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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
南南南木 2016-11-26
  • 馒头

我第一次见到江流的时候他还不叫江流。

那是在一辆飞速前进的马车上,一群八九岁的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挤坐在一辆车里。那车很狭小,也很暗,背后的门被人用把大锁从外面锁起来,然后在偏高的位置开一个窗。

我们被勒令在固定的位置,整整两天,每人只被允许吃半个馒头,喝一碗水。所以大家都没有力气,饿得面黄肌瘦,然后呆呆地抬头通过那扇窗望向窗外。

我一直是靠着车厢壁默默不说话的那类人,不同于其他小伙伴们那虽然恐惧于现在的困境仍隐隐带着期待的表情,我总是沉默着一张脸。

我与她们不一样。

我这样想着,同样都是被卖的,这些姑娘大多都是自愿的,或为家中生济,或为自己能拥有一个好前程。

可是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我的母亲竟会为了我的弟弟把我卖给人牙子,而仅仅为了两贯铜钱。我心中的悲凉越来越甚,待到了牙婆子发馒头的时间,我顺手把得来的馒头给了旁边的小姑娘。

刚才想事情时分外难过,反而一点也不觉得饿,待我自觉已想清楚,要和我的母亲弟弟恩断义绝的时候,肚子发出了一声不雅的声响。

我饿了。

身旁的那小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懊恼地转头看着她,一看却呆了下。她粉扑扑的脸颊上一笑就是两个梨涡,妩媚上翘的凤眼微微眯起,饿了两天,不梳洗,不打扮,她竟然还能这般美丽,把我震得什么也说不出了。

她轻轻地开口,把手心挪在我面前,软糯又小声:“看,馒头。”

雪白的馒头在她粉润的掌心显得格外诱人,我也顾不上向她致谢,一把抓住了馒头,大口大口吃起来,她又笑了:“你真傻,慢点吃。”

这一瞬,我只觉得周身的疲惫与心酸顿消,原来秀色真的可餐!我抬头看着她,又发了好一会呆。待到她又指了指馒头,我才恍然回神,有些尴尬地笑笑,很不好意思。她却像明白我的意思一般,只是温柔地冲我笑,似乎在对我说,没关系。

我被瞬间治愈了,也轻轻地笑笑,小声道:“谢谢你。”

  • 男女

非常幸运的是,我和馒头姑娘最终分到了同一户人家。

一开始她出奇惊艳的外表确实让主家夫人不喜,可不知后来她想到了什么,最终让馒头姑娘留了下来。

我们对这个结果都很高兴,可想起主母看她的眼神里隐隐带着的打量,又让我很担忧,总觉得她在算计什么。

每日傍晚,我们总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身为最普通的小杂役,每天就是在洗衣房里跟随着嬷嬷洗衣,也算过得安稳顺遂,但总有些讨厌的人让我们心烦。

这日又有些小管事对馒头姑娘动手动脚的,我使了计把他骗走,然后把馒头姑娘一把拽进我们屋里。我严肃地看着她:“馒头,下次再有人这样做就要不动声色地推开,你懂吗?”

“为什么?”馒头姑娘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弄得我几乎不好再说她什么。

我的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他那是在占你便宜,是坏人!”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是的,在与她相处过一段时间后我已经看出了她隐藏在美丽外表下的呆萌,以及对男女大防的迟钝。

果然,就听她用软糯的声音继续提问:“他们摸我手就是占我便宜吗?”

“是啊,”我义愤填膺地回她:“他们是男人,而我们是女人,男人碰女人手就是调戏!就是占我们便宜!”

她一手抚头,长睫微展,好像听进去的样子。我刚松了一起口气,就听她接着问我:“那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问题,我下意识地垂眸,漂移着视线:“这个,大约是长得不一样吧。”

我原想着这事快点过去就算了,结果她竟然不依不饶地问我:“那是哪里不一样?”

我想着忽悠过去算了,可抬头又看到她那求知欲望强烈的,大而明媚的眼睛,一不忍心就说出了以前看小弟的某处,得出的结论。

我手指向自己的裤裆处,像豁出去了一般:“就是这里,男人这里有一坨肉,这就是和我们最大的不一样。”

殊不知她突然将我的手按到她的某处,呆萌地说:“是这里吗?可是我这里为什么有坨软软的肉?”

我下意识地就去试了下触感,随后的发现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馒头姑娘,他真的有那坨软肉,也就是说,她,竟然是男的!

不可能啊,她明明是女的,怎么会是男的,我不死心地不顾她的反对,粗暴地扒下了了她的裤子,最终失望地发现,他真是男孩子!

我是一直拿他当妹妹养的啊!他长得这么美,为什么会是男的?我觉得我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之后的日子,我一直没理过他,就算他用软糯甜腻的娃娃音跟在我屁股后面一遍遍地叫我言姐姐也没用。

我觉得他欺骗了我,一直在耍我玩。

 

  • 挡灾

一晃过了三年,我十二了,渐渐地从小丫头升到了跟在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我长得只是清秀,但因为读过书,小姐认为我和粗俗的农门丫头不一样,还赐我一个新名字叫言橘。

我不用在寒冬腊月还用冰水洗衣服了,手头渐渐宽裕,时不时地出门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平日里也有小丫头叫我姐姐了。

馒头却一直待在浣衣房。

我自始自终没有向别人揭穿他的男人身份,而馒头这几年也一直穿着女装,他的容貌渐渐张开,容颜极盛,仿若艳丽的山茶,时不时有人为他不经意的美丽倾倒,可奇怪的是,并没有多少人去招惹他。

我和他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最初他还会跟在我身后不时地喊我名字,又或者悄悄地买些我爱吃的糕点放到我的床边。

在我扔了三次之后他就不这么做了,有其他的小丫鬟跑来问我我们之间本来那么要好,为什么现在落到了和仇人一般的地步。我告诉她,我觉得他骗了我。

我不刻意去关注他,可却总能从别的丫鬟口中听到他的事情。什么三少爷无意间进入浣衣房,见到馒头惊为天人,死活要纳馒头做小妾,后来被夫人狠狠教训一顿,才渐渐歇了这个心思。

又或者是大总管也看上了馒头,要强行逼迫馒头欲行好事,却被莫名卸职,下落不明。

大家都说,馒头是天生的祸水,谁和他接近就倒霉。

还都理解了我当年的行为,我对此有点无语,但知道这些传闻,却不由自主地会想一下馒头,他的日子该是很难过的吧。

可每当想看他,又会想起他的欺骗,自觉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不想见他。

初夏的时候,小姐交给我个出门帮她买小食的任务,我不疑有他,就出去了。

可回来的时候,就听夏茶的尖利声音回荡在厅堂:“这就是证据!”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一进门就被夏茶迎面扇了一巴掌,她的劲很大,我被扇倒在地,买的各色糕点掉落一地。

我委屈地趴在地上,张口想说些什么,可不知道情势具体是什么样,我什么也不能说。

耳边只有夏茶的声音:“小姐,我亲眼看见言橘从药房里买了这包药,如果今天我不告诉您,她一定会加到给您买的糕点里,意图谋害小姐您!”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暗想:我有什么理由去谋害小姐呢?我觉得小姐一定不会相信如此荒谬的诬告的,于是我看向小姐,大声道:“小姐,我没有,是夏茶在冤枉我!我并没有理由去谋害小姐。”

发梳的一丝不乱,衣饰华贵的小姐仪态万方地坐在高座上,看着跪在堂下的我,轻轻笑了。我听见她慵懒带笑的声音响起:“可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的清白呢?言橘?”

我张口,可是想来想去也只有一句话:我没有理由。但证据呢?有谁能为我作证我并没有买毒药?

我确实去过药房,可我买的不是毒药!

对了,我可以让小姐去请药房的先生来证明我的清白。

我立刻把这个想法说明出来,期盼地看着小姐,可是小姐摇了摇她高贵的头颅:“言橘,我去找过药房的先生了,他说记不得了,这样你没有人证了呢。”

怎么办?我抬头,似乎还能看到夏茶笑得得意的嘴脸,周围的小丫鬟们平日里各个嘴甜地叫我姐姐,现在却都站在一旁莫不关己地看着。

我想,为什么夏茶要这样害我?我与她并没什么深仇大恨,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仔细想想,似乎又能明白,不过就是因为我在小姐面前比她更受宠,如此而已,就让她狠下心来要置我于死地。

我在恍恍惚惚中不自觉回忆了各种曾经发生的事,甚至连同记忆深处那些早已忘却的,默默等待着上位的小姐给我最后的宣判。

我似乎听见小姐顿了一下呼吸,要开始了吗?我怅然地跪在地上,最后一刻想的除了藏在记忆深处的母亲弟弟,竟然还有馒头。

唉,馒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竟然还有力气想这个。

“小姐明鉴。”

这是谁的声音?真好听,好像馒头啊。

“言橘没有妄图下毒害小姐,我可以作证。”

你要作证什么啊,等等,这是——馒头?

我回头,赫然看到馒头跪在离我不远处的后方。

“我可以作证。”他又说了一遍。

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好想大哭一场。

 

馒头没有多说什么,抬头与小姐的眼光似乎交汇了一刹,小姐竟然就这么相信了他。

“那么,”小姐把声音拖长,似乎还带上了笑意:“夏茶,你栽赃嫁祸言橘,就行家法,赶出府吧。”

她轻描淡写,好像如此轻易地打发一个衷心爱戴她的那个人不是她一般。

耳边传来夏茶撕心裂肺的哭喊,可是对我而言,一切都结束了。

我向小姐行了个礼,请求回屋,小姐亲切地看着我:“言橘,你受委屈了。”她说这话时还是温温柔柔的,随手拿过桌上的一盘糕点:“这是赏你的,吃吧。”她貌似亲热地给我奖赏——她吃剩的一盘糕点。

我恭敬地接过,谢礼。

等我回去的时候,已经黄昏了。晚霞层层叠叠地抚上天空,夕阳如血。

我回到了以前的浣衣房,此时的这里正值休息时分,空无一人,我熟门熟路地回到以前与馒头住过的房间。

这屋子比我现在住的地方要破多了,可是奇怪的是我却感觉别样温馨。还记得当初与馒头一起笑做一团,倒在他床上的场景,现在想来那时的日子真是无忧无虑。

对了,好像馒头还喜欢把东西藏到他枕头套里。

我下意识地抱起馒头的枕头,拆开缝得密密的缝隙,手往里一掏,圆圆的,中间有个方孔。我一笑,原来馒头也会在枕头里藏钱。

突然觉得眼前的光影暗下来,我抬头,馒头正站在门口,笑得风轻云淡。

他个子变高了,人却比以前更瘦,漆黑的长发只简单地在头上挽一个髻,一眼看上去竟有种潇洒不羁的少年感。

他温柔地看着我,却不说话。

我被他那眼神看得一颤,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无声息地发芽,我低头,用话语掩饰刚才的心悸:“馒头,哈哈哈,”我假笑:“你竟然还在枕头里放铜钱。”

他的声音不复当初的软糯,却温和淡雅:“是啊,这铜钱,是小时候一个喜欢让我叫她姐姐的女孩给我的,她没给我多少东西······”

说着,他走过来,打开自己的柜子,将里面的收藏一一摆在桌子上:“就只有一枚铜钱,一只毛笔,和一本三字经。”

 

馒头以前告诉过我,他是个孤儿,大年三十被一对贫农夫妻捡到,于是那一天就成了他的生日。

他五岁的时候,养父母生了一个孩子,他就渐渐不复当初的宠爱,当然他的原话不是这个,他说的是有了弟弟后他就开始帮家里做一些活。

弟弟很聪明,适合上学,可家里没钱,于是养父母就琢磨着把他卖了,换些束修好让弟弟读书。

但是馒头一直也想读书,而我,算是识字。在听了馒头的往事后,我立马拿了才发的月钱买了本三字经教馒头,还买了只毛笔,让他蘸水在桌子上练字。

我做这些就是出于一时的同情,现在也只记得当时馒头笑得很甜,我也很开心,却不想这些玩意他竟然一直留着。

想起这几年对他的不由不问,我有些愧疚。

馒头看着我,我抬头望着馒头,我们一时无言。

我们这样对视,不知过了多久,馒头突然坐到我身边,很委屈地对我说:“言姐姐,我一直都不清楚我是男是女,我从小就一直穿女装。”

他的声音低低的:“我不是有意骗你的,对不起。”

他在道歉,可是他道什么歉?他一直记着我,对我好,我却因为一时的气愤对他冷待了三年。

“我们和好吧。”我听见我的声音:“其实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不问清楚暗自生气。”

当我说完,抬头,就那么措不及防见到了今生所见之最美:馒头歪着头,落日的余晖温和地洒在他的脸颊、发丝,他笑得灿烂,凤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长长的睫毛忽闪,点着金光,就像娇艳的蝴蝶落入了银河。

这一瞬,晚风都停了。似乎天地都被这难得的美景倾倒,而作为这美景的唯一欣赏者,我傻愣愣地呆立当场,久久不能动弹。

 

  • 入宫

弹指间,又是三年。

我十五岁,小姐亦是十五岁,及笄之年。

这三年间,我升成了一等丫鬟,为了使馒头能过得好些,我向小姐请求将馒头收为己用,小姐同意了,馒头看起来也很高兴。

这样我们能经常在一起,我也不怕他被人欺负。

这日,宫中突然来消息要大选,小姐正值芳龄,自然是要进宫的。

听闻皇帝今年已有五十岁了,我心里很是不屑。小姐才十五,竟要给一个能当她爷爷的男人做小妾,难得的是小姐竟然很是高兴的样子。

不能理解。

我把这消息告诉馒头,馒头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奇怪,似笑非笑的,隐隐带着忧虑。

“馒头,你怎么了?”我看他脸色不好,问他。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深深地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

我见他这模样,脑中如电光火石般突然联想到一个可能:“他们要把你也送进宫,是不是!”

馒头却没有看我,淡淡地说:“别瞎想了,怎么可能?你忘了我是男人,就算进宫皇上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不行!”我急切道:“你这么美,把那老色鬼扳成龙阳也是有可能的。”

馒头被我逗笑了:“说什么呢!我哪有这种魅力。”

我见他笑得开心,也不由笑了。

哪里知道,不久的将来,我真的一语成箴了。

 

临进宫的日子已经很快了,有一天,小姐突然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随她进宫,我自然是不愿意。我想有一天,我赚足了卖身契的钱,就把我和馒头一起赎出去,然后我们一起开个酒坊,馒头当街卖酒,我就呆屋里酿酒。

馒头那么美,一定不输卓文君的风采的。

小姐听了我的回话,笑得很奇特,她有些试探地问我:“你和馒头我是一定要带一个进宫的,你愿意让谁和我一起入宫呢?”

我听了这话一激灵,原来他们真的有这种打算!我立刻道:“我愿意。”像做出什么誓言一样,不过很快我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想请小姐把我和馒头的卖身契给我们。”

“可以。”小姐答应地很爽快:“我很喜欢你这种个性,言橘。这样吧,你只需要陪我在宫里三个月,帮我稳固我的地位,三个月之后,我会把你的卖身契给你,在此之前——”

她从袖口拿出一张纸:“这个送给你,就当作我的诚意。”

我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这是馒头的卖身契。我大喜过望,万分感谢地向小姐行礼。小姐高深莫测地看着我,一蹦一跳地离去。

 

我兴奋地去找馒头,向他展示我的成果,却听见馒头以极其严厉的声音对我吼道:“言橘,你做了什么!”

我不明所以,告诉馒头我与小姐的约定。馒头却怅然地叹了一声,很久没能说话。

半晌,他用极其严肃的语气告诉我:一定要小心小姐,保护自己,凡事万分小心。三月之后他在城外的小福寺等我。

我明白他语气里的慎重意味,不断地点头。

临入宫那天,我跟随小姐上了天子派来的马车,老爷夫人含着泪依依不舍地看着小姐,而馒头站在人群的最后,我只能看着他的半边脸,他不断地笔画口型,虽然听不清,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说:言姐姐,你一定要保重,我等着你。

不知为何,我竟有种再难与他见面的无端戚寂。

远远的,我似乎能看见他眼角似乎滑落了一滴晶莹剔透的东西。

他是哭了吗?

我睁大眼睛,却不知怎么的,眼里就像也有东西要落下一样。小姐看看我,又透着窗看向人群深处,勾起嘴角笑了下:“你们关系这么好。”

带着怀疑又似带着惊叹味道。

我没有说话。

 

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很是险象环生,像当年我被夏茶诬陷的手段在这里简直不值一提。

小姐是聪明人,她懂得韬光养锐,处事智慧。那么她的手里也需要一个给暗自吃了她的亏的众位娘娘们的靶子,这个靶子需要经得起诸位娘娘的怒火却又不会有任何怨言。

而我,多合适做这个靶子啊。

还有三天就三个月了,我摸着脸上刚刚消肿的伤痕,暗自欣喜:很快我就可以出宫了。

今天晚上小姐突然召见我去她的寝宫,我以为她又想起要派我做什么事,可是意外的,她竟然笑容满面地看着我:“言橘,这一段日子里你替我做了很多事,我很感激。”

我跪在下面,静静地听她说话。

“如今三月之期将满,我将让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我有些期待又觉得这最后一件事不会那么简单。

她笑了,纯纯然的,“那么拘谨做什么,上来。”说着,倒了两杯酒在桌上,“来,你选一杯。”

我搞不清楚她的意思,随便挑了一杯,她端起另外一杯一饮而尽,见我不动,她奇怪地看着我,“愣着干什么,快喝啊!”

酒是一个酒壶里倒的,酒杯是我选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一饮而尽。

 

再见到馒头是在我晋升为采女的一个月之后。

听说花家向皇上敬献了一位绝色美人,她的美如皓月当空,如静水深流,美得怡丽,清高而不自知。而皇上自从见过这美人一面,就封她作贵妃,日日夜夜与她欢好,再不去其他妃嫔宫中了。

这是我听我的丫头们说的。

是的,我现在也有丫头了,尽管我不受宠,丫头们也不甚尊重,但到底也是个宫妃,听点宫中近来的事也是正常。

某日,我坐在小院,吹着微风,闻着花香,忽听有脚步声传来,还隐隐约约听到小黄门的劝告声:“贵妃娘娘,听说住在这昔阳殿里的是位背叛主子上位的宫女,心思深沉不说,人也长得丑陋,不得圣上欢心,您何必来这看什么花,这不是污了您的眼睛吗?”

“我只是听说这院子里的花开得好罢了。”这音色清冷如冰,有点耳熟。

这一段宫中人对我的评价我已经听惯了,以为这位新晋的贵妃想来看我笑话,也就大刺刺地坐着,等待着这群人的到来。

很快,我就看见了这一群人的相貌。为首的那个,梳着个散漫的高髻,唇色如樱,月白色的流仙裙衬得她肌肤如玉,恍若飞上月宫的嫦娥仙子。

多么熟悉的人。

几个月不见,他怎么瘦成这样,白成这样了,我坐在摇椅上,抬头望着他。

馒头一直没说话,而他的眼睛像蒙了一层纱,我看不清。

气氛一时很诡异。

“大胆!”小黄门尖细的声音如石破天惊,“见了贵妃娘娘还不行礼!”

我连忙跪下,低着头。尽管我跪得这样轻易,可这一刻我心里的酸楚如潮水奔流,我咬牙切齿地说道:“见过贵妃娘娘。”

馒头站在我面前,他始终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终于转身走了。

 

待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我才起身,腿跪得又酸又麻。身边的宫女骂骂咧咧几句:“也不知这贵妃娘娘发什么神经,让我们跪这么半天!”

她起身欲走,我叫住了她:“小月,贵妃娘娘叫什么名字?”

她不耐烦道:“听说叫江流,好像是皇上给取的,皇上说了句诗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于是给贵妃娘娘取名江流。“                                                                                    天地外的江流?江流吗?

我惆怅地闭上眼睛,泪水却不期然地流淌。馒头,你为什么要入宫?就让我一个人在这不好吗?你为什么要来?

我对着铜镜,想扬起笑脸,怎么能放肆地哭呢?

 

我遭受过很多痛苦的事,九岁的时候被我爱的母亲遗弃,十二岁的时候被冤枉,差点致死,十五岁的时候被狠狠欺骗,被强暴。

可是我似乎是坚韧的,是耐受的,我伤心过后竟然还能告诉自己,一直坚持下去。

但现在,当我知道馒头进宫了,成为妃子,与人夜夜承欢,我竟然心痛到不能自己,本以为已经遗忘的屈辱的那一夜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可记忆中的我自己却变成了馒头,他难过却不敢大叫,他伤心却不能流泪,反而发出令自己恶心欲呕的声音应承着施暴者的节奏。

每一夜都是这样。

我想痛苦地大叫,可是我不敢,我埋头躲在裙摆里,失意地啜泣,我一遍遍地叫:“馒头。”

可是我的馒头,他不在我的身边。

原来我爱他。

 

  • 出逃

自那天我明白自己的心意,我就一直想再见馒头一面,可是这机会很难寻。

春去秋来,一晃竟又到了盛夏时节,皇帝想要去行宫里的山庄避暑,本想带着贵妃,可贵妃娘娘身体微恙,去不了行宫,于是皇帝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门。

偌大一个皇宫,就只有少数几个不受宠的妃嫔和贵妃了。

我终于寻了机会,去了贵妃的西月殿。

这大殿里很清静,我进去竟没人拦着,一路进入了里殿。

馒头正与一个小黄门说些什么,见我来了,示意小黄门退下。我走上前看着他,有些吃惊地发现他现在比我高一个头还不止。

是馒头先说话的,他说言采女你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爱你。

他身形猛烈地一晃,似乎站不住般有些狼狈地扶着身侧的桌子。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待他缓过神来,有些责备地问我。

“我知道,我说我爱你。”我又重复了一遍,同时压低声音:“馒头,我们私奔吧。”

他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我深情地看着他:“馒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我向他诉说着我在心里描绘了很多遍的前景:“等我们逃出皇宫,我们就在和顺开个小酒馆。”

“和顺?”

“是啊。”我点头,笑得眯起眼:“和顺,你的家乡。”

馒头只是看着我,默然无语。

 

而我看着馒头的脸,他越来越美了,同时却越来越瘦,华贵精致的衣袍遮不住他瘦骨嶙峋的身段。

他入宫是为了谁?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为了谁?

我又怎么忍心让他继续留在这宫里?

“馒头,”我向他伸手,“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他却只是站在那里,脸上复杂难辨。

突然,门从外面打开,我们都被惊得吓了一跳。不过馒头看到了来人,微笑示意我没事。

原来是之前与他说话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轻手轻脚地关了门,突然猛地跪在地上,馒头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他,小黄门的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晰:“娘娘,您和言才女离开这吧。”

他这样说:“娘娘,您的心事奴才看得出来。”

馒头看看地上的小黄门,又看看身边的我,不知想到什么,他长叹了口气,之后却浮现了笑脸:“离开也好。”

当天傍晚,我们在小黄门的帮助下离开了皇宫,出奇的顺利。

好像一切就只是做梦一样。

 

  • 春宵

我们换上了百姓的服饰,低调又小心地行在前行的道路上。

为了避免追踪,我们刻意绕了不少远路,可又一刻不停。

已经走了三天三夜了,这天我们到了嘉陵江畔,之前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人追踪,于是我们打算走水路,再南下。

说起来,真的开始逃亡才发现自己之前的准备很不充足,有几次差点被人发现却都是靠馒头才圆回来,而很多与人交涉的事情也都是馒头在做。

“一会我们坐船,言姐姐,你先坐着休息一会。”

馒头温柔地看着我,自我们上路以来,他一直这么温柔地对待我。他脱下长裙,放下金钗,将脸涂黑,换上一身短打,没有了晃花人眼的惊人美貌,这样看,真真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郎。

我不由地痴痴看他,他忽然笑了,走上前摸摸我的额发,我瞪他,他于是忍住不笑,却将脸凑到我面前。

“言姐姐,你知道吗?”他低低地说:“我真觉得这像是一场梦。”

忽然氛围就变得悲凉起来,我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很快便上船了,不久天都黑了。

江面风平浪静,船工斜斜靠在船头。馒头走进船舱的时候我正在换衣服,一直想洗个澡,总觉得自己满身尘埃,可自从前些日子在客栈险些被人发现,便总也不得了。

于是只好擦擦身全当洗澡了。

馒头见到我时就是这个光景,他只看了一眼便转身想要离去,我不知从何来的胆子,小声地叫了他一身:“馒头,你可以不用走。”

他回头,看见我光裸的身子又侧开。

我说:“馒头,我们还没成亲是吗?”

“成亲?”这些日子以来,他似乎总有些隐忧,纵使我们为了互相保护,总是住在一个屋子,他也恪守礼节,并不碰我。

但我想真正和他在一起,纵使今日时节并不对。我随意地披上之前穿的麻衣,走下床,站在他身边。

“和我一起走到外面吧。”

他并不知我用意,但还是听话地和我一起往外走。

船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休息了,此时天边一轮明月高悬,明亮皎洁。

“馒头,你相信月宫有嫦娥吗?”

馒头的声音很低,在这朦胧的月色下,却显得分外清润柔和:“大概是有的吧。”

“那么今日我们就让嫦娥仙子做个见证吧。”我说:“今日,我言橘愿与馒头结为夫妻,不论生老病死,我愿不离不弃。”

馒头像是很惊讶,又像是早就在意料之中,他抓着我的手,轻声说:“好。”

只是一声好,并没有像我一样说一段陈述,我疑惑地看他。暖风如酒,他的神情分外模糊,动作却非常坚定,他对着我的唇吻了下来。

细致又温柔。

夜凉如水,船外是一片澄澈的水光,船内是一室荡漾的春色。

熟睡的船夫,他不知道今夜有一对小儿女终于心意圆满,而此时的我们,也不知道千里之外的皇上此时的震怒。

 

  • 尾声

自从真正地在一起之后,我们更加亲密无间了,偶尔买些东西也会被人调笑我们的如胶似漆,逃亡多日,如今我们来到的是一座南部小城桃李。

这里满城都是桃树李树,虽说早已过了花期,可这茂密的绿意着实令我们身心舒爽。小城的百姓也是淳朴好客。

我们决定在这里定居。

我之前的计划是在和顺卖酒,可我们都知道和顺并不能去,但这小城却勾起了我们难得的疲惫感,那就在这里住下去吧。

我们盘了一间小铺子在城西,卖糕点。这日,我忽觉恶心,去了医馆,才知自己是怀孕了。

馒头高兴非常,什么也不让我做,让我安心待产,其实我本就做的很少,现如今更像是地主太太,我这样自嘲,馒头却还很高兴,吻吻我的脸。

“这样好。”他说。

一直没有人查到这里,我们渐渐卸掉紧张感,馒头时而带我出门赏景烧香,我们就像凡尘中最默默无闻的小夫妻一样,自给自足,并妄想一直这样到老。

变故总是发生在最让人措不及防的时候,那时我怀孕过了近七个月,馒头忽然失踪了。

早晨我说想吃王胖子家卖的烧鹅,于是他去了,可等到中午他还没回来。

我感到心慌意乱,至下午终于忍不住出去寻找,出门时却不小心踩中门旁的一个小石头,摔倒在地。

我的宝宝因为我这样粗心的妈妈于是早出生了三个月。

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却很瘦小,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

而馒头一直没有回来。

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几个月,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甚至我自己跑到衙门说我是个逃跑的宫妃,问他们宫里有什么消息,可他们没人理我,不相信我,也不抓我,把我当空气。

我就继续等,我认为馒头他毕竟爱我,无论他被抓还是怎么的,总会给我个口信,总不至于音讯全无。

可真的没有一点消息,要不是有我的宝宝,我甚至会觉得自己就只是做了一场大梦,根本就没有馒头这个人,这只是我的臆想。

城中新来了一个戏班子,唱了曲戏叫《薛平贵与王宝钏》,王宝钏等了十二年薛平贵,到底这男人还是回来了。

我想,王宝钏能等十二年,我也能。

至宝宝一岁时,宫中来人了,是个小黄门,对的,就是之前劝馒头跟我私奔的那个小黄门。

他给了我一包金叶子,说贵妃娘娘如今在宫中很好,不需我挂念。还说贵妃让我把他忘了吧,说是他负了我,让我再找个人嫁了。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抱起我的宝宝,指着她的脸蛋对那小黄门道:“公公,你看,这孩子像不像馒头,也是一双妩媚的凤眼。”

那小黄门凑近了看,忽而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他掏出挂在脖子上的小玉佩,说道:“这是娘娘给我的,我看这孩子真美,就当我给她的见面礼吧。”

我看这小黄门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道:“唉,你这一哭,弄得我也想哭。”

我抱着孩子,任小黄门坐在我屋里头,打算出门。

小黄门看着我的背影,愣了:“你去哪?”

我轻轻地吸气:“他不让我再找一个吗?我出去转转,看有什么人能看上我。”

小黄门似乎有恨,他说:“你·······”

只是个“你”字,到底没了下文。

我抿着嘴,垂下眸,忍住不让摇摇欲坠的泪水落下,不让喉间的呜咽滑出。

我没去什么地方,只是绕到了院后而已。

这里种了一株桃树,是馒头走之前刚移栽的,他说等女儿出生后在树下埋一壶酒,二十年后开封。

我有好多疑问,一直问他:“你怎么知道是女儿的?二十岁?要留女儿成老姑娘吗?”

他笑得眯起眼,不见牙,一副特别开心的样子:“就是女儿,一个像我的,倾国倾城的女儿,我要留她到二十岁。”

我见他露出这难得的小表情,吃醋:“你原来这么爱女儿。”

他低下头,唇刚好落在我耳边:“最爱的当然是你,我要留你一辈子的。”

 

如今正值桃花盛开,满树的粉色如霞,我坐在树下,告诉女儿:“宝宝,你父亲在这树下埋了一壶酒哦。”

宝宝刚会说话,听我跟她互动,高兴得很,咿咿呀呀,奶声奶气地回我:“父亲,酒。”

呵,我怎么会告诉她,那壶难得的佳酿是在她出生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偷偷埋的。

假装是他埋的酒。

假装他会跟我在一起,看着宝宝一天天长大,然后出嫁。

假装我们一起白头。

宝宝看我的泪水簌簌直下,无措地唤:“娘,娘。”

我轻轻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小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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