一遍,也不晓得还有没有酚氨咖敏之类的感冒药。他再次将笔盖合起,情绪终于少见地有些焦躁,起身的动作也显得比往常更快和急。
长期久坐,突然猛起,带病行动,供血不足,一头栽倒,喻文州这全套动作大概就是那么分秒瞬间里发生的事。
背后衣柜面前的叶修距离他最近,速度也极快。虽然这人第一反应本来是要往旁边躲开的,但可能是后头想想不太对又赶紧闪身回去接住栽倒的这位,结果脚下拖鞋底滑加地上潮气重,愣是稀里哗啦一串连响后俩人都给摔地上横着去了。
当然,叶修脑子还是清楚的。他自个儿垫下面不说,并且眼疾手快地护住了自己优等生舍友金贵的后脑勺。代价当然也显而易见——一个一米七八的汉子摔在另外一个一米七八的汉子身上,能有什么好结果?俩人身条都清减,纯粹是骨头和骨头来硬碰硬,撞一块儿实打实的疼都不带缓冲的。尤其被压在下头的常年翘课打游戏的某位死宅发出天大一声卧槽,就差翻个白眼当场撅过去以表自己脆弱无助了。
桌子对面的王杰希目睹完全程,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也露出了个极为复杂的表情,并且在第一时间站在原地并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直到地上的叶修那阵指名道姓的京骂跟雨似的淋他一头一脸,王杰希才过来帮着一块儿把这位突然断电栽倒的病号扶去床上安生躺好。
G市台风天的第一周,黄少天收拾行李离开宿舍的第三天,距离期末考试还有六天,喻文州就这么病了。突如其来的症状里包含感冒发烧喉咙痛,头疼脑热浑身疼。好在他同寝室的另外两个舍友虽然看起来粗枝大叶,但一个家里姊妹多,一个家里有(虽然跟没有一样的)弟弟,所以都多少懂一点儿怎么照顾病人。
喻文州被安置在自个儿的下铺上,手脚塞进被褥里裹得严严实实。他躺在床上,感觉脑袋仿佛有一宿舍人坐在上头那么重。意识好容易从断片儿的难受中缓过劲来,隐约听见床边这二位操着流利的京片子气氛和谐地讨论要不要再给他捂床被子发发汗,以及宿舍里没有退烧贴,外头台风天出不去门,楼下小卖部买根冰棍儿能不能凑合用。
闭上眼睛之前,喻文州觉得这场病倒是没能耐把自己怎么样,但很难说最后他会死在这二位B市人手上——至于是折腾死还是气死,这同样也很难说。
王杰希拎了暖水壶去开水房打水,叶修在宿舍的药箱子里翻了大半天,发觉好像乱七八糟的一堆药里管心肝脾肺肾的都有,甚至还有半条创口贴和一盒没拆封的安全套,但是就是没有感冒药和发烧药,就像他们宿舍里至今没谁有福气用那盒没拆封的玩意儿一样。
单手提着一壶开水推开门的王杰希好巧不巧看见叶修捏着那盒东西神色复杂地站在柜子面前,大小眼里的嫌弃当场是左眼一千右眼一万。叶修也没觉得害臊,顺手把盒子丢回去盖上药箱的盖子,门边随便摸了一把伞就说自己上外头去一趟药店,很快便和他擦肩而过,不一会儿楼道的那头就只剩下蹬蹬蹬蹬的微弱楼梯动静了。
王杰希发誓自个儿真只是迟疑了一小下,叶修这厮跑得实再太快了,你拿的是我的伞和外头正在刮台风两句话他愣是一句都没说出来。但人已经跑远,说不说的完全已经没了意义。王杰希带上门,然后把水壶放在门背后,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顺道去小卖店买的冰棍,用喻文州挂阳台外头的洗脸毛巾仔细包好给他放在额头上。
屋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喻文州应该是睡着了,呼吸平稳,不过应该是因为鼻塞的缘故,嘴唇微微张开一点,因为过高的体温而显得干涩。他本来就偏白的皮肤上浮了一层看起来就不怎么健康的红,这个不健康有具体两个层面的意思,至于哪两个层面,没收过家里妹妹诡异漫画的长兄如父的王大哥就不跟你们具体讲了。
想到妹妹,王杰希才记起一般家里孩子生了病都是得量过体温才吃药之类。他和叶修这一阵乱七八糟的瞎忙,倒是没有哪个惦记起这茬儿来。宿舍的药箱里是有个电子体温计的,原来没谁用过,还是全新的。他起身去把那个体温计翻出来,又找酒精片擦了个干净,然后毫不犹豫地捏着下巴给怼喻文州嘴里塞舌头下面了。
不得不说科技改变生活。王杰希至今都只给弟弟妹妹用过这玩意儿,他自己小时候用的还是水银温度计,甭管生多大病,意识清醒不清醒,都得高度紧张地夹在咯吱窝底下。要是不小心玩砸了,温度计坏了都是小事,怎么处理里头的液态汞才是最让人头疼的事——幸亏宿舍里的温度计不是支水银的,不然他还得掀了被子占一次喻文州的便宜。
虽然喻文州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自己当时做了个紫薇被容嬷嬷捏着小脸蛋灌药的噩梦。王杰希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也没跟人坦白他自个儿当时干了啥,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道那你都说了是噩梦么。
三十七度五,不算太严重,但就这人的症状来说,绝对也没多好。看温度计的这点功夫,床上的人大约是热了,一只胳膊从被褥里抻出来到处动弹,甚至还试图去拨放在额头上那个粗糙的自制降温袋。王杰希随手把温度计放在桌上,然后握住腕子把他的手臂给塞回被子里妥帖地裹好,顺便腹诽了一句叶修这厮做事心是真的黑,G市七月初的天气,居然翻了床冬天的褥子出来给喻文州盖在身上,晓不得他到底是想要人好还是想要人命。
但是他这会儿也没那能耐给人换被子,就当是先发发汗吧。王杰希拿着自己复习一半的课本把凳子拖到喻文州床面前,开始继续看书。然后没等他翻几页,头顶上的灯半死不活地扑腾着闪了几下,彻底灭了。
要是黄少天在,可能要嚎两句有的没的,但可惜他不在,宿舍里一如既往地死寂,唯一的声响就是窗外的雨声。王杰希站起身去想把电源切断免得出危险,走到门边时就听见整栋楼此起彼伏的叫骂声。期末的复习周对很多人来说是预习周,是他们这辈子和课本最为亲密的时刻,此时灯一灭,宛如学海无涯翻了船,从此生死未卜,挂科补考两茫茫,难思量。
幸好他们宿舍的这位病号是班长,全勤标兵,奖学金常年获得者,没有这么多顾虑。因为专业并不相同,喻文州的这些光荣事迹他多还是从学生会那儿的档案里看来的。至于宿舍里尚在分数的温饱线上挣扎的另一位,此时迎着台风天出门,正生死未卜。
王杰希正这么想着,宿舍门就响了。回头过去就见叶修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没灯的走廊和室内都黑得见鬼似的。只见叶修手抬手一挥,一个湿漉漉的塑料袋落在在桌上,随着惯性甩出老远,拖出条透明的水迹。王杰希看了一眼叶修,总觉得这人挺合适换一套西装,然后他就有理由相信桌子上的塑料袋里装的是几截断指或者整个的人头。
不过显然此时的叶修没那美国心思开玩笑,他胡乱捋了捋自己的湿发,抱怨道台风天真是使G市人民懒惰,走了五条街才找着一家没关门的药店,老板见了他眼睛都瞪圆了。
台风天出门跑了五条街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躺在床上醒了一点的喻文州听见这对话,觉得自己要么没睡醒要么睡过了,居然没想起来问叶修一句你是个什么品种的北方人。旁边的王杰希脑回路向来清奇,他倒是没空关心叶修的品种,也没问他自个儿那把绿色的格子伞上哪儿去了,而是疑惑地指了指叶修额头上的一团乌青。对方瞥了一眼王杰希手指过来的方向,脱下上衣朝着走廊拧了一把水,没丁点好气地道刚刚跑到楼底下被隔壁宿舍张佳乐放阳台上的花脸盆子掉下来给砸的。
要是宿舍管委会的成员王杰希没记错的话,上次查卫生去敲隔壁门的时候,他好像看见过张佳乐那脸盆是个搪瓷的。
跑得够不够快是个什么品种先不提,首先叶修的命就真挺硬的,头也够铁。但不管怎么说,喻文州同学吃的药总算是有着落了。不知道王杰希是不是真的会算命,在叶修回来的前一段时间就把开水倒出来凉好,等到这家伙推开门,热水刚好放到可以吃药又不至于太凉的恰当温度。当事人灌了药又被塞回去继续睡,沉入梦乡前隐约听见叶修让王杰希帮他洗衣服作为被泼茶水精神损失的讹诈。
发烧这个过程,感受说来其实很漫长。四肢关节发疼,脑袋被高温蒸腾得不清不楚,飘忽的意识里难免拥挤入某些故人,往事也就跟着纷至沓来。喻文州自己也说不太清楚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胸口发闷,浑身的汗和热都被捂在被褥里来回游荡,没个出口。
思绪飘忽间眼皮沉如千斤,他莫名想起家里大人常做的盐焗鸡。粗盐在瓦罐中炒热,整鸡拿糙纸包裹好,埋进粗盐里,然后只需要等待时间和火候与鸡肉自然相撞,最后就能产生最为美妙的反应。喻文州裹在被王杰希临睡前仔细裹好的冬天厚褥子里,窗外的雨声就像是盐粒剐蹭翻滚在瓦罐壁上的噪音,迷迷糊糊间几乎怀疑同寝的这两个家伙要趁着黄少天不在把自己做成盐焗鸡改善生活。
白斩鸡明明比盐焗的好吃多了好吗扑街仔。
喻文州第二天早上是被一阵诡异的昆虫声响吵醒的。睁开眼时身体虽然没感觉好多少,但是意识已经基本清明了,至少看得出身上盖得死死的这床被子出自叶姓人士手笔,而脑袋上毛巾里化成水的冰棍出自王姓人士手笔。另外两个人大概都还在床上,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他艰难地掀开山一样压在身上的褥子,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凉水顺着喉咙一路往下流的感觉对于一个体温偏高的人来说简直就是飞升一般的爽快感,喻文州借着这阵难得的凉意,终于分辨出外头这阵呜嘤呜嘤的声音应该是树上某只公蝉正在发出求偶的声音——刚刚刮完台风就迫不及待地求偶,这等觉悟简直感动动物世界。
另外两个人不知道是被他起床的声音吵醒的还是被窗子外面的蝉叫吵醒的,但总之是都醒了,并且心情都没多好。喻文州还在处于浑身都疼的恢复期,听到一阵一阵的蝉鸣更是头痛欲裂,当然没心思讲废话。反正这宿舍里现在病号最大能横着走,于是他自个儿换了床薄一些的被子就又爬回去躺着了,谁都没搭理。
而王杰希和叶修则是起床去收拾,他俩都没赖床的心思和习惯。昨晚熬夜打电筒翻书整宿,被蝉鸣吵得心情烦闷的叶修尤其暴躁,他在阳台上捡着个晓不得从哪个宿舍被风刮来的衣架,捣鼓半晌之后愣是生生把人家掰成了出个Y字的弹弓雏形来,动作之娴熟和一气呵成看得对过叼着牙刷正洗漱的王杰希是叹为观止。
然后他目送叶修换了双鞋子下楼,途径台风过后一片狼藉的萧索走廊和花台,老旧的木窗早被连年的风和雨水折腾得掉了漆,吱呀吱呀地叫着,更衬得这离去的背分外决绝。刚被台风和雨洗过的地面干净得像铺了一夜新雪,而叶修是头个踩上来的人。他出来前上小卖店一块五买了包橡皮筋,末了把组装好的弹弓揣兜里在地上开始到处寻摸合适的小石子。
期末的男生宿舍楼简直能闲出屁来,借着停电不想复习的小伙子们清早被蝉吵醒,个个化身魔鬼纷纷探头出来和昆虫比赛吼叫声以表达愤怒。紧接着群众们就看见一个貌不惊人的小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着弹弓顺着几棵树绕了一圈,很快便在整栋宿舍楼干得漂亮的鼎沸叫好声中结束了这群单身蝉短暂而又悲壮的求偶生涯。
后来这位不知道住在几楼几寝大兄弟的传说每年夏天都会被翻出来轮一遍。措辞形容那叫一个邪乎,什么裤衩配弹弓,石子如流星,五步杀一蝉,园区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愣是听得认识叶修的人能一个个笑得从床上滚下来。
蝉虽然是不叫了,可电依然没有来,宿舍里的王杰希没跟其他人似的站到阳台上去看,跟昨天一样拖了个板凳坐到喻文州的床边翻课本,光线虽然不好,但他仗着自个儿眼神够使也没用电筒之类的,就这么继续看手里的书。喻文州翻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但总也讲不出来。他额上的碎发被薄汗贴在皮肤上,蹭着蹭着就又睡过去了。
后来叶修一整天都没回宿舍。喻文州也是直到病彻底好全脑子够用的很久以后,才记起那天是叶修玩那个游戏副本CD更新的日子。这人是个指挥,在宿舍里玩肯定少不了吵吵闹闹和抽烟,还有噼里啪啦敲键盘,所以应该是上外面网吧和人一块儿开黑去了吧,不过晚上溜达回来也没忘记给他和王杰希俩人带吃的改善生活就是了。
都说人生无常。被王杰希泼了一茶缸子水,当晚穿着人字拖顶着台风摸出去买药的叶修没病,大风大雨的在阳台洗一整天衣服的王杰希也没病。但是好好待在屋里哪儿也没去,甚至规规矩矩穿着长裤短袖的喻文州就看了两眼书,然后一病不起。
这你让他上哪讲理去。
又过了一天,喻文州退烧了,就是还有些鼻塞。王杰希看他有力气起床了,递给他一本笔记本。喻文州接过来看了眼封皮,写着当代文学史笔记几个字。
不同于他自己的清爽娟秀,叶修的随性潦草,王杰希的字迹很整齐,甚至可以说刻板,但却又不至于沦落到一笔一划的幼稚地步。这份来自于他人手笔的资料写得很详尽,喻文州细细翻看下来,觉得就算是换做主专业的自己,似乎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文学和哲学这两个科目看似一个注重情感表达一个注重实际和判断,但归根结底都是人类的思想,无非措辞不同,味儿也就跟着变了。就像前几天意识不甚清明时,喻文州也分得清是谁把自个儿的手妥帖地塞进被褥里,是谁趁着喂水的功夫拿指腹蹭在他嘴唇上不肯拿开,以及到底是哪个家伙趁着昏暗的天幕以及暧昧的灯光,坐在床边弯身凑过脸来就往上这边贴。
人的性格多是揉在日常动作和生活里的,不管本人是否有这个意识。
他的病最终还是很快痊愈。说不上年轻的身体和及时的药物哪一个作用更大,可总算是掐着点让脑袋清醒过来,赶上了期末考试的第一场。喻文州的生活依旧平静,笑容也依旧柔和,跟黄少天打电话说起前几日病榻上的经历以及康复过程,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了,顺道安抚千里之外的大小孩儿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其余的多字未提。
不过一个吻而已,四唇相贴,淡且无味。伴随着雨水的冲刷声和窗外吵嚷的蝉鸣,糅杂在他烧得混沌一片的脑子里,最终伴随着夏日记忆渐行渐远。
期末考试结束后,长达两个多月的暑假终于到来。本地的喻文州和黄少天通常都是宿舍里最早走的,似乎家离得越近,越难以忍受等待的煎熬。王杰希一般会迟他们俩一天,而叶修无论寒暑假都从不回家,跟长在宿舍里似的赶都赶不出去。这事儿大一时候没人八卦是因为不好意思,如今一个个混成熟脸还不问则是因为懒得。
即使叶修这人很少说谎,只要肯讲,那一定是真话,可惜没人问罢了。
今年黄少天不在,喻文州破天荒的没有先走。离校时间点整栋楼都是咕噜咕噜的行李箱拖行声,从地板擦过,落在下一层的天花板上。航班定在晚上的王杰希行李箱早已经收好,正低头检查包里的证件,顺便一项项确认自己位置上的各个电源是否关好。喻文州在阳台上擦水池,青苔从白色瓷砖的边角钻出来,一半挤得发绿,另一半被水泡得发黑,被他顺着用刷子仔细擦净,好容易才变回原来的石膏色。
大病初愈干这种活儿,纵然不轻松,也总能感觉到有某种活着真好的迷之重生感。
叶修背对着他俩带着耳麦在打游戏,似乎对此般离别场景相当惯常,丝毫不见伤感之意。他桌上很干净,就丢着两包烟和一个打火机,以及前几天下楼收拾蝉的时候现绷的那个弹弓——据说这个家伙比较趁手,要是老冯挂了他的科,他还要留着去教师住宅区砸老头玻璃的。
喻文州和王杰希开始有点担心这家伙非但会挂科,难说还毕不了业。
结果叶修真的就没毕业。等第二个学期其余三人陆续返校回到宿舍的时候,晒了黑得一整圈的黄少天正兴致勃勃地推开门冲进来要跟他们分享自己这一个假期的丰富经历,就发现喻文州和王杰希都站在叶修的位置面前。那台电脑不知道开了多久,游戏早就掉线了。弹弓扔在桌子角落里,旁边的面包怒放出青白相间的大片霉斑。外头阳台上王杰希走前给他洗干净的那几件衣服还晾着没收,仿佛这人一夜之间彻底消失,自此从人间蒸发,再无踪迹可寻。
黄少天本来想建议趁着叶修不在卖了这家伙的宝贝电脑去吃顿好的,结果感觉气氛不大对,没说出口。仨人打听到老师和宿管那儿才知道,好像是被他家里人给带回去B市那边,再多也就没人知道了。他们三个都是普通学生,再没有什么通天的手眼和作为。最后只得疲乏无力地唏嘘感慨一阵,回去分遗产似的一人留了一样叶修的东西当纪念,就当老叶这大兄弟还在大家心里。
喻文州不知道自个儿什么毛病,拿了那个弹弓,搁在书柜顶上,放到毕业也没忘记拿走。后来他一路在这儿念到留校任教,那东西就一直跟到留校任教。期间喻文州甚至还不靠谱的想过今后要是哪个胆儿肥的学生挂了科敢来自己太岁头上动土,那就让他见识见识马王爷的第三只眼。
虽然他是真的不会用弹弓,也不知道自己这迷之B市俗语这么溜是跟哪一位学的。
很多年后的另外一个夏天,喻文州受邀去B市的某大学听讲座,顺便约了王杰希出来见面。见面地点就在那所大学里,王杰希那几天正好没什么事儿,索性跟着喻文州一起把头场讲座给听了下去。半道上他绷着一张脸合上手里的笔记本,叹道我真怕了你们文学院的,七情六欲的破事儿写起来没个完也就算了,还非得说给别人听。喻文州听完忍不住笑,说那你现在天天对着这么群人,可比当初住宿舍里还要难受了。
王杰希没有当即接话。他现在的职业是编辑,确实是个不怎么令人舒坦的工作。如果说坏的哲学使人枯燥,好的哲学使人痛苦,那么有时候遇见资本介入带来坏的文学,那简直是使人去世了。场馆里灯光晦暗,人群中涌动着不甚清楚的各种窃窃私语,喻文州看着王杰希的侧脸,没来由地想起了多年前某个天空中氤氲着闷雷和风暴的午后,雨水洗过一遍的城市的某间宿舍里,昏昏欲睡的灯光贯穿了他的大半记忆。
他没等王杰希的下一句话。而是重新提起既然不耐烦文学,那怎么会有心思在期末还帮自己整理笔记呢?王杰希向来也是个记性极好的人,很快答道那是叶修翻着你课本拿键盘敲出来的,台风天出不去门打印,想你也起不来床盯着电脑,我就干脆抄了一遍。
也许是顾念着公共场合的礼仪,王杰希说话声音快而小,不过叶修这名字像是有触觉似的,让说者和听者都陷入一巡沉默之中。不过好在这沉默并不尴尬而且短暂,讲座刚刚好在此时结束,灯光重新亮起后,整个场馆中光明一片。长期待在低照明状态下的眼睛不太适应着状况,喻文州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把脸往旁边别过去,再次睁开眼时,余光却意外地在听众席的某个位置,远远地看到了某个万分眼熟的家伙。
场馆中禁烟,所以那人只是嘴里叼着一根也没点。看到喻文州回过头来瞟见自个儿,他倒是挺淡然的,还笑着冲这头摆摆手。喻文州有点愣,脑袋有点懵,不晓得叶修坐在后头看了他和王杰希多久,一时之间隔着人群,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那话怎么说来着......?
啊,世界再大也不过同某人凝望中的相视一笑吧。
《台风眼》·完
几句废话
同样是写给想看叶王喻的亲友,听着小跳蛙写到这个点有些神志不清。
本文别名——我们至今仍未知道那天到底是哪个臭不要脸的B市人亲了喻文州(喂)
其实我觉得谁干的这事儿写得真挺明显了。本来还想写一段后来老王和老叶互相赖谁都不承认,或者俩人分别跟文州扯谎讲了两个不同版本故事的剧情,但实在晓不得插在哪儿,遂放弃。看看以后会不会写二或者姊妹篇什么的插进去吧,或者直接就写个段子什么的。
码到最后实在憋不出什么好屁来了。大约是青春时代大小伙子们粗枝大叶的相处和笨拙的示好,凑了个台风天里普普通通的平淡故事出来。多年以后回味,宿舍里小小一方天地间既有台风圈外的兵荒马乱和喧闹,也有台风眼内的一隅宁静和安好这样?不忧愁聚散,不无疾而终怎么能叫夏天呢。
总之我就是喜欢看这仨人不清不楚地搁一块儿互怼怎么地吧,理直气壮.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