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
1、本文是abo设定,乾元(Alpha)!姬发×坤贞(Omega)!殷郊,是平行世界,不完全按照历史
2、温良是《封神演义》中,殷郊所收的两个手下之一,这里用了他的名字,但是作了符合电影设定的修改
3、本文描述的牧野之战没有神仙参与,参考两周时期的车战设定,与电影不同,战争流程有参考,战争细节有私设
4、故事里蝴蝶掉了商邑,把它和朝歌合为一体了
5、青铜是一种铜锡合金的名称,就像是白铜(铜镍合金)、黄铜(铜锌合金)、锰钢。青铜按照铜锡不同的比例会呈现不同的颜色,只是氧化才会发青。本文中的青铜,颜色可能是金黄色(铜多),也可能是银白色(锡多),但是不会是现在博物馆呈现的青色
“季氏五伍全被商军切断,两百人全陷进去了。”
“濮人的盟军完全被冲毁,只有羌人和雍人还在坚守!”
“姬发!我当时就真应该劝住你!”姜文焕一手持戈,一手持着缀满青铜片的圆形画盾,大声吼道。
凌空中又飞过几支箭,姜文焕作为车右,不得不在狭窄的战车车厢内转身举盾,把姬发和御手盖在车下。御手是一个叫利的男孩,来自史官世家,胖胖的圆脸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雀斑,但是他却以不符合年纪的冷静勒紧缰绳,也极其淡然地看待平日温文尔雅的东伯侯一反常态地对着周天子气急败坏地直呼其名。
“别急,殷寿还有预备军没有投入。”姬发的声音闷闷地从盾牌下面传来:“把鼓槌给我。”
雪白的潮水波涛汹涌,逼迫着红色不断收缩。一些坚守的周军射手还在尝试弯弓搭箭,质子旅的战士微微偏过头,斜斜地举着盾牌,箭柄“夺”地一声没入盾牌,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他们甚至改换了短兵,持着长刀短剑大步上前,周军的射手立刻倒下了,而质子旅的战士目不斜视,只是一脚踢开尸体,依旧向前。但是姜文焕非常清楚,殷寿麾下那只百战百胜的质子旅并非以步军傲视天下,而是以马。
以马和隆隆的战车,用无与伦比的速度奔驰过广阔无际的原野,将敌人冲击、切割、包围、屠戮,然后取得战争的胜利,扫平八荒!
选择投入战场的质子旅,却全部都是具装的步卒。
也就说,殷寿,还有后手!
“事到如今,也只如此。”姜文焕长叹一口气,认命地捡起掉落在地的鼓槌,递给姬发,一边小心翼翼地继续高举盾牌,保护着主君。
绵密的鼓声开始在战场上面弥散开来。这鼓声不同于齐射时的高亢,也不同于冲锋时的低沉,三声悠长的重击、接着又是两声短促的铿锵。那些听到鼓声的周军士兵立刻不再挥舞戈矛,而是互相靠近,肩并着肩朝着最近的战车有节制地后退,战车上的车右也纷纷下车,推着战车五辆为一组,紧密地挨在一起。第一排的士兵半跪,把盾牌死死地插进泥土,第二排的士兵弓步,把戈矛前送,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第三排士兵直立,将戈矛稍稍前倾压在前排士兵的肩膀上,密密麻麻的圆形防御枪阵就这样形成了,枪尖林立,从盾牌的顶端一直延续到空中。
三长两短,是为周军死守之鼓令。
一骑传令的轻骑突破了密密的箭雨和刀枪剑戟,携带着令箭的年轻骑兵身上脸上血迹斑斑,他的火红的蔽膝上绣着火焰和山峦,这是周军诸侯的标志,在战场上代表着左右两军。
“陛下,那些没披甲的商人几乎要完成合围了!两位君侯让我问您……”
姬发低头垂眸。日在中天,此时正值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冬日的大地裸露在空气中,被太阳晒得表面结起一层干硬的土块,不再像清晨时因饱含雨水和融雪而泥泞不堪。
“去告诉两位叔伯,现在不用救援。以三鼓吹角为号,就依战前所议!”
下一刻,年轻的帝王转身,振了振大红的披风,对着姜文焕说:“去把大纛重新挂起来。”
“啊?”姜文焕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纛极为醒目,若是一般的战役中君主坐镇后方,在安全的区域内远远地挂起,可以稳定军心、增强士气。但现在周军的中军正被围在垓心,都被逼的不得不结成圆阵死战自保,现在还要挂起大纛,岂不是要变成活靶子。
“挂起来。”姬发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这样没把殷寿的虚实逼出来,自己就得先死了!”
然而利却一声不吭地把缰绳拴在车衡上,轻巧地从车后面下车,麻利地把车中卷起来的大纛铺展开,然后用长戈挑起大纛,踮起脚跟把它挂到光秃秃的轺上。
“别挂,这太危险了!得再想想别的办法!”姜文焕连忙出言阻拦。
他突然缄默了,因为姬发直直地逼视着他,黝黑的瞳仁中跃动着熊熊的烈火。那以愤怒作为燃料的火焰原先被压在名为冷静的冰层之下,现在炽热终于蒸发尽了一切,必要燎原。
“欲取必先予,欲胜先陷死,”那未来的天下共主说道:“我要给殷寿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的机会……”
“然后趁他得意,亲手杀了他!”
“周军结了圆阵死守,”商军阵后,白羽晃动,温良回到了殷郊身边,他们距离战场还有段距离,“姬发快顶不住了。”
殷郊双眼微眯,目光在战场上逡巡,半晌,他摇了摇头:“一半的质子旅还是没能彻底打散他们。”
周军结成圆阵以后,退路就被封闭了。原先整齐的阵型也不得不绕开周军的圆阵,就像原本湍急的水流被石头分割了一样。双方的军队已经混在一起,看不太清楚红色与白色的分野,无数的营伍互相穿插。周军虽然被分割包围了,但是质子旅的冲锋确实被迟滞了。
“大王快看,”温良忽然遥遥地指向一个圆阵:“周军中军偏后方!”
殷郊顺着他手臂看去。不,或许根本不需要任何指向,因为那一幕实在是太过于突兀和诡谲。原本已经防得密不透风的周军阵营中,忽然伸出了一杆被挑在长戈上的红色大纛。宛若一片忽然在周方中军上空飘起的彤云。那大纛下端垂下的红色丝绦随着风簌簌抖动,却衬托得大纛上凌空招展的字样愈发的分明了
周。
那是周王师之旗。
这样的方式就是明晃晃地宣布:周王,就在此旗之下!
“大王,姬发自己暴露了,快命令弟兄们就对着那里冲吧!”温良的声音激动地都有些颤抖。
殷郊却感到那团红色的旗帜变成了无边的血色朝他扑过来。无数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中翻涌而过,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抓住温良的手臂,哑着声音说道:
“不能攻,是陷阱!”
“就算姬发有后手,可他们已被我们团团包围,他的援军也不一定赶得到啊!”温良罕见地仰起脸,直接顶撞他的主君:“大王,战机不可失!”
“报——”军报再次送到后方,可送上军报的却是个不同寻常的人。那是个被解放了的奴隶,没有甲胄也没有马匹,他打扮成溃军的模样,浑身都是烟尘,也不知道在战阵中潜行了多久:“周军……周军还有没有出动的战车!”
“周军的左军和右军,将步卒排在前面,而战车全部藏在后面。那些战车上的甲士,全都下马了,和普通的步卒一样都编在方阵之中。他们还让第一排的士兵密密麻麻地站成一排,而后排的士兵只有前排的一半。请大王速速派人……小人来的时候,那些战车还完全没有启动……”
一片沉默,所有人的面色都苍白得像是寒霜。他们按着剑柄,没有人回应斥候的话。
温良苦叹:“商军……哪里还有可供调动的步卒啊。”
可殷郊,竟微微地笑了。
“好啊……”他说道,语气中却满溢着欣慰:“好!好!好!不愧是姬发!”
他忽然想到之前王宫中的某个下午,姬发在和他下六博。他是新手,然而姬发精于此道。西岐的质子把殷商的王储杀到将军,却还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道:“阿郊,我给你两个选择。”
他一脚踹翻了棋盘,气急败坏地骂道:“狗屁选择!姬发你根本就没给我选择!”
“就算我不想进陷阱,姬发也是要把我们硬赶进陷阱啊……”殷郊喟然,声音低回。半晌,他忽然转脸面对温良,问道:
“温良,你是我的车右,你怕死不怕死?”
温良摇着头,一张额头上布满汗水和征尘的脸上尽是坚毅:“捐躯赴国难,温良不怕!”
“说得好!”殷郊冲他点点头,回过身面对另一半剩下的质子旅战士。这是殷商最后的精华,一共一百辆双轮双马的战车,每个人都待在战车上,三人为一组,戈矛森然,其会如林。
“你们呢——怕死不怕死?”殷商的末代帝王向他们质问。
每个人的胸腔中都发出隆隆地吼声:
“不怕!”
现在,又到了踹翻棋盘的时候了。可战场不是棋局,棋子被将军就要输了,可战场上的每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会拼尽全力截取生机,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殷郊左手扶紧剑鞘,右手猛然震动发力。铿锵的剑吟声中,鬼侯剑被举过头顶。在西偏日头的照耀下,青铜的剑锋仍然流泻出无比的华彩。
“殷商勇士,随我冲锋!”
驭者高高扬起长策,重重地鞭中左服与右服的后臀,马声咴咴、衔环鸣鸣。在轻微吱嘎的响声中,用青铜钉联结的辐条和车毂朝后略倒了几步,带起了些许尘土。
战车轰然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姬发车前左侧的枣红色骖马忽然弹动了一下耳朵,猛烈地甩动起了马鬃,带动着马儿头顶的马纛和喉咙处的璎珞也泠泠作响。利左手勒紧了缰辔,右手用马策狠狠地鞭打了几下,却依旧无济于事。
地面起先是轻微地摇晃了几下,旋即开始强烈的震颤。黄土原先已经干裂,被无数人马践踏以后又碎成了无数极为细小的浮土与尘埃。这些细小的尘埃现在被震动的大地猛然抛向空中,徐徐飘落后又再次弹起。远处,有什么沉重的声音像是从大地中生长出来一样,越来越近,越来越强,越来越强,越来越近。
来了。
姜文焕在心底默念,长戈柄六面的棱角在手心硌地生疼,指尖的触觉几乎感觉不到。可他眼角的余光却不自觉地瞥向姬发。大周天子的脸庞如同玉石一样沉凝,可双手又一次不自觉地握住了那只锦囊。
嗡嗡的响声破空而至!
不可胜数的青铜矢又一次像蝗虫一样从天而降,只不过这次他们的目标却是周军。姜文焕熟稔地举起画盾,把姬发与利护在车中。只可惜这次他的动作再快,也不能保护战车前面的马匹。天子车驾上的驷马都配备了整块皮革缀缝的马胄,可是那些密集的铜矢竟密密麻麻地透入了驷马中两匹马的眼睛和脖颈,一匹马双目泣血,跌跌撞撞地想要向前冲几步。不得已之下,利只能割断束缚着它的缰绳,任由它盲目地冲入乱军之中。而另一匹马却是拉着辀衡的服马,它的胸口中箭,锐利的青铜箭直接重创了它的心脏,鲜血随着垂死地迸动冲破创口,喷射出一道狭长的血线,这些血液带走了最后的生机,它四腿无力的跪下,带动着整个车架侧翻在地。
姜文焕灰头土脸地侧身从地面上爬起来,作为车右,他这时的职责就是要下车推车,使车架复位。而利咳嗽着尘埃,半跪着膝行到车前,抽出青铜短剑一下下凿开系着死马的轭首,他的小腿上中了一箭,深红的血渍从军服中渗出来。
“姬发,现在全靠你了。”姜文焕大声道。
姬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行云流水般抽出了上弦的长弓。大周的新王这时才有点少年跳脱的模样:“你放心,没问题!”
天子的弓以赤黑的柘木为渊肩、青白的牛角为弫翼,清漆素弦、合九成规。姬发侧身前倾,双脚站开,左手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火红色尾羽的箭,轻轻搭在弓的右侧。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冷冷地注视着前方的烟尘。
右前侧一处密集的枪阵突然像过熟的石榴一样爆裂。两匹戴着青铜马具的骏马从残阵的缝隙中冲了出来,高高跃起的脊背仿佛连绵起伏的群山。战车上的三位甲士,车右持戈,驭手驾车,车左弯弓,高速地朝着姬发三人撞来。
姬发转臂沉肩,右手拇指弯曲勾弦,垂直后引,雪白的弓弦掠过他的鼻尖和唇峰,在下颌处转折,他略微扬起肘部……
放箭!
空气中只闪过一道金色的流光,旋即两匹疾驰骐骥的眼睛就被双双洞穿,它们漫无目的地扑腾挣扎,巨大的惯性扭断了它们脆弱的脖颈,连带着把车上三人都甩飞了出去。
趁着他们还躺在地上呻吟,姬发左手略微倾斜弓的角度,右手迅速从箭囊中夹取三支箭,拇指平推送箭、搭弓、放箭,然后又是送、搭、放,送、搭、放。
三支箭首尾相连,却又纷纷命中不同的目标:车右中喉、驭手钉胸、车左穿臂,竟然是专门用作速射的连珠箭法!
“好样的!”姜文焕不禁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欢呼起来。他这时终于把车子推到了正位。而利也重新把另外两匹没有受重伤的马套到了车衡上,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眼中满是对姬发的钦佩。
姜文焕一手拉起利,把他提上战车,一手持戈对着姬发说道:“上车!”
“你们先上。”姬发又射出了几支箭,截断了几次可能针对他们的冲锋,然后跳上车。群马嘶鸣,战车从他们身边错毂而过,转瞬之间就只能看见远去的背影。
“这次可真是太险了,”姜文焕长嘘:“不知道咱们能不能支撑到援军抵达。”
三人散乱的鬓发忽然被疾风吹拂而起,刮得他们面颊生疼。
姜文焕想也不想,挺身用盾牌护住右前方,那是风来的方向。
“谁?”他暴喝道。
没有回答,唯有一支雪白羽尾的利箭飕飕而来,瞬间贯穿了他的手腕。姜文焕咬牙,想要抬臂调整盾牌的角度,第二支箭已然瞬息而至,直直地没入他的右大臂。
绘有朱红地纹的革盾晃了晃,姜文焕整条手臂无力地垂下。他的右手被迫放松,把柄从指尖滑落,整块盾牌翻转着朝下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就在盾牌落地的一瞬间,第三支箭已如同银色的闪电击中了利的脖子,毫无防备的少年连声音都没能发出,就倒在了车里。
同样的首尾三箭,同样的连珠箭法!
大家这才看清了来者,那是一辆战车。朱红的落日正好在他们的背后,遮掩了他们的面容,只露出黑色的剪影。可姬发的瞳孔却剧烈地收缩起来。
黄昏的天光直直地打在了车左的兜鍪上,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那不是普通的青铜胄,一条纯白的玉带围绕着它,烁烁闪光。而在玉带的正前方,是一只振翅欲飞,用璀璨至极的纯金箔打造的玄鸟!
即使化成灰,姬发也绝对不会忘记这件事物。那是商王的额带,是殷寿是一直戴着的那幅额带!
没有任何间隙,商军车右的长戈已经如泰山压顶般凌空劈下。姬发根本没有弯弓搭箭的机会,情急之下,他只能挥动手中的角弓,勉强格挡。
长戈的尖锋毫无阻碍地啄断了弓。随之而下的内刃在劈开了弓弣以后继续“绷”的一声切断了松弛飞扬的弓弦。姬发面色苍白,挣扎着要去摸腰间的轻吕剑。现在的他几乎手无寸铁。
“叮”一声轻响,一杆斜里穿出的铜戟贴着姬发的额头,挂住了长戈的内脊。青铜相撞产生的力道让两杆长兵的木杆不住地颤抖。姜文焕斜靠在战车右侧的舆輢上,左手持戟,喘着粗气。趁着对方力量已竭,他再度弓身送戟,旋转着荡开了长戈后一举将商军驭手刺倒在车内。一击既中,长戟脱手,姜文焕终于支撑不住。一道细细的血线自他的唇角滑落,一直滴落到他的鞋面上。
姬发毫不犹豫地掷出断弓,毫无悬念地命中了殷商车右的面门。头盔滑落,露出一张满是鲜血却又熟悉至极的年轻面庞。这张面庞迅速地往后倒去,滚落在滚滚黄土中。商军战车前的白马受到了惊吓,嘤叫着腾起前蹄,速度完全慢了下来。咔嚓一声,两辆战车的车軎终于死死地卡住了对方的车轮。
现在,就只剩下他和商王了!
暴鸣声中,轻吕剑铿然出鞘。这把来自吴地的青铜长剑上闪耀着慑人的菱格暗纹,暗红色的琉璃流淌着不详的寒光。姬发一脚蹬在战车的栏舆上,抬起左肘护住喉咙,右手紧握剑柄,用尽全身的力量挺身刺向商王的咽喉。这个动作他在梦中演练了不下数百遍。
殷寿,受死!
对方却像是早有预料,微微偏过头。就像是夜中暗影,一道漆黑的匹练以熟悉又出人意料的角度架开了轻吕剑的锋芒。姬发的剑势一偏,只打落了对方的盔甲,剑尖擦着耳际斜斜飞过,极细微的裂帛声响起,割断了结辫的发绳。
那人的长发如海涛一般散开飞扬,露出了象牙般白皙的颈项,那上面环着一圈极细、极整齐的血线,仿佛曾经受过大辟之刑。
姬发的嘴唇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他不愿不敢不能看脖颈之上的那张脸,然而那张脸的每一丝细节却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张脸,在他十二岁来初朝歌时邂逅。彼时他乘坐带有西岐凤鸟纹样的安车,怯生生地打起车帘,悄悄赞叹大邑商首都的繁华,却恰巧撞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眼眸主人形状姣好的嘴唇微弯,笑道:
“你是哪个地方的质子,怎么这么乖。我是殷商王孙殷郊,咱们交个朋友吧!”
后来那双明眸倏地闭上了,只余鸦羽般的纤长眼睫微微颤抖。一豆孤灯,二十岁的他在静静地端详着那张脸的鼻梁、眉弓、眼尾,一边又担心熟睡的坤贞什么时候突然醒来。半晌,他终于攥紧手心下定决心,在坤贞的唇角偷走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你……阿郊……我……”他开口,千言万语都涌动在喉咙口,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姬发恍惚的片刻,殷郊动了。他的神色掩盖在披落下来的长发中,晦暗的看不分明,他左手并辔,趁着姬发招式用老后力不继,右腕翻转,鬼侯剑直刺姬发的心脏!
姬发扔掉了轻吕剑,毫不设防地张开了双臂。
一道寒光在姬发的胸膛处绽开,鬼侯剑的锋芒在青铜甲片上划过,发出极为刺耳的锐音。殷郊死死地咬住下唇,浅色的眼眸中蓄满了泪光。他的右手弯折成了奇怪的弧度,整个人重心都不正常地前倾,似乎都要跌下战车。鬼侯剑在空中生生转了个方向,没有穿透姬发的肋骨,而是向左偏移切开肩胛,将姬发钉在了革辂的木板上!
姬发忽然感到胸口一轻。那个他在战场上一直摩挲的茜色锦囊被鬼侯剑的锋芒割裂了。锦囊失去了两端的抽绳,在半空中张开了囊口。本就是丝线编成的缨带格外的丝滑,悄无声息地从缝隙中溜了出来,轻柔地落到姬发的身前。
殷郊的右手虚软地几乎握不住鬼侯剑,可他却毫不犹豫地伸出左手,双手合握剑柄,将鬼侯剑从伤口处抽出!
血珠自鬼侯剑贯穿的肩胛滴答流下,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一小滩。
缨带由几根丝线拧在一起,中间有很大的空隙。一根丝带稍稍接触到了鲜血,整段缨带的流苏瞬间就被染成鲜红。
姬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随着伤口中的鲜血流干了,他半躺在车舆内,只能蠕动着嘴唇,发出一声嘶哑至极的呼唤:
“阿郊……”
殷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转过脸。他再次抬起右手,高高举起鬼侯剑,对着纠缠在一起的车轮猛然劈下!
“别走……”
车轮发出轻微的呻吟,一道细缝自车牙到车毂徐徐裂开。而殷郊像是等不及了似的,又是一记同样的角度和力道纵劈而下。
“阿郊,别走……”
车轮摇晃了一下,最终支撑不住,彻底裂成两半。殷郊的战车猛然倾斜,向一侧翻倒,可是殷郊完全不为所动,立刻挥动起马策驱赶着两匹牡马,车厢倾斜的底部在地面上划出道道蜿蜒扭曲的痕迹,一直延伸远离。
“别走……回来啊!!”
低沉,悠扬的号角自北方周军阵地传来。咚咚咚的鼓声响了三次。那些隐藏在普通步卒后面的甲士们终于登上了驷马战车,第一排的士兵立刻让出通道,让那些战争机器彻底显示出它们的威力。
檀车煌煌,驷牡业业;君子所依,小人所腓。等待了许久的赤色洪流终于冲毁了一切敢于阻挡它的事物。代表殷商的白色军队零星地抵抗了几下,却最终仍然像是蒲公英一样被吹散、扯碎。阵列的最前端,日后被称为齐太公的姜子牙一身道袍,手持打神鞭驾驭雪龙驹指挥军队冲锋,仿佛是雄鹰展开双翅。
无数的战车从身后疾驰而过。姜子牙终于找到了姬发。
但是姬发双眼紧闭,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嘴唇翕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姜子牙侧耳细听,只能模模糊糊地听见:
“回……郊……”
师尚父当机立断,立即从葫芦瓶中倒出几枚仙丹塞入姬发口中。丹丸入喉,流血止歇。姬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缓缓睁开眼睛,却在看到姜子牙以后猛地握住他的双手。
“尚父,殷郊呢?他在哪!”
“殷郊?”姜子牙迷惑不解:“不是殷寿……”
姬发没有回答,推开了姜子牙,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雪龙驹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轻啼一声以后将主人拱上马背。下一刻,姬发虽靠在马颈上,却猛地一扬马鞭朝北方绝尘而去。
“朝歌!殷郊一定在朝歌!我要去找他!”
太阳彻底落山了。大地贪婪地吮吸着阵亡者与伤者的尸体,很快就被染红,分不清是倒映的是晚霞还是血海。
一人一马孤零零地越过朝歌乱石嶙峋的城墙废墟,进入朝歌,无人注意。骑士伏倒在马背上,盔甲俱丧,手中漆黑错金的长剑早已失去了剑鞘。
殷郊眼前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姬发的血、夕照的霞、周军戎衣的赤……
还有火光处处的朝歌城。
商军全军覆没,质子旅精锐一朝丧尽,而周军又越过牧野平原兵临城下。没有了王家军队的弹压,朝歌城里原先潜伏的魑魅魍魉瞬间显露原型,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人群在哭喊、咆哮、欢叫、长嚎。一个男人弯下腰,想要保住自己身后的妻儿,却被贵族的家丁嚎叫着斩首;他的女儿啜泣着奔到门板背后,却被华服的亲兵一斧劈开大门,骂骂咧咧地套上枷锁。那些被借粮借兵解放奴隶的贵族们终于按捺不住,率领着私兵冲撞在朝歌的大街小巷,要把所谓的“家业”全都抢回来。而平民们互相推搡,却无处可逃。老人绝望地朝天伸手,却被年轻人踩进深渊。妇人被迫和自己的孩子分离,衣衫褴褛的穷人被推下高台,而那里曾经是殷郊分发粮食的地方。
他就在地狱里。
他亲手造就的地狱。
恍恍惚惚间,喧嚣声似乎逐渐沉寂。殷郊忽然感到天旋地转,重重地倒在黄土里。他胯下的黑马胸前早已伤痕累累,身中数箭,只是因为皮毛深黑,所以一时间才看不出来。现在,这匹驮着主人从牧野赶到朝歌的小牝马终于支撑不出,力竭倒地咽气。
殷郊摇摇晃晃地用肘支撑起半边身体,映入眼帘的却是极为熟悉的景象。
祭天台。
当年天谴初起,他忧心如焚,一边担心天下黎庶的性命,一边又不甘父王的丧命。可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一次次骑着自己的小黑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来到祭天台,久久地凝望着它。既希望祭天台能够快点造好,又期盼永远也造不完。来的次数多了,马儿也就识途了。
“请父王传位于我,我愿自焚以平息天谴!”
少年的誓言犹在耳畔回响,可他的父亲却无情地回绝了他。
父王为什么要猜忌我,他时常想,我死了,王位还是父王的,而天下倒悬亦可顷刻而解,两全其美的办法,父王为什么不用,上天为什么不答应呢?
原来,并不是不应,而只是时候未到。
祭天台早已被抛弃,无人问津,基层的有些木头在战前被拆走,用作鹿角和栅栏工事的原料。殷郊用两块硬石打着了火,提起鬼侯剑劈断角落里的圆木充作引燃,一步一步地走向祭天台。
没有钟鼓律吕,没有祭舞巫歌,没有飞扬华丽的玄鸟图腾,也没有窥天机握龟甲的大司命。殷商的末代帝王一无所有,一袭血衣、披头散发,手持火把头也不回地拾级而上。
现在,到了该兑现所有诺言的时候了。
“我可怜的徒儿,周代殷命恐怕是天命,即使如此你也要执意下山?”
殷郊被阐教带回昆仑后不久,师父广成子嘴硬心软,散去诸多修为替他疗伤,见他仍心系尘世,如此这般苦劝道。
他强撑起支离的病体,端端正正地下拜道:
“事在人为。况且修仙者应当有悲悯之心,首先要为黎元计。狐妖为祸朝歌,迫害无辜。早一日诛除狐妖,天下人就早一日安宁。再者,徒儿毕竟是承祧社稷的大商帝子,虽入玄门,可怎能坐视殷商罹难,江山倾覆……恳请师父成全。”
广成子怔住了,手中默默掐算。半晌,他的师父长叹一声。
“也罢,这就是你的命,去吧。”
殷郊欲长跪谢师,却被广成子轻柔托起。仙人不老的容颜满是忧愁。
“为师也只能将你法力封去,护你偷偷下山。切记尽量不要泄露你的行踪,否则天数有变,消除天谴将会更加困难。”
“诺。”
殷郊的眼前一暗,思绪回归,最后一级台阶已在他身后。
他站在了祭天台顶。
台顶外圆内方,暗合天地。其中有早已处理好的木柴与荆条,罩在防水的油布之下。殷郊抓住油布的一角,猛地掀开。飘扬的灰尘中,竟意外地露出了一个影子。
他早已死去的父王殷寿,不知何时被弃到了这祭天台之上。不过处理的人似乎还留有一丝仁心,用玉旒将殷寿的面容覆盖。许是因为身缠过妖气,殷寿的身体竟诡异地保持不腐,空气中仅有木头干燥的气味。
殷郊除去了靴履,赤着足站上了柴堆。荆棘上的尖刺割破了他的双脚,血流不止。可他依旧重重地下跪,朝东面殷商故地的方向跪拜稽首,如是者三。
“昊天上帝及殷商十六代列祖列宗在上:万方有罪,在予一人。小子殷郊,倾家丧国,致使天命颠覆、神器位移。今郊自去王号、以发覆面,不进宗庙、不入祖坟,自焚以谢天下。望祖宗仙家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解除天谴,恢复安宁,郊即便神魂俱灭,仍感天恩。”
他松开右手,将燃烧着的火把丢了下去。火把在空中转了几圈,骨碌碌地滚到木材边上。熊熊地火焰凌空而起,瞬间升腾而上。
殷郊的额头霎时间腾起层层的冷汗,被高温蒸干以后又立马渗出来。灼热的空气就像一条条看不见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各处皮肤上,火焰甚至还没有接触到身体,就会有烧焦的味道传来。呼吸之间全是灼烧的疼痛,跃动的火墙带起的模糊中,有什么白色光点由远及近,在哔剥的火焰声外,仿佛有谁在呼唤他。
“殷郊——阿郊——”
姬发吗?
不,应该是幻觉吧。姬发打赢了牧野之战,成了他最想成为的、绥万邦履丰年的大英雄。大周的王合该属于未来,属于传奇,而不应该与他——一个背负了历史与命运枷锁的囚徒共同沉沦。
殷郊耗尽了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努力地朝那个白色的光点扯出一个残破的微笑。
“姬发,天下就拜托你了……”
就让这把火烧尽旧时代的一切黑暗,让属于你的新纪元建立在光明与希望的基石上吧!
肆虐的火舌最终吞没了整个基座。滚滚的浓烟直上云霄,埋葬了旧的暗夜,托举了新的朝阳。
天谴,解除了。
又是一个黎明,周军攻破了朝歌。说是攻破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周军根本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朝歌城里的大贵族都在残杀火并,被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周军轻松击溃。据说,纣王在看到自己的军队兵败如山倒以后,就慌慌张张逃入祭天台,点火自焚。
商朝的太阳将永远不会再升起了,从地平线喷薄而出的是姬周的红日。此后,它将东升西落,照耀华夏未来八百年。
六个月后,镐京。
供奉大周先祖的明堂辟雍建立在湖心岛上,四面环水。在圆形的夯土高台之上,方形的建筑足有普通宫室的三倍之巨,庑殿短脊、檐角微翘、斗拱鎏金,青砖铺地、门窗敷朱。一只白鹤从水面上惊起,扑棱棱地掠过了二层一排开着的窗棂。
姬发示意宫人将窗户关紧,抬手屏退众人。待到所有侍从皆退下后,新任天下共主侧身嗫嚅道:
“尚父,我想见他。”
空气中顿时一片寂静,无人回答。这天是开国大典的最后一天,刚刚祭祀完水土百神。而姬发连祭祀的冕服都没有换下,就召集姜子牙与姬旦来明堂问对。
姜子牙把手从漆案上放开,轻轻捋了捋花白的短须。这位新分封的齐侯神色悠远,最终却长叹一声:“一对痴儿……”
“封神榜自开而天谴解,一定是殷郊所致,那么大的功德,他一定不会死!”姬发急切地说道,玄色广袖中单下的双手攥紧朱红的蔽膝,捏出道道纹路。“尚父,一旦朝局稳定,我就可以去昆仑归还封神榜……让阿旦摄政……”
“姬发,你呀你……”姜子牙摆摆手,又换成了两人初遇时的称呼,语气谆谆:“即便你现在是天下共主,你能上昆仑,你也见不到他。”
姬发的声音颤抖而又嘶哑:“为什么……”
“天谴的解除,并不是毫无代价的。轻则短寿,重则丧命。殷郊逆天而行,替你解除天谴,又把你推为天下共主。虽有天大的功德,但神魂遭火焚破碎,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这可不是三年五载,而是十年、十几年乃至数十年……”
姜子牙突然噤声了。
年轻的周天子挺直身体,正襟危坐,朝他郑重地拜了两拜。
“我可以等的。”姬发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清凉的晚风从窗棂的缝隙中渺渺而入,送来了一串对岸少年们的欢笑。那是明日代诸侯献诗的乐工在排练。琴瑟声起,清脆的歌声荡漾在铺满落霞的湖面上。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采啊采啊采卷耳,半天不满一小筐;
我心念念意中人,苇筐弃置道路旁。
攀那高高土石山,马儿足疲神颓丧;
且先斟满金壶酒,慰我少年离别愁。
登那魏巍山脊梁,马儿腿软已迷茫;
且先斟满兕角杯,免我心间长伤悲。
艰难趟过乱石岗,马儿累坏倒一旁;
仆从精疲力又竭,忧思呵忧思聚无常……[1]
[1] 选自《诗经·卷耳》,译文是作者写的,有参考
玉虚仙境虽然坐落在昆仑山上,却无法通过寻常的道路到达。天梯巍峨,不许凡夫攀登;玉户常关,严禁俗子窥视。
此时正值午后,仙境还是如同往常一般清净。远处,山凝翠碧,雾含烟霞,巉岩叠巘,杂树生花,而玉虚大门巍峨高耸,重檐庑殿,铜槃九重,碧蓝的琉璃瓦晶莹润泽,灿金的栋梁柱烁烁闪光,端的是一派渊薮气度。
白鹤童儿正枕在自己的翅下安眠。他本是元始天尊随手点化的洒扫童儿,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高深的法力,也不会严加修炼。山中无日月,修道法自然。白鹤也是野性难驯,除非是什么重要场合必须化作人形,不然他更愿意用自己的原型待着。
一只素玉清辉般的手戳了戳白鹤童儿的翅膀。童儿掀起一只眼皮,却在看到来人的时候迅速掐诀化形。
“殷……殷师叔!”
他背后耸动,两只来不及化形的翅膀顶起了道袍的下摆,白鹤童儿大窘,只能陪着笑:“您老不是刚去闭关吗,怎么又来了?”
“怎么童儿,这玉虚宫大门是写着‘殷郊禁止踏足’吗,凭什么我来不了?”来人微笑恬淡,一袭水和色道袍,首服莲花冠,中插子午簪,拂尘塵尾,正是道装打扮的殷郊。
“哎呀师叔!”白鹤童儿苦了脸:“您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小童子吧!您神魂初凝,元气不稳。广成子老爷又是个关心过度的,成天就在我们耳边叨叨,害怕您风吹吹就散了,您要是老站在这大门的风口上,万一有什么闪失……”
“好了童儿,就你嘴贫。”殷郊笑骂着点点白鹤童儿的脑袋。无视后者的抗议走到大门的最东侧,从袖里乾坤中拿出一个蒲团朝东坐下,迢迢地向东望去。
“睡吧小白鹤,我没事的,”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就是看看……”
“唉呀,”白鹤童儿撇撇嘴,他可不敢照殷郊说的做:“我好不容易得到的美容觉啊!”
突然,他眉毛一拧,歪着脖子侧耳细听,瞬间甩出一件白色的玉尺法宝!
“什么人!竟敢擅闯昆仑……诶诶诶殷师叔!”
他一闪身恢复了原型,张开双翼就去追殷郊的云头。
“师叔,快回来,有人触阵,危险啊!”
殷郊想立刻到那个人的身前,却又不敢催动祥云太快太快。他抿着嘴唇,紧握着的手心中满是汗水,胸腔中的心脏扑腾着,似乎马上就要跃出胸膛。
八匹骏马白得就像是山巅的霜雪,每匹马都戴着流云纹的银马冠,玉衔朱銮,随着马的动作泠泠作响。宽大的青铜轺车,檀木为辀,车轙由纯金打造,雕刻成花瓣的形状,翠羽黄里的华盖,盖顶的凤鸟鎏金,银华蚤雕刻成卷云。而车下的青年身姿挺拔,玄端高冠,左手驭缰,右手执策。一阵风吹过金线编织的丝维,露出了一张熟悉至极的英挺脸庞。
“姬发!”殷郊想也没想地就喊了出来。
“你……你果然来了!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啊!”
面前的青年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旋即,他了然地笑了。浅浅的酒窝出现在他的脸颊上,可他的笑靥,又是那样的熟悉。
“您就是殷郊仙长吧,我是姬满,周武王姬发是我的高祖父。”
“姬……满?”殷郊哑声道。
是了,姬发是没有酒窝的。且姬满的眼睛是漂亮的桃花眼,姬发的眸子是更凌厉的凤眼。
他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过去多久了?”
“两个甲子。”姬满依旧温和地笑着,他的声音清润,忽然让殷郊响起了姬发的长兄伯邑考。
“我欲效法高祖武王,巡狩四方,重振大周国威,这才来到昆仑,想要一观右史利在我小时候给我讲过的封神榜。当然,也是为了这个……”
他从怀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了一个褪了色的茜色锦囊,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高祖父直到驾崩前还握着这只锦囊,拉着周公旦的手说是要把它送到昆仑。曾祖父成王其实是过继的嗣子。管蔡不服,因此发起叛乱。周公旦只好暂时将锦囊藏于金籄之中,只告诉曾祖这是武王遗物,要好好保存。直到一次齐丁公(姜文焕)来朝,与我的祖父康王说起了这件事,我们才知道这个锦囊竟是给您的……可惜大周之前形势不稳,我父昭王竟丧于荆楚,等到我继位以后平定叛乱,才有机会驾车来到西域,将这件东西亲手送给您。”
殷郊接过锦囊,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颤抖着松开锦囊的系带,透过盈盈的水光,一条赤、青、白、皂、黄五色丝绦编织成的带子从锦囊中滑了出来,精准地落到他的掌心。说是五色,其实都完全发黄,仅仅能依稀辨认出原本的颜色。由于年代久远,丝绸变得极其脆弱,许多同心结都已经抽丝、断裂、解散,只有那作结的白玉凤鸟珠莹润如新。
姬满耐心地解释:“您是仙人,又是商人,恐怕不明白这缨带的含义吧,这是……”
“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殷郊扬起脸,阳光跃动在他永远年轻、超脱岁月的脸庞上,然而他的眼中却流出了只属于红尘凡人的晶莹泪水。泪痕阑干,泪珠滴落,最终一片片无声的洇在了缨带尾端早已看不出血迹的流苏里。
“主人亲说妇之缨,五采为之,明有系也,示之亲也,永以为好也。”[i]
他在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连竹简都差点握不住。明明只是一部严谨的西岐礼俗说明,可他总是想到姬发,想到姬发和他。想到在西岐一望无际的黍田中,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西伯侯的次子会亲自驾驶一辆油画軿车,玄端高冠,长铗组佩,亲自接他来归。
小王子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从脑海里清出去,但这些东西就像是生了根一样,赶也赶不走。最终他跺了跺脚,认命地把头埋到竹简里,想用冰凉的竹篾缓解脸上烧红。
“姬发,我都暗示你我是坤贞了,你一个乾元怎么不表示一下啊!”他嘟囔着,“啪”得一声把竹简收起来。
不过也没关系,小王子咬着笔杆想着,反正我们都年轻着呢,未来的时光,还很长。
他可以等的。
[i] 选自《十三经注疏·礼记·士昏礼》,有修改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