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我住在森林里,或者不算森林。更直观些,我生活在一片雾里。居住在我的“家”里。
又或者我是谁?我也不清楚。好像我一辈子就住在这儿。出生,成长,衰老,死亡。
你问我是什么样的?我也不清楚,我没有镜子。我用手触摸。我长着鹿似的犄角和腿脚。没人了解我,连我自己也不了解我自己。
我的母亲是谁?我的父亲是谁?他们是鹿,还是所谓的人?
我拿着炭黑在桦树皮上圈圈画画,我想弄出点什么来,可总不能如愿。
我知道第四维。
那就出去走走吧。
我安慰自己。
我裹上披肩,将自己的脸结结实实的蒙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雾气永远都不会散。打在身上就像刀割一般痛。
难道雾气不应该是温柔的么?
走吧,永远走吧,一直也不要停下。
在一片空地上我发现了一个小孩子,长者紫色的的眼睛,安静的望着我。
“Pan!”他突然尖叫到,就像被石子击中的雏鸟,声音里充满兴奋,“Pan!”
“不疼吗?”我伸出手问他。手上旋即传来尖锐而缓慢的痛楚。
“疼。”我看他瘦小的身躯在空白里撕出一片无关紧要的存在。
“把脸蒙住,”我把他紧紧地裹在怀里,“它会使你变丑。”
“变丑?”
“会使你变得很老很老,很丑很丑。”
我努力的形容,他却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
我将他带回了“家”中。
滴答,滴答……
“这是什么声音?”他扭头问我,“房子漏水吗?”
“不,”我摇摇头,“钟表融化了,那是时间流走的声音。”
“时间会发出声音?”
“会的,无时无刻不在发声,你的骨头增长发出难以察觉的摩擦声,树叶生长发出窸窣声,大风拂过发出呼呼声……这都是时间掠过的声音。”
“那时间有味道吗?”他抬头问我。
“一股陈旧而新鲜的味道,”我捏捏他柔软而富有黏性的手掌,“就像埋在灰尘里的刚摘下的鸢尾花苞。陈旧的是过去,新鲜的是未来。”
“你一定是Pan,”他说,“你有漂亮的犄角和足。”
“不,别人说我是一只怪物。”
“你一定是Pan,”他说,“你有漂亮的眼睛,它们就像琥珀一样熠熠发光。”
“不,我的眼睛欺骗了你的心。”
“你一定是Pan,”他说,“你知道很多。”
“我连我自己都不了解。”
“你一定是Pan,”他说,“你孤独的不可一世。”
“是……”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伊万,你呢?”他昂着头问我。
“王耀。”
“那时间是由什么化成的呢?”他在楼梯上蹦蹦跳跳的问我。
“什么都可以化成时间,”我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坚硬的外壳一点点变软融化,最后消失不见,“每个人都是时间的组成部分,随便打开一本书,你匆匆的翻过一页,简单的画下一行句子,可能就是他们所经历的的一生。”
“无数个一生组在一起,就构成了时代,构成了时间的洪流,它不会减少,每个人都是洪流里一滴微不足道的水。”
“那这样时间洪流岂不是会泛滥吗?”他有些疑惑的问我,我看见了他眼底的一丝恐惧。
“它永远不会泛滥,”我安静的告诉他,觉得他问得很可笑,时间若是泛滥了,那什么都不存在了,“旧的洪流被遗忘,新的洪流不断产生,一新一旧有机的进行着,从来不会乱套。”
“我不信,”他气鼓鼓的看着我,还是小孩子的作风,“那那些历史书有什么用?”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让他叙说一下他祖父母一辈的事情。
他先是兴致勃勃的嚷,然后开始挠头,最后垂下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们永远只注意那些大事而不注意那些细节,从江河里提区区几桶水是多么微不足道!”我坐在裘毡上笑着看他,摆摆手示意他过来,“过去的雪泥鸿爪罢了。”
他安静的卧在我怀里,思考了一会儿,冲我摇摇头,“我不懂。”
“很正常,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揉揉他的脑袋,“有人说我是个疯子,有时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他没说话,安静的扯我的衣襟玩。伸手在我的胸膛上勾勾画画。
我有一种莫名的心安,他的身体柔软而温暖。
我从来不懂得信任,也不知道什么是信任。
“你的心跳好慢,”他伏在我的胸膛上静听。
“我的心很硬,它不灵活,”我告诉他,摸摸他的颈子,后颈上是新生的柔软的毛发,“要是太软,我的心早就碎了。”
“那你没有心?”他扒着我的衣襟不满的嘟囔,“那你真是个怪物!”
我笑了,捏捏他的脸:“要不要喝些茶?还有点心。”
“嗯,”他闷闷的哼了一声,心动了。
“卢浮子,”我用手指敲敲铜香炉,发出笃笃的响声,“去拿些茶点来。”
从角落里跑出来两只木柴样的东西,蹦上橱柜取了壶凉茶,还有半瓶甘草片。然后一转不见了。
“这是什么?”伊万好奇的看着我。
“卢浮子,我蓄的妖精。”
他笑着把甘草片填进嘴里,然后哇的一声吐出来。
“真难吃。”他撇撇嘴。
……
“你品尝过时间吗?”他问我。
“没有。”
于是我看到他快速的跑到钟表下,掬起手准备承接流下来的时间。
时间一点一点的滴下来,然后在半空不见了。
“为什么我接不到呢?”他不高兴的问我。
“时间总是抓不住的,你能抓住过去吗?”我问他。
“不能,”他垂下了头。
“罢了,”我摆摆手,“闭上眼睛。”
他乖乖的的把眼睛闭上,我问他:“你听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听不到!”他叫到。
“因为你身边什么都没有,”我遮住了他的眼睛,“就像从楼上跌下来一样,如果你身边什么都没有,你感觉到你在下落吗?”
“不会。”
“是的,你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摸不到,整个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你会感到时间流逝吗?”
“不会。”他回答说。
“这就是人追求的长生不老,某种意义上。”
……
我抱着他坐在裘毡上抽烟,他盯着我吐出来的烟雾发呆。
“烟草有灵魂吗?”他问我。
“你净会问些古怪的问题!”我弹了弹他的额头,然后慢慢的吐出肺腑间的烟雾。
我安静地看着烟圈在空气里幻化成一只只灰白色的蝴蝶,然后再慢慢变回烟雾,最后消失不见。
“真奇妙!”他兴奋的直拍手,“为什么烟雾会变成蝴蝶?”
“那是烟草的灵魂,是烟草毕生的梦想。”
“那它最后为什么又变回了烟雾,一直做蝴蝶不是很好吗?”
“它本身不是蝴蝶。”
“那他怎么又消失了呢?”
“它待得足够久了。”我美美的吸了口烟看着他,“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那好吧,”他继续看我吐烟圈,然后伸手抓住我的一只犄角。
“好玩吗?”我问他,被抓住犄角的滋味不太好受。
“不好玩。”他嘟着嘴看我,然后友好的碰碰我的蹄尖。
我看着他伸出的腿,还有我那丑陋不堪的兽蹄,安静的一句话也不说。
……
“晚安,我要睡觉了。”他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的看着我,“我睡在哪里?”
“那儿,”我指指一个用稻草搭起的巢,“里面很暖和,我也该睡了。”
“那你能陪着我吗?”他小心翼翼的问我。
“可以。”我抱着他躺进巢里,我用我厚厚的披肩把他裹在我胸前。
他的身体小小的,很温暖,就像小小的雏鸟。
“晚安,耀,”他抱住我认真的亲了一下,然后咯咯的笑起来,“你的头发弄得我颈窝痒痒。”
说完这句他就把眼睛闭上了。我看着他的脸发呆。
这是别人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