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算算我嫁到言府已有小半年,而现今是阳春三月。屋外种的花,就算是下人偷懒没施肥的都争相开放了,廊前不知是哪里落来的枇杷籽竟也抽出了两片嫩叶,油油亮亮得煞是可爱,我用石头给小苗偷偷搭了个圈,算是给它划了一席之地。
我正计算着何时能吃上枇杷果时,见到言府的管家领着一位须发斑白的太医在长廊中疾行,脚步匆匆。
有人病了吗?看方向似乎是婉儿住的蔓草轩。
我的脑海中浮现她瘦弱的模样,心下一沉。遂也差了一位近侍,命她悄悄跟在后头,莫要出声,让人发现。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急匆匆地冲进我的房内,神色复杂地在地上跪下。
“二少夫人,不好了!”
不好了?是不是婉儿她忽然得了什么顽疾?!
我刚要起身推门而出,身后跪着的人抖抖索索地说道:“二少夫人,少夫人她……有喜了。”
婉儿有喜了?
我心下一喜。不知道言冰云听见这一消息会作何表情,或是在这言府内的眼线早就将这一消息飞鸽传书给了他。而后,我又有些懊恼,不知爹娘知道这一消息,又要差人来信问话几回。
“少爷放衙了没?”
“尚未,午膳刚过,估摸着最快还有三个时辰才回府。”我回头,那侍女忠心耿耿地跪着转向我拜了拜,特地压低了声音小心地问:“是否要奴婢有所动作?”
“是,吩咐后厨煮点乌鸡汤。”
侍女有些疑惑,可不一会便心领神会。
“可是要放一些不……”
“对,要放一些补血安胎的山药还有红枣。要快些煮,我要带去蔓草轩。”
第七章
山药红枣乌鸡汤炖煮了有两个多时辰才送到。
我推开门进蔓草轩时,屋内却已经有十余个大大小小的汤汤罐罐,满屋子飘着一股滋补的香气。
言冰云这只冷面狐狸,消息倒是灵通。
“绾绾。”婉儿见我来了,掀开被角,似是要下榻。
“我过来就好。”我赶紧快步走过去,帮她掩好被子,又掖了掖被角。
“我托后厨煮了点鸡汤,能补血安胎。”我边说着边环顾了四周飘香的各色汤食,苦笑着说:“不过好像你现在不缺食补。”
人未到,礼先至。
不知他来了会同婉儿说些什么。
婉儿略有些吃力地笑了笑,承情地让女侍盛了小半碗,用瓷勺舀了几小口。
“言冰云快要下值了。等他回来了必是直奔这里,还不知他知道自己要为人父,冰山似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我噗嗤一笑,毕竟是平日里画惯了本子的人,我的脑中已有了画面。
一只冷面狐狸忽然蹦跳不已,欢呼雀跃。
想到此处,我更是乐不可支,正抬首而笑时,却抬眼看到婉儿的眼神中有些迷茫。
“婉儿,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我忽而不笑了。
“没.......我只是在想......”
“你不必想,想必此刻他早已知晓。”我的手覆上她的手,春日里,她的手却是彻骨生寒。
不知她羸弱的身体如何负担得起一个胎儿。
“我知道。”她虚扫了一圈侍卫们送来的吃食,“只是我怕他思索久了,就会......”
当后知后觉的厌恶盖过了初为人父的喜悦,他还会像现在一样紧着差人送吃食来吗?
言冰云的心思埋藏得深不见底,任何人都无法去冰山下窥视那一角。
但我知道,这隐去的一角,必定有分量不小的一块属于沈婉儿。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在余光中扫到小半个欣长的黑影掩在桃花纸窗外,门口候着的两个侍从面向黑影作了揖,那人伸出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抬眼,婉儿半个身子依然倚着床头,背对着窗,眉头还微微蹙着。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抚上她戴的玉质步摇,那簪头的玉面随着她的呼吸,隐约浮现出一串精巧的兰花花纹。
“婉儿,这是言冰云送你的对吗?”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好像在奇怪我是怎样猜到的,她的手抚上了玉质的步摇后,眼神忽而松动了,随后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这玉质的步摇虽然价值连城,但也不是与每件衣服都相称。更何况它因为通体都是玉质,若不是佩戴之人小心翼翼,它的玉链不说磕碎,怕是早已磕破。你日日戴着它,还能将它保存得完好无损。不是因为它价比千金,而是因为送步摇者对你十分重要,是与不是?”
她不做声,低着头,默然地攥紧了被角。
“我话已至此,想必你今日也乏了,我改日再来看你罢。”
今日从她口中说出“是”与“不是”的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自己觉得“是”或“不是”。
更重要的是......
我推开门,碰到了不拘言笑的言冰云,我略作了惊讶的表情,而后向他福了福身,便走了。
略远的,我看到言冰云进了蔓草轩,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当他再出来时,他身边的一位近侍手中拿着一副镣铐。
他出来时,蔓草轩屋外种着的一丛竹子随风摇曳,他长身玉立,而身着的白色衣袍被暖风卷得飞扬,他低下头,仿佛卸下一身墨色的重甲,嘴角勾勒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真切笑意。
我看到了一只内心雀跃的冷面狐狸。
第八章
婉儿这一胎怀的辛苦。入夏后更是吃不下睡不着,本就瘦弱的身子又消瘦了一圈。还好言冰云不知从何处讨来药方子,差人送到言府,都说文人通医,可这位郎中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医术实在难让人信服。不过言冰云却笃信得很,婉儿跟着药方子吃了两剂,食量确实比前几日大了一些。
这一日用过午膳,我正在前堂陪着婉儿喝桂花酸梅汤,见她喝得津津有味,我也舀了一碗给自己。
“嘶。”
我放下碗勺,立刻差人往碗里加了一大粒冰糖。
冰糖倒在瓷碗中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我正拿着瓷勺舀着听声响。外面的侍女走来道:“少夫人,二少夫人,张府二小姐到了。”
是阿苑来了。阿苑第一次到言府见婉儿时还带着敌意,一来二去后,阿苑竟变成了最爱摸婉儿肚子,问“肚子里的孩子今日乖不乖”的人。
婉儿这样的人,谁相处久了都想护她三分。
她一坐下,见桌上有一壶桂花酸梅汤,便自顾自倒了一碗,还没等我和婉儿出言制止,她便急匆匆地喝了一大口。
“嘶。”她咧开了嘴,面露苦色。“这壶酸梅汤也太酸了吧!”
“哈哈哈哈。”我笑出了声,婉儿的手掩着袖帕捂着嘴微微颤动,一双杏眼眯成两道好看的弧线。
婉儿本就不太愿意出门见人,现下有孕在身,吃住都几乎在这院子里。我嫁到言府后,爹娘三令五申要我安分些,婉儿怀孕后更是说我不努力,让我在言府好好待着。
如今未出阁的阿苑竟成了我们三个中消息最灵通的那个人。
一番寒暄之后,她开始抖索她前几日听到的八卦消息。
又是金府的三小姐与人私奔啦,又是李府的二公子与人当街打架啦,听得我兴致盎然,与阿苑讨论得激烈不已。而婉儿只是静静地听着,看得出她的兴致缺缺。
“婉儿,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是不愿与你们说,只是……你们说的金小姐、李公子,我并不知是谁。”
她来自北齐,我们说的这些南庆的人、事、物对她都是陌生的,可能这也是她不愿出门的原因罢,偶尔出门也要人作陪,不然走了几条街后,连来时的路都会寻不到。
阿苑低下头,似是在思索些什么。忽而,她抬起头笑着说:“有一人,你应该是知道的。户部侍郎范建的二儿子范思辙。”
范思辙?
我心中忽然一紧,脑海中浮现出一人举着我的画本翻阅,忽而抚掌大笑的模样。
我拿起盛着酸梅汤的碗,拿勺子一勺一勺越舀越快。
婉儿点了点头,道:“知道,他是范闲的弟弟。”
“正是。范闲归隐后,范思辙一门心思经营他那个澹泊书局,早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却整日里与账本打交道,皇上许是看不过去,将朝中新贵、闽浙总督的女儿指给了他。不日后就要成婚了。”
“啪。”
盛着酸梅汤的碗碎了一地,红棕色的汤汁溅洒在裙摆上。
一旁候着的下人们慌忙赶过来,开始收拾残局。
“绾绾,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手伤到没有?”阿苑急切地问道。
“没……没事。”我不知为何也蹲下了,手茫然地往前捡了块瓷片。“碗上有汤汁……手滑了。”
“不是说没事吗?怎么眼圈都红了,起来让我看看,是不是手划到了?”阿苑赶忙接过我的手来回翻看。
“你还好吗?”婉儿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拿出袖帕仔细地替我擦着手。
“没事。”我噙着泪笑了笑。
第九章
南庆的夏日闷热不已。入了夏,百姓们会将家中的桌椅摆出来成风凉,话家常。直到快到宵禁之时才恋恋不舍地回房休息。
过了子时,我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悄悄掩上了房门,轻手轻脚地走到言府侧门,借着月光偷拿出从管家那里要来的钥匙。
“想去哪儿?”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言冰云站在身后,神色淡然,“范府么?”
言府的侍从们都是经过言冰云细心挑选过的,监察院监察百官,当然也包括言府。
“我去哪儿与你何干?”
“你是我名义上的……妻子,婚事是大庆圣上指婚。”言冰云正色道,“你今日出了这门,是在抗旨不遵。”
好一个忠诚耿耿的大庆臣子。
“那沈婉儿呢?你们的婚事可是圣上指婚?她可是大庆人?她腹中的孩子,可是大庆人?试问出了言府,她认识哪一家大庆的门户,能找到那一条大庆的街?”
“婉儿嫁入府中,便是大庆人,腹中的孩子亦是。”他的眼神看似坚毅,却透漏了一丝迷惘。
“言冰云,这套说辞你用来糊弄自己即可。除了你自己,可还有人信么?”我冷笑着问道,趁着他慌神的片刻,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开了门锁,夺门而出。
我自知跑不过言冰云,只是他缓神的时间长短而已,但是我还是没命地跑着,跑得嘴干舌燥,大汗淋漓,汗湿的衣衫紧紧贴着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也没有人追来。我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眼前的门匾上有力地用金色的字体镌刻着“范府”二字映入我的眼帘。
过度的疾跑让我突然心跳得过快,瘫软地坐在范府门前的台阶上干呕了许久,脸火烧似的烫,任何风吹在身上都感觉有凉意。
然后我的整个身子慢慢地冷下来。
今日若是见了面,我该说什么?
只是在围猎那次见过一面,他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上一次他称呼我,还是对着言冰云称我为“令夫人”。
他或许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或许连我的脸都不曽记得。只当是过客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在石阶上伏着腿睡了一两个时辰,打更的人叫醒了我。我起了身,头重脚轻地、茫然地走回言府。
后几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据婉儿说我发了几日高烧,基本都在床上蜷着,言冰云与往常一样应卯与放衙,未曽过问我的病情,却也没有异动。那一夜言府侧门前的对话,好像从未发生过。病好了,我又是那个没心没肺、只会画画本子的陈绾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