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一）

秋雨缠上了东京。今天也是烟云飞渡，骤雨欲来。

从新糊的纸窗眺望，远处连绵的高楼已隐入薄薄的雨雾之中。古城灵人拉开纸窗，天色骤然暗沉。据说公司新聘请的匠人手艺了得，由此可见，实在名不虚传，竟能将人的心情也一并糊得亮堂起来。

新糊的纸窗能否经得住风雨洗礼？古城灵人把窗子又合上了些。心中净想着若是从远间高楼回望，这座不起眼儿的灰楼该是怎样一番光景。可即便建筑外形不足瞩目，人们却又为何无法忽视它呢？古城灵人这样想着，就无法以动画制作公司的职员身份继续忽视喋喋不休的合作社代表。

“三谷代表，请先用口茶吧。”古城端起温热的茶碗，续了水才又向代表三谷的座位推了几分。正说到兴处的三谷瞧见了递来茶碗的古城袖口的青竹刺绣时，难免分下心来端倪手中的赤乐茶碗。“将一对黑乐、赤乐茶碗赠与灵人小姐，可见古城先生定是在茶道方面给予了很大的期许呀。身为女性的灵人小姐若是无缘继承……真叫人遗憾。”三谷的拇指摩挲着赤乐茶碗的缺口处。

那是四岁的古城灵人趁父亲外出时偷溜进茶室的唯一证明。“与其执着勤勉之道，何不投身于女艺茶道。即便出身没落家族的我，在疲惫时竟也生出过这样的念头。但好在事实也向我证明了忠于勤勉总归没什么坏处。”

“灵人小姐恕我直言，制片人这个行当可不单是依附勤勉就能成功的。”

“即因此，我只好祈盼得以凭借天赋侥胜。现下在公司，只好请您暂时忘却私人关系，以合作社代表的身份同我继续探讨工作。”

正是这样伶牙俐齿的古城灵人，险些在两年前丢掉了工作。之所以侥幸存活到今日，也并非只凭借天赋。

“放心吧母亲，一定不会再出现诉讼事件让您蒙羞了。”古城正踩在助理搬来的梯子上，一边斜梗着脖子，一边在存档室中查阅合作方投送过的资料。“退一万步来说，现在的我也绝不与会闹到上诉的人合作了。”

“即便身为首屈一指的制片人有权选择合作对象，但问题的根本并不在此。灵人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正视自己性格上的缺陷？”母亲的声音从夹在古城右耳与右肩的手机中传来。古城从一沓文件中腾出手，将音量调至最低，此刻她着实担心幼年穿戴母亲衣物在家中演戏的事也一并被母亲纳入性格有缺陷的范畴。母亲喜欢追溯往昔，尤其是数落人的时候。

古城灵人的目光对上了正为她扶着梯子的助理的目光。于是，古城假意将资料递给助理，示意他把文件夹拿回办公室后才又拿起手机道：“您当选文化大臣了呀，总得找间像样的餐厅庆贺，今晚有时间吗？”

“餐厅订好通知你。灵人，祝贺你当选六课负责人。”

母亲挂断了电话。听语气，像是电话那头有秘书催她去开会。但古城灵人知道，母亲不过是亲自挑选餐厅订位去了而已，在她做好决定之前，是不会同旁人商榷的。不得不说，母亲的成功实在与她的为人脱不开关系。而自己之所以总在职场屡屡碰壁，也与继承了母亲的脾性脱不开关系。如此想的话，古城灵人觉着常为自己处理麻烦的母亲的所为，更理所当然了些。

古城灵人走回办公室，助理正倚在回廊前颠着脚。见古城的身影出现在拐角，紧赶着跑了几步。“您也真够可以的，这可是上任后的第一单合作，对方代表已经换了四杯茶了。”

“我刚不是让助理把文件给松花送进去了吗？真不是我说，这位代表要能把对咱们的严苛拿出一半去要求他的原作，何至于现在这么难？且不说分镜问题，连一课的画师都无法恭维他们提出的人物效果。一课！那可是一课的画师啊！我请人家吃了两顿饭才答应修改的。他要还不满意，我也没辙了。”

“所以说您真够可以的，松花尚且是个实习生，您就放心让她作为制片人单独和对方代表谈？我在门外听了听，对方口气挺不友善的，显然对实习生的身份和您的态度不满。”

“什么样级别的作品配什么样的制片人。松花虽然是实习生，驾驭他那作品绰绰有余。充其量就是谈崩了嘛，放轻松些，那样的作品谈崩了有什么不好？喜闻乐见呢。”

助理苦着脸，听古城吹着曲儿出门买酸奶去了。

（二）

只有撑开伞，才能聆听见雨到底有多大。

雨水打在伞面的频率显然比站在窗边眺望雨水落在地面的频率快上许多，就连顺着伞骨蜿蜒而下的水柱都要比从瓦片淌下的雨柱粗上一圈。

都说当局者迷，可古城灵人却觉着先前身为局外人站在窗边的自己，更像个妄人。

古城继续为瑟缩在路边的雏鸟撑着伞，它要到停车场门口的那棵老枫树上去，而去买酸奶的古城则恰好顺路，于是这一人一鸟便结伴同行，由能力者撑伞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古城随着它走到了那棵扭了腰的年迈的老枫树脚下。雏鸟尽全力飞到母亲身边时，古城得以放心的走向贩售机。

交与家人便放心了的心理不禁使古城生出疑问，难道亲人就不会彼此伤害吗？这样想着，古城灵人猛地回头，瞧见了雏鸟的母亲正用它那厚实的翅膀梳理着雏鸟湿哒哒的绒毛。古城向前走着，心想：即便雏鸟被大鸟‘啄’出家门，自己也不会因别人的家事而停止迈向贩售机的步伐。如此，她更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6号———蓝色瓶盖的酸奶。古城至今都无法在没有实物包装的情况下正确念出蓝色瓶盖的酸奶牌子，可却能清楚的记得常去的几台贩售机中蓝色瓶盖的陈列序号。旁人初闻时总会惊诧，大多认为古城记忆了得。这时古城便会谦虚个几句：尚在一礼拜前，还总将陈列在下班沿途贩售机中的3号与常去的健身房跑步机边的8号弄混。

所以，若要因此就评判古城记忆力好坏的话，未免会有失偏颇。

古城之所以执着于蓝色瓶盖的酸奶，是因为她将其视为铺平通往艺术女神道路中的贵人。谁能想到，一年前刚被撤诉的古城，转眼就凭借喜爱喝蓝色瓶盖酸奶的人气角色跃升成为一流制片人。与之相比，受诉讼事件影响而落选的古城的母亲，运势就要差得多了。因此，收到母亲发来的餐厅地址的古城决心为今晚这顿迟到的庆功宴买单。

那是晚间的事。现在，古城正陷入眼下该为哪一款饮料买单的纠结中。即便是有贵人般意义存在的蓝色瓶盖都无法得到古城的青睐。古城灵人的手指先是在各个按钮之间的壁纸上滑动，过了会儿，索性直接抚在了标着数字的凸起的按钮。古城拿捏着力道，心想若要因为手滑而‘不小心’按到了哪个按钮的话，打开零钱包投币就是了。

都怪那个瞧不起年轻制作人的老头！一想到年轻的实习生松花正对着那个鼻孔边有颗黑痣的合作社代表，古城觉得液体粘稠的酸奶更难以下咽了。她径直走回贩售机前，打算重新挑选一款碳酸饮料。

“冒昧打扰一下。”就连古城举着的红伞，也随她对着面前的男子弯下腰去。可怎么看，古城都更像是对着他手里的碳酸饮料鞠了一躬。“请问这款饮料好喝吗？”对碳酸饮料毫无认知的古城诚恳的问道。可刚问出口，古城灵人便后悔了。是啊……谁会买些不对口味的东西来恶心自己呢？这样想着，古城愈发觉得眼前中年男子的笑容应该更讽刺些，多少也该带点尴尬。

然而都没有。

“事实上我也是第一次尝试。就目前的体验感而言，我并不认为动漫里的主角有走到哪都喝上一罐的必要。”

嚯，还是个动漫狂热粉！古城灵人不禁侧目。不过眼前男人的年纪还痴迷于动漫的也大有人在，尤其在东京，尤其在建于武藏野市当属第一动画制作公司的门前。这座不起眼儿的灰楼，每天都被形形色色的动漫爱好者包围着。因此，单从爱喝饮料这一点，古城灵人并无法推断眼前的男人究竟沉迷于哪一个角色。事实也是如此，存在于这间公司制片的数万个角色中，几乎每一个角色都有自己偏爱的饮料。这仿佛已经成为了主角们的必备符号。

思考间，一瓶葡萄味的碳酸饮料被塞入了古城的手中。古城灵人连忙道谢，打开瓶盖时迸溅而出的水珠，一时也难以分辨究竟是瓢泼的雨水还是碳酸饮料自带的气体。又或许是混在一起的。

被人们称为“碳酸饮料”的腹肌杀手俨然一举攻破了最后防线。因此，古城下咽尽可能的放缓了下咽速度。还没喝两口，她的左手便隔着衬衣摸了摸腹部上那道好不容易练出来的线条，试图用指甲的划痕加深它存在的印记。如此在乎身材的古城灵人与其说需要碳酸饮料来刺激一下神经，莫不如说是受了中年男人那干净笑容的诱惑。

递给她饮料的那位有着干净笑容的“帮凶”正朝着灰楼走去。一直坐在公司楼边躲雨的粉丝们像是瞧见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或掏出本子或拿出包装精美的礼物袋，一窝蜂似的递了上去。

即便如此，古城还是想不起同时具备面容隽秀和痴迷爱喝碳酸饮料的动漫主角的名人名单。即便有，也大都对不上他那干净的笑容。

难不成是个漫画家？古城灵人望着与他接上头的背着画架的助理，以及随行为他推开公司大门的十课负责人。

（三）

比十课负责人开门时的谦逊模样更令古城记忆犹新的，是害她在办公室做仰卧起坐的帮凶的笑容。

瑜伽垫铺在办公桌台与访客沙发间的过道上。古城灵人正躺在上面，双手不住在侧腰和垫子之间衡量摸索，丝毫不避讳正坐在沙发上的异性的目光。

“多田前辈那副样子，我还是头一次见了，可惜当时没来得及给你拍个照，可惜啊！可惜！”回忆起十课负责人多田的谦逊模样，古城一溜烟儿从瑜伽垫里爬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了一个缝儿，恨不能贴着的不是自己办公室的门而是正在开会的社长的门。

“前辈再怎样严苛，却从没针对过你。现在倒数你最来劲。”坐在她沙发中品茶的黑泽说道。“有探听别人八卦的功夫不如先关心下自己吧。灵人，我怎么听说你又被投诉了？”

这下古城探出门去的小脑袋终于缩了回来，“你从哪听说的？”

“看来学会关切自己前途了，有进步。”黑泽笑着揉了揉古城的头。这下，古城原本就蓬松的头发像把开了叉的扫帚苗儿。虽说眼前的古城和指正作品问题发脾气时的模样没什么不同，黑泽还是尽力补救。在古城对着镜子补妆前顺着她鬓角的碎发。黑泽觉得，这对不知情却将自己视为秉性温柔的古城来说，着实有些不公平。“在社长办公室门前听到的。”

“哎哟更可惜了呀！你当时就该找个借口留在那嘛，这样就能瞧见多田前辈的样子啦！”

古城悻悻得又瘫坐回铺着的瑜伽垫上，嘴巴像吹小琴似的吹着不知名的曲调。实在不难听出小调中委婉的叹息。这份感伤若只是对遭遇麻烦的多田前辈的话，则有些过头了。

风声停了的时候，曲儿也停了。

“你说那人什么来头？”古城灵人凑到黑泽身边，盘腿坐在了黑皮沙发上。“能让前辈都敬重的，怎么也得是漫画家里交税排行榜前五吧？真瞧不出啊！那样随意出行的扮相……”古城不禁又想起了许斐先生的笑容和他那宽松的亚麻布衬衫。

“叫你蒙对了。知名漫画家，《网球王子》的原作者许斐刚老师。不过人家可是排行前三。”

“了不起……虽说我对其他课室合作的漫画家不太了解，不过这次我可不是蒙的！瞧他助手背着的画架也不难猜出是位漫画家嘛，何况又瞧见了多田前辈……”古城一边说，一边又跑去把门拉开了一个缝儿。

然而她还没探出头去的时候，外面却有个头先探了进来。古城吓得倒退回八叠大的房间时，差点栽进了杵在门口的花盆里。

“真是抱歉啊古城，没想到你刚好在这个位置。”门外的社长助理抱歉的对古城谦恭着身子。

“哈~谁能想到堂堂六课的负责人会在那种位置。”窝在沙发里的黑泽挑了挑他松软的眉毛。

古城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一眼黑泽，像能在他身上瞪出个窟窿才解气似的侧身把社长助理让进屋来。社长助理的资历按论比身为三课、六课制片人的黑泽和古城要老得多，据说是除社长外唯一可以同十课负责人多田平起平坐的男人。然而正是有着这样身份的男人，在进入古城的八叠大的屋子后，依然选了处洁净位置跪坐下来。

而不得已同他一并跪坐的古城觉着有些荒谬。父母投身新兴娱乐行业的社长助理，所行处处维稳端庄，从未出过一点乱子。而出身茶道世家的自己，无论置身何处又是否情愿，似乎总能生出事端。“古城灵人是个即便踏入红尘都能搅个天翻地覆的奇女子。”多田前辈曾这样评价道。古城一直觉得，正是被多田前辈这样评价的自己，才使得他宁肯为了把还是实习生的自己调去六课而不惜同社长理论。

事实证明多田是正确的。古城灵人分入六课尚且两三年的光景，在此期间发生的一切无不在证明，多田的‘敬而远之’是多么高明的远见。

“社长说希望您暂时放一下手边工作，前去商谈要事。”

要事……这档口，古城倒忘了多田前辈的处境，不禁想到黑泽刚提及过在社长门前探听到的消息。但古城却懒得试探助理的口风。若要这么好试探的话，他也不会成为被社长和多田前辈所敬重的对象了。

古城随助理走到社长办公室前，心情既没有面临批评时的忐忑，也没有在听见屋内前辈暴躁的声音时产生一丝幸灾乐祸的喜悦。拉开门时的感觉，同以往来领奖金时的心情并没什么区别。自念书时期初次被叫去办公室的古城灵人就常以此来提点自己：每当拉开折扇门之后所面临的一切，都是应得的而已。

正是这样平静的古城灵人，才得以使屋内争论的男人们各自安坐下来。

（四）

没下透的雨后空气闷得蝉鸣声此起彼伏。

多田拉开了那扇泛黄的纸窗时，古城回忆起以往多田用木履将树枝上鸣叫的蝉虫给赶走的模样。

垂在窗边的这棵老枫树有些年头了。古城以实习生身份初次进入十课办公厅室的时候它就杵在那了。如今，在新一批实习生来了快两个月的时候，枫树叶子终于舍得红了。多田像瞧着披霞出嫁的姑娘似的，脉脉地将垂在窗沿儿上的红枫树枝拉进来些。“去年整年在外，难免错过时节。所以对我来说这些叶子无非是绿与黄、嫩与枯之分，谈不上什么感情。非要说的话，瞧见它便能生出一股思恋故乡之情。”多田把实习生的考核表递给古城，自顾自欣赏着掌心的红枫叶。“可一旦见证了它们初长成这般美丽的过程，就忍不住想见入秋后枯枝凋零的模样。今天几号了？”

能勾起多田前辈的思乡情，古城觉得被社长接待的许斐先生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也就是说，许斐老师因为近期忙于筹备演艺事业，所以希望能即刻出品一部《网球王子剧场版》以维持高热度和人气。前辈您与许斐老师在作品改编上存在分歧，牵扯到专业知识方面我没资格对您评判，但我想知道一向对我避之不及的前辈，您选我合作的理由。”

多田决定放任古城的性子。“从学生时代起还没被磨平心气儿的，我带过的实习生中大约只剩下你了。”多田拿起标注着大学校徽的笔杆，在合约书中挨着古城灵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我没在夸你。去年惹出的乱子在仙台都有耳闻，按能力也不会优先选你。”

“那当然。且不说别课的前辈，就连同届的黑泽都比我优秀的多。正是十分清楚这些，才想要问前辈选择我的理由。如此不清不楚的合作，也无法发挥前辈需要我存在的效果。我并不是想听夸赞，所以您也犯不着挖苦我。”

多田笑了几声，将温过的酒杯递给古城。先前怎样驱赶都不肯走的蝉虫，这下倒是散了个一干二净。古城冰凉的手捧着酒杯，不大会儿便暖了。古城不禁怀念起父亲赠与自己的那对黑乐、赤乐茶碗。在公司，六课的茶碗是唯一能同十课的酒杯相媲美的文物。

“女娃家敏感多思。同我这样的人搭在一起能维系上几分钟都算可观了。尤其工作起来我可不会顾及你那点自尊心。要不是对方代表钦点，我绝不与女性合作。至于究竟为什么选你，你去问代表比较合适。但有一点我需要纠正，你的能力虽不是最出众，但也没有说的这么差，黑泽那小子做个画师不错，做制片人他不行。”

古城不清楚十课的纸窗是什么时候糊的。她总觉得从六课那扇纸窗望去的穹顶的颜色要比眼前这扇透亮的多，就不知是否有被扭了腰的老枫树挡住光线的缘故。

窗外忽而雷声大作。古城以研究作品为由拜别了前辈多田。古城觉着与其同他争论，不如先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样即便日后产生分歧，理论起来才能有些底气。而底气，归根结底源于实力。

（五）

为古城母女二人演奏的琴师技艺了得。以至于灵人觉得那位穿着黑丝绸衬衫的单薄的乐师若是因顾客食欲不佳而遭受训斥的话，未免太不公平。因此古城灵人将牛排按照肉质的纹理切成了十一块。又以不愿吃瘦肉为由，拨到母亲盘中三块。

“八分熟，试试看。说来有趣，灵人只要吃到八分以下热度的牛排就闹肚子，你这小嘴可比一些美食家都精呢。”

“父亲小时候还为此同别人争吵过……算了妈妈，别说了。”一想到斯文的父亲梗着脖子的模样，古城便继而放空似的盯着穿着古朴雅致的乐师去了。“是《漂泊的荷兰人》吗？”古城问道。

弹奏的乐师不便交谈，只抬眸眨巴了两下他那浓密的眼睫。

“喜欢听音乐剧？”母亲示意招待，将温好的酒端给灵人。

古城不知自己的嗅觉是否被午后多田前辈递来的陈酿刺激过，以至于俨然捧到鼻子尖儿的液体都闻不见什么酒香。“新接的作品中角色喜爱的音乐剧。”一想到多田，则难免想起了令人不愉快的交谈，古城的语气便着实兴奋不起来。若要在往日，古城定要对母亲好一番吹嘘自己对于艺术的见解，即便都是些现学现卖的解读，古城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是在玷污艺术。

就拿正在演奏的《漂泊的荷兰人》来说吧，投来惺惺相惜目光的乐师绝想不到这曲子是半个小时前古城灵人因打不到车才搜到的，也绝不会相信被古城觉着耳熟的曲调恰好是她观看的一段节选这种荒谬的缘分。当然最令乐师想象不到的当属看似充满文艺气息的古城灵人之所以会去了解这些，还是出于对某个动漫角色的工作需要。

要是夕子在就好了……古城灵人先是坐在母亲的对面因为职业不相同而寂寞的望向乐师，现在又对着乐师想起了同事夕子。

夕子是全课最出名的摄影师。虽说是最出名，可夕子的著名却跟她的职业没多大关系。身为摄影师的夕子是凭借狂热动漫粉而闻名的。“要是有一天能穿越去网球王子的世界，我一定要拍下他们的盛世美颜！”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夕子，在今天下午得知古城被派去十课监制网球王子剧场版的时候，却异常沉默了。

“还以为你至少会提出观摩之类的要求呢，我都想好怎么跟多田前辈谈判了。”古城灵人望着坐在漫画出租屋台阶上的夕子说道。夕子穿着金棕色针织衫坐在白炽灯照不到的拐角，相隔些距离的古城若只凭肉眼看去，着实难以在楼梯间分辨出夕子的身影。就连穿着金棕色的针织衫，也是古城走到夕子身边时才注意到的。

“我们这群人平时就够给老大添麻烦了，现在你有这机会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带我去肯定会被落下话根。虽说前辈就是用来被麻烦的这句话还是出自咱们六课的成名作，但也不能真就这么做嘛。老大你总是这样投入过深，被并不真实存在的世界给影响了呀！就拿莫多谷秋雪奈酸奶来说吧，不过是渲染作品的符号，也只有老大你喝了一年多呀。”夕子从标注着红色圆圈的公式书中抬起头，用掉转了个个儿的笔点了点古城的眉心。陷入沉思的古城一时没大反应过来。“不过穿越要是真实存在的话，那时候我可是不会再顾忌老大你，第一个扑向王子的怀抱咯！”

（六）

捧着夕子送来的公式书，古城灵人还是不太懂。

分明爱得真切的夕子，竟能时刻辩清自己所爱的不过是虚拟存在的角色吗？反倒是并没有对角色投入过多少感情的自己，竟已在工作的一朝一夕间被牵进了某种感情里吗？

凌晨四点。在距离开会仅剩四个小时的有限时间里，古城灵人觉着还在想些与会议内容无关的自己就算被多田前辈一脚踹出十课大门，也没什么稀奇。

“如果让你制作的话，会选择什么主题呢？”昨晚夕子刚推开漫画出租屋的木门时，古城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向夕子提问道。而夕子的回答，则是完全出于狂热粉丝的心理。“当然是谈恋爱啊！王子和我！”

接着，一系列具体恋爱镜头和计划出现在古城手中四四方方的金属框屏幕里。摄影师夕子已经进入了待机录制的工作状态中了。仿佛这个主题已经被合议通过，接下来就要交给一、二课的画师们作画人设了。

以恋爱为主题倒也不是不行……黑色的床单被翻了个身的古城勾起了褶皱。但粉丝们能接受吗？不可能的吧？古城翻阅着许斐先生发布过的一条关于十年后的王子的推特留言，着实不敢恭维夕子的提议。

勾着被子的脚趾在四小时后挤在古城心爱的那双红色高跟鞋里，同它一起躲在铺着‘不敢恭维得夕子的计划’的会议室木桌下面。

“只要情节拿捏适度让粉丝有切身代入感，既不会引起争议又可以保持作品讨论，从而达到了许斐先生对剧场版面世的基本需求。”

“扯淡。”多田平静的打断了古城的发言。

唯一不觉得古城在胡扯并期待她演说下去的，只有那件干净的蓝色亚麻布衬衫。

“我是指你对自己编排能力的预估很扯淡。”

“前辈，那为什么乙女游戏能引起粉丝追捧呢？”

“灵人，你如何保证自己对这个所谓的‘适度’把握一定精准？如果失败，后果你肯定想过吧？到时候你该如何补救？”

“前辈，还没做就先考虑失败这种想法，灵人从做您实习生那天起就从没想过！”

姿影纤细还常年驼着背的古城灵人，让多田初次见识到了由内散发的职场女性的魅力。

“古城小姐，请以十年为题做个样片，不知是否冒昧？”

心情平复下来的古城对着许斐先生摇了摇头。“任何一个角色都可以吗？”

没想到许斐先生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助理拿来了他的画本。许多古城还对不上名字的角色一一在窝了角儿的蓝布画本中一闪而过。画本显然有些年头了。使古城觉着有些年头的并不是画中带着涂抹修改的痕迹，也不是撑满画夹的纸张页数，而是它那有些褪了色的旧蓝布封皮。

终于，画纸停止了翻动。许斐先生将他的蓝布本子朝古城推了过来，手停在了少年右眼的泪痣上。

（七）

“许斐老师也真够可以的……上来就出个这么大难题给你。”四张拉丁乐唱片堆在古城房间的圆木桌上。不过现在，它们淹没在夕子搬来的被红色水笔标注过的莎士比亚剧本中，只能从剧本鼓起的部位隐约想起它们的存在。

“英语系借来的，十七本全部都在这啦。”毕业一年的夕子尚未搬离校区，凭借自己那点稀薄的薪水硬是挤了张宿舍的床位，每当夕子打败低年级的后辈争抢到食堂限量供应的绿豆汤时，总会好好吹嘘一番。

古城实在无法将素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夕子的英语系室友同剧本上满篇的注解笔迹联系在一起。就像她无法将挥舞着网球拍战地酣畅淋漓得迹部景吾同眷在沙发里阅读莎士比亚的迹部景吾联系起来。单就莎士比亚个人作品来说，古城也不大能将写出《亨利五世》和《仲夏夜之梦》的作者联想成为同一个人。

于作品而言尚无法想象，可见创作它们的作者的的确确是一位了不起的人。

“怎么看都是个把心思花在漂亮脸蛋儿上的家伙嘛。”古城灵人对着屏幕上神气的扬着下巴的少年说道：“长成这样偏要靠才华吃饭，真不给人留活路啊……”古城灵人有点庆幸，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虽不乏这般优越的人才，但大抵还是少数。“夕子，桌上放了点现金，拿去请你室友吃顿饭。”

“隔壁英语系借来的。”夕子将夹杂在各个角落的纸币一一拾起，而后按序叠成一摞，朝木桌磕上几下后折进了自己的牛仔裤裤兜。“你觉得松岐像是会记笔记的人吗？”松岐便是夕子带来同古城吃过一次饭的室友。酷爱打扮也是从松岐在朋友圈中分享的日常而得知的。

片面的从朋友圈来看，“的确不像。”但古城认为，凡事都不能只从一个角度去评判。就像若是换上件球衣的松岐，站在排球比赛场上的时候则变成了令对手胆颤的扣球手。古城对一年前排球联赛的特写镜头仍记忆犹新，那时站在网前的松岐的粉色眼影，涂抹的依旧精致。

“是啊，就像谁能想到鼎鼎大名的六课制片人还是个爱喝酸奶稚气未脱的姑娘。连婴儿肥都没消呢。”夕子这话也并不全无道理。古城发现，似乎每个人都有多面性，可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微妙的点究竟是什么呢？古城左手拿着夕子送来的莎士比亚剧本，听着耳机中播放着瓦格纳的拉丁乐，却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上播放的击剑比赛。“爱好真广泛啊……”古城感叹着抬起头对夕子道：“社交舞你会不？”

作为网球王子忠实粉丝的夕子当然知道，古城所钻研的这些全都是迹部景吾这个角色的爱好而并非她的个人兴趣。也正是在客厅比划着不怎么熟练的舞姿的古城，使夕子无法对质疑古城实力的人产生好感。

看着如此投入的古城灵人，本想调侃一句的夕子张开了嘴巴，灌了两口冷风就合上了。若不是知道上司只是精于工作的话，夕子绝对会兴奋的同古城好好聊上一回她所钟爱的二次元男神。“这里都快变成变成工作室啦，真是服了你……”

夕子将散落在圆木桌上的稿件也同先前拾掇纸币一样一一捋好。码放好以后，就只剩下一本蓝色布皮本子摆在圆木桌的中心，其他被规整成一排的稿件则像是它的观众。夕子觉得这场景实在眼熟……抬眼望去，果然同正在播放的《网球王子》第六十五集迹部景吾初登赛场时一模一样。

“迹部景吾可是超人气角色之一诶，老大要是做不好的话就等着被迹部太太们用钱砸死吧！”拜别了古城的夕子打算在回家途中经过专卖店时，替老大买上一顶还算结实的安全帽。

（八）

在这样一个花里胡哨的时代，清流的作品如何成功？且不说成功，即便只在竞争激烈如此大的市场中能瞧见一次古城的作品，都可谓是大浪淘沙了。古城灵人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以真实、细腻手法表现人物的古城灵人的作品被多田否决掉了。这已经是第七次了，朝干脆面挤菜包的古城灵人暗忖：在吃掉本周第八碗泡面后一定要拿出一部无法被否决的作品。她发誓般的将干脆面戳进了滚烫的开水中。

古城承认自己的作品被否决，也是有原因的。

以炫目特效和美型人物制作出人气动漫的多田与古城向来是不同的两类制片人，因其二人风格不同，所面向的原本也是两类不同的受众群体。虽无法将艺术作品比较出个高低，但显然古城作品的受众面儿相对来说要小众一些。若说古城的风格像泡面中必不可缺的开水，那么多田的作品则像调料包。比起开水，古城觉得必不可缺的也应该有调味剂。

眼下，面向同一受众群体的古城认为调味剂和开水并不冲突。相反，若能交融起来，才更得以唇齿留香。

次日，古城灵人终于在夕子寄来安全帽的时候，第八次完成了这部作品。

“老大快递显示一会儿就到啊！你稍微迟些出门。”

古城咬着约克郡布丁含糊应道。这是最后一次吃迹部景吾喜爱的约克郡布丁了，古城灵人对着一块布丁突然伤感起来。拾掇完餐桌时，窗外下起了牛毛细雨，古城坐在能纵览庭院内外的玄关上，瞧见路人翻起风衣领子，遮住了被吹得泛红的耳根。

在她第三次看向屋内钟表的时候，一片枯黄的树叶落在了她的腕间，古城灵人挥别迹部景吾这个角色的伤感，便更浓了些。人们为什么会从落叶这个场景中体会到萧瑟与凄凉呢？难道是能切身体会到叶子与树枝剥离开时的痛楚吗？

屋内电话铃声想起的时候，古城的脖颈瑟缩着躲进了棉衣外套。这年头，谁还在用这么传统的联系方式呢？出门前的古城抱着蓝色旧布皮本子，拿起掉了漆的话筒……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