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田纲吉在走出编辑部大楼的时候满面春光地想着下次很有可能约京子出来然后共进晚餐,用他这几个月少得可怜的稿费。
虽然不可能有什么浪漫的烛光晚餐,红酒与晚礼服,钻石戒指与海誓山盟——纲吉从来没想过他和京子能进展到那个地步,所以只是,和她很平常的吃个饭,然后很平常地说声我喜欢你很久了。是的,可以说他们之间没有丝毫进展,连基本的表白都还未有过。
但是泽田纲吉认为万事都要有个开头,这种男女间的暧昧之事更甚,让事情从一开始的情窦初开到一见钟情再到爱种萌芽硬是经历了十年之久的,一方面是由于纲吉那种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怯懦性格——他认为心灵相犀的两个人是不需要什么烂俗告白的,就像他笔下那些模范型男男女女,但事实证明小说与现实的偏差真是赤道和两极的差异;而另一方面,笹川京子作为这家杂志编辑部的年轻部花,对她而言和泽田纲吉的关系始终都是杂志编辑与文章作者的程度,硬说的近一点那就是很普通的朋友,普通到一个月没见面也不会觉得空虚。
于是在等待了十多年的心灵相犀而毫无结果后,泽田纲吉才意识到所谓缘分是要靠自己来抓的。
他又拿出公文包里装着那叠不算厚的钞票的信封端详起来,似乎眼前就能映现出一幅与京子约会中的情景,甜蜜感之近让他有种想亲吻信封的冲动。
加上这个月的稿费,就绰绰有余了呢。
泽田纲吉,24岁,某杂志社专栏长期写手,目前恋爱中。
核对起来你会发现前三项都没有问题,此人正当年少有为之际,满脑子的浪漫细胞比下雨天的云还多,工作便是宅在家里拿键盘敲出一个个破碎的爱情故事,号称少女催泪弹的名篇用两只手数不过来,所以虽然稿酬微薄倒也能生活得不错。但惟独最后一项要说出来恐怕会底气不足。
虽然脑壳里装的是文艺到不真实的词藻和剧情,老梗的经典烂俗桥段,催人热泪的薄命男女,但泽田纲吉的恋爱经验却是——无。说到目前恋爱中,他却说不出一个恋爱对象,原因很简单,连那被恋对象自己都不清楚,以至于曾对他问出“那你女朋友是谁”这种一箭穿心的话语。
所以这文艺界未来的有为青年决定让梦想变为现实。
既然资金有限,自己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经过半个月的泡面生涯,快闹出胃病的泽田纲吉终于决定在今天这个发薪日去吃点好的。
虽说要吃好的,也无非是肯德基麦当劳这类被损称为蓝蓝路的垃圾食品。但在厨房里完全是个废人的他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蓝蓝路又怎么样,既不贵得吓人味道也还不错。
所以正当他排了十分钟的队点完餐后准备掏腰包的时候——
灾难降临了。
那本来就缺少内容物的廉价公文包因为缺失了那个还算鼓的信封而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顿时一股热血涌上了纲吉的脑门,他迫切地在那空空如也的包里乱翻一气想要证明那信封还原原本本地在里面。可惜天不遂人愿,你不可能在空气里摸出一个装钱的信封。
队伍后面有人骂起来了。泽田纲吉一脸涨红地看着收银姐姐。面对对方满脸的猜疑和不耐,他只得连声道歉连对队伍后面那一长串的人都挨个说了一句对不起,虽然排在队尾的那先生对他投以了疑惑的目光。
然后他决定要立即逃出这个是非之地。他的人生观当中无疑是面子最重要,所以他想也没想那袋子钞票是怎么不翼而飞的便冲向那扇标志性的红色对开门。
在他飞速经过大门外的一个公益展板的时候,突然被一个突来的力道钳住了肩膀。
所以他不得不停下来看看是哪位先生认错了人。
“喂,你掉了东西。”
对方说道。
纲吉来不及咂摸那个声音是多么的富有磁性,他首先看到的是那只骨节分明而修长有力的手中衔着的皱巴巴的信封——
啊,是那样熟悉而温暖,我这个月的饭是保住了。
然后他想到应该万分感谢这位救他于水火的先生,于是他抬起头。
“啊,非常感……”
他不由得怔住了。
不是因为那头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微乱褐发,也不是因为那双有着对于普通人来说过于招摇的瞳色的眼睛,更不是因为那张熟悉到变成骨灰都认得的和自己相似的脸孔。
“……谢。”泽田纲吉没来由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直觉催促他应当赶快接下信封然后立马走人。
于是当他快速拿下还留有那人手心余温的信封,打算转身的时候,他发觉手感有些不对劲。
当月的稿酬……应该没有少到这个地步吧。他不由得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慌乱地打开信封,里面哪还有钞票的影子。
于是美好的愿望终成为泡影,一如他最擅长描述的悲伤剧情。
纲吉几乎能感觉到身后那人意义不明的哂笑,让他后背的温度比心还凉。
急于询问钞票的去处,他不得不转身再次面对那人,同时也给了自己再一次确认那人身份的机会。
泽田纲吉忘不了,他再次看清楚面前之人的脸时内心的震颤。那双金红色的眸子如火焰般烧灼着他那些本该在生命中逝去的记忆,宛如蚕茧一般的丝状记忆被一层层剥开,让他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你……”纲吉一时间语结,短时间在心里念好的台词丝毫排不上用场。他的脑中此时像多排滚动字幕一样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好像故障的电脑屏幕: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泽田言纲。
纲吉说不清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既带着喜悦又有种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悲伤。他想问出一些可以向自己证明对方身份的证据,但因为担心开口就会哽咽而没有出声。
他低下头,努力不去看对方的眼睛。事实上他认为低头这个动作一向都那么地适合自己以至于抬头的瞬间会让他感到心虚。
这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信封,我在门口捡到的时候已经是这样子了。”对方冷不防地说道,似早已揣到纲吉转过身来的用意。他对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有些诡异。
泽田纲吉这才从方才的幻觉感中清醒过来,他觉得这个笑容充满了熟悉的味道,好像翻开泛黄的书页时溢出的缕缕独特纸香。
“哦……”他抿了抿因紧张而有些发干的嘴唇,有些意外于对方的回答。
想要出声,却发不出声音。
是喜悦,还是悲伤?
对方没有给他考虑的时间,便突然间扳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正视,力道大得让纲吉感觉到了疼痛。
“怎么了?还在想这次意外的重逢是不是幻觉?”
后半句几乎是肯定的语气,被胁迫着的泽田纲吉鬼使神差地配合着点点头,然后他突然感到有一些温热的液滴倏地滑下了脸颊。
啊啊,我曾以为连你的存在本身都是幻觉。纲吉说道。余音过后,他感到喉咙莫名其妙地发紧,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又引来呼吸时痉挛般的颤抖。
“那你在哭什么。”
“我才……没有哭……”
倔强地扭头想要摆脱对方的钳制,但泽田言纲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抬手不以为意地环过了他的肩膀。纲吉霎时如电流流过脊背般颤抖了一下。
“钱丢了,你想怎么办?”言纲做出满脸关心地问道。
“我……”
慢着,你怎么知道里面原来装的是钱?纲吉恍然大悟地用谴责的目光瞪着他。
“是你拿走的吧,别想骗我。居然用这种伎俩。”他极度气愤地伸手向对方做出一个“还给我”的手势。
而泽田言纲却是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下流么。居然一见面就吵架。”
“那你说,你怎么知道里面应该有钱的?”纲吉迫切地想探明血汗钱的下落,注意力暂时从与言纲的不愉快重逢上转移了。他才没有心思管这个该死的家伙哪根神经出毛病了居然又突然在自己身边出现,就像那时他的突然离去一般。
“因为偶然看到了有人在你排队的时候摸走了那信封,然后把钱拿走了,把信封丢在门口。而已。”言纲的口气极力宣称着事不关己,却已足够挑衅纲吉的忍耐力了。
“你还是故意的吧混蛋!那为什么看见了都不阻止啊?”
你这家伙,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欠抽,我的人生中有你的存在就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面对几乎暴跳如雷的纲吉,言纲波澜不惊的语调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阻止?难道我要像傻瓜一样地跑上去揍他一顿么。开什么玩笑。”
是说……没有让你用那种方法阻止啊……纲吉有些黑线地想道。
“早知道你是这种反应,我就不来多管闲事了。”
泽田纲吉认为没有比这种情形更加令人恼怒的了。你明明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你明明就是无法容忍这种推脱责任的行为,你明明现在就可以当面揭穿他那蹩脚的谎言。
但是,不知为何,你就是无法对着他那张又帅又痞的无辜脸指责他,最多只能事后跺脚叹气干着急。纲吉想难道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异吗,为什么那家伙光是摆出一脸那种表情就能让人连指责他都会感到心虚。
但是比这更加窘迫的境遇还在等着他。泽田纲吉想难道这个月让我穷喝西北风吗,更严重的是和京子的约会也泡汤了。他在感慨自己不幸的同时也在无声咒骂着眼前这个间接害自己丢了钱的家伙。如果言纲你没有出现的话,钱丢了我会自认倒霉,但是你却偏偏故意让它在你眼皮下被偷了还一脸无所谓地问我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纲吉狠狠地瞪上了那双邪魅的焰色眸子。他却不知自己就这么轻易地正中对方的下怀。
“反正你现在身无分文,求我养你的话我也不介意。”
语毕,泽田言纲展示了一个天神般俊美的笑容。
泽田纲吉仿佛看到地狱的撒旦正在和自己招手。
“你……开什么玩笑!”
“我可是认真的。听好,”言纲无奈地打断了纲吉,接着提出的条件让纲吉更想大吼“你做梦”:
“要我养你可以,但我得住你家里。当然我只负责出钱,其他的什么就别指望我负担了,做饭和家务之类都归你管,如果房子有什么不合适的话我会自己修缮的,没事别乱动我的东西……”
“我根本就没答应你吧?!别说得那么合情合理啊。”纲吉不顾一切地打断了他。随着对方的叙述他越发看到一幅名为主仆之家的画面。
“答不答应随便你,我可是为了你好啊。”言纲一幅极为惋惜的表情:“到了连白开水都喝不上的时候,你就会后悔了。”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名片塞给了纲吉。
“如果你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打那个电话。”
“我才不……”满不在乎地接过那张小小的卡纸,泽田纲吉本打算瞟一眼就扔的,看到上面的字后却震惊地呆愣了。
开什么玩笑。
那张纸上除了令纲吉头痛的花体外文字母之外没有一个日文假名。
而且是双语的,上面的一行排列诡异的字母纲吉没见过,但下面那行注释般的英文短句却差点令他的下巴脱臼:
TENTH OF ITALIAN VONGOLA CORPORATION
[很远的地方?那是哪里?]
[意大利。据说在地球的另一面。]
[好远的样子,我陪言纲一起去好不好?]
[你不可以去。]
[……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呢?
泽田纲吉不愿再回想起来。他觉得对方无非是用一些冠冕堂皇信誓旦旦的谎言来打消幼年的自己脑中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何能如此残忍,残忍到一走就是十五年,而今又突然神话般的降临,并带着彭格列公司十代总裁的身份。
他想原来那家伙背着自己和妈妈,在外面的世界发家致富,现在还看着自己的窘境幸灾乐祸。
真是不可饶恕。
他刚要质问面前那个没良心的该死家伙,却陡然发现自己的眼前早已没有了任何人。
并盛町黄昏的街景映在他浅褐的虹膜,火红太阳的余晖从远处高楼的一角溢出来,反射在玻璃墙面上变成刺眼的金黄。他满心伤感地想起十五年前的泽田言纲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里消失不见的,然后自己不顾妈妈的阻拦跑出来找他还差点迷了路,后来他才想起言纲是去了意大利。在地球的另一边,任自己如何追赶也达不到的遥远的异乡。
所以说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搅乱我一成不变的生活呢?
小小的白色卡纸在他紧握的手心皱成一团。他在心里笃定绝不会拨通那个该死的电话。
………………
………………
但事实证明毅力和面子是战胜不了赤裸裸的饥饿感的。
第二天早上,泽田纲吉还是无奈地拨下了那串陌生的阿拉伯数字。
“喂,言纲吗?
“那个……我…………”