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寒生出了梅,一朵朵,飘呀飘。
落在雪白的袍摆,染晕开去,再也挥不去。
再落入璃色的眼瞳,刻印上,再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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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里浮载浮沉的人鱼,看上去孤零寂寥。
站在潭沿,璃色眼珠随着飘浮一同变得漫无目的。
「允儿。」
蓝忘机掀摆蹲下,双指指尖浸进透明的潭水中。
水中那被称为允儿的人鱼没搭理他,径直潜进潭中深处,消失在鬱伤又淡着半丝无措的璃目中。
蓝曦臣来寻时,一场杀戮已擦身而过。
他本应带上蓝家弟子抗敌,但谢允却交出血肉换来平息干戈。
穿过寒雾,走到蓝忘机背后盘腿而坐,他垂眸轻谓:「允儿说,不可再因为自己累及蓝家,这是他能够为蓝家做的所有。」
蓝曦臣展开手心,躺着一颗象牙白的丹息。
「允儿托我,把丹息还你。还託我把他送回去,他说,随便哪片海也成。」
眼前直挺的背部微动,蓝曦臣暗叹气。
薰香燃了一圈,蓝忘机开口淡喟:「可还有说甚?」
蓝曦臣思虑一阵,终是开口:「像有,也似没,或者亦已来不及说。 丹息剥离,当年我们为他重塑的魄大抵也同碎。湛儿,谢允不想扰你,可我违他意愿擅来告知,你懂为何?」
蓝忘机转过身来,带冰的睫毛微垂,这三年间他消瘦不少,可眸间这刻刺冷如锥。
寒意入骨教蓝曦臣眉宇轻皱。
良久,也许魂灵归体,又也许终于沾上了久违的些许人间情暖,一双琉璃目半垂轻问 :「谁教他剥离。」
「忘机......」
蓝忘机咬牙重问:「谁,教他剥离。」
语间问责意思浓重,蓝曦臣也不禁有点气结 : 「怪我,带他去藏书阁。」
他站起来,心中鬱结万千,虽然温家退战,可松的这口气也不及弥补面对亲弟这口气。
「年前他对我说,想趁你闭关的日子好好学习,来日你回来了得做能帮衬你的左右,我便把藏书阁的秘层开放予他。」
回想到这,蓝曦臣似有安慰,唇角微掀,然后又叹口气 : 「此子聪颖,你我皆知。」
蓝忘机认同点头,蓝曦臣续道:「剥离丹息,没错的话,只记在东瀛的"修术记"中,可已来不及深究他为何学习吧? 忘机,允儿以原型正养在淼室的泉间中,我来....」
「兄长,我曾说过,他家在云深不知处。」
被打断话语的蓝曦臣,脸似有欣慰。
蓝忘机终是站起,顺了顺下摆悠悠 :「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冰白衣袍堆叠在脚踝旁,丝薄中衣挂身,指间轻拑的息丹滚烫,不知因为主人而雀跃,还是因为寄主而兴奋。
垂眸巡梭,他有点无奈水中灵兽的懂事,也恼。
原来,自己从不愿他太懂事。
「允儿。」
轻声叹息,透明潭水被鱼鳞染上深翡翠。
由静室浴间中的杅,淼室后山的温泉,潭寒洞中的冷泉。
深深浅浅,淡青墨绿,他让他染过许多。
他一唤,他就来。
他一句,他就应。
十年过去,才知道被染得最深,是自己。
「谢允。」
蓝忘机朝指间的息丹瞧了眼,收在手心。
「你忘了,给人东西前得问对方要不要。」
解了抹额,把它缠在另手掌心,潭中深处扬过一抹幻绿,被他抓在眼底内。
「此为无礼,所以今天,来还你了。」
———
百里弘毅低头用勺子搅着眼下的银杏鸡丝粥,谢允跟他面对面坐着,手上剥着冒烟的鸡蛋。
米粥不绵密,鸡丝也并不细嫩,甚至,个别银杏没挑清芯,不小心咬到,就在口中泛苦。
可百里这公子没投诉,也没作声,默默嚥了。
谢允瞧了眼那已吃了半的粥,把剥好的鸡蛋放到碟上推到百里面前,说:「我们多待一晚,明早起程回去。我猜呀,东川王应不会对百里府做什麽,毕竟他挺器重你。而温老头呢~正忙着寻我,看来一时半刻也分不了身。所以呢,就只希望申非精精灵灵,别乱应对就好。」
百里嗯了声,然后皱了眉,谢允瞟到,把手递到他嘴边 : 「吐出来吧。」
「唔?」百里抬眼一脸不解。
谢允笑了:「吃到银杏芯了吧?吐出来别吞了,总归是有微毒的东西。」
百里眨了眨眼,最后还是把苦口的银杏芯吐到谢允的手里。
他从襟中摸出了手帕印嘴,而谢允又低头剥起了另一隻鸡蛋。
两人安静的用过了早点,正当百里盘算着怎样教谢允把事清说清楚时,不知什麽时候,窗櫺已站了一排麻雀,安安静静,像在盯着他们。
麻雀虽小,可眼神就是盯着,这叫百里有点不自在,偷瞄两眼后百里撇开眼,打算无视过去自会飞走。可是麻雀由两三隻,渐渐把窗櫺可站的地方都站满,这数量实在叫人难以忽略。
「谢允。」
「唔?」底头默默剥起松子的谢允抬眼望向百里,笑了个。
不知怎的百里脸烫了下,他假咳了声望过谢允身后:「你身后很多小麻雀......」
只见谢允带笑不知对谁说,你们一会再来,我忙着呢。
然后那满窗櫺的小麻雀竟然展翅啪啪啪就飞走了。
百里有点目瞪口呆,狐疑望向已剥了一小盘松子的谢允:「你懂鸟语?」
谢允不禁笑了出声:「噗,唔,你有听到我吱吱吱吗?」
「......那倒没....不!那些小雀也能幻人 ?!」
这下换谢允对百里的想像力目瞪口呆,他愣了一下然后憋不住朗声大笑 :「怎麽啦?因为我你以为天底下的动物都成精了?傻子。」
没好气摇头轻笑,又低头剥起来,谢允有点自言自语般碎唸:「要长此开灵幻形,条件多,难关多......」
百里抓住了重点,靠近谢允也拿了把松子有模有样学着剥,换上乖巧声音细细问:「那麽,有没有师傅,也有关係吗?」
忙着剥松子的指头滞了动作,谢允眨动几下眼皮,然后轻叹口气,看来是绕不过这人的好奇心,于是认命了道:「边剥边听,别躲懒,我跟你说,麻雀喙人可痛了。」
只见百里小惊了一下,边嘀咕怎麽麻雀也会啄人啊,边跟谢允低头一起剥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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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云深不知处不可疾行!啧......」
景仪一手揪住从他身边跑过的小学子,拎到身旁。小学子不过就身高及他腰,小小一隻,脸上倒是有着大无畏神情。
他歛了眼,板直了腰,威严地说了个手字,那小学子由大无畏成了哭坟样,向景仪抖着伸出了小手。
正当他想打小学子手心以作惩戒时,一瓣雪花,落在学子粉嫩的小手心中。
小手窝热烫,雪花很快就化成水。
景仪望向走廊外的天,雪花随冬风零星飘落,他心头啊了声,然后蹲下来,把小学子手心的雪水抹开。
「去背好蓝家家规,这回不罚你了。」伸手摸了摸小学子的头,景仪看着小学子蹬蹬蹬的小步走远。
「欸,不是说了不可疾行.......」他没好气笑着摇首,人走到庭中,伸手扫走石灯上的薄雪。
又一年,自己也由莘莘学子成了说书传授的师长。
而离上次看到含光君,已过了半年,而这三数年间他亦只见过谢允数次。
自含光君思过三载终出寒潭洞后,淼室跟静室就成了云深不知处的禁地,除了泽芜君跟他,一律子弟闲人不得靠近。
禁地总是各种传闻的生育地,后来总有些新来学子好奇顽劣,前往探访,叫泽芜君不得不发了死令,踏入半步,永外逐蓝家,才告一段落。
而他,还是懂规矩的,只有得到泽芜君点头他才会过去,去了也不是常见到人,他也就打扫一下,换换灯油,放下点吃食什麽的。
毕竟,泽芜君说过,现在的谢允失了人志,无事别靠近,一不小心成了粮食谁也救不了。
季节又一变,得到泽芜君点头,他往杂事间拿了棉被跟狐毛大斗,也提了点糕点茶叶,便向静室走。
多得谢允的奉献,温家没再侵扰,偶有枭鸟出现,也很快就会被泽芜君抓住,又或是枭鸟飞过静室上方,就会被含光君断然击杀。
而温氏名声亦逐渐败坏,虽没走至衰亡,也未到家道中落的惨况,只是也离不远了。
金家接替温氏,跟泽芜君拜了兄弟,景仪表示过不解,也对金家感到反感,可泽芜君表示身在其中难置事外,保持距离即可。
可景仪只觉金氏一家与温氏别无二致,可也懂得泽芜君的做法,毕竟蓝家也不只他们仨,重点是,其他世家也不是傻子,前因后果林林总总合起来,猜不中八九也得知一二,蓝家藏有鲛人一说不径而走,金家当日出来主动为蓝家辟谣,这礼让泽芜君只能顺金家意拜个
穿过竹林,景仪先到静室。在门外看见仍挂在门框的艾草,他无奈笑笑把它摘了丢在旁,艾草早就枯乾,当日也是他送粽子来时挂上的,还记得含光君难得在静室,当日散发的他没束抹额,整个人跟以前不相同,平常冷俊如峰的含光君,那天竟显得淡丽雅緻。
当日最后景仪被留下喝了一壶茶,他带来的粽子,含光君细用了两口就不动,倒是跟他一起落坐茶间,葱葱十指细细把粽子披开成小块。
景仪还记得当日那寥寥几句的对话。
他小心亦亦问:「含光君,阿允...现在如何了?」
含光君垂着的目光没抬,专注在粽子上,可那唇上婉笑还是被他捕捉了,只见他轻点头道 : 「不错 ,景仪有心。」
看见眼前人心情不俗,于是又再问 :「能认人了?」
含光君捏着粽的指尖一顿,似是考量如何作答,静默了一盏茶的时间,应他 :「嗯,间中,能认我。」
两人对答便止在淼室传来的歌声中,那是谢允原型时会发的歌声。
鲛人之声,靡靡之音,于是景仪那天便作告离开,及后半年忙着辅助泽芜君主家,而泽芜君也没再答应他送东西来静室。
泽芜君跟他说,鲛人之歌以他现在修为还没法抵受太多,还是少近为上。
他把东西放在室中案上打开,捧起了两叠棉被往寝间走,虽然棉被厚得挡了他视线,可在这熟悉的地方也不碍行走,正当景仪完美没踫上静室中任何一件饰品走到卧铺,把手上的棉被放下时,床上的景色叫他心头一颤,速速便背了过去。
「你你你...来者何人!竟...竟敢....躺在含光君的寝床!」
景仪声音抖着质问,刚才落在眼中,玉白如脂的背,柔顺微波发丝披在不着寸缕的腰线,下身堪堪被着件中衣。
他觉得邪乎极了,只一眼,竟也就挥之不去,如烙到瞳中。
他深吸口气凝神镇定,终于想到自己把背后留给不知敌友的人,实属不智,于是他毅然转身,把目光放到床沿,严正地质问起来 : 「快说!不然——」
「不然?」
床上的人已起,还移到他的眼底,景仪满目瞬间被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填满。
他说不上来,"谢"字口形已动,但他发不出声,眼下的似是谢允,但偏又带上女儿家的媚态。
景仪不敢下定论,他准备向后退一半步,眼下的人却又追前,一把抱上他的腰 : 「不~然~呢?」
现在他更不敢动了,他想移开眼又移不开,幸而对方应该是男的,胸襟平坦,然而他再想动腿往后退,对方一手追上,把着腰,把脸贴上他胯间。
虽说入冬衣摆也变的厚重,可一阵柔软温热却依旧穿透布料,景仪惊愣不敢再动,那双抬着的眸子墨绿幽深,彷似一潭看不到底的水。
「谢...谢允,是不是你啊?」
虽然人僵在原地,可脑子还是能转的,他回想了下以往见过的谢允,其实没一次能立刻就认得出来,原因都不外是型态改变,脸是谢允的脸,可气质或年龄,好像没一次可以跟景仪脑中的谢允对上。
只见对方的眼睛睁得老大,看似被认出很欢欣,脸上笑出了一对好看的弧。
正当景仪松口气想让他先松开,谢允却先攀着他的衣摆,把上身都贴到他身上。
不重,可整个人的上身都依靠着他承撑,景仪急扶过他腰稳住:「你干嘛...怎麽脚都不使....力!!」
最后一字说的破了音,他抬头一看一口尖牙已出现在鼻尖,景仪未及在心中骂完谢允祖宗十八代,背后已渗上一阵寒意。
一隻肌白胜雪的手从他颈际穿出,两指直接捏住谢允的犬齿。
只见一脸凶光的谢允顿时委屈,𠵱𠵱丫丫的叫。
「景仪,站我身后。」
含光君清冷的声线在他身后说,景仪望了眼前的谢允一眼,小心地慢慢从两人间移出,乖乖站到含光君旁。
只见含光眼冷眼盯着被强露出尖牙的嘴,责怪的神情写满一脸。
「心性顽劣,回冷泉罚去。」含光君"法落"后松开手,谢允舔着刚被捏的犬齿,怒眼望向景仪。
景仪无来由心头一跳,瑟缩在含光君肩后。
他看谢允一直以双臂支着上身,于是目光便自然扫向谢允双腿,才发觉那双腿被"放"在床塌,有点不自然。
不自然大概是看上去太软又太无力,跟谢允的上身像是分离一样。
景仪乾嚥了口,按不下心头好奇,忍不全问:「含光君,谢允的腿......」
含光君挥袖拂向谢允的脸,表情不怒自威:「你可知他是谁?」
谢允呶呶嘴一脸不服气:「不知道。」
「回冷泉,明午前不能出水。」
含光君说罢便不再望他一眼,径自起来在景仪身边低声一句跟我来,便大步流星往茶室走。
景仪回头,只见谢允望向他又呲牙咧嘴,被含光君突然回身抓个正着,二话不说就被禁言了,他也禁不住叹气摇头,心里说了句我也帮不到你了谢允。
吊在炉上的茶带温,看来已煮了好一阵子,他落坐在含光君对面,很多问题可又问不出口。
倒是向来寡言的含光君主动说了起来。
「辛苦景仪,携寒衣棉帔来。」他挽起袖为景仪满杯,露出的手腕比新雪白,透着青蓝,又带几点像初梅的粉点。
本来看得有点痴的景仪,听到含光君这样说后,急忙摇头说不辛苦不辛苦,淼室跟静室本就易寒气凝聚,想着得在大雪前送到,他明天再来为静室添炭。
含光君听后轻点头,拿起茶杯敬了一下便放到唇边细啜了口,望向茶室的窗櫺,确实,已开始雪飘如絮。
他静观半刻,开口道:「他认得你,景仪。」
可说后,他低头想了会,又道:「他认得你血的味道,所以刚才想咬你,鲛人本性爱把喜欢的事物咬上一两口,别怪他。」
景仪默然了会,别怪他这三字,这三年多他听了很多次,含光君每一次向他解释过谢允的行为后,总会加一句 — 别怪他。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做了点小错事,他妈妈总会把他护在怀,向他那本就没生气的父亲轻说句 — 别怪他。
那其实不是一句歉句,而是一句饱含溺爱的话。
"别怪他。"
"我爱他,所以,别怪他。"
「景仪,有遇上对的人吗?」含光君把落在窗外的目光收回,放到卧室那头。
谢允根本就没回泉中,他正在卧铺中,把景仪刚拿来的新被子弄了个窝,把自己藏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炯炯眼睛看过来。
他跟他对上眼,含光君显然整张脸都柔了下来。
景仪看着这变化,说不上来什麽,依问直回了句没有,只见含光君把目光收回,也为自己添了杯,茶枝舵壶中窜出,滑落到茶杯中央,浮载浮沉。
含光君盯着那茶枝良久,彷似在心中确定了什麽一样,终是幽幽开口,接下来的话,叫景仪直到走回自己的寑室才回神过来。
「景仪,你是我,除了大哥跟谢允外,最亲的人。」
当时蓝忘机抬首,望向景仪额上的抹额,这抹额,连谢允也没有。
之前,也有为数不多的弟子拥有,抹额上的云纹却不一样,只是很简单的祥云银饰,可他很早的时候已跟蓝氐仨同样。
早在叔父还没仙逝前。
蓝忘机收回目光,垂眼又盯回茶中茶枝,淡淡掀唇:「我们早已把你当成是蓝家人,前阵子,大哥与我商量,若景仪有对的人,蓝家可替说媒,景仪若不嫌,不必下山,于云深成家无妨。」
景仪慌乱又害羞,猛摇头:「不不不,含光君,我是真的没遇到啦!」
蓝忘机浅淡含笑点头 :「那,景仪往后好好在大哥旁,多学习处理云深大小事。下任家主,我俩已定好是你。」
他顿觉自己听不懂语言,景仪一时反应不过来,张口盯着蓝忘机一脸呆。
足足呆了一柱香时间,他才恍然回神,大叫不行:「不不不不不!!我何德何能!?不行的含光君.......」
蓝忘机轻扬了袖,拒绝跟景仪"讨价还价" :「去跟大哥商量吧。」
他没再跟景仪多说一句,径自起来,穿过茶间的屏风,落下了垂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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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鲛人并不是永生不灭,也不是全都可以离水幻人,就算幻人,也得近水而活,只有我。」
谢允把剥好的松子放手心,坐到窗櫺上伸出手,麻雀飞来争相啄食。
「只有我,蓝忘机把丹息分我,以灵魄为桥。」
他把放身侧的避尘拿过,指腹抚在上,白玉剑鞘上的饰纹明明已久违,却又是那麽熟悉的烙印。
指尖依依,眼波流连,谢允幽幽又一句 : 「其实,我本该早就在洛海魂飞魄散。」
百里弘毅不知应作何反应,乾脆不作声,也学着谢允,把剥好的松子放手心,走到窗櫺前,往外递出。
谢允见状浅笑起来,伸手往百里手背下,轻轻抬起,麻雀便站到百里掌上,喙食起来,而谢允又再吹出了连串铃脆的口哨。
「你这是,跟牠们对话吗?」百里好奇,手心被麻雀的喙弄得微痒,指尖微捲,又惹来一隻来站。
「嗯,在说话。」谢允把自己的松子也放到百里手心。
「那在跟牠们说什麽?」百里望向谢允双眼发出好奇的光芒。
谢允被他的眼神弄笑,侧侧头,勾了抹浅笑:「 我跟牠们说,这小公子是我的主,以后盼多担待。」
百里一愣,回神后便从谢允的手心收回手,人站回去垂首拍弄衣摆,嘀嘀咕咕谁当你的主了,轻浮。
那抹笑没从谢允脸上退去,他靠在窗櫺,膲着百里颊上那抹桃绯,就像是神明要他知道,世事重重復復,周而復始。
修仙的蓝忘机躲不开,灵兽的谢允避不过。
而凡身的百里弘毅已被捲进来。
世世的浅薄缘份,代代靠孽来系。
该喜该悲,谢允只觉愈发难以断定。
—————————————
天地时光,在灵兽身上都只是匆匆。
行云流水过 滴水不沾身
谢允捧着放满蔬果的筛子,脚步轻快,穿过淼室,走到静室里,把一串鲜嫩的青葡萄放到茶间的小碟上,把早两天放在这吃剩下的小柑换走。
拿过小柑,倚坐在窗櫺,剥开的酸甜气把静室外的小动物都引了过来,谢允笑笑,把一瓣放到嘴中,酸得眯了眼。
「谢允!谢允!!」
景仪提着繁複的下摆,走得有点急败坏,边走边放开了嗓子喊。
谢允噙笑看着小跑过来的他,很有心地提醒他慢点走,昨夜雾水重,庭前有泥浆,别汙了一身翠蓝。
被提醒的人立即就收了脚步,这是晚些时候做仪式的衣裳,要是弄髒了可失大体,于是谢允就看到景仪像个小女生一样碎步挑着石春走,那样子教他笑抖了肩。
「什麽事啊我的小景仪~呀不,是小当家。」他脚尖轻点身子便落在景仪身旁,手往他腰一带,两人转眼便在静室门廊。
景仪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人除了外表不老,心智也没长进过,一张嘴还是一样轻浮。
「大哥託我来找含光君,说误了吉时就不好了。」景仪匆匆越过谢允进入静室,只见静室空无一人,又急了 : 「我冷泉也去过,藏书阁都找过,还是不见人,怎麽办呀谢允?」
他在静室慌慌张张走了两圈,谢允抱起手看他乐儿,一改平常风格,只笑笑不说话。
「.......谢允,你就是想看我笑话是吧?」他转身走到谢允身前迫望。
谢允双手举起脸容诚恳:「你怎麽能把你的好竹马想的那麽坏呢!」
景仪挑眉,他今天三十而立,虽然脸蛋跟声音依旧像个少年人,可其实面对每年进来的学子,已见稳重之气。
只是每每面对谢允,总就又成了个少年模样,不论外表性格。
谢允再度幻成人形后,年月没再能于他身上添笔,可叫景仪意外是,含光君亦然。
后来蓝大哥跟他说,俩人现在身内同魄同灵,谢允纳了蓝忘机的灵息,而蓝忘机则意外地同享谢允灵岁。
「还是会老,只是他们的寿长大抵已和我们不一样。」蓝曦臣伸手轻揉景仪的头顶,景仪在他收手时抬眼描过他览眉宇,看不出悲喜。
于是他也不再执着于这事之上,开始明白,亦开始接受,世事有些缠结,没法一句一笔带过。
他望着谢允的高马尾在他眼前荡呀荡,景仪突然怀念起两人孩时在淼室的时光,他抬手扯了下他的马尾:「谢允,是日我三十寿辰,你上点心呗!」
只见谢允带笑回首,把自己的马尾收回去:「当然,也把我想的太没良心,兄弟寿辰,又怎会缺席呢~ 我只寻思蓝湛会在哪。」
景仪听见谢允直叫含光君名字,眉目轻蹩,他还是不习惯这种亲暱。
谢允摸摸下巴,思索了会,便着景仪先回去,他一会就带着蓝湛来,景仪半信半疑也只好应了。
目送远去,谢允回身从静室后道往淼室走,两居经过这些年没大变化,只是相连的路由碎石小路成了青竹小径。
他穿过长得茂盛竹林,眼前便铺满一片水气,淼室后的小山温泉被引到四周各处,雾气淼淼。
「兰~ 不在?」
进了自己居室,由前庭找至自舍卧室皆不见,谢允把玩起自己的马尾,在居中转了一圈,歪歪脑袋掀了嘴角,便往居后温泉走。
脚点竹叶,谢允从繁盛的竹叶中探头,云蓝池水中点缀一抹玉白,墨丝披肩,委实叫谢允难以移眼,只能认命当个轻浮之徒。
"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
双唇轻唸在下山姑苏时听来的世俗情句,文体写的虽是女子,可谢允旦觉此情此景放在蓝忘机出浴也是恰如其分。
正当他享受其中,堪堪把自己安放在竹支上时,眼前便飞来一丝银光,直中眉心,谢允吃痛伸手揉到一手湿润,一抹手心湿润,摊开看才发现是水。
他笑意盈盈边揉边道 : 「师傅好武功,滴水成针,差一点你的好徒儿就破相了,嘶~」
泉中人没回首,悠悠伸了手,谢允轻落竹下,到池边把袍子扬开,顺道挡去自己的视线。
蓝忘机转身,从泉中起水走往池边:「满嘴胡话,禁言。」
谢允听到水声渐近,偷偷把中衣垂下,眼未露出半便又被一泼水击得闭了眼。
「非礼勿视。」蓝忘机抹去身上水气,双臂穿过谢允扬开的衣袍,转身把腰带系好时见谢允仍然紧闭双目,挑了眉宇又道 : 「何事。」
他熟稔地伸手往一旁摸起外袍又扬开挡去视线道:「景仪而立庆日,跑来说找不到你,我怕师傅贵人多事忘。」
忘机少有地吟沉了声,谢允知自己猜中了,又笑谓:「谷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师傅别自责。」
手上冷白衣袍轻轻从谢允手心抽离,他又拾起另一件扬开,层层叠叠的白套在蓝忘机身上成了凝脂一样,裹裹维维,丝纱绢料,哪哪都恰到好处。
「允儿。」看谢允走神,蓝忘机眉头又轻皱:「去宝阁挑件礼。」
「好哒~允儿来带路!」
谢允回身,来时的竹林小径已变了样,他轻握蓝忘机手腕,带着没两步,便没入林间不见。
—————————————
「温家二侵云深后被各大家除名,后来曾传出云深不知处,多了处结界。已任仙督的金家家主金光瑶出面代为否认,蓝氐泽芜君同时与金家主结拜,自然就堵了悠悠众口。」
说了大半天,该出场的人都出场,挑挑拣拣,零零碎碎凑了个大概,却也长得叫一向能言善辩的谢允都感觉舌头开始打结。
谢允拨着扇,心中感歎了下不说还不发觉,自己活的真是有点长了.....叹了口气拿起茶杯呷口,看了眼听得入神的百里弘毅,又望了一眼天边,快日落西山。
手上的扇刷一声收起,反手便在百里额上敲了个响,害得百里雪雪叫痛。
百里弘毅拨开又想敲过来的扇子,伸手揉被敲痛的额角边问 :「那蓝忘机...一直就是你师傅吗?」
谢允把扇打开又舞了几下,漫不经心嗯了声。
百里坐近了谢允半分,挑了眉,谢允被他瞪得心直跳:「你...你望什麽?难道终于发现我俊朗无双教公子移不开眼?」
只听到百里一笑 : 「想知道谢公子撒谎如何做到脸不红耳不赤。」
谢允连櫈带人退后半分,清了喉咙:「喂,不叫他师傅,难道叫他爷爷?」
百里一脸不置可否,他夺过谢允的扇子,啪一声打开,又收起,又拿在手中掂掂:「我跟他,有像?」
谢允想说不是有没有像,是他是你你是他,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硬是吞回肚去:「嗯,都一样字字千金,脑瓜子一直转就是不说出来,浪费了脸上一张嘴。」
听到了如此评价百里抿了嘴,一脸不认同,没好气:「是你话特多,我有什麽想说都被你快一步说完。」
被说的人意外没反驳只是笑,百里被他笑的有点耳尖烫,他摸摸耳朵,也朝向窗外望,这刻山线只剩馀晖。
夜渐深便终于记起两人在逃命路上,他轻问身旁那没了扇子就改玩着自己马尾的谢允:「他们会寻上百里府吧?那个怪人。」
谢允停了手,微微偏了头想了一下答 :「温老头应该还在这片山头寻我,所以我们明早动身,那老东西早上得睡觉。」他朝百里单单眼:「今晚吃好喝好睡好,明天一早哥哥带你飞。」
百里看天色已成深蓝,望向谢允反应过来:「他不喜日光?」
只见谢允笑意有点深,伸个懒腰幽幽说:「 他身上那些丑东西,被日照就会乱窜。」
百里脑子浮现出刚才那怪人身上的甲片,上头那些湿润的带腥,感觉谢允说的乱窜就是指那些,不禁两手互相抚抚缓缓刚起的鸡皮疙瘩。
更想起,谢允那次中箭后在他水榭双腿时的情形,叫他皱了整张小脸:「那你也怕吗?」
「我?」 谢允摇摇头,起来揉了揉百里的头:「我不会,那是我的东西,他是小偷,小偷就该受惩罚。」
百里抬首:「你,的东西?」
谢允笑笑没再多说,他揉揉肚子,低头说:「说了那麽久,饿了,我去弄隻八宝糯米鸭回来,二郎要嚐我手艺不?」
百里又再盯着谢允双眼,心想又说到他不想提之事,每每就东拉西扯绕得他忘了要问的。
于是两人僵持了会,谢允终于投降状,摆摆手嘀咕你不吃我吃什麽便迈开腿。
可不里今次不再依他,立即死摞起他的衣摆,紧抿了下嘴,决定先把要问的先出口。
「吃!然后回来边吃边跟我说清楚未说完的事。你,你师傅,还有云深不知处的后来。」
————————
蓝氏双璧,已渐渐成为菰苏百姓口的传说佳话。
岁月不会停下步履,时光千年依旧流转。
世人都想长生不老,可又有几人能知箇中滋味。
淼室依旧水气充沛,泉间氤氲缭绕.
亦从不因时日变更。
谢允间中处在泉中间或会恍惚,今夕何年,旦觉世间匆匆,全在身边擦过,不落一丝痕,也不留一句话。
偶有伤感于自己的不同,可又总在为蓝忘机梳发时忘却这道无解的题。
他其实没什麽能握住,但每天蓝忘机青丝扫在手心,就得到最大的安慰。
天地间,什麽都不会为他停留,可蓝忘机每天都在他掌心。
就够了。
有一天,手心出现了一丝华发。
就一丝,不是一缕,只是一丝。
它静静躺在谢允掌心,竟觉比掌纹深刻,细细银光,刺眼扎心。
为这,谢允难过了好久。
久得,他自己都有点意外。
久到食不下嚥,久到蓝忘机终于发觉,然后含笑把他藏起的银丝系到谢允的马尾内。
「允儿跟为师同老,别为这难过。」
夜半他偷偷去到南山山脚,依着飘在空气中的微弱烛香,找上了家残旧庙宇。
他探头进去张望,就一尊木凋佛像落在中心,平常他总觉得佛像瘆人,尤其这种日久失修,掉漆剥油的更甚。
但是夜的佛像,竟感几分慈悲,谢允心中嘲讽自己,终于懂了"有求于神明就万佛皆慈"的道理。
脚下无声地上无痕,抬头已在佛下,他从怀中拿出一对红烛点上,又把供果依次在供桌上排好,然后拿出一块牙白的方帕子。
手帕摊开,安躺在内是两根绑在一起的发丝,一黑一白。
谢允心想,所求不多,留抹蓝就够。
当年的他年少无知,求是不多,可却求了最难。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