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齐先生的十一年(盗墓/黑花/第一人称/半架空/中短完结)
文/干脆面星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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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诸多,十之八九。但是我觉得这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自己对于命运的不可选择,譬如我在七岁以前都当自己是个小姑娘,突然爷爷死了,家里爹跑没了,又有人来告诉我你其实是个小伙子,顺带一提,你还得去收拾家里那片烂摊子。无论是疼爱自己的亲人突然离世,还是剩下的亲戚都盼着你一起早死,这就是些根本没得选的东西,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自己想继续装小丫头片子,而是别人劈头盖脸给我丢一堆设定的时候,我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觉得很蛋疼而已。
恩,大约之于那时的我恢复男儿身唯一的好处便是,可以用些女同志不能用的感叹词吧,譬如刚刚提过的蛋疼。不过我没学过说粗话,不是装那什么,而是少有这个习惯。至于后来做生意没办法,全国各地的跑,三教九流地接触,有些地方的人吧,只要你说话口气让他觉得亲近,这生意自然就好做,所以渐渐地也就会了一些。所以我就很喜欢和像张起灵那样的哑巴做事,有一说一没有废话,办事效率很高。至于王胖子那样的家伙,做朋友也许很有意思,共事不行,一语蔽之,烦。
有说法是记忆力好的人会活得很痛苦,不知道我不喜欢话太多的人是不是来自于过好的记忆力,因为每句废话我都能记下来。可我确实见过很多记忆力很好的人过得不怎么样,不过大多是因为这些人太聪明,有道是过惠易早夭,挨过了早夭这道坎,其实更多的痛苦还在后面等着。譬如我至今还能记得早些年在湖南长沙跟在二爷身旁的那些日子里,丫头虽然死了,但我却时常能感受到这位女主人还活在宅子里。这说法其实很尴尬,因为我并没有直接见过她。不过一个宅子里有没有女主人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庭院里的收拾啊,一些女儿家爱的摆件和吃食啊,在宅子里随取可得。很多上了年纪的伙计也经常提到,说哎呀今天的朝食又是夫人爱吃的样式呀之类的云云。
不用我说就很明了了,这些事必然都来自于二爷的授意。而能将一个死人的平生爱好记得如此分明,说句冒犯的话,如若不是记忆力太好有几许独活者的痛苦,大概也只能因为二爷他老人家退休后太闲了吧。
幼时在长沙学艺的那几年里我已经将湘菜的重口习惯得七七八八,以至于后来初到北京的日子过得十分痛苦。如果说带着浮蓝味的普通话不算什么大问题还能别过来的话,那么连辣都吃不得的日子就真的是神仙也难过活了。扪心自问我不是个挑嘴的小孩,但是在当年安家北京月余后霍家奶奶第一次问我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时,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北京那么大的地方难道连瓶辣腐乳都买不着吗。当时老太太脸上表情那个热闹,给霍秀秀笑得。
不吃辣能过日子吗?反正我是不能。当时在我寥寥十余年的生命中不可控的事物已经太多太多了,无论是一窝明明智商不够用还老想着在解家流水进账上动手脚的伙计,还是虎视眈眈着我这少当家位置的叔伯,全然野心勃勃,完全不顾我这祖国未成年花朵的死活。既然有那么管不了的事情,那么难得有点小爱好,好吃什么想吃什么这点小事,我就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然就太跟自己过不去了不是吗。
所以第一次见到齐先生的时候,我翘了午休从学校的小花园里翻墙出来,就看见有个人蹲在墙角下面抽烟,旁边搁着俩土陶做的瓦罐。那年北京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一栋大楼不知道什么原因给烧糊了,里边儿死了十三个人。外面都烤熟了吧,可法医鉴定下来又说是溺死的。原本这事情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第一次听到还是因为班上几个小女生叽叽喳喳议论说哎呀好吓人。不过霍奶奶家那位解放后被调去了安全局做管事的,天子脚下大白天的出了那么蹊跷的命案,这种事多少他就得管一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九门里的人都熟谙,所以与其说成是霍奶奶家老头儿管,不如直接说成是霍家出面管。
偏巧那年霍奶奶家的一个闺女不知道是出了点什么问题,老太太焦头烂额的,根本没空料理这些破事。于是她就想到了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我也算是解家少当家,初到北京的这些年来还受了她那么多照顾,帮点小忙也是理所应当。这事虽然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可我当时还只是个读初中的小破孩,在同龄人卷着漫画抄作业想着怎么讨好老师加入共青团的时候,我的青春就显得相当惨痛了。好在老太太心也不算太黑,至少给我介绍了个帮手,就是蹲在墙角下抽烟的那位齐先生。
其实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姓齐。道上的人都管他叫黑瞎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瞎,反正这人成天就戴着个蛤蟆镜,跟外边儿街上那群倒腾磁带扯个破喇叭满街乱放的人差不多。名声倒是挺大的,我那时候也没下过斗,没空理会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只关心这人能不能帮我破案子,好赶紧把这事对付过去。当你忙着要解决什么时,当然是越快越好,于是我也顾不得这种放学别跑校门口见的尴尬地点,随便挑了个下课在学校小卖部打了霍奶奶给的电话,约这人中午见。
回想起此事真能排进我人生尴尬TOP10,因为后来吴邪听说我当年约人见面在学校后花园墙根角还是翻墙翘课出来的,还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笑得我解当家的老脸完全没地方搁。真是发小的感情说没就没。
但齐先生当时很给面子。他不但接了电话还按时来了,搞得我相当不好意思。彼时的我在对付这些跑江湖的人这件事上其实并不熟稔,加上看他这么平易近人,就更加的端不起架子来,只是寒暄几句就快快地交代了那栋大楼的事情。然而齐先生不知道什么毛病,说事就好好说事吧,他偏不,不但听得不专心,还盯着你笑,笑得你后背脊发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带着墨镜我还有这种他在看我的感觉,就当跑江湖的大哥们都有点怪癖忽视了吧,大不了晚上放学亲自上他住处去一遭,结果他却又复述一遍,显摆自己其实已经把事情前因后果搞明白了。
我忍不住想这位也是个记忆力好的苦孩子,一时间头脑中思绪万千,不知道是同类的亲切还是觉得这人好他妈欠扁。
虽然谈的是些神神鬼鬼国家安全的大事,可我说到底是个翘午休翻墙出来的学生,对于教导主任和班主任的惧怕丝毫不亚于普通的同学,只得匆匆告别了齐先生又要翻回去。齐先生点点头非常老沉地说恩,小孩子就是应该多读书啊,小九爷这次月考班上排几名来着?我正忙着翻墙回学校呢,闻言脚下差点一步踩空,本以为家里爹不疼娘不爱听不到这种套路对话了,万万没想到真是防不胜防,半路杀出个陈咬金。
晚上放了学伙计来接我回家,说家里去了客人正在等着我。搞得我好奇了一路,毕竟能被解家称为客人的真是寥寥无几,多半下面亲近的伙计都会告诉我家中等着我的是讨债鬼/泼皮/玛德智障等等。等着到了家,看到堂厅里坐着的那位愣了我好会儿,正是中午小花园后刚刚告别的齐先生,茶几上放着那俩土罐,一杯茶,还有两堆瓜子皮。
齐先生完全不是个跟你见外的主儿,上来就挥挥手打招呼说呦小九爷放学啦,作业写完没呀,写完咱们去案发现场走走呗。我眉头狂跳,疑似听见了下边有伙计在捂着嘴巴憋笑。说到底这些年来解家能跟我这么说话的长辈没了,敢这么跟我说话的平辈都去投胎了,所以他们听着新鲜也不稀奇。我把书包随便往旁边的伙计手里一塞,吩咐笑得最厉害的那个伙计给我写作业,然后进里屋换掉校服打算跟齐先生出门。
临走前我见齐先生也不拿那两个瓦罐,挺好奇地多嘴了一句。结果人家回我说那是长沙捎来的舂辣酱,专程给我带的,那么大两罐就馒头能吃挺久了。我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么晓得我爱吃辣。齐先生推推眼镜笑着说这还不明摆着我想讨好你呗小九爷,毕竟老九门下的饭不是谁都吃得起的,这趟活要是砸锅了,还想着您惦记着瞎子我日后好相见呢不是。
讲道理。在我后面的日子里,从小九爷到解当家,乃至从中学生到大学毕业,就真的从来没见过像齐先生这么乌鸦嘴的人。因为这件事后来确实办砸了不说,还折了不少人手。其中除了解家的人,还有从霍家借来的伙计和些条子。而且这件事还有一个非常了不得的后遗症,那就是齐先生本来就不怎么地的眼睛出了更大的问题,并且不得不留在北京休养一段时间。在他修养的这段时间里,这趟活的担保人......通俗的来说,也就是这趟活的包工头,也就是我,要负责照顾他。
飞来横祸莫过如此。有时候我会非常恶毒地想为什么唯独那楼里折了那么多伙计却独独出来他一个人。也正因为这件事,我们解家成为了道上唯一一家在伙计干活下斗时候会给买保险的,一时之间人气大涨。殊不知我是实在怕了齐先生这般好汉,动辄出事就赖你家里十天半个月,什么都不干,就问你考试考多少作业写完没,要不就嗑瓜子颗得我家里到处是瓜子皮。如果说我初见时还对齐先生存着些许对于道上前辈的敬仰和好印象,那么在有天放学回家后看见家里好多伙计被他丢得到处是的西瓜皮滑得摔得满街狗吃屎之后,心里就真的只剩下拖出去打死算我的了。
我解家百废待兴,少当家的还面临中考,真的养不起齐先生这尊大佛。想想还有点心酸心疼自己五分钟。于是我向霍家以齐先生的名义租了处宅子,距离解宅也不远,不过好在清净,价钱也便宜,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有点闹鬼吧,不算什么大问题。事后我连夜让五个伙计把齐先生在铺盖里一卷直接裹成粽子抛尸过去,反正挨过一晚上就得看女鬼和齐先生谁先烦死谁了,我解家仁至义尽不管续费。
哦,你问我怎么知道闹的鬼是女鬼。因为齐先生能耐太大,住进去一晚上就反把那女鬼给闹走了,这事我其实不太想提。道上关于黑瞎子和哑巴张的传闻数不胜数,听来似乎这俩人神乎其神闯荡江湖三千仇敌杀进杀出,都是一副不识人间烟火的模样。然而却少知前者在北京有这么一套房子,大概是唯一的官方指定住处。虽然这房子是问霍家借的,并且这厮老爱把我往他们两家的合同纠纷里面扯,十年如一日的不交房租,恨得霍秀秀牙痒痒。
那年夏天一样热得人想骂脏话。而我没空骂脏话,因为我他娘的要中考。我不知道为什么老九门里的三代只有我混得那么惨,而且迫于爷爷当年还曾留学的压力,我这个接班人要是读不好书就显得格外丢人。在那些年满班里乱飞的漫画书里有不少那种普通学生一变身或者找个报刊亭衣服一脱就变身拯救世界的,各个同学上课或者晚上躲在被窝里翻看,不亦乐乎。而我只想冷漠,这群小屁孩真以为双重生活是好过的。
这时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齐先生就派上了非常大的用场。说句实话,在那些年,干这行的人里能有个认字的就已经非常不错,就别遑论拿文凭的了。但齐先生非常气人,他不仅有文凭,而且很高。高也就算了,他还有俩。这我就真的不是很懂这个人脑子里装的是豆腐还是豆腐渣了,盗墓这件事难道就真那么好玩儿?当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无权置喙什么。就如我一直认为的,人生其实从来不会给任何人太多选项。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躺在霍家宅子里闲吃解家饭的齐先生主动说,他要给我补课。因为遭到了我的怀疑和鄙视,所以亮出了自己的家底和学历。我在那时候无意知道了齐先生的民族以及名字,毕竟我人也不瞎,一堆证件放在那儿,总能不小心瞟到些什么。好在他本人也不在意,反正是他自己拿给我看的不是我偷看的。不过我当时不太明白给我看他的存折是几个意思,明明只用文凭就够了,后来几年才知道这个人,恩,妈的恋童癖。
后来在那半个学期里,我白天上课,放学后处理家里的大小破事,不时出去应酬。到了晚上就上齐先生那儿补补课听听题。老宅木头结构不好搭线路安空调,实在热得受不了了我俩干脆就到院子里,搬张小桌子扯个亮灯泡,他吃西瓜我写作业,然后他乱吐瓜子粘在我课本上挨我打。夏天里蝉很吵,我好几次想题想得有点暴躁了,就开始啃笔头。后来齐先生不知道上哪弄来一把牙签,搬个凳子站上去在院子里射树上的知了,一牙签一个准。等凑够了一碗,自己乐颠颠地跑去厨房油炸下酒。这在幼小的我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因为我但是觉得蝉长得跟蟑螂就很像,齐先生居然也能吃的那么开心真是......
齐先生这人虽然不靠谱废话也多,不过脑袋里不空倒是真的。起码生物啊英语啊数学啊都讲得不错,用我听得懂的话来解释,有些晦涩的地方接受起来很快。我受益于那段时间的恶补,后来考了个不错的学校,总算没给祖宗丢脸。
初中的散伙饭我没去。不是说不想去,刚好那天有个堂口被人挑了事儿,我才想过去看看情况,结果一言不合就开打,抬桌子掀板凳跟拍动作片儿似的一打就是几个小时。事后我还得留下来收拾残局清点损失,末了还得上医院赔医药费安抚家属。有个年纪大点的伙计大概是没来得及躲过去让人给开了瓢,手术做了很久。我站在医院走廊上整个人都是木的,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医生路过,看见这幅模样还以为里面躺着的是我爹,从白大褂里面掏出两颗糖硬是塞在我手里,末了还揉了一把头发说孩子,没事,会好的。
那时候我想里面躺着的人要真是我爹,也许我还不至于那么难过。起码我还能晓得我爹在哪里,是死是活,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安心的事情。大约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真真的相信了自己没法儿再去过正常同龄人的生活,因为但从考虑事情的思维这一点上,我就已经偏离出他们的世界太远太远。
拉拉杂杂地等到了后半夜三点多,手术才总算做完,平安渡过了危险期。我又去其他病房里看了看另外几个伙计,这才缓过气来打算回去休息。也不知道是因为之前要考试压抑太久还是今晚见了太多血,一路坐在车里感觉很困,可我就是睡不着。那么大动静的一场架,明天还要去拜托霍家的关系去打点一下公面上的事情,不过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应该都不再会有人再来家门口闹事,姑且算是件好事吧。
回到家后发现院子里的灯居然是亮着的。我还当是哪个叔叔伯伯年龄段的老伙计心疼我给留了个门,结果推门进去就看见齐先生穿着背心大裤衩,踩着一双人字拖,在那儿啃西瓜。也不知道他是听见我进去了还是真看见了我人影,转过头来乐乐呵呵地打哈哈。说哎呦,小九爷可算回来了,我这吃一晚上西瓜跑好多趟厕所了,生怕把你错过去。散伙饭吃得咋样啊?
齐先生虽然是个十分不靠谱的人,但是他有些连我都无法理解的坚持。譬如他认为什么年龄段的人就该干什么事,譬如学生就该读书,就该去青去春,打打篮球看看小黄片追追喜欢的妹子什么的。因为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就再也干不成了。他还曾经一本正经地跟我举例说你两岁时候能跟着麻麻混进女澡堂,二十岁肯定就不行了。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该做的事就得在恰当年龄做了,免得老来瞎后悔。这话说的我也不晓得他到底是有多老。
之前其他伙计不赞成我去参加初中同学会说不易和别人过多接触的时候,第一个跳出来唱反调的就是齐先生。虽然他不是解家的伙计,但当时的我确实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臭小子,也无法免俗的喜欢同龄人前呼后拥,喜欢热闹,当场就决定了说我要去。
结果还是没去成。齐先生看见我脸上的表情和衣服上的血自然也知道了没去成,放下手上的西瓜擦着嘴就往我这边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就要拽着我往外走。我实在累得慌又挣不过,就只得跟在后边儿想看看这货还能作出点什么幺蛾子。出了解家院子,墙边停着辆破自行车,后面还装着个那种接送小孩子上下学的铁架焊起来的位子。齐先生示意我坐上去,然后一路哼着十八摸就往前蹬。车轱辘轴嘎吱直响,不时还能听到附近胡同里有翻垃圾桶的野猫在干嗷嗷。我真是累得没力气问他哪儿弄来的破车了,几个哈欠打下来,车就停在了他从不交房租的那处霍家老宅门口。
然后我又被齐先生拽着下了车进了那也不再闹鬼的鬼屋,穿过院子进了堂厅,就看见茶几上摆着一桌子饭菜。虽然我困得脑子不够用了,但是也还能看出来这是一桌子湘菜,做起来得花不少功夫的那种。齐先生倒是不客气,反正这是他自己地盘,大咧咧坐下抽了筷子就要开吃。见我愣在桌子边,还贱兮兮地用筷子敲敲手中的大海碗道发什么呆,考完试就是得吃顿好的啊,不然小屁孩儿怎么长个。瞎忙活了大半天粒米未尽,我还真是饿得厉害了。看在已经好久没再吃上地道湘菜的份上,决定暂时不跟这个制杖计较。
于是这个夏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混了过去。那段时间齐先生赖在北京韬光养晦,搞得道上不少人以为他被解家招安了。平心而论我还真有过这种想法,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认为是个很贵的人,也晓得浅滩难养蛟龙,所以这想法自然就压了回去。诚然我是个念旧的人,然而当九月份高中报道回来之后,听见齐先生告诉我他要走了之后,心里也只有哦,这样啊的想法。不管我承不承认,这段日子确实我和齐先生关系非常亲近。但说来也好笑,我从没觉得过他会留下过,也从不想张口留他。
齐先生好像也很习惯这种告别,只是交代了几句军训别摔着别晒着就拍拍屁股走了,连个包袱行李都没有。我坐在沙发上愣了会儿,这才想起来刚刚没问他的眼睛好点没。
后来又不知道几个夏天过去了,我的日子很平顺。大概是爷爷有先见之明的原因,解家很多生意都往明面上转了,政策渐渐严起来,私下斗殴的事情在变少,需要我打架操心的事也在变少。可到底是老九门里的解家,很多事不能说是不做就不做的。我也带着伙计夹过喇嘛下过斗,杀过人也杀过粽子。好似随着年龄增长,我手里能控的事渐渐多了,自己也开始变得有了选择,这种感觉却没有早些年想的那么美好。
在这期间,我又遇到过几次齐先生,也有过断续的书信来往。与其说是书信,倒不如说成是单方面的邮寄。我从来摸不准这个人在哪儿干什么,但是三不五时经常会收到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有时候是唐墓里倒腾出来的一只凤钗,有时候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时候是景区的观光票根。我在北京很少走开,最多也就是出门谈个生意或者下个斗,所以有时会有点羡慕这种风光恣意的生活,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随手就把他寄的东西收起来了。
至于见面,一次在二爷的葬礼上,另一次在他不交房租的霍家宅子里。二爷还在时就常说年纪大了就会老了人(去世),棺材里别放什么东西,和丫头葬在一起就行。最后一次我去看他,那时他卧在病榻,神智已经不太清明。但是二爷仍旧把我认了出来,拉拉杂杂说了些琐事,要将一套点翠的头面留给我,还有记得将那对二响环也放进棺材里面。后来鸣铳报丧,按道理我一个外姓人本是没有权利为二爷打水装殓的,但这么些年来,他家里那些老伙计也没把我当做外人,所以便没人嚼舌根。
接着烧纸起轿送行。那天天晴得吓人,长沙的闷热从地上氤氲蒸腾而起,熏得我口鼻干涩,非常难受。烧倒头纸的时候我也是给燎得够呛,不过心中惦记的还是在嘴上念叨着阎王小鬼不要为难,收了这些纸钱,黄泉路上行行方便莫要为难我的师父。昔年老九门的风光早就昨日黄花,如今棺材盖一合,再过些日子,大概就再没人会想起这么一位人物。我无端地难过起来,大概是回忆起旧时学过那些戏文中的侠骨柔肠,江湖快意,觉得活着的英雄其实比死去的英烈更累更可悲。
天上一片云都没有,我抬起手来擦额上的汗珠,无意间就看到了外面人群里的齐先生。就站在那么不远不近的距离,穿着一身黑,好像还嫌不够热一样,在那儿点烟。他也看见了我,掐掉已经点燃的烟,抬起手来晃了两下,然后对着抬轿远去的长队恭敬的鞠下一躬,仿佛在默默念过二爷远去一生。
不知道是不是我向来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出了点什么问题,但是这人好像从来就没老过,就连嘴角笑的弧度都没变过。我开始觉得齐先生并不像一个活人,倒更像是个符号,他就摆在那里,就这么看着你,再次相逢,只是你看他的角度变了,而他还是那么笑呵呵地看着你,也不知道是笑你傻逼还是在想其他什么的。可这种感觉让我有种耻于出口的安心感,就好似他一直在那里,和那年在摇摇晃晃的灯光下给我恶补课程的那个人没什么不同,丝毫未曾改变。
所以当我第二次遇见齐先生的时候,虽然又是多年阔别多年,可我却未曾生过陌然或是怯意。说来也巧,那天大概是我命中该见旧人,方才在新月饭店见过吴邪,还顺便和那哑巴张打了一架。说实话我可能这两年安逸惯了,冷不丁一动起手来还有点吃力,于是后来就想一个人走回家活动活动,恰巧路过齐先生那宅子。宅子久无人住了,又搁出几分鬼屋的味道,可今夜竟然是亮着灯的。我一个好奇,反正这老胡同的墙又不高,心说干脆翻进去看看,说干就干。于是等我翻进去的时候,就看到齐先生蹲在墙根角抽烟。
那场面让我想起了好多好多年前,我约了道上的黑瞎子见面,从学校翘了午休翻墙出来,进看见这么一个人蹲在墙角下,边抽烟边对着我笑。
哎,时隔多年见旧人,久别相逢辣眼睛啊。吴邪和哑巴张那边是吃狗粮吃得辣眼睛,齐先生这边是欠得辣眼睛。
齐先生见了我并不惊讶,倒是很熟稔地站起来往厨房跑,问我饿不饿。我又不傻,肯定第一问他晓不晓得刚才在新月饭店闯了祸的吴邪和哑巴张在哪,第二在才说饿了。常言道生意一半是在酒桌上谈成的,可我和齐先生这会儿也没酒,而且他还跟我打哈哈,讲先吃了再说,先吃了再说。这场面其实我都有点不好直视,不过后边儿也就释然了,毕竟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和齐先生待得太久,实在是吴邪这败家孩子闯祸闯得太大,回完解家宅子里取点东西之后我还得出去满四九城地找。齐先生不肯说他知不知情也不肯跟我一道去,我自然就懒得再管他。不过我一直觉得他和哑巴张交情匪浅,说不出原因,大概是直觉吧。
后边乱七八糟发生了很多事,多到我憎恨自己的好脑袋,颇想失忆。上一代做过的很多事情,不知道是轮回还是其他什么的重复到我们身上,无论是我那半路失踪的死鬼老爹还是吴邪家那位扮猪吃老虎的爷爷,总之上两辈闯过的很多祸,莫名都等着我们去圆。有时候我很羡慕吴邪,因为他有兄弟,有执着,而在我身边的霍秀秀,我却不忍心把这小丫头搅进更深的浑水里来。
至于齐先生,他不来搅和我的平顺日子我便谢天谢地了。如今回想起来,我好像每次遇到他就都没好事。所以我就说羡慕吴邪,他自己的生活已经天翻地覆,自己却从未意识到应该离祸根张起灵远一些,反倒越挫越勇,干什么都觉得值。不过好像我也没好得多少,全国各地的伙计都在帮着打听治眼睛的偏方,搞得我自己都快变成半个大夫了。时间是唯一不重要的东西,因为我看惯了太多,开始渐渐相信,只要人活着,便再没什么可值得为难的东西。毕竟没有选择地活着总比没有命要好吧。
所以在当真正从吴邪变成小三爷,坐在南锣鼓巷的咖啡店里拿着齐先生的照片问我这个人可不可靠时,我还真是忍不住笑了。如今回想起来,竟然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而照片上的齐先生搂着吴邪拿着啤酒笑得很开心,就仿佛这十一年里从未离开过那座不交租的宅子上一样。
《与齐先生的十一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